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九重》第9/48页
可我方才实在被刘崇明惹烦了,被他一激反而起了玩心,索性挑衅道:“如果我真的帮你熬了羹汤,那你一定得喝完!怎么样?”
刘崇明许是被我刚才的笑声弄得有些心虚,他迟疑了许久,最终还是犹豫着颔了颔首。他还特意交代我,那羹汤一定要是我亲自在一旁守着熬的才作数,我实在弄不清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不过转念一想,刘崇明既然点名要喝我做的粥,也算是他自作自受了。我这熬燕窝羹的水平,若是被那只衔草做窝的燕子瞅见了,非得一口老血喷出来,变成一碗血燕羹不可。
荣娘原本还想着在一旁指点我一番,可见我实在不开窍,索性不扫我的兴,随我一个人摆弄了。荣娘苦大仇深地望着我,轻轻叹了好几声气,“我的祖宗诶,可千万别闹出什么事来呀。”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进过厨房了,这里的一切对于我而言,都分外新鲜,我玩得不亦乐乎。只是到头来,我掀开盖一看,好像那羹汤的色香味……都不太像那么回事,跟我往常荣娘端给我不太像。
我有些忐忑地把荣娘拉过来,毫无底气地问道:“荣娘,方才我煮的是燕窝么?”
荣娘勉强地干笑了几声,然后给我使了个眼色。不知从哪又端了一碗燕窝羹过来,在我耳边悄声道:“娘娘,太子殿下如今身子虚,切不可儿戏呀。”
“你看他现在还有闲情来刁难我,足以见得他的身子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虚弱。”我绕过荣娘,直接端着我那碗差一点糊了,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加了一大瓢水后,才勉强没有糊的燕窝粥,然后径直走到了刘崇明的跟前,朝他扬了扬眉,一脸谄媚地假笑道:“来,太子殿下。”
刘崇明在东宫时,端着他东宫太子的身份尽欺负我,没有料到他竟然有今天,可算载我手上了。
只见刘崇明一脸警惕地瞥了我几眼,头微微向后倾了倾,那模样像极了在半路上遇着了地痞流氓却脱不了身的小媳妇。
我笑吟吟地将盅盖揭开,入眼是燕窝上糊的一团焦黄,我昧着良心装作没看见。可那混杂着焦味的热气,着实已经氤氲着飘到了刘崇明的鼻尖。只见他的眉心越蹙越紧,如临大敌。
我挤出一张灿烂的笑脸来,拿着调羹喂刘崇明燕窝羹,还不忘提醒他:“太子殿下,你可是答应臣妾,都要喝完的呦。”说罢,我直接舀了一勺往他嘴里塞,我正等着看刘崇明的好戏,却见他喉结动了动,眉目忽然舒展开来,很是享受地赞叹了句:“不错!”
我被刘崇明的反应令我十分吃惊,莫非我突然在厨艺上开了窍?我忽然想起我方才都没有尝,连忙满心欢喜地舀了一大勺,可才一口我便全都吐了出来!这哪里不错了?这又苦又咸又焦的。
我一脸错愕地朝刘崇明望去,他“嗤”地一声没忍住笑了出来,摆了摆手道:“赐给你了。”刘崇明见我着狼狈样,笑得更厉害了,结果一不小心岔了气,捂着胸口咳嗽了半天。我竟然又被他捉弄了,若不是见他有病在身,我真想将他打一顿。
刘崇明收敛了笑容,看了我一眼,“我饿了。”那语气就像我亏欠了他一般,理直气壮得很。
我真想不去理会他,可见他滴米未沾,若是真把他饿死了,我也不好向皇祖母和姑母交差。我也难得这样识一回大体,又回小厨房给他炖了一盅。
只是这回我要留心些了,怕他又想个什么法子塞给我吃了。我仔细地按照荣娘的吩咐,将燕窝与银耳洗净后放到盅里,然后用文火慢慢炖着,等它们全都煮开的时候,再加上一小勺冰糖。揭开盖的时候,香甜四溢,我没忍住尝一口,也有点燕窝银耳羹的味道了。
刘崇明这回到时很给我面子,一股脑儿喝得干干净净,喝完还不忘调侃我,“你熬的羹汤还不如你剥的橘子。”
