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轻薄》第8/33页
接着，她在我房间生气一小时。
后来我们到就近的湖滨去了，张欠还一路生着气，我提的所有建议她都不同意，她的身体也硬梆梆的。我们勉强在曲院风荷和岳坟那儿走。
游人从曲院风荷公园出来，或者从白堤和孤山往香格里拉饭店这边走，就是岳坟，这里是杭州西湖好几条路的交叉点，白堤、苏堤、环湖的北山路和西山路都通这里。
这一带有大树，有草皮，有湖光山色。
在旅游旺季，岳坟前头一股一股的旅行团人流摩肩接踵，船声车声，小旗子旅行帽，杂沓纷呈。
草坪边缘的沿湖路径舒缓细长，湖水、荷、亭、石椅、碑、游人，都简明疏朗，人在画中，画在水中。
就在靠近这边苏堤的第一孔桥上，一个吹笛人，用他那没有太多专业化的卖弄的笛声，用那么一种朴素的人间烟火味儿，吹着江南笛韵，恰如其分地惊扰着游人，给人的感觉就是天衣无缝，好像那一带风景里边，就少不了他行吟江湖婉转悠扬的笛声，少了，这西湖边这人间天堂好像就土气。他那么普通地端坐在桥边，横着笛，专注地吹。
他的面前地下有一张纸，纸上写着：艺术家落难。不管是谁扔下了毛票或镍币，他都不屑一顾。他的胡须还不是很多，并不能说明他就是艺术家，但他的笛声能吹得这里的桥欲断不断，这里的水漾动不息，远处的杭州城若真若幻。他的笛子也算不上是能上得了台面的笛子，但他敝帚自珍地缀了缨饰。他的其它一切，包括他的席地盘腿坐，和纸上的墨迹，都说明他在落难，就如他自己所写的那样。他的笛声在诉说着一个朴素的真理：好笛声并不一定从好笛子里吹出，艺术家能找到舞台可不一定就恰巧寻觅到这一块能抒发性灵的胜地。
看着他，逗留了一会儿，一言没发，我们就走了。
游人看看他，也走了。他的笛韵送得很远很远。苏堤也很长很长。当然，他收摊的时候，会拢起角儿点数一番的，他抽空歇息时也拿起康师傅矿泉水瓶喝一口，他的动作举止里都有一招一式，他的睥睨一切的眼神里并没有责怪谁的意思，并没有叹息艺术的不景气，没有指摘艺术家都转向经商而不来入伙落难，也没有矜夸炫耀他流浪艺术家独立自由无拘无束的成分。
他的民乐是纯粹的。
他的艺术一定是艺术。他的眼里有那么一点点悲悯。游人散尽，笛静无声。
该在天堂杭州这一座城的那里找到歇宿地？他的摊前“艺术家”的名号叫他犯愁。既不能归到正人君子一列，又不能划入流浪乞丐一类，既没有床，又没有屋檐。
香格里拉饭店那里有一间美式酒吧，我虽自己没进去享受过，可以前读研究生时就知道，有一个留学生带我去过那里。那楼梯道沿途全是异国情调的壁贴。我估猜张欠没涉足过这类地方，就带她往里走。
张欠还没理睬我，任我怎么拉动她，她都不愿意进。但是我最终还是成功了。
我们在幽暗的灯光中坐下来。白天很清静，侍者比客人还多。客人只有我们两个。看得出，张欠对这里面的情调不熟悉，表现得比对前世来生还要陌生。我过分热烈地向他介绍，其实是把以前读过的《英语世界》里的相关知识拿来兜售，我只是知道一些英美酒吧的一般习俗而已，并没有过多的体验。我说到了冰块，说到了饮料，也说到了习俗，说到了价码，我的声音压得很低，并不想让侍者听到我的谈话，因为很容易露马脚。事实上张欠一直没有开口。
我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说了很久之后，我觉得很没有意思，随意开了个玩笑，我说：“这地方是湖滨一带男女讲价的合适场所。一旦讲好后，往曙光路那儿去，到处都是钟点房。”我说到这儿，张欠忽然敏感起来，拿起手包，把一个男侍应生叫来，非常快地付了费。她的动作相当神经质。
我很吃惊，但我没有理睬她，坐着没动。
继之，她也留下了，但哭了。张欠满眼眶泪水，满眼辛酸心事，让人不忍心看她。她压抑着情感，小声但激烈地说了一句：“我把我卖得贱了。”我把眼转到窗外西湖湖面上去。苏堤从这里笔直而去。
我发现这儿很适合看景，湖面及周遭的湖光山色全收眼底。
但我心里忽然难过起来。我是不是伤害了一个人，这个人就在眼前？我可千万不要伤害了一个不该伤害的人。
张欠伤心起来鼻翼、人中、眼睛和脸部肌肉不停地急速地抽动，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张欠这么伤心，惨不忍睹，她的鼻子一块通红着，她的手在脸前掩着，也一个劲地不停地颤动。我还在看窗外的西湖，装着没看见张欠悲痛的样子。
