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轻薄》第9/33页
我不愿意再这样将气生下去，于是，我忽然站起来，走到张欠身边，突然弯腰伸手，把她的身体端了起来。她被起动机突然提起来，她的一只手既拒斥又像自我保护般地抓住我的身体，她的身体则在两头翘，要挣扎，左冲右撞地抗拒我，反抗突然到来的暴力，又拱又跳。
我有意在空中耽搁了几秒钟，让她感到不安全，看她要不要搂着我寻求安全。
我把她那样贴近着举在胸前的时候，我才感觉到她的身上渗透着那个夏天的无数粒的细汗。
她一个人在那里看似无事地坐着，嗑瓜子，其实，早就暗暗淌了许多汗。
张欠在突然失重的情况下拼命挣扎，她的张牙舞爪在表达着一种意义。我把她放到那张我们已经很熟悉的床上去。她还在那里无声地扭摆着赌着气抗议。我们搏斗了好长一会，我们都没有作声。整个搏斗过程就像无声电影一样。我们的汗绞到一起去。我终于像熨斗一样，把她熨妥帖。
她的嘴里还有没嚼完的瓜子仁，她的刚才还啄人的嘴里有一股香甜的瓜子味，她的身上是强烈的女性体液的味道，在夏天里挥散。
很久，我们大汗淋漓地从水里出来。
我们已经以另一种方式交流了，我们依然没有作声。我覆盖在她的身上休息，我的头抵在她的脖子上，能嗅到她身体上另一种与刚才不同的体味。
她今天没有像往常那样来得及分发一片口香糖给我，但她也接受了我的鳄鱼嘴和嘴里的一切，并且，她的舌头像蛇舌一样，也出击了。女人的表面和里面永远也不是一回事。只要不做声，只要行动就行了，人可以背叛、修正自己，让一切在无语中得到深刻的改变。
大欢喜大悲哀之后的她，丝毫也不动地呆在一种别人的重量之下。我们各自的休息和休战里面，都有着丰富的内容。我们很满足，她不再讨厌。我也不再讨厌？女子张欠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使我成为愉快的空心大萝卜。
忽然，在我准备又一次卷土重来的时候，她的表演又开始了。
她发出了自己的响声，她居然又小声地哭泣起来了。她已经这样在事后哭泣过多次了。总是这样，当汗渐渐收去的时候，她却嘤嘤地哭起来。
我觉得厌烦，但我没有表露。
在我的小屋里，她哭了很久。仿佛从我们不认识起，她就一直在哭，仿佛她会一直哭下去而永远不会停似的。
好久，发现我在看她哭，忽然她白了我一眼，想把身子翻到不朝我的那一边去，但动作只进行了五分之一不到，就又放弃了，眼泪也不揩，就那样让它挂着，抽气还在小幅度地进行。
过一段之后，她再急速地瞄了我一眼，其实还是白了我一眼，带点鄙视。
有一种女人在这个时候总是用这种表情对人。当她终于发现我眼光里有关注的成分后，张欠抿着嘴轻微地扭捏了一下，对我说：“别理我，让我哭一会。”她转过身去，真的又哭了一小会，最后渐渐停住了啜泣，止住了哭。
然后，她脸朝那边，娇媚地朝我放大声音说：“讲吧。”我奇怪地说：“讲什么啊？”张欠掉过头来，把她的眼睛突然一闭，做了个奇特的鬼脸，孩子气地说：“说过的，说过讲什么就讲什么！”我领会了她的意思。
但是我不想讲那个故事了，我正在用我的分辨率很高的鼻子嗅我床上的味道，当一个异体进入到你熟悉的环境中时，气味就来了一次混和和搅拌，我闻到的是一股猕猴桃般的味道。我随口说：“ｓａｙｙｏｕ，ｓａｙｍｉ，今天，就说说你吧。”２张欠真的开始讲故事给我听了。
她开始讲故事之前不停地朝上翻眼睛，翻了相当一会，像个聪明的女孩子。
她朝上眨眼时，嘴角是些机灵的鬼眨眼的巧笑，她就那样想着准备了一会，嘴始终闭着，眼不停地眨着转着，情态很特别。
最后，她的颈子不好意思地一扭，她开始说了。
她说起来的时候，语速特快，嘴里像长着一张雀子舌头，她其实很会说，但看得出她并不习惯在人面前说自己，所以她的脸先红了。
