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轻薄》第3/33页
我们开始了今生的故事。
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并不急着离开。
她用一张让人心动的脸深深地凝望着我。她知道我的名字，她正在核对检查我是否名实相符，是否是她在那一路公交汽车上选中的男性动物，我说：“你仿佛是要鉴别我是否是赝品似的。”她带着一种欣赏的趣味大胆地目光灼灼地抚玩着她的猎获物。而她的档案则全无。这让人感到陌生、新奇而又刺激。我们互相狩猎，互相以对方为猎物，我们都胜利了，获得了双赢。
亮光下她的肌肤像蝉翼一样萤亮、充满弹性。她的头发乌黑亮泽，她的睫毛被精血悉心养护得像山中生命力旺盛的锯齿状边缘的植物一样。
她用手轻快自得地拢一拢头发，又不经意地在脸庞上搔一搔痒。
她把指甲涂成银白，她的手型细长而又跳跃、愉快。女子是那种并不高大但细硕丰满的那一种，她戴着黑色的乳罩，穿着黑色蝉翼一般的网状薄透的内裤，女子很娇小很轻盈，她把自己的身上检点得很干净。她要优雅地微笑着谢幕了。
短短的一下午，我们经历了大欢喜大悲恸大骚动和大平静。她并不很过分珍惜自己，她并不很在乎自己，她似乎从生活里领会到了：过分珍惜就得不到快活。
风平浪静、尘埃落定以后，我们亲近而满足地躺着。
我对她说：“你的嘴里有一股薄荷味。”“箭牌口香糖。”一会儿后，她又说：“你要不要来一个？”我阻止了她拿衣服和手包的手，她的动作很俏皮很狡猾，我已经无数次地消灭她这个企图了。
女子怨怪了，躺在那里转过身子和脸去，赌气地说：“我要走了！你连人家的名字都不问！”我被她点醒，用手臂温存地抚摸着她精美的后背以示安慰。我编出一句话来哄她，我说：“我并不在乎你的名字。”说过以后，我立即就觉得自己很虚伪。
女子假意气鼓鼓地坐起，伸手拿衣。
我又一次让她失败，并用技法让她躺回来。她和我脸脸相对，她说：“下次不来了。”同时做了个微小的猫发火的动作。她还刚刚和我相识相熟，我知道以后她会做出许多这样的俏皮的鬼脸的。
我平静地对她说：“我会找你的，我去你们章家桥一带挨户挨户地问过来。”女子自信地直视着我说：“你找不到的。”我说：“今天我要留你一张皮在这，以后我就凭这张皮找你。”女子身上的某一部位被我弄痒，咯咯笑起来，头一个劲地前仰后合，往我胸前钻又往后缩。
笑够了，女子故作认真，生气地说：“那好吧，衣物给你，我们结束啦！我走了。”我一边戒备着她要取衣物的手，一边故作大度地说：“好吧，你走吧。”女子绝望地哀怨地提高了一点声音叫起来：“你怎么能这样！我要叫了！看你们这有没有人管！”我说：“你叫吧。”女子显出满脸生动的懊恼、沮丧的表情。突然，把嘴贴近我，亲了我一口。
我说：“行贿，没门。”她嗷嗷嗷嗷地哼起来，我很喜欢听。
我对她说：“在你之前，我连妓女的身体都没碰过，我绝对是个好良民。”她笑笑，把我笑糊涂了。看来，我不该将这个实情告诉别人。这在今天的世上，是件丢人的事。
过一会儿后，她凶猛起来，说：“你们男人都喜欢挤公交车！”我笑了。
她做出一个鄙薄我的鬼脸神情。
这时候，我开始问她的姓名，但她不告诉我。我捧着她哄她，我非常仔细地研究检查了她精妙的身体结构，我很喜欢她，但她就是不告诉我她的名字。
我把她的衣物一把攥在手上，蓬松地团着，抱在怀里，转身装着睡觉去了。
她伏上来，投降了，在我耳边掼出两个字：“张欠！”我保持着胜利者的尊严，用公文语气问道：“什么张？什么欠？”她失败地称臣，一一回答了：“张，就是弓长张，欠，就是欠你五百年的欠！”我很奇怪：“还有这样的名字？”７她把衣物一件一件地穿戴好。她又穿上那一件轻若无物的绛蓝色绉纱丝绸上衣，那件衣服像风一样飘荡在她身上，不过，今天她的里面穿戴得非常结实牢靠，像是一个劳动保护做得很好的机械工人一样。张欠穿衣的动作极快。怕她逃走，我赶忙闪到门后去，堵住她的出路。我很感激她，我很谢谢她，我很怜惜她。
