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轻薄》第10/33页
她完全是另一个人!她根本不叫张欠。
她叫林因。
她的年龄也绝对不允许她有她所说的那么复杂的个人生活经历和情感经历。
我立即把她身份证上的信息抄了下来。
……她是一个平凡的女子,为了一个隐秘的目的,她一直在撒谎。不知为什么,她的说谎有点让我感动,让我从心底里怜惜。她的人是真的。我对那个女子的理解从那天真正开始。
她叫林因。
林因!其实,她可以在一开始就老老实实地说出自己的真名字,但她没那样做。我不清楚,她为什么要把真实变成虚假哩?现在,我已经掌握了她的真实情况了,我的手里不再只有她的一个的传呼机号了。好长一段时间,在杭城那样的一座城市里,只要我传呼她,不论何时,她都会给我复话的。她总是在街上公用电话上给我复话,我能听到那边话筒里的街市上的嘈杂声音。
有时我会在夜里突然想起她,就到男生寝室楼那边去打电话,然后,我到学院后门公交车点去等她的到来。她的时间好像一直空旷着,任何时候,我呼她,她都会到来,半个小时后,她就微喘着,赶路使得她显得很生动,她来了,她从杭城的黑夜里来了。
今天,我感情特别复杂。我该怎么对待一个真实的女子?对待一个虚假的女子很容易,可对待一个真实的人,情况就不那么简单了。
我一翘坐起来,到那边桌子抽屉里找到了一根烟,是利群的。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抽烟了,烟有点霉,但我想吸一吸,也想让房屋里布满铺天盖地的蓝色烟雾。
太阳从门上面的摇头窗上照进来。
自从我住进这个屋里,我从没打开过那两扇摇头窗。有一天,林因要我打开那窗,我也嘴上答应了,但还是没打。那上面的窗玻璃已经很灰了,但阳光还是硬闯了进来,室内除了阳光以外,其它的一切,都处在阴影里。
等我点着烟的时候,烟缕一定会悠悠冉冉、青青地上天的,我想。我在各大抽屉里翻找一通,却找不到打火机。我想将那只废弃的旧电炉重新插上电,来点烟。
就是那时候,她回来了。我看到了她手里的西瓜,和她开门时斜射进来的外面的傍晚的阳光。
我想叫她一声“林因”,但我欲言又止。她又去洗好了西瓜,回来用水果刀切,切成了许多爿,一下递给我两爿,瓜底下流着水。
我放下没点着的烟,拿起一爿西瓜,回到床上,坐着吃起来。一只蚊子从那里的西瓜瓜瓤上起飞而去。我立即扑过去,要打杀它,但它已经不知去向。
我就是在放下西瓜时耽误了时间。
她在我身边坐下。
我问她要不要吃,我在床外侧,我的意思是她要吃的话,我可以把我手上的这爿先给她吃,但是她并不要吃。我的嘴里很干,我嘴里很干时有两种欲望,一是想抽烟,一是需要水的滋润。
她说:“你怎么想抽烟了?从没看见你抽过烟。”我咬一口西瓜,发现它已经馊了。我随手把瓜扔了,瓜瓤和瓜皮在那只囤放吃瓜废弃物的盆里剧烈地一顿,分离了,还有几粒瓜子溅出来。那是她刚才洗瓜的盆。
我发现女子急速做出了一个的身体反应,她有点不高兴了,西瓜是她买的!我解释说:“馊了。”她不相信,说:“噶好玩的,这么一会西瓜就馊了?”她说过以后,就离开我到凳子上坐着,不再看我,也不再看瓜。
我说:“真的馊了,不信你吃吃看。”我起来,到那边拿来一爿她切的西瓜,递给她,要她吃吃看。
她也不吃,顺手一扔,也扔到盆里。
4过了一些天,一个下午,林因穿着一套黑色短装,拎着两只万家福超市的大塑料袋,突然来了。在我印象里,她还从来没有改过装,那天,她看起来像个淑女。她一进门就把东西掼在我的床上,气呼呼地朝我告状说:“噶有趣的!从山东回来才三天,就和我吵架,我一生气就像狮子王,头轰轰地,跑到超市噼里啪啦地一阵狂购。买了这么多东西,你留着吃吧。”我知道她是在说她的“老公”。
我坐在椅子上,看她表演,同时把我看书的台灯灭了,和她开玩笑说:“张欠,你看你活得多精彩,回到家里有老公,到我这来有我,你活一生世,抵得上人家活两生。”女子刹那间有点凄楚地看着我,好像我识破了她,好像我嘲讽她似的。接着,她一转神,迅捷地伶牙利齿地说:“大博士你也好福气,四川有人,杭州也有人。”我把女子拉过来,让她坐我腿上。我们又到了这个封闭的屋子里。
