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轻薄》第15/33页


  万县的阳光平射进屋来,很微弱,但屋内也够明亮了,足以让我看见坐在对面的卓文君脸上的麻雀点点。
  窗前围墙外绣溪公园里的几只鸟儿在啾啾地叫。那几年卓文君脸上开始长那种东西,在鼻梁那一块尤为明显,我把它称做鹌鹑蛋斑点,那些灰褐色的东西悄悄地爬上了她那很不错的脸蛋,好像在暗示什么。
  卓文君坐在我的藤条椅子上,正好面朝着微弱的阳光。
  那张藤条椅子是我老丈人给我的。
  我脸没洗、牙没刷,坐在卓文君的对面。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对生活开始抱一种特殊的哲学观点,我觉得这个世界的奥秘,就在于人与人的互不相知,在很多很多、各层各级的围墙、栅栏、门窗之后,人们互相不理解地呆着,很恬然,很自在,很安全,一旦知道了别人的底细,把别人看了个对通过,看通透了,看到别人的肚肠了,世界立即就失去了意义。
  叼着烟斗的萨特他们,不应该为人与人之间的不可理解而悲观,相反,人应该为人与人之间的不理解而高兴。
  我那时看着卓文君,我的眼光的性质发生了些许哲学上的变化。卓文君那天的声腔、语态都一反常态,她可能觉得情势需要她那样,需要她那样才能达意。
  接下来,卓文君一个劲地说为什么别人认为她疯了。
  事实上我那一段时间很希望知道她和我前老丈人的故事。
  但我一点也不能去强迫她的感情和意愿,硬要她去说什么。
  我期待卓文君讲这个,但她那天却说了另外的。她还在喋喋不休地说她与她的死鬼的悲情故事。这个故事已经暴露,已经陈旧和腐朽,而她还在那个故事的阴雨缠绵的天气里,她还以为我还在关心那个故事。
  她说:“现在外面传的一些关于我的事,你晓得吗?那些事快把我逼疯了,我快承受不了了。”我没有说话,我一点也不关心她的话题。
  然后,她渐入她的正题。她说:“我今天起早就是要告诉你这个的!我想,我和死鬼的事至少要让一个人知道,我与我丈夫真正交恶的真正原因是……我误入了邻家,而不是像人们闲言碎语中所嚼蛆的那样。……现在我全告诉你。某一天,我像往常一样从县委大院里下班回来,我的丈夫他还在县政府上班,由于下班时间不一样,又由于上班地点不同,我们两人每天都各走各的路回家,我们回家,不停地回家,每天都回一次家,一年要回三百六十五个一模一样的家,要面对三百六十五个一模一样的丈夫,这还只算了一年的时间。……所以,回家的路总是那么熟悉,那么漫长。每天,我们都要来回走四趟,闭这眼睛,我们也能摸到自家的家门。
  “可是,那天,奇怪的事发生了。我居然少上了一层楼。
  我还像往常一样,用钥匙打开了外面那扇保险门。那扇门轻而易举地就被我打开了,丝毫没有什么异样。我以为那就是我的家。
  进了门之后,我发现家里的摆设一应俱全,与我家里一模一样。
  “然后,我进了卫生间,打开了淋浴头,开始洗澡。就在那个时候,我发现一个男人光着身子推门进来了,这也和我熟知的情况一样。死鬼常常在我洗澡的时候开始他对我的例行的强暴。我很喜欢。那一天,情况完全相同。男人白条条地进来了。我马上就幸福地闭上了眼,没有回转身,让喷淋头的水冲我的身子。男人横抡着把我抱起来,就势平放在卫生间的瓷砖地上,这个动作我也非常熟悉,与以前无数次经历过的毫无二致。
  “上面的温水还在喷淋,下面的我们进行得如火如荼,男人在水的润滑和助推下轻而易举地就进入了。那男人把那一切做得跟我丈夫一模一样。我丝毫也不知道这是一个鸠占鹊巢的故事。我觉得很快活,我达到了极点,我躺在水中,莲蓬头上的温水还在喷淋,头发湿淋淋地纷披着,我觉得那天我的丈夫特别卖力特别用心,我像往常那样兴奋地扭了好几扭,还意犹未尽,我上身从地砖上翘了起来,挣扎着助兴,最后我还在水声中喊了起来。
