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全集.com》第18/32页



第五十八回 素书传讯叔侄开颜 黑铁发声英雄共命
  清臣笑道:“你不用害怕,我自有法子,能叫你平平安安地到上海。你暂且在宜昌住几天,到了时候,我自打发你走。你千万不要到大街上去,只藏在我衙门里,任事没有。”虎臣道:“你到底是用什么法子?预先告诉我,也好有一个准备啊。”清臣道:“你暂且不要打听,到了时候,自然会知道的。”虎臣也不便再问。住了两天,清臣又忽然备酒给他饯行。同席的有一个英国商人马利,清臣给他二人引见过,又对虎臣说:“这马利正是一位洋货商人,他在上海英租界自己有行,此番也是到四川去才回来的,由此经过。我两人在北洋时候,就有交情,他特意来拜访我,我留他在宜昌玩几天。恰赶上你也到这里,正发愁沪汉两关不易经过,我便想到马先生可以带你同走。但是得屈尊你暂且做一名西崽,才能蒙混得过。等到了上海,只要避入租界,便没事了。”虎臣再三称谢,向马利周旋几句。马利在中国已逾十年,说一口好京话,对虎臣道:“李先生,你此番做的事,我已听李大人讲过了,实在是侠肠义骨,不可多得。兄弟虽是外国人,也很乐意帮你的忙。你只管放心大胆随我同去。到了上海,如果没有地方住,可以住在我的洋行里。”虎臣又谢了。大家吃过饭,马利便邀虎臣一同上船。清臣封了二百块钱,送给虎臣做路费。又把木柜取出来,交代清楚了,然后分手。虎臣随马利到江轮上,表面上,虎臣是侍候马利的西崽,其实二人同台吃饭,同舱睡觉。果然外国人有势力,无论到了哪个关上,一律放行,并不行那检查手续。二人到了汉口,虎臣的意思,想要下船去,探一探瑞姨太太的下落。马利拦住他,说:“你去不得。如今汉阳的战事,还在彼此相持,你一下船,就难免有侦探注意。莫如随我快到上海,再打主意。”虎臣想,这话很是。在汉口停了一夜,第二天便开往上海。及至到了上海,此时陈起梅已经宣布独立,上海稽查往来行旅很严。马利因为是英国人,便安然携带虎臣下了江轮,直到英租界去了。及至来到本行,马利还再三留他,在行中暂住。虎臣却执意不肯,迁到旅馆中,一天没敢停留,便拟了一封电报。直拍到北京亮果厂瑞宅。电上标明,是十万火急,立候回音。
  谁知隔了两天,依然没有回电。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原来瑞方自离京以后,瑞棉同瑞琦叔侄两个,恰似溜了缰的马,出了笼的画眉,海阔天空地胡搞起来。瑞琦有两个得意的朋友,一个叫李子青,一个叫崇晋五。这两人,本是北京著名架秧子的好手。李子青从前在金店做生意,专办理捐柜事务,同官场很有拉拢。因为他长得相貌极美,真是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又兼他性好修饰,衣履上很有考究,终日梳头弄姿,顾影自怜,大家便送了一个绰号,叫赛潘安。后来同瑞琦拉拢到一处,他便用尽了拍马手段,把这位阔少爷拍得欢天喜地,形影不离,连吃饭睡觉,全离他不得。所有瑞琦的银钱,全归他一手经理,较比在金店做生意,自然强得多了。那一位崇晋五,本也是阔少出身,并且是一位宗室。他父亲还袭了一次辅国将军。到得他本人身上,便没有得袭了。他父亲倒是很有思想,从他十八岁上,便送到德国去学陆军。他整整在德国住了七年,据说是在陆军大学已经毕业了。其实他是在德国玩了七年,上学的日子,通共算起来,连七个月也未必有。可是外国的流氓习气同敲诈的手段,全学会了。回国之后,在陆军部当差,空挂一个郎中虚衔。一年到头,也不准到部里去一趟,终日约集一班高等流氓,设局撞骗,什么砸班子,吃宝局,种种下流勾当,他全都干到了。瑞琦在外洋留学时就认得他,回国之后,益发引为知己。两人在小班中,全有很大的威名:一提五爷,便是崇晋五;一提二爷,便是瑞琦,本姓早已诳没了。更有一班古董客人,知道瑞方宅中宝物很多,如今老头子不在家,便勾结李崇两人,同少爷交朋友。少爷有时钱不敷用,他们便竭力供给。等借到几千之数,大家便撺掇瑞琦,把宅里的古玩字画拿出两件来,他们随便估价。明值一万的,只估三千;明值三千的,只估五百。除去还账之外,还能找给瑞琦几个钱。半年工夫,这样交易便做了十几次。瑞琦的脾气,是只有钱花就好,至于东西值多少,他却满不在意。他叔叔瑞棉,同他的脾气不一样,花钱方法也各别。这位先生,鸦片烟瘾很大,又好钻私门头,却不逛明班子。他所钻的私门头,还是些极下等烂污的去处。只要钻着一个,至少得在里边趴两星期,有时候一个月二十天,也说不定。去的时候,至少也要带二三百块,甚时候花光了,便滚蛋大吉。
  这位瑞五爷,一个月之中,至少得要丢失一次。每逢丢失了,这位五太太便要翻江搅海地大闹一次,立派宅里多少家人四处寻访。有时寻得到,也有时寻不到。这些家人,全知道五老爷的毛病,所以寻访时候,必须在极幽僻极肮脏的深街小巷,破瓦寒窑式的小住房里,方才能寻得着。有时寻着了,连裤子带袄,俱都入了典铺,还得从账房支钱,先给他赎出来,然后穿扎好了,用马车把他拉回。拉到家中,五太太必要坐堂问案,大发雌威,施用阃刑。五老爷叩头谢罪,谨领懿训,然后这一案才能了结。可是了结之后,多则半月,少则十天,五老爷又宣告失踪了。不定费多少事,再把他寻回来。纵然五太太加倍责罚,转眼依然无效。家人因为寻他,不知跑了多少腿,挨了多少骂,哪一个不恨得牙痒痒。这一次又丢了,虽然访着他的下落,家人约会好了,谁也不去拉他。却撺掇五太太亲自出马,说这一次太太自己去,羞他一回,以后五老爷自然就学好了。五太太本是一位胭脂虎,上文已经表过。她本不懂得什么叫出乖露丑,听了下人的话,当真带了两个丫鬟、两名仆妇,另外还有两个家人,坐了两辆马车,一直寻去。这地方,在金鱼池旁一个极窄的小胡同内,倒下台阶的一所破土房内。家人将门叫开,也不打招呼,便一直将五太太领到破土房里。这一进屋子,可真把五太太气坏了。原来是一间又小又矮的破土房,才一进来,这股熏人的恶味,直刺鼻孔,激脑呕心,几乎没有吐出来。再看土炕上,五爷正在横躺着吸鸦片烟。一个小香水瓶儿,做了烟灯,白纸糊了一个灯罩儿,一根破竹子旱烟袋权作烟枪,把烟斗安在烟锅上,便吸起来。此时正在九十月天气,五爷身上的棉袍子棉马褂,早入了长生库了,只穿着一件破旧油腻的洋绉小棉袄。同他对脸躺着一个妇人,替他烧烟,看神气,总有三十开外了,一脸横肉。上擦着极厚的粉,头上却绾着一个髻儿。地上还有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婆子,正在烧水,给他们做饭。五太太进屋来,那炕上的妇人先看见了,一骨碌爬起来,对老婆子发话道:“你管什么的?进来生人全看不见!”瑞棉听见生人两字,才放下烟枪,抬头观看。不看犹可,看了不觉“唉呀”一声,几乎吓得屙出大粪来,连骨碌带爬地下了土炕,朝着五太太双膝跪下,说这样肮脏地方,太太如何来得?五太太也不理他,蹲下身子去,先左右开弓,打了他十几个嘴巴,骂道:“现世宝,你还有脸活着!”又喊丫鬟仆妇:“你们还不动手,等待何时!”这些人如狼似虎地拥上来,把炕上的妇人拉到地下,又是踢,又是打,又是撕,又是拧。妇人虽极力挣扎,怎当得一人难敌八手,直打得狼嚎鬼叫。瑞棉看着心疼,直向五太太磕头求情。五太太恶狠狠地啐了他两口唾沫,骂道:“不要脸的臭乌龟,你还爱惜这过了时的娼妇粉头,我非活活把她打死不出这口气。”女鬟仆妇听五太太这样说,那拳脚下去得更狠了。随来的家人见打得这样凶,生怕闹出人命来,偷偷地溜出一个来,招呼站岗的警察,来了两个,吆喝着住了手。五太太见警察来了,便戟手大骂:“你们是管什么的?遍地暗娼,你们睁着两只狗眼,装看不见。我把这娼妇同你们两个,一齐送到警察厅去,问你们厅丞,到底该管什么事?”两个警察白挨了一顿骂,倒得请安唱诺的,直央求她。后来算是答应,把这暗娼送区究办,即日封她的门。五太太这才开恩不究了,气愤愤地把五爷装到车上,拉回家中,又着实训责了一番。从此不准再出屋门,硬囚禁了两个星期。
  瑞棉在家里憋得乱蹦,只是不敢同五太太抗,却想在旁人身上出气。恰赶上瑞琦这几天没有钱花,从家里抬出一架很大的汉鼎,想要卖与琉璃厂延清堂古玩铺。偏偏被瑞棉看见了,立刻把家人喝住:“你们好大胆子!这样值钱的东西,抬了就走,你们要造反啊!”家人回道:“五老爷,不要生气。奴才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偷宅中一草一木。这是大少爷叫我们抬的,我们敢不抬吗?”瑞棉听了,益发火上加油,大声骂道:“混账,胡说八道!少爷叫你抬鼎,你就抬鼎,少爷要叫你上吊,你也上吊去吗?再说道一家之中,我是家主。一草一木,非经我允许,谁敢擅动!你不先来禀知我,愣敢向外抬东西,这就是目无家主。今天非送你警厅,从重惩办不可。来呀!小旺儿,拿我的片子,送这混账东西到厅里去。”原来小旺儿是瑞棉贴身的小厮,他在主人身旁,是是嗻嗻的,连声答应,身子却一动也不动。那抬鼎的两个小厮,一个叫二斗,一个叫二升,是专侍候少爷的,平日并不把五老爷放在眼中。如今被他吹胡子瞪眼睛的,一路大薰,早就薰起火儿来了,朝着五爷嘿嘿一阵狂笑。二斗先说道:“五老爷,我劝你老人家少管闲事吧。少爷不拘卖什么,反正是他老子挣来的,并沾不着五老爷一根汗毛。你凭空阻拦着不听劝,这不是三个鼻子眼,多出一股气儿吗?我们当奴才的,伺候谁就得听谁的指使。你送我们进警厅去,自有少爷把我们要出来,徒劳往返,更可以不必了。”这一套话,把个瑞棉顶得山嚷怪叫,暴跳如雷。偏偏瑞琦又钻过来了,大骂二斗二升:“两个混账崽子!不快快给我抬出去,在这里门口!你们吃着少爷的,穿着少爷的,还敢拦少爷的高兴。你们有本事把老爷请回。错非他来,谁敢管我!”瑞琦朝着小厮大发脾气,其实语含讥讽,全是冲着他叔父瑞棉。瑞棉听了,如何能忍受得下,立刻也连嚷带骂地闹起来,说:“你眼中没有叔父,便是没有亲爹。你以为家私是你爹挣来,便可由着你的性儿毁坏,那是做春梦呢。实对你说,一天没有分家,一天就是公共的产业。一草一木,全得由我同你爹同你六叔,按三股均分,哪里就轮到你啦?”瑞琦听他五叔这样说,自然更不忿了。爷儿两个,越闹越僵。瑞棉要送他侄儿忤逆,瑞琦便要驱逐叔叔出门。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忽见家人李富手里拿着一封电报,上来回话说:“五老爷同少爷,先消消气儿吧。这里有上海来的急电,多半是老爷拍来的,您赶紧翻出来看看吧。”叔侄两个依然乱吵了一阵,仿佛是没听见似的。李富急了,只得又去寻大太太同五太太、六太太,请她们翻出来看看。五太太因为事不干己,一声也不响便躲开了。大太太、六太太正在盼望音信,望得眼穿之际,忽见有电报到了,直仿佛获着宝贝一般。六太太伸手便接过去,大太太随着她一同进了屋子,说咱们妯娌两个翻吧,不用等他叔侄了。六太太便寻出一本电码来,说嫂子你念我查。好在字数不多,一刻就查完了。大太太念一个号码,六太太便检出一个字来,写在电报纸上。一个一个地向下写道:
  “北京亮果厂瑞宅鉴:大帅六帅在四川资州遇——”六太太翻到这个“遇”字,已经心摇手颤,举止慌张,有些翻不上来了。大太太报完了底下的码子,抬头一看,也不觉吓了一跳,忙问说:“弟妹,是怎么一件事?莫非有什么不好消息吗?”六太太不答言,却仍然按码寻字。哪知这一个字才寻出来,没顾得写,“哎呀”一个倒仰,连人带椅子全摔倒了。大太太虽然惊慌,还摸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一面叫丫鬟搀扶六太太,一面自己拿起电报来看。只看到“遇”字,两眼发直,身子也颤动起来。想接连向下再翻,怎奈心绪已乱,眼手全不听支使,直然是翻不上来。回头看六太太,已然苏醒过来,放声大哭,哭得十分悲惨。大太太忙问是怎么一回事,“遇”字下面到底是一个什么字,你也宣布出来,叫大家明白明白啊。六太太哭着说道:“嫂子你真糊涂啊,他们兄弟两个,全遇难被人害了,你还叫我宣布什么啊!”大太太一听,登时哇的一声,也号啕大哭起来。此时瑞方的小姐,瑞锦的公子,也都跑过来,随着他们的母亲,放声大哭。立时刻宅里哭的,喊的,叫的,嘈成一片。五太太同瑞棉、瑞琦也不能不过来了。他叔侄两个,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及至打听明白了,谁也不掉一个眼泪。瑞棉说:“他们自己去寻死,却怨谁呢?当初我不是没有拦过,哥哥不听我的话,偏要听老六的话。如今落一个外丧鬼,全念老六的好处。他把哥哥害了,还饶上自己一条命。当初要肯听我的话,稳坐在家里纳福,把那四十万块钱交给我,不但哥哥一个人又安闲又自在,白受下半世的快活,就连全家大小,吃喝穿戴,听戏,逛庙,游东安市场,哪一样不称心如意?偏偏痰迷心窍,无是无非地害官瘾,又被老六从旁蛊惑,硬拿出白花花四十万大洋钱,弟兄两个捐一个热缺,连一把骨什子,全扔在四川了。这简直是自作孽,还埋怨谁呢?”瑞棉唠唠叨叨地发了这一篇议论,并没有半点悲惨痛惜之心。
