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九重》第8/48页
刘崇明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望着我淡淡道:“你昏迷了两天。”
“两天?”我先是惊讶了一番,然后连忙转过头去,问道:“那刺客抓到了么?”
“禁军在崖边留了几个活口,大理寺已经在审了。那些人嘴硬的很,还没有交代出幕后主使来。不过……”他顿了顿,冷冽道:“大理寺的手段迟早会让他们开口的。”
我低下头,敛容低声问道:“你说,那些人会是谁派来的?”
他侧卧着,半眯起那双狐疑的眼,似笑非笑,反倒问我,“你猜呢?”
我瘪了瘪嘴,“我又不是你,怎么知道你曾经和谁结过什么怨?”我顿了顿,朝着他挑了挑眉,拍了拍他的肩膀,暧昧地笑道:“说不准呀,是你从前在哪欠下的风流债呢!”
我一说完,刘崇明像是呛着了一般,瞪着我连着咳嗽了好几声。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才若有所思地苦笑道:“单凭我东宫太子的身份,便不知结下了多少数不清的深怨。”
我皱着眉,仔细揣测着他这句话的意味。刘崇明却突然用拇指在寝衣上沾了沾,然后一把抹到我脸颊上,戏谑道:“完璧归赵。”
“你……”我气极,他一见我生气,兴致愈发浓了,挑了挑眉,一脸得意地望着我笑。
我气得扬起手去打刘崇明,他侧过身闪躲,却不料牵扯到了伤口。只听见他齿间“嘶”地一声,透白的的衣料上顿时渗出血来,顺着原有的云龙纹理,晕开了一片。
我吓坏了,连忙让宫人传太医来。
不一会儿,太医就风急火燎地赶来了。待他们替刘崇明包扎伤口时,我才注意到,原来他伤得并不轻。浑身的伤痕,都凝着朱黑色的血痂,而在我方才靠着他入眠的地方,正有一道骇人的伤疤,离心口不过两指的距离。
整个东阳殿的宫人惊得手忙脚乱的,生怕这太子殿下出一丁点差池。刘崇明倒是淡然得很,只见他垂下眸子,突然笑了起来,调侃道:“你这么担心我?”
我朝他狠狠翻了个白眼。他这一遇刺,可是刺客把他哪根筋给挑坏了?
前来诊治的是袁太医,已过古稀之年,资历深厚、医术精湛。只是他临走的时候,我看到他紧皱着眉,面露尴尬之色,反复斟酌着措辞嘱咐刘崇明。他叮嘱刘崇明躺在床上安心调养,克己制欲,切莫因为气血过剩,做出有损玉体的事来。
我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只见刘崇明忍着笑意,忙不迭地颔首。
袁太医走的时候,特意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一脸迷茫地望了眼袁太医,然后又回过头看了眼刘崇明。这时,他已谨遵医嘱,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他的唇角微微勾着,似笑非笑的。
宫里的消息向来是走得快,太医前脚刚走,姑母便赶来了。姑母看上去气色很不好,脸色苍白,神情还有些恍惚。她先是来内殿看了一眼刘崇明,只是不巧,这一盏茶的功夫不到,刘崇明已经睡着了。姑母走到刘崇明床边,弯下腰来,替他掐了掐被角,然后又用手背抚了抚他的脸,望着他出了许久的神后,便同我上外殿说话去了。
姑母跟我说,那天围场遇刺的消息传到猎宫,皇上和皇祖母大惊,连忙令禁军全力搜救与缉拿刺客。姑母和娘亲一整夜都没阖眼,在佛堂前替我和刘崇明颂了一整夜的经。说到这,姑母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转换了话头,道:“你这回定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不过,现下东阳殿外把手的禁军翻了两番,而且都是从禁军里挑出来的好手,从今以后,大可不必担心。只要和太子在这安心养着便是了。”
说着,姑母忽然拉过我的手,轻轻地卷开我的衣袖,露出一小截手臂来。纱布之下,隐约露出的那道凝黑色血痂的疤痕十分扎眼,丑陋而狭长。我怕姑母看了心疼,连忙收回手来,低下头去。
姑母抹起眼泪来,她一面说着,一面用丝帕擦拭眼中泪花,“雪阳,你可真是遭了罪。好在菩萨开眼,让你们都回来了。”我最怕别人掉眼泪,特别是姑母她们,每次看着她们哭,自己都会忍不住跟着哭。
说着,姑母忽然想到了什么,偏过头问我,“对了,我上次给你祛疤的膏药,你这还有么?女儿家身上留着印子总是不好的。”
我连忙将额头指给姑母看,“您上回给的药是真的好,我撞得头破血流,可现在额上一点印记也没留下。”