“他从临沂回来,还带个山东大妞。
昨天,他说是他的服务员小姐,今朝又说是陪他睡觉的。
我发火后,他让那个女的住在新新饭店,他挑明了要带她逛几天西湖,我晓得后,我就不想伺候他们了,到你这里来了。……司马相如,你看我是不是很轻浮,我要让你白占便宜占到底的。“我注意到女子今天不说杭州话。
我看着她说:“你一点也不像轻浮女子。”女子浑身一震,吃惊不小,转而又对我的面部表情研究一番,这才美目一睃,猛地一口亲在我的鳄鱼嘴上,说:“你也带小女子去四川,把嫂子卓文君休了吧。”我知道女子是在开玩笑,似真似假,探我口气,但她还没有真的在我面前提过和我结婚的事。
这女子的基本心境是落寞的。她很自卑。随后,她就惨然一笑,说:“来世我们呆一块吧。”我故意说:“我快要和你玩疯了,我等不及来世,怎么办?”女子说:“你会有耐心的,我们要分开十个月了,我要生孩子了。……或许,你书一写完,你人就走了,我们就两不知了。”说完以后,女子脸一扁,不说话了,她把两只手抄在我身后死死箍紧我,把胸脯全挤压在我胸前。我看不见她的脸,也不知道她的表情,只从她的粗声喘气里知道她那时候情感很特别。
瞬间,她的舌头就像蛇的舌头一样,闪动着捕捉住我的舌头,她的体内像炉膛一样炽烈,她的脸上全是很咸的泪水在流,我看不清它们的晶莹,有一些打湿了我的面庞。
那一天她像个黑白美人,像个素洁的丽人,像个学生,像个成功的白领女士,像个守护在人间的天使。她真的很楚楚动人。她突然换掉了那一身早已分不清是绛紫还是绛蓝的旧丝绸夏衫,着实面貌一新,人也随之一变。看到她来了真的,我开玩笑地嘲讽她说:“千万不要说你爱我。”她“噗嗤”一下笑了,接着恶狠狠地瞪着我说:“你也永远不要说你爱我!”然后她假装掠头发,把脸上的泪水印子抹干净。
我的心里则在想:她是不是真的怀孕了,她是不是在讹诈我?但我丝毫也不愿表露心迹,在她面前。我感到她今天很特别,可能,她真的要离开我了,因为到今天为止,我都没有给她任何实在的东西,哪怕是一个虚假的承诺。
……我们的关系保持着,对这,我心里当然满足。毕业临近,我就要离开杭州了,我有许多去处可以选择,我并不想考虑我和林因的事,有时,我也把分配的事跟林因说,但不是和她商量,而是和她通报,或者是暗示,暗示我们即将分离,那当然只会引起她的伤感。在我心目中,她是一个有病的女子,我不会和她玩到底的,我的理智告诉我应该这样做,尽管我感情上有些痛苦。
晚上,我忽然想起有一次林因上街去买回了不少桑葚果子来吃的事。
季节一到,文教区卖这稀罕东西的很常见,篮子上带几束桑树叶子,满篮子紫色、紫红色。
我们两个在屋子里吃得满嘴发紫。
吃过桑葚果子之后,我问她是不是真的怀孕了,我用手去压她的肚子,林因被我压笑起来了。
和我固定交往一个时期以后,她似乎长得有些胖了。
我不希望事情往我没有预期的方向发展,我也不相信她的话,但我要证实一下。
我说:“你不要骗我了,你根本没有老公,也没有干爹和情人,你也不叫张欠,你叫林因,情况我都摸清了。”女子一点也不吃惊,只是默默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就放下了眼睑。
那天她把眼画了眼晕。
女子平静地说:“你从我包里看到我的身份证了?”我故意诈她,说:“我不光看了,我还到你以前的学校里去了。”女子说:“这个我不信,你别想糊我,你哪有时间来关心我?……身份证是我放包里有意给你看的,张欠是我编的一个名字,从今天起你就叫我身份证上的名字,叫我林因吧。……我的学校?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学校在那里。”我说:“你真的只有这么几岁吗?”林因说:“身份证上写着,你相不相信?”我说:“那么你到底怀孕了没有哩?”林因说:“不要那么那么地,你准不准备娶我吗?”我说:“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可现在……情况有了一些变化,不过,我不会改变的。”看到我态度犹豫,林因果断地说:“我也告诉你,我绝对不会嫁给你的!这是不可能的事。