  瑞琦取过电报来看了一看,说:“大家不要哭了,五叔也不要胡发议论了,咱们先把这电报翻完,说不定还有救星,未见得准是死啊。”瑞琦这一句话,提醒了大家。大太太、六太太心里,仿佛又有了一线希望,异口同音,全说琦儿这话很对,你赶紧翻几个字看看。瑞棉却拦道:“算了吧!再翻更翻出不高兴的来了。明明说是遇难,难道还能再活不成?”大太太听这话真急了,说:“老五,你敢情是盼望你哥哥死啊!实告你说,你哥哥死了,也轮不到你当家!”六太太也插言道:“五哥,您也要想开一点,至不济同他们是手足。他们有个好歹,也未见得于你有什么好处。再说您同六弟,谁不是指着哥哥的名姓出头露脸?哥哥如果没有了,你这五老爷也只好坐在家里道字号吧。您想想,我这话说得是不是啊?”六太太这几句软中带刺的话,直然比小刀子还锋利得多。瑞棉脸上羞得一红一紫,只是答不上来。此时五太太却看不过了,冷笑了两声说:“算了吧,大嫂子同六妹妹,全不用说了。万总归一,总怨咱们瑞家祖上没有德行。凭大哥那样才学,堂堂皇上家一品大员,六弟虽然不及哥哥,总也算滴水不漏,理财大家。哪一位全比我屋里这位现世宝高出百倍。比如瑞家有德行,叫现世宝替他弟兄两个死了,岂不是大快人心?偏偏没用的活着,有用的死,败家子儿欢蹦乱跳,大好佬一去不回头,这可有什么法子呢?嫂子,我替你们姐儿两个很难过。虽说现世宝不好,我屋里倒还有这么一个。可叹你们屋里,从今以后,连这样的一个现世宝也没处去寻了。嘿嘿!够多么可怜啊!”五太太这一套说完,还自己用手帕子擦抹眼泪,仿佛是真替人家难过似的。闹得大太太、六太太如万箭钻心,发作也不好发作,哭也哭不出来。
  正在这时候,忽听瑞琦失声说道:“不好啦!我爸爸的脑袋被李虎臣带到上海啦!”他这一句不要紧,大太太、六太太同两个孩子,又重新大哭起来。瑞琦也不哭,也不叫,依然往下翻他的电报。电报翻完了,却吆喝他嫡母同他婶娘道:“不要哭了!净哭鼻子,当得什么啊。如今头颅带到上海,大家倒是想一个法子,赶快地把尸棺接回北京来啊。”大太太擦了擦眼泪,说:“你的话固然很对,但是当这兵荒马乱之际,谁能走这一趟啊?”瑞琦道:“这一层娘自请放心,儿子同那些革命党全是老朋友,只要我亲自去,保管没什么阻难。”大太太埋怨瑞琦道:“你既同革命党是朋友,为什么不预先知会他们,对于你爹同你六叔格外地关照一下?为什么眼睁睁地葬送在他们手里,你却一言不发呢?”瑞琦大笑道:“娘怎么说出这样糊涂话来?我爹挂着一个满清大员的招牌,革命党抱的是一个排满的宗旨,彼此乃是死对头,我如何能做调和人?再说,如今人已经死了,空抱怨一阵子也当不了什么,赶紧马上加鞭,到上海把骨什子运回来,比什么全要紧。不然,夜长梦多,再出了旁的岔儿,连死人的脑袋全回不了家,那时后悔还来得及吗?”大太太此时是神昏意乱,哪里还有什么主张。听瑞琦这样说,便信以为实,催他即日到上海去。瑞琦道:“到上海并不难,拿起脚来便能走。只是盘缠运费,还得另外预备几个钱打点革命党。若不筹划好了,我能够动身吗?”大太太问道:“得用多少钱?”瑞琦想了想说:“至少得有两万。除非这个数儿,决办不到。”大太太吓了一怔,说:“通共你们两三个活人,捎带一个死人头,哪里用得了这许多钱呢?”瑞琦道:“你哪里知道,要买通革命党,至少也得用两万块钱。这是我自己出头去办,要换一个人,只怕十万块钱,也打不通这个关节呢。”大太太此时只有百依百顺,哪还有辩白的余地。但是两万块钱,宅里并不现成,银行里虽然还存着七八万,怎奈全是定期存款,没到日子是提不出来的。大太太无法,只得拿出房地契来,向银行押了两万块钱。这时候正在金融奇紧,直出到二分息,方才说妥。洋钱拨过来,瑞棉看着眼红,一定要跟瑞琦一同到上海去。瑞琦却执意不肯,说:“这是冒险的事,五叔万去不得。你老人家倘然再有个山高水低,我婶娘屋中岂不缺了活宝,她老人家肯答应我吗?”五太太听了,便大骂瑞琦不是东西:“你愣敢拿尊长打哈哈凑趣儿,我非管教管教你不可!”说着便扑过去,要打瑞琦。瑞琦吓得抹头就跑,一气跑出大门。当天晚上,不曾回来,第二天早车,便下天津去了。
  原来瑞琦手中有了两万块钱,便同李子青商议何日起身。子青说:“我的二爷!这是什么事情,你还要选黄道吉日呢?再说,五老爷同五太太看你手中有了两万块钱,心里一定不忿。你要不赶快走,他们变着方法,也得敲你几千。你要不给,五老爷硬磨着随你到上海去。沿路之上,有他伴着,咱们想干什么全不方便,这不是自寻苦恼吗?依我的主意,明天早晨,咱们来一个不辞而别,我陪着二爷一同到天津。到了天津,如果招商局有船,咱们就一同到上海。到那时再给家里去一封信,说明情形,五老爷就是不痛快,也没有法子了。”瑞琦听子青所说,真是恰合孤意,当夜在小班子住了一宵。次日早晨,雇了两辆胶皮车。瑞琦把两万块钱钞票,全放在一个大皮包内,交给子青提着。到了车站,买得两张头等票,一直上车。车上的茶房认得是瑞二少爷,格外巴结,把他们引到包房间里,沏了一壶上好的小叶京庄,摆上四碟瓜子花生,手巾把一个跟着一个地向上递。把二爷哄欢喜了,到天津站,赏了茶房五块大洋。在老龙头车站下车,出了站台,跨上一辆马车,直拉到日租界得义楼饭店。饭店伙计见是瑞二爷到了,前呼后拥地,将他拥到头等房间。一切伺候,无不体贴入微。又低声下气地请示二爷,是吃中餐,是吃西餐?瑞琦道:“你们这里的中餐还能吃吗?开两份大菜来,不拘样数,拣可口的做。”茶房是是嗻嗻的,连声答应。不大工夫,饭开上来,两人草草吃过了,却没的可消遣。要放在平日,子青早出主意,不是听戏,便是打茶围;再不然便上弹子房打几盘球。如今因为瑞琦丁了忧,自己做朋友的,总不便开口再去引他寻欢觅乐。哪知瑞琦却满不在乎,向子青道:“方才咱们在车站上,不是看见三麻子在丹桂贴的有戏吗?仿佛记得是过五关斩六将,还有李吉瑞请宋灵。咱们在北京,有三年没听王洪寿的戏了,就是吉瑞,还是去年腊月听过一次。你陪我一同到丹桂听戏去,在店里闷着,有多难过啊。”子青听他这样说,又是惊,又是喜。惊的是他爹那样横死,才得信不几天,他居然还有闲心去听戏,真要算别有肺肝,喜的是难得他自开了例,以后便可以放开胆子,带着他追欢取乐,不愁没有油水可沾了。他在这一惊一喜之间,瑞琦已经看出他的意思来,便哈哈大笑道:“老李,你以我现在丁忧,就看不得戏吗?真正是生意人的脑筋,腐败极了。你要知道,如今这文明世界上,父亲并不占什么重要位置;做儿子的,对于他也并没有什么恩情可言。我们中国古人,造出种种谬说来,又是什么天君啦,严父啦,不过是束缚人的自由。我在外国六七年所看见的,除去那迷信宗教的人,还讲什么伦常父子。其余那些崭新的新学家,差不多都要挑出讨父的旗帜来啦。你们买卖人懂得什么,趁早儿跟我听戏去吧,不要装这假惺惺了。”子青连声答应,说:“到底是二爷学问高,见识大。我们一个生意人,哪里比得上,不要说没有看见过,连听见也不曾听见过啊!”他嘴里虽然这样说,心里却盘算:你这小子!真可称得起无父无君。不要说身从何处来,试问你吃着谁的,穿着谁的,所挥霍的,都是谁的金钱?就连带这两万块,也是你爹积下的民膏民脂。你却说出这样话来。我们真不明白,你那脏腑是个什么样儿?继而又转念:管他呢。他要不这样胡糟,我却吃谁喝谁,白拿谁的钱呢?想到这里,便先立起身来,说二爷是坐马车去,还是将就坐胶皮?瑞琦笑道:“这几步还值得坐车?等明天咱们叫一辆汽车来,兜兜圈子,今天先走几步路吧。”子青诺诺连声,跟在他的后边。
  出了旅馆,顺着大路向北走,直走过下天仙,这才往西拐。进了丹桂舞台,向看座儿的要下场门第三个包厢。看座儿的笑道:“对不起两位老爷,第三厢已被项三少爷包下,请两位老爷屈尊在二厢吧。”瑞琦道:“原来项老三也在这里呢。”又对子青说:“咱们不要理他,快到第二厢去。”看座儿的把他两人领至第二厢,沏茶摆瓜子,照例应酬了一阵。此时张宝昆正唱《辕门射戟》,瑞琦道:“小张也穷得跑来天津了,咱们闭上眼,听他这条桶儿嗓子,颇有点小香的风味。可惜不会运用,偏偏又长这一身肥肉,蹒跚臃肿,实在难看,只好闭上眼听吧。”子青道:“二爷评论得一点也不差。假如二爷扮出小生来,一定比他好看多了。”瑞琦经这一捧,乐得手舞足蹈。少时射戟完了,是牡丹花的《老少换》,虽然粗野一点,看着却十分醒脾,把一园子看戏的人,全招得拍手打掌,哄堂大笑。正在这笑声中,忽见一个青年男子,携着一个花枝招展的丽人,步上楼来,一直便进入下场门第三包厢。瑞琦的眼快,向子青道:“你看见了吗?方才项老三拉着花莺莺,进第三包厢。怎么他两个会凑在一处了?花莺莺在北京,不是从了小俞五吗,怎么又会跑到天津来了?”子青道:“原来二爷不知道,花莺莺早就不跟俞五啦。凭俞五那个身份,怎配要得起花莺莺?她一天到晚洗澡净面,只香水胰皂,得用二十块钱的。天天吃过晚饭,还得坐汽车去兜风。北京城只有英美德三国公使,每人有一辆汽车。连项宫保出门,还坐马车呢!她却逼着俞五,非买汽车不可。俞五到洋行里一打听价值,普通的还得四千八百块钱一辆,略好一点的,就得六七千。俞五哪里买得起,只得商量着,租了一辆。每天租价是二十八元,车夫工饭钱在外。只坐了两天,便闯出祸来了。经过交民巷,轧死了德国使馆一条洋狗。俞五叫车夫开足了一直便闯过去,自以为使馆也没处寻他们了。哪知回到家里,屁股未坐稳,就被本区的警察署给传去了,一直送往警厅。原来一个京城中,中国人坐汽车的,只有他一个。所以手到拿来,硬罚了一千三百块钱,赔偿狗的代价,这才把他放出来。从此以后,俞五再也不敢坐汽车了。花莺莺大为扫兴,便商量同他折姘。说好说歹,俞五又拿出一千二百块来,这才完全了结,花莺莺便跑来天津了。”子青说到这里,瑞琦仰起头来,似有所思。沉吟了一刻笑道:“当初她在北京时,我花了不少钱,并不曾一次留髡,却跟着唱戏的胡混。她以为唱戏的准比我们强,那知落叶归根,连一辆汽车全买不起,索性连北京也立不住脚了,明天我倒得去会会她。”子青道:“二爷这一次去,她一定特别欢迎,管保不用花几个钱,她就得老老实实的,留二爷做入幕之宾。”子青这一捧架,瑞琦立刻觉得身入云端,心花开放,连戏也顾不得听了,恨不得此时便飞入花莺莺下处,一显他那阔少的面目。至于他老子的首级何日运回,早放在九霄云外。又再三嘱咐子青:不要露面,被项三少看见;也不得高声说话,被项三少听见。他要知道我在这里,又要拈酸吃醋,搬弄是非了。少时戏唱罢了,项三少领着花莺莺步下楼去,瑞琦同子青才起身下楼。
  第二天午后四点,还带着太阳,二人便出了旅馆,在日租界三不管一带,寻花莺莺的下处。好容易寻到天顺、大兴两里当中,才看见一所大四合房子,门上悬着水月电灯。电灯后横着一块彩牌,花底金字是“花莺莺”三个大字,赫然照入眼帘。瑞琦一见,欢喜地拍手打掌,拉定了子青,一直便跑来。看门的大将见了他们,连大气也不哼一声。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原来天津风气与北京不同。北京是全国第一首都,讲的是里阔外不阔。无论甚样的阔人物,只要到了北京,便也平平常常,显不出什么声势来。许多公子王孙,达官显宦,身上只穿两件洋布衣裳,在地上随便走路,也不坐车。可是到了园馆居楼,班子下处,那些里门的,一见面就认得,老远便招呼儿爷儿爷,请安问好,恭维得了不得。要不是他们素常认识的,你便穿一身云锦霞缎,驾着驷马高轩,他也只照寻常应酬,决不肯刮目相待的。这乃是北京下等社会的惯例,差不多久住北京的全都知道。至于天津上海,可就大大不然了。因为这些地方是商埠,纵然有阔人,也不过是浮来暂去。至于老土著的阔客,是很少的。所以养成下等社会一种势利眼,对于来游的客人,专在衣服车马上留意,居然分出三六九等来。比如你来的时候,驾着汽车,穿一身华丽洋服,或是时花时色的袍子马褂,再有两个护兵,或是长班随着。你看吧,那看门的,便如接着黑虎财神一般,又是欢迎,又是害怕。立时提高了嗓子,一声吆喝,恨不将全院子的人全叫出来,好迎接贵人。这是头一等的。要坐马车来,便是第二等了。坐包月胶皮是三等。坐现雇人力车,是四等。至于安步当车的,在他们眼里,是最下等,也可叫作不列等,连招呼一声也没有了。偏巧瑞琦同李子青,连人力车也不曾坐,地下走着便走进了花莺莺的下处。在看门大将一看,当然把他们安放在不列等中,所以连大气不曾哼得一声。瑞琦是在北京出风头出惯了的,从不曾有一家敢这样冷待他。如今见了这情形,如何忍耐得下,立时破口骂道:“你们这龟窝里,都是一群死龟吗!为什么把脖颈全缩到腔子里,连一个探头儿的也没有呢?”这句刻薄话,本来十分难听,再加上那些当大将的,一个个扬眉吐气,自命不凡,谁肯老老实实地听这一套。立刻便钻出一个来,大声问道:“你说嘛呀?嘴里干净着一点,别找不自在啊。”这几句话不曾说完,早被李子青左右开弓,打了两个嘴巴。看门的急了,说好小子,还讲打吗?才待举拳回敬,花莺莺已经出来,高声喝道:“汪八!你要反啊!你要举起手来,回头就有人砍你的脑袋。”吓得汪八缩手低头,不敢再言语了。花莺莺忙过来,满面赔笑地先招呼一声二爷,又招呼一声三爷:“不要生气,他们这一群东西,本不是人,何必同他们怄气呢。”又唤汪八快给两位爷磕头赔不是:“你真是瞎了眼睛,不想活着啦!这是钦差大人的少爷,一句话就能要你的命!”汪八吓得跪在地上,咕咚咕咚地连磕响头,嘴里直说小的该死,求两位老爷饶命。瑞琦同子青也不理他,便一直进了花莺莺的屋子。只见这屋里糊得花团锦簇,三间明着,尤其灿烂光明,照眼生致。瑞琦进来,一头便躺在床上,拉着长腔问道:“花姑娘你被金钱豹背到洞里,做了许多日子夫妻,为什么又跑到天津来了?”这几句话,分明是讥诮她同俞五搭姘。哪知花莺莺本是风月中的老将,阅历既深,应对尤其敏妙。她听瑞琦用这话来开心,便正颜厉色地回道:“二爷,你还有脸说这话吗?自湖北造反,北京城闹得风声鹤唳,所有各班子,关的关了,歇的歇了。我们当妓女的,连一块容身之地全没有。那时候,我伸长了脖子,去等二爷大驾光临,把我拉到宅里,暂且存身,就是当一名青衣侍女,也是情甘愿意的。哪知左等也不到,右等也不到。房东急待收房,扯着腿便往大街上扔。我是真没有法儿了,这才想起干姊妹花媛媛,现从了俞老五做外家,只得投到他那里。幸亏他还念旧日的情分,分出半间房来,留我住下。我住了不到一个月,自己想着总不方便,这才毅然决然地跑到天津来鬼混。那时候我们盼二爷盼得眼穿,二爷连个影儿也不给我们看见;如今见了面,听不见一句安慰话儿,反倒拿我们这苦命人开胃。我们也不知是哪辈子造了孽,今生今世才托生妓女。患难时候没有人过问,等到平安了,便给人开心,这世界上还有我们活路儿吗?”说着便哭起来。从来妓女的手段,是操纵变化,层出不穷。其所说的话,更是惝恍迷离,满天云雾。何况花莺莺是在上海毕业的专门名家,瑞琦是个不通世故专会花钱的阔少,三言五言,不但把他搪回去,在花莺莺自己,还显着是光明坦白,瑞琦倒觉得是无理无情。这位阔少爷,反倒自赔不是,说了许多安慰话儿,花莺莺这才不提前事了。
