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轻薄》第7/33页
我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她就是那样一个女人。在我们之间，发生了亘古没有的奇怪事情。当然，我也佩服她：一个带着私生子的美丽女子，在家庭倒了大霉的年头中，还依然那么有气节，还那么对人不屑一顾，毅然回到了她的旧相好那里去，她是好样的。
１８她走了。她把房子和女儿丢给了我。偏偏我喜欢上了她的小女儿。并且，我和她的父亲成了……成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在她要离开我的时候，她曾主动走入我的房间，要求献一次身，作为我们夫妻一场的纪念。
……是的，你不相信的，鬼才相信！你可以不相信。
有一年的中秋节晚上，我按惯例一个人去散步，去看月亮，我刚走出楼道，就有两个男子进我们的楼道门洞。擦身而过时，我闻到他们嘴里吐的酒气。
中秋之夜，人们自然高兴，喝几杯的。
我的心情一直不大好，大学毕业，在小小县城里，最初我的各方面条件都比较好，但结婚以后出现的那种局面，使得我快活不起来。
人生是一个系统工程，不能在哪一个环节出纰漏，这个要求相当苛刻，让每一个凡庸之辈活得不轻松。我结了婚，但就像没结婚一样，三个人在一块住着，但仍然就像我一个人独居一样。我过了一个冷冷清清的中秋之夜，没吃一块月饼，也没有兴致在阳台上摆一张小桌赏月，女儿只吃她的石榴，我把她送到她外婆家去了。为了避免过于冷清，我把家里的音响打开，放些有关于月光的中外名曲，如果她还在，家里的电声设备是她置办的，我一般摸都不摸一下。
长年累月，我养成了观赏一些没有声音的东西的习惯，我喜欢领悟没有声音的黑夜和没有声音的个人世界，喜欢看没有声音的书，喜欢产生一些没有声音的心得和思想。
我没有言语，整天不说话，零星的干涩的语言交往，也像水气一样容易蒸发。宿舍楼里常常有吵架的事，事情总是这样，这一家的休战，似乎总是与另一家的开战有关。生活让人发情，也让人伤情。
我披了一件风衣，又到了古朴而纯真的月光底下。细雨下了那么久，月亮又神奇般地在中秋之夜杀回来，照彻小县城的尘寰。地下还是湿的，月光均匀地覆盖着。任何一只鬼影的飞翔都会落下影子。我觉得我身上有八寸厚的钢甲。天是晴了。晚上，我一个人到绣溪边上去看月亮。月光在阴森森的水面上充满鬼气。我记得我生命里的那一段年龄，我不停地散步，我熟悉月光。我在小城的体育场上，在开阔的绣溪水边，在相当远的环城路上散步，有时我想走上空中，走到那月华似水的月光路上去，我不知道我是否产生了幻觉。
我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一种天下苍生欢欣鼓舞的浅浅的哼唱声，看到月光般的白色琴键，耀眼地出现在空中。在那样的夜里，有时我会一直走，直走到下半夜。在我回到宿舍楼之前，我总是又漫步到绣溪水面之前，我每天从这里出发，我每天也回到这里。当我下半夜回到绣溪前面的时候，上半夜在这一带岸边聚拢和笑谈的人都没有了，人声也都没有了。没有一个人，没有一声咳嗽，水面上平静地歇着月光，月光歇在水上，就跟没有一样。水微微地漾动着，水面上有许多的精灵在无声地跳舞，它们的世界里没有声音。天上的月光在那个时候才会最亮。
沐浴在月华中，心中有一点欢欣。大自然要真能对话就好了。在古朴而又纯真的月光下漫步和独语，是一种休整，是一种调剂，它让人在明天，又能很好地回到现实中间去。……我经过愉快的自我放逐以后，快下半夜了，才回来。
我就是在那套房子里认识卓文君的。
