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赋全集Zei8.net》第2/10页


  桃花癣,即称桃花过敏。后山有两处幽谷,一处幽谷遍植桃树,如今正是花开烂漫之时,恐是花粉随风入了那处离得最近的园子,才惹出了这一事端。
  “无甚大碍。”沈梓铭一手搭在桌上,两根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平稳的嗓音不容置疑道。“这病方现,若好生调养,尚可根除。”嬷嬷忙起身行礼,“有劳王庄主多加照顾。”“薛将军与我是至交,络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自是倾尽全力相助。嬷嬷这般说话倒显得与我生疏了。”嬷嬷闻言,忍不住的掩袖垂泪。
  “慕然,”沈梓铭移目看向身旁早已长成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缓缓道:“将那些桃树都烧了罢。”沈汐一愣,看向座上云淡风轻的人,他手中的茶盖轻掠过茶面,低敛的眉眼平静无波。“爹!”沈嫣愤懑的唤出声。“你怎么可以!”“胡闹!”杨荛一把拉住她衣角,制止她的肆意妄为,站起身对着那嬷嬷行了一礼,歉意道:“这些孩子自小便在那桃林玩耍,心里难免生了些感情。”“夫人这般是折煞老奴了。”嬷嬷慌忙跟着行了一礼,“这些老奴自是懂,只是,小姐她……”她深深一叹,满面忧虑。
  慕然走了,他需要听师傅的命令,去烧了那长在后山幽谷之中逍遥了百世的粉色桃林。她不该怪他的,他不过是遵了师命。沈嫣浑身微微颤抖,伏在她肩上,低声啜泣。“嫣儿,你已经尽力了。”沈汐的嗓音有些沙哑,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她不过还是个未及笄的孩子,单纯的想要守护她所想守护的。只是,她抬首看着眼前蔓延的火光,像是一场血色的盛宴,扭曲的面庞下是不甘的呻/吟,枝桠折断声在如墨的夜色下凄厉似鬼叫,摇曳着直冲云霄。而那个人背对着她站在不远处,手中执着一支火把,一袭水色白衣映着这如血的火光,似真似幻。她的心忽然微微发颤,最后终究哽咽出声,“这是姐姐见过的……开得最美的桃花。”
  后来她才知道,这位远道而来的女子是夜泱国护国将军之后,她的父亲一身金戈铁马,戎战沙场。为这夜泱国立下了许多不朽的功绩。可是世事难料,再传奇的英雄终是斗不过天命。在最后一战对敌蛮夷之时,以己为饵,血洒沙场。作为薛家唯一留下的后脉,薛云自小便体弱多病,终日缠绕病榻。她的义父医术高明,与薛将军又是多年好友。此次,薛云因受丧父之痛,心中郁结难解,病上添病,便索性来了这云逍山庄静养。
  而她与慕然之间,便是那话本里富家小姐女扮男装,路见不平、偶遇侠客、一见如故、义结金兰的戏码。如今到了这,已是拆穿身份,两情相悦,最后怕是只剩下红烛高悬,落泪凝珠了。
  万里无云的清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薄雾。这些日子,她似乎习惯了早出晚归。抬手抚了抚额间的碎发,天色甚好,这药房中的草药该拿出来晒一晒了。
  “铁叔,”手中花洒划出点点水珠。木篱笆一声清响,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铁叔不久前出了药园,她以为他回来了,下意识的抬首,笑吟吟的唤道。只是,园中的人不是铁叔,不是她所熟知的任何一个人。那人一身青衫白襦,如瀑的黑发披散在耳侧,雪白的面容上一抹如罂粟花的红唇似勾微勾,浅笑的望着她。这个人……沈汐微微皱了皱眉。她的记忆力虽不算极好,但还是隐约的记起了那只执着竹骨扇的手,苍白的连经络都清晰可见。那天他既然能在山庄中出现,想必也是义父的客人。她行了一礼,挂起不算亲切也不算淡漠的面色轻语道:“不知公子来这药园,所谓何事?”那人却不作答,眉梢含着浅薄的笑意,细细打量着药园,欣赏的开口:“这小小药园之内竟是别有洞天。”她沉默的望着他弯腰折下一朵虞美人。“一草一木皆可入药。只是不知,”他执着手中开得极尽妖娆的红花,静静的对望着她,“它要入何药?”沈汐低敛下眉眼,“公子想让它起何用,它便入何药。”?

