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九重》第10/48页
“再敬您一杯!”我率先喝干。
他略微皱了皱眉,然后举杯。
“您已有五年未还京,雪阳也是许久未见您了。今日不妨将从前欠的全数补上。”说着,我连倒了五杯茶水,一杯一杯地灌下。我心里暗想,幸好我早已掉了包,今日宴上的酒可是上百年的陈酿,五杯下去,我肯定早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我成功地为刘崇明转移了目光,如今全场的视线全都集我一人之身。虽然我好骑射的男儿性情在京城是闻名的,可他们都没料到我这一个女儿家能这么耐喝。我喝的时候稍稍瞥了一眼爹爹的脸色,他应该感觉到了我在胡闹,整张脸难看的就像阎王一样,生怕我惹出什么事端。反倒是他一旁的霍时徽,始终噙着笑意,优哉游哉地用筷子一颗颗地夹碟中的花生米。怪不得爹爹曾经是霍时徽的手下败将,他就差人家这么一点临危不乱的大将风范呀。
我玩心一起,也不是那么容易收场的。我朝着淮南王挑了挑眉,“皇叔,雪阳已先干为敬,您随意就好。”我虽然嘴中说的随意,可这激将法已下,淮南王这么好面子的一个人,岂能随意?
他方才被我连着灌了几杯下去,整张脸已经通红。只见他身子前后摇晃着,醉醺醺地喝下前四杯,酒汁从他的嘴角溢出,黏在胡须上,仪态尽失。他颤颤巍巍地举起第五杯酒,他的幕僚见他不胜酒力,试图劝谏。哪知淮南王竟耍起酒疯来,猛地一掌拍在酒案上,大喝一声,“谁都别拦我!你们可知道我是谁?我可是淮南王!皇上的胞弟!太后娘娘的亲儿子!”说着,他抬起手来直指着刘崇明,然后朝他嗔笑着喊道:“太子么?太子算什么?我和你爹抢皇位的时候,你可还没出生呢!你今后能不能当皇帝,还得看我让不让给你!”
我才意识到,我好像闯祸了,我把淮南王喝趴下了。我遥遥看着对面席案我爹正死死瞪着我,眼睛里快冒出烟来。我有些心虚地抬头瞥了一眼刘崇明,只见他仍气定神闲地坐着,置若罔闻,眼底浮过些微笑意。为此,我一次这么庆幸,幸好我是嫁到东宫里去了,否则回家免不了挨一顿打啊。
“砰”地一声巨响,皇祖母狠狠的拍了一掌酒案,比方才淮南王还要响,“住嘴!”皇太后难得发怒,那些在皇祖母手下当过官的老臣,可都知道她的厉害,顿时整个花萼楼鸦雀无声。只有淮南王一个人趴在桌上笑嘻嘻地凭着酒劲大吵大闹,“母后!您不是答应让我做皇帝的么?说话怎么不作数啊!”
☆、第20章 事不暗
“来人啊,还不将淮南王扶下去!”皇祖母朝着宫人怒喊道,说着淮南王被黄门一左一右地架到后殿去了。
皇祖母不愧是曾垂帘多年的铁腕太后,什么场面她没见过?这脸色变起来,可真比翻书还要快。方才还怒气正盛,才一眨眼地功夫,便全都消失殆尽。只见她笑了笑,吩咐道:“今儿个是皇上的寿辰,理当热闹些。在座各位都是国之栋梁,北汉的肱股之臣!不过这千秋节,也难得松口气,不妨玩得尽兴些!都愣着做什么,喝酒啊!”
