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家园全集.net》第6/41页


上帝掷骰子
  一九五六年,我二十岁。初入社会,不通世故,懵懂之极。对周围人际关系的复杂矛盾毫无感觉,对任务的压力也毫无感觉。书呆子一个,生活在别处,不知前途为何物。身不由己,本无前途,无意识地听任摆布少了很多烦恼,算是歪打正着。那年我糊里糊涂干了两件事,竟然改变了我的一生,偶然地。
  一件是写作《论美》。那时我不关心身边的具体事物,却老想着时空宇宙,生命的意义。存在的价值之类不着边际的问题。想来想去。深夜里闭门造车,做出这篇不合时宜的论文。恰恰又碰上.引蛇出洞.的时机得以公开发表,引起全国批判。我因此出了一阵子名,倒了二十年霉。二十年后。改革开放。,欧美各国科技信息进来,其中一些,和我的想法偶合。当然只是碰巧。但我因此。又出了一阵子名。成了学者,教授。甚至国家科委批准,授予我。有突出贡献的国家级专家。称号。得失荣辱,如同一场儿戏。这场儿戏。以《论美》始。
  另一件事,是拜访吕斯百先生。那时工作刻板单调,完了没处去,除了读书写作,就是画画。画了一批油画,古典写实的那种,想请个人批评指点。听说大名鼎鼎的油画家吕斯百先生就在我们兰州,在西北师范学院艺术系当系主任。卷了几幅画,去登门求教。先生看了,叫我以后有画,都拿去看。我少不更事.不知道一个大名家这样对待一个陌生的小青年,是多么的难能可贵。还以为他该当如此。从此常去,技艺锐进。
  先生说,想当画家。就要参加美术界的活动,让更多的人看到你的画,得到同行的承认,才能打开局面。他写了一封信,把我介绍给甘肃省美术界的领导人陈伯希先生和米英先生。要他们关照我。我因此得以在这年暑假出去公费旅行写生,到祁连山下几个少数民族聚居地转了一圈,看到了大草原,大森林,别样的生活和别样的人们。学会了骑马,摔跤。吃半生的肉。回来后,校长找我谈话。说省上抽调我去搞工农业展览。已安排别人代课。去了好好干。要整洁一点,别这么遣里遁遢像叫化子,影响太不好了。
  我自从离家外出求学。须要自己料理自己的时候起。就开始js遢。随便惯了。要改也难。知我者谓我不拘小节,不知我者谓我懒惰。工作以后,每星期上十六节课,批阅一千多份作业,下来还想做点自己喜欢的事。顾不上许多。那天我蓬首垢面。破衣脏裤,去展览会美术组开会。先是单位门房不让进门,看了证件还不放心,把我一直领到会议室。交给了会议主持人才走。
  会议室里白台布绿地毯干净明亮,会议桌前和靠墙的沙发上,稀稀拉拉地坐着十几二十来个人,我初到兰州,一个也不认得。看他们个个呢服革履,内衣雪白头发乌亮,胡茬发青眼镜片子闪光,喝茶抽烟的姿势都潇洒优雅,有一点儿自惭形秽。角落里有张单人沙发空着,我蹩过去。坐在上面。大家的视线落在地毯上,一连串黄色的脚印,隐隐显显从门口连到我的脚下。为掩饰尴尬,我往后一靠,架起腿。不料从鞋后跟洞里。流出一些沙来。布鞋子前面裂了,嘻开嘴笑,露出脚趾,像一捧牙齿。他们都在看。放下脚。恼火起来,也盯着其中一个人的眼睛看。那人眼睛一转,看地下去了,我松了口气。
  会议是分配任务。根据设计方案。要画的图画,落实到各人的头上。到散会时,任务分完了。没我的事。也难怪,这么像个流浪汉。人家不放心么。以后的日子,我就是走来走去看他们画画。他们有时叫我扫个地倒个洗笔水什么的,我不爱干,也就算了。我有时出去逛逛新华书店。转转大街小巷,回来吃饭。他们晚上要加班到一两点钟。夜餐颇丰盛。我睡到那时,也起来一下.吃了再睡。两个月后,展览的筹备工作基本就绪。省委书记张仲良带了一群人来验收。有些讲解词要重写,有些实物要更换,所有的画都没通过。返工更紧张,又赶了一阵子。