没等我瞪完他,刘崇明便又开口了,他不紧不慢地告诉我,以后他的羹汤、汤药全都托付给我了。
我真的搞不懂刘崇明究竟是什么打算,刻意刁难我?可仔细想想却又不像。我想着他早日养好身子,就能在圣上寿辰之后早日回长安,便姑且咬咬牙忍过这一阵算了。东阳殿门外禁军重重把守,闷得我透不过气来。好在,刘崇清还偷偷背着庄妃娘娘,偶尔给我送些好吃好玩的过来。
不过,我这些都见不着霍时徽了,只知道上次他差人来送了些南楚的名药过来,便再没有他的消息。上次剩他一人与那么刺客交手,不知是否受了伤。我还听人说,这次太子遇刺的风声收得很紧,连东宫那边都没放消息过去。不过淳懿公主不知道是件好事,万一出了些差池,那孩子还了得。我现在只能盼望着皇上寿辰早至,刘崇明早些康愈,早些把刺客抓到,这样我也能早些回长安城见娘亲了。
☆、第18章 千秋宴
几日后,皇上的寿辰到了。十年前,陛下改诞日为千秋节,取千秋万岁之意。王公以下献金镜及承露囊,天下诸州咸令宴乐,休假三日,仍编为令。
皇上在猎宫前的大殿上举行朝拜大典。猎宫前的千级云龙石阶之上,铺满了红色锦绸。宫殿上挂着色彩斑斓的花灯绸缎。王公贵族、朝臣命妇都跪在御道两侧,三拜九叩、高呼万岁。皇上坐于大殿金椅之上,接受万民朝拜。
从长安城到猎宫,沿途张设灯彩,每数十步间一戏台。南腔北调,备四方之乐,游人如入蓬莱仙岛。京城内外,亭台楼阁、彩坊画廊、百戏杂技、演戏奏乐,比比皆是。千秋节期间,民间禁着素服,只允穿红紫银绿等色彩斑斓的衣裳。此外,民间禁止屠宰,上到朝廷下至各地政府前后数日不理关于刑事案件的政务,这也是太子遇刺一案一再拖延的缘故。
盛世佳节,普天同庆。千秋万岁,人比天长。
入夜之时,皇上在花萼楼宴请群臣。
皇祖母许是顾及刘崇明的身子,前些日还特意让福枝送些药来,还嘱咐说,太子千秋宴可以不用去了。
刘崇明若是不去,我也自是不用去的。只是黄昏的时候,我随荣娘去择定寿礼,路过中庭之时,无意间听见殿外几个宫婢正在私下议论,好像与刘崇明的伤有关,我有些好奇,便藏在一株桂花树后,听个详尽。
“听说太子殿下千秋宴都去不了了,殿下这次遇刺倒是伤得不轻。”一个宫婢道。
另一个神秘兮兮地小声补充道:“我还听人说,太子殿下伤了筋骨,人可算是废了,今后怕都只能卧床不起了。”
“天呐,你这消息从哪听来的?嗳,当初能分来伺候太子,我还高兴了许久,想着日后万一被太子看上了,今后便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现在倒好。太子殿下若是身子废了,那太子之位不也……”
她们的话越说越离谱,荣娘听不下去了,直接走上前去斥道:“一个个偷懒不干活,尽在这里乱嚼舌根,仔细着你们的皮!”那些宫娥见了容娘,一个个像是看见猫的耗子,花容失色地叫了声“姑姑”后,都赶忙低着头跑了。
我心里打着鼓,若是真如她们所说,那刘崇明岂不是?就如二皇子自幼有腿疾,册立皇储从来都不会考虑到他一般,刘崇明若是落下了终身难愈的病根,储君之位自是要易主的,因为天子之位绝不会传给一个废人。天家人情薄如纸,我有些同情刘崇明。
我连忙走进内殿,一步步走到床榻边,刘崇明闭着眼在休息。我有些想查探一番他的伤势,却又怕将他惊醒,伤了他的自尊。我的手僵在空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刘崇明两眼一睁,然后一把握住我的手腕。我不曾料到他是醒着的,不禁浑身一颤。
他望着惊慌失措的我,笑了笑,“帮我更衣。”
“更衣?”我下意识地想抽出我的手,可他紧握着不放。我更是惊讶了,那些说他半身不遂的传言,我虽不全信,可他伤势有多重,我也是知道个大概的,太医曾反复嘱咐过,他十日之内都不可下床走动。
“你不是问过我,那些派人来刺杀我的人是谁么?”他顿了顿,望着我的眼睛坚定道:“我可以告诉你,幕后指使今夜就坐在那花萼楼中。我今夜前去,就是要堵住那些兴风作浪之人的口,就是要让他们探不清虚实、阵脚全乱!”
