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轻薄》第12/33页


  陈老师比较有趣,陈老师对很多过早发育的女孩子都另眼相看,气得班上有些女生比如桂蕾她们嗷嗷地叫,要去买假胸。
  不过,后来彭淑珍考上卫校后,陈老师转而对彭淑珍痴情了,天天把自己的头用摩丝打得酷呆,一脸农民工的脸部表情,找机会朝彭淑珍表演他那一副失常的相貌。
  有一段,彭淑珍非常热衷和我讨论陈老师的个人情感生活话题。
  我巧妙地把一只垃圾桶传到了彭淑珍的怀里。
  我和彭淑珍一道进卫校的,分在一个班的。
  ……我因身体不好,只读了一年,就退学了。……我退学以后,住了一段院。
  然后,我家里给我找了一份事,在一辆私人小面包车上收钱。……我觉得有趣,就干了。
  其实,我说,主要是呆在家里无趣,才觉得去面包车上收钱有趣的。
  ……在家里呆着,天天翻父亲的遗物,主要是书,很无聊的。同学彭淑珍也只来过一次来看她,那样在家呆着,没病的人也会有病的,有病的人会越来越不可救药的。
  8次年她前夫的忌日,我发起和她一道去给他扫墓。
  他已经成了我们的一个共同的好朋友,我和卓文君无数次地言说着他,使他和我们已经很熟很熟了。
  卓文君,一个古老的生命,在她的飘飘欲举的往此生的漫长的飞行过程中,第一个遇到的就是他,一个不坏的男子,并且和他立了字据,成了夫妻。
  但是,卓文君并没有真正地在他的身边歇下自己翅膀,而是一直拍击着翅膀,继续往前飞,飞到了我的身边,才一个回旋,落下来。
  扫墓归来的那天晚上,我们都很疲劳,但我们觉得不错。
  呼吸了山地田野里清新的空气,呼吸了那些我们对他们怀念的死去的人发散在空中的气息,我们觉得心里很宁静。
  我们的脚上带着山地的黄泥,黄泥上还夹着草茎和花蕊。
  我们的水喝光了,我们的胃饥饿着,我们的腿都肿了,我们把鞋脱在她的门口,摊倒一样地坐在她的屋子里的椅子上,什么也不想干,身体上非常疲劳,非常满足。
  万县县城里认识我们的人、还有周围不认识我们的人都知道我们两个人一道进一道出,双双行走,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没有一个人产生过疑问,就像我们是一向以来就一直男女相伴生活在一块一样。
  当然,小声说话也是有的。但我们不管别人怎么指说,我们也听不到别人的指说。我们我行我素,亲密相守。
  稍迟一点,我回到我的屋里,吃点东西,洗个澡,我还给她打了一个电话,问她要不要吃清明团子,我这里还有几个没有吃掉。
  她来了,带着一杯水,在我的屋里吃了两只清明团子。
  吃完后,她问:“累了吗?”“我要休整一下,我要睡觉了。”“我有话要说,你要听吗?”卓文君当夜把我叫到她那边去,讲了她压在心底很久的话。
  她先说了个他和死鬼俩情感经历的一个目录。然后,她忽然搬来了四大本他的日记,对我说:“这是他在遗书中嘱咐留给……你的。”我说:“怎么?他怎么会把个人隐私留给我?”“是的。他是遗嘱上是这样说的,他说,只给卓文君的新爱人,说只有那个人才可以看。……那么,当然,只有你可以看了。”卓文君看着我。
  我不能让她的眼光失望。我一下得到了四大本日记。
  夜晚,已经有了夜的八成静谧的时分,大月亮才红彤彤地升起来。它的运动是静止的,万物的凝重的影子是静止的,深广的大地是永恒无际的静止。
  月出的景观让人感动,但这时决不需要欢跃。
  我不能让卓文君伤心,我把四本日记抱回去。我坐在那里,开着灯,我想开始读,走进他和她的时空里去,但我打不开那硬皮封面。
  我又熄了灯,静静地坐着,看着我居室窗外绣溪公园一角的空地,那里的树木在月色下运思。
