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轻薄》第13/33页
(夜晚的杭城仍在下雨。林因坐在我的床上,听到这,问我:“卓文君是不是就长得这个样子?”我说:“他们相遇的时候,我还不认识她。我并不知道她那时的长相。后来我们天天照面的卓文君我是知道的,她脸上有许多细小的雀斑斑点,但掩饰不住她身上的清气。”林因又问:“清气是什么?”我说:“清气就是秀气。”林因点头,说:“哦,晓得了晓得了。”其实,我知道她并不晓得,她只是不想在这个问题上面继续纠缠下去,只是想知道后文。)那天,他们俩很晚才回到万县,卓文君“变得像银屏山绝壁上的牡丹一样”,在他的眼里可望而不可即。她有时很冰冷,很矜持,很高洁。而他,很痛苦,很犹豫,很忧郁。
求爱的历程充满着艰辛,男人在他八十多页日记里,有一句话写道,“爱情的哲学说,求爱的过程越痛苦,日后的幸福越甜蜜。”后来,卓文君“听熟了他的喋喋不休”,放弃了她的“残忍”的沉默,改变了她的“坚韧”的“虚与委蛇”,把“爱情降临到他的头上”来。
他吓得往后一跳,半天之后才“捧着她的脸,吮吸着她那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苦涩的泪”,“她丝纹不动,毫不拒绝。”男人的求爱成功之后,他的日记里有一首诗,一首散文诗吧,是这样一些内容:“我们的爱成长成一棵繁茂的大树,迎天际的长风;我们的爱是一道辉煌的斜阳,直贯长空;我们的爱使天下所有情人的海誓山盟都成了隔日黄花,所有的言说都显得不真实。
“在默默无语中,一种浩淼又回荡不息的爱正式到来了。
“爱不是瞻前顾后,不是算计;爱是不顾一切,爱是长天一色,爱是大地巍峨。爱不是叹息,不是哀婉,不是幽怨,不是悲苦的惊耸的山;爱是纯净碧蓝深广无际的幸福海。
“有了爱,人将不再痛楚,不再像深夜里一块刮风打雷的痉挛的天地,不再像一片淋雨的瑟缩的树林,人将不再悲伤。
“爱能建立起强大的牢固的塔,爱能裹挟天地万物,爱是百分之百的信任,爱是不丧失,爱是静守着,是永远的欢乐的晴天,蓝洁而又芬芳。”那时候,诗歌有这么深厚的土壤,我在万县做诗坛盟主时,从没在意过别人,但我没有意识到,还有这样一个人的私人日记里有这么一些漂亮的句子。时间会让我这样的人变得谦虚的。
后来,他们结婚了。
他们买了同心锁,浪漫地旅行结婚,到了黄山。
他们很幸福,幸福得累得慌。他说,“我愿意什么都不做,而一生专做一个开启你的工匠。”那个“你”,当然就是指的卓文君。
然而,次年8月21日的日记就由于激愤而变得字体狂放,句不成章了,并附诗一首。这是很好的阅读文本,录在下面。
昨晚,在南门喝酒,我醉了。老胖也醉了。老胖还歪着要跟我拼。他嘲弄我,激我。老胖的话让我不舒服。他好像是说卓文君什么。
我和老胖连端了五个满杯子,要醉个明白。老胖还怪笑,我砸了酒瓶,酒瓶割破了他的大肉头,我知道其他朋友会收拾后事的。回家后,我问文君。她话很闪烁,打埋伏,里面有东西。我推倒了她,要做个男人。
这不是家!我蒙头大睡。
下面有首诗曰:深夜三点天道已废月光惊心动魄如旧忧郁的阴影开响了愤怒在倦怠中享受黑月亮和黑太阳背影告别背影最后的蝉在最后的树巅最后地鸣时间倒着走尽管我们没有走但我们已经移动四大本日记在某一天戛然而止。
他生前最后一则日记记载――今天我到东门煤厂买了蜂窝煤,到五交化公司去找了小马,还打电话到北京问赵某某治眼睛的事。
和送煤的人吵了一架,坚决地给他运力费一元五角。
卓文君买回了两条鲫鱼,其中一条一肚子鱼籽,卓文君还像以往那样不敢杀鱼,但由于我俩在冷战,她也没开口叫我来帮忙,我也就随她去。盆子里刀啊剪子血啊鱼鳞什么的,乱七八糟地摊在那……11在别人的面包车上做上事以后,有一次,我遇到了同学李继萍。那是一个农历年底,李继萍在外地读书,坐火车回来了。李继萍和一个读中文系的男生一道,那男的是临安人,据说是在火车上认识的,两个人有点意思。下火车后,那人送李继萍到汽车站,两个人在汽车站停车点脸对着脸站着,互相留地址姓名。
