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轻薄》第6/33页


  她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女人。
  她公开地表示瞧不起我和我的家庭出身,她在电话里和别人说我,当着我的面,说她不幸得很,和一个卑劣的人生活在一起,她揭露我的丑恶的行为动机,说我想做官,说我钻营,她做得很英勇无畏。
  我们开始吵架,她对我说我比不上她的情人一万分之一。
  我们在家里吵得很凶,完全是两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后来,我也开始瞧不起她,把她的事张扬出去。她一脸的无所谓,还说:“我就是愿意跟人私奔私通,总比人家死皮赖脸、卑劣无耻的要好。”那个女人,哎,没法说。我很钦佩她,她有气节,她连任何人都敢小瞧,她小瞧我,把我心里的一点点深度看个对通个,她也小瞧她的父皇,小瞧我所看重的一切。她公开表示她念念不忘她的相好,她把她怀里的小孩的父亲的照片放在自己的房间里,教孩子叫爸爸,以刺激我。
  她是一面镜子,把我在万县那几年的丑态全都照出来了。
  我那时候真他妈的不算个有品的人,也该当她瞧不起。
  她伤到了我的骨髓。
  她也瞧不起她的父亲,她比别人更多地知道她父亲。我当年曾怀疑,美丽的女人是不是有毒?平时我们夫妻一般都尽可能避免同时在家。家庭里总有公用的东西,比如厨房厕所客厅阳台什么的,还有女儿,家里来的客人也是公共的。家里来客人后,我们最尴尬,我们要伪装成夫妻,并用让我们自己都很厌恶的夫妻口吻对话。……早晨起来烧饭时,我一般都不进厨房,让她去,事实上我后来把我在万县一中单身房间里的三角牌电饭煲带过来了,我把它放在我的内房里,随便热一点东西吃。在别人的眼里,我们过着一种奇特的地下夫妻一般的生活。在我们自己的眼里,我们是一对天敌,待在一个共同的生存空间里。我们从不关心从不友爱,我们之间连正常人之间的关系都没有。
  人和人在一起,有时,如果不能爱的话,那也就只能恨了。
  她生病的时候,我从不进她的房去问一声。我常发风火牙痛,有时半边嘴肿得像大山芋,她看了也像没看见一样。
  她不在家的时候,我一个人常哼些五音不全的歌,那时,我很轻松,胸肺都打开了,乱唱。我经常在进家门前,能听到她好听的歌喉,可只要我开门的钥匙一响,她和她女儿在家嬉闹唱歌的声音就一下收住。她的歌声非常好听,但我很厌恶。
  16有一次,我的一个大学同学从青海回来了,他在那边混得不错。跟我的别的同学不一样,他一回来,就往我这儿跑。他听同学说了我的情况后,力排众议,说,回来了,首先,第一个去处就是到司马相如这儿来。他说我混得最有前途,不到我这来还到哪儿去呢?我知道他器重我。同学都众叛亲离了,因而,我就特别隆重地对待他。他身上带着一身青海的豪爽来了,开进我家。他那一身豪爽是晚些时才浸染上的,其实上大学在一个寝室时,我向他借一角钱的菜票,都是要还的。他来了,咋咋呼呼的,提了一大挂青海的土特产。我妻子,我只能这么称呼了,她正好在家里,一只脚踩不动,走不脱。
  我的同学老杜,一米八几,声情热烈,感染人。这样,她也就自然而然地参加到欢迎的行列里来了。我们用万县的山珍海味款待他。
  老杜饭量大,酒量也大,胸腔大,胃也大,一向以来,他的大便拉得都比别人的粗和雄伟,他早把他带来的那点东西吃回去了。
  但那次,我们夫妻真的很高兴。我们吃的东西全是县委招待所最好的厨师烧出来的,我们在家里吃,那边专程送过来,而且是她破天荒去安排的,我跟着老杜,一快朵颐。是老杜不让我们出去破费的,说在家里吃有气氛。