那时，卓文君是别人的老婆，住在我的隔壁。我们在一个楼道里，又是同一层。有一年中秋节之前，天老是阴着，下那一种似雨又不是雨的东西，滴滴答答，淅淅沥沥，一天触发一天，空中湿着，地面也湿着，人身上是湿的，人心里都闷得慌。整天整天的雾状雨，一颗一颗的小雾粒游离在空中，树叶被浸得苍翠，屋瓦发亮，人都在伞下。……我喜欢去散步，那时，下雨，在我眼里，我觉得是在下诗。天在下雨，不管我走到哪里，到处都在炮制同样的诗。我当时住在那一方天空底下，小县城一到傍晚，声音都消歇下去，寂静得很，小城的白天的喧哗，正好不寂寞。一天夜里，我住的那套房的对门户里，突然发出了她凄厉的尖叫声，还有一个粗哑的男子的咆哮声。那女人尖叫的声音从那天起，就始终留在了我的心里，许多年都排遣不去。我在深夜睡梦里，被那突发的声音唤得惊魂归来，我看一看表，已快下一点了，接着，后面就是摔打家具的空咚空咚声，他们吵架了，吵得很凶。……那时，我们那幢楼的人们搬进新居还不到三五个月。第二天上班时，我看到那男的披着一件黄色雨衣，一个人行色匆匆的样子，冲到楼下，骑车走了。卓文君她也出门了，我正锁好我的家门出去，不料她又返回来讨什么东西，在楼梯道上我们迎面撞上了，我留意看了一眼她，她还和往常一样，端庄、典雅、矜持、大方。第二天一天，他们家没有声音，第三天他们家依然寂静。第四天，他们那边还是出奇地安静。可是到了下午，忽然间，他们屋子里大声放出了灌满一室的华尔兹和迪士科舞曲音乐，让我们家也受到了很大的感染。
那一年，我的心境也很不快活。我喜不自禁，一个人坐在我自己家的客厅里，听着他们屋子里的音乐。除了从天而降的音乐和音乐而外，什么都没有，空中铺天盖地而来的，全是如水的音乐，几万只小提琴协奏出来的旋律，破墙而来，灌满了我的两室一厅，那音乐很寂静，很孤独，仿佛整个天地间只有它一种声音，其它所有的声音都死了。那个年头家里有音响的都喜欢把音量放得很大，人们在音乐里喧闹、穿梭，惊喜快活地叫，发出旋转、跺脚、学舞的声音，乐曲间歇时，甚至还能听到喘息声。可是，那一天，隔壁那边放音乐时，没有人在活动，只有音乐在孤独地放。
……节日到了，人家都往冰箱里贮藏食品，可他们家还没烟火。中秋节之前的一天晚上，我照旧一个人出去散步，没想到，细雨一下停了，天也开了，天上晴朗的月亮和新颖的星星，全都像刚刚擦亮一样，很亲切。所有的小城的人，都受到了鼓舞，在外面看月亮。潮润的地上，景物肃穆而又宁静。天气变化如此，似乎非那样不可，充满了合理和必然。空气中突然到来的通透，带着哲理。弦月很清淡，但很清晰，仿佛还专门为了大地的蕴蓄和深沉，故意推出一层轻纱薄雾裹着自己。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在暗中隐隐浮动。那天晚上我散步回到楼道时，我惊讶地看到，他们夫妇争吵升级了。
许多人靠在他们家和我家门前的门道中间，在劝解。我拾级而上，到自家门前人丛中时，看到卓文君在默默地抽泣，既不辩解也不号冤。他们家地面上是没收拾的战场，一派狼藉。突然，那个秀气文弱的男子一脸愠怒，从里屋冲出来，对着外面的我们狂吼道：“看什么看？都回家把自家的事情收拾收拾！‘随后，’砰‘的一声巨响，砸死了门。
……那个晚上，那个男人砰的一声砸上门以后，我像贼一样溜进我自己的家里，我非常懊悔看到了别人的隐私和痛苦。在那以后，我接受了教训，每当左邻右舍吵架时，我从不围观，每当走在居民区看到类似事件时也从不围观，我到朋友家去玩，倘若恰逢他们夫妻反目，我立即就借故逃走。我家隔壁那个男人是测绘局的，长得是一表人才，惟有一个缺陷，就是眼有点偏斜。他在单位里工作业绩不佳，野外作业测的数据全都不准，那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他有眼疾。……万县地方太小了，一个普通人身上的细小的人事，别人很快都能搞得清。那男人不知是什么原因，几架一吵以后，就与她的爱人生分了。