好久，我听见张欠幽幽地说：“再过三天，是我的生日。”我感觉她从情绪中恢复过来了。她那也算对我发了个通知。又过了好久，她完全恢复了常态，她又说：“其实，我身边有钞票的人木佬佬多。”她的话音里面包含着许多特别的东西，她似乎在说她与别人之间的关系，她与我之间的关系，我与她所认识的人之间的差距，我都能听得出。
这时，我回过头来，做出注意力又回到我们之间的样子。
其实，我已经想好几天了，我坚决地说：“……你不要多愁善感，也不要猜疑了。……我现在有你，我感到很幸福很快活。……你可能并不知道你的价值，你也并不知道你在我心目中的位份。每一次你来，就给我带来很多快乐，你从没让我苦等过一个月。
……张欠，我今天已经说过了，我不是开玩笑，我想把你彻底搞到手。……你知道，我很忙，我没有很多时间。
可一旦我主意定了，我会立即结婚的。
你好好考虑吧，看愿意还是不愿意。
……张欠，我，喜欢上你了。……你为什么在我面前表现得没有信心呢？“张欠突然孩子气地脱口而出，说道：”因为我们以前不认识。“接着，她被自己的敏捷和幼稚逗得一个劲地笑，熬不牢地笑了起来。
此后的日子里，我不得不把过去的故事再讲给张欠听。
张欠总是说：“你这人比天下最无聊的人还无聊！说话不算话的！……你说话算不算话？”我说：“我说了什么，说了什么话不算话的？”张欠：“喈，你这人介木的！木头！你前天说带我到钱塘江边去海誓山盟，结果带我到酒吧里去吵架，你说过讲故事给我听，现在忽然又不讲，你说话不算话的！”其实我心里知道，她穷追不舍反复纠缠只是想弄清我过去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我过去有什么样的生活。但我总是不大情愿说过去，真的。
我心里清楚，如果再要讲下去，就要说到深处了。过去的事，让我感到失落和失败，但好在我是在对一个不知道我过去的人在叙说。
我说：“……好，张欠，你只是想知道卓文君，是吧？那我就抄近路告诉你，是的，我说的隔壁女子就是卓文君，那测绘局的男子是她丈夫，后来，她丈夫去黄山跳崖死了，她一个人独守空房。
“……我在这边生活得也很不幸，我无尽地向往她。我也独守空房，我的妻子也离我走了。
我的注册妻子，她是一个到处都可以活的人，她是一个可以有许多种活法的人。她，一般人瞧不起她，我也是，但她活得很潇洒很无拘。她有情人，她从没把我当做她的丈夫。……她其实活得很丰富，而我，只会以一种方式活着。最后，不幸的当然是我。
“我妻子走后，……我和卓文君隔着一堵墙，我日夜陪伴着她。卓文君一个人在那边，她一个人生活的艰辛，我差不多全晓得，这主要是时间，是很多的时间让我知道的。我在万县一共呆了九年，那是我对世界最富有感受力的年龄，我那时是一个婚姻失意、感觉特别敏锐的人。
……我和卓文君隔着一堵墙，互相守着，谁也没碰过谁。
我是她墙这边的人，她是我墙那边的人。
人们都说我们那幢楼净出些怪事，我的妻子走了，她的丈夫死了，我和她是中间人，逃不了人们的无尽猜测，我们只好建立攻守同盟。
“……有一天，我在我家的大衣柜底下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条蛇。那个柜子是我前妻用的。
她走后，我一直都没有打开过。……这一天，我打开了。
一条蛇立即探出头来。是我冒失地开门，让那条蛇受惊了。我惊慌失措。
……还好，我闪电般地关上了抽屉。
我们机关宿舍楼那里不应该有蛇的，楼是新楼，我住的又不是一楼，虽然地段靠近我们万县城绣溪公园后面的围墙，那里属于湿地，但是，我想，水里面和草里面的蛇要想爬上三楼，住到我家的抽屉里来，还是难度很大的。
“那是一条小蛇，我想，既然有小蛇，那么，我的屋里说不定还有蛇蛋、还有老蛇，有蛇道。
发现蛇后，我感到害怕。我不希望它舒坦地活在我的屋子里。蛇有它的生活方式，它应该不是家居动物，它不应该潜入我的生活里。
“我能做的事情，就是给它制造麻烦，或者打死它。总不能让一条蛇安稳地呆在我的柜子里吧。
于是，我在家里，手里拿个硬扎的东西，如临大敌地走向那个抽屉，我很紧张，我猛地一抽抽屉，想放那一条蛇出来。它一出来，我就要打死它。
“但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条蛇没有了。……一条存在的蛇，它突然没有了，这，比它还在那里，还要可怕。接下来我在家里折腾，到处找蛇。