在她的杭州话的表述中间，不时地有上述情态的穿插反复。我总是被她身上陌生的东西迷住，她像个鬼一样。张欠说她小时常到里西湖里去洗澡，我们杭州人都知道，西湖白堤一侧的湖面叫里西湖。
她说：“贸发魇的来，那时西湖里还有水草，那时没人管，也允许人家下湖去洗澡。……里西湖里的草一绕在身上，身上痒酥酥麻酥酥地。一绕到我身上，我就要尖叫。荷叶荷茎也常碰上我身，我都木佬佬要尖叫，人在水里，身上皮肤贸灵敏贸灵敏的，一有东西碰着，就觉得奇怪，以为是旁边的哪个促狭鬼扎猛子来摸我，我们女伢儿也互相用手袭击人，偷着抢着摸同伴，还溅出水来，大声吓唬人，我们女伢儿都怕许仙白娘子，怕他们来了把她们变成水鬼。一个人说了一声许仙，大家就都发出尖叫。……我们还去摸螺丝。我们小时候，把西湖叫大水汪凼。”张欠还说她小时到我们学院来过一次。
她说：“小时候，我们贸羡慕你们这边学院区哩，都想长大了进中间的一所。我们天天从大门口过，木佬佬想进去。有一次，我们几个小学生噶发魇的，约好了溜进一个高校去玩，可进去以后，互相找不到，里面有木佬佬树木佬佬路木佬佬的人，路也很漂亮树也很漂亮人也很酷，噶多的人，还有秋千架。我跟着几个大人，走到大门楼下，在一批人中间捱进去后，又兴奋又紧张。我在里面找从那边后门里进来的人，找了半天没找到，从这头跑到那头，跑了大半天，也没找到。她们说不定也在找我，都打旋旋子。
“末了，我发现了校园里一条路上，全是栀子花，把我鼻子都香掉得了，我偷了几朵开得最好的，放在兜儿里。
我跑一圈儿后，又跑回来，又偷了几枝栀子花花苞，我想嘛她们要是没进来的话，出去我可以一个人送一枝好了。我把那些花都藏在身上，这个兜儿里几枝，那个兜儿里几枝，从头到脚都藏了，我毛裤松紧上都别满了栀子花苞子，贸有趣哩，真当发魇的。
我在校园里瞎跑了很久，才想着溜出去。……走到传达室那儿，传达大爷一声喊，把我小魂儿都吓掉了，我手脚直抖。
“……一直到今天，我还怕传达，连今年我头遭来找你的时候，还怕老头儿，在你学校门口像是猫见老鼠。那天，那个传达大爷一声喊，说，‘伢儿，你偷花了！’我腿一软，就摊了，身上直抖，不敢抬头看传达大爷，又吓又急，哭了，小便都滴到裤子裆上面。
那大爷走过来，把我拉起来，用手摸我的头，对我很好，把我拉到传达室里，上上下下把我瞧了一遍，又在我脸上身上上上下下摸摸捏捏了一通。我那时万分害怕，只能任他翻啊找啊摸啊捏，我只会小声地哭。那时已经是下晚了，天黑了，门里进出的人不多，学生大概都在食堂里了。我小声哭着哀求他，我也不敢放声哭，我很怕。
“大爷始终对我很好，也没骂我，可是那老头很坏，也不让我走，还在摸啊捏。我万分害怕，我心里想，噶可恶的丑老头，你要是把我身上的栀子花都搜了去，放我走也是好的哩！可是他一个兜儿一个兜儿都翻出来，都晓得了，我的裤腰松紧上的栀子花花苞他也用老鼻子嗅到了，还掀起我的衣裳看，他还掀起我里面贴肉衣裳看。
他都看了，但他并没有收走我的花。
他一边怪怪地检查我，一边对我很好地笑，好像是要我别害怕的样子，可我木佬佬害怕。
“老头又用手把我脸上的泪擦干净，然后，老头很硬朗地说，‘伢儿，莫哭，栀子花香是藏不住的！’我看他那离我很近的微笑的样子，我哀求他说，‘放我走好的哩。’我说谎说我回家还有这个事那个事，可是那又丑又破的老头还是朝我弯着腰，朝我微笑。最末了，老头把我的学校、几岁、家住什么地方、几个人一道来的，全盘问清楚了，然后，老头低声对我耳朵嘁嘁地说：”你下次还来偷花，我不收你的。‘“张欠补充说：”……我这人很乖巧的，不吃眼前亏的。我小时侯读书不好的，把我家里人气死了。“张欠那样说时，眼睛急速地闪烁着，我不知道她到底要表达什么。
后来，我们在西湖之声温馨的晚间节目的背景语源和背景音乐下又做了一次爱。之后，张欠谈兴很高，她问我：“今天你说不说？”我摇摇头。
她立即就说：“好的哩，我还讲我。”张欠又继续说道：“……你不会相信的，头遭我念书很聪明的，后来我一夜之间就变坏了。