  半个月后,第二次审查的时候,有两幅大油画仍没通过。 这一次,张仲良带了吕斯百先生一起也来看。吕把我从人群中叫出来,让把两幅油画加工一下。张在一旁说,内容不动,好就行。吕说,要用群众喜闻乐见的形式。我说知道了。他们走后,我日夜加班,竭尽全力哗众取宠。尽可能精细逼真亮丽热烈。区别男女的肤色和布麻的质料。区别日照下铜烟锅的闪光和烟锅里点着的火的亮度,使耳环纽扣之类都像是安上去的实物,可以取下来似的。十几天后预展,很受欢迎。张仲良因此记住了我的名字,五九年筹办。十年建设成就展览.的时候点名要我。那时我正在戈壁滩上的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由于疲劳饥饿周围的人们都在纷纷死去。我也已极度衰弱,到了临界线上。突然被两个警察带到兰州画画得以死里逃生。
  生死一发,系于偶然。系于三年前一个风沙弥漫的早晨,我洗了个脸,夹着画卷,去拜访一位陌生的画家。
  
  地门
  五七年反右运动中,我们几个被批斗的老师。所谓右派分子,在校园里接受监督劳动,等待处理。都没经验,不知道害怕,休息时说说笑笑。有人带来一本《李白诗选》,大家拿着占A前途。据说闭上眼睛,打开书随便一指。指到的那两句诗,就是你未来的预言。我虽不信,也跟着玩,指到的两句是:。徘徊六合无知己飘若浮云且西去.。
  不久,我被开除公职劳动教养,地点在河西走廊最西边的酒泉境内。校党支部办公室的,一个红黑矮胖的政工干部。拿着个鼓胀的黑皮包押送我去。我猜,那里面是我的档案,不知道写着些什么。。真多呀。,我想。我那年二十一岁,傻得可以,自己掏钱买票,跟他上了西去的火车。一路上想象自己是车尔尼雪夫斯基去西伯利亚,为真理受苦受难。
  第三天上午,在酒泉站下车,换乘汽车,颠簸一个多小时。到达酒泉城。一路上都是戈壁沙滩,到城市近郊,才变成了田野,见出晚秋的萧索。城里街道狭替刻划着深深的车辙。沿街有许多古树。参天拔地,愈显得房屋低矮。房屋一色灰黄,行人疏疏,白杨萧萧,一股子边城的落寞。我们俩在一家小铺子里,吃了一顿羊肉泡馍。吃罢他说,这个挺好,比兰州的地道多了。这是一路上他同我说过的惟一的一句话。
  转过街角,有栋新建的青灰色三层楼房,是全城最高的建筑。院门上挂着。甘肃省劳改工作管理局酒泉分局.的牌子。 院子很大,院墙跟前,弯弯曲曲的盘着两行人,一行百十来个全是男的,那边二三十个全是女的,都坐在行李上。没人说话。中间空地上,有几个警察走来走去。张把我交给了其中的一个,夹着皮包,进大楼去了。那个警察叫我排在男人队伍的末尾。我放下行李。也坐下了。
  一辆扑满尘沙的大卡车驰进大院。警察们叫摔在前面的男人们起来,排队,报数,上车,拉走了。我们依次往前移。陆续地又进来了一些人,相继坐在我的后面。卷起的尘土还没完全消散。队伍又恢复到了原来的长度。这时政工干部出来了,手里的皮包瘪了,径直走到大门外,忽又折回,朝我走来,说,你的火车票,留着也没用处了,给我吧,我还可以报销。一拿到手,扭头就走了。