“可是你的伤?”
“所以我要你陪我。”他沉吟了片刻,忽然抬头望着我的眼睛,问了声,“好吗?”那语气里带着恳切,有些不太确切,像是怕我回绝。
我果决地点了点头。他见状,望着我笑了起来,眼眸中流露出由衷的笑意,这还是我头一回见他这样朝我笑。刘崇明换了一身公服,戴远游冠,穿红衫单衣,白裙、短袄,皮带金带钩,假带,佩双瑜玉。他卧床已有好几日,将头发冠好,倒是一扫病容,精神了许多。刘崇明有一双极为好看的眉眼,称着这公服冠冕,他人倒更是俊朗了。
我也换上了一身海棠红的翟衣,额前戴了一个玛瑙华胜,鬓角还簪了几支海棠白玉簪。我朝他走去,从他额上的隐约可见的青筋,我能感受伤痕拉扯的痛楚。刘崇明强忍着痛意,朝我笑着伸出手,“走。”我将手放在他的手掌内,他的手心冰凉,握着我时候却仍透着让我安心的力度。
花萼楼在猎宫的西南隅,“花萼”二字取自《诗经・小雅・棠棣》,意为“花覆萼承,兄弟相扶。”
皇上坐在殿上,皇祖母坐起右,姑母在其右。殿下案席呈八列铺展开来,案上琼浆玉露、美味佳肴应接不暇。殿中留舞姬、乐师起舞奏乐,歌舞升平,竟显太平盛世之风。我们前去之时稍稍晚了些,酒宴已经开始。入殿之前,刘崇明低下头来,坚定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紧握着我的手,同我一步一步踏入大殿。
殿外黄门一声嘹亮的通传,“太子殿下到!”,席上之人皆放下杯盏,惊讶地朝这头望来。虽然皇上为了维护颜面,早已下旨将太子遇刺的消息封锁。可这殿上坐着的,那个不是消息灵通的人精?想必遇袭之事他们不仅早已知晓,而且都已私下议论了良久。只是他们着实没有料到,这传闻中伤势颇重的太子殿下,此刻,看上去竟如毫发无损一般,仰首阔步地前来出席圣上的千秋宴。
我大体知道刘崇明的伤势,他腰背处有一处深入肌理的割伤,平日里与我说笑倒也无碍,可这真走动起来,却痛如剜肉。他紧握着我的手,我小心地扶着他。烛火宫灯映着金碧辉煌的殿堂,已是晃目。众人头来的善恶不分的瞩目更是灼眼。我一想起这看上去祥和喜乐的粉饰太平之下,却是斗不完的尔虞我诈,那衣冠楚楚或是珠玉盛装下,装的却是如蛇蝎一般恶毒的心肠,我就忍不住发虚。
我不怕毒蛇猛兽,独畏人心。刘崇明许是察觉到了我的恐惧,他忽然低下头,朝着我坚定一笑,握着我的手又紧了三分。
☆、第19章 酒后言
我同刘崇明向殿上坐着的皇上、皇祖母、姑母行礼。他们也是一脸诧异,不过既然一开始就决定将太子遇刺一事先压着,如今再挑破也不好。皇上连忙摆了摆手赐座。
殿中,十几个舞姬正在伴着乐声翩跹起舞,杨柳般的细腰轻轻扭动,大红水袖随着藕臂抛向空中,如水般柔美。她们跳得卖力,恨不得将自己的柔美在这一方殿堂全数施展。只是这大殿之上,真正仔细观赏之人却寥寥可数。大多数人的目光还在朝着刘崇明投来,疑惑的、遗憾的、诧异的,各怀心思。
我随刘崇明在右侧第一张案席前坐下。我第一眼便看到了霍时徽,他坐在左侧第一张案席上,与我们正对着。我朝他望去的时候,发现他也正好看着我,我便朝他颔了颔首。爹爹在霍时徽的旁边,皱着眉在琢磨着什么。一看到爹我就想起了娘亲,不知何时才能回府去看望。
“没想到宫里的舞姬竟然都是这样的货色,论身段论姿色,还比不过江南随便找的烟花女子!”那声音很大,远高过殿内的管弦丝竹。我连忙收回思绪,随声望去,大言不惭的人就坐在对面第二张案席上,四十岁上下,满脸肥肉、腆着肚子,看上去很是臃肿。我皱着眉辨认了许久,才依稀瞧出些淮南王的影子来。实在不敢想象,二十年前那个被赞誉貌似潘安的淮南王,竟然发福成了这般模样,想来他在淮南的日子倒也好过。