  两人说来说去,说到汽车上。花莺莺道:“到底还是天津比北京强得多,租界中的汽车一辆跟着一辆跑,哪里像北京城,一天到晚不准能看见一辆。”瑞琦道:“你喜欢坐汽车,明天我买他一辆。咱们从早晨跑到黑夜,在租界中,大大地兜几个圈子,你看有多么惬意啊。”花莺莺一听,立时柳眉舒翠,杏眼流波,把全副高兴全鼓起来,拍着手儿笑道:“妙啊妙啊!除非是二爷,谁能做这样漂亮事啊!可怜我在北京住了一年多,只坐了两回汽车,还几乎闯出大祸来,吓得我连北京全不敢住了。万没想到,到天津来却遇着二爷,话该是我出风头的日子到了。事不宜迟,今天夜里,二爷便到洋行去看汽车,明天吃过早饭,咱们就跑起来,也不枉二爷赏脸来这一次。”子青在旁边大笑道:“你这个特性急了。明天一同去看,还晚得了,何必忙在这一天呢?”花莺莺道:“三爷你说这话就该受罚!也不怕二爷怪你吗?”子青听他这样说,不觉吓了一跳,忙问道:“你这话奇了,二爷有什么怪罪我的?”花莺莺笑道:“三爷,你不明白吗?听我告诉你。你方才说的话,纯粹是我们中国人一种因循懒惰的恶习。要放在旁人呢,自然以为你说的很对了。唯独我们这位二爷,他是在西洋住过多年的,差不多脾气禀性,同西洋人是一般无二。人家西洋人,无论什么,说了立刻就办。今天的话,决不等到明天去行。早晨的话,决不等到夜晚去做。我想二爷既说出了买汽车,纵然我不催他,他也决不会等到明天的。你偏偏要说那样话,在二爷听了,能不扫兴呢?”花莺莺呖呖莺声,发了这一大篇议论,果然把瑞琦说动了。只见他跳起来指着子青说道:“我把你这种腐败人,懒惰鬼!买买汽车,你就嫌路程远,今天支到明天,还能办大事吗!”花莺莺听了,拍着手儿笑道:“三爷你看怎样,二爷是不是怪下来了。”子青本是久惯架哥儿的老手,随机应变,来得很快,便也拍着手儿笑道:“你知道什么?连二爷全上了我的当了。你要知道,我们二爷虽是西洋的脾气,随说随办,可是他还有一种毛病,是贵人多忘事。说得虽然好听,转眼也许忘了。必须有一个人,用反话来激他,他再也不会忘记,立时便能鼓勇前进,把事情办得停停妥妥。”子青这一套掩饰之词,居然说得头头是道,面面俱圆,不但堵住花莺莺的嘴,使她无话再说,并且把瑞琦哄欢喜了,说:“到底子青真是我知己,怎么把我平日的性格,全揣摩得这样到家呢。来来来!快去叫几部胶皮车,咱们三个,这就到紫竹林洋行买车去!”
  此时,花莺莺已经叫了一桌晚餐来,留他两人吃晚饭,说索性等吃过饭,再去看吧。瑞琦却执意不肯,说还是先买车,后吃饭,吃下肚去,也觉着香甜。大家知道他那阔少的脾气,是一时高兴,无论谁也不准拦阻的。只得叫了两三辆很干净的胶皮,三人一齐跳上,转眼拉到英租界一个大洋行里。好在瑞琦的英国话是很好的,不必用翻译传达,可以同外国人讲交易。这位英国大班名叫克老治,在中国多年,华语说得很好。偏偏今天用不着了,两人讲了有半个钟头英国话。克老治对瑞琦拿出格外欢迎巴结的态度来,吩咐西崽,端出上品的牛奶糖果,请他三人随便吃。瑞琦又向花莺莺说:“方才同克老治已经讲好,有一辆上好的轿式汽车,只用四千六百块钱,便讲妥了。并且由克老治亲手教给我怎样开,怎样住,怎样拐弯抹角,情愿尽义务,不取分文。明天午后,钱车两交。先在英租界跑马场练习好了,然后再开入中国地。”花莺莺听了,自然是非常高兴。瑞琦又到行后边,亲自看了一回车,然后叫李子青拿出票夹子来,点了二百块钱钞票作为定钱。然后出门上车,一同回花莺莺的下处,胡嘈了一阵,方才回德义楼休息。第二天老早就起来,便要子青一同到下边行里去取车。子青道:“我的二爷,你何必这样心急?从来洋行的规矩,不到下午两点钟,不能开门的。咱们这早去,难道给人家看门不成?”瑞琦道:“不然咱们到花莺莺那里去吃早饭。”子青大笑道:“二爷许是欢喜糊涂了,不然怎会说出这样外行话来?他们吃下处饭的,哪一个不是午后一点起床。一个头得要梳到三点以后,早饭四点吃,我们这时候去,人家还做梦呢,岂不是自讨无趣吗?”瑞琦道:“这可难了。到行里你嫌早,到下处你也嫌早,我们难道就瞪眼等着吗?”子青想了想说:“这样吧,咱们坐黄牌电车,到海关去看轮船。看罢了,再坐电车回北大关,然后改乘红牌电车,在河东绕个圈子。等到了老龙头,再改乘蓝牌电车,到法租界广隆泰去吃烤鹅,也到了吃早饭时光了。吃过早饭后,咱们再到英租界取车,用电话招呼花莺莺,一同去乘坐。二爷请想,我这个法子可好吗?”瑞琦拍掌大笑道:“老李,真难为你想出这排空驭电的法子来,我们半天工夫,差不多就要把天津游遍了!可惜还漏下环城的白牌电车,要不然再唱一出《杀四门》,岂不更妙!咱们说话就走,别耽误工夫了。”二人出了旅馆,跳上黄牌电车。果然照着子青所说的路程,挨次走了一遍。及到法租界广隆泰下车,恰恰天交正午,二人进去吃了一回烤鹅。因为烤的工夫很大,等吃完了,天已交三点,两人跳上黄包车,一直拉到英界洋行。克老治正在专诚等候,并迎头告诉瑞琦:已经替他寻好了一个汽车夫,名叫大马,从前是给英国领事开汽车的。因为领事卸任回国,又换了别人,所以他也随着下了工。克老治把他荐与瑞琦。瑞琦正在用人之时,当然是欢迎极了。大马过来,给瑞琦子青请了安。克老治吩咐他,把汽车开出来,预备一同到跑马场去练习。瑞琦说,慢着,等我招呼一个人来,一同乘坐。便借洋行电话,同花莺莺谈了两句,叫她即刻就来。花莺莺答应了。哪知等到五点以后,她方才跑来,头上只梳一条大辫子,也未曾擦粉涂脂,淡扫蛾眉,更显着娇娆漂亮。瑞琦迎头埋怨道:“你为何不快来?叫我们等到这般时候。你看看天都黑了,还能到跑马场去吗?像你们这种懒人,世界上真少有。”花莺莺道:“你看一个电话,把人家赶勒得连头全顾不得梳,反倒招你这闲言碎语一大片。天黑了,坐夜车兜风不更有趣儿吗?”子青道:“你们二位不要互相抱怨了,咱们坐车要紧。”
  大马将车开出来,三个人一齐坐上。瑞琦定要请克老治一同游一游,克老治情不可却,便同大马并肩坐在车前,一转眼便风驰电掣地开下去了。在英德两租界,兜了一个大圈子,瑞琦吩咐开到利顺德饭店,请克老治吃夜饭。克老治对他说:“这车子虽卖给你,但是眼前还得用本洋行的符号名义,才能在租界通行。要不然,租界以内,生人的汽车是不能开的。”瑞琦问他,必须怎样,才能在租界通行呢?克老治道:“我们英租界的规矩:是得先挂号报名,定期由工部局考验;开车的人,须亲自驾驭汽车,在工部局指定地点跑上一趟,工部局看了,认为合格,不致发生危险的,当时便能发给执照;要有特别开得好的,工部局还赏给银牌,作为一种褒奖;若开得不熟悉,决然不准通行。只要把英租界这一关闯过,其余别的租界,全好办了。”瑞琦听了,哈哈大笑道:“原来这样。你看我不出十天,定把银牌领到手中。”克老治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暗发笑:你就有过人的聪明,十天也学不会开汽车。大家吃过了饭,瑞琦吩咐子青,将皮包打开,点了四千四百块钱,交与克老治,算是钱车两清。又赏了大马十块钱,叫他把汽车开回租界,寄放马车行里。本来瑞琦的为人,虽系纨绔子弟,却具有绝顶的聪明,凡一切玩笑场中吹弹拉唱,无一不精。自从在天津置了汽车,便终日拉着花莺莺、李子青在租界里兜风跑圈子,他本人却并肩同大马坐在前边,所为学习开车的法子。跑三天,他就全看会了;到第四天,他硬要自己开。大马道:“二爷自己开,我省一点气力这是极好了。不过在租界之中,不比在咱们的地面上,开汽车的人,全经他们考试认可的。要贸然一换人,巡捕就要出来干涉。二爷是有身份的人,若被他们拦住,面子上似乎不大好看。还是小人先开几天,俟等经过考验之后,就不妨了。”瑞琦听他说得很有道理,便改变方针,先在租界以外开,顺着四马路的电车道,足跑一气。始而花莺莺还不敢坐,生怕电车同汽车撞在一处。后来开了两趟,非常平稳,一切转弯抹角,无不控纵如意,花莺莺同李子青这才放了心。大马却非常惊讶,说:“二爷真是圣人!当初我们学开汽车,三个月的工夫还不曾毕业。如今三天工夫,二爷就学会了,要不是圣人,能够这样儿吗?”又过了两天,便在英租界工部局请求考验。恰赶上报名的人很多,到试验这一天,瑞琦驾着汽车,在马厂兜了几个圈子,真有六辔在手,一尘不惊的神气。连英国人看了,全都非常佩服,夸他是驾驭汽车的老手。试验过了,一共九个人,及格的七个,不及格的两个。瑞琦在七个之中,列为第一,英工部局特奖给银牌一面。从此,瑞琦善驾汽车的名儿,各租界中无不知道。他本人也格外高兴,终日驾着花莺莺、李子青,及娘姨大姐等,在天津大跑汽车,把迎接他爹尸首的事,早抛在九霄云外了。
  这一天,从河东意奥各界跑车回来,才进了花莺莺下处,就见看门的汪八迎着说道:“二爷快请屋里坐吧,有一位北京的大人,在这里候您老多时了。”瑞琦听了,不觉一怔。心想:我在天津,北京并没人知道,怎么会有朋友来呢?莫不是我那五叔跟踪寻了来?但是,我五婶肯放他出门吗?他心里狐疑着,已步入花莺莺妆阁,才一进门,就见一个人迎上来,握了他的手,哈哈大笑。说二弟你在这里真乐啊,却把愚兄搁在北京,几乎没有吓杀。瑞琦也大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五哥来了。”二人一说一答,阅者便可知道此人必是崇晋五了。晋五又同子青执手为礼,说:“三弟你太不对了,既陪着二爷来逛天津,为何也不知会愚兄一声?难道怕添我一个人的嚼过吗?”子青道:“五哥,你为何说话就歪?我何尝不愿拉你同来。因为二爷有急事,我们走得仓促,想知会你也来不及了。难道老帅的事,你还不知道吗?”晋五道:“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此次来,一者是为安慰二爷,不要过于悲伤;二者是北京真住不得了,特来天津躲避一时。”瑞琦惊讶问道:“怎么北京住不得了,莫非新发生什么事故吗?”晋五道:“这样惊天动地的事,你竟自不知道?难道连报也不曾看吗?”瑞琦道:“谁有工夫看报,你就快快说是什么事吧,哪有这些啰唆呢!”晋五道:“你忙我偏不忙,我从北京坐火车到这里,整整半天工夫,还不曾吃什么呢。你快快叫饭给我吃,咱们一边吃一边说,你看不好吗?”瑞琦道:“这有什么难办的,来呀!”汪八一听呼唤,连忙进来问道:“二爷有什么吩咐?”瑞琦道:“你快到南市全聚德,叫他开一桌八块钱的席来,外带烧鸭一只,越快越好。”汪八答应一声,扭转头来连蹿带蹦地便去了。果然不大工夫,菜已送来。瑞琦拱晋五上坐,他自己同花莺莺对面相陪,子青却在下面打横。瑞琦敬了他一杯酒,说你可打开话匣子吧。晋五连喝了两杯,又拣可吃的菜,上紧吃了几箸,然后叹了一口气道:“一言难尽!你知道,咱们满人中的金梁玉柱善辅善公爷,昨天被人用炸弹炸死了。”瑞琦一翻眼皮道:“他吗?早就该死!”这一句话,崇晋五听了,非常刺耳。要放在旁人身上,他早说出不好听的来了。无奈瑞琦是他的饭东,他就是吃了狼心豹胆,也不敢在瑞琦眼前说一句横话,只得把气硬压下去了,却含笑问瑞琦道:“辅公怎样得罪了二爷,二爷却这样恨他?”瑞琦哼了一声道:“那样给一家一姓当恶狗的东西,若不早早死了,中国还有实行立宪的那一天吗?”晋五道:“这样看起来,连二爷也是民党了。”瑞琦道:“你不要管我民党不民党,你快说善辅是怎样死的。