  不久,又一辆卡车拉上我们,颠簸着驰出城外,穿过荒凉的田野和一些相距遥远的小村,向茫茫大戈壁中开去。卷起的阵阵黄云,拖得很长不散。须臾,望中就杏无人烟了。戈壁滩的地貌。无非砾石组成的平面。车行几百里,都是那个样。使人困倦,使人丧失时空观念。走了不知多久,冉冉地,戈壁滩变成了盐碱地。荒原上出现了一些淡咖啡色的水洼。白色的碱包和灰绿色的芦草。偶尔会碰到一株、两株低矮的沙枣树。灰不溜秋。和芦草同色。大戈壁雄浑莽苍的阳刚之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不死不活赖兮兮的味儿。
  待看到一些耕作过的贫瘠田地时。也就望见了高地上一个四角有岗楼的土围子,孤零零兀立在无边荒原中。映照着晚秋的斜阳,一如中古的城堡。
  车到土围子跟前停住了。铁门里出来几个中年男人,吆喝我们下车、掉队、报数的声音,特别的凶狠。报完数,车子就走了。然后挨个儿检查行李,搜身,也特别的粗暴。现金、证件、药品、手表、刀剪、火柴、裤带和球鞋带。还有捆行李的绳子,都在没收之列。搜查过的人。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拉着匆匆聚拢的行李什物,到一边收拾打包。我没想象到会遇见这种事,猝不及防,除了书籍、笔记和一些别的东西,还失去一本反右运动中隐藏起来没有交出的日记。
  太阳早已下山。天色渐渐黑暗。收工的人们相继归来,人都焉不拉叽,队伍移动很慢,悄无声息地,没入围子的铁门。我们中有两个人被叫进去,抬出来一木桶什么。分给每人一勺。各人用自带的碗、盆、饭盒、茶缸去接。没带的就用面盆。黑暗中胡乱吃了一顿不知是什么的晚餐。吃罢,有个人把绳子发还给了我们,叫捆起行李,背上,列队,出发。
  荒原上有一条路,在月光下发白。我们背着行李,提着裤子,走了很久很久。半夜里到达一个地方。有几摔低矮的土坯房,窗洞上没格子,门洞上没门,凄厉荒寒。有人提着马灯,带我们进入其中的一栋。闻到一股子酸臭,原来里面有人,都在地铺上睡着。他喝令那些人起来,把铺位挪近,腾出地方给我们。然后收回绳子,拿上灯走了。暗中摸索,下面是草,胡乱铺上被褥,两手枕在脑后,很久都没睡着。
  冉冉地。月光透过窗洞,照在我的铺位上,很亮。窗外一样排黑沉沉的土屋,也都镶上了发蓝的银边。想起了儿时的歌谣:。月光光,照村庄。,觉得这个狰狞的夜,也有几许温柔的色彩。母亲、父亲、姐姐、妹妹,甚至还有已经过世的祖母的音容笑貌,连同许多儿时rz象。无端地都来到心头,如同一阵子喧哗的潮水。突然想到日记被搜走了,不由得一阵恐惧。想到逃跑。想到在如此荒原上逃跑的不可能。想到即使逃出荒原,也无处可以藏身。想到一些书本上的东西。但丁写在地狱之门上的诗句:。你进来的人们。放弃一切希望吧.,和鲁迅引用过的话:。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想到西伯利亚的囚徒,都学会了自制皮靴,不知道我在这里,能学点儿什么手艺。鼾声此起彼伏。想到没有秋虫。觉得口渴,想到我那个铝水壶,路上把盖子丢了。得做一个才行,拿什么来做呢,有一根和壶口同样粗细的树枝就好了。但是下了汽车,一路来,没见一棵树……
  几天后才知道。这个地方叫.地方国营夹边沟农场。,在那个搜查我们的土围子的铁门旁边,就挂着这样一个牌子,我仓皇中竟没有看见。那是场本部。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一个新建的分场。叫.夹边沟农场新添墩作业站。。

沙枣
