《寻找家园全集.net》第38/41页


  走以前,又去了一趟青城山。是应邀参观一个制药厂的熊胆工场去的。
  工场在一处悬岩削壁的瀑布下面,林深石黑,水声隆隆,都在高山的阴影中。幽暗的背景上,一道阳光透过瀑布冲出的雾气,映照出一弯彩虹,使我惊讶莫名。时值严冬,却有繁花几树,如碧桃,映着斜射的阳光,特别新鲜明亮,更使我惊讶莫名。偶有数声好鸟,不知来自何处。举目四望,一股子仙家的祥和。
  工场是一栋苔封藓蚀、爬满青藤的铁皮大屋,里面阴暗潮湿空气腐败。挤着一长排一长排生锈的铁笼,每个笼中躺着一只熊。供定期抽取胆汁之用。笼很低小,熊在其中不能站立,不能转身,只能定向躺着。脏得分不出黑熊棕熊和灰熊。笼子下面绿苔污垢的水泥槽中,积秽醺人。我们和记者们及有关领导十几个人喧哗着拥进去,熊们都毫无反应。要不是肚皮一起一伏,真看不出还是活的。
  我无法知道,牠们还有没有痛苦和绝望的感觉。
  但是我突然有了。独自溜出大屋,在水边石头上坐了很久,直觉得毛骨悚然。
  几年后,我从监狱里出来,下决心逃出了中国。
  但是,即使在地球的另一边,有时候读到关于亚洲价值、或者稳定优先的种种高谈雄辩,就不免要想到那栋铁皮大屋,那些熊们,依然有毛骨悚然之感。
  悚然中,总要想到雨舍,那栋在忧患危殆之中给了我们许多慰藉和喜悦的窳败老屋。听说它已经被拆掉了,那一带,早已经矗起了繁密的楼群。原载于《今天》2005年4期春季号总7l期辛安亭先生
  辛安亭先生离开我们,屈指已经十八年了。今年十二月,是他百岁华诞。北京、西安、太原、兰州等地的教育界,都在准备举办纪念活动。我不能回国参加,很遗憾。老朋友韩学本来信,辛老的女儿辛小明给他说,希望我写篇文章。这篇文章,我早就想写了。辛老是我最尊敬的长者之一,传奇一生的事业与成就,以及文革中的遭遇,都值得好好写一写。但是他的经历,牵涉到党史黑箱里许多重要的人和事,不是局外人如我说得清的。拖延至今,也还是只能从1978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写起。
  那时我四十三岁。先生年已古稀,文革乱后,刚恢复工作,超龄服役,在兰州大学当副校长。实际上是个虚职。兰州的兰大,也和北京的北大、清华一样,是“反右”、“文革”的先锋,“笔杆子”和打手的仓库,批判组也有个“粱效”“石一歌”之类的名字,我忘了叫什么了。五七年的校长陈时伟死于夹边沟劳教农场,文革时的校长江隆基被铁钉子钉进脑壳而死,都不是偶然的。文革后,学校一片凋零,但依然保持着“革命”传统。“清污”时的动作,全国无二。校长聂大江纯粹是个政客(“清污”后当了甘肃省委宣传部长,省委书记,后又当了中央广播电视部副部长),那时大权独揽,兰大举步维艰。
  辛老性格温厚,又曾经沧海。几度大起大落,早已经与世无争。你爱独揽大权,我乐得闭门读书。中国近代史上,学者而成为革命者的很多,老革命而成为“学者”的也不少(社科院里多的是)。但是,有这双重身份而能真正脱离政治潜心学术的,据我所见,就他一个。从三十年代参加革命,他一直没离开书本。枪林弹雨之中,背包里也总有几本书,得空就读。现在家里几个大房间,除了门窗全是书,从地板到天花板没空隙。沙发背靠落地窗,只为了读书方便。对于他,学问的世界,比政治的世界要大得多多。