那天天是阴的,准备下雪,有年底的气氛,许多忙忙碌碌办年货的人、年底送报表的人、回乡的打工仔,还有像李继萍这样回来过年的学生都在走动,我们的生意也很好。李继萍拖着行李包,站在露天车站的正中,那个露天车站是新开辟的,是用大量垃圾填平了一个河湾做成的,当时专门作我们私人车辆的停车场,那里也是私人面包车的客运集散地。很多男车主上去拉李继萍胳膊,真讨厌,趁机就占便宜。
就在那个时候,李继萍发现了我。我正捧着一个大盆子一样的碗,在疯狂地吸面。
李继萍说:“哎,是你呀?我还以为不是你呢?林因,你怎么在这里?”我一看,喊道:“哎哟,李继萍!”我自小胆子小,惊喜的时候也像个蚊子叫。我掏出一张面巾纸揩揩嘴,就急忙跑到李继萍跟前,帮她放好鼓鼓囊囊的大包。然后,两个人靠着膀子,说起话来。
李继萍说:“怎么跑到这来干了?不是说你退学以后当了税狗子了吗?”我秀气的眼里一闪,闪过很多东西,然后轻描淡写地说:“福分浅,干粗事的命。”李继萍继续说:“怎么啦?到底怎么啦?不是我看到,我还真不信呢?你人那么秀气,那面盆子却那么土。……你看,你的面包车男司机也在呼啦呼啦吞面。”我岔开了,说:“我早看到你了,跟一个男的站那儿好半天,可认不出是你。”两个人笑了一通。
李继萍又说:“天天在这上面,多挤啊!我们这么多愁善感的黛玉儿,你受得了吗?”看到我表情的变化,李继萍忙又捺住话头,说:“挣大钱了吧?说,挤不挤?”我说:“挤,挤得尿都往下滴。”我们两个人抱着笑起来,我笑得很轻巧。
我一边招呼着客人,一边和李继萍说话。
李继萍又说:“其他人都无所谓,偏偏我们三姐妹,你、我、彭淑珍,还没通上信。都怪你,你是最先工作的,一点也不主动,不给我们写信,看不起我们!”我走到李继萍跟前说:“我也好想你们,……可我怕给你们丢脸。”我说着,就哭了。李继萍心里一咕咚,连说:“这不好好的吗?”说后,拿一只手为我擦脸上的泪。车上的几个人都看见了。
李继萍突然又为我打抱不平地说:“人家想吃你这一碗饭还吃不到呢!搞交通,多吃香!……正月我到你们家来玩,欢迎吧?”我说:“……那你就在初二来吧,我们去捉捉彭淑珍。
初三以后我们就要做生意。“车上人上满了。车子朝杭城开起来的时候,人太多,我坐在李继萍的身上。
李继萍把我裤子上勾勾绊绊翻出来的两根线头扯掉,又用手去理理我额上的一绺散发。
12他的四大本日记只有小半本是记录他与卓文君恋爱婚姻的,其余全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年青人早年对生活、对事业的梦想,他读书,暗恋别人,他家境不错,成长过程中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
他的日记内容很丰富,记写得很有文采,我几乎读了整整一周。
某一天凌晨,我无声地把它们垒好,敲响了卓文君的门,要还给她。卓文君好像是一直在等着我的样子。她没有作声,接过去了,又去柜子里放好了。
那个凌晨很寂静,寂静得既空洞又丰富。我们各自上班去了,直到晚上回来,才展开了交谈。
我说:“他很爱你,对你真诚,也可以说是至爱吧。你说呢?”卓文君没说什么,但看得出她正在酝酿着说什么。
我又说:“你觉得有愧,身上一直背着这份愧疚。我能看得出来。”卓文君忽然说:“是的,不光有愧,而且我简直感到有罪恶!……他,太残酷了,他根本不让人悔过,不给人机会。他死得太自私了!他无非是用死来告诉活着的人,他是无辜的,而我不是个东西!”她脱口而出。我没防备她说出这句话来。我就说:“我看过日记以后,我觉得,你们之间,存在着一块空白地带,这个地带,是他不记写的,也是你不愿说出口的。
可能,就是它酿的祸。……就是现在,你还在对它保持沉默。“卓文君复又沉默起来。
我感觉我点中要害了。既而,我发表随感似的说:“你得承认,跟死去的人比,我们活着的人,多少有点寡情。”我很希望她能说点话,让我能进而判断她的内心,但她继续保持着沉默。