  我坐着,我仿佛走在月光路上,忘了星转斗移。什么时候,已经月生中天了,高远而又清寒,光照朗朗有劲。什么时候,大地和月亮已两相背离,遥对不可期。什么时候,半空中又弥漫了一层神秘的青雾,浮在空中,在月色周围围一圈暗色的光晕。
  我像梦中天地里的一丝游绪一样,呆在自己的椅子上。
  次日早晨,又起了朝雾。阳光受到了阻遏,在无风的天地里,把世界映得通亮而温暖。太阳升于朝雾是美的。
  朝雾把人和清晨的大地连结成一个整体。朝雾还没有散,一切还没有洞开,还没有各自自守、格格相拒。
  我在想,我干吗要这么深地接触一个人?我真的有理由沿着一个人的日记走到一个人的灵魂深处去吗?我们以往并不相识,我们以后也将不会相逢,我有资格这么深入地了解一个人吗?这是你,女子卓文君和他之间的过结,为什么不让我置身局外、戴着一顶没事闲着的休闲帽,站在你们的泥泞的草地之外呢?我打开了他的日记。
  ……一个男人如何走向卓文君,一个男人如何在卓文君身边度过了他短暂的一生,这一切,沿着他的经历,清晰地走到了我的眼前。
  他的日记基本上是完全的,只有几处跳页几张空白,那可能是比较重要的内容,当初漏记了,留了空页,准备事后补上,但后来没有时间补,就一直空白着了。
  对一个站在旁边、观照别人的生命的人来说,这些,已经足够完整了。我想飞快地掠过他的人生,不讲他的故事,尽管我读他的日记读了很多天。
  9彭淑珍是后来居上地成熟了,成熟得可怕,一点也不像最初那么顽劣了。
  她们三人刚结盟时她还是个马大姐,常常露露自己的幼稚,可是一顶班干的乌纱帽让她面目全非了。
  那次她处罚李继萍和桂蕾各扫一周责任区后,李继萍说:“彭班长,你是不是还叫彭淑珍啊?你居然不相信我而相信妖精桂蕾,我警告你,你这样混下去会找不到自己的鼻子的,到时候在我的鞋筒子里发现了你的臭鼻子,我会扔到垃圾桶里的,我保证。”彭淑珍一声不哼。
  少年彭淑珍就是这样一个老布尔什维克。人家说一个女孩子做班干,最厉害的,不是班上的大男生都佩服她,而是班上的小女生都佩服她。只有把班上所有的小女生都打点得服服帖帖了,那个班干才做得有水平。彭淑珍后来就是变成了这种人。
  彭淑珍的胸腔和肺活量很大,她的朗诵是我们学校一个拿得出去的名牌节目。
  但是,在成绩上,彭淑珍和我一道烂下去,最后都没有考上重高,双双落马,进了卫校。我是为女人念头所误,她是为当班干所误。
  李继萍少年得意,考上了杭高。
  我们三个人临分别时,彭淑珍没脸见人,心里很为自己未来处境难受,李继萍则表现得很谦虚,我则大无畏和不在乎。
  我们三个人约好了,往后不在一起了,按出生年月大小,以大姐、二哥、三妹相称。彭淑珍为大姐,李继萍为二哥,我改为三妹了。
  我和彭淑珍上了同一所卫生学校,自然天天见面在一起。
  彭淑珍很快又去做新的班干去了。
  我在第一年里很想念李继萍,给李继萍的第一张明信片上写道:“好二哥,我为你哭湿了四本《红楼梦》。”我的第二张明信片上写道:“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我在第三张明信片上写道:“一别已成阔,相逢又在遥。”底下是旁人看不懂的署名:“大个子三妹。”那一年里的第四张明信片是空白,什么都没写,好像是一首无字禅语。这一张其实也是我给李继萍寄的最后一张。
  李继萍像往常一样没把它当回事,以为是小女子我搞的什么新鬼,睬都没睬。
  其实,那时我已经出事了。
  那年,我出了一点事。具体什么事,我也不想说,反正是我们女人的事。
  ……我自己也糊里糊涂的,不知道怎么了,一下子一切都改变了。