  看着文弱瘦小、埋在深深的沙发里专心读书的他,很难想象,这个人也曾经为革命出生入死,“萧萧敌阵空马群”(邵燕祥赠夏衍句)。延安时期,和周扬一起,主持文教科。后来在教育厅厅长、教育出版社社长任上,也总是抽空在学校兼课,讲授教育学。他犯的致命错误,是说“学校的根本任务是传授知识。”被指控为“反对毛泽东思想”。(毛泽东说,“学校的根本任务是转变学生的思想。”),被整得伤痕累累,“靠边站”了多年。他说,我经过这一课,才知道什么叫做政治。
  作为著名的教育家,他出版了六十二本书。谈话我才知道,教育学只是他知识范围的很小一部分。他重视教育,但视野不限于教育。经史子集都熟,道来如数家珍。《文心雕龙》很难懂,他只要几句话,就阐释得一清二楚。我的专业是美学,说到中国美学史,他知道得比我多得多。从彩陶甲骨先秦诸子,到王国维《人间词话》之得,袁子才《随园诗话》之失,再到蔡元培对美育的贡献,也如数家珍。
  我在兰大几年,他是我名符其实的老师。我不是他唯一的学生,许多文科教师,都常负笈登门。有学生知道而他不知道的问题,他就竭诚求教,问到完全明白为止。有些东西,不是有关专家,完全不用知道。比如汉魏间蛊道巫术的异同,纳西族七星披肩的由来等等。他都兴趣盎然。我问他知道了干吗,他说只是想知道。这使我想起孔子的“学而”。也许,不是历史的教训,而是这种自为目的的求知欲,使他杂学旁收,成为通人,而又淡泊于人事,不求名利,安于以仕(在中国,校长也算个官)为隐。历史的教训,并不是他自动靠边的原因。我们环顾四周,几度浮沉而又依然热中仕进的,还少吗?
  辛老爱谈学问,不爱听是非。说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校园里的派系斗争流言蜚语,一概都进不了他家的门。家中人来人往,都是讨论学问。“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如果是嵇康式的世故,倒也罢了,可他不是。哲学系系主任韩学本想调我到兰大教书,阻力很大。我有“极右分子”劳动教养的案底,当时在五七干校劳动。兰州军区政治部主任李某读过我在文革中被抄去的日记,给校党委打招呼,说我反动不可使用,叫改革开放不要走过了头。辛老本不管事,但这件事他却管了。参加校务会议,发言支持老韩。还亲自到省委的“归口办公室”去催办这事。那天学校没车,他竟步行而去。老弱瘦小平时很少出门的他,在大街小巷来回走了一个多小时。老韩说,不可想象。
  到校后,老韩陪我去看望他。他说他刚读了我的《中国山水画探源》(那时刚发表),不是很满意。思路暂且不谈,你可以那样想。脉络清楚,构架稳固,也很好。但是脉络和构架,应该是历史的,而不是思路的。史归史,论归论。以论带史,变成了以论代史,这就不好了。你有这个嫌疑。我请他举个例子,他说那就太多了。
  他说,比如你说佛教的盛行,推动了魏晋以来隐逸之风。王维在信佛和退归前后,画风有很大的变化。合乎逻辑。但是事实上,佛教东来之初,不过是祭祀方术的一种。这在《高僧传》中有大量的记载。说着掀掉膝上盖着的毯子,站起来到书架跟前,拿下一部线装的《高僧传》,翻给我看。我看了说,安世高、昙柯迦罗、康僧会,这些都是汉末人物。他说我是随便翻的,又翻到佛图澄,说,这是晋代和尚,你看怎么样!又说,当然浮图之祠,不同于谶纬之祠。但他们是在庙堂,而不是在山林,这一点是无疑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是皇都气象,不是山林气象。这一点也是无疑的一一你说对吧?