我以为它藏在柜子靠墙的夹层里了，我把家里翻了一个遍，就差没掘地三尺了。但是，我再也没找到那条蛇。
“我记得，那好像是个霉天，天气比较潮，可能蛇要找个干燥的地方来住，才到我家来的。……这个故事，往后有时间我再慢慢讲吧。……张欠，我说的卓文君，真有其人，和我住隔壁，我和她没有婚姻。
我在万县的时候，她是我很向往的人，是我的意恋对象，我单恋过她。岁月不能磨灭她在我心目中的影子。……我老实招供，我在你身上也产生过她的幻觉。
“我对你讲的故事，很多内容都是真的。
……后来，卓文君这个人，她悄悄地跟随我来到了杭州，但，她又走了。……你在意我有这些过去吗？……当然，你用不着回答我，你与它们无关。我很想告诉你，我很想念过去。“中篇：蛹来吧，让我们乘着谎言的小船抵达真实，让我们用谎言来疗伤。
――小记 １是的，有时我们愿意把自己当故事讲，可一旦着手讲上路时，又情有所不堪，怕触动过去。过去，就让它静静地躺在那儿好了，你改编它、重组它都是自寻烦恼，你原本想轻松地置身事外地说说玩，可不知不觉中就搅动了你情绪的大本营，给你带来许多不快活。
活在没有过去的水面上，随波荡漾，浅薄地快活着，是快活的。
……当我凑近张欠，认真地问她是否就是我的书中女子卓文君时，她终于红颜一怒，动了肝火，生气地一嘟囔地像倾倒废纸篓里垃圾一般地说道：“你这人很讨厌的，少跟我烦了！我再也不要听你这样的话，你这话都问几千遍了！少把我不当数了，我一点也不要听你的那个破卓文君的故事了，往后你跟我少提她！噶发魇的，也不是我要你说故事的，是你好好要说个故事的，我不要听的，你讲的东西我全都不信，你说的万县的事鬼知道是真是假的！你想得美，你想你的卓文君你把她叫来好了，我马上就走开的，你不要在我的身上梦你的卓文君了！”张欠一改她往日的性情，一只小黄鹂发起怒来也声色俱厉，情急之下话也不合逻辑。她的秀气的鼻子和嘴龙飞凤舞了一阵，脸一度通红，剩下来就在那里掀动胸脯喘气。
她的手里攥着一把扇子，是她上一次到来给我屋里买的杭州有名的王星记的绸扇，此刻，那扇子在她手里一动不动。我觉得好没意思。
稍后，我说：“我问你是不是卓文君，并不是瞧不起你，……相反，我是珍惜你。”张欠说：“去去去，谁稀罕你珍惜呀！命是怎样就是怎样。”我平静地又说：“张欠，这一段我夜里常常醒了，头脑就跟大白天似的，我始终就在想女子张欠是谁女子张欠是谁，我把你正着推理反过来推理，都猜不透你是谁，我想跟着你到章家桥一带去看看，可我没有时间，你也不让我去。现在，我把什么都跟你说了，你也该告诉我了，你到底是谁。”我用一只手拉动着张欠光光的肉感的胳膊的上部。
张欠却兜头给我一盆水，说：“真好笑的！我把我身体白白送给你，我还要把我的来历乖乖地送给你？真是想得美。噶发魇的！”她说气话时有一种女性特有的尖刻的小瞧别人的威势，她在我面前已经越来越敢表现自己了，但我看得出，那是出于保护她自己的需要。
张欠像小动物一样，第一次这么用心地凶猛起来。你被一个长得不错的女子这样尖刻地对待的时候，心里会很不快意的。但我们已经熟了，这又让我感觉得好一点。张欠今天发酵霉变了，一身是刺，碰到哪里都扎手，她的身子里涨满了气，骨里骨杂的，撂哪儿都不服帖不平整。
我气得只是说：“那好那好，那好。”我一个人赌气地坐到桌前，随手拿起一本打开的书，开始翻，不去理她。
其实，我心里在想，是我提卓文君刺痛了她，但她最近表现的样子，有点不可思议。
张欠的小脾气越来越不像从前了。也许我们根本就不应该深入到对方的深处去，像以前那样，在皮肉上肤浅地游戏游戏，双方都很快乐。我干吗一定要私有她更多的内心生活呢？我只是取用她的可用部分好了。
我看书只是作作样子，根本就无法看得下去，我拿笔的手也在怠工，眼光僵直。
张欠已经在那里赌气地嗑瓜子了。
她把瓜子嗑得声震屋宇，听起来发着一声一声刺耳的啸叫声。她的双腿还交叠地架在我室内的一只凳子上，她已经好长时间没变换姿势了，只是那啄人的小嘴在动，那手在运送瓜子。
她的两条好看但讨厌的腿像一座发白的桥，那一条极其普通的裙子早就从上腿部退到臀部的二线去了，她就那样坐着。几片飞舞的瓜子残片落在她的腿肚子上，她要不管，随便地无拘地以那种姿势坐着。
我觉得这个女人很变态。她的一条腿上的肉色丝袜被她自己卷起了一截，那细细的卷筒正在她的小腿肚子上绕了一圈。
我们还是第一次这样正经八百地为一桩事生气，为我提到的卓文君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