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九重》第22/48页
待要出这阁楼,娘亲才不得不承认,我这容颜更变并非一无是处。至少旁人不会一眼认出我来,即便是觉得像,也只会想是否是房表亲?谁都不敢妄自猜测人死复生这回事。
不过娘亲还是有些不放心,又取了块轻纱来将我的半张脸遮住,然后让我坐在马车里侧,装成她的婢女入宫。我偷偷掀开车帘往外看去,身穿铠甲的士兵神情严肃,往出城的方向走去。依这情形,这列军队应是随着刘崇明出京的。
沿街上送行的亲旧早依依不舍地挥着手,无论是白发苍苍的老妇,还是面容姣好的新妇,都哭得肝肠寸断。
娘亲狠狠拍了一下我的手背,瞪了我一眼:“倒是怕人认不出你么,还不快放下!”
我瘪了瘪嘴,却也只得照做了。可我才放下,忽然一阵风吹来,将车帘向内鼓着吹起,我朝外望去,只见一人一马疾驰而过,扬起风尘无数。他过身的时候,略微偏头朝着马车望来一眼。
马蹄匆忙,风尘又起,可再慌再乱,我也能将他一眼认出。只是人生漫漫,他也只能如方才一样,从我身边轻擦而过,终究只是一个过客。
入宫之后,我一路低着头,跟着娘亲入了姑母霜华殿的东暖阁,倒是没人将我认出来。
我摘下面纱的那一刻,姑母望着我拧眉愣了许久,还是没忍住掉下泪来,抚着我的脸哽咽道:“万不得已我才想出那样的法子,可是苦了你了……”
除了爹娘外,最疼我的人应该就是姑母了,虽然她已经屏了所有宫人,但还之前便让人做了金桂糕,已经摆在暖榻上了。
我正准备吃,殿外忽有宫人传报,“娘娘,睿王殿下前来请安了。”
☆、第41章 故人来
姑母朝我微微偏了偏头,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我心领神会,起身躲去内室。隔着几重纱幔,我仍只敢攀着蟠龙金柱,露出小半张脸来,屏气凝神地望着。
刘崇清走了进来,他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数月不见,个头又高了不少,眉目也疏朗了些,脖子上的喉结也逐渐显露了。只见他毕恭毕敬地朝着姑母行礼,然后向姑母与娘亲问安。姑母连忙让他平身,然后侧过头对娘亲道:“崇清是个好孩子,虽然年岁不大,可尊长重孝、礼数周全。”说罢,又笑着用宠溺的语气埋怨道刘崇清道:“你三天来本宫这请一回安便够了,可你却偏偏每日都要来,来去折腾总是空耗些时日,倒是耽误你读书了。”
“百善孝为先,孩儿若不向母后问安,心里总是惦记着什么,更无心做学问了。”他话一说完,姑母满意地颔了颔首,可我却着实大吃了一惊。这压根就不像是从刘崇清口中说出的话,他性子曾我有几分相似,都是无拘无束惯了的,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话竟如此周全妥当了?
虽说皇上将刘崇清交付与姑母抚养,可庄妃临死前却口口声声喊着是姑母栽赃嫁祸于她,清河公主如今也是一直耿耿于怀,刘崇清难道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他如今究竟仍是不谙世事,还是刻意曲意逢迎呢
待我回过神去,刘崇清正在与娘亲寒暄,“姑母身子近日可安健?”
“还是老样子。”娘亲笑了笑,忽然抚掌道:“哎哟,差点忘了,太后还在慈和宫里等着我呢,她老人家性子急,怕是又得不耐烦了,我得先走了。”娘亲这就撇下我去皇祖母那了?我稍稍愣了片刻,差点叫出声来。还好我“娘”这一字还未说出口,便反应过来,连忙咬住嘴唇。刘崇清看样子没有听到。
虽然我一直将刘崇清视作亲弟弟看待,可我如今却也只能瞒着他了,我忽然有些愧疚。娘亲出殿的时候,特意偏过头来,朝我颔了颔首。我大致也明了了,应是娘亲看出刘崇清和姑母有话欲讲,便特地避开了。刘崇清立在姑母跟前,姑母坐在暖榻上,边用茶盖刮着茶汤边与他说着话,时不时还被他几句得宜的机灵话逗得掩着帕子笑。姑母在宫里素来寂寞,无事时本就喜欢让人陪着说说话,可刘崇明与姑母却总是只有三言两语。睿王和姑母相处反而甚是融洽,他们看上去倒更像是一对亲母子。
“如今南楚犯边,孩儿年岁尚轻,父皇不让我随皇兄出征。孩儿真想赴南疆杀敌,卫我北汉。”
“你以为上战场是去玩儿的么?”姑母捏了捏刘崇清的脸颊,若有所思道:“疆场之上,刀剑可不长眼睛,不是谁都能……活着回来的。所以崇清,你还是安心地留在宫中,多跟着师傅们学些治国安邦的道理。还是读书要紧,你先退下吧。”