☆、妒生

?  闻言,他一声轻笑,一手执着花,一手执着白玉墨底的青玉竹骨扇,一步一步向她靠近。“园中万物,却独独少了那初见的桃花。实是可惜。”他看着她眼中一瞬而逝的黯淡之色,“那晚慕公子一把火,延绵十里,甚是壮观。”他手中的扇轻轻一划,花开两半。“慕公子少年将才,薛小姐才倾天下。日日相伴,琴瑟和鸣,真是让人艳羡。”汁液慢慢渗透扇面,将白底之上的墨画衬得更为清幽。
  沈汐垂在身侧袖中的左手不自禁的狠狠握紧。这些天来的早出晚归,不为别的,就为这个明明摆在她眼前却被她刻意逃避的事实。那晚,火光冲天,她看见一抹娇小身影冲至他身旁。两人拉扯之间,火把落地,那抹身影被紧紧扣在那人怀里。她离得他太远,以至于一瞬茫然,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场幻觉。只是接踵而来的侍女嬷嬷,将她自欺欺人的黄粱梦惊醒。她隔着重重人影静静的望着他,一如这十几年里的每一日。
  她问他,“为什么?”他笑着摇了摇手中折扇,仿似知道她在问什么,“我要薛络。”他坦荡荡的模样是她不曾想到过的,“你要慕然。我们各取所需。”她微微眯了眯眼,“恐怕要让你失望了。”闻言,他不言语,笑意却直达眼底。折扇轻摇间转身,如来时那般,悄无声息的离去。
  她坐在雪地之上,灰色的宽袖摇曳及地,黑色的瞳孔在见到那瘦小的身影之时,狠狠一缩。那是她在这个世界里最初的模样,瘦弱无用,濒临死境。只是这次,她知道,会有人来救她的,她不会死。她看到那人在瘦弱的“她”身旁迟疑的脚步,背起“她”在雪地上一深一浅的脚印。她站起身慢慢的跟在他们身后,她听到背上的“她”挣扎着支起脑袋,双眼仍是紧闭着,口中却模模糊糊的似是梦呓,“谢……谢……”那人背着她专心的走着,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直至走了许远,才侧头看着“她”,轻轻的“嗯”了声。梦境飞快的转化着,她像是把这十几年都重新回首了一遍。只是,其中无一不例外都有他。这个人,似是已经融入了她的生命中,成为了其中或不可缺的一部分。漫天雪地上的两厢依偎,幽谷桃林内的舍命相救。十几年来,他给她的温暖,赋予她的两次生命。让她深深眷恋以至弥足深陷。她怎么能让人把他抢走?让他从此消失在她的生命中。桃花漫天,宛若彩霞,她跪坐在草地,双手掩着面颊低低啜泣。青烟袅袅,远处不知是谁在浅唱低吟:“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草药都晒出去了?”“恩。”她执着筷子的手一顿,听话的对着上首的人回道。“金钱草似乎不多了。”她连忙放下手中的碗筷,知道沈梓铭是去药园察看过了。“汐儿知道了。”沈梓铭微瞥了她一眼,抿了一口手中的茶,又开口道:“嫣儿呢?”自上次火烧桃林后,沈嫣和她一样再也没和沈梓铭同桌用过饭。她以晒药、理药材的借口留在了药园,而沈嫣则是实实在在的彰示了她的愤恨。只是,这一顿宴请。她转眸,座上的人鲜衣怒马,不仅有薛络身旁的三个嬷嬷,还有两个看似穿着官服的清俊小生和一个浑身黑衣的冷面人。沈梓铭似乎并不怎么待见他们。“汐儿去看看妹妹。”对着黑衣人敬酒的沈梓铭一颔首,她便如获了释令般离开了饭厅。
  绣鞋踩在回廊之上,她低头抚了抚衣袖。青色的薄纱微微飘荡,仿似在她身上笼了一层淡淡青烟。花开并蒂,一色的胭脂雪,蔓延过二十四褶的下摆。她拢了拢耳边的鬓发,抬首看着天上的红日,微微眯了眯眼。“大师兄!”一声惊呼,直直闯进她耳中。微一皱眉,她抓起下摆,匆匆向声源赶去。
  眼前的一切让她不由自主的呆愣在当场。沈嫣一身狼狈的跌倒在地,惊恐的望着眼前的剑尖一个尽地后退。慕然一手搂着薛络的腰,让她靠在他身上,一手握着那把削铁如泥的长剑,满眼寒霜的望着沈嫣,似是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慕然!”她跑了过去,一下子挡在沈嫣身前,“你要做什么?!”眼前的剑尖离她不过半寸,即使心中害怕,脚肚子微微颤栗。她还是一脸平静的看着这个全然不似以往淡漠的人,“你想杀了嫣儿吗?”她向前迈了一步,剑尖抵在她喉间,划出一道细小的血痕。“慕……然。”薛络有气无力的拉了拉他的衣袖。慕然强抑着快要溢出眼底的寒霜低头深深凝了薛络一眼,再抬首看她之时眸色变幻万千,最后终是化为石沉大海的死静。喉间的压迫撤去了,她看着眼前的人,却突然想要无声的大哭一场。“姐姐。”身后嫣儿一把抱住她,浑身仍在害怕地颤抖,伏在她身上大哭。“没事。”她转身将她抱进怀里,安抚道:“没事。”她的手发颤的厉害,强硬的压抑住心中喷涌而出的情绪。她怕慕然离开了自己,喜欢上了别人,却更怕自己不再是自己。从第一眼看见薛络,她便知道自己不喜欢她。后来桃花林一事,她更是恨上了薛络。现在,她不仅恨上了,更是恨不得让她就此死去。嫉妒、艳羡、恨意快让她迷失了自我。就像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喜欢上了慕然,等到意识到的时候,便早已无可自拔了一样,她对薛络的恨意疯了般在她心内狂涨,她想要薛络死,死无葬身之地,想要一切变回最初原本的模样。
  “发生什么事了?”纷乱的脚步声向这边赶来,沈梓铭皱着眉,看了一眼沈汐怀中狼狈不堪的沈嫣,然后直直的望着慕然和薛络。四周一片寂静,沈嫣抖得更厉害了,小手拉了拉她的衣角,怯怯的小声啜嗫道:“姐、姐。”“义父,”她抬眸,看着众人,“汐儿刚才与大师兄切磋剑法。不小心摔了。”她说着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沈汐的佩剑。“是我误会了,以为他们师兄妹打起来了。”在人来之前离了慕然怀抱的薛络适时开口。原本她的解释有些拙劣,实在难让人信服。但加上薛络这一句,再看四人的模样,由不得人不信了。
  女子的闺房之中,一众丫环被挥退出去。沈汐将手中的长裙递给沈嫣。无论如何,沈嫣还是要盛装出席宴会。“姐姐。”沈嫣死死的抓着她的衣袖,一双水朦朦的眼睛含着泪紧紧的盯着她。她摇摇头,脑中忽然闪现随着义父出来的贵客之中那个黑袍黑发的人。初时,他便一直盯着她,带着无形的压力,压得她几乎喘不过起来。他是谁?为何她从刚才便开始惴惴不安。?