  新添墩作业站。是夹边沟农场的一个分场。位在巴丹吉林沙漠和大戈壁之间辽阔的荒原上。荒原里除了小块的沙漠和戈壁,大部分是盐碱地,望出去白茫茫一片。不是雪原的明净洁白。是恒久地积淀着大漠风尘的惨白。近看斑斑驳驳,烈日下蒸发着一股子苦涩重浊的碱味。
  我们的任务,是在这上面挖排碱沟。每隔约一华里挖一条.据说让碱水从底下流走,不往上冒,地面上就可以耕种。沟面宽度不变。大约五公尺左右。沟底宽度也不变。大约三十公分左右。深度和坡度随地势高低,从两到五公尺多不等。挖到有水出来为止。土抬上宋,就倒在沟渠的两边。四个大队一千多人。分段包干。交叉着转移工地。集中挖通一条。接着再挖新的。何谓通?一沟有多长?要挖多少沟?都不知道。我们只是叫在哪里挖,就在哪里挖。一天挖到晚,一年挖到头。
  挖好的沟,有时会被风沙堵塞,必须及时挑开。如不及时。几场风沙过去,有些地段就填平了。曾经有人说,这是无效劳动。在每天晚上的.政治学习。会上,曾经有一段日子各队都集中火力,批判这无效劳动论。大家都说,劳动不光是改造自然,首先是要改造人。不能光算经济账。首先要算政治账。有人说。谁要是干了一天思想没得到改造,那才是无效劳动。有人说,不,不是无效劳动,那是抗拒改造。
  晚上的会,一般是小队会。一小队八九个人或者十来个人,同一号子。通铺,各坐各位。点一盏墨水瓶子做的煤油灯,如萤如豆。微光中轮流发言。反省自己,检举别人。谁磨洋工,假装大便到工地外蹲着。谁有不满情绪,踢倒了石灰线上的小木牌。谁怕吃苦。结了冰就磨蹭着不下水……诸如此类。说到哨子响了。熄灯睡觉。这样,我们白天劳动,晚上学习,天天一个样。无穷的日子来了又去了,所有的日子都像是一个日子。
  除了昼长夜短的几个月,我们总是天不亮就出工,黑了才收工。除了刮风,总是在星光和月光底下,吃早饭和晚饭。早饭和晚饭一样,都是白菜萝L之类煮熟了。搀合进包谷面或其他杂粮面搅拌而成,我们叫它糊糊。很稀。要是稠些就成了猪饲料了。每小队半桶,抬回来自己分。小队长掌勺,每人一勺,约半加仑。如有剩余,再分配一次。中午饭是干粮,通常是包谷面窝窝头或者高粱饼。有时也有白面馍头。拳头般大小。早饭时发给,每人一个。是让带到工地上吃的。
  可没人带到工地.都到手就吃掉了。吃完再喝糊糊。喝完糊糊,舐完盆,就去刮桶。刮吃那空饭桶壁上沾着的薄薄一层。起先大家抢着刮,后来相约轮流刮。管教干部们都不干涉。桶是木桶,比汽油桶矮些粗些。我把它倾侧过来,转着用小铝勺刮,随刮随吃。刮下来的汤汁里带着木纤维、木腥气和铝腥气,到底上还有砂土煤屑。一并都吃了。吃了仍然很饿。就像没吃一样。只有期盼着十几个小时以后晚上的那一顿了。
  工地如不太远,中午可以有水喝。各中队派回去抬水的人一回来,哨子就响了。大家放下杠子、箩筐、洋镐、铁锹,都围到桶边。没饭吃,喝点儿水。也长力气。有时候排碱沟挖出去很远,出工和收工都得走两个多小时,就会一连十几天中午没水喝。到时候,午休的哨音远远地叫那么几声。听起来像一只失群的野鸟在风天中哭泣。人们放下工具。缓缓爬出沟渠,随地躺下。直到开工。都不再说话,也不再动弹。
  那年我二十二岁,进来以前,刚从大学毕业不久。在校时爱运动,是校队田径代表,曾破江苏省纪录。平全国纪录。现在也躺下去就不想动弹。起来得要慢慢撑。因为腰和腿。都不能一下子伸直。多次想。这样下去不行。有一次下了决心.硬是把中午的干粮留到了下午。但是在工地上,我刚一拿出来。就听到了远远近近尖利如锥子,烧灼如炭火,固执如钉的目光齐朔朔扫过来的声音。慌忙几口咽下,从此不敢再试。