  我唯唯。他又说,当然后来有些和尚,把皈依当作了栖遁,买山而隐。“折取青松当塵尾,与君试谈天地初”,俨然名士清流。这也是时尚所致,你不能说是他们推动了时尚。玄学氛围中般若学的兴起,与当时经书译本的粗率、暖昧、不确切,以致可任意比附和发挥有关。名僧之变为清流,就是这么来的。言意之辩,有无之辨,名教与自然之辨这等等,已经不是佛道儒之争,而是名副其实的清谈。佛学和佛教,也已经不是一回事了。儒家和道家也是。比如老庄主无,道家崇有。老庄贵无生,道家求长生。说老庄就是道家,也是鸦鸦乌。我们管不了那么多,可以姑妄听之。但是真要研究,就马虎不得。
  他批评我对明清之际不求形似之风的兴起,陈述得浮光掠影。他说自魏晋以来,文学以诗词为主导,书法以帖学为主导。二者都崇尚对称和优美。明末碑学、朴学、金石学的兴起,和文学中的曲子词小说家言的昌盛同时,风气之变,其来有自。不单江南,山西也是个重镇。不单扬州八怪,顾炎武、朱彝尊、傅山都是先锋。明代遗民当清代先锋,这里面就有许多文章可做。你概不涉及,文章就显得单薄。
  我唯唯。刚想问还有什么,老韩碰了我一下。于是住嘴,跟着老韩站起来。老韩说,打扰得太久了,辛老休息吧。我也说,辛老休息吧。辛老说,还没说完呢,问题还多着呢。下次来了再说。从此我常去他家。以致师母和小明都把我当自己人了。碰到吃饭的时间,桌上必有我的一份碗筷。
  后来老韩因讲“异化”下台。新系主任刘某某是搞中国哲学史的,借“清污”以媚上,整人不择手段。那天我在校园里遇见他,告诉他说,“你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他说有什么意见,会上再谈。我说我只有这一句,说完了。当时有别人在场。传到了辛老那里,辛老默然。后来问我有没有这回事,我说有。他好半天都没有说话。尴尬很久,说了一句,“刘某某现在,也不到我这里来了。”
  他有个好朋友,叫张毕来,是研究《红楼梦》的专家,在民盟中央当副主席。来甘肃视察,到他家看他。他让小明来叫我,去陪同吃一顿晚饭。师母和小明掌厨,饭桌上就我们三个。我发现辛老不会应酬,只是叫客人吃这个吃那个。我想我是来陪客的,有责任活跃空气。对方是陌生人,想不出话来说。就问他你们民主党派中央,平时都干些什么?他说都是些例行公事。我问什么例行公事。他说杂七杂八。我问什么杂七杂八,他说多了去了。我问是不是统战工作?他停了一会儿,一字一顿,说,就是统战工作。
  这些问题,问得不好。我的几个好朋友,事后从辛老家人得知,没有不骂我的。包括老韩,也说我没有礼貌,太放肆。好友蹇长春,闻之大发雷霆,说我粗野得像个酒鬼,让辛老在贵客面前,下不了台。说人家正面回答,是看辛老的面子。要不然,几句官腔就把你打发了 辛老本人,从未提过这事。朋友们给他骂我,他也不说什么,只是笑笑。以后见了面,还是和以往一样。我本想道个歉,看他那么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就没道。但是从那以后,他再没有让我陪客。
  每天傍晚,他都要到校园里散步。偶尔也到我屋里转一下,站着翻翻书。我住三楼,他上下不吃力,看来身体还好。想不到三年以后,八七年,我在成都,就得到他去世的消息。托老韩代献了一个花圈。用斗大的字,丈二白布,写了对挽联寄去:
  沧桑易度,归来何处寻旧师?
  经史难忘,化去料应着新书?