☆、心灭

?  “姐姐,”沈嫣低下声,小心翼翼的合盘托出:“今日我在练剑时,她与大师兄相伴着走了过来,站在旁边一直与大师兄谈笑我的剑法,我实在讨厌她。”沈嫣敛下眉眼,暗淡了眸光。“就气恼的收剑准备离开。岂料她突然从身后抓住我的袖子,姐姐,”沈嫣紧紧抓着她的袖子,眸中含着点点泪光混着些许惊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下意识,下意识执剑转身。不曾想、不曾想……。”“没事,没事。”沈汐轻声安慰着,“没关系。”反正薛络看上去还活的好好的不是吗?沈嫣微颤着肩膀,伏在她怀里哑着嗓音道,“因为她,大师兄都不爱护我们了。因为她,整片桃林都被烧了。”她说着,又低低啜泣起来,“桃树它们没做错什么啊。它们不该被这么活活烧死的。以往汐儿与姐姐、大师兄、二师兄一起在树下煮酒舞剑,多么逍遥自在。难道大师兄一点都不眷恋?”啜泣声更重,“大师兄……他变了。”沈嫣害怕的看着她,“是不是下山后人就会变了?那要是二师兄也变了,怎么办?”萧云自那次火烧桃林后便被义父派下了山。“不会。”她浅笑着抚了抚她的脑袋,“不会。”
  后来,她才发觉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她想,到底是什么样的诱惑,会让一个人在短短的时间里变成另一副模样。如果可以的话,或许说她还有命的话,她真想去山下看看。看看那世间繁华,红尘三千。
  她好像又做了一场梦,只是这场梦里她却能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刺痛。那种从心底蔓延而出的刺痛渐渐爬满全身,直痛得她泪眼模糊。真神奇。她嘴角微弯,低低笑了起来。身前人影重重,无数火把在夜色下闪烁,像极了曾经桃花林下的点点萤火。“大师兄!你干什么!”沈嫣比她哭的更凶,拼了命的想要冲到她身前,却被身后的萧云紧紧拉住了手腕。他淡漠的望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他的身后,是黑衣黑袍的男子,一如这般的眼色。也对,她似乎马上要死了。只是,为什么呢?她抬首看着眼前的人拔出的剑,在月色下泛着冷冷的寒光。她好像突然想起来了。
  两个时辰前,她背起竹篓准备去幽谷间采草药。刚关上篱笆门,身后便有人低低唤她。是薛络。她一身白袍,虽然苍白瘦弱,但因着这些天来的调养,脸上总归有了丝血色。“薛小姐。”她象征性的行了一礼。然后无视她,迈步离去。她恨透了她,实在做不出和颜悦色的模样。可薛络似是全然不知,慢慢的跟在她身后,“你是要去采草药吗?”“是。”她回了她一个字,顾自走上了蜿蜒的泥泞小路。“带我一起去,好吗?”“不行。”她皱着眉,冷冷的拒绝。“我不会添乱的,只在旁边看着。”薛络急切请求道。沈汐不理会她,到时山路崎岖了,她自会退却。只是,沈汐明显预料错了。薛络百折不挠地跟着她到达了目的地,还为留了满头的汗和走过那些曲折的小路而兴奋不已。沈汐沉默地卸下竹篓,蹲下身采着身前的金钱草。“采药入深山,苍茫云海间。盘空穿鸟道,异卉满囊拈。原是这个模样。”薛络笑着对她道。虽然沈汐不懂什么诗词歌赋,但勉强还是听明白了。可她实在不怎么想搭理眼前的人,于是便继续低着头默默的采金钱草。
  “采药原来是这样采的。”薛络在她身旁蹲下,支着脑袋笑着看着她一弯指一用力。沈汐抬首,静静的看着她,也不再采草药了。“我是不是打扰你了?”她回望她,落寞一笑。“我只不过想看看,诗中描述的采药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沈汐不言语,静待她的下文。“从小到大,我走到哪都有一大群人护着,除了琴棋书画和发呆。我做什么都不被允许。你知道吗?”她微微沉了目光,“小时候我艳羡丫环们踢着毽子的欢乐模样。有一次,我终于如愿以偿了。可是,第二天你猜怎么样了。”她勾起嘴角,颤抖着用手捂住眼,“她们都不见了。我再也没见过她们。”说没有感触是假的,但对于古代她早就明白了,奴仆的人命便如草芥。她不能奢求让它变成一个她所理想的世界。“我逃过很多次。最后都被抓了回来。”她苦涩地牵了牵嘴角。“可所幸,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知道了许多不知道的东西。可也明白了世态炎凉。”她的眼神平视着虚无,像是在想着什么。