  一天,在一处新工地上午休,我枕着箩筐望远。望见一棵孤树,忽然眼睛一亮。离得远,看不清。但我相信。那是沙枣。
  沙枣是多年生沙漠植物,大西北常见。暮春开白花。香气浓烈。晚秋枣熟,大小如杏仁,颜色金黄。皮厚核大,中有淀粉,微酸微甜,多食涩口。从前在兰州,曾见村姑用红柳筐子提着沿街叫卖。一碗三四十颗,价一角。戈壁滩或盐碱地上,不长别的树,唯此偶或有之。眼下深秋。枣应已熟。整个下午,我一直在琢磨,怎么得到它。
  收工时。日己西沉。我耽误了一下下,拌在了队伍的末尾。瞅准没人注意,跳到低处伏下。等队伍走远了,起来猫腰,向晚霞里那个模糊的小黑点儿跑去。虽然猫着腰,远处队伍里只要有人回头望,也还是有可能发现我的。好在这种事。没有发生。
  碱包松软,一踩一个孔。行进如同跋涉。我虽来了精神。也还是无力跑快,到达时暮色已浓。确实是一棵沙枣。树小,结实无多,但于我已足足有余。我边采边吃边往身上塞。动作很快。从破洞塞进棉衣的夹层,可以装许多。装了就往回跑。边跑边吃。
  晚霞正在消失,出现了最初的星星。愈跑愈黑暗,不久就找不到来时的脚印了,只能估摸着大致的方向往前走。走着走着,脚下的土地硬起来,时不时还有干枯翻转的泥皮发出碎裂的声响。困惑中,竟然发现,两边都是沙丘。我大吃一惊,站住了。
  沙丘不到一人高,坡度一边徐缓一边陡峭,一道一道如同波浪,没人黑暗之中。两道沙丘之间,沙子很薄,地面坚实。 这该不是沙漠,是戈壁。落霞红尽处,该是西方。那么沙丘是东西向排列的,径直走该能走通。原以为该往东走,那么顺着走过去就是了。但是,这又分明是不对的。因为一路过来,都没看到沙丘。
  爬上沙丘,也还是望不得更远。除了天上的星星,没有一丝微光。除了自己的呼吸。没有一点儿声响。只有我一个生物,面对这宇宙洪荒。一阵恐怖袭来,坐下复又站起。下了沙丘,又从陡峭的一面,手脚并用,爬上了另一道沙丘。这毫无必要,因为所有的沙丘,都一样。
  须臾月出,大而无光,暗红暗红的。荒原愈见其黑,景色凄厉犷悍。想到一些迷路者死在戈壁沙漠里的故事。想到生命的脆弱和无机世界的强大。想到故乡和亲人。都没来头。但我冷静些了,对自己说,你先别急。咱们来想个办法。我想我迷路应该不远。因为时间很短。但是没了方位,不远也无法可想。汗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冰凉冰凉。幸而没风。随着月亮越高越白越小越亮,大地上的光影也越来越清晰。望着望着,发现一条纤细笔直的阴影。就像谁在银蓝色的纸上。用米达尺轻轻地划了一道铅笔线。不可能是别的。只能是排碱沟里起出来的土,一路堆了过来。
  我知道,我得救了。
  沟渠边人们走出来的那条小路,在月光下发白。我走得很快,边走边吃。知道队伍移动很慢,估计应能赶上。万一赶不上,麻烦就大了,急起来,又跑一阵子。
  沙枣含碱,吃多了唇焦舌燥。本来就渴,现在就更难受了。当然沟渠里有水,但那是碱水.喝不得,只有忍着,走走又跑跑。本来就虚弱,平时动一下都吃力,而现在,居然还能跑,跑了那么多。也真是奇了怪了。
  新挖的排碱沟中,一泓积水映着天光,时而幽暗,时而晶亮,像一根颤动的琴弦,刚劲而柔和。沿着它行进,我像一头孤狼。想到在集体中听任摆布,我早已没了自我,而此刻,居然能自己掌握自己,忽然有一份感动,一种惊奇、一丝幸福的感觉掠过心头。像琴弦上跳出几个音符,一阵叮叮咚咚,复又无迹可求。
  拥有了自我,也就拥有了世界。这种与世界的同一。不就是我长期以来一直梦想着的自由吗?