  寄出以后,总觉得不够分量。
  长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
  我对辛老的尊敬、感激,和深深的思念,都在这两句之外。原载《读书》杂志2005年第6期附录:谁令骑马客京华
  高尔泰
  1978年底,我初到北京时,已经四十三岁。一年前,我还在酒泉五七干校劳动。半年前,刚“归口”到兰大哲学系。李泽厚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美学室当副主任,主编《中国美学史》。组织了一个写作班子,邀我一同参加。我被“借调”到社科院。
  但我对不起他:去了,没给美学史写一个字,却写了许多自己想写的文章。我说我骨鲠在喉,难得他表示理解。后来出书,还白挂了我一个虚名,白给了一份稿费。都是好意,我受之有愧。
  我们的交往,始于五七年。那时全国围剿《论美》,我成了政治批判的靶子。他在《哲学研究》上发表《关于当前美学问题的争论》一文,归纳了四种看法:
  一,高尔泰的主观论;
  二,蔡仪的客观论;
  三,朱光潜的主客观统一论;
  四, 自己的客观性和社会性统一论。
  不同意我的看法,但说它值得重视。没抓辫子,没打棍子,没说主观就是唯心,唯心就是反动,很特殊。我给他写了个信,谢没落井下石,赞有学者风度。他回信说,这是最起码的。那时候,我们都年轻(我二十一,他二十六),“在山泉水清”。有过这么个茬儿,一直保持着好感。反右后没再联系,“新时期”陝复了通信。
  到北京,才第一次见面,相识虽新有故情。说起敦煌,他示以长诗一首,…陕马轻车玉门关,万里风尘谈笑间 ”,是五七年去参观路上写的。那年我去酒泉劳教,走的是同一条路,也有几句东西给看。末尾是“无限行程无限苦,最苦大漢寂寥中。”我说我这两句,和你那两句,象征着两种不同的命运。他说我是不了解情况,他也历经坎坷。
  说起三十年来家国,同感古国之古。那时的他,绝对是专制制度的敌人(告别革命当人大代表是后来的事)。作为学者,他的优势在于人文精神,道义感和抽象地思维的能力,和钱钟书先生那种技术性活动图书馆不属于一个类型。所以作品都有一种理论性和指向性(要说明个什么)。至于对与不对,那是另一个问题了。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北京,到处是工地。特别是社科院所在地东长安街建国门一带,直到永安里大北窑,脚手架林立,推土机起重机日夜轰鸣。大卡车往来穿梭,卷起团团黄云。空气污浊,一股子烟尘的气味。
  社科院是几栋三层楼房,据说原先叫海军大厦。已很老旧,有宽阔的楼梯和走廊。走廊两旁塞满了书架,堆放着一捆一捆一包一包的纸袋。没人动它,罩着一层灰。都是些陈年资料,有用没用,谁都不知道。留下的过道,狭窄而曲折。清洁工人的大拖把,游出一条发亮的淡绿色水磨地面。
  哲学所美学室,在前一栋二楼走廊的尽头。里面住着矮个子韩玉涛。他年过四十五家,又没分到房子,住在办公室。烟癮很大,满室云雾。患精神分裂症,每天吃药。我来所后,同他合住。室有大窗,下临小院。院内有枯树一株,残破桌椅若干。桌上枝影橫斜,猫脚印如墨梅,浓淡疏密错落有致。
  韩君健谈,言语不俗。国学基本功扎实,写稿子惯用毛笔。字极好。小楷铁画银钩,狂草雷奔电驰,变古而有唐风。治书法美学,见解独到。发表在《美学》杂志上的文章,掷地有声。诗、词俱佳,虽亦歌功颂德,都铿锵可读。可惜当时没有抄下,现在记得全的,衹一首了:
  滔滔天下今谁是,大寨秋高,大庆秋高,大纛飘飘在九霄。
  金风烂漫红儿闹,亦有长矛,亦有羊毫,云外惊飞是大雕。
  室内有办公桌八张,晚上我们各用四张,拼起来睡觉,早晨再还原。不还原也行。除了星期四的“政治学习”,一般没人来。韩君失眠,深宵不寐,噗夫噗夫吧唧烟斗。有时用烟斗敲着桌子,问是谁派我来监视他的。说他没反党,没反社会主义,什幺也不反。第二天早上,吃过药,又向我道歉,说那是病,请不要见怪。据说病人不知病中言行,可他记得。去后第一次政治学习,是听副院长邓力群做报告。那口气,象小学教师上课。我至今记得其中的两句:“首长们为革命做了那么多的贡献,难道不应当照顾一下吗?”这是驳斥一种错误言论:社科院不是安置高干子弟的地方。当时我很惊讶,因为听众不是儿童。但别人都不在乎,习惯了。也没人真的“学习”,讨论无非闲谈。骂特权,骂腐败,甚至骂毛,都没顾忌。我又很惊讶。因为“新时期”的这种宽松氛围,北京先有。外地还死气沉沉。而我,刚来自边远的省份。