  “为什么这个世道是男子为尊?”静默了许久,沈汐以为她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本想继续采草药。却不料她突然双眼亮晶晶的望着她,口中说着大逆不道的话,“为什么女子要被压迫欺凌,不能反抗?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却必须始终如一?为什么女子不能入朝为官?”她说着站了起来,“为什么要对女子如此不公?”沈汐第一次在这个世界里听到这样的话,还是在一个养尊处优锁在闺房里的大家闺秀口中听到。“或许是天道罢。”她不禁一叹。这种想法固然好,可在这个时代里它确实是不该存在的,想要达到怕是难如登天,最后只会把她折磨的体无完肤。“若天道真是如此,我便要逆了这天道。”薛络的嗓音铿锵有力,直直撞进她心里,荡漾出一波接一波的热度。“你当真……”“自是。”明明是个瘦弱娇贵的女子,却大无畏的说着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只是……”她的嗓音一瞬轻了下去,眸色也黯淡了几分。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是低声道:“只要有无上的权力就可以了。”她抬首仰望着眼前面色苍白的女子,“身在最高位。即便你做什么,也不会有人敢阻挠半分。”闻言,薛络空洞的望着远处,颤着身,喃喃自语道:“无上的权力,最高位。”沈汐以为她被自己的话吓着了,正后悔自己怎么不自觉说了这些不该说的话,却不料薛络突然璀璨一笑,笑容妩媚灵动,艳绝天下,声调比方才更为坚定强硬,“那我便要这无上权力!”
  薛络站在空旷的岩石铺就的光秃地面之上,身后是蓝天白云映衬下的巍峨山峰,偶有几只雄鹰引吭着翱翔于天际,雄美而壮丽。寒风将她的袖袍吹得猎猎作响,她直直的凝视着自己,突然轻笑一声。“沈汐,你错过了这一次,下一次可没有这样的好机会了。”沈汐闻言,也跟着一声轻笑,“机会总是要自己创造的。”不错,她想杀薛络。就在方才,薛络背对着她,只要她在身后稍稍一使力,薛络便会摔下陡坡,必死无疑。可是最后,她终究是劝服自己,这般做太容易落下把柄,即便要她死,也必要做的天衣无缝。
  “如果可以,”她的眼中带着灿烂的笑意,缓缓细语道:“我想:我们一定能成为很好的知己。”可惜,没有如果。可惜,慕然依在。
  沈汐看着她一步一步顺着山中小径离去,眯眼远望,谷中竹林繁密,竹叶青翠。清风拂动,带起沙沙声响。那声音仿若鬼魅凄厉的哀泣,远远的传至她的耳畔。薛络就这样一点一点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看着远处竹涌磅礴,心想:那个女子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弯下身,想要拿起地下的竹篓。却是手一抖,竹篓倾倒,草药立刻倾洒了一地。她这才发现手颤得厉害,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最后却是全身也不由自主的发颤起来。那个人会死,一想到死,一想到是自己间接的害死了薛络。她的心突然难受忐忑的厉害。她曾活在那样的世界里,接受了十八年生命重于一切的教育。那就像是一种印刻在她身体里的符咒,渗透进骨缝,不断地在她脑海里翻腾吟诵。芜言闭上眼,一咬牙,终究是狂奔下了山。
  她们来时的山路经过一片竹林。白天自是无碍,可若是接近夜色,林中白雾四起,身陷其中便如入了迷宫,如何都走不出来了。而且,林中毒物最喜黑夜觅食,夜色中一旦踏入,必定尸骨无存。她愣愣望着那一抹白色跑入竹林,即使她如何凄厉的嘶喊都止不住那人欢快的步伐。她站在竹林之外,呆呆站了半响,才恍惚回神,颤抖地想要飞奔回庄里。她知道义父会有办法的,他一定会有的。只是还没等她迈上一步,便有人一脚将她踹远。力道之重,痛得她几乎忘了呼吸。她倒在地上,喉中泛起腥甜之味。“没想到你竟如此恶毒,要取她的命。”依旧是青衫白襦,眉眼含笑,一如她的义父温良无害的模样。可她知道这种人最是无情冷血,城府深沉。她冷冷的望着他,吃力的支撑着晃晃悠悠的身体站了起来。衣袖抬起,抹去嘴角的血迹。“那我做的可还让你满意?”他一笑,仿若云淡风轻的世外高人,无欲无求,超脱尘俗。只是,在开口的一瞬,却沦为从万丈深渊下爬出的恶鬼,残忍、嗜血。“原想让你使毒,最后却是用了这种办法。也罢,只要是能让她活不成便行了。”他手中的折扇还淬着虞美人的毒汁,“虽说你也不算帮了我什么忙,但总归还是出了些力,”他的眸中泛起凉凉的笑意,带着慵懒的嗓音缓缓道:“便留你一个全尸。”他的身后渐渐走出一个黑袍黑发的人,如冰寒般的面容,正是昨日宴会之上虚与委蛇的贵客。原来是这样。她一手按着腰侧,那里痛得彻骨。他盯着她的眼神一如昨日,冰寒透骨。原是早已将她看作了死物。