女人常在屋里嘤嘤地哭。……一个男人，在他打单身的时候，他是很重视女权的，可结婚以后，情况就不大相同了。我当时是生活和情爱上的失意者，我同情那隔壁的女子，总以为她是弱者，总觉得那男人在什么方面不是东西，欺负他的妻子。那一年，他们两个从端午节一直吵到中秋节。到了那一年的中秋节那天，事情终于出来了。
中秋节那天，他们家好像一直没开门，都好几天了，没见他们家有人出来，连倒生活垃圾的都没有。
过了几天，我散步回来进楼道后，上了我们楼层，大吃一惊。对门户里乒乒乓乓地正在开仗，战况激烈，不时有一只锅什么的哐当着地。楼道里家家半开着窗户，张着耳朵，在听。自从上一次看他们家吵架的热闹被骂以后，再没有人敢上门看热闹了。我上了楼道，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家屋里的一个男人拉进了他们家里。几个人在粗嗓门说话，带着酒气。我后来搞清楚了，原来我出门时碰到的那两个醉客是对门女性家里的小舅子，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眼疾手快轻而易举地把我拉进了门里去的。
他们家锅碗都砸烂在地上。拉我进去的那人对我明申说：“你们是邻居，你说说，我妹妹这日子还能过不能过？过节，家里都不冒烟！这小子欺人太甚！”他放下我，又去点那男的的鼻子。我有苦说不出，我没有资格在这种场合主持正义，我自己也够呛，我也有前科。我在中间很难受。中秋节之前，我和妻子经过冰冷的商量，已经私下里达成了离婚协议，只是外人都被瞒着罢了。大家都以为我们家里很和睦。那时，我只能说：“别冲动，两个人的事，最好两个人……自己解决。”测绘局的那男的坐在那儿抽烟，一动不动，跟木雕似的。
以前我看他是很精神的一个人，常常心里祝愿他应该好好地活着，并祝愿他和自己的妻子一道进一道出，牵着手，唱着，享受一个不像我所遭遇的幸福的人生。可现在，那女的坐在里面的床沿上抽噎。
男的坐那儿一根接一根地抽他面前的一包红塔山烟，一直不开口，既不递烟给我，也不递烟给他的两个小舅子。
两个小舅子又数说、折腾了好大一会子，终于要走了。那男的一反常态地站起来，把我们送到门口，并且还幽幽地说了一句：“能砸出个啥子？晓得我们为了啥子这样？”气得两个小舅子咬着牙，一个回头说：“你当心！”他朝我轻轻点个头，我出去了，他掩上了他的家门。
其后的一天，卓文君急匆匆地跑进我家里，满脸恐慌地对我说：“大哥，他……他……”她心中好像有几百斤重的难言苦衷，但终于没说出来。她张皇失措地在我们家的客厅里站着，脸抽搐着，满面泪痕，后来又一下冲回去家去，关上门。
再一天，我在宿舍楼前的路上，也就是体育场和绣溪公园之间的那一条路的拐角处，看到了那男的和他一个小舅子骑车迎面相遇。
那小舅子停下车，狠狠地说：“看着我干什么？眼睛珠子上反得嗄？”我觉得悲哀，那一种仇恨没来由。这以后，就有好大一阵子没有看到那男的回家。那女的形单影只，满面忧戚，把全世界的无声的失意都一口袋装回来了。
１９半个月以后，半个城的人都知道了，那个男的跑了很远，在黄山跳了崖。卓文君去认尸，之后，又路迢迢地领尸回来。这给我们莫大的震动，那么切近。那不是人生的一个遗憾或者是一项悲哀，那是不会重新开始的结束！虽然不是亲戚，但我在心里为他默哀为他戴孝。我那时的体验是好像遭到了雷轰，把我的人生经历、哀愁和痛苦都炸成了碎片。
我们家窗台上那株月桂开出了粒粒米黄色的碎花，馨香馥郁。哀愁和欢乐的守恒定律，你到底在哪里？人们真的要在冷战的痛苦和感情的不和睦中疲惫地过一生吗？在那一桩不寻常的事件之后，我们那一幢宿舍楼里的家庭关系一下全都莫名其妙地好了。人们都开始交叉地礼遇对方的父母和亲戚了，夫妻又开始重温几年前一道散步一道上街的旧课，旁边还有个活泼可爱的儿童。那看上去不是十全十美，但也不是虚假。我的理论是，人们啊，你们可以离婚，稍稍提高一点离婚率，大家各自分头去寻找幸福，愿意厮守的不妨厮守，不愿厮守的大家解散自由活动，即使最终你没有找到，你到底也寻求过快乐了，而无数个寻求会推动婚姻进步的，但是……但是，你不要去自杀！决不要去死！对门女子经历了一次精神上很大的蜕变。她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改过去的新潮服饰，穿着一身素洁的衣服。悲痛以后，依然端庄地出入楼道，生活着。她的出入，从正常的眼光看起来，是别样的。