可我们还没有将各自的情况说一下，还没有预约下次，我还不了解她。
看到门被我阻了，她眼盯着我，里面有一股认真的怨气。
我站在那里想拥吻她，可是她的脸坚硬着，身子离我很近，可她的嘴打不开。我不能让她生着气走掉，于是，我就靠在我的门上，靠着。一会儿，她的脸上的坚硬就化了，央求我让她回去。她心里的坚硬并没有变。
我们都站着，我说：“你十天没露面！”她默默地站着，好久没说话。又好久之后，她才寡淡无味地说：“我被你的封面吓倒了，大博士！”我朝她开玩笑说：“知道大博士出手不凡了吧。”她一点也没笑，又把刚才那耗时很久的沉默重复了一遍。这一下让我感觉到了她的沉默里真真实实地有一点东西。
她实在耗不起时间，她虚与委蛇地说：“小女子领教了。”她想通过投降来获得通行。我知道她要走了，我实在舍不得，就抱住她，吻她。她急速地躲闪着，抿着嘴，抵制我居高临下的侵略，头左右摆动，非常顽强。我无法理解，我感到很纳闷，我只能拼命地把她箍住挤压她的身体。
我发现了她瞬间情绪的变化。她努力腾出手来，从自己身上的包里拿出一枚箭牌口香糖来，麻利地剥开，恼怒地朝上塞进我的嘴里。
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接吻的效果差多了。我很快就把嘴里的口香糖通过舌头递到张欠的嘴中，不料张欠恶心了两下，颈子挺着，又恶心了两下。我呆了，我看到她的脸上和整个的头部都充了血。
张欠对我的嘴抵制了很久，末了，她说：“大博士到底刷不刷牙？”我一下笑起来，说：“你今天来得太突然，……不过，上半场你并不在意。”她还没听完，立即又恶心了一下。
我很抱歉地说：“我整天在房间里整理资料，已经有几天没去洗脸间了。”她看出了我的诚实，终于把自己的恶心平息下去了。
沉默半天后，我没话找话，用对整整一下午进行总结的口吻问她：“好吗？”她很应付地说：“好。”我又问：“回味无穷吗？”她眼看着旁边，落落寡合地表示首肯，嘴上却讽刺地说：“回味无穷。”我说：“从此你就记住我了？”她说：“记住了。”我的手一直在抚摩着她的手臂、后背和身子。我问：“想再来一次吗？”张欠立即做出反应，说：“不。”她的惊恐的样子让我难以理解。
很快，张欠的杏眼滚出了豆大的眼泪，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接着，她发自肺腑地啜泣起来了，她哭得非常哀怨，非常委屈，她心里的很多东西决口而出，止不住地奔腾，她以泪洗面，不能自禁，她强压着的她的尖细柔弱的嚎声。她全身心地哭，好像是拿灵魂来哭的样子。我就在她的对面，我呆了。
我们近在咫尺，我的心被这样一个普通的女子的嚎声撕碎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样一个女子，我不能再看下去，她的悲痛的样子要把我的灵魂也策动来进行撕肝裂胆的哭泣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在现代都市里面，难道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像这样痛哭？而且，她刚才不是很轻快吗？我默默地对着她，半拥着她，我在掩饰我的心情。我们不能再说什么，就这样让时间流过。
最后，我送她走。
出门的时候，张欠做了一个微小的动作，她努力着够上我，把我的衬衫领子理工整，然后，她奇怪地执起我的手，示意她要走了，同时也示意我不要出门送她。