怎么他死了,就会把你吓到天津来呢?”晋五道:“这话说起来很长了。自从项子城专政之后,他心里就憋着一肚子郁闷,偏巧咱们满人,自摄政王爷以下,全是脓包,眼看着权臣跋扈,竟想不出一点法子来,只有忍气吞声,受人家的气。辅公爷实在看不过了,他手下还有两团禁卫军,两个团长,一个是满人,一个是汉人,满人名叫隆治,汉人名叫张世裕。这两人,全是辅公部下的健将。他因项子城专权,想不出对付的方法来,心中郁闷已极,便在私邸中召隆张两位大将,开了一个秘密会议。在辅公的意思,是专对付项子城一个人。哪知这位隆团长,横挑是非,硬说北京的汉人没有一个可靠的,必须剪草除根,才能保住满清的天下。辅公问他斩草除根是怎么样的办法?隆治脱口而出,说咱们把禁卫军两团人一律调齐,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将九城关闭,挨着家地搜杀。凡是汉人,一律枪毙,专留满人,看他们还有什么法子捣乱。辅公一听这话,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连自己亦觉着太过分了,便低头思索,半晌不能作答。迟了片刻,忽然抬起头来,用眼望一望张世裕。这分明因为世裕是一个汉人,方才隆治说的话,过于冒昧,难保不触动世裕的反感,所以审颜观色,倒看看他的神气如何。却见世裕和颜悦色的,绝没有一点愤慨的表示。辅公心里,才觉着安定了许多,便含笑向世裕道:张将军你看老隆多半是有神经病,要不然怎会说出那样话来?本爵就是糊涂,不至糊涂那个分际。辅公这话,本是要探一探世裕的口气。你看张世裕真真不愧是汉奸,他当时答得更好。”瑞琦听到这里,忙追问道:“他怎样回答的?你快讲给我听。”晋五道:“他说公爷怎说他有精神病呢?他这主意,实在是斩草除根,直接痛快,是再好没有的了。团长虽是汉人,平日受皇家豢养,感公爷知遇,但知以身许国,不懂得什么叫满汉。况且汉人中出了一个项子城,团长时时刻刻引以为恨。如能杀掉他,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公爷自请放开手做去,有用团长的地方,一声令下,马上加鞭,决不能有半点含糊。”天下事也是有定数的,凭张世裕这一套话,竟会将辅公蒙住,信以为真。便立刻将他引为心腹,把怎样屠杀汉人的计策,彻始彻终,全同张隆二人商议好了。张世裕又献计说:“这件事第一得要机密。目前项子城有十营拱卫军,分驻在他的宅第左近,轮流着负保护责任。我们这件事,如果做得不机密,被他们知道了,只怕画虎不成,反倒被人家暗算了,那才不值呢。”辅公道:“你这话很有道理。但是我们得用什么法子,才能制服他们,不至反抗呢?”世裕想了想,说:“这件事必须同一个人商量,只要他赞成,不要说十营拱卫军,就是有千军万马,他也有法子能对付得下。”辅公忙追问是谁。世裕说:“还有谁呢?便是咱们禁卫军的全军总教练官长印都统。他乃是中国陆军第一位人才,又恰恰是旗人,又是公爷的心腹。公爷把他叫来,这件事完全托付他去办,难道还有舛错吗?”辅公鼓掌赞成,说:“你荐的这人,真乃恰合孤意。事不宜迟,你这就去寻他,只说我有紧要事,同他商议,快去快去!”世裕奉了公爷的命令,即刻去寻印长。这一来可就糟透了。瑞琦忙问是怎样的糟法。晋五道:“我们从前认着印长是满清的忠臣,原来这小子是天字第一号的汉奸,他早就投降项子城了,连张世裕也跟他是一路货。这两个东西,不知暗地里捏弄些个什么,把咱们那位辅公蒙在鼓里。今天也开秘密会议,明天也开秘密会议,直开了两三天,还议不出所以然来。人家项子城那边,可全都布置好了。也不知那个凶手是项子城派的不是。论人物可真漂亮极了,年纪也就在二十七八岁,剪发分头,穿一身很讲究的洋服,还坐着一部崭新的马车。”
  崇晋五说到这里,瑞琦突然问道:“那刺客是你的朋友吧!”这一句不要紧,连晋五的脸全吓白了,忙拦道:“二爷低声些,你这是什么话啊?”瑞琦笑道:“你既同刺客不是朋友,为何知道得这样细呢?”晋五道:“原来是为这个,内中也有一点缘故。因为辅公随身的卫队,有一个头目名叫斌升的,同我是近邻,又是很要好的朋友。当时他也被炸,不过受的伤很轻,我到他家去望看,是他抵面对我说的。要不然,我怎能知道得这样详细呢?据他说,这一天辅公又到禁卫军司令部去开会议。原定的是一点开议,三点散席,连天都是这样。那位刺客先生,大约是全采访明了。这日午后,将到三点,他就坐着车来了。下了车,自己掌着名片,到门房叫回事。恰赶上斌升在门房坐着,接过名片来看,见上面只印着三个字,是彭国珍。”瑞琦听到这里,脱口说道:“原来是他啊!”晋五忙问道:“二爷认得他吗?”瑞琦道:“不要废话,你快说以后是怎一回事情?”晋五道:“斌升拿着这名片,却不肯上去回,只对他说,公爷没在府,你改天再来吧。那人偏不肯走。他说我同你们公爷,是至好的朋友,他打电报招呼我来的,指派我在禁卫军充当参谋,我今天非见他不可。当时门房大家,知道公爷军学朋友很多,也许是招呼人家来的,便把他让到临街大客厅里,等候着公爷回来。天下事全是命该如此,假如辅公回来,要有人迎头把那名片给他看一看,说不定也许躲闪开了。偏偏这时候斌升拿着片子,不知到哪里去了。恰赶上公爷已经回府,马车到了门前,他跳下车来,便昂然而入,正从临街大客厅前经过。此时斌升拿着片子,要赶上来回话,哪知厅里的客人已经等不及了,一步蹿出来,喊一声大哥,便过来同公爷握手。公爷冷不防看见他,仿佛看着怪物一般,立时颜色惨变。说也奇怪,却又不急速躲避,反倒迎上去同他去握手。大家见了,认定他们是朋友了,便围拢着看。但听公爷低声问他道,二弟来此何为?我们离别十年,不想今日还得相见。公爷的话才说完,只见那少年忽然把眼一瞪,厉声说道:‘十年不见,大哥一变至此。小弟今天来,特为践当日同死之约。’说罢只见他一回手,从衣裳口袋里掏出一个光亮亮的东西来。大家看到此处,情知不妙,抹头就跑。哪里跑得及,但听轰然一声,惊天动地,满院黑烟四塞,对面看不见人。斌升是被震落的瓦片,将头颅打破。其余护卫门房,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此时连宅里人全惊动了。大家出来一看,见少年已经炸得血肉模糊,肢体残碎。再看公爷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右腿已被炸断。真好惨啊!”瑞琦听到这里,不禁哈哈大笑。若问所笑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倡共和京都报敢言 保君主宗社党开会
  崇晋五说了这一大套,在他自己想着,瑞琦听了,一定要咨嗟叹息,替满清可惜那金梁玉柱。再不然,一定要痛骂彭国珍,不应残害多年的老友。哪知瑞琦听了,竟自哈哈大笑。晋五忙问道:“二爷为何笑起来?难道说这件事还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吗?”瑞琦道:“难为你也是在德国留学七八年的,连这件小小的历史,全不知道。瞎说了半天,直然是少所见而多所怪嘛!”晋五道:“二爷,你先不要责备我。你得知道,你留学的地方,同我留学的地方,性质迥乎不同。你在美国,人家那是共和的鼻祖,真正言论自由,集会自由,不受丝毫的拘束。我留学是德国。德是君主国家,名为立宪,其实是开明专制。所有防范革命的手段,非常之严,随便开一个会,全得递四五道呈文,有一处批不准,这个会便开不成。至于革命党人,尤其不准入境。你何时听说革命党中,有一个德国留学生吗?”瑞琦道:“怨不得五哥的奴隶性这样深呢,原来是在奴隶国家、奴隶学堂毕业的。”晋五道:“你先不要开玩笑,到底说一说,内中有什么可笑的历史?”瑞琦道:“我是在美国时,听一位革命党人亲口对我说的。他说,彭国珍同善辅在东洋留学时,两个人年岁相同,相貌相同,并且在学校中的成绩,甚至身上穿的衣服,无一不同。彼时留学的人,全认着他两人是亲兄弟,哪知连姓全不同呢。两人好到极点,便提倡要仿照当年刘关张桃园结义。人家结义在桃园,他们结义,却跑到东京小金井樱花园中,朝着老天爷叩拜宣誓,结为异姓兄弟,同心协力,兴汉灭清,不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来,但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去,将桃园盟文,略微变通了变通。从此,两人益发亲密。后来善辅回国,才露出本相来,把彭国珍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即刻回国,把善辅炸为碎粉,才消胸中之气。倒是善辅识趣,给他去了一封信,很说得娓娓动听,并应许从此以后,决不残害民党。国珍的气,才略略平复了一半。近年善辅利令智昏,竟完全变了卦,对于民党分子,一点也不留情。听你说,索性连北京的汉人,全要斩草除根,这也就难怪国珍不肯留情了。我想他两人当年的交好,竟会有今日的结果,实在令人可笑,所以禁不得笑起来。这种人有什么可惜的,也值得你这样张大其词吗?”晋五又喝了一杯酒叹道:“看起来,满清的天下,是没得希望了。常言说,人心既去,天道难回。如今也不必管南方、北方,只这一个小小京城,便是榜样。除去我们旗人,吃钱粮度日的,生命所关,还不会改变心志,其余无论商家住户,各界人民,口口声声,全都要赞成共和。其实共和是个什么物儿,根本上他们也满不知道,却偏要随着摇旗呐喊,发那种无谓的狂热。这种愚民,说起来还不十分可恨,最可恨的,是有两家报馆,终日在纸篇上大吹大擂,把共和民主平等自由说得天花乱坠,把君主专制贬得一文不值。在辇毂之下,竟敢发这种狂言,闹得满城风雨,人心动摇,真真是可恶极了。”
  瑞琦忙问:“是哪两家报馆?”晋五叹了一口气,说这两家报馆,性质绝对不同,主张却是一样。瑞琦笑道:“这话怪极了,性质既然不同,主张怎么会一样呢?”晋五道:“你哪里知道?这两家报馆,一家是《国风新闻》,一家是《京都日报》。《国风新闻》本是日出两大张,一种文话大报;《京都日报》却是日出一小张半的白话小报。哪知他这小报的力量,比那大报却高出十倍,差不多北京的人心,全被他这一张小报给说变了,真比三千毛瑟还厉害呢。但是他们那主笔同经理人,也太无味了。人家《国风新闻》主张共和,赞助革命,为的是大洋钱。一篇社论,一条新闻,真能一千八百的换钱花。终日坐马车,吃大菜,住班子,置新衣裳,也对得起自己那一支笔。至于《京都日报》里边,经理同编辑穷得没裤子穿,也不懂得去运动革命党,弄几个钱花花,偏偏要饿着肚子,提倡共和,赞助革命。请你想一想,这种人不是冤蛋吗?”瑞琦道:“你倒不可这样说。照人家的行为,才是真正纯洁高尚的革命呢。至于《国风新闻》,不过是些高等流氓,打着排满革命的旗号,好骗钱花,哪里值得一论呢?本来老同盟会中的分子,也过于杂乱。在当初创始之时,党规未尝不敢肃,党员也还知道自爱。后来每况愈下,那些下级党员,直然变成了一种强盗结合:越是有品行有操守的人,越不能容;越是下三烂,拆烂污,明劫暗骗,生抢硬夺,满嘴不说人话,一肚子奸盗邪淫的人,越能出风头,在党里奉为大将。那《京都日报》的几位,当然同他们联不到一处了。但是我久居北京,还不会注意《京都日报》里边,居然会有这样出色的人物。五哥料想知道他们的底细,你何妨详详细细地说给我听呢?”晋五嘴里咽着饭,说:“我吃饱了,还得回旅馆睡觉呢,要陪着你说到天亮,那可真办不了。今天只好把他们高高供起,等明天我吃过早饭,破出一天工夫说给二爷听,今天晚上,就求您饶了我吧。”瑞琦道:“岂有此理,你正说到热闹中间,为何打住不说呢?莫不成还要卖关子吗?”到底崇晋五是打算卖关子不卖关子,作小说的实在不知道。可是作小说的,决不想着卖关子,使阅者诸君心里发闷。咱们暂且把这一位阔少、两位骗子手,全高高地供起来,直然把《京都日报》的人物,痛痛快快,请他们揭幕登场。