姑母笑道,“甚好甚好,这药我宫里还有许多,过会差人给你送来。”她顿了顿,柔声道:“你与太子从前总是吵闹,我心里还怕你们闹得太狠,免得记了仇,现在看来你心里还是有他的。”姑母舒了口气,接着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人世间的福祸因缘都是讲不清的。太子这回负了重伤,从猎宫回长安路途遥远,一时半会儿是回不了东宫了。他现在身边只有你一个人在,嗯……你待他那么好,说不准,他哪日就回心转意了。”
姑母竟然是这样想的,我听得不由惊恐地睁大了眼,连忙摆手,矢口否认。只见姑母一脸诧异地望着我,我小声回了句,“我是怕您伤心。”她听罢,只是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姑母走后,荣娘用红漆托盘端着一碗滋阴补血的汤药走了过来。那药又苦又难喝,我看着就头疼。荣娘用调羹一勺一勺喂给我喝,可这对我而言,反而像是凌迟一般,我索性一把端过去,捏着鼻子一口喝干。幸好,荣娘给我备了些蜜饯果干,我连忙胡乱地抓了一把塞到嘴里,才把那阵苦味压了下去。
荣娘与我说,我因为失血过多昏迷了两天。刘崇明比我先醒,伤势却比我重。刘崇明刚从崖下救上来那会,除了跟随来猎宫的太医,皇上特意又从宫里传唤了几批人来。那天晚上,东阳殿里乱成了一锅粥,宫婢从内殿端出来的鎏金铜盆中的血水,倒了许多盆,到头来还是带着血的。
“三更天了,皇上亲自来东阳殿探视,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更是前后来了四五趟,送了好些名贵药材过来,长公主也……”说着,荣娘顿了顿,忽然有些突兀地笑道:“哎呀,娘娘,奴婢还煎着药呢,都给忘了。”
我将她叫住,正色问道:“我娘亲怎么呢?我想见她。”
☆、第16章 淮南王
荣娘一脸为难,在我的逼问之下,犹豫了再三,只得告诉我实情,“长公主殿下因为听闻您坠崖一事,心悸病突犯。”她见我一脸惊愕,连忙宽慰道:“还好太医即时诊治,并无大碍。不过这猎宫地处高寒之地,侯爷已遣人护送长公主殿下回侯府调养。”
荣娘怕我太担心,连忙换了个话头,她说她听到风声,刺客的事已查出眉目来,禁军统领苏绍昨夜里刚被撤了职。只是,再过几日便是皇上的寿辰,便暂且压着,没再追查下去,待寿宴过后再做处断。我心里挂念着母亲,对其余之事完全提不起兴趣。
我躺了几天,腰背都睡酸痛了。荣娘让我回内殿歇息,我没有依她,仍旧坐在外殿的塌上出神。我心想正在盘算着,该怎样向皇祖母求个恩典,早些回去见娘亲一面时。忽然,殿外的黄门尖声通传:“太后娘娘驾到!”
皇祖母穿着一身枣红色绣金凤缎宫袍,金丝勾出的凤尾细致而精巧。她身后跟了十对宫婢,每人手上都捧了一个红漆木匣,带了许多名贵药材过来,一路浩浩荡荡的,雍容气度早已不言而喻。在我们孙辈中,皇祖母最疼的当属刘崇明。慈和宫里的小厨房要是做了什么好东西,定是会给太子送上一份的。
皇祖母此次前来,还来了几个御医跟来,都是平日里专门负责替她诊脉的。想来,她还是信不足之前那几位。她先让他们替刘崇明请脉,然后又将之前的方子、药盅中的汤药全都检查了一番,十分的细致。
皇祖母坐在塌上,我向她行礼,可她却一直都没有让我起身。我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只见皇祖母眼中退却了往日的慈爱,正神情淡漠地打量我。她的眼眸一垂一抬,看得我心里发慌。
我其实一直都很怕皇祖母,她曾凭借着酷刑苛吏与雷霆手段,垂帘听政、把持朝政二十余年,硬是堵住了悠悠之口。她的一个眼神,便足以让满朝文武闻风丧胆。也正是这样,她才将原以没落的魏家,重新扶持为一时风头无两、烈火烹油的望族。
我与皇祖母就这样僵持着,她没有发问,我也不敢开口。宫娥们或许察觉到了情形不对,一个个头沉得越发低了。
忽然,有宫人前来禀报,说是皇后娘娘的宫人春景前来送药,皇祖母微微颔首,示意宣她进来。我这才想起来,春景是奉姑母之命给我送祛疤药的。
皇祖母微微抬了抬下巴,她的女官福枝便立即心领神会,只见她接过春景手中的盛装膏药的托盘,然后唤来御医,当众揭开白瓷盒,让御医仔细分辨。
虽不是姑母亲自送来,可这当众察验,相当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拂了皇后的脸面。我见状,连忙抬头低声道:“皇祖母,那是姑母送来给我的。”
“只要是入了东阳殿的东西,无论是谁送来的,都得查仔细了!皇家围场竟有人敢公然行刺太子,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为的?”