８就这样，我拥有了她。我开始走进一个神秘的领域，这就是一个女人的身体世界和心灵世界，我肯定要做一段生物学家和心理分析师而暂时稍微放下手头的事务。
我被这个自称叫张欠的女子吸引了，并且越来越深地走进了一个困绕我的谜团里面，我不知道她是谁。我对已经发生的天上掉馅饼的事难以相信。
太不可思议了，我真的已经和她睡觉了吗？她什么也没要，她很大方很开放，我对这件事的真实性表示怀疑。
还有，张欠的哭打动了我。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忽然变得不能工作。我整天都在回味她。我从早到晚始终在等她，等这个一介女子。我坐守在我的单身宿舍里，我们没有约定，我不能确定她在偌大杭城所处的位置。
在临近毕业我最需要时间的时候，我眼看着很多时间从我眼前白白流过。
在那个礼拜里，有时，我像狗一样，趴在床上，嗅女子张欠在我床上留下的气味和汗迹，我每天都要把我和张欠的床上故事虚拟地进行一次。不过没有人知道我在房里干的事，万一……有人知道了，我也可以美其名曰爱情。轰轰烈烈的生活并不以个人为计量单位，没有人在乎我，没有人在乎我个人的感受。
几天以后，她还没有踪影。
我离开闷热的房间，准备进入到杭城的内部去，找那个女子。走在城市的水泥地上，看到太阳，上也是太阳，下也是太阳。我的头有点晕眩。
我踏遍了章家桥、葵巷一带的老城区，想那个叫张欠的女子，我以为她一定栖身在某一间老屋里。我朝每一间敞开着的旧门廊里伸头张脸。有很多老人，留守在城市的老屋里，坐在阳光下的竹椅上，纺着脸上的皱纹，纺成重磅丝绸，他们一边纺，一边等着撤迁。泥墙窗台上有晒干的橘皮，外面狭窄路道的涵沟里有亲切的马桶小便味，外面砖墙墙基上不时会有一块青石，上面刻着“周界”或什么“界”的字样。一直到梅花碑、清河坊，到小营巷、皮市巷，我把那一带的老城区差不多都找遍了。
看来张欠说得对，我不会找到她的。
我无目的地到湖滨一些丝绸工厂前面去找，我想，如果张欠是一个下岗女工，说不定她也会到厂子前来转转的。
次日，我绝望地开始坐公交车，一条线一条线地坐，我要用我这个移动的变量去邂逅一座城市里另一个女子――张欠的那一个变量。张欠说过，我们男人都喜欢坐公交车。我知道她所说的话的意思。我不抱任何希望，但我似乎只能这么做。
她是一个把身体给我的女人，我想，她不会只给一次的。
在公交车上，我希望公交车上人越多越好，最好全杭州人都来，这样我就有可能发现她――张欠。我成了专职的乘客，把经过那一带的当年杭城公交线路乘光，把自己乘醉。我挤在拥挤的人群里，感受这个由芸芸众生组成的尘世。我有许多的感慨，也许，她就在同一条线路的前一辆车上，也许她在逆向的一辆车上，我们却永不相逢。……拥挤的车厢里，男女老少的情绪都很热烈，一个抱着一个，气在一块出，汗在一起流，喝黄酒嗍螺丝吃虾的男女们一个个像拥挤的蚕宝宝一样，粗声大气地说杭州话，人是木佬佬地多。我想，往后城市公共交通状况改善了，市政部门也应该专门留一条拥挤的线路，让老杭州人来怀旧、来挤车，这也算是一种公交文化吧。
我在一座城市里寻找一个人，我在茫茫人海里，期望有意外的发现，我在人最密集的地方找人。我看到乘客有礼貌地给身边的一个大妈让座，那大妈反应迟缓了一点，被身旁一位大爷捷足先登了，我看到早晨的公交车都被跳扇子舞的大妈和遛鸟的大爷们占领了。大家都在说着话，用杭州话对白。
另一趟车上，一位杭州大爷在公交车的微型人海里搞流氓活动，他专喜欢贴着人家女孩子挤，弄出了不小的声响。