  原来在前清时代,北京城风气开得最晚。直到庚子拳乱之后,两宫由陕西回銮,励志变法维新,北京城这才有创始的日报。但在那个时代,名目虽说维新,骨子里仍是守旧。因为慈禧太后,根本上本不赞成变法,不过为时势所迫,面子上不得不敷衍迁就,好粉饰中外人的耳目。至于她的本志,就抱定了活一天乐一天。其实未来的局面,她早已看清,明知自己万年之后,大清朝的宗社,一定要支撑不住。可是你要叫她放弃大权,由光绪皇帝自行亲政,把国家着实地整顿一番,那却万万休想。这是什么缘故呢?一者因为贪权好利,天性万不能移;二者因为她手下的几个宠臣,全是光绪的冤家对头,生怕还政之后,保不住他们的首领,所以活一天就得庇护他们一天;三者因为同光绪的母子感情,也过于恶劣,终身衔恨刺骨,决不能使她有舒心如意的一天。有此三种原因,所以宁可瞪着眼睛,坐视祖宗艰难缔造的基业付之东流,也决不能回心转意。果然,她崩逝之后未足三年,便出了这意外的变故。追原祸始,总不能不归咎于慈禧了。因为这样,所以北京的舆论,也不能不受这种势力的支配。那些开始创行的日报,大半全含些半官性质,非如此不足以图存。仅仅有一足以图存、仅仅有一个敢说话的《京话日报》,落叶归根,还把总理彭翼仲发往新疆效力。那时候创始的文话大报,只有朱琪办的一个《北京日报》。白话小报倒是存有两三家:最早的是《京话日报》,其次是《正宗爱国报》,再次便是《京都日报》。这三家小报,在北京城的势力,确是非常大。因为九城内外,各商家,各住户,差不多家家全要看一份小报。价值非常便宜,上面载的新闻,却又不少。尤其是本京地方新闻,消息非常敏捷。不怕是昨日晚夜发生的事情,次日早晨便能详详细细地登在报上。而且稍有关系的事,一志再志,三志四志,甚至连载十几天,必要把始末根由,收场结果,原原本本地登出来给大家看。所以小报的销路,非常之广。自《京话日报》被封之后,只剩了《正宗爱国报》同《京都日报》两家,其余还有一两家,等诸自郐而下,不足数了。这两家报,要论销路,以爱国为第一,它每日总能销三万上下。可是敢说话,有价值,却要推《京都日报》。它每天约销七八千份。可是看《京都日报》的,大半是中上等社会知识界中的人。因为它这报虽系白话,做得却并不俗,可称得起是短小精悍,雅俗共赏。而且演说那一门,尤其是言中有物,字字生动,真能替商民说几句公道话。因此,上北京城稍有知识的人,提起《京都日报》来,没有不赞成的。
  可是这个报在当初组织之时,也未见得十分出色,全是后来由两位有思想的人慢慢演进,而造成的一种价值。《京都日报》的发起人,便是四十几回中打奏案的何益三。他自组成此报,便身为总理。办了两年多,不见发达。有人建议,说你所约的那几位编辑,实在不够材料,要想谋发达,非另请有学识有手笔的人来做编辑,是万万难求进步的。何益三倒是肯听话,决然于北京几个报混子之外,另请高明。此时恰有一位印刷界的朋友,名叫萧玉成的,对他说:“你要想请主笔,我意中恰有一位。此人在旧学中,是举过优的医生;在新学中,是出洋留过学的学生。年纪不大,而且又有新闻的阅历。因为那印字馆中,曾承印过通报,这位先生便是通报的编辑。他就住在我们馆中,彼此盘桓了有半年多。我从旁冷眼观察,见他编辑,又敏捷又有条理。一个桌子上,堆半尺多高的稿件,他目阅手批,笔挥墨染,只需一个钟头的工夫,便整理得井井有条,改写得停停妥妥。要说到做文章,更是下笔千言,倚马可待,而且文言白话,无一不精。至于他的品行,更是洁身自好,从不会交过一个污烂的朋友。可是他的性情,却非常和平,无论对待什么人,从不曾有疾言厉色。照这样的新闻记者,在如今世界中,只怕打着灯笼也没地方寻去。你如果将他请来,我敢保你那《京都日报》,不上一年,必能超过爱国报以上。”何益三道:“我仿佛也见过这个人,真不愧是一位有品的名士,就请你费神,替我约一约吧。”萧玉成道:“他肯就不肯就,我可没有一定把握,咱们约一约看。我必破出情面替你说话,他如果有些活动意思,我再陪你去一趟,当面恳求。他为人是很脸热的,朋友当面求他,他总不好意思驳回,这事就算妥当了。”益三又再再托付。玉成去了,过了两天,欢欢喜喜地跑来,说:“活该你《京都日报》要发达。这位先生因为在家里闷得慌,正想要出来消遣消遣。我乘这个机会把你的片子拿出来,极道仰慕之意,求他出来帮忙。他当时虽未应许,可说容我再思索两天,然后决定。这事占八成可以妥当了。我临别时候,他还给了一张回片,叫我替他回拜你。”说着把名片取出来,双手递与益三,仿佛很郑重的。益三接过来看,见小白片当中,印着三个字,是田念壬,下首四个小字,是秋蝉浙绍。益三道:“这样好极了!明天午后,我同金二爷先到你馆里,然后一同去见田先生。我同老金这两张嘴,保管能说得叫他满意。”玉成道:“这样我明天候着你吧。”便匆匆地去了。
  方才益三口中说的金二爷,便是《京都日报》的经理。此人姓金名戋,号叫戈二,是北京九城有名的一位文光棍,在仓漕两界,很有一点声名,凡北京吃仓漕饭的,差不多全得听他的指挥。他从十七八岁便在市面上创光棍,立字号,专好扶弱抑强,替朋友打个不平;口才极好,无论遇着什么难事,他过来三言五语,便能解决。东城一带,没有不知道金二爷的。金家在北京,本是多年的老土著,住家在东直门内羊肠胡同。他家世代当医生,金戋的父亲,在北京医界很享过盛名。那位老先生,把毕生的精力,全用在儿科上,因此对于小儿的病症,真是手到回春。有一年某贝子的阿哥,才五六岁,忽然得了一种奇病,肚子里仿佛有一块石头,有鸡卵大小,忽隐忽现,面黄肌瘦,饮食不进。请了多少名医,吃了不少贵重药品,何曾有一点效力?某贝子年近半百,只此一子,急得终日打旋。是他的护卫进言,说这东城现放着一位儿科专家,爷为何不请他诊一诊呢?某贝子忙问是谁,护卫便把金先生荐上。某贝子立刻叫他拿着自己名片,套上本府的轿车,即刻将金先生请来。金先生平心静气诊了一回脉,又仔细看了看手纹,然后叫解开衣裳,用手在肚腹上抚摩了一回,笑向某贝子道:“贝子爷自请万安,阿哥病势虽重,并无大碍。医生敢保一个月之内,不但腹病全除,而且精神焕发。我有一种秘制的丸药,可不能先给他吃,只留下一包,另外开一汤方,先把汤药吃下,过一点半钟之后,再吃这丸药。丸药吃下去,必要大泻,只管叫他泻去,贝子爷不必害怕。因为有先服的药滋阴助气,决不至有旁的差错。”某贝子再三致谢,并追问阿哥肚中究竟存的是什么东西,为何坚硬得同石头一个样呢?金先生笑道:“爷一定问肚子里是什么东西,说出来却不值半文钱。阿哥肚中存的,是一粒杏核。因为吃杏时候,连杏核吞下去,那杏核上附带着有须,最能牵引血液,所以日积月累,成了这大的一颗硬物。我那药专门能克制他,吃下去之后,必能从下部泄出。因为阿哥体气已亏,须先服补气的药,然后才能禁得住泄。爷自请放宽心,若没有把握,医生也决不敢说这大话的。”金先生去后,某贝子果然遵照他的法子,把汤药丸药先后服下。过了一刻钟工夫,阿哥喊着肚子疼要出恭,大家扶他坐在小恭桶上,足足泻了有多半桶。最后喊着疼得慌,用尽气力,只听扑通一声,不知泻下一个什么东西来。只见他满头是汗,气力已微。某贝子自己把他抱至床上,然后看桶中泻的东西,全是金黄颜色,果然含着有杏子气味。家人从内中捞出一个黄蛋来,足有鸡卵大小,用清水漂净了,使手掰,哪里掰得开。费了很大气力,掰出来看,果然是一枚杏核。某贝子到此时,真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忙又把金先生请来,斟酌病后调理的方药。过了半个月,居然慢慢地复了原,脸上气色也红润了,身上肌肉也生出来了。某贝子特备一千银子,作为谢礼,又请金先生在府宴会。席上闲谈起来,说先生的丸药真是仙丹,何妨将它公之于世,普济众生,岂不是无量的功德。金先生道:“这药很不容易配,须经许多手续,方能成功。医生已经上了年纪,偶然配一点,就觉着很吃累,要配的太多了,实在没有这大的精神气力。”某贝子道:“先生有几位世兄,何妨将法子传给他们,你老先生在旁边监督一点,也就行了,何用自己上手呢?”金先生道:“爷说得很有道理。医生两个小孩子,大的已经送到药店去学生意。虽然笨一点,倒是很老实的,将来教给他配药倒还对付着,不至有什么舛错。唯独第二的小儿,天性怪僻,念书很聪明,只是终日逃学,不肯去念,专好在孩子队里充大王。什么刺枪使棒,跳高跑远,甚至摔跤打架,好勇斗狠,他是无一不好,医生也管不了他,只好随他终日胡闹。”某贝子道:“先生倒不要这样说。你看越淘气的,将来一定出色不群。最好顺他的性儿,倒不可过于拘束。”金先生点头称是。自此以后,果然遵照某贝子的话,配药出卖,定名为七宝丹,专治小儿各种时症,非常灵验。
  哪知道这一卖药,竟自招出了很大是非。原来同巷住的有一家破落户,姓陈行八,名叫陈宜,大家只管他叫陈八。本是汉军旗人,也吃着一分钱粮,只是不务正业,终日提笼架鸟,随着一群土棍地痞,各处胡闹。他这一天在门前站着,看见金先生门口立着不少人买药。他心里一动,从此便注上了意。第二天向金家女仆打听,说每日能卖出六七十包,准能得一百数十吊大钱。陈八听见这个信,便起了不良之心,暗暗托付女仆,当金先生配药时候,你可从旁查看,全是些什么。若值金先生高兴之时,你便胡乱打听,这样是什么,那样是什么。如能完全将药料方法打听明白了,来报与我知道,我情愿送你二十两银子。女仆听见有二十两银子的来头,立刻满口愿承,必能做到。果然费了两个月的工夫,居然全探听明白了。本来一边有心,一边无意,又因金先生心地忠实,从不疑惑旁人有坏心,所以女仆得告成功。陈八得了这个方子,真给了她二十两银子。自己也照样配起来,遇着亲友家小孩子有病,拿了去试验,若是实症,果然也有些效验。只是药力太猛了一点,总没有金家的药来得柔和。后来打听,才知道人家用巴豆,是要炼成霜的,经过好几次炮制,方才入药,他陈家是用生巴豆,当然没有人家的柔和了。可是炼霜的法子,无论花多少钱,再也买不出来,只好将就着用生巴豆。他也挑幌子,撒传单,大吹大擂地卖起七宝丹来。金先生见了,不免十分诧异,说他们为何也同我卖一样的药呢?托人买了一包,仔细化分,果然同自家的原料一样。这可怪了,是谁传出去的呢?后来想到女仆身上,把她开发了。自己越想越生气,那时候又没有专利的法规,只得忍在肚里。偏偏这陈八饶偷了人家的方药,反倒大造谣言,硬说金家卖的是假药。金先生知道了,便过去同他理论。哪知陈八蛮不讲理,反倒大骂金先生偷了他家祖传的方子。经四邻出来解劝,将金先生劝回家中。金先生本是一位忠厚长者,怎禁得同土棍怄气,从此得了一场夹气伤寒,竟自呜呼哀哉了。临终之时,拉着二公子金戋的手说道:“你娘同你哥哥,全是老实人,自然不敢同陈家对抗。你的年纪小,倒是有胆量,有志气。要知道,我这病全是被陈八气的,你要是我的肖子,我身后不拘早晚,必须替我出这一口怨气。”金戋这时才十五岁,听了他父亲的话,便毅然说道:“你老人家自管放心,三年以内,我必能替您出这一口气。”金先生点点头,说报仇不在迟早,只要你有这志向就好了。金先生说罢遗嘱,便下世去了。
  从此金戋也不再去读书,却终日同摔跤的扑户在一处练习。那时候清廷有善扑营,养着几百名摔跤的扑户。这还是当年康熙皇帝,因为捕拿鳖拜,传留下的这个机关,历代相沿,直然成了皇帝驾前一种变相的护卫。吃钱粮的,足有五六百人,内中也有总队长,也有分队长,也有管理善扑营的王大臣。那些有名的扑户,全有千百斤气力,一见面便能把人抓起来,摔出几丈远去。凭你多好的武术,自见了扑户,便没有用武之地。在彼时最有名的,有两个扑户头儿,全都是旗人,一个叫大祥子,一个叫二祥子。大祥子身高七尺六寸,二祥子却身高四尺二寸。两个人站在一处,二祥子的头,正顶着大祥子的肚腹。大祥子不但他本人身量高,连他那一队的扑户,身量全在七尺上下;二祥子不但他本人身量矮,连他教的那一队扑户,身量没有过五尺的。高的是真高,矮的是真矮,有时候彼此对手摔起来,那高的只要被矮的贴到身上,便得全躺下。别看身量矮,却真是力大无穷。那时候,恰赶上光绪皇帝亲政。他很好看摔跤的,如果摔得好,当时赏金银锞子,赏绸缎尺头,每月还多加钱粮。他这一提倡,善扑营又多出了不少的人才。金戋心里,是抱着一种复仇的大志,所以也投在大祥子名下,学习摔跤。所有十几岁二十来岁有名的扑户,经他竭力联络,全结为拜盟兄弟。是年金戋已十七岁了,他两年来智深勇沉,不动一点声色。陈八看他弟兄两个全是小孩子,益发肆无忌惮,变着方法欺负人家。他自从冒牌卖药之后,生意很是不错,仍自贪心不足,总想把金家挤出羊肠胡同,归他一家专利。他有两个儿子、两个侄子,全是饿狼一般的,打遍街,骂遍巷。他便派出这四个人来,分别在东西胡同口外,只看见有人到金家买药,他便过去阻拦,说金家卖的是假药,千万不要去买,买去小孩子吃了,定要发生危险。你到陈家去买,是真药,保管吃下去立刻就能好。每天这样被他搅散的,总有几十号买卖。金戋却仍然沉住了气,不同他理论。哪知陈八父子,误认金家是怕他们呢,索性得一步赶一步。这一天早晨,竟公然把金家卖药的招牌也摘去了。金老太太知道了,气得只是哭。金大少白瞪着眼,却想不出主意来。唯独二少金戋,在旁边嘻嘻地笑,说娘同哥哥净哭会子,管什么事呢?我保管不出三天,叫陈家把招牌给咱送回,还得好好地挂上,磕头赔礼。老太太道:“你一个小孩子家,哪里有这大本事?不要再闯祸吧。”金戋道:“娘不用多管,到时候您自然知道。”金戋到外边访看盟兄弟,全安置好了。然后预备了一份候教的帖,派人送至陈家。帖上写的是:定于某日,在城南陶然亭,杯茗候教。下款落的是:金戋拜订。陈八看了,不觉微微一笑,对他子侄说道:“你们看,小孩子也露出头来了。他请咱爷们做什么,莫不是央求咱们,以后别掐他家的嗓子?常言说有三不让,这是产业,丝毫也不能让啊。”他侄子陈二在一旁冷笑道:“叔叔先不要说大话吧。你想他如果是哀求,什么地方不能请客,却偏偏要上陶然亭?谁不知陶然亭是一个决斗的所在。他既约会在那里,我们要不去,便是怕了他,以后在这条街上不能再创光棍了;要贸然去,倘或吃了苦头,跟头栽得更大。依我说,咱们事前得有一种预备,才去得呢。”陈八笑道:“对付一个小孩子,还用什么预备,你也太小心了。谁不知咱们陈家五虎,明天爷儿五个一齐上,吓也把他吓回去了!”