  那件事弄出的声响好像还很大,别人表面上都还跟我过得去,实际上却都有些瞧不起我了,我也听到过别人背地里怎么说我,也看到过别人暗地里怎么朝她指手指的,我本来就很敏感,现在我更敏感了。
  彭淑珍也开始远离我,这在我的意料之内。我知道彭淑珍她这个人,我知道她在行动上做什么而心里想着的又是什么。于是,我也就知趣,和彭淑珍保持一定的距离。
  最后,疏远。
  她们不睬我,我也不想睬她们。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就那样,突然一下,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失去了卫生学校的同学,开始了一种我不熟悉的生活。
  我一个人在家里呆着。
  一个人在家里生活。
  我反复地上医院,再回家,一个人在家里呆着,如此反复。
  呆习惯了,我倒觉得这样也挺好。呆长了,又觉得这样挺枯燥,很没意思的。而且,我身上的事情……那个事情……我的病,又总是蓄势待发,要重新返回,我不能抗拒,我无力抵抗。
  彭淑珍是离我最近的人,对我身上发生的事情她最为了解。所以,……这样,她就注定是我第一个要失去的朋友。这种事情就是这样,谁最清楚底细,我就会和谁拜拜,谁就会最先离我而去。而那些不知道真相的人,还可以和我勉强继续做一段时间的朋友。
  10这是一个可悲的男人,在一次春游中,因为他的可笑的眼疾,使他获得了爱情。我们那里有一座山叫银屏山,银屏山的牡丹是一绝,长在白丈悬崖之巅,绝的是仅此一棵,并且每年只开一两朵花。
  谷雨前三天后三天,游人如织,万头攒动。传说文革时有人用机枪扫射过,说那是毒草鬼花,但那花有神性,得银屏的精气,受天露的滋润,得以不死。早些年,万县县城里的人一般都骑自行车去看,去的时候结伙,往回骑时,人人腿脚发麻,一道去的人都开始零零落落,没了队形。不过,一路之上,全是游春之人,虽说失了群,找不着同伴了,但所有人又都成同伴,遇到谁就是谁,都可以伴随而归。
  他跟卓文君就是这样遇上的。据他当天的日记记载,他在一个“浑身冒着热气的温热的”女性面前,“身体开始幸福地发抖”,“眼睛不敢正视,朝左边的路看”,他们交往了,同行了。他自己说,他“像一棵星掉到大海里”,“那大海就是爱”。
  他们是在石涧茶圃那儿碰上的。当时卓文君的自行车链条断了,断头拖在挡灰板里,可她是一个女性,连故障都找不到。骑车的游客都回头跟她开几句玩笑:“这下好了,车可以骑你回去了!”大家都走了,匆匆到下一个景点――百亩桃花林去了。大家并没有恶意,没人相信这样一个“生动的女子”会脱单,没人相信这样的一个女子会没人帮助她。但是,所有的人都错了。只有他上去了。
  然后,他给她弄了一会儿车,但没有弄好。他们只好一道推着车步踩。他的眼光始终朝左边看,他的斜视是偏右的,为了遮掩自己的眼疾,他习惯于矫正性地往左边看,这样,在人的感觉里他就会是在正视。而卓文君一直在他的左边走。
  她笑了,以为遇上了个特别有意思的人,一个热心帮助她又盯着她看个不放的人。
  后来,他们到一个农户家去讨水喝,他又帮她推车。虽然链条断了,但那天他们兴致不减。
  走着土路,去了桃林。看到了桃花灼灼、凄烈壮观的景象,几十亩一大片,红艳艳惨人。一阵风过,落英缤纷。
  据他的描述,卓文君那天穿着“富贵的玫瑰红上衣”,披着日本电影里真由美的披发,神情“优雅哀婉”,每当走路动作幅度大一点时,头发会飘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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