  “等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又开始洗澡。
  那时,我才发现了那个男人是别人。
  我羞愧难当,可是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我只得在那同一种结构的屋子里躲着呆过这一夜。我不能出去。下班时间,楼上上上下下的人很多,眼很杂。
  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生活是极其简单的事,这里的一切流程都和我家里一样,一切只不过是把自己家的事重做一遍,那个男人也一定这样觉得。我们吃晚饭,看电视,睡觉,起床,洗刷,第二天又去上班。
  “可就在那天夜里,我的丈夫整整找了我一夜,他把万县所有的地方都翻了一遍,没有找着我这人。我的丈夫在宿舍区发现了我骑回家的飞鸽牌自行车。它清清楚楚地就停在车棚里。人怎么会飞掉呢?”当天夜里,他就报了案。并且,我丈夫在次日上班时,又发现我的车子不在了。我的丈夫又一次报了案。接着,我丈夫在家里傻呆呆地守了一天一夜。
  “傍晚,终于水落石出,我如期回家了。他问我,我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切不是很正常吗?我昨晚回家了呀!你在洗浴间里还和我做了那事,我一点也没感到什么异样,你怎么了?是不是生毛病了?”17有一段,我跟桂蕾到杭城的娱乐场所去玩过,跳舞时,也认识了几个人。出入那里的,都是一些职业从事夜生活的人士,养尊处优、生活不愁。
  桂蕾也是,算是市里一个干部子弟。
  桂蕾很前卫。
  她还没结婚,她对我说:“到这里来玩,你就要把自己弄得很先锋。一个女人有一些舞伴,有一些男朋友,这其实一点也没什么。
  以前,我有比较固定的一个男朋友,现在他另外交了一个女孩子了,我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反正大家换换,都很好玩的。而那个女孩子,现在也有一个男朋友,我也有了另外的朋友。
  这就好了,大家干脆在一起交往,很快就都认识了。“我后来认出了桂蕾说的那几个人,他们也邀请我进去玩,可是我最终没有进去。
  不过我知道了,交换爱情的故事,在杭城夜生活圈里,是普遍存在的。不过像桂蕾他们这样公开的“换朋友”游戏还不多,一时把各路英雄都惊呆了。
  那时我还不大会跳舞,有两个男人都非常想教我跳舞。
  起初我兴致也很高,学得飞快,在那些场所跳舞,我很快就把桂蕾压下去了。
  一天,桂蕾感到了压力,就告诉我说:“接下来就是睡觉了,很多男人端着各种型号的猎枪,有的枪口蓝幽幽的,在瞄准你这只刚飞来的鸟。如果你要和谁睡觉,一定要告诉我,我可是把什么都告诉你了!”我听了,非常兴奋和紧张。我想,至少我要等一个男人开口提出睡觉的要求了,我才会做出反应,做出吓得一惊飞走的样子,彻底飞离这个夜生活场景。不过,我一定要接到一个男人要求和我睡觉的口头申请后才离开。
  在那样一些场合,我感到自己和别人之间的平等,没有人歧视我,都把我当着一个普通的女人看,甚至是把我当着一个不错的女人看待。
  夜晚里发生的内容特别丰富。在很高分贝的舞曲声音里,我戒备地看着眼前的各式各色男人,不时地问桂蕾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桂蕾对什么都知道。
  桂蕾说:“你这人噶木的,噶发魇的,哪有什么好人坏人?天下只有交得来交不来的人!”有一天,桂蕾招手让三个人从舞池那边的围手椅里过来,把他们介绍给我。
  那是三个女的,其中一个我已经有点熟了,天天在这里唱歌,发出男不男女不女的声音。有一天她和我上洗手间时,我们两个人还说过一句什么话,她好像是说我的屁股长得更妙。