  老杜一个人抱着我们家的酒壶,不时地给我和我妻子添酒,就跟他以前打篮球时带球硬闯的劲头相似。我知道他没喝过这么好的酒,我也从他对酒的咂吧上知道了他在青海的大致情况。
  我妻子那天也很高兴,也喝了不少酒,并且在我面前发出了她那少有的欢笑声。我和我妻子一生唯一的一次喝酒就是这次,结婚那天的婚宴都没有喝酒。老杜夸我有文采,说他自己略输文采。老杜被酒灌直了眼,直盯盯地看着我的家妻,说我们那一帮子同学都瞎了眼,找的对象都不中,还是我最有能耐。我还从没仔细地看过我的老婆,其内情较为复杂。但我为老杜的仗义执言高兴,也为老杜的不知内情而辛酸。老杜喝过酒后,就要在我们家下榻,他非要在我们家里下榻不可。他说他在青海养成了一个怪习惯,喝过酒后一见风就要呕吐,除非我们用大电视机盒子把他装起来捂住,再用集装箱运到县委招待所的房间里,才行。老杜仗着他身上的肉多,在我们家里大耍他西北汉子的威风,喝令我睡到我妻子的床上去。
  事情来得很微妙,我们三方都介入到一种很独特的僵持情境中去了。只有老杜一个人执迷不悟。我不能出门到我的万县一中房间里去睡,情理明摆着,我不能让老杜和我老婆两个一左一右地在我家里睡着。
  夜已经深了,我妻子也不愿到她自己家里去歇一夜。事实上,她说了这样的话,说她出去睡。
  老杜怕自己给我们惹麻烦,趁着酒劲,明明白白地说,她要是走了,那就是骂他。灯把那天晚上照得很亮。
  终于,她说了,而且是小声地专门朝我说了一句话,她说:“那你,司马相如,就到我这来睡吧。”老杜横仄在我的床上,嘴里嘟囔着,说,去吧睡吧,就自个迷迷糊糊了,好像是真的,又好像是假的。忽然老杜又非常屁精地一翘翘了起来,把我妻子叫到他面前,神采飞扬地专门跟她说了一桩关于我的事,老杜说他酒一点不多,说,前几年,亲口听我说过我曾经留宿过一个夜不归宿的女子的事。老杜把那件事记得那么牢。老杜说着的时候,还添油加醋地耸动、制造气氛,挤眉弄眼地。好像是他和我老婆共有了一桩密事一般地快活,把我凉挂在一边。
  老杜说过之后,将两只眼从床面上朝上平端着,红红地看着我妻子,等候我妻子的反应。
  那时候,我妻子听后,情态立即有了相当大的变化。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又看着老杜,眼睛滴溜溜地转。
  在那样一个夜里,在那样一个大家都饮了酒的夜里,她,忽然心有所动。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的。……这个女人,忽然有所触动,并且眼睛立即就丢下了老杜,把眼光转到我这里,面对面地朝我游动了几下,既像审视我,又像核实我,把我无言地看了两遍又看了两遍。一般脆弱的男人在她那来意不明的眼光之下十有八九都会受孕的,但我们之间旷日持久的情感的对峙和僵持,一时还化解不了,我早已变得像四川盆地的弯里巴缰的树根一样了。
  我的妻子看看老杜,又看看我,然后小声地说:“那个出走的女子就是我。”老杜睁着老大的二果看着她和我,以为她说错了什么话。
  我也觉得十分意外,我十分惊奇和不解。
  怎么就这么巧呢?她继续说,声调十分平缓:“……那时,离家出走还很怕,我还是第一次不回家,想跟我那个有本事的爸爸对着干,带有一点演习的性质。那天正好又下起了雨,我心想,躲在万县一个小有名气的人旁边会安全一点。……当时,我对司马相如不像现在这样态度,他会写诗,我们都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我简直不敢相信,她第一次说她对我的好感。事实证明,女人的小声最有震撼力。
  老杜的大嗓门哑了,他睡着了,我做出左看右看的样子,其实想继续听下去。