之后,她满含冤屈地说:“你为什么也指责我?”我说:“只能指责活的人,不是吗?”卓文君突然冲口而出,大声地说:“我恨他!……其实,死很容易,生命是个托盘,所有的人生内容都要它来托着!他是个懦夫,他向我求爱的时候流的鼻涕是我见过的人中间最多的,我心一软,才嫁给他的!”夏天,我和卓文君一道乘江轮到达安庆,又坐汽车去黄山。在路上,卓文君说:“上次我和他旅游结婚,我们来黄山时不是像这次这样顺长江走的。”我没有说话。
我有一个同学在屯溪,我们很快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炎热的人间夏天,黄山顶上却是一片清凉。莲花峰和天都峰对峙,巨壑之间,有白色云雾在飘移,宇宙非常通透,空气非常干净,云倏忽就来,遮挡了彼此。一团巨大的云雾一走,对面山峰的脉理真情毕现,底下影子清晰可见,真实得可怕。
高空过于洁净。没有尘埃的地方是可怕的。
我们到达了天下情人的圣地――栓同心锁的地方。卓文君的人间丈夫是在这里跳崖的。
我们这次来,唯一的愿望就是想看看死鬼临死前是不是把同心锁下走了,我们希望他临死前把他俩当初锁好的同心锁带走,至少是把他的那一把带走。
但事实是,它还在。
卓文君认出来了,它们还在。在第四个石墩旁边,雾气在上面凝结了无数粒小水点,那是两把中等型号的铜锁,一点没上锈。
卓文君用她的纤纤玉手指给我看。
又一团强雾袭来,我们彼此看不见对方。铁链和铜锁的长龙阵上面开始往下滴着水。我摸一摸卓文君的手,她的手冰凉。
她和我一道上黄山,她一直魂不守舍,若有所思。
我对卓文君说:“你们把钥匙扔到悬崖下了吗?”卓文君说:“是的。”随之,卓文君又说:“不过,总共有四把,我偷偷保留了两把。”我说:“你为什么留两把呢?”卓文君说:“我也不知道。”我说:“你带来了吗?”卓文君说:“没有。”我说:“既然你留着,为什么不带来?”卓文君说:“我们动身时,并没说好要打开这两把锁。”我说:“那我们这一趟到底是要干什么?”卓文君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那儿,没有回答我。她好像已经在那里站一个世纪了。
13我和李继萍两个在正月初二一道去敲彭淑珍家门,我们非常确切地知道彭淑珍的家门,但是,她们失望地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说他们家搬走了。问搬哪儿了,那人不知道或者就是还没回过来神而不愿说,后面有人在麻将桌上催着他去应牌,门很快就关上了。
他们俩又坐151路公交车顺运河到了另一个同学桂蕾的家里,桂蕾妈妈说桂蕾和李继萍逛杭州百货大楼去了,要我们在家里等着。
我和李继萍就守株待兔,坐等她们两个。李继萍和桂蕾的妈妈搭上了许多话,一道下厨烧饭去了,我一个人坐着喝茶,翻一本时尚杂志。
快中午的时候,彭淑珍和桂蕾回来了,李继萍和我突然在她们面前冒出来,朝彭淑珍大声地说:“好哇!不跟我们三姐妹玩,跟桂蕾好上了,背叛!我代表人民,枪毙你!”桂蕾上来一把攥住李继萍小手做的小手枪,对我说道:“你们想和本姑娘好还好不上呢!……还是我们四人一国吧。”彭淑珍一见,非常开心,说:“你们不要没良心,今天是在桂蕾家里!”四个人窝在一窝哈哈哈哈地笑起来。
笑过以后,彭淑珍对我说:“林因,现在怎么样?都大半年没看你了,你退学后,我在卫校里尽受人家欺负,你不知道我受的苦了,我眼睛水都哭掉了好几塑料桶。”我知道彭淑珍在开玩笑,一般都是她去欺负别人,没人敢欺负她。彭淑珍又急急地问:“为什么不打个电话告诉我你两个格格驾到?”李继萍说:“大年初二,我们原本想神兵天降,来个瓮中捉鳖,没想到你狡兔三窟,藏到这里,林因和我差一点跳了运河,无奈运河的水太臭。”四人又笑一顿。
吃饭的时候,桂蕾妈妈来陪我们几个姑娘喝酒。
彭淑珍说:“明年我毕业,分配的事,桂蕾爸要帮我的忙。”桂蕾说:“好说的好说的,说过话的,一句哎呜。”李继萍凑到我耳朵边悄悄地对我说:“以前彭淑珍最恨桂蕾。”那边桂蕾就大叫起来了,说道:“林因林因,告诉我,李继萍说我什么坏话?我要当众剥下李继萍的衣服羞辱她,你说你说!”我吞吞吐吐地说:“她说彭淑珍……现在,把我们甩了,移情别恋了。”彭淑珍和桂蕾都听得出我的意思,她们放下我,积蓄力量,走过来,准备好好修理李继萍。