你很快就会知道。
你也绝对不会娶我,也许,你已经知道我的一些事了,我心里清楚,如果你还不晓得,我可以直接告诉你:我是一个有病的人。“我说:”我会努力的了解你的,你瞧着吧。……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你的家到底在哪里?我走之前,可以到你家里看一下吗?“林因认真地看着我说:”你真的想知道真实的情况吗?你想和我来真的?“我说:”我的脑子是不产生幻觉的,我是浙江工学院的工学博士,我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我在学校教书,在嘉兴的厂子里也有一份不错的差事,我还写些东西,我帮助筹办过浙江省丝绸博物馆,我还为孤山上的省展览馆策过划布过展,我生活在杭州,我知道坐车去上海去嘉兴,我的头脑是清醒的,你应该让我觉得你非常好,那样,我就有可能把你留在我身边。“林因说:”我不敢。“我说:”其实,你挺好,你为什么这么不自信?……如果,你死活要跟我,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的。“那天晚上下起了雨,女子林因到了深夜还不想回去。校园里总有些散射光,屋子里似明不亮的,我们一边听着雨,一边能想象得到大草坪上的草皮正在承受着天上的降雨,呈现出非常感恩的情景。整座城市并不熄灯。城市里,车辆的嚣声乃至市嚣声自从某年某月开始了以后,就再也没停过。外面在下着雨。我们之间好像出现了一点点微妙的变化。我们没有别的事情可做,眼下,已没有再多的话可讲。于是,我们就决定互相讲故事。她讲一个,我讲一个。我讲一个,她讲一个。
我说:“我们就在这小屋里,一个一个地讲,把我们的一生度完,好吗?”“随便。”我又说:“不过,现在我们讲的故事绝对要是真的。”“为什么一定要说真的?”“林因,因为我预感到你要离开我走了。”“其实,是你要走了。”“……你听完我讲的故事后,再决定你的去留吧。你到来之后,给了我一种力量,我拼命地工作,我也对你如饥似渴,那一段时间我之所以不让你在我这里过夜,就是因为我要把手头的这本书写完,我到杭州来是为一张博士文凭来的。我承认,当初我并不是为你而来的。但是,你绝对想象不出,你现在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林因,我以前说过的那个万县中秋节的故事,故事的框架都是真的,我只是抽换了中间的人物。我把我的前妻和隔壁女性调了一个个儿,但我现在还按已经颠倒的人物关系来说。”“为什么两个人要分离了,就一定要说真实的?”“你同意吗?”“……好吧。不过,我纠正一下,不是把我们的一生讲完,是把我们相识以前的经历讲完。”5……我家里还有个先天失明的小弟弟,就是那个小弟弟,成了家里的包袱,父母都烦心。
父母两个,平时对他,也算尽心了,关怀他,但最后都回到一个“烦”字上。只有我林因,才真正地喜爱那个小残废,我和他玩,和他笑。他很聪明,笑得跟所有的正常的孩子一样。后来,我的小弟弟在六岁时候的一天,我放学回来,突然不见了。父母都很愧疚,不说话。我更心痛小弟弟。我知道弟弟到哪儿去了,平时就听到父母常说要把小弟送走。
我得了失语症,有一年多时间。那时我家父母都很好,有工作,家里也不缺钱花,但家里不快活。我们家是从北方迁到杭州的,我妈祖籍临安,但却是萧山人,长在萧山。我从小就住杭州,会说杭州话。
小时候,我长得很瘦,长得是……用大人的话说……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我自小就很忧郁,把世界放在我的半只眼帘里。送走弟弟后,我很忧郁,在还不知道忧郁的年龄里,别人在我的情绪里就能读到忧郁,我自己也搞不灵清为什么那样。