  可是,她已经说完了,她朝我看了一眼。那一眼,她是代表当初她作为一个出走少女曾经怀有的特别感情看我的。我仍然觉得我们之间的坚冰不可融化,不能交谈。
  我只觉得当初我留宿一个女子之后,陶光晓和童中文他们对该女性身份的侦查出现了错误。
  我并没有砰然心动。
  我们今天的关系,已经改变了美好的值得回味的过去。
  今天的生活的力量,作用到遥远的过去去了,使得过去都发生了一系列深刻的看不见的变化。
  那一晚我一晚没睡。
  老杜在我们家安眠过去以后,我们的家里依然弥漫着一股好酒的淡淡的香气。她洗漱完毕以后,走出了卫生间,头发湿漉漉的,她进房门之前,朝我看了一眼,那时我正一个人坐在客厅的一把椅子上无事地喝一杯白开水。
  就在那时候,我听见了,她明白无误地朝我一个人说了一句话,是两个字,声音很小:“睡吧。”然后,她像小松鼠一样轻捷地进了她自己的房,将门虚掩着,留了一道平时不留的暧昧的窄缝,并在里面亮着灯。
  我坐在外面的灯光下面,坐在老杜带来的那一挂东西下面,不停地喝我那一杯白开水。不停地续水,不停地解小便。我知道,我还不如直接将暖瓶里的开水倒到便池里去。但我很为那一种喝水和小便的仪式和程序执着着,我摆开架子为自己斟水,又迫使自己去卫生间小解。后来,她房间里的灯熄灭了。我做了一夜的思想斗争,意志非常清醒,无数匹战马在广阔的疆域上奔,我的心里始终是两句词:是进去,还是不进去?有时,我有点脆弱,我知道她的房间里还有张沙发,平时女儿在那上面睡,我怕我进去后,她让我在那上面睡。
  附带说一句,那晚家里来了客人,特为把女儿送到外婆家去的。
  我很想进去,但是,那一杯开水留下了我。天亮了,我胜利了。我就那样坐了一夜,看完了一本两千多页的书。
  天亮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本书的名字,是《当代世界美学艺术学辞典》。
  17我拒绝了她。
  我一恨千古。我没有原谅她,我守身到底,表示决绝。
  台湾的歌手赵传唱得好,生命的尊严最重要。她太伤我的心了。从那以后,我们更疏远了。我们彼此不再对对方抱有任何想法。我们各自摸清了对方的时间表,我们总是和对方的时间错开位,有时谁来了客人,谁会主动地客气地给对方打个电话,让对方有个准备,也就是通知对方暂时回避一下。
  我们夫妻形同陌路,分床而异梦。一个女子和一个男人,同在一个屋子里,并不一定就有戏,我们之间的戏就是没戏。在女人方面,我那时还是一个标准的贫农,在那样一个局势里,我当然只能贫穷到底。
  我的父母从来没有在我们家住过,他们也不来,是我不让他们来。一直到今天,尽管我们还有些联系,但我们还形同陌路。她的女儿,在我成都的父母那里,我已经正式认做女儿了。
  今天,我若回四川的话,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父母,其次我想见到的就是我的女儿,其实,准确地说,是她的女儿。再其次,我会去看她父亲的。但我对她,不会提一个字,也不会想一次。
  ……有一天,我正拿耳朵贴近墙听隔壁吵架夫妻家里发出的一种特别微妙的声音,我的房门开了。我妻子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敲门了,你没注意。”我感到很意外,但我随之就放下了手头的事务,我们很快就谈起了正事。我的妻子在和我说分手的时候,语调是非常平和的。
  我和她,只有在分手关头,才说几句平心静气的话。她改变了态度,她说她对不起我。其实我知道,我们之间不存在谁对不起谁,她现在愿意这样说,是她后面有事要跟我商量。果然是这样,她说:“我的父亲,他很喜欢你,如果你……可以认我的父亲做父亲,那我也非常感谢。