  第二天午后三点多,陈八领着两个侄子两个儿子,一直奔陶然亭。离亭子还有十来步,金戋便迎出来,满面赔笑道:“真不失信,请里面坐吧。”陈八只点点头,便领着那四个小虎昂然而入。举目观看,见亭子里面也并未陈列酒席,只有十来个少年,一律丁字步排班站立。金戋见他们进来,立刻把脸一沉,大声喝道:“陈八!你可知道我今天约你来的意思吗?”陈八哈哈大笑,说八太爷要是怕你,今天还不来呢。金戋不待他说完,如风一般地过去,便是一个大嘴巴,骂道:“你向谁充太爷!今天太爷得现出原形来给我看看!”陈八突然被打,爷儿五个便一齐扑向金戋。那边几个少年也一拥而上。说也真怪,一照面,扑通扑通,全都摔在地上,挣扎不起。少年拍掌笑道:“你们创光棍,横行霸道,我当有多大本事,原来是一众脓包。快起来!咱们一个对一个的,再分个上下高低。”陈八的两个儿子小五小六,还不服气,挣扎起来,饿虎扑食,又奔过去。却被内中两个少年,一手抓住胳膊,一手抄腿,从亭子里边扔到亭子外边,足有四五丈远,吭的一声,嘴吃屎趴在地上。再想挣扎起来,实在有些不易了。金戋这才转过脸来,向陈八大开谈判,说:“陈八!咱们住了十年街坊,彼此并无嫌隙。前年你用不道德手段,窃取我秘方,配药牟利。我父亲宽宏大度,并不曾同你计较,你反倒造谣生事,污搅我家名誉,还把我父亲气病,因而致命。你要稍微有人心的,此后就应当偃旗息鼓,不再出头捣乱了。哪知你贪心不足,竟敢明目张胆,阻止人家卖药,又公然把我家招牌窃去。究竟你存的是什么心?少爷今天也想开了,横竖到了势不两立之时,我豁出一命,抵你家五命,这是再便宜不过的事。我容你十分钟工夫,自己先算计算计,要如何便如何,我要眨一眨眼睛,便不是金家的小孙后代!”金戋说这话时,真是声色俱厉,怒发冲冠,把两只眼睛钉在陈八面上。他的眼光中透出一种杀气,十分怕人。陈八哪敢同他对眼光,就这一瞬间的目战,他先就失败了。常言说得好,光棍不吃眼前亏。陈八本是多年的老光棍,做梦也不会梦到,今天竟会栽到这十七岁的孩子身上。这时如再嘴硬,看金戋的神气,说到便能做得到。眼睁睁拿五条命换他一条命,实在有些不合算。但要输嘴赔不是,面子上又实在难看。到底是老江湖,真能抹稀泥,只见他盘膝坐在地上,朝金戋笑道:“金二少,这一点小事,你怎么认起真来?咱们本是十年的好街坊,承你府上谅情,容我卖药度命,我感激还来不及,哪有与你们作对的理?你千万别听外间的闲言碎语,给咱两家挑拨。”金戋道:“你这话差了。现在我家的招牌,全被你窃去了,怎么说是有人挑拨呢?”陈八道:“这件事等我回去调查调查,或者是我那不肖子侄做出来的,也说不定,横竖我陈八决不能做那样事。你自管放心,我回去一定教训他们,将你家的招牌原物送还,我并且亲自登门赔礼。你总可以消了这口气儿了。”金戋道:“我原是一个小孩子,你是有年纪的人,我在你面前,决不愿过为已甚。照你方才所说,果能做到,咱两家仍然是好街坊,以前的事,便算一笔勾销。不过有一件事我不放心,倘然你回到家去,把方才的话全都抹了,不算数儿,岂不还是一场饥荒吗?”陈八哈哈大笑,说:“你这太多虑了。我五十岁的人,要在你十几岁人的面前撒谎调皮,说了不算,以后我还能在市面上混吗?再说这亭子里还有你十几位朋友,面面相观,他们便是最好见证。我如果言不应典,请他们哥儿几位只管寻上我的门,兴问罪之师。我难道栽一回,还愿意栽二回吗?”陈八说到这里,那几位青年便挺身说道:“金二弟,你自请放心,我们几个人情愿给他作保。他三天如不到你家送招牌赔礼去,我们哥儿几个自有对待他的法子。”金戋说:“既然这样,我冲着你们几位,以前的事,一概不说了。咱们是不打不成相知,今天我还要找补着请吃饭,咱们一同到观音寺惠丰堂,大家尽量地喝一回。不扰我的,便是看不起我。”大家一齐说,叨扰叨扰。连陈家爷儿五个,也不好意思说不去,一同从陶然亭出来。那时候还没有人力车,只好安步当车。好在陈家少弟兄,也全是练家子,要不然,方才一摔,早就摔得不能迈步了。大家在惠丰堂吃了一回饭,尽欢而散。次日清晨,金家一开大门,便见卖药的招牌已经高高悬起。紧跟着陈八拿着自己的片子过来拜会金戋,当面请安赔礼。从此以后,两家彼此相安,再也不发生口角了。这便是金戋十七岁上一段历史。从此,大家全知道他是一位少年英俊。凡街面上有什么不平的事,全来寻他,他便挺身出来做鲁仲连,排难解纷,很替人家息了不少纷争,大有汉时朱家郭解之风。后来仓漕两面,看他是一条好汉,便约他出来帮忙。其间奇闻逸事很多,作书的也不能详细追述,不过略举他少年一事,好表明他的为人。后来全粮折价,仓漕的事,是完全取消了。
  这位先生在家里闲着无事。恰赶上有人组织《京都日报》,便想起金戋来。论他的脾气性格,做报界的事,真是恰当其才。于是恳切地请他出来,做《京都日报》社经理。他自入馆以后,振刷精神,整顿一切。后来,又聘定了田念壬充总编辑,专管理第一张新闻社说各种稿件,对于北京城地方利弊,很恳切地发了几篇言论,因此一鸣惊人,九城全知道《京都日报》是北京第一个敢说话的报。这时候京都报社,真是人才济济。第二张小说杂俎的编辑,也是北京城中一位风流名士。此人姓余名两吾,号剑胆。本是一位世家公子,从小时专好书画诗词,写一手米海岳的字,直然可以乱真。画翎毛花卉专学二南,直合恽南田钱南园为一手。这还不算稀罕,此外皮黄昆弋,品竹调丝,无一不会,无一不精。有时候高了兴,便粉墨登场,要闭上眼听,直然同谭叫天一鼻孔出气。因此北京社会没有不知道余剑胆的。金戋将他约来,充任小说编辑,于是《京都日报》益发出色。内中还有一位帮着做社评的姓纯名立,字卓先,乃是一个蒙古旗人。此人本不是读书人,幼小时候,专同北京的无赖地痞在一处厮混。后来营谋着,当了一名看街的蹲兵。那时候,北京城没有警察,管地面的,自九门提督而下,还有五路巡城御史,分南北东西中。每一名御史管辖着几百座官厅,每一个官厅里边,有一个老爷,还有几个看街的兵丁。所以巡城御史,又叫作街道厅。一个大厅辖着几百个小厅。小厅外号又叫作堆子,言其那办公的厅署,不过是一座十堆而已。似这样的官厅,九城里外,是一个挨着一个,同现在的警察派出所,是一般无二。那厅里的兵,平日在大街上,只寻一处背静的墙根,便蹲下不动,所以外号叫蹲兵,也可以叫作蹲岗。那纯卓先便是此中出身的翘楚。后来怎么会发迹了呢?因为彼时的九门提督,恰是敬亲王。他还兼着民政部尚书,对于海外革命排满的运动,十分关心,想要派一两个精明强干的旗人,假扮作留学东洋,好侦察革命的内幕。偏偏旗人都胆小,谁也不敢去,恐怕泄露机关,被革命党害了。有这纯卓先挺身愿往,敬王十分欢喜,立时赏他五品职衔,给了一千两银子,作为留学费用,又额外赏了五百安家。纯卓先去了一年半。冒称姓李名植,宇卓夫,在东京警监学校上学,终日同革命党交游。凡是内中的秘密,被他探去了一大半,随时给北京来快信,向敬王报告一切。后来因为事机不密,把一封告密的信落在革命党手里,大家这才知道他是天字第一号的汉奸。于是撒传单,开会议,要想法子对付他。幸亏他一个朋友叫张子业的,暗暗地给他报信,他便连夜逃至神户,由神户登轮回国,才算逃了这一场灾难。原来张子业也是随他一同来的。此公本是汉军旗人理藩院的主事,也经敬王挑选,来东专侦察革命的。不过子业的为人,与纯卓先迥乎不同。他本是一个极老实的书呆子,口齿既笨,又不喜交游,因此革命党一干人反倒不疑心他,不过看他是一个无用的废物罢了。所以一切隐秘,并不十分瞒着他。他得了这消息,便即刻报告与纯卓先。卓先何等精明,焉肯自陷罗网,便连夜逃回中国。到了北京,又将同盟会的内幕,加上许多的枝叶,报告与敬王听。敬王很夸他是一名干员,便派到西城囚犯习艺所中,充当所长,每月薪金一百六十元。凭一个看街的蹲兵,一跃而为所长,这个人的本事,总算不弱了。他本来有绝顶的聪明,小时虽不会读书,后来自己专心练习,又留了两年学,居然学业大进。在报上发几句言论,作几篇白话演说,思想很新颖,词句也很漂亮。在田念壬未入京都报时,北京报界,纯卓先的言论,差不多得列为第一。后来念壬重入报界,他的新旧学是全有根底的,更兼少年英发,笔底下非常明快,隐然迫了纯卓先一头。纯卓先面子上同念壬极力要好,哪知他心里,却怀了一种妒嫉之念,后来几乎闹出人命来。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京都日报》自从力加整顿之后,不料忽然出了一场是非。总理何益三,被人牵连在奏案中,在提督衙门押了一两个月。及至出来,他心里很不高兴,便把报馆的事,完全托付与金戈二,请他全权处理一切。这时候恰赶上武汉起义,风声传至北京,武昌、汉阳早已失陷了。清廷慌得手足无措,调兵遣将,预备迎敌。所有一切布置,前文俱已说过,也毋庸再述。如今只说这一个北京城中,自从得了武汉失守的消息,各界商民无不提心在口,生怕革命军杀到北京城,大家的性命全不能保。这时北京人民的心理,以为革命军便是当年的长毛子,到处屠杀掳掠,所过丘墟。更有那脑筋腐旧、知识浅薄的,直然骂革命党是反叛,是大逆不道,早晚天兵一到,这些东西一个也活不了。大家纷纷乱乱,茶馆酒肆中,所谈的无非是这一件事。这其间却激恼了一位少年英雄。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就是《京都日报》社的经理金戈二。戈二自小时生长在旗人队中,他的脾气性格,却绝对与旗人相反。看旗人那种龌龊讨厌的神气,他真是从心里冒火。有时候,旗人狐假虎威地欺负汉人,被戈二看了,便挺身出来,替汉人打抱不平。两句话不投机,张口就骂,举手就打。那些欺软怕硬的旗人,一见了金戈二,便吓得屁滚尿流,连一口大气儿也不敢哼。自从武汉起义之后,那些无知的旗人,还大吹其牛,说有我们这一师禁卫军,敢保不出半个月,必能把湖北那一群反叛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也活不了。金戈二听见了,几乎连肺全气炸。回到报馆,便开了一次秘密会议。出席的只有三人,便是金戈二、田念壬、余剑胆。戈二首先发言,说:“此番武汉首义,光复汉族,上海各报,差不多全都表明态度,一律赞成。我们《京都日报》在北京也很占一部分势力,到底应持什么态度?兄弟年纪既轻,学识尤浅,还求两位老大哥指点迷津,我们也好抱定宗旨,放手去做。”念壬道:“此事老弟就是不说,愚兄也正想同你参酌。我们汉族受满人的专制荼毒,已经三百年了。愚兄在东洋留学时,便抱定了排满革命的宗旨,定欲见之实行,不过因同志的人太少,孤掌难鸣。如今武汉既首先发难,高举革命之旗,这正是我们汉族光复故物的好机会,咱弟兄岂可将这机会放过?再说,北京城为首都之地,民智却依然闭塞得很,大家提起革命来,还都目为反叛,若非有报纸大声疾呼,民意如何正得过来。若北京的民意不能反正,只怕革命事业还不能顺利进行。愚兄的意思,想从明日起,我们《京都日报》,必须先把革命的原理剀切向人民解释一番;然后再进一步提倡共和,推倒君主,务必使北京数百万汉族同胞,全知道满清是我们的仇敌,革命是我们的救主;然后首都的空气,必能为之一变。这便是我们《京都日报》第一步的大成功。不知你们两位以为何如?”金戈二尚未答言,余剑胆先抢着说道:“秋蝉老弟所说与愚兄的心理恰是一般无二。不过据我想,还有许多地方不能不事前顾虑,因我们这个报馆是在北京,不是在天津上海。那津沪的报,所以敢放言高论,是因为有租界做护身符。我们要去学他,在首都辇毂之下,倘然那些官厅出来干涉,我们哪有抵抗的余地。再说还有一层可虑:咱们报馆中旗人朋友很多,他们所抱的全是保皇宗旨;咱们要赞成革命,反对君主,便同他们立于敌对的地位;他们人多势众,倘然想法子对付我们,我们是甘受其苦。这些地方,也不能不预为虑到。必须想一个两全的法子,一方面赞助革命,一方面还要保全我们三个人不致发生什么危险,那才可以放胆进行呢。”金戈二听了这话,便有些不耐烦的神气,说:“余二哥,你也虑得太远了。我们要是畏首畏尾,还能担当大事吗?再说北京城的官厅,一提起革命党来,就怕得什么似的,他哪里还有闲心管报纸上的事。至于一班旗人,更不足虑了。他们全是些饭桶衣架,不过会唱二黄、吃肥肉而已,有什么可怕的、二哥却说得这样郑重。”田念壬见戈二说话带着三分气儿,连忙阻拦道:“二弟,你也不可大意了。旗人虽然无用,到底也不能一概而论。别人不用提,就以纯卓先说吧,他何尝不是旗人,难道也能说是饭桶衣架吗?这事咱们倒得要从长计议。”