我们家里，当我妻子还在家时我们也是划江而治，我一人住在朝东的房间，正好跟隔壁女子一墙之隔，我常常悲天悯人地隔墙听女子一人在那边的动静，时间长了，我能通过声响准确地判断出那女子一人在家里做的细小的事情。
有过这样住家经验的人都知道，那一方中间墙是很脆弱的，不隔音，我们两家终年都很安静，因而声音的抵达就显得更加通透。那边开床头柜摩擦抽动的声音清晰异常，那边用手在一堆纸张中翻动的声音，在深夜里，也可以历历在耳。抽出一张张纸的声音更是容易辩出。我甚至能辨析出那是一张普通信签纸还是一张牛皮纸，前者的声音脆薄，后者的声音沉滞。
女人在家里发出的带有女人个性魅力的动静更容易捕捉。
女人上床之前搬动枕头、移动抖弄开被子那些棉织品发出的声音和掀动时气流的声音，都声声入耳。女人惊梦的叫声，我听过很多次。有时夜里很静，我能听到她开床头灯、起来倒水、打开瓶子倒出一颗药、吞药的声音。
杯子、水瓶、药瓶的微小的系列碰撞声，连水怎么进口、怎么咕咚一下下肚的声音，都纤毫可感。
最后，我甚至知道了女人在家时如厕的间歇时间，我算出了它的频率；我甚至通过她撕裂卫生巾的声音，知道了女人的生命周期，但我不知道她使用的那卫生巾的牌子。
我被捕以后，我分析过我的犯罪心理，我开始注意我早期的心理经历和心理感受，还有潜意识的个人行为。女人在家里，听什么音乐、看什么电视节目、打什么电话，我都知道得较多。
我知道她爱好什么，我判断她的心性会往哪个方面发展，我分析她的个性，通过她用电话和别人通话时的语言分析那些和她交心的朋友，我了解她的孤独。
一般情况下，她是很少在家自言自语的人，但我真真切切地听到过她说话和小声唱歌。
夜晚，我感觉我们头对着头入睡，她在那边，我在这边。
有时我们不小心把墙弄响，但我们意会而不言传。
我的窗子和她的阳台只有一米的距离，如果我们说话或拉手的话，只要拉开铝合金窗，只要她或我站到阳台的一侧，然后我们伸出手就行了。有时我一个人在窗边，我总是能闻到她那边一股强烈的单身女性的辛辣味，我总是能听到她那边充满张力的各种各样的声音。我成了一个音响师和分析师。
我和相邻的女性，终于一天一天地接近起来，就像万县县城郊外的两棵高低不齐的树一样。
这个女性就是我要说的真正的主人公，现在，我可以把她的名字的字幕打出来了。她就叫卓文君。
我和卓文君，一直没有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夫妻，没有过任何真正意义上的肌肤之亲，但我们在精神的交往上，达到了常人远远不及的深处。我们偶尔到一块来，坐在她的屋里，或坐在我的客厅里，相对着说话。但更多的时候，我们还是隔着那一堵脆弱的墙互相倾诉。我们彼此没有结婚，她没有去结婚，我也没有去结婚，这都是由于我们之间交流的存在。
每天夜晚，我们把各自居室里的一切安排就绪以后，我们都在原先的我们彼此已经非常熟悉的房间里，就寝。
我们决不换床，我们还像以往那样，头对着头躺下，似乎已经成了默契。
然后，我们就开始诉说。我们的交流，至少有一千个夜晚。
她比我小四岁，她说，她经历了丈夫的亡故以后，现在，她始终担心自己的感情可能太过于平静了。我说，我是一个死寂之人，我的沉静一定甚过你。
她说，那当然。
她知道我们这边的事。我是司马相如。
她是卓文君。