几个人在家里吃饭,像唱一台戏,把正月里的那一天闹出了一点气氛。
吃过饭后,桂蕾的妈妈出去了,我们四个人就以最放松的姿势在她家里坐着躺着,我把脚踹到李继萍新滑雪衫里取暖。家里的空调开得很足。我们四个人又打又闹,最不讲究的礼数都拿出来了,后来,打累了,就又开始说话。
彭淑珍说:“林因走后,上学期开解剖课,第一次看到一个光男人的身体。
上完课后大家都不做声,到了宿舍也不做声,大家又默默地去食堂,不作声。我下铺那个安吉人,手里拿着饭票,排队买饭,一道去,又一道回来,一句话都没说,那人平时特别能说话,我晓得的,每次她一到寝室就唧唧嚓嚓,可她那天一句话都没说,直到晚上我们一起在寝室用膳时,她忽然停了调羹,说:“真的,我到今天才晓得人是怎么生的。
‘我们全寝室的姐们忽然一下全都笑得喷饭。其实,大家憋了一上午,大家都想说感受,就是没个人啄开弹壳。
“四个人也笑得肚筋疼。
李继萍说:“我小时就是搞不灵清人到底是从胳肢窝生下的还是从大腿肚子里生的。”彭淑珍说:“我妈妈哄我说是解小便解下的。”桂蕾说:“我刚知道这个事时,也是发呆了一整天没敢说话。”这时,李继萍说:“桂蕾肯定是听一个男生讲了的!”桂蕾妈妈不在家,桂蕾穷凶极恶露出真相,冒充大头鬼地和李继萍针锋相对地说:“哎,真当是的了!这种事只有听男生讲才刺激。”桂蕾这句话气得李继萍没话说,只哼气。
彭淑珍就轻轻地挖苦桂蕾一句说:“你不要太老巨嗷。”李继萍好奇地问彭淑珍:“你们上解剖课是不是就看到男人那真刀真枪的家伙了?”彭淑珍喊:“好啊,你!”说着,就要打李继萍,李继萍赶快把头躲到我的怀里。
接下来桂蕾问我,说:“林妹妹林妹妹,在小公交上挤,见过人家那东西没?”我听后,把怀里的李继萍推走,旋风一般地跑去,用小拳头捶桂蕾。捶过、笑过以后,我说:“真的,铁硬的,不晓得是包带子还是乒乓球板。”四个人又笑一通。
正月初二那天我们四个人在彭淑珍家大闹天空,笑得前仰后合。后来彭淑珍就带宣布似的说:“李继萍林因,我告诉你们,桂蕾现在是我们中间正式有泊拖的,天天跟人家对开,我们要她说说她那匹白马王子的东西好不好?”桂蕾立即大叫制止道:“彭淑珍猪头三,嘴生疮的!脑西搭牢!大个子林因,拿线来,缝她的唐老鸭大嘴。”李继萍马上在一旁发表感想地说:“难怪妖精桂蕾这么淑女,酸溜溜的,瞧不起我们,原来是有了臭男人了。”桂蕾又朝李继萍圆睁着大眼睛说:“李继萍,你别马桶里闷响,你们大学里开荤的事体哪个不晓得,别装得像个马大嫂似的。”我马上就说起李继萍去年回家时勾了一个大学生的事给桂蕾和彭淑珍听。
李继萍在旁边冷冷地说:“好吧,你出卖吧!”桂蕾说:“红马李继萍,你老实交代吧,你有几匹白马?你们还记得吧,以前红马写过一首诗的――是‘我如果是匹红马,我还光着腚呢!’哈哈哈哈,你们记得吗?别打别打。……还有,林因呀,我一直到今朝都搞不灵清,你到底出啥事了,人家都说你不是生病,你好好的书不念干啥要休学挤公车,有什么事体不好说的吗?”那时,我一下脸羞得通红。
彭淑珍朝桂蕾大喊起来,说:“桂蕾,闭嘴!”大家都安静了一会。
李继萍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说:“什么事吗?就瞒着我一个?”我小声哭了起来了。
李继萍急了,又朝我说:“林因,有什么的?现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顶多就是被别人蹂躏了。”桂蕾也来哄我,嘟囔着说:“没什么没什么的,……林因,算我没说这话,没问你,好吧?”我还在嘤嘤地哭。
彭淑珍大声说:“好的呢好的呢,林因你别烦了好不好,大过年的喜庆喜庆,要不我们明天到未来世界去听李谷一这个老妈子唱歌去!”我一时还止不住哭。桂蕾又道歉地说:“林因,我这壁厢有礼了,该死我,你打我一个嘴巴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