  桂蕾把她们看了一圈,把其中一个还拉着转了一圈,看着,然后拍了一下她的屁股,拿着架子问道:“喂,你对杭州整形医院的手术满不满意?现在都还好吧?我就看你这屁股不大像。”那三人都有点感激地对着桂蕾哈着腰。
  桂蕾说:“杭州的医院我都非常熟,整形医院里的医生的名字我能倒背如流,院长宋良军,副院长叫陈志强,割眼皮的叫赵家松,做阴道整形的叫方小飞,这些人我都认得,你们不要客气,身上哪些地方变性变得不成功,跟我说说,我让他们给你们再弄弄。
  ……还有,以后要是还有什么人要做这一类手术,尽管找我好了。又还了女儿身,又唱歌跳舞赚钱,对你们是划算的!我们这里的手术在全国是领先的,把握很大,医院也委托我跟踪你们江西人,光你们几个就是三例变性手术,出不出第四例,就靠你们联系了!你看,五十家新闻单位采访你们,你们亲眼目击的吧?如果没有我,你们能这样风光吗?一风光就赚钱,是不啦?这就是巨大的社会效益,很容易转为经济效益,你们可都忘了我了?不过,我也不缺钱花,就交个朋友吧。“其实,桂蕾把他们叫来并没有什么事情,真正的目的是要告诉我他们三个人是这样的人。后来,桂蕾的男友来了,桂蕾说:”这一个,是我的真品牌的姐妹,叫林因。
  大家认识认识。“那人看着我,想答理我,我说:”我们不是已经认识了?“他才没有说话。
  桂蕾装做不在意,说:“……林因,我还告诉你,刚才的三个人,中间的那个叫蒋奇,这边的叫沙扬拉,都是艺名。蒋奇还是个大学生,她从没告诉过我真名姓。……我问过她一次,她要我不要问,要去唱歌了。我就是想看一看她的腰身,想听一听她的嗓子,还想睡一睡她。不过,她好像一直没有下下决心。”我感到头皮有些受电发麻,这个地方真的比较刺激。
  桂蕾和我说:“贸发魇贸发魇哩,她们三个在杭州做了阴道成型手术,以前在宁波歌厅里唱歌。在杭州做手术成了名后,就挺进到了杭城歌厅。……她们在杭州整形医院作手术是我介绍的,当时,报纸都登了。医院里那些女病员晓得了以后,拒绝她们上女厕所,咯咯,蒋奇刚变性后,沙扬拉就在外面站着为她放风。别的女病员还反对,蒋奇只好上男厕,沙扬拉她们也替她守着,不让外面的人进去。
  你看你看,她们是不是很有公德心?我很同情她们,我经常跟她们开开玩笑,她们都感激我。
  ……她们三个人是非常要好的,就像以前我们的四姐妹一样,简直就像是亲人,蒋奇做手术时,另外两个天天陪护,轮流看护,人在世面上混,就应该像她们这样子,林因你说是不是的哩?“在那里,人可以大开眼界的。桂蕾每天都讲一些好玩的东西给我听,多少天过去了,都讲不完。
  有一天,桂蕾又对我说:“林因,你初来乍到是个新手,可你现在已经贸能吸引人贸能吸引人的了。你可晓得?我并不妒忌你,但你以后不要恨我就行了。我带你到这里来玩,只是我一个人呆在这里很没劲。这个地方你晓得的,说有趣就有趣,说没劲就一点劲也没有,所以,我才带你来的。……你要陷进来了,是你自己陷进来的,到时不要怪我昂?你能在这里陪我,我是求之不得的,但是以后千千万不许骂我的!”我说:“怎么会呢?”桂蕾说:“那就好。”可几声男人的枪响之后,我还是有点怕了。我躲闪得快,没有被击中。不过,我觉得被男人瞄准时有一种特别的快感。当男人和我露底牌时,我觉得可以离开这个情感夜市了。后来,我就走了。我被太多的男人的枪口抵住了肋骨,吓跑了。
  有人提议要养我,我拒绝了。桂蕾支持我,说:“你做得对。”杭城的夜生活完全是我所不熟悉的,在一个周末派对里,我被酒精弄昏迷了,被剥光了,很多人在一起寻找到了他们要找的乐趣。不过他们很有职业道德,没有让我怀孕。
  我醒来后,并不在乎,反正在那以前我就已经失过身了。
  ……我变得没有羞耻感起来,现在我说起这些都能感到快活。从全国各地以及港台请来的艳星,来各舞厅蹦啊跳啊脱啊,都司空见惯了,那些女星,是专门为男人扭的。
  男人需要酒、烟、助兴的药、舞和女人。我觉得那里整个的场所都是男人的淫荡的陷阱,女人没有自己自主的情感,我们的七情六欲全都被关到了男人的一个小闷壶里。