  我和他已经处不好了,往后,也恐怕处不好了。但,他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也许,我们离婚以后,司马相如,我们能成为朋友。
  现在,你已经把我的老底子都调查清楚了。我在外面喜欢的一个人,是一个坏东西,我跟那人私奔过,有了孩子。……现在,我又要走了,你说私奔也行,我女儿……只能放在这里了。“我说:”你上次说了,我想过这个事。
  我很喜欢丫丫。如果可能,我会给你带的。还有,你的父母也愿意带丫丫,只有你一个人不要她。“她哭了。接着,她说:”我父亲将丫丫的生父送到了劳改农场,现在他从劳改农场出来了。我要走了。
  我要跟你打招呼。
  我为我父亲和你结了一次婚了,我对得起我父皇了,但对不起你。我现在只要求从笼子里出来,因为……那个人已经出来了。“是的,她说得对,我已经查清了她的老底,我在一中教书,很容易调查清许多人的历史档案,我只是难以启齿,全学校里的人都在说我老婆的风流事,却没有人会就这个问题与我交谈,我也不能和任何人开口说这件事,我选择了麻木。
  我很快就答应了她。
  我说:“我可以答应先离婚,暂时不告诉你父亲,这对我们双方都有利。”我们一道去偷偷离婚。接下来就是等待结果。我们都知道那个结果必然要来,它一旦来了,我们就可以提前欢庆胜利或提前痛哭。
  家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温馨,妻子在自己的房间里哼唱着歌,和她的女儿苍白地逗着笑,她那一段天天这样唱:“女儿好,女儿好,妈妈一件贴心的小棉袄。”女儿蹦跳着,唱着,做她的游戏:“丢呀丢呀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改变了称谓以后,她搬走了,事实上她离开了万县。我们悄悄地分开。尤其在那一个楼道里,我们不想惊动别人。
  随之而来,我就一个人一个居室了。
  离婚之后,我又获得了另一种失落。
  我觉得家里突然少了一个人,虽然这个人与我是仇人。
  我发现,在我们离婚时,我们之间有了沟通。夜晚是我的地狱,我为我的生活失败而哭泣。
  许多旧事排着队、又失去了队型,胡乱地蜂拥着向我拥来。是我创造了它们,但我现在要和它们彻夜地撕杀。
  最终总是它们获得胜利。早晨,它们唱着歌,凯旋而去,准备下一个夜晚再来。那时,我们宿舍楼前的围墙外面,有一条便道,直通万县县城西门郊外的旷野。有一天傍晚,天似乎黑得很早,我呆在家里,听得那条便道上一位老年男子苍凉的呼叫声,破空而来。
  那声音一步一喊,高一脚低一脚地朝西郊坟地匆促而去。
  那一种老年男人的叫声简直让人窒息。
  他喊的一定是至痛至亲,我想,他一定是叫着他的亡妻的名,他一定是一直嚎着到了她的坟头前。那老年男子一个人的留守,一定是过于艰苦了。
  那天夜里,我后来想起了白天看到的路旁的许多纸灰,幡然醒悟,那天是悼亡的日子。老人的喊叫声给我心头留下的东西太沉重了。他的嘶喊,他的重重的喘息声,那内容,几斤老酒也消解不了。
  可是,我却没有人可以喊。我四顾左右,家里灯光漂白了四壁,我无比清醒,我活到今天,只有一个人!我还知道,听到这嘶喊的一定还有别人,那斜对门的女性,那对门的吵架人。
  我们的宿舍区太不喧哗了。我感到自己的脸上居然有泪。
  翻箱倒柜地找手帕,可手帕都被前妻带走了。我只得用手臂去擦。就这样,我和一个女人结婚,和一个漂亮的女人结婚,没有任何实质意义上的接触,就和她离婚了。这是一个现代神话。

当前:第6/33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