  她颤身蹒跚着一点点退后,眼前的长剑在地上划过一条浅浅的余痕。她这条命兜兜转转几回死里逃生,实在是舍不得就如此草率的在这里被断送。死得这般不明不白。缓缓向她而来的人突然止了步伐,薄唇紧抿,眸色微沉。“呵,”他身后的男子轻笑,红艳的薄唇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手中的折扇轻抵在额角,眯起的双眸流闪着危险的波光。倏然,青衫一闪,他入了竹林。寒意缠绕的黑袍男子冷冷的睇了她一眼,转瞬也消失不见了。若不是腰间刺骨的痛意,提醒着她刚才险些命丧于此,她还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可怖的噩梦。
  隔着十几米的远处那偷听的人终是被逮住。“少将军。”墨黑的宽袖一卷,轻拭过冰寒的剑刃。珃暝看着几步之远遥遥而立的背影,冷漠的声调一如既往,“可莫忘了你们萧家倚仗的是谁。”宽伟的背脊一颤,袖中的手心紧握发汗。竹叶瑟瑟,凉风习习,那人如来时般悄无声息的离去。
  她咬着牙回了庄里,原想抓住个人回去禀告沈梓铭。可奇怪的是,沿路几乎了无人迹。“你真要这般做?”眼前树影婆娑,她眸光一亮,小跑着寻声而去。只是,她刚跑了几步,便再也没有心力抬脚向前。“汐儿入了宫,便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可那皇帝已有六十岁高龄了。”杨荛一如往常般温声细语道。“可是,夫人。”她第一次听到沈梓铭这般的叹息声,夹杂着深深的力不从心。“你是想要嫣儿入宫吗?”如死一般的寂静下,她的手脚渐渐冰凉,“那便……听夫君的吧。”
  一抹身影极快的在她眼前掠过,她小心翼翼地后退了几步,将自己的身形掩在繁花绿枝之后。“师傅,师娘。薛小姐入了碧竹林。”执剑的青衫弟子跪着禀告道。“碧竹林!怎会去了碧竹林!”杨荛声中含着难掩的急色。
  她站在花丛之后,呆呆的看着三人快步离去。夜色渐拢,她不知自己究竟站了多久,直到寒意渗心,她才倏然发觉整个逸逍山庄寂静漆黑的可怕。她不该在这顾影自怜的,薛络还不知生死,她怎可自私的想着自己的事。双手紧紧抓住裙摆,她抬首看着远处微亮的火光,嘴角微勾泛起一丝苦笑。?

☆、从始

?  “姐姐!”沈嫣使了劲的推着紧紧抓着自己的萧云,对着沈汐哭叫。“你不该的。”萧云静静的望着她,声调平漠,“不该害薛小姐的。”“胡说!”沈嫣满眸含泪,狠狠的甩了萧云一个巴掌,“你胡说!”箫云被扇的偏了脑袋,却是依着这个姿势一动未动。“沈小姐,”珃暝撩了撩眼皮,眼神是一如既往的淡漠,看着她这一个无关要紧的将死之人。“当时本官也见她刺伤了薛小姐,逼得薛小姐入了这碧竹林。”“不可能!不会的!姐姐不会的!!”“嫣儿,听话。”她仿佛说话了,又好像不是她在说话。沈嫣转头直直的望着她,泪落了满面。
  冷风拂过鼻尖,竹林外的血腥味浓稠得令人作呕。如今诸般证据,她倒怀疑起自己是真的做了这一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大师兄……”她想辩驳些什么,却是被触近脖颈处泛着寒光的长剑止了所有的一切。也对,她还能说些什么。从一开始,他便不信她。她方现身时,他便笃定的对她拔剑相向,甚至没来得及让她说上一句话。“师傅,师娘,”她转首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两个人,夜色之下泪眼婆娑,她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多年养育之恩,汐儿恐是无以为报了。”她想磕首,却是皮肤一凉,刺痛蔓延,渗出点点血迹。执剑之人是她这辈子从未料到过的,就像是当初漫天大雪里那场美丽的意外。眼前的视线似乎变得越来越模糊了。只有那双淡漠的眸子穿过重重迷雾,一如十几年前,救了她化入荒芜的心。只是这一次,她低敛下眉眼,捂着嘴痴痴的笑了起来,“慕然。你救了我两次。”她抬眼望着眼前的人,忽然想起了那件被他要回了的红衣,“如今便让我以命相还吧。”话未毕,人却已奔入了竹林。“不!”沈嫣一把推开身边的人,看着那一抹娇小的身影转瞬消失在了视线里,跌坐在了地上。四周火光耀眼,有翠鸟惊飞啼鸣,竹影之下,人声静默。