我才明白,皇祖母还在为遇刺之事动怒。这时,皇祖母的身边黄门突然匆匆小步跑入殿中,在皇祖母耳边说了些什么,皇祖母眼角眉梢闪过一丝喜色,便立即摆驾走了。临走时,她让福枝留下,反复嘱咐我,让我好生照看刘崇明。她说,“太子伤势过重,一时半会回不了长安,东阳殿僻静幽远,倒也是个养伤的好住处,您与太子殿下安心将养便是。”
我忙不迭地点头,可心思实则飘去了九霄云外。我脑袋想的正是皇祖母匆匆离去的缘由。我方才虽然没有听清那黄门说的每一句话,但我却真切听到了“淮南王”三个字。现下这个情形,能让皇祖母如此高兴的,也只有他了。如果我没有记混淆,他应该有五年没有回过京城了。
淮南王是皇祖母最小的儿子,按照辈分,应是我的舅舅。只是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了封地,以至于我对他并没多少印象。只记得他和皇祖母的感情很深,一度深到先帝在位时,皇祖母劝谏先帝改立他为太子。而当时的太子,正是当今的皇上,同样也是太后的亲生骨肉。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皇祖母就是分得鲜明,这也是皇上一直与皇太后心存隔阂的缘由。
不过先帝为了稳固大局,还是让皇长子继承了大统,为了防范兄弟阋墙,还特意下旨将皇九子封为淮南王,以南楚、北汉交界的淮地为封地,使其从此远居京城。后来太后垂帘之后,还起过兄终弟即的念头,称让南楚王先继承皇位,万年之后,再将这位子让给太子。不过,皇上和群臣一致强烈反对,才让皇祖母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皇位不比其他,借走岂是轻易舍得还的?
离皇上的寿辰还有好几日,我在东阳殿里已是百无聊赖。每天翻来覆去不过是这么几件事,吃饭、睡觉、喝药,以及伺候刘崇明吃饭、睡觉、喝药。
他本就伤得重,身上深浅伤痕有多处,又加之上次伤口撕扯开,现在更是动弹不得。不过刘崇明这个皇太子,生来就是被人伺候惯了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过得也闲适,倒是给我添了不少麻烦。
他有许多食物要忌口,油煎火辣的菜肴完全沾不得,只能喝一些熬制的滋补温和的羹汤。可刘崇明的那张嘴,从小就被皇祖母的小厨房给惯坏了,十分的挑,羹汤嫌稀不喝,嫌稠不喝,嫌烫不喝,烫了放一边搁一会儿,再端上来嫌凉了又不喝。东阳殿里的厨子想尽了法子,就是撬不开太子殿下的这张嘴。
我都能想象到,不用几日,皇上就能收到一封奏呈,太子薨,年十九,因饿终。刘崇明这样折腾自己倒不要紧,只是他一旦出了丝毫意外,连累的人不在少数。
我本来就没什么耐心,见他三番五次地刁难伺候他的宫人,更是忍无可忍。我接过宫娥手中的羹汤,坐到床榻边,用自己听着都会起鸡皮疙瘩的声音笑道:“太子殿下,臣妾今儿特意看了眼黄历。”
“嗯?”他回过头,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今日宜吃饭,不宜挑食!”我咬牙切齿地假笑道,说罢,我拿起调羹喂到他嘴边,可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我就要喂进他口中,刘崇明忽然侧过头,一勺子的燕窝银耳羹,全都掉在了他的寝衣上。宫娥们见状,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连忙去取干净衣服来替他更衣。
“刘崇明!你究竟要怎样?”
他抬了抬眸,冷冷道:“在东宫时,疏月会亲自替我熬羹,她的手艺我尝惯了,旁人做的我入不了口。”
“哦。”我顿时失了兴致,随口应了一声,然后将那只青花碗搁在桌案上,“那活该你饿死。”我这话被一旁的荣娘听见了,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事一般,连忙“呸呸呸”的啧了好几声,皱着眉嘱咐我少说丧气话,然后走到床边殷勤地询问刘崇明想吃些什么。
“若是你亲自熬的羹,说不定我也会喝。”
☆、第17章 燕窝羹
你?他是指荣娘么?可我觉得这语气有些不对,我有些疑惑地转过身去,刘崇明正敛目凝神地望着我,看样子的确是在与我说话。
我没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刘崇明这眼力劲,可真是差到了极点。难道他还以为,我和淳懿公主一样贤惠温婉?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可是早就掂量清楚了。
我从前一直都觉得,做饭烧菜有厨子,女红刺绣有绣娘,这些琐碎的小事,大可交付给技有所长的人便好,何苦拿来为难女人呢?难不成皇上上朝时穿的云龙冕服,大家还眼巴巴地指望着皇后娘娘一针一线去缝好么?
兴许也是因为我一直持着这样的想法,而且在这块的天资也不佳,娘亲在我七岁时教我做过一次榛子酥后,从此彻底打消了让我练习厨艺的念头。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是娘一脸无奈地摸了摸我的脑袋,叹了声:“依你这性情,该是个男孩子呀。”
我做的东西岂能下咽?如今倒好,还有人点名要尝我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