  月冷笼沙,星垂大荒。一个自由人。在追赶监狱。四
  快到场部的时候,终于追上了队伍。想同旁边的人说句话,表示自己的存在。但是说不出来,突然扑倒,怎么也爬不起来。人们架着我拖进号子,掷在炕上。
  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一小节都动弹不得。一些遥远的和久已消失的记忆:一句母亲的话语,一角儿时家园……忽然掠过眼前,快速而清晰。而眼前发生的一切。反而一片空白。有片刻我怀疑我已经死了,只头脑还暂时活着。但我听到了开饭的哨音,闻到了糊糊的香味。
  依然是食物的诱惑.激活了生命的潜能。我复又慢慢地支撑着起来,拿了饭盆出去,领到了我那一勺。端着盆回来时,他们正趴在我的铺位上乱拨拉。动作剧烈。煤油灯小小的火焰,被 得一灭一灭。原来我的铺上,撒着许多沙枣,他们在抢。
  事发后先搜身。搜得我的破棉袄更破了。中队长问我,胆敢逃跑咋又回来了?大队长上报时被分场长训斥,回来作了检查。说队里坏人猖狂他有责任,每个人都有责任,没做到互相监督,说明都没改造好……说着他突然吼道:都在吃。检查个球!都把沙枣交出来!大家纷纷交出沙枣。所剩已经无多。有的只几颗,最多的也不过一把。小队长摸了每个人的口袋,挨个儿用帽子接了,放在土台子上,准备明天一早,交给管教干部。
  第二天醒来,帽子空了。注:此文首发于《今天》一九九六年第二期,与花塘版差别较大,花城版写的更细一些。此处用花城版。
  
  逃亡者
  夹边沟农场的人犯,由文职公安管理,没有武装警察看守。初到那里时,我想过逃跑,后来不想了。四周是盐碱地、戈壁和沙漠,没可能徒步穿越。何况不认得路。
  有个李沪生,只有十九岁,上海到西北宋。支边。的。他说他们那一批有好几百人,来了都很失望。他约了几个同伴。偷偷跑回上海。到家后谁都来管,地段派出所、街道办事处、居民委员会,甚至弄堂里的小脚老太婆都来管,问这问那,教育启发.逼着回来,没法子存身.他说阿拉又勿是个分子,人家就说侬想当分子阿是呀?结果他和他那几个同伴,一无例外全都又回来了。回来了领导上说他带头闹事,给了个劳动教养的处分,他乖乖地接受了。他说别说跑不出去,出去了也没地方去,勿来事!
  这不用说,谁都知道。所以在我们农场,一般没人逃跑。也有个人,我不知道他的姓名,也没见过他的面孔。那天晚饭以后,全场集合开斗争会,他已经不能站立。五花大绑俯伏着被拖到台上掷下,像一堆抹布.我坐得远,天又黑了。连他在地上的姿态也没看清。听各队代表发言,才知道他是。逃跑犯。。不是逃跑的犯人,而是犯了逃跑罪的人。
  他没戴任何帽子,不是右派。不是历反,不是现反,也不是坏分子。因为在单位上吊JLN当,不听调度,顶撞领导。组织上把他送来,委托农场代为管教一段时间。在农场像这种情况来的,不只他一个。但他想不通,抵触情绪很大,总嚷嚷说把他同我们这些社会渣滓关在一起吃苦受罪,是天大的侮辱虐待。他要伸冤。没人听他,他就想跑。一跑,可就真的犯了罪了。大家都说.这是他自绝于人民,自作自受。
  他不是被捉回来的。没人去捉他。他是自己回来的。不是思想通了自己回来的,是跑了两天跑不出盐碱地戈壁滩。认着自己的脚印回来的。晕倒在附近,前几天被人发现,捆起来送到场部。刘场长没发脾气,只是说你小于命大,要是两天里刮一场风,没了脚印,你就报销了,也省了我的麻烦。下令解掉绳子,叫放他归队,过几天再处理。
  刘场长的风趣是有名的。斗争完了,他做总结报告,说你们谁想跑就跑,我们不挡。最好事先打个招呼,我给你水,给你干粮,你背得动多少给多少。只要你去了不回来。回来就不客气了,地上这个,就是榜样。本来想叫他给大家摆一摆逃跑的经验,他放瘫不肯起来,只好算了,你们自己琢磨去吧。你们的发言。讲得都很好听,但是批了别人,得要联系检查自己。连个互相监督都做不到,还改造个球?