  她将身上的衣物撕成一条一条绑在了一起,在就近的粗壮的竹杆上打了一个紧紧的死结。然后才小心的摸着黑向前踏步。她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直到身上的外衣快要被撕的一干二净的时候,眼前忽然闪过一抹暗淡的火光。有人?无论如何,看见同类总比孤单一个人要好的许多。她实在太怕黑夜中的独行了。“多谢……公子的舍命相救,咳咳咳。”这个人的声音……沈汐放轻脚步一步步向着光源而去。她还未靠近,就听到一声冷呵,夹着尖利的石子划过她的脸颊。“是我。”她缓缓踱步出现在光源包围之下,若不是她偶尔采药需反应灵敏,刚才那石子就不止止是划破她的脸颊那么简单了。“你!”薛络明显是被惊愕到了,难以置信的望着她。青衫白襦的男子微皱了好看的眉眼,深深的凝着她。“我是来救你出去的。”她平静的直视着眼前鬓发微乱的女子,“沈汐,你……”“废话少说!”她拔起腰间的匕首,男子一下子犀利了眸色,将被惊吓到的薛络搂进怀里。“顺着这个布条就可以找到出口。”男子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眉目一沉,突然转首。远处夜色中一双双闪着绿光的眼睛,像是冉冉升起的繁星,一点点向她们靠近。“把这药吃了,应该可以扛到你们出了竹林。”她将手中的香囊扔给了男子,“希望你好好对慕然。”她看着窝在男子怀里的薛络,像是在郑重的托付着什么。然后她才抬眼看向他,眸光平静。“帮我把她救出去。”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眼前的女子,平静淡漠仿似置生死于度外。也或许在入了竹林之前,她便早已将生死看透。妖冶的血色弥漫在她的衣衫之上,那把锋利的匕首就这样划过她的一条手臂。他看着她咬着牙做完了这一切,叫了一声,“快走!”便如疯了一般冲入了竹林的更深处。别人的生死又如何,他只要救了对自己有用的便好。抱紧怀里的女子,他一手抓住布条极快的奔离。身后有狼嚎蹄声四起,血最是能引得狼群暴躁,她倒懂得颇多。如此想着他情不自禁地转首,看着一匹匹狼影向着远处跑去。那个女子,必死无疑了。他望着渐渐清晰的火光与人群,还有人群之中流光溢彩的白影。唇角微勾,一声嗤笑,真是不值。
  她不想逃了。太累了,实在太累了。这样也好。如此来了,如此去了。不留一丝挂念。绿光幽幽,沉重的鼻息在耳畔徘徊不断。她坐在地上,看着几只狼影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畏缩不前。突然就落下泪来,这一幕真是像极了桃林中慕然的舍身相救。只是,曾经有他,她不必害怕。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在这竹影婆娑,漆黑无光的世界里,只剩她一个人了。手中的匕刃上还流着她的血,她抬眼缓缓环顾了一下四周,野狼已开始蠢蠢欲动。她轻轻笑出声来,闭眼狠狠咬牙,对着心脏的位置一刺。即便要死,她想,还是自己结束的好,被四分五裂的感觉必定不好受。狂风肆虐,竹叶如涛,狼嚎声起。这世间,再也不会有沈汐了。
  光戌六十二年,未孃帝毙,归于五行。六子即位,改国号为永和。史称崇景帝。永和一年,山林深处有一村庄,粗粗数来不过十几户人家。落日红霞,在田里耕耘劳作的庄稼人扛起锄头,和着炊烟袅袅彼此闲谈着归家。“爹!爹!”一抹翠绿的娇小身影远远的小跑而来,“二伯伯,您见着我爹了吗?”“没见着。”壮至中年的粗汉摇摇头,“哎。我刚才好似见着李大夫在二牛家唠嗑。”孙家婆娘接过孙大壮的手中的汗巾,大着嗓门道。“谢谢孙嫂嫂。”娇小身影甜腻腻的道了谢,一溜烟又跑远了。
  “要我说柳大娘家的……”身着灰色补丁的袍子,蓄着山羊黑胡的人坐在木板凳上,对着身旁一脸老实样的憨实壮汉,循序渐近的诱惑。“爹!爹!”翠绿的身影直奔而来,一把拉起灰袍的人,“哎!干什么!干什么!没见着我跟你二牛哥正聊的热乎呢。”“要聊明儿再聊!那姑娘醒了!”“什么!”原本在挣扎着的李大夫闻言,立刻冲出了院子。“哎!爹!等等我啊!”一大一小像风一样极快的卷了出去,只留下二牛一个人木讷的看着院子的大门。许久才忽然意识到什么,叫道:“李大夫!你的药箱!”
  沈汐呆呆的仰躺在木板搭就的小床上。没想到在如此险境之下她还是被救了。就这样奇迹般的又活了过来。“爹!爹!你看!你看!”耳畔有兴奋的女声,“别吵!别吵!我看到了!”她慢慢转头,看见了灰色打着补丁的袍摆和翠绿的布裤。由下及上,“她在看我们!看我们!”“我知道!我知道!”灰袍的中年男子直直的盯着她,然后抑制不住的冲到她面前不停的打量着她。她平静的看着眼前这个留着滑稽山羊胡的人,沉默不语。“哈哈。”他突然开心的笑了起来,抓起被子里沈汐的手腕,闭眸捻胡沉思。这会,她总算明白了,此人是个大夫。多半是他救了自己。如今,她又欠了别人一条命。
  她醒来后的一个月里,口不能语,四肢不得动弹,全身僵硬的躺在床上。这期间,都是那个吵闹欢腾的女子陪着她,帮她洗漱。她说她名唤李泱。众人都喜叫她泱泱。单纯善良,像极了不谙世事的沈嫣。院中的大树遮了一片绿荫,她散了散堆在药架上的药材。泱泱曾说,她爹对医术极为痴迷。自在狼堆里救了自己后,初始两年整日围着自己不是诊脉就是配药。却没想到真把自己给救活了。永和一年了,她理了理散在鬓角的碎发,抬首看着院中的一方蓝天。不知不觉中她已沉睡了三年了。他,过得可好?