“是。”刘崇清行礼后转身离去,我正准备从纱幕后走出,谁知刘崇清忽然转过身来,吓得我赶紧缩了回去,心惊胆战。就连姑母也吓了一跳,连忙有些担忧地朝我那望了一眼。
姑母虽没有开口,却也疑惑地瞧着刘崇清。
刘崇清也没有说话,只见他仔细看了眼暖榻上放着的那盘金桂糕后,才垂着眸子,若有所思道:“母后这的桂花糕,雪阳姐姐生前是最爱吃的。孩儿告退。”他说完轻轻叹了声气,转过身略带颓唐地走了。
我躲在纱幕后,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泪已如决堤的洪水。我死死咬住牙,才忍住没让自己哭出声。
我多想像从前一样小跑过去紧紧将他拥住,然后使劲地揉揉他的脑袋。可是我却不能,我如今见不得光,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什么也做不了,于崇清而言,我已然死了。
魏雪阳已经死了,我在心底告诫自己。
“出来吧。”待殿门阖上之后,姑母柔声道。
我擦了擦眼角的泪痕,从纱幕后走了出来。
姑母见状,拿着帕子替我擦拭了一番,然后皱着眉叹气,“倒不曾想到你和睿王倒是这般交好。”
“睿王待人宽厚,善缘广结。”我淡淡道。
我想,刘崇清懵懂些也不失为是一件好事。无论庄妃因何而终,他与姑母关系亲近些,对他也只有好处,在宫廷里也总归要有个人照料着。
一想到宫廷,我又想起东宫的事来。如今这东暖阁中只有我和姑母两人,说话倒也方便。
“若是没有姑母,雪阳便是真的没命了。”
“我之前猜着了太子妃要害你,便事先让人做了些准备,果不其然。”
我有些诧异,淳懿公主之前隐藏得如此之深,姑母如是如何一眼就瞧出了端倪。我满脸疑惑地望着姑母,姑母笑了笑,温婉的眸子里透出了几分苦涩,沉吟了良久,道:“只怪她与年轻时的我太像了,我怎么会不了解自己呢?”说着,姑母苦笑了起来。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可如今以及提到了淳懿公主,话到嘴边我不忍咽回,“姑母可知道太子妃的死……?”我知道如果真是姑母暗害的淳懿公主,那便是由我而起,我有不可推脱的责任。虽说淳懿公主已经没了,可我却想求一个明白。我知道如果我再这样刻意回避下去,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宽恕我自己,毕竟那里是两条人命。
“你是指可是大理寺在那太子妃的安胎药中寻出的苦杏仁?”
我小心地点了点头,姑母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眉头倏地一皱,狐疑地问道:“你究竟想问什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小声道:“淳懿公主是不是您……杀的?”
“放肆!”话音刚落,“啪”的一记耳刮子直直落在我的脸上。
我低着头不敢去看姑母,“可是本宫平日你太纵你了,你如今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胡诌!”
☆、第42章 天翻覆
后来娘亲从慈和宫过来,将我领会侯府。娘亲好像看出了些什么,回府时在马车上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我故意与她说了崇清的事,倒也将她的疑心打消了。
姑母这记耳光,我毫无怨言。毕竟忘恩负义、以怨报德的人是我。她想尽法子将我救回,可我反而却站在设计害我的人的立场去怀疑她、质问她。退一万步,就算真的是她所为,那也都是为了我。我又有什么资格去盘问她呢?我心里越想越愧疚。
我闭着眼睛仔细回想,我究竟是何时起开始对姑母心生疑惑的呢?她分明待我那么好,待刘崇清更是如同己出,就连对待宫人也是温婉随和、婉婉有仪,实则当得起母仪天下的位份。可我为何会用那样恶毒的心思去揣测姑母呢?
我的回忆最终停在了冬猎,记忆里,偌大的紫阳殿宏伟而阴冷,庄妃瘦削而憔悴的身子跪在殿前的地砖之上,钗环尽散,仪态全失,歇斯底里地朝着姑母骂道,“魏如君,这是你故意设计好的是不是?别在这里装什么菩萨,你以为你背地里干了那些肮脏勾当我都不知道?”