断了又起的丝竹声又奏了起来,只不过经此一遭,那声音细细轻轻地,就像被扼住了的咽喉。大殿之上,虽还是觥筹交错,可却总闷着什么,像极了那夏日雷雨前的闷热,闷着闷着,似乎时刻都会炸出惊雷来。
不一会儿,黄门捧着红漆托盘上前来呈贺礼,另一黄门站在殿上照着礼单宣念,念一份呈上一份,都是些如意、盆景、插屏、漆器之类的。
我方才喝了太多水,这人有三急,感觉一下就来了。我连忙起身,乘着祝贺时的混乱,去了一趟厕轩。这外头可不比殿里一般闷着,天凉气清,一轮明月高悬于夜空,在每一处宫宇的琉璃瓦上都撒了一层清辉。我站在楼边的扶栏上,凉爽的冷风从四面袭来,将我的裙裾稍稍卷起一个小角。
夜幕之上,几缕游云被风吹远,我的思绪跟着它们渐远。
“猜猜我是谁!”我的双眼忽然被一双稚嫩的手蒙住,这个把戏玩了无数遍,倒不知换个花样。
“崇清呀。”我拉长了语调无奈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不好玩儿。”说着他松开手,走到我面前,朝我嘟了嘟嘴。我看了一眼睿王,他这些天又长高了些,快追上我了。许是这几日经历的事有些多,我着实提不起兴致,耷拉着眼望着他出神。
“姐姐不高兴?”他偏着头煞有介事地盯着我看,然后用手指将嘴扳开,朝我扮了鬼脸。我有些勉强地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
他眼珠子一转,又想出一个法子来。只见睿王将头一偏,眉一皱,嘴一歪,我不知道他要唱哪出,有些错愕地看着他。睿王见状眼一睁,朝着我半笑半哭地扯着尖细的嗓子喊道:“太子么?太子算什么?我和你爹抢皇位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我先是一惊,以为他要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过了一会才意识到,他在模仿淮南王发酒疯的样子逗我乐,他那半痴半傻的眼神,真是惟妙惟肖。我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他见我笑了,连忙顺杆爬给我戴高帽,“姐姐竟然把淮南王都灌醉了,当真是女中豪杰。要知道,方才开宴之前,他就挑三拣四地指指点点,我早就看他不顺眼……”
我连忙捂住他的嘴,轻声道:“崇清,有些话对姐姐说可以,可千万别……”想着刘崇清竟然模仿睿王逗我开心,便可知他是个比我还没心没肺的人,可他偏偏又生在宫里,生在权利与欲望的风口浪尖,我真替他捏把汗。
“我知道,母妃都与我说了,你想说的是隔墙有耳,是不是?”
我笑着点了点头,也是,刘崇清再不谙世事、再单纯,还有一个精明的母妃在一旁时时提点。
“崇清,你有没有……”我突然很想问他,问他有没有想过争夺皇位,毕竟庄妃在他身上寄托了不少希望。可我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改口道:“你想没想过娶妻?”刘崇清过完年便有十三了,也不小了。皇子们通常都是在这时纳了妾,再不济也已有宫女教了人事。刘崇明若不是四年前正好去了南楚当质子,想必生的娃娃现在都可以满大街打酱油了。
刘崇清瘪了瘪嘴,如临大敌地瞪着他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我见状况不妙,连忙扯开话题,跟他聊些有趣的东西,他兴致来了,便开始与我分享京城哪儿又新出了什么好玩的玩意儿。
我和刘崇清交情其实就是这么来的,我小时候时常跟着几个堂兄混出府外,在京城的街市四处转悠,而我同时又有娘亲经常带着入宫,因此我便时不时地帮刘崇清去京城的街铺里淘些有意思的玩意儿,一来二往,我便和他关系密切了。刘崇清虽说贵位皇子,可这重身份下受得束缚也多,并非事事都能如意的,他若不是有我,孩提时代不知少了多少乐趣。
不过幸好今晚和刘崇清说起这些,我才想起我东阳殿蟋蟀罐里还有两只蛐蛐呢。这些天都忙着照料这个刘崇明去了,那个“刘崇明”都没去管过事了,只希望荣娘她们之前有记得。不过荣娘她一直都不喜欢我养这蛐蛐,说不定记得也装作不记得了。
入了冬那蛐蛐本就难活了,更别说连着饿了好几日。我越想越担心,千秋宴一散,我便迅速赶回东阳殿。刘崇明遇刺那晚,东阳殿乱成了一锅粥,慌乱中,许多东西都移了位。我拿了盏宫灯,蹲在地上,围着大殿找了半圈,才在重重帷幔遮掩下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这个蛐蛐罐子,上头还稍微积了些灰。
它们陪我度过了东宫那段最无聊的日子,我对它们多少也有感情。我连忙将它打开,两只蟋蟀软趴趴地躺在罐里,瘦的就像两根木屑。我又气又伤心,死死地盯着罐里,脱口喊了声,“大将军、刘崇明,你们不要死啊?”
“你说谁死了?”身后传来幽冷的声音,我回过头一看,才记起这正牌的刘崇明还躺在床上呢,我方才一着急,竟把这都忘了。
我一分神,蟋蟀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我心虚地转过身,朝着刘崇明笑了笑。忽然,地上传来细微的虫鸣声,我有些疑惑地蹲下身,竟发现“刘崇明”的一条腿还在那里可怜巴巴地打着颤,我喜出望外,端着“刘崇明”朝着刘崇明咧嘴笑道:“没死,没死呢!”
刘崇明只是冷冷看了我一眼,没有再理我。我赶忙又去拨弄了会“大将军”,可它是真的没气了。平时它经常抢“刘崇明”的吃食,反倒练就了“刘崇明”挨饿的本领。我又满殿开始跑着给“刘崇明”找水和食物。
“你方才说谁死了?可还没回答我的话?”