但我的面庞长成了一个江南清秀女子的样子。
时间在不高兴中很快就过去了。初一的时候我来了月经,初二的时候我父亲死了。父亲死了,我还恨他。那时在杭州,高中毕业生就能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但我没能考上高中,后来去读了一个护士学校。
……我读初中时,我们三姐妹关系特别好,还有两个人,是彭淑珍、李继萍。
那是所小有名气的私立育才学校,我们住校,天天在一起打闹,练习女孩子的凶猛,练习女孩子的刻毒,练习吵架,热闹得很,怎么吵也吵不开,怎么骂也骂不散,关系很铁,是铁姐妹,让所有的人都羡慕。后来生活老师没办法,把我们分到了不同的寝室里。但是,一到周末,我们又想点子到一块睡。
有一次,李继萍先是跟我睡一起、说话,可上了一个厕所以后,李继萍就跑到彭淑珍床上去说话去了。李继萍和彭淑珍两个人抱成一团热热闹闹地说话,我生气了,她们也没感到我有什么不对,后来她们问我一句话,我始终不答,她们俩也没把它当一回事。
夜里一点的时候,彭淑珍和李继萍听到了我的哭声。两人停了说话,认真地听。
一会儿,我突然穿好了衣服,到她俩跟前,气冲冲地说:“李继萍,你和彭淑珍好去吧!我回家了!”说着,我就一个人跑去开门。
我们三个人是割头交,深更半夜的,我梦游一样地往外跑,吓得彭淑珍和李继萍赶快下床,出门去追。过道里没有人,厕所里也没有人,娱乐室里也没有人,再跑到值班室一瞧,是星期六,值班老师不在,灯大亮着。她们两个晓得糟了。
看寝室的铁门,铁门也拉开了。她们从铁门里跑下楼,到了学校校园里,她们俩很害怕。
我很气,倒是不害怕,我在暗处,看着她们找我。她们也不敢放声叫,只是四处找,小声喊,又不敢往黑处去,把压底的声音穿透到阴影里去。四面都找了,找不着我。
我们三人的关系没得说的,她们更疼我,我没父没母的,周末我说不想回家,李继萍和彭淑珍她们多半也就不回家,陪我一起住校。学校的大门是锁的。
彭淑珍和李继萍又到了传达室门口,像个贼一样溜进去,两人一瞧,传达室里面的门也是虚掩的,她们两个小声地说话,根据门的情况来判断我出了校门没有,又怕惊醒了传达大爷。
那天夜里,我们三个人都像猫一样,在学校周围的城市夜色里活动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她们才在学校旁边的臭运河边上看到了一个黑影,那就是我。
在我和彭淑珍、李继萍三姐妹中间,李继萍是刀子嘴、娃娃头,在班上敢出事情,所以在没取绰号“红马”之前,号称“假男”,有一定的名气,我和彭淑珍都叫她“假男”。
李继萍换了绰号以后,她假男的特性并没有改变,这是李继萍最可爱最逗人的地方,这也是我和彭淑珍在周末的女孩子游戏中抢着跟她睡觉的理由,用我们的话说,一个“假男”太少了,不够我们俩分的。
我们三个人在那时就海誓山盟过,以后三个人要一道嫁人,谁要是先走一步被别人发现,别人就有资格代表组织枪毙她。
我们三个人在寝室里以水代酒,用缸子喝了,表示约定。
我那时最纤弱,长相很女性,性情也很黛玉化,所以都叫我“黛玉”或“林妹妹”,当然也叫我“大个子”,我都不拒绝,我也以黛玉儿自居。刚开始,我爸爸在学校当老师,我老爸很有名气,爱屋及乌,人人都很宠我,我自己也很能干,嘴皮子是妙语连珠才情洋溢,手上写出来的东西让人望尘莫及,脑袋瓜子里面装的都是很吸引人的走私货,有黄毒歌带漫画,有卡通色情绯闻,又肮脏,又阴暗,又吸引人,我那时是女生心目中间的地下英雄,在学校里也是学校里的一朵花。
兔死狐悲,我老爸一死,我整个的命运就变了,班干也不当了,人从形到神都变了,上课总是在书上划波浪线,总是被老师发现,被叫到办公室里,我自己也发誓要痛改前非,但第二天上课我又画小美女,又被老师发现。
我那时沉迷于日本小人书和小人书里的东西,不能自拔,脸上出现了几个青春粉刺,天天低着头在抽屉里埋头看,别人一拍我的肩我就会吓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