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足够你爱》第49/51页


也许是受到我的情绪的感染,瑞诺慢慢收敛起了笑容,他扯着椅子,坐在我对面,把手覆在我的膝盖上。
“不过,唯有一件事让我难以开心。如果胜利了,我们就必须回到以前那种生活中去,你和我就会分开。”
“为什么分开?”我觉得他的话有些好笑,“你不想继续做我的儿子吗?”
“当我是一个婴儿的时候,我是你的儿子;现在我二十三岁,是你的爱人;再过二十年,我将是个老头子,而你那时依然年轻,那时该怎么办呢?”
“你也许可以扮作我的父亲。”
“不要开玩笑,”他有些生气地说,“我不能一直陪着你。”
我搂住他,亲吻他的脸。
“没有人能够一直陪着我。如果一切顺利,我将看着你老去。知道吗,孩子?法兰西斯、德吕亚和亨利死的时候都非常年轻,太年轻了,常常让我惋惜。如果这次我能够陪在你身边,我会很幸福。”
“那你就一直陪着我吧,就这样下去。”
他把他的身体交给我。我们亲吻,拥抱。
窗外不时传来军车驶过的隆隆声,零星的枪声。在那些声音的伴奏下的感觉很奇妙,时不时会吓你一跳。在现代人看来那就是‘刺激’,但当时我们只是想抓住一切机会。毕竟是战争时期,很可能下一次他踏出门槛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时的爱情大抵如此:人们轻易不会喜欢上别人,一旦喜欢,就迅速确定关系。恋人们没时间玩你追我赶的恋爱游戏,约会都是在枪林弹雨之下。爱情本身就是场战斗。

夏季,盟军在诺曼第成功登陆,开辟了西方战线。
消息传到巴黎,人们兴奋异常。抵抗组织立即决定,要在巴黎举行起义,配合盟军的军事行动。
当天夜里,指挥部的会议室里一片群情激昂,各界的代表都赶来了,人们纷纷发言,说出自己的构想,提出作战计划。
我望着这些人,望着瑞诺和所有人。
今天,这两个字对他们有一种特别的意义。他们有一个过去,有一个未来,因而,也有一个现在。在时间的长河中,他们在笑。我爱这个时刻,爱他们的笑容。
他们无论年轻,年老,美的,丑的,都会默默祈祷,都会唱歌前进;他们把过去紧紧抱在胸前,眼睛望着未来。
他们也曾经哭过。是的,就因为他们曾经哭过,就因为他们此刻笑着,他们的胜利才是一场真正的胜利。而我呢?我只有过去,只有悲痛和哭泣,但是我也曾哭过,我此刻也在笑着。
今天,他们是征服者;明天,他们又要重新开始战斗。他们彼此望着,共同笑着,相互谈着;就因为他们彼此望着,共同笑着,相互谈着。他们知道自己既不是飞虫,也不是小石头,而是人。
为了实现自己的信念,他们冒着生命的危险,献出生命的代价。但生命并不会被死亡终结,它一代代往下传,使人始终有爱,有恨,有微笑,有眼泪,充满了理想和希望。
瑞诺的眼中燃烧着灿烂的火。他看了我一眼,不在乎我充满同情的笑容。
而我,我理解他,更理解自己。我愿意再一次体验自己的生命在燃烧。不管发生什么都无关紧要,即使一分钟、一秒钟,我也愿意成为一团照亮黑夜的火焰。
我能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胸膛里跳动。它是存在的。

8月22日,巴黎起义。
全城遍布街垒。我们和德军展开了残酷的巷战。因为没有对付坦克的炸弹,我们只能用临时制作的燃烧瓶迎击。
第一天非常艰难,但第二天,我们的阵地一点点扩大,先是一幢房子又一幢房子,然后是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
“胜利就要来了!巴黎就要解放了!”
瑞诺总是勇敢地冲在最前面,我不得不紧跟着他。
又一个街区被收复了。
瑞诺跑到满是瓦砾的街道中央。
“看哪!快看,这是我们的了!这儿是我住过的地方、玩耍过的地方!”
他指着一片残垣断壁,那儿的确是以前我们曾经的家。他指给他的同伴们看。
我们没一个人发现远处有一小队德国兵正在瞄准、射击。
“瑞诺!”
枪声消散,他倒在了血泊中。
我们把他抬到临时医院,立刻接受手术。那些和我们一起战斗的人焦急地等着,他们的脸上的悲痛是那么的真实感人。
手术结束后,瑞诺脸色苍白,却仍笑着对围在身边的人们说,“走吧,去战斗吧。等明天我能走动了,就去看你们庆祝。”
其他人都走了,我留下来。
他的伤其实很重。
我握着他的手。在这个时刻这是他最需要的。
“你似乎不能看到我老的那天了。”他说。
“似乎是。”
“爱德华,我的父亲。”他笑着说,“你为我感到骄傲吗?”
“是的。”我说。
我也在微笑,但是胸中却有一座火山在喷涌滚烫的岩浆。
“死亡的时候会很痛苦吗?”他问。
“我不知道,因为我还没有真正经历过。”
“那么那些在你眼前死去的人们呢?他们痛苦吗?”
“他们至少很从容。”
他微微笑了起来。
“我也会这样。我不害怕。”他拉紧我的手。
瑞诺不停的和我说话。他不想睡过去,因为一旦睡着就不会醒来。他说他的童年,他的青春,他对我的爱。我们不停的谈着,直到夜幕降临。
突然一声炸响,起初我以为是炮弹。但是,紧接着天空中迸出一片炫目的光点。
是礼花。巴黎解放了,人们在欢庆。
又一声炸响,天空中铺满五色的星星。
“多美啊!”他说,“我答应过他们一起去庆祝……”
“没关系,你在睡梦里可以看到更美的礼花。”
“爱德华,我的父亲。你现在仍然为自己感到不幸吗?看着那些人们,他们拥有无与伦比的生命力,你还会说‘我多么不幸吗’?”
“我会说:个人的生命具体微小,但人类的生命那样长,使战争、罪恶、无知、绝望都望尘莫及。”
他松开了我的手。
瑞诺闭上了眼睛,脸上带着幸福的表情。他死时光荣又满足,仿佛他的胜利是一场真正的胜利,仿佛胜利这两个字真有一种意义似的。对他来说,未来已没有威胁,因为未来已不存在。他完成了他愿意完成的事业后徐徐死去,永远是一个凯旋归来的英雄。
我走上街道,看到欢乐的人们,还有赶来增援的盟军。他们并未停下,而是继续向前走去,他们还要解放南锡,解放梅斯,解放一个又一个城市。
正是这些人,他们活过了霍乱和瘟疫,活过了宗教的残酷迫害,活过了战争。他们走在崎岖坎坷的路上,学着如何能从残忍和野蛮走向高尚和完善
他们在前进,军人,市民,农民,流浪汉,所有人都抱着希望,带着仇恨,怀着喜悦,眼睛盯着未来;他们在前进,身后留下一条血与汗的行迹。
‘他们一步步往前走,天涯一步步向后退。
每天傍晚,天涯落下同一个太阳;明天,一百年后,二十个世纪后,他们依然在前进。
天涯还是在他们面前后退,一天复一天,永远,永远,几世纪几世纪的踩踏着的黑色原野,就像几世纪几世纪以来他们踩踏过的一样。

当前:第49/51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