“大将军,那只你说还不错的。”说完我又嘀咕了声,“都是因为你,我才把他们给忘了。不是为了照顾你,大将军也不会死。”
他好像听见了,回道:“不过是只蛐蛐么,下次我就送你一只好了。不,我要送你一筐,把你那暖芙殿都变成蛐蛐窟!”
“要是暖芙殿成了蛐蛐窟,那东宫岂不成了蛐蛐洞。哈哈哈,那你就是蛐蛐王!”
“行,那你是蛐蛐后!”他突然笑起来。不知为何,他今晚是难得的高兴,像是一了夙愿般的畅快。
圣驾回朝定在三日后。然而就在这前一日,大理寺传来了消息,收押的那几个刺客耐不住严刑,终于招供了。
☆、第21章 虚与实
关于刺客的消息都是荣娘后来告诉我的,她说大理寺的那几个刺客招供了,他们是受禁军统领苏绍与庄妃的指示!苏绍早就因为太子围场遇刺一事停了职,不过当时安的是渎职的罪名。
天子狩猎的皇家围场竟然闯入刺客公然行凶,本来就不可思议。现在可算是明白了,里应外合,监守自盗。负责守卫围场的禁军的统领便是幕后指使,利用职务之便,放几个人进去怎不容易?
庄妃素来与姑母不睦,刘崇明是储君,他日一旦登基,姑母成了太后,她的日子自然不好过,因此她一直都有借机更立太子、扶持睿王为储的念头。她视刘崇明为眼中钉我是知道的,只是,她为何要挑这样一个时机?
我问荣娘,“庄妃现在可认罪了了?”
“庄妃现下在紫阳殿,皇上和皇后娘娘也都在那,她自然是抵赖不认的。”
“那睿王殿下呢?”我忽然有些担心刘崇清,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此事受到牵连。
“奴婢这就不知道了。”
我忽想起我那晚在洞穴捡到的那枚铜扣,现在人证有了,若是有物证相佐,庄妃即使是巧舌如簧也不可脱罪了。
我记得我昏死之前,有将那枚带血的铜扣紧紧握手心里。只是现在却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想是荣娘帮我更的衣,她应该清楚。我连忙问荣娘,问她是否在我被救回那晚看到过一枚带血的铜扣。
□□娘却摇了摇头,肯定答道:“奴婢从未见过。”
不一会儿,有黄门过来传旨,让我去一趟紫阳殿。我也顾不上什么铜扣,只得先赶去紫阳殿。到的时候,庄妃正跪在殿下,颓着背,一抽一搭地低着头哭泣。偌大的宫殿,将这个憔悴的背影衬得更加单薄。皇上坐在殿上,脸色十分难看。姑母在皇上的旁边,一改昔日的温婉,眸子里也尽是凌厉。
黄门通传之后,我随着宫人入殿,庄妃许是听到了,她的情绪开始愈发激动,双肩抖动得更厉害了。我还没来得及向皇上和姑母行礼,她便猛地转过身来,直指着我,歇斯底里地喊道:“说,你为什么诬陷我?是你们串通好了吧!呵,我就知道!你们姓魏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的眼睛里泛着骇人的烈火,仿佛要把我吞噬。
“我从没有指认过你什么?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做,你们这是血口喷人!是算计好了的,我不服!”说着,她忽然一把抓住我的裙裾,试图站起来。“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姑母见状连忙喊道。
好在几个侍卫即时把她拉开,然后紧扣住她的手臂,将她狠狠压下,她的额头撞在大殿的地砖上,撞落了金步摇和玉搔头。
我有些害怕,往后退了几步。
几番挣扎,庄妃头上的钗环散落、头发四散开来,我在她身上再也瞧不出从前那个飞扬跋扈、盛气凌人的宠妃半分影子来。庄妃伏在地上,艰难地将头抬起来,流泪仰望着高台上的皇上,哀求道:“皇上,臣妾冤枉啊。我伺候了您这么多年,臣妾的性情您是知道的。就算借臣妾一百个胆子,臣妾也不敢去谋害太子殿下啊。”
“有什么是你不敢的!”姑母厉声打断,“你就是因为觊觎着储君之位,才让苏绍派人刺杀太子。现在刺客都已经认罪了,你还有什么可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魏如君,这是你故意设计好的是不是?别在这里装什么菩萨,你以为你背地里干了那些肮脏勾当我都不知道?”魏如君是姑母的名字,我有许多年都没听过有人这样叫过她的名字了。
“够了!”皇上勃然大怒,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命人先将庄妃压下候审。
不只是庄妃久居深闱,演起戏来毫无破绽,还是此事真的另有隐情。我瞧着庄妃如今的样子,倒真是个可怜人。可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敢多言。
出殿的时候,我特意问了殿外的宫人,他们告诉我,睿王殿下和清河公主暂时被软禁了,不过应该没受什么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