我把我老爸活活气死了，把我老妈怄死了。他们都死后，剩下我一个，我觉得很干净，没人烦我了。这时，我有一个工作了，我开始上班，我准备好好重新做人了。我的表现也不错，个个人都喜欢我。我的人缘儿最好，人家都说我不像我老爸也不像我老妈。
“我老爸是个教师，一生没有朋友，他那人，从头到脚都是规矩，打开他的箱箱柜柜也全是规矩，一天到晚教人这个教人那个，活得一点意思都没有。
他的学生第一年还记得他，第二年就把他忘了，之后想起来就恨他。他在学校里上上下下关系都搞不好，他自己还说只要学生爱他他就满足了，他自以为学生都喜欢他，其实我知道他的学生是怎么评价他的，他在家里，总是一副狮子王的样子，表现得十足地不懂教育。他搞了一生教育，他只活到四十一岁，其实他一点也不懂教育。
“他死掉以后我才想他，其实他是个可怜的人，活着的时候啥也没得到，只得到一个女人，我老妈。可他的一生，因此，也就主要地用来和我妈吵架了。我老妈更发魇了，她是世界上最杰出的女人，最能干的女人，最有明星天赋的女人，人也跟所有的倍受欢迎的明星一样，有点搞不灵清的，走到哪儿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喜欢她，还欢呼。她在家里却截然不同，被我老爸收拾得服服帖帖。她跟我是冤家，一见就红眼，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仇人。
“她一有机会就暗怀仇恨地说我像我老爸家里的人一样跋扈，而我老爸也常常公开地说我有我老妈家族放浪的基因渊源，并且一样是个低能儿。我在十岁以前，崇拜我老爸和老妈，我对他们两个是双双崇拜，我十一岁时就开始恨他们了，十五岁时，我决定把他们双双气死。
气死人不偿命，我很快就成功了。现在，我每年还抽空到南山公墓他们两个的墓前，每一年至少还要跟他们吵两架。我其实很恨自己，我最终会亲手把我自己干掉的，旁人都不知道我是谁，我自己知道我是什么人。是他们两个把我捏做出来弄到这个人间的，我把他们双双弄死后，剩下来的任务就是，要收拾我自己了。
“我每天在偌大的一座杭城里寻找自己，有时我上班上得好好的，我突然发现我自己跑了，咯么，我就急匆匆地冲过门岗，去找寻自己，有时我深夜出去找什么人，天亮才回头进家。
……后来，我干爹走进了我的生活里。
我干爹是我老妈在世时替我找的。我一开始很恨他，后来我很钦佩他，他却一直很喜爱我。
我干爹住在郊区。
后来出了一点事情，我记不清我老爸老妈是在他出事之前还是出事之后死的，事情有一些年头了，那一件事情也不像一般的事情一样说得灵清，也不像一般的事情那样有开头和末尾。
“我当然是毫不客气地找几个哥们放了我干爹的血。我不想和我干爹结婚。
许多帮我的好心人也想乘人之危，可我从没迷乱过，我谁也没理睬。他们想让我跟他们一起堕落，或者是他们想跟我一起堕落，我都没同意。我活在世上，头脑是清楚的，我选一个人做我的老公，选一个人做我的情夫。
但是在我下嫁之前，谁也别想近我的身。
在我的身边，有许多男人，有许多人，包括我的干爹，他现在已经和我和解了，就是他们，使我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的人，他们都老了，一个个都憔悴得没了当初的人形了，只有我还完好无损。
“我老公是个无用的人，我之所以选他做老公，是因为他阳痿。我们家里的钱全被他买酒泡这个鞭子那个鞭子泡完了，咯末，他养不活我了，他就非要我去找我干爹去。我没去，反倒是去找了个情人，就是你司马相如。
我们这里的小姐妹都找情人的，像我们这样的一个女人，年青时身边最好就是这样的：有一个老公，有一个情人，有一个或两个干爹。
我妈最初给我找好干爹时，我那时就已经晓得男人的脏了。我恨我妈，现在，她死了，我反倒觉得我老妈她是对的。