  三个人正谈着话,忽见檐笼启处,正是纯卓先走进来,笑吟吟地对金戈二说道:“二弟,你们三位倒会寻背静地方谈心。如今人心惶惶,九城全乱成一团糟了,咱报馆也应当有一种主张,好安慰人心啊。今天我来,倒要请教你三位,以后咱们持什么论调?”金戈二才要答言,田念壬先抢着问道:“卓先哥,你是最有阅历的人,这个问题,倒得请教你了。”纯卓先笑道:“田兄太谦了,讲学问,讲阅历,我哪样及得你?何况你又是总编辑,只要你赞成的,我决然不敢反对。”田念壬道:“话不是这样说法。咱们论私交,没有合不来的事。如今这是关系国家的大问题,当然得要集思广益,一个人谁也不敢主张。到底革命是好是坏?君主当保存不当保存?你是研究过法律的人,不妨彻底地讨论一番,大家也好有所折中。我们自己人,也用不着谦让,你就直言无隐地说一说吧。”念壬这一席话,真乃八面玲珑,不着边际,所为是要试探卓先的口吻。金余两位,是何等精明人,心中早已了然,便彼此然然,谁也不肯开口,静听纯卓先发什么议论。只见卓先把茶杯向桌上一放,先咳了一声,说:“大清的气数是完了,近年来益发糟得不像样子。摄政王是昏天黑地,什么人情世故一概不懂,还要自作聪明,不肯听好人的话。他那两个弟弟,更是无法无天。至于一班旗官,骄奢淫逸,一件正事也不会做,直闹得四海鼎沸,万民不安。革命党简直是他们造出来的,还能怨人家吗?你三位别看我是旗人,我这个旗人却与他们迥乎不同。一者我是蒙古人。我们蒙古同满洲,本是世仇,你三位看过历史,当然是知道的。当初我们受满清的蹂躏,几乎连人种全灭了。后来还想出毒法子,叫我们蒙古人全出家,当喇嘛,甚至一家有弟兄三个人,倒得硬逼着两个去出家,闹得我们蒙古种,一天比一天减少。似这般毒辣手段,直然是不讲人道。三位请想,我在蒙古人中,总算是明白一点的,对于满清还能有好感情吗?再说,我自前五年在东洋留学,便偷偷地入了同盟会,凡同盟会的领袖,全是我的好友。我对于民党,是极表同情的。所以这一回革命,我很盼着早早成功。因为你们三位是知己要好朋友,故而剖肝沥胆地说一说,要是有旗人在座,还一定拿我当汉奸办呢。”卓先发了这一大篇议论,田念壬却低着头不答一言。到底还是金戋心直口快,他立刻拍着手儿赞道:“纯大哥,你真不愧是旗人中的麟凤!我从今以后,真要佩服你到五体投地了。这样说,咱们报纸,当然也得赞成革命了。”卓先道:“那还用说吗?咱们这时候不赞助革命,更待何时!有田兄的一支笔,当然可抵过五千毛瑟。从明天起,咱们索性就放开手,鼓吹革命吧!”余剑胆道:“要论作白话文字,秋蝉同卓先全是数一数二的名手。从明天你们二位,一对一天地做起来,保管不出半个月,北京城的民气就得为之一变。”田念壬道:“小弟的手笔,怎敢比卓先哥,还是请卓先哥先作几篇,小弟愿附骥尾。”这两人一吹一唱,内中全含着很深的意思。纯卓先听了,略一沉吟,眼珠儿转了几转,方才答道:“田兄的谦词,在咱们自己弟兄,原是用不着的。论事呢,小弟本是义不容辞。方才余二哥有话,咱们一对一天地发言论,这是我们极乐意的。不过内幕中有一种难处,还得求三位原谅,因为我的身份,不比你们三位。头一宗我是旗籍,第二宗我现当着官差,顶头上司便是满清的亲贵敬亲王。我如果明目张胆地在报纸上赞成革命,在旗人的眼光看我,直然就成了叛逆,要再叫敬王知道了,险一险就许摘我的脑袋。这是闹着玩的吗?所以小弟心里,无论怎样赞成革命,在报纸上却绝对不能发一言。至于秋蝉兄,既不是旗人,又不当官差,无论在报上说什么,他们也不会注意。这种情形,你三位心里,还能不透彻吗?咱们既是至好,料想你三位也不愿我冒险,言论的责任,还是请田兄独自担当吧。”卓先说了这一套,田秋蝉同余剑胆,彼此相视,微然笑了一笑。秋蝉道也好,既然卓先哥有许多难处,我们也就不必攀他了。纯卓先道:“到底是田兄能体谅小弟的苦衷,咱们明天再见吧。”说罢匆匆去了。
  卓先走后,秋蝉拍着手儿笑道:“你二位看是何如?到底他也现出原形来了。”剑胆道:“我本来信不及他,一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诡诈阴险。要不是我同田三弟用话挤对他,他还拣好听的说呢。可笑金二弟还捧他的场,什么麟凤!我看他简直是龟蛇嘛!”戈二笑道:“余二哥,你太实心了,我哪里是捧他,不过是故意装呆,给他戴上个高帽子,以后盼他少冒一点坏,免得挑拨是非就是了。”秋蝉叹道:“你那好意是白用了!你们看卓先,真是蛇眼鸟喙,未曾说话,眼珠先要翻几回。这种人顶难缠了。他今天来,纯粹是使鬼采病,要探一探我们真意何在,却先发出那样的议论来,好引逗我们的话。偏偏咱三人谁也不肯顺着他杆子爬,反倒把他的隐情揭破了。我想从今以后,更多结一重仇怨了。”戈二道:“卓先的事,我们且不管,到底我们的报,明天表示什么态度呢?”秋蝉道:“我们是抱定宗旨,百折不回。不要说有一个纯卓先,便是有一百个纯卓先,也拘不住我们的言论自由。何况他面子总也算赞成革命,我们便装糊涂,算是跟他表同情。至于他心里怎么样,谁管他呢!”戈二大笑道:“三哥说话,真痛快!咱们明天倒得气一气那个汉奸,倒看他有什么法子制服我们,我们静候着他吧。”果然从第二天,《京都日报》的言论,一天比一天激烈,直然变成了一种革命报。这时候正值清廷危急,宣统下了一道上谕,是征求民意,到底是赞成君主立宪,还是赞成民主共和?自有了这一道旨意,《京都日报》更抓住理了,便天天把民主共和的真谛切实发挥。所有北京商民,人人手里拿着一份《京都日报》,点头咂嘴的,说果然说得痛快,看起来,君主是万万要不得了。这时候《京都日报》,由五千一天便增到八千。第二天印一万两千,不到晌午,便全抢光了。后来的出到十个铜子一份,还没地方买去。一个星期的工夫,直销到一万七八千份。北京城的舆论,完全变过来,连几岁的小孩子,全大骂皇帝不是东西,我们必须改成民国,人人都可以自由平等。茶馆酒肆中的议论,较比前一个星期,完全翻转过来。这全是《京都日报》的力量。金、田、余三人,又亲自到街上调查一番,眼见收着这大的效果,心里自然是非常高兴。回至馆中,大家又研究一番。戈二说:“商民各界,总算被咱们的报完全化过来了。到底当道并不重视民意,大家纵然赞成共和,也怕发生不了什么大效力。要打算发生效力,非把军界说动了不可。”秋蝉笑道:“这事容易得很。今天晚上,我便狠狠地发一篇言论,保管明天登出去,能使北京城的军人一律赞成共和。”他说了这话,当天夜间,果然聚精会神地作了一篇白话演说,第二天登在《京都日报》上。当日便沸沸扬扬的,轰动了九城,全说南苑的队伍要变,要包围北京,强迫着清廷下逊位诏书。
  这个风声传出去,当时便惊动了在军界的一个旗人。此人姓联名星,号叫云亭,是满洲镶红旗人。曾在日本士官学校卒过业,回国来投效禁卫军,辅公便拔他做了一名连长。联星才二十几岁,正在少年英发,因感辅公知遇之恩,在军中不辞劳苦,训练士卒。当年曾随冯国华到武汉,与民党对垒。他自己带着一连人,情愿打前锋,同华自强见过一仗,居然把华自强的学生兵打得望影而逃。依他的主意还想乘胜前进,哪知冯国华暗地得了项子城的密电,只许严守阵地,不许向前再进一步,因此战事就停顿了。后来项子城又把冯国华调回,联星也随着回来。他心里憋着老大不忿,以为禁卫军如果再向前进一步,不难将革命军一律平灭,为何无缘无故地又调回来,这不是功败垂成吗?一肚子牢骚,却又无处发泄,便终日拿看报消遣。他最注意的,便是《京都日报》同《国风新闻》。每日早晨,必先把这两个报看过了,然后才净面漱口吃点心。这一天,看见《京都日报》又对军界大发议论,不觉跳起来喊道:“坏了坏了!这一样,皇室的地位可要保不住了!”他草草地净漱已毕,便从南苑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拉到东四牌楼五条胡同龙宅。你道这龙宅是谁家?便是从前架着铁木贤,同汉人作对的龙子春。此时他已升了兵部给事中,在军谘处还兼着一份参议。只因铁木贤不在京城,他的阴谋诡计,也收敛多了。及至项子城来京,他益发韬光匿彩,恐怕项子城记挂前嫌,要他的性命。因此,他连都察院全不敢去了,终日坐在家里,约几个票友,大唱二黄。好在他家里锣鼓丝弦,无不齐备,这一群票友又都兼会文场,从早饭后便唱起来,直唱到日落西山。他预备一顿晚饭,吃过之后,仍然大唱特唱,一直唱到二三更天方才散局。天天这样,吵得四邻不安。地面上因为他是一位都老爷,也不好出头干涉。这一天早饭后,才打头通儿,打过去便开戏,唱的是《忠保国》,才唱了不几句,联星一步闯进来。大家见了他,全喊道:“好了好了!李娘娘来了!”原来联星也好此道,他唱小嗓儿,很有时小福的风味,因此众人喊着李娘娘到了,硬要派他坐下唱戏。联星跺脚道:“你们这些东西,真应了古人说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了。眼前大清国到了什么地步,别人不关心,还有的可说,咱们随龙进关,是与国同休戚的,怎么也这样毫无心肝呢?”
  联星一席话,把众人的戏瘾全打回去了。内中一个人立起身来说道:“云亭,你当我们真是及时行乐吗?这不过是遮掩耳目,免得叫老瞒注上意,使出辣手段来,性命先有些难保。”联星见说话的正是主人龙子春,便有些不耐烦,说:“子春,你是世受皇恩、官居清要的人,怎么先说出惜命的话来?老瞒虽然厉害,他也不见得就注意到你身上啊。你终日在家里唱二黄,难道就能挽回国运吗?”子春无端受他这一顿责备,又当着许多朋友,面子上也觉着很难过的,便冷笑了两声,说:“云亭,你把我看得太高了。凭我有什么本事能够挽回国运?你看堂堂的摄政王爷,全把大权放弃了,情愿将三百年的宗社赠给老瞒,我们还提到话下吗?!”联星也冷笑道:“古人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摄政王既能把宗社赠给人,咱们就得想法子,从他人手中仍把宗社夺回来,那才不愧是男子汉、大丈夫。要都坐在家里,自认无能,归罪气数,满清的宗社,岂不从此罢休?我们也只好当顺民吧!”联星的话一步紧似一步,在座的人生怕他两人口角急了,再动起武来,岂不更招了声气。内中有一个叫志仲梯的,便起来相劝。先把联星捺在椅子上坐下,又斟了一碗茶递给他,说云亭老远地来了,先休息一刻,再谈正事吧。联星坐下喝茶。又有一个宗室叫恒石风的开口说道:“方才云亭的话,我们大家听了,实在惭愧得很。今天趁着群英在座,我们说正经事吧。”内中有一个蒙古旗人,叫乌勒春的,说道:“名不正则言不顺。我们必须先想一个名目,有了名目,然后可以成立机关。有了机关,然后可以分科做事。将来如果有了成绩,我们在座的,全是元勋,可称得起是再造山河。那时,摄政王爷如果再亲政,我们大家全跑不了一个世爵。石风是宗室,贝子贝勒,一定有分。就是我们几个人,一等公也跑不了的。”乌勒春说话时,眉飞色舞,仿佛封爵的上谕,今天就可以发下了。却见座中一个人,从鼻子里冷笑了两声,说:“乌兄,你多半是做梦未醒啦!你睁大了眼,看一看现在到了什么时候?你还希望摄政王复位,大家封爵?恐怕到不了那一天,大清国的黄龙旗就要完全消灭了。难为你自己还开着报馆,连报上登的什么消息什么言论,你全不曾注意,还要说这许多炮话,真成了过屠门而大嚼了。”联星听到这里,突然立起身来,说道:“卓先哥真是有心人。不要说别家,就看《京都日报》,便可以代表一切了。我今天来,是专为《京都日报》。他那报上发的言论,诸位料想全看见了。只今天这一篇演说,我们禁卫军几乎就炸营了。大家气势汹汹的,全要包围北京,请愿共和,全是受了这篇演说的毒。错非冯军长极力压迫着,不定闹出什么来了。咱们大家得急速想个法子,好对付《京都日报》,要不然再任着他鼓动几天,不必等革命党来到,北京就要变了。”
  后来还是龙子春出主意,说:“咱们净空空地议论一阵,也是毫无用处,必须先成立一种党会,举出负责任的人来,然后才能进行一切。但是这个党会,我家里可万万不敢容留。不是旁的,如今老瞒的羽翼很多,倘然被他们得着一点风声,我这吃饭的家伙便要长不坚牢。国爱不成,先把性命牺牲了,那犯得着吗?据我看,最好是在石风家里。他乃是天潢一派,当然义不容辞。从明天起,咱们就挪到他家去好了。”恒石风未等他说完,便急着拦道:“子春,咱弟兄俩并无仇啊,你为何用这嫁祸东吴的手段,同我过不去呢?你知道怕老瞒,难道我不知道怕吗?”两人为这事口角起来。还是纯卓先替出主意,说:“我倒有一个移花接木的法子。咱们表面上仍然是组织票房,唱二黄戏,骨子里却成立一个党会,取名为宗社党。就以咱们在座的十几个人充党员。以后有八旗同志,可以继续加入。第一不要汉人,汉人来便认为票友,旗人来便是党员。票房取名做霓裳会。官府侦探见我们唱二黄,当然不甚注意。我们唱完了戏,便议论正事,外人哪里知道?至于会所,千万不要拘定一处。据我想,最好城里是在子春家里,城外在石风家里。因为你们两处房子宽阔,可以多容几位会员。至于分科办事这一层,也万不可以彰明昭著,最好面子上是生旦净末丑,骨子里边即以个人认定的角色,为会员执行的职务。譬如,戏班中丑角最大,便以他为会长;管文牍的,责之小生;管交际的,责之贴旦;管内政的,责之老生老旦;管杂务的,责之副末;管探报的,责之武丑;管对付敌党拼命决斗的,责之武生武二花。这样一分配,面子上仍然是霓裳会,暗地里却是宗社党,即可遮掩官府的耳目,又可进行咱们的职务。大家请想,我这法子可妙不妙?”众人听了,不约而同地鼓掌赞成。齐说到底是卓先,真不愧智多星,咱们一定就照这样办了。卓先又说道:“石风是宗室,当然要推他做会长,龙二爷是副会长,你们赞成不赞成?”众人齐说道:“赞成赞成。”石风同子春,却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儿似的,说:“卓先,你饶了我吧!你要一定叫我当会长,我连北京也不敢住了,今天夜车,我们便到天津去。免得将来捉到官府里,按首犯治罪。”众人见他两个这样害怕,也都有点畏首畏尾的。最可笑是一个瘦子叫宾小岑,立起身来便想要走,说这个党里没我,我先走吧。哪知他尚未迈步,就听得外面如这擂鼓一般的有人敲门,并喊道:“别放一个走了!倒看看是些什么人?”小岑吓得哎呀了一声,便伏身钻入床下。要知来者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 开舌战金戈二说服联星 撒酒疯丁元珍大骂纯立
  宾小岑正在害怕要走之时,忽然有人敲门,并且声音很大,还喊着别放走一人。这一来,不但把小岑吓得钻入床下,就连众人也都变了颜色,一个个藏没处藏,躲没处躲。还是纯卓先有急智,忙叫大家先不要慌,仍然按着唱票戏的布置坐好了。各人手中全拿着一样乐器,作为预备打通开戏,然后派一个人去开门。到底是联星久在军界,比他们胆子全大,他一个人出去开门。本来大厅旁边就是街门,只需三脚两步,便到了门前。此时,门外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又连敲门几下,还喊着说:“你们干些什么秘密,连大门也不管开!”联星一边答应着,将门开开,却把他吓一愣。原来是本区的巡长,带着四个警察,后面还跟着一名军官、两个兵士。一见联星,巡长认得他不是房主人,便一声儿不响,领着后面的人直往里走。联星也拦不住,只得在前面做向导,把军警领至大厅。众人见了,全不知是为什么事。可怜恒石风手中,正提着一面大锣,他心里一害怕,手中一松劲,只听当啷啷一声,锣已扔在地下了。巡长认得龙子春,朝他点点头,说:“龙都老爷,我们无事也不敢擅造潭府。因为这几天你宅里总是锣鼓喧天,拱卫军稽查越老爷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连天到本区打听。我们说是唱票戏,他还有点信不及。因此今天特地同他来,到宅里看一看。”龙子春此时惊魂甫定,知道不是逮捕他们,这才大着胆子,出来答言,说哪一位是赵老爷,快请坐下谈一谈。只见后边那一位军官,挺身出来,说:“咱老子就姓赵。你们这一伙妻孙,唱些什么?吵得四邻不安。咱老子在河南,就听说北京城里那些在旗的舅子们,全会唱二黄腔,今天倒要烦你们唱一出了。”老赵这一套话,说得在座一干人面面相觑。忍受吧,真有点忍不下去;发作吧,却又不敢。姓赵的还是一再催逼,龙子春只得纳着气儿问道:“但不知道老爷想听什么戏?”老赵道:“你们唱出项宫保打东洋吧。”子春听了一怔,说我的赵老爷,这是你们河南的戏,我们北京人从来没听说过,可从哪儿唱起啊?老赵道:“哼!老丈人,这是给中国露脸的戏,你们反不会唱!就会唱翠屏山杀和尚啊!哼!妻兄小舅子!丈人的!”说罢扭头便走。兵警在后面跟着,一直出大门去了。子春道:“这是哪里的晦气!凭空跑来这样一个野蛮玩意儿,满嘴也不知喷些什么!”联星道:“我心里鼓一鼓,要想打他嘴巴,又怕给子春兄招出祸来。”大家齐说道:“千万打不得。你别看这样,正是老瞒的心腹干城。如今北京九城,全布满了,是专为防范咱们旗人的。自从辅公被炸之后,他们是专在旗人身上注意。你如果不服,他是张口就骂,举手就打,饶吃了亏,还没地方诉委屈去。最好忍着一点,别惹他们就是了。”