  “芜姑娘。”老实憨厚的二牛提着一尾鱼,支支吾吾道:“这、这是、我娘叫我、我送来给李大夫的。”她点了点头,想要伸手接过。却不料二牛突然向前一个踉跄,他身后传来欢快的笑声,“你这呆子!瞧你这模样,莫不是喜欢我家芜姐姐?”二牛的脸一下子通红了个彻底,“没、有!没、有!”说着,他将手中的鱼往李泱手里一塞,脚步不稳的跑出了院门。“哎!”李泱一手拎着的鱼,一手捂着肚子大笑。芜言低首,继续摆弄着药架上的药材,对着二人的调笑熟视无睹。
  “你看他,好不好笑?”李泱亮晶晶的双眸弯成好看的月牙状,对着她开心的笑道。芜言停下手中的活计,回视她,认真的点了点头。之后又开始摆弄药材。“哎!”她凑到药架前,眨着眼睛皱着眉苦恼道:“怎么还不能说话?爹的医术又变差了?”她摇摇头,唉声叹气道:“果然还是不能靠他。你能醒肯定是你运气太好。结果被他捡了便宜。”“哎。你这臭丫头!”刚进门的李大夫闻言,山羊胡子被气得一颤一颤的。抓了门边的扫帚就要开打,“说!昨儿个,是不是你鼓捣二胖去田路上挖的坑,害你杨婶摔了个狗啃屎。”“爹!我错了!”李泱边求着饶边奔进了内屋。李大夫抓着扫帚边骂边追赶着,在离她三步之遥的地方突然止了一瞬,“你的嗓子我是治不好了。但你得知道,若那匕首再使上一分劲,你便不会在此了。”?

☆、悲起

?  屋中传出一波又一波求饶声,呵斥声,混着桌椅翻到的噼里啪啦声。一片纷杂。她低低的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眼角却渗出细碎的泪光来。她不是不能说话了,而是不想了。不想再说话了,不想再留恋在这人世间了。
  如果可以,她实在想在睁开眼那一瞬就自我了断了。只是,李泱曾坦率的跟她道:“若不是因为我爹的执念,我想我会放弃你。你知道吗?”李泱弯着靠在膝盖上的脑袋直直的看着她,眸中盛着满满的敬慕。“那天晚上,他满身是血的扛着你回来。眼中的希翼是自娘过世以后从未再出现过的。”她漂亮的黑眸中闪着点点泪光,“那一刻,我想,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你死去。”她自认自己不是良善之辈,但若是欠了别人的恩情,便是十倍她也要偿还回去。这一条命不是她的,她欠下了,必是要还了才能安心。
  曾经的过往不过是红尘三千中的一场烟花美梦,过客匆匆,万般浮沉。那个名唤沈汐的人便如易碎的泡沫般在长流的史诗中稍纵即逝。如今,在这如世外桃源般,偏隅一方的小小村庄里,有个温婉爱笑,医术高明的女子芜言,她是李大夫的外侄女,常替李大夫于乡间义诊。颇受乡中众亲爱戴。
  她想,在这民风淳朴的村庄里如此安逸的度过一辈子,或许是再好不过的去处了。只是,有一件事,也着实令她烦恼。不知她究竟做了何事,村中的一个新晋的秀才,竟是叫了一个媒婆向她提了亲。白白净净的书生面孔,仍是让她不由自主的联想到沈梓铭。她想她这辈子都惧怕了这般模样的人。于情于理,她自是不会应。可这人却是不屈不饶之辈,直白的说便是极为认死理。于是,她不得不思虑出了个办法来推脱。只是,她还未付诸实践。一卷告示便入了这安然于世的村庄。
  永和二年,她刚满二十。一批老宫女即将被放出宫闱,宫中准备在民间大肆征召宫女,以替补之后的空缺。这个小小的村庄也不例外,凡是被编入册中及笄还未婚嫁的女子,将当即送往镇中,于后日同镇中女子一起被送往帝都金陵。身旁有隐隐的啜泣声,这卷告示如此不留一点余地,就这样生生折断了还在花开烂漫中的女子最宝贵的年华。“荷雨。”挽着菜篮的女子刚刚还在与自己谈笑,说到村中某个男子羞赧的姣好面容仿佛还在眼前。如今,却是在众人面前哭成了泪人。“叶子。雨云……”一个接一个花一般美好的女子离了父母,站在身着士兵服的人身后,一个劲的落着泪。身旁的李泱颤着身,紧张而害怕的望着当头士兵手中的册子。芜言握住她汗湿的手,对着迷茫的睁着眼的她微微勾起唇角。“李泱。”李泱闻言心中一颤,终是绝望了。刚想抬步上前,却被人一拉,后退的一瞬,身旁的人已至当头士兵前,轻笑道:“李泱不愿,我来替她。”宫女什么,不过充个数。既是当事人同意,他们也乐见其成。总归比那些哭哭啼啼,不情不愿的人要省事的多。“你叫什么?”“芜言。”士兵执笔将手中册子上的李泱二字划去,改为了芜言。
  临行之前,李泱在她怀中不住的哭泣。即使芜言如何劝解,她还是一个劲闹腾着要将她替回来。从山上采药回来刚得知消息的李大夫伸手在李泱背后一拂,身前一空。抬首间李泱已伏在李大夫怀中安睡。她望着眼前深藏不露的人,轻笑道:“李先生实乃世外高人。”他只淡淡的看着她,轻声漫语的道:“这条命如今只是你自己的了。”她闻言愣愣的直视着他,倏然璀璨一笑,恭敬的向眼前的人行了一个大礼。