人人都知道，大爷出门是随身带着家伙的，一些女孩子尖叫了起来，震惊了全车，一位背着小坤包的姑娘叫后就跑。局部地区发生隐情，人人都看热闹，但都不置可否，单等着售票员来解决。在车厢里，那位大爷瞬间就成了周星驰级的人物，很快就成了顶级明星。他在浣纱路口下车，人们鼓掌欢送他。车上女乘务员突然借机发泄，用地道的杭州话对他破口大骂。那气势分明是说这里是她的地盘，现在却出现了你来耍流氓，虽然我听不懂，但能知道她的意思，人人都很快活。可是，不幸得很，那位被骂的大爷竟然一转身又踏上了拥挤的车。乘务员见事情已经做开了头了，就继续五毒俱全地骂，想把大爷再次骂掉下车去。
不料，她每骂一句，大爷就沉默地向她靠拢一步。大爷一言不发，用自己的老身子挑衅女乘务员，一步一步靠近到女乘务员身上。
众人都又缄默起来，并为大爷让道。车为此停了足有三五分钟。最后，那老男人的邪恶得胜了。
前面的女司机见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啪”地一声，又一次打开门，专门为他一个人开门送客。所有的人都没有言语了。……我遇到很多人，却找不到我要找的名叫张欠的女子。这世界上的人人满为患，在夏天里充满汗馊味，但和我有联系的人却杳无音信。
在那半个月里，我无数次以章家桥为终点，就是想在她当初落车的那一带再次碰上她。
我在章家桥附近的横河公园坐了很久，又在天工艺苑看了半天的各色工艺品，吃了一只可颂坊的面包，喝了４５０毫升的光明牌冰牛奶。出天工艺苑时我不知不觉地又到了那个章家桥站点。
杭州的夏天晚得很迟，天上还明亮着，街灯全开了，这个时候的城市特别美，从里到外地美，骨头也香的。我看着各路公交班车一辆一辆地在这里停下、落人，又开走。我的眼睛在流浪。在天快断黑的时候，我看到了一辆挤满人的喧哗的车。上面的车灯亮着，全体乘客发出很大的哄笑声。男司机的杭州声音尤其高亢、犀利和尖刻，每一串话语后，都有一阵全体的笑声。
就是在那个时候，一个我看不仔细的女性孤零零地羞怒地冲下来。
我认出来了，那个人就是张欠！公交车发出最后一阵特别刺耳的集体狂笑，慢慢地开走了。张欠没有认出我，也没听见我叫唤她的声音，她一个人斜冲着上了天工艺苑的广场。她受到了刺激，头脑里一定什么也听不见。她一定想找到人群躲藏起来。炽亮的广场底灯正在往上照着，几只飞舞的小飞虫被特别地识别出来。天工艺苑的楼体美仑美奂，脚下的青草绿得像是假的。我确实认出了她，她就是张欠！她还穿着上一次的那件绛紫色绉纱丝绸短上衣！她走得很急，夏天湖滨来的风反向地吹动着她身上的衣物。我从侧面又一次看见了她的身体，她又一次穿着这样的衣服挤在公交车上！我终于走上去，将张欠截停。我高高地站在她的对面，一副痴情钟爱的样子，我告诉她说：“我一直在找你，我在全杭城找你。”可是，我没料到，张欠将我的手异常凶猛地一打，她像一只恼羞成怒的狮子一样，偏执地快步走开了。我紧撵几步，用我的臂膀一下搂住我日思夜想的她。张欠做着剧烈的反抗，她就要发作了。可我什么也不顾，我不能再让她从我眼皮底下逃走。
她显得很病态，我也显得很病态，我们两个变态的人在稀稀疏疏的广场人群里做着刺眼的动作。我想，那时，广场上所有的人都发现我们之间发生什么了。结局很容易料到，两个巡警上来，把我抓住了。
我看着张欠，用一个英勇的地下党被捕之前对同志嘱咐后事的眼神看她。
张欠没有走。另一个巡警又上去把张欠带来。他们喝走了围观的人，然后，开始问我们一些很傻的问题。尽管问得很荒唐可笑，但我必须回答。
他们问我是哪里人，问我为什么纠缠一个女性，问我结了婚没有，住在哪里，还问我是干什么的。
时间进行了很久。
围观的人站在十米开外看热闹。张欠一直没有开口，显得非常压抑。我一口咬定我们是情侣，我始终坚持这一点，我说我们正在吵架。
张欠既不为我做证，也不做反证。接着，他们开始拿眼睛搜张欠的身。
事情最终在张欠向我走来、并抱住我的膀子，和我一道步出广场时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