虽然我当时并没有轻信庄妃,可她的话却已经深入我的骨髓,以至于后来清河公主三言两语,我竟有过是姑母害了荣娘的猜测。
我为什么宁愿相信庄妃和清河公主,而不愿相信姑母呢?终究是我的不是。
姑母许是因为这件事对我寒了些心,后来也没有再唤我进过宫。我只能整日待在揽月楼里,白日里看着庭中的桃花、杏花一簇簇地盛开,夜里头便听着外头的更声入眠。我这般闲来无趣反倒对外头的动静愈发敏锐。每天黎明刚过,我都能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飞快地踏过街道上的青石板,朝着宫门疾驰而去。
我听得出这是从南疆前来报捷的战马,战马马蹄上安的马钉与寻常的不同,因此踏过地面时发出的声响也不相同。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快马每日傍晚从军营出发,八百里加急,昼夜不歇,次日清晨便可将南疆的战报送入皇城。如今皇上龙体不适,太子又远征南疆,便是由皇祖母在帮皇上代理朝政,倒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北汉人的血统中带了些鲜卑的血脉,将士们更是勇猛好战,南楚没了霍时徽,自然不再是北汉的对手。听娘亲说,这几日捷报频传,北汉连胜了几仗,想必不久南楚便会求降,爹爹和刘崇明则能班师回朝。
我睡得浅,每日破晓时分都能听到报捷的快马飞奔而过。每次听到时,我的嘴角总是不自觉地带了些笑意,想着离爹爹凯旋又近了一日,我便十分开心。娘亲还觉得奇怪,问我为何足不出户,却仍能知晓外头的情形。我故作神秘、笑而不语。
二月中旬,连着淅淅沥沥地下了好几场雨,庭中的桃杏不胜摧折,花谢了大半,凋零的花瓣堆砌在阶下像是积了薄薄一层雪。
那日我被窗外的雨声搅了睡意,天色蒙蒙亮便起了,我本欲等着听完报捷的快马经过,便让雅云伺候我洗漱更衣的,可等了许久,天光通亮,可那熟悉的马蹄声仍未响起。我隐隐有些不安,用完早膳后,便一直坐在窗边等着,可一直等到黄昏,才听到一阵马蹄声哒哒而过,我听得出那是从南疆来的战马,只是今日急促的马蹄声里却带了一丝慌乱。我心里咯噔一声。
娘亲已有两日没来阁楼上看我,我独自待在揽月楼上忧心忡忡。我想着能从雅云口中探出些什么,可她这回却是铁了心地要瞒着我,无论我使什么法子,都不应我。
直到三日后的午后,我在楼上小憩,却被庭外聒噪的人声吵醒,我走到窗边,遥遥望去,十几个下人正在挂缟素,如雪的缟素绕着侯府的檐下垂了几里长。我有些麻木地望着他们将一条条的缟素挂好,心里却已经大概知道出了什么事了。可我却没有掉眼泪,因为我不相信我那个叱咤疆场的爹爹会战死,绝不可能,我在心里不断宽慰自己。
我待在揽月楼里出不去,可已是心急如焚。到了半夜里,娘亲才匆匆过来。我见到娘亲的时候,她的神情已有些恍惚,像是有几日没有阖眼了,她的发髻也已多日没有梳理,凌乱地搭在脑后。她一上楼,什么都没说,直接跑过来将我紧紧抱住,抵着我的颈窝抽泣道:“雪阳,你爹爹……战死了。”
我格外地平静,因为我完全不相信,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娘亲一定是在骗我,那传信的士兵也是在骗我,我爹爹怎么可能会死呢?怎么能死呢?他是那样一个战功显赫的英雄,在沙场里征伐往来数十载,怎么会突然战死在疆场呢?“不,我不信。”我摇着头,一把将娘亲推开。
娘亲见我这副模样,哭得更厉害了,“你爹爹的尸首已经找着了。”她顿了顿,接着轻声道:“太子也是。”
我摇着头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娘亲走上前来一把将我搂在怀里。我麻木地望着窗外凋零的桃花,竟没有落下半滴泪来。我不信,不是连着胜了几场么,好端端的怎么会没了呢?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场梦,我梦见了南疆的沙场上火光冲天,两军交战死伤惨烈。爹爹骑马冲锋在前,却被敌军将领的利箭射中,直挺挺地落了马,然后被砍下了首级。刘崇明见状不妙,正想带着余下的士兵撤回大营,可敌军的□□手已经拉弦引弓,数万之箭如同暴雨一般朝北汉的军队射去,刘崇明挥剑躲避,却也不敌箭势凶猛,最终被万箭穿了心。狼烟四起,血流成河的南疆如同人间地狱一般,爹爹和刘崇明的尸首都倒在了血泊中。
我从睡梦中惊醒,猛地坐起来,风从窗中灌入,吹得我后背发凉。我这时才发觉,我的枕头早已被我的眼泪淌湿。白天流不出的眼泪全在梦里流干。我知道虽然我不去承认,不敢去承认,可我心底里其实已经明白了。
我后来才听雅云细说,探子回报,爹爹和刘崇明本是首战告捷,却在夜间在峡谷行军时突然遭到伏击。敌军有备而来,滚石、钢箭从峡谷两侧纷纷而下,打了北汉一个猝不及防,又加之地势易守难攻,一夜之间十万北汉将士身亡于此!待天亮后,爹爹的副将陈戍才在血堆中将爹爹和刘崇明的尸首找到。听说,南楚因为连败多仗,南楚皇帝举全国之力,又派了百万大军前来支援,爹爹和刘崇明总共只领了二十万兵,其余五十万都有陈戍带着在二十里开外的营地修整。待陈戍反应过来,带兵过来增援时,却已经晚了。
只是,南楚这场胜仗刚一打完,天翻地覆的却恰恰是南楚。听说,霍时徽趁着京城的军队外调,防守空缺,从淮南王处借兵十万,出其不意地杀回皇城,将大梦初醒的新帝和太后斩杀,血洗了禁宫!然后在南楚臣子还未回过神来之时,自己登基做了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