有一天夜里，她到我这边来了，异乎寻常地激动。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她结结巴巴地说以前从没对谁说过的事，要我一定要听，听她说说她过去的事。我知道她眼里充满了泪水，我知道她异乎寻常地激动，我还知道她下垂的眼光里饱含了对旧事的追悔。我说，你就让它锁在你的心里吧，我保证不触动它。我平平淡淡地说了这一句，真心实意地怕她被什么往事累坏了身子，我想，人干吗一定要唤起旧痛，让自己身上的旧伤再痛一次呢。
没想到，她非常失望地走开了。那晚她后来什么也没说，她在墙那边，什么不说，什么动静也没有。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她那边依然毫无声音。
我花了三四天才体会到了她深重的失望。所以，我终于在一个适当的时候，主动地、勇敢地对她抱歉说：“那你就利用今晚，把你要说的写下来吧，交给我。并且，信任我。你不要口说它，因为我觉得，声音离灵魂更近一些。而文字，离灵魂稍远一点。我不能听你这样一个女性的灵魂的声音听到下半夜。”她有点迟疑，但终于还是答应了，写出来了，她连续写了五六个晚上。白天我们各上各的班，晚上她一回家就伏案。不和我说话，只是说明一下，说还有写完，还有一点。次日晚上，她又说还有一点。后来，她终于越门送给我。送给我的时候，她突然泪流满面，无声地抽泣起来。我说：“不要哭，虽然我还不知道，但，那也没什么。不要始终想它。”她突然仰起头，争道：“可却让一个人死了！我一想到这个就恐怖，我这一生都被它定基调了，我总是预感不幸，总是想着天外。
我恐惧，我害怕！“那晚，我把她送回到她那边门里去以后，我在我房间的灯下坐下来，我将她写的一叠东西拿出，可是，我又居中对折了起来。我没读一个字，把它们装在一个大牛皮纸信封里，用胶水将封口粘上。然后，我把它放入我抽屉的最底层。
我们就这样过着淡淡的温馨的日子。
我想，一百个人就有一百种活法，每个人的现时状态都是或然的，不是必然的，他完全可以不像现在这样活着，可他们又都这样活着。不要去对别人推理、穷究下去，推理下去没有际涯，最后只会使自己的思维短拙。唯一的乐观的做法，就是热爱今天。但我却做了一个特别出奇的梦。我梦见一只外星眼飞临我们这个尘寰，在我们的苍穹之下考察我们这一世苍生的状况。
它惊奇地发现了我们这些动物的特殊性。第一是脆弱，我们需要许多外物的保护，我们差不多把原始的栖居环境全部改变为我们的保护装置了，其二是我们这些动物都用两足走路，头上奇怪地朝天长着一簇毛发，腋下和阴部也有，其三，夜晚来临，万家灯火，人全部进入到他们的保护装置里，而且一般来说，都是一男一女配份地呆在一起。外星眼一边飞行，一边发出一种我能听得懂的语言，它说，这些自封为灵长的动物都附带有丰富的感情，彼此还从对方那里寻求情感的安慰和保护。……我在梦中奋力地追上去，勇敢地，像夸父追日一样地追上去，想提出几个问题。但外星眼渐渐远逝，丝毫不想再过问我们，留下我们这一世生物，在日短日长中，继续繁衍生息……２０我说到这里，停下了。
张欠这时在一旁大叫了，说：“喈！少来吧，别骑在蜻蜓身上兜圈子，去去去，你直接告诉我，那个人家的老婆是不是后来就变成你的老婆？”我说：“且听下回分解吧。都三个小时了，你刚才说还在我这儿呆２５分钟。……我会一次一次说的。”张欠说：“去你的吧！你还长篇连载呀？都市快报上的连载的东西我从来都不瞧的！”“……后来，后来，后来，就没了。……这个故事太阴暗了，没有了，结束了，我不想说了。
……张欠，我忽然不愿意讲这些事了。
……你能让我停下来吗？我确实不想讲了，里面头绪很多，有一些说了你也不晓得，我不想说了。……还有，有些感情上的东西我很难处理，还是不讲吧，我自己深深地陷在其中。……我讲这个故事很痛苦。我在故事里做了些手脚，现在我要把它编得圆滑，要费很多脑汁，张欠，这个故事没趣，我当初就不应该说，我开了一个头，这是自讨没趣，这个故事没趣，我们说点有趣的吧。……前几天杭州日报下午版上登了一则消息，说灵隐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有一个老年淫窝的事，你晓不晓得？……我讲给你听，很发魇的呢，我讲给你听。