当着皇上的面,如此口无遮拦,他话音未落,殿上之人面上均有些尴尬,我朝高台上望去,皇上脸色看上去也不佳,不过他应是对这个皇弟包容惯了,也不愿诸多计较。我这时才注意到坐在皇上身旁姑母,一身正红色的翟衣,戴金凤冠,可这华服金饰衬得那脸色更是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这些天她消瘦了不少,许是日夜都在为刘崇明担惊受怕。她正望着刘崇明出神,我朝她看去,她才意识过来,嘴角扯出一丝笑意,然后别过头去,伺候皇上喝酒去了。
刘崇明就坐在我身旁,跪坐着。我看到他膝上的手紧握成拳,槽牙紧咬。初冬的夜里,额上的汗却沿着鬓角成股留下,想必是十分的疼。我不知该怎么为他分担,只得替他夹了几个清淡的菜,他向我投来一个含笑的眼神,像是在宽慰我不用担心。
“太子殿下!”淮南王朝着刘崇明举起酒杯,“这一晃也有许多年没见着你了,记得你小时候身子虚弱,就那么点高,药都是没有停过的。我那时还在为你担心,想着你这般孱弱的身躯,日后可挑不挑得起这北汉的万里江山?”说着,他朗声笑了起来,仰头将杯中酒水饮尽,然后将酒杯倒转过来给刘崇明看,示意让他喝,“我这个当叔叔的先干为敬!”
淮南王的心思可谓昭然若揭,皇上的寿辰他前几年可没来过,而这回到好,冬猎的时候没来,却在刘崇明遇刺之后日夜兼程地赶来了。刘崇明遇刺的事情他不仅知道,他应该还以为刘崇明伤势极重,因此特意过来捡漏子的。只是这春秋大梦还没做几天,在这千秋宴上便被刘崇明当头一棒打醒了。
刘崇明的身子岂能经得起这烈酒?淮南王虽然愚钝,可心思却阴毒。他这样一来是试探,二来是刁难。若是刘崇明不饮这杯酒,他仗辈分,便可给太子扣上一个傲慢无礼的名头,若是强行饮下这杯酒,身子却没能扛住,便刚好应下他方才的话。
刘崇明不笨,他当然知道这杯酒之后隐藏着的手段。淮南王的话已说到这份上,皇上为了维护颜面,也没有阻扰。满殿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丝竹声渐息,连那乐师都分了神望着边瞥来。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刘崇明喝还是不喝这杯酒。
我抬头朝他看去,刘崇明神情淡然,双眸微敛,嘴角勾起的笑意带着些轻蔑的意味。他将手从膝上举起,我知道他这是要喝,连忙递过一杯“酒”去。我朝着他挑了挑眉,他端起酒杯,嘴唇刚触到酒杯的边缘,我便看到他的眼角闪过心领神会的笑意。刘崇明不紧不慢地喝下。喝完,他斜了斜酒杯,也给淮南王瞧了一眼杯底。
“我们也敬太子殿下!”说着,淮南王身后几个跟随他前来的官僚接连起身,都来势汹汹不怀好意。刘崇明没有回绝,一一举杯颔首回应。我看着满殿或怅然或惊愕的神情心里发笑,可是让他们那些等着看笑话的失了望呀。他们怎么都没想到我早已提前动了手脚,将酒壶里的烈酒换成了一壶茶水。
不过,我真是佩服刘崇明的演技,他在我没有提前告知的情形下,竟然能装模作样地将这茶水喝完,还没有露一丝破绽。
淮南王那边看起来心有不甘,仍在没完没了的敬酒。刘崇明喝的虽不是酒,可喝那么多水下去也是麻烦。我干脆反客为主,举杯道:“皇叔远道而来,雪阳敬您一杯。”
淮南王抬眸看了我一眼,眼带不屑地举杯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