  我们的室主任齐一是老干部,但很开明。他后来当了哲学所的党组书记,兼副所长。仍兼任美学室主任,常来美学室参加政治学习,同大家一起,笑骂先皇庙里的“那个万寿无疆”,说“广场变成了圣地”。他说朝圣者围着“那个东西”打转,就像当年红卫兵参拜芒果。领导入如是说,更使我目瞪口呆。总之初到那时,土包子我一愣一愣的,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齐先生对我特好,常把我介绍给这个那个,说我是“传奇人物”、“难得的人才”。常带我到他家吃饭,给他的夫人和女儿夸我。亲自下厨炒菜,叫我尝尝这个尝尝那个,爱吃的叫多多的吃,不许客气。说苦了那么多年,该补一补丁。我感动莫名,对他披肝沥胆,无话不说。甚至告诉了他,我保存着二十多年来用很小的字,写在一些偶然得到的破纸片上的秘密手稿。为怕暴露,永远随身带着。
  他很吃惊,连声说带在身上太危险了,建议我交给他的女儿小雨代为保管。小雨在首都博物馆美术室工作,读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是非常喜欢。把它们分类整理,装在一本塑料像册里面。说这样方便阅读,也可避免损坏。她说她那里绝对安全,我可以一百个放心。
  在当了二十多年的阶级敌人,陷落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之中有如身在敌国的俘虏之后,我感受着这一切,就象一个逃亡者穷年飘泊,来到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发现它竟然就是故乡。
  凹
  历史似在拐弯,发出卡卡的声音。北京城里更响,如同五月的冰河。街头巷尾,层层迭迭大大小小张贴着各种字纸,有油印的,有手写的,也有铅印的。论政,说理,诉苦』申冤……五花八门。蒸发着腥热的人气,和苦寒的地气。许多活埋己久但尚未死去的愤怒、悲哀和疑问,都怯生生破土而出。象积雪下面的草芽,象音调不定的号角。
  特别是有些油印的民办刊物,凄红骇绿,异俗殊音,更使我眼睛一亮一亮。我看到的不多。印象最深的是《今天》。偶或一见,必受震撼。《沃土》、《四五论坛》和《北京之春》也是。听说外地也有类似刊物,可惜没能看到。一直以为群众是麻木的,比暴君更暴的。没想到铁钳子稍一放松,就一下子激射出那么多智能和灵气的光芒。
  长安街上车水马龙,中南海里暗斗明争,满城都是受害人。回城的知青带着“广阔天地”的荒谬体验,忙着谋生。上访者鸣冤叫屈,大都有一部血泪史。连失宠的幕僚,站错队的干部,整人起家而仕途坎坷者,歌功颂德而未获宠幸的文人,甚至随机应变一路顺风的官油子,也都跟在里头,大声控诉“林彪四人帮”对自己的迫害。那半真半假的陈述,同样悲愤交加声泪俱下。
  时代潮流包罗万象,如江河之浊,围绕着古老的宮墙,形成无数漩涡,发出钝重的声响。而在宮墙的后面,拉起了两股互相对立的“党的理论队伍”:一股以毛著编委、红旗杂志那批人为主,叫凡是派;一股以理论工作务虚会那批人为主,叫解放派。两派各有靠山,斗争互见胜负。鼓儿咚咚的打,锣儿当当的敲,时不时爆出一些内幕,增添想象的空间。
  受够了无声的中国,我觉得这一切嘈杂喧哗,就象节日的喜庆。
  美学史组分配任务,我执笔绪论和秦以前的部分。毫无心情。总觉得此时此地离开当代,到象形文字和彩陶残片中去寻找古人审美观的蛛丝马迹,有点儿行尸走肉。迫不及待,忙于加工旧稿,写出《关于人的本质》《异化及其历史考察》《异化现象近观》三文近十万字。都憋了很多年了。
  那时言路虽有所放宽,但能够公开发行的报刊,还是受控制的。比较开明的编辑,至多只能打个擦边球。美学室斜对门,是院刊《未定稿》编辑部。主编林伟兼是《人民日报》副总编,忧国忧民,以正直和勇敢著称。编辑谢韬兼任《中国社会科学》的编辑,也反对独裁专制。他们喜欢拙文,不敢贸然发表。观察形势数月,又替我作了一些删节和“穿靴戴帽”之后,将《异化现象近观》刊出。
  《未定稿》虽是内部刊物,印数有一万多份,影响较大。刊出后,林伟就被撤职。(还有别的原因,新账老账一起算)。刊物主编,由院政治部主任李彦兼任,以示党对思想阵地的依然重视。毕竟是“新时期”,整肃限在党内。我不是党员,没怎么追究。但同事们遇见,大都要说一声:你不要命啦?