“……除了你之外，我还有一个情人，我的情人才十七岁，我叫他弟弟，我们木佬佬好。我就是要找他这么大的，他这么大的人什么事都敢做，下个胳膊下条腿他们可不是说说的。我找好了这样一个弟弟后，告诉了我老公，咯末，我老公晓得后，就很怕我了。我在我干爹那儿要些钱给我弟弟抽烟，给我弟弟喝酒，我弟弟到小和山练滑翔，我常去瞧他，每一次我都明明白白地对我老公讲。我从不说谎。
“现在，我的弟弟他在绿城足球队踢球。我觉得跟男人贸好处的哩，我很早就晓得，天下男人都是很重义气的。
不管我让哪个男人做什么，他们都讲话算话的，不管他得到得不到我的好处，他们都挺身而出。只有一个老倌不是这个样子的，那个人就是我自个家的老公。我自己家的老公我不想说他，说起来我肺都要气炸的。
“……直到我下岗前，在单位里，我年年都是先进，我的人缘是没得说的。
就是在我下岗之后，头儿也经常把我叫了去，要我额外领一点这个钱那个钱的，他们一直都觉得我的家境贸不幸的，都恨不得能喜爱我。我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你晓得了吧？我能看得出的，你司马相如一直把我看着鸡，你每天干着我都在想着白干，你说要跟我好下去，只是嘴上说说的，是不是的？你属于男人中间的另外一种，我晓得的，天下男人我见得多了，不过，你的感觉挺对的，挺好的，挺正确的，鸡都像我这样，但我不是鸡。
我不愿意做鸡，我认得几个姐妹，她们是干这个的，我根本不用像她们那样过日子。……你认为我是鸡你去认为好了，反正我也无所谓，你就这样以为去吧。一个城市里的不检点的女孩子送上门来给你干，随你认为她是什么好的了，你说是不啦？“……我还说我老公。我的老公阳痿贸厉害的，……他只好出门去。他在家里呆着，反正也是闲着，现在，他在山东卖布，他人挺开明的，我做什么事，他都随我的便，他让我去找我的干爹去，他一直以为我和我干爹长期发生着关系，他也以为我和我弟弟发生了关系，我都不理他。我在杭州，他在山东，每个月里，我们通一次两次电话，有时也不通。他说他一离家，到了小姐堆里，他的阳痿病就好一点，人站着的时候，偶尔还能翘几翘，不过睡下来的时候，又不行。他说，别的女人治好过他的阳痿，但还是别的女人，在最末了，又彻底毁了他。我相信他说的。”３我卧在那里，视点低平，看到眼前丝织品表面的毛边，像真实的大草地一样，上面布满着花草，毯子表面的细线茬像高地上的森林树木，那些褶皱，逼似山地地貌，我还看到头边张欠脱下的衣物，像一座座自然起伏的山陵，张欠赤条条地用我的毛巾毯披覆着半身，像横亘的山脉。
睡在那里的张欠的脸上，印上了一道道席子纹。她以为我不在听她讲的故事，开心地拿一只腿从毛巾毯下面来试探我。我已经好久没动了。
看我还是毫不动弹，张欠又耍着自己的小性子，可爱地哼哼着说：“喂喂喂，你木头呀？你有什么话你就说好的了，别那样子好不好？木头！我给你讲了这么多的事情，你怎么这么冷漠啊？”她不停地用她的脚踢我，她的动作反映出她的心情，她的动作有其社会学含义，是一种语言。
她很愉快，她就是要让我开口说话。
我不说话。
我就是在那一天从她的小包里翻到她的身份证的。我晓得了她的底细。她去教三路翠苑一带去买西瓜时，把她的随身小包丢下了。
她从一只小羊皮皮夹里拿出几块零钱，把皮夹放回到小坤包里，换了一双女式备用趿鞋后，出门了。
确定她已经走远后，我突然就在她的小坤包里面翻起来了。
都是一些杂七杂八的女性用品，镜子、口红、面巾纸、指甲钳这些，我辩不清她的消费档次，此外，还有一把精致的不锈钢调羹，一本粘贴簿。我打开了她的小羊皮皮夹，里面有磁卡、银行信用卡，我看到她的身份证，起先，我以为是别人的，因为那上面的名字和出生年月、住址都和她的不符合。
后来我仔细看了照片，才觉得我遇到了很棘手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