  下来一连几个晚上,都是讨论刘场长的讲话。每个人都说,要加强互相监督。注:此文首发于《今天》一九九六年第四期,与花城版差别较大,此处用花城版。

风暴
  听说有些大风。能吹倒马匹和行人。听说起自苏丹的哈比风,起自阿富汗的比特罗风,可以卷起百尺沙墙。埋没村庄。埃及的卡辛风,能一连吹上几个月,掀翻石头,吹掉雕像的头部。西罗多德甚至说,有众多的大军,还有一个民族,被西蒙风所埋没。在美国的中西部。龙卷风来得突然。总是伴随着可怕的电,几分钟内拔木掀屋,伤亡无数,然后一去无踪迹……所有这些,都只是听说,最多只是从电视上看到。但每次听或看到,我都感同身受。因为往昔的一次遭遇。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一九五八年冬天,我在酒泉劳改。日短夜长,早上出工的时候。天才麻麻亮。平日是越来越亮,那天却越走越黑。队里的老西北说,要刮风了。看势头小不了。不是刮大风的季节,大家都纳着闷儿走,越走越黑。灰黄色的、不透明的天空。像脚下的戈壁沙漠一样,沉重地压在头上,越压越低,终于和大地结为一体。看不到远方,也分不出个上下前后,像被包在厚被里一样的窒闷,越来越难受。当第一阵风吹过来的时候,大家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风从背后来,一阵紧似一阵。吼声夹杂着啸声,如同无数飞机同时掠过低空。风里除了尘沙和盐碱。还有石头。小的像高梁,大的像黄豆。揍打在裸露的后脖子上,很痛。揍打在凝结着盐碱因而很硬的棉衣裤上,叭叭地响如同阵阵急雨。
  像拉着车子下坡那样,我尽量后倾。步步抵着脚,让风推着走。碰到一个沙丘。就在它的背风面蹲下。以避锋头。那沿着沙丘贴地卷过来的是回风,夹杂着更多的沙石,没头没脸地迎面扑来,一下子就塞满耳朵鼻孔牙齿缝,灌进衣领、衣袖和诸破洞。并垫平了所有的衣褶,大有立即把我变成另一个沙丘的势头。我赶紧爬起,它们没了依附,又都倏地飞去。
  跌跌撞撞,我沿着新开的排碱沟寸寸前进。沟的尽头,出现了许多半埋在沙里的箩筐、杠子、洋锅、铁锹和一些模糊的人影。知道工地已经到了。我拖出一把铁锹,像大家一样抵在前面,背向着风,斜撑着像一个.人。字。缩紧脖子。闭上眼睛,一任它天昏地暗鬼哭狼嚎。一任它吹透的棉衣贴在背上像背着一块冰。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耳边吼,叫收工。我努力把话传给了前面一个人。叫他再传过去。就丢下锹往回走。往回是逆风,几乎无法前进。连滚带爬倒行逆拖,最后总算是回到了场部。屋里很黑,刚进去只好摸着走,一会儿才看得见东西。人们在各自的铺位上坐着,默无声息。个个从头到脚一色土黄。 眉毛嘴巴都分不清。只有闭着的眼睛,在土黄色的眉毛下。呈现出两撇模糊的红湿。昏暗中望上去,一个个和泥塑无异。想到这些泥塑里面有活人的血液和心脏,不禁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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