那里的嫖客一律都是七十岁以上的老同志，好像老人聚会一样，他们一起到灵隐风景区那里的一个什么农民工房子里去，那里有一个江西的三十几岁的女人，不晓得怎么的她在杭州嫁给了一个浙江人，那浙江人也不是本杭州的，后来，他就让那江西女人来卖淫，他收钱。生意做得不错，这个浙江人的选题也很刁钻，他出去联系业务，专找七老八十三的老人。好多老人都来了，天天就像有组织的活动一样，来到他的小屋，排队进去。这引起了有关部门的注意，以为这里有什么问题，以为是法轮功什么的，一查，没想到竟然是老年淫窝！一网打下去，捞上来的全是这么个货色，一共有十几个人男性老人！……你说这个事好玩不好玩，奇货可居吧，是不是？“张欠冷冷地说：”很无聊。“我说：”这还无聊啊？……那浙江人太聪明了，后来，那个江西女人给逮进去了。
在派出所里，江西女人还舍身保护她的浙江老公。那些老不死的都被批评了一顿，在报纸上也没点名，放了。
……这样的事还无聊啊？你真不知道什么叫有趣！“张欠冷冷地用杭州话说：”七老八十三的人，他们都要死了，也可怜，一生也就一个老太婆，格末，晚年他要嫖，也该当的。“我说：”哇，张欠，你是新人类耶！酷得很。你的观念很新。……还有，前天我还看到一则新闻，有趣死了。一个女硕士生被人骗卖了，被拐到一个地方，嫁给这个人，又拐到一个地方，嫁给那个人。……我看到这个后，一直就想告诉你。我怎么都不相信，绝对不相信，一个女硕士生，她怎么就这样幼稚无知呢？我想，她真的这么单纯吗？我就想，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也许，所有的人都被她骗了。你想想，一个女人，肯定是，除了她自己主动愿意被人家卖来卖去之外，在今天这样的社会，别人又怎么能把她怎么样呢？你说是不是的，张欠？“张欠断然地说：”别问我，我弄不灵清。……你到底还说不说你的事了？“我心想，我们只是萍水相逢，是只知今天、难说明天的两个人，把我过去的故事跟她胡扯一通，瞎编一气，并没什么特别的要负法律责任的地方。
关键是，我过去的事情，对她来说，又有多少真实可言呢？在现代城市里，一个人的过去，对另一个人来说，又有多少真实性可言呢？我以前所生活的地域，那里的人她不认识，那座城的位置关系她搞不清，她只是想听一个编造的故事，需要一个虚假的故事。
张欠下次还是到来了，做过我们的事以后，她哼哼着吵着要我讲上一次的故事。而我那天计划好了要带她到钱塘江边去吹吹风的，我要张欠把衣服穿好，可她不愿去，死活赖着不走。我说：“讲什么呀讲？都是瞎编的，骗骗你的。我只是对过去记得太入骨，只是想讲一种人生的离奇和荒诞。……比如我们两个，谁也不认识谁，你并不知道我的过去，我也不知道你的一切，可我们已经睡过许多觉了。……哎哟，你别捶我。
故事都是假的，我对你已经倒背如流，这个才是真的。卓文君是假的，我跟你说的一切都是假的，我蓄意编它们的目的，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有一个老婆，然后，我对你说我们只能睡觉不能结婚。你看我卑鄙吧？现在，我愿意亲手戳穿它，因为我被你迷住了，我不想再说谎了。
我今天就准备凭着钱塘江说，不管你是谁，我都愿意和你永远呆在一起，永远把你含在嘴里。“张欠听着，特冷静，尖刻地说：”听你那话音――不管你是谁，哼！不管我是谁！……你根本就没把我当好人！你心里说说瞧？我早就从你眼里看出来了，你一直在把我当一只鸡，你说是不是？你说呀你说呀，你说是不是这样子的？“我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我感到这个女子实际上比鬼都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