  马蹄声声,金属甲片轻触,清脆悦耳。车帘被吹起一角,她眯着眼细细打量。康阳大道之旁,杨柳树依依,湖面波光粼粼。照这模样,想必离金陵不远了。“芜姐姐。”荷雨还在一个劲的哭泣。一路上,一辆马车里,五个姑娘中,她哭得怕是最多的了。“你如今再哭也是无用了。还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在宫中获得一足之地。”马车左角的女子倚着车壁,身着一件简朴的素白色布衣长衫,三千青丝尽用一支木簪随意束起,露出雪白透晰的脸庞和线条优美的脖颈。即使是穿着一样的服饰,还是能让人一下子分出档次来。
  明慧恬淡,是芜言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词,用来形容眼前这个女子。荷雨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哭泣。孟素然,镇长之女,抬起一直低敛着的眉眼,直直的望向坐在车窗旁的芜言,“初选,观身形,探五官,闻口音,量手足,检礼仪。若不幸落选,即入外闱,做刷恭桶等最为粗鄙的活。”荷雨渐渐止了哭声,车中霎时变得极为安静,齐齐望向马车左角。“二选,入密室。探其乳,嗅其腋,扪其肌理。选三百人为宫女头目。三选,”她坐起了身,淡漠的看着芜言,“依帝王喜好,选五十人为妃嫔。”车中其余三个女子闻言皆惊诧地捂住了嘴。
  芜言微侧了头,闭眼假寐。这番话,敢情是将她认作了敌人。也难怪,从村中出来无知的女子一路上竟是不哭不闹。说没有安着其他的心思,会精打小算盘,怕是别人也不会信。车内渐起碎语,芜言静静的听着,微皱了眉头。长路漫漫间,她不敢逃跑也不敢自我了断,生怕因此而连累了李大夫与李泱。原想着入了宫落了选,便自由自在了。却不曾想,即使逃了初选,还是逃不了呆在宫闱之中的命运。而她这具身体,右手轻轻按上衣袖之下的左手臂膀,怕是只能止步在二选了。如此,想便还是不错的。
  永和二年三月,既新帝继位以来,第一次在民间大规模征召宫女,夜泱国上下十五个省区共计五千未婚及笄少女,于初五入外宫闱参加初选。果真如她所料般,当她将衣袖抬起之时,她便止步在了二选。出了密室,她才算松了口气,所幸有了这道疤痕,才免除了被人扒光了衣服随意碰触令人厌恶的感觉。
  三日之后,一车内的五人只有她被留在了二选之外。这个结果显然出乎了孟素然的意料。收拾包裹离开之前,她看着芜言,仍是淡漠的容色,却带着认真的语气道:“我以为我们会成为很好的对手。”芜言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她沉默的看了芜言许久,忽然轻轻笑了起来,“会的。我们以后还会见面的。”说完,孟素然便转身离去了。芜言看着她渐渐模糊的背影,右手慢慢抚上心口。有种微妙的感觉正在蔓延,而这种感觉莫名的令她惶恐不安。
  过了二选的人离开之后,她很快被分配进了浣洗局。十二个浣衣女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每日都有洗不尽的衣物。除了午间有的小憩,白天一双手基本上都要泡在水中。所幸现在是春分时节,真不知到了秋夏,刺骨的冷水她还受不受的住。
  三月转瞬即逝,不过是几句倏尔,无痕无迹。天还未明,浣洗局的空地上便有人影憧憧,各色衣物舒展在竹竿上,随风轻舞。红日渐渐西移,水声混杂着脚步声,偶有几声谈笑。洗着手中的翠绿宫装,看着在色彩缤纷中欢快穿梭的粉色身影。她想,就这样挨到二十五岁被放出宫,或许再好不过了。
  “不好了。不好了。”一团粉色极快地穿过木盆与人群,带着焦灼的言语席卷了整个浣洗局。“发生什么事了?”不一会,一大群浣衣女扔下手中的衣裙围了上去。“今日妍儿不知怎的就得罪了玉妃娘娘。娘娘下令在兰玲殿直接杖毙她。我……”紧握在手中的棒槌脱落,掉进木盆里,溅湿了芜言大片衣裙。她的耳畔嗡嗡作响,已然听不清那人之后的言语。兰玲殿……杖毙……
  四面的宫墙造就了一条条四通八达的宫路。用大理石铺垫的蜿蜒桎梏了一个又一个人的自由,荒无人烟的沿途堆砌了寂寞与冷清。这条宫路太过漫长孤寂,以至于她跑着跑着就忆起了往昔。她与妍儿的初识。说不上如何刻骨铭心,只是她却清清楚楚记得。记得那晚自己站在古井旁的迷茫,记得她的劝说与焦灼,记得她的刻意逗笑与真心,还记得月夜星空下她眼中绽放的璀璨希翼。芜言曾想就这样死在宫闱里,无人问津。就如当初的沈汐一般,孤自一人死在了幽谷竹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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