  我不知道好笑不好笑,就是在那里,我的女性身体真正地被启发了,我的女性意识有了。我少女时期对自己女性身体的自觉都是肤浅的和不成功的,在这之前,我被别人强暴时我也没有完全获得所有的女性意识。只有在舞厅和酒吧里,作为女人,我才是女人,我所有的时间都被人包租着,过着白天和黑夜倒置的生活,白天软绵绵的,弱不禁风,夜晚,就狂歌劲舞,在强劲的音响和色泽清冽的酒浆中,在男人的腿间微笑。重要的是让客人多喝酒,重要的是让自己快乐。进那里面的人都没有伪君子,也没有任何埋伏。
  我觉得,我在那里搞清了女人是什么。
  我那时拥有全天候自由支配的时间,很适合在那种场合继续生存下去,但我走了。
  我被惊吓后,又跑去干小面包车了。
  杭城很小,我走了以后,身后还不时传来零星追击的枪声,我置之不理,每天跑去和那个开面包车的土老帽一道出车,一道返回。
  土老帽倒是不计较,很快就把另一个人辞退了,说如果我愿意,他可以永久让我来做。他还答应我,说只要我愿意,他甚至可以娶她。好笑,他说他甚至可以娶我,他跟你一样,也不当我是什么好货色!小面包车跑的线路已经改了。这一类的车,都是往城乡结合部跑的。
  一天,车上人挤得要命,有一个女人当众骂一个老头子是“老流氓”。那老头是一只奇货,我看得清楚,他一上车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手上拿着一只鸭爪子在嚼,同时喝那“老百姓喝得起的”西湖啤酒,拿腔拿调地喝,吃,而且还用了一只杯子在喝。人上得多了,我也没闲心去管那老东西。
  反正世上人多,什么样的人都有。当他身边的那姑娘叫起来的时候,我才知道发生了事情。
  老头子在人堆里却回了嘴,道:“骂我是老流氓?你以为你是原装货呀?”过了一会子之后,老头又趁兴睁着红眼看那姑娘,说:“你到底是姑娘还是嫂子哩?啊?到底是金装的西湖啤酒还是简装的西湖啤酒哩?是冒牌货吧?哈哈哈!”那老头一边喝酒一边调戏她,不把众人当一回事,很邪恶,这种人我见过。
  旁边有个杭州老伢儿在起哄,说:“你这个糟老头跟糟毛豆似的!”我那时挤过去了,保护那个女青年,凶猛地朝老头骂去:“噶背的!瘪塌塌一个老头子,在车上还像模像样地耍!钱塘江里洗被单――大摆布呀?吃了,喝了,还摸了,你以为这是旧社会呀?死人把你个老伢儿死丢得了!”那是我一生中最凶猛的一次骂人,是用飓风风速骂的。
  那个老伢儿眯楸着眼睛,朝我看。
  我那天底气很足,准备把抱不平打到底。
  没想到,老头说:“你这雏儿,跟我儿子困觉,还敢骂你爹呀!”车上众人“轰”地一下笑起来,顺着老头的眼光看去,都知道了那开车的是他儿子,而我还一直蒙在鼓里!18后来,我终于弄清了卓文君的所有风流韵事。那要感谢万县一中出的两个人,一个是陶光晓,一个是童中文,我们把他俩称为档案局局长和档案局副局长,他们两人通过自学成才,埋头苦干,建立了我们那个年代的资料齐备的万县县城青年男女的档案,他们制定了详尽的名册和案卷,记录了许多男女敏感阶段的隐秘情况。只要到他们那儿检索一下,就能得到要调查的情况,或者只要你一开口,他们就会提供出比你预期的还有满意的卷宗。他们那里是情报部和特高科。
  他们两个是怀着两腔热情来干这个事业的,他们以那样的工作为乐。
  据他们的资料显示,1983年卓文君和她的女友尤里卡的丈夫章为交往甚密,两个人一道到河坝头纺织厂跳舞时被路口值勤的人捉到过,而且被罚过款。
  当时,卓文君的女友尤里卡并不知道。
  还据他们的资料显示,卓文君小时候就是一个腰肢很好的小姑娘,惊动过半城的人。
  有一次,她在一条路上买鸡蛋,没带东西盛放鸡蛋,于是就撩起自己身上的花裙子来兜,露出了粉红色的裤头,震惊了一路的人,一个个张着大嘴巴现出了呆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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