  五
  齐先生传达胡乔木院长的号召,要向艾思奇同志学习,坚定不移地宣传马克思主义。说胡乔木说了,谁要是能写出一本象《大众哲学》那样的读物,就会受到奖励。传达后,把我从美学史项目中调出来,同他本人合作,按照《大众哲学》的观点和体例,写一本《大众美学》。计划十二万字,列入了所谓的“重点科研项目”,并和出版社预签了合约。
  为了我能“不受干扰”,安排我带足资料,到密云水库去写。那地方离城约两小时车程,环湖皆山,满坡新造的松林。哲学所在那里有两排简陋的单间平房,供内部项目使用,叫“科研接待站”。风景好,空气新鲜,鱼虾新鲜,还有伙食补助。但毕竟太远,不方便。除了夏天,没人去。我是八月去的,满满一车人,都兴致极好,各有诗。辩证法室的自然科学家金吾仑先生句云:“小桥那边是大坝,大坝那边有路通。”饭桌上一念,阖座大笑。
  印象最深的,是西方哲学史室主任王树人先生。他教一位脾气极大胆子极小的精神病人学游泳,那份细心耐心,那份善良仁慈,使我打心底感动。还有就是,两个从“广阔天地”回城不久,得到哲学所编制的高干子弟也来了。正在钓鱼时,被军人出身的所长孙耕夫撞见,朝他们吼道,你们怎么来了?!谁让你们来的?!知道影响有多坏么?!回去!马上回去!两人收起钓竿,乖乖地走了。
  在那些曙光乍现的日子里,谁也没有想到,几年后会太子党橫行全国,无法无天,没人惹得起。
  天凉起来时,大家先后离去。到冬天,除了管理员、服务员、厨师各一人,和一只大狼狗,就只有我了。人少,三个人各把伙房和库房的钥匙交给我,都不来上班了。我的伴儿就是那只狗。狗叫里达,胆子极小,是个温和的大家伙。湖那边有一村,名黑窝。几十户人家,我有时去坐坐聊聊,喝点儿大叶儿茶。村里的土狗,只里达一半大,汪汪一叫,里达就溜走了。我回去时,它怯生生躲在路边的丛莽后面,耐心地等我。
  每天,里达在炉边躺着。我在结满冰花的窗前,四百字一页的有格稿纸上,写那本合作的书。撇开艾思奇,沿着自己的思路,得心应手。过去尽受批判,名字人见人疑。几十年来记下了不少想法,积累了不少旧稿,以往见不得人,现在都用上了。有社科院哲学所的党组书记一同署名,等于护航,正可以扩大影响,幸何如之!
  六
  窗外没个人影,有时山风呼啸,有时大太阳晒得湖上的冰喀喀直响。我写得很努力也很顺利,神行纸上手不知,有一种快感。
  甫写出前三章,齐先生来看我。看了稿子,说是不行。说你不喜欢艾思奇也别勉强,但是,起码要对社会负责,避免有争议的倾向性。我明白,这是指非马列观点。我说不出什么来。齐先生很体谅,叫我别着急。说著书立说,几易其稿是常有的事。这次不行,下一次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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