  众人正在纷纷议论,乌勒春忽用鼻子吸了两吸,连说:“好臭好臭,哪里来的这大气味啊?”他这一提头儿,众人也都闻出臭来了,异口同音,齐说臭得奇怪。联星说,别是子春兄在客厅里放着马桶吧,不然哪里来的这木犀香味呢?子春道:“岂有此理!我纵然不好洁净,也不至于把马桶放在客厅里当陈设啊。再说果然这屋里有马桶,大家坐了半天,为什么闻不出来,单单这时候才闻出来呢?”众人也说没有马桶,不要胡疑惑。志仲梯说:“多半是猫粪,不信咱们掀开床帷子,看看就知道了。”说罢便过来掀开床帷。他这一掀床帷,登时把众人招得哄堂大笑。原来床帷子里边,还趴伏着一个人,正在宾小岑。仲梯忙用手揪他出来,说大兵已经走了,你快出来吧,别现眼啦。小岑哼哼着说:“不行,我一泡屎全屙在裤里了。你快招呼下人打一盆水来,我擦洗擦洗,换上裤子,才能见人呢。”他这一说,把众人招得重新又大笑起来。联星赌气向地下唾了一口,骂道:“现世宝,活丢人!可怜我们旗人队中,原来净是这些东西,还组织什么宗社党扶保什么皇室呢!嘿!不要给人家添笑话招难看了。”少时下人打了一大盆水来,子春又替他寻了一条裤子、一双袜子。可怜宾小岑从床下爬出来,众人全堵着鼻子,远远地看他。只见他把大夹袄脱了,下身穿着两条白布单裤,全被屎阴湿,黄了一大片,臭气熏人。恒石风的嘴,平日就极刻薄,如今看见这种现象,他焉能一言不发?随笑道:“小岑,你的满腹经纶,为何跑到床底下发露?”小岑老着脸道:“谁愿意丢这人?当时我听见大兵说话,又是河南口音,心里一害怕,就提不住了,可有什么法子呢?”联星道:“算了吧,不要说了。咱们还有正事可议吗?要没正事,我可要告辞了。”龙子春同恒石风,齐说云亭不要走,我们还有话呢。纯卓先道:“有话另找地方说去。这间客厅已经变成茅厕窖,难道还能坐下议事吗?”子春道:“有有,你们随我来。”
  众人跟着他出了客厅,来到里院卧房。联星忙问还有什么事可议?石风同子春齐说:“会议的事,千万可别在我两个人家里了。不是旁的,那拱卫军稽查,实在厉害得很。我们不过在家里唱一唱票戏,他还跑来捣乱,舅子丈人的,胡卷一套;倘然要成立什么会,被他们知道了,我们更休想安生了。”恒石风说这话时,并表示出一种很害怕的态度来。联星见了,心里益发不痛快,冷笑着说道:“这事可真难办了。你们有房子的人,怕担声气;我倒是不怕担声气,可惜又没有房子。照这样,这个宗社党简直就不必办了!”纯卓先道:“云亭,你不要先发躁,咱们慢慢商量。本来这事,也不能怨龙恒二兄。那些拱卫军,是蛮不讲理的,只要叫他们着一点把柄,当时便能给你一个下不来台。况且我们这种组合,原来是应当秘密的,要彰明昭著,不但于事无益,而闹大了,使对方有所防备,以后我们连自由全不能了。联兄你想,我这话可是不是呢?”联星点头赞成,又问卓先:“以后我们开会,到底上哪里去呢?”纯卓先思索了片刻,忽朝一个人笑道:“静漪,你不是在万寿山有差事吗?那里能否借个地方用用?”原来这静漪姓崇名淇,字静漪,也是满洲内务府旗人。现在万寿山行宫充当主事,终年没有一点事做,仅止皇太后到万寿山时候,他管指挥工人,打扫铺垫而已。自慈禧崩逝之后,这万寿山已经两年不曾巡幸,因此崇静漪的差使,益发清闲自在。纯卓先一眼看见了他,便想起万寿山来,问静漪能否借万寿山的行宫,作为临时会场。偏偏静漪是一个胆子最小的人,听卓先这样问他,他踌躇了很大工夫,方才答道:“这是皇上家的禁地,我可做不得主。倘然皇太后知道了,她老人家要怪下来,谁担得起啊?再说还有管山的太监,我答应了,他不答应,还是做不到啊。”卓先一听有管山的太监,便笑道:“这事好办了。你也不用为难,只求你把管山的那位太监介绍给我们,我们自有法子向他去借,决然叫你担不着一点不是。”静漪道:“此人叫江得贵,倒是老资格的太监,同李得用、张得禄全是师兄弟。因为他上了几岁年纪,老佛爷便派他去管山,其实也不过担个名儿,圣驾不到山上去,他也是不去的。你们要会他很容易,我可以领去见他。但是要向他借山,多少也得纳一点贿赂,要不然,他恐怕未必肯借呢。”恒石风接着说道:“这事好办。我回头封五十块钱送给他,当然没有问题了。”众人见石风这样慷慨,全都挑大拇指,说到底是天潢一派,与众不同。我们就是这样定规:后天过午,大家还在这里会面,万寿山能否借用,也就得着回信了。卓先又对联星说:“你回至营中,拣咱们在旗的朋友,务必多约几个,也壮一壮门面。”联星答应去了,这里大家也陆续分散。宾小岑涮洗干净了,换上裤子,也没敢向大家告别,一个人就偷偷地溜了。
  恒石风出了子春家,便到各王公贝子贝勒家里,借着宗社党的名义,狠敲了不少钱,高高兴兴地回家。心里说,没想到宗社将亡,倒给我造成了千载难得的发财机会,面子上给江得贵五十块钱,哪知骨子里我已敲了一万多。这真是财神叫门,特别幸运。到后天过午,大家又在龙子春家开锣唱戏。唱完了一出,便秘密开议。据恒石风、纯卓先报告:已同江得贵接洽妥协,他不止肯把万寿山借给我们充当会场,并且携带我们同去,帮同照料一切。众人听了,自然夸赞恒、纯两人办事敏捷。卓先又问联星,可曾联合了多少同志?据联星报告:一共联合了十个排长、两个连长,全是旗人中的少年英俊。他们本要同来,是我拦住了。一者军营中挂的人太多,难免招上官疑惑;二者成群结伙的,跑到子春家里,更容易招人注目。倘然被老瞒的稽查侦探看出破绽来,岂不又招了麻烦,因此没叫他们同来。卓先连说:“好好,到底是云亭心思细密,不愧是做大事的人。我们既然有了开会地址,第一步,得要定期开成立大会。大会既然成立,然后提出议案来,分途进行。如今时机已迫,刻不容缓。如再因循坐误,大清的宗社,可真要不堪设想了!”众人全赞成卓先的提议,唯独龙子春尤其赞成。他是恨不得早一刻迁到万寿山去,免得常在他家里纠缠,终日提心在口,连一顿舒服饭全吃不下。他当时建议:最好明天大家便到万寿山,开成立大会。所有议案,临时再提也不迟。就这样决定,不必再游移了。于是全场一致通过,定于明日早晨,大家分途到万寿山,过午会齐。联星匆匆地告辞而去,说出来时候,并不曾挂号,恐怕工夫大了,叫上官知道,要担不是。卓先又再再嘱咐:明天务必到万寿山,有紧要议案,非你出席不可。并托他把那两个连长也一同约来。联星答应去了。这里大家又商量议案。卓先道:“开宗明义第一章,得打倒《京都日报》。要了田念壬的命,北京才算大大地去一个祸根。要是这个做不到,我们的宗社党简直成了废物,大可取消了。”志仲梯道:“卓先,你怎么张口就想要人家的命,这是闹着玩的吗?俗话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姓田的又不犯法律,你平白要了他的命,官府能答应吗?”卓先哈哈大笑,说:“仲梯,像你这样脓包,很可不必多废话了。要姓田的命,也用不着你,你就在旁边看着好了。”乌勒春道:“要论《京都日报》的罪恶,诚然得要姓田的命。但是明杀,还是暗刺呢?”卓先道:“你先不必打听,明日在会场上,我自提出相当的方法。可是你们大家,千万要沉住了气,不必害怕。我出什么主意,你们只管一律赞成,到临时决不至叫你们去挡头阵。你们千万不要大惊小怪,自己先拆台泄气,这是最要紧,可记住了。”纯卓先吩咐完了,大家各自散去。
  第二天,果然俱到万寿山开会。恒石风同纯卓先,早约同江得贵先来一刻,预备招待一切。卓先并在门前摆了一张小桌,备了一份纸笔。凡有来的,全经他记在簿子上。姓名住址,俱写得很清楚。然后由招待员将他陪至万寿山旁边的办公室中,暂且休息,俟等人来齐后,再预备开会。直到过午两点,已经来了有二十多个人。联星带着两个连长,一个叫成厚,一个叫祺祥的,也挂上号,一同来至里面。卓先看一看表,见时光已经不早,便跑至后面,主张开会。恒石风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这个会千万别当着大内的人开。你看伺候咱们茶水那些小太监,一个个挤眉弄眼的,不知咱们此来倒是为什么事。咱们大家如果当着这些人高谈宗社党,被他们听到心里,难保不出去乱说。倘然这个风声传到老项耳中,他必要寻根究底,挨着个儿搜拿。那时党办不成,人先捉到狱里去了,岂不是自寻苦恼吗?”卓先道:“是是,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我们大家,可到什么地方去呢?”石风道:“这事很好办。只需寻江得贵,请他代我们觅一个僻静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会就开成了,何必我们自己想法呢。你想这主意可好吗?”卓先连说好好。两人寻着江得贵,将意思说知。得贵笑道:“这事好办得很。你们大家自管随我来。”
  这山半腰中,有地道。顺着地道进去,里面有五间大殿,还有十几间配房。“这还是当年咸丰皇帝盖的。那时慈禧太后还是一位偏妃,因为得宠,皇上特意起盖这地殿,所为是六月避暑。后来因为过于阴森,轻易没人进去,直封锁了好几年。还是去年,隆裕太后因为天气太炎热,派咱家打扫了一回。及至打扫好了,她老人家却又不曾来。如今你几位想寻个僻静地方,只怕北京城,也没有比这地方再僻静的了。”得贵一壁说着,一壁领他们步入万寿山。拐弯抹角,好容易来到半腰一块平地上。有三间很高的亭子,外面横着一块匾,是飞霞阁。三个大字,写得龙飞凤舞,乃是咸丰御笔。众人也无暇细看,随得贵进了亭子,一直走进里间,里间放着一架很大的龙床。得贵对大家说:“你们暂在外间候一候,等我把机器转开,你们再进来。”众人只得在外间等候,忽听里面一声震动,仿佛焦雷似的,倒把大家吓了一愣。有那胆子小的,便想往外跑,被联星一把抓回来说:“跑的是什么!这是机器声音,也值得害怕吗?”得贵从里间笑着出来,说:“我忘记说明了,叫大家受吓。来吧,不要只管候着了。”众人忙随他进至里间,举目观看,说也奇怪,龙床竟自竖立起来两扇大门,大门上并有一盏五色电灯,已经开亮了。得贵道:“进了这个门,便是地道的梯子。你们随我下去,要扶住了栏杆。这乃是汉白玉石梯,过于光滑,踩不稳就要跌下去了。”他说着,便推开门在前引路,众人紧紧相随。原来出了这门向四外看,全是云母围墙,当中是白玉石梯。通上到下,全有电灯照耀,越向下走越亮。石梯一共是二十八层,走至尽头,低头细看,地上铺的全是大块金砖。有一条小甬路,紧靠梯边。得贵顺着甬路向前行走,众人陆续前进,但见四围墙壁,全镶着各色电灯,照得暗室通明。曲曲折折,来至一所院中。正面是五间大房,两旁有十余间小房。院中陈列着各种花草,全是康熙五彩的瓷盆。恒石风很惊讶地问道:“怎么地窖中还有鲜花?这是用什么法子养的呢?”得贵大笑道:“你再细细看看,是鲜花吗?”众人过来细看,原来全是人工做的,用翡翠、珊瑚、玛瑙、碧玉堆垛镶嵌,猛看同真的是一样。卓先叹道:“怪不得革命党同皇室总过不去!似这种穷奢极欲,一盆假花,值几千几万,还是扔在地窖子里。没人过问,要说到宫中,更不知糟成什么样儿了!”
  大家随得贵进殿,举目一看,吓得这些旗人连忙跪下,行九叩首礼。原来上边供着咸丰的御容。众人参谒过了,得贵向大家告辞,说我得到外边去照料一切。你诸位有什么事就请在这殿里议吧。他说罢便去了。卓先看看表,说已经四点多了,咱们大家立在这殿中,谈上几句,便算宗社党开了成立大会。然后再推主席,拣那最重要的案子,提出一件来,大家通过了,明天便好进行。众人一致推纯卓先主席。卓先也不推辞。他一个人站在殿的中间,向大家演说道:“诸位啊!可知道如今到了什么时候了?外有革命党,争地争城,眼看把我们大清的江山割去了一半;内有乱臣贼子谋篡皇位,把摄政王推倒一边。这还不算数,最可恨的是《京都日报》同《国风新闻》,终日推波助澜,把九城的民心全都说变,甚至连军界他们也挑拨。前天禁卫军几乎炸了营,便是受了《京都日报》的毒。我们第一步得对付报馆,然后才能保住北京的军心民心。要不然,变生肘腋,不必等革命党攻城,我大清的皇室便要保全不住了。如今头一个议案,便是对付《京都日报》。不知大家意思如何?如果赞成,请举右手。”卓先才说完了,在殿内一共二十多人,全把右手高高举起,表示赞成。卓先又接续说:“第一步算通过了。第二步,是对付的方法。必须咱们众人中有一位肯牺牲性命的,这事才容易解决。但不知那一位肯舍命救国?”卓先提出这一条方法,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发一言。木了片刻,只见宾小岑说道:“因为对付一个报馆,先得牺牲一条性命,这样呆事谁干啊!卓先既想出这法子来,最好请他以身作则,先办出一个样儿来,给我们大家看看。”他这话分明是拆台,卓先听了,气得直咬牙。说:“算了吧!在裤子里屙屎的人,不配在这里出主意说话!”卓先这话,分明是揭小岑的脸皮,哪知他的脸皮比橡皮还厚,笑道:“你不用笑话我屙屎。屙屎是造粪的好机器,你倒想屙,还怕不现成呢!”恒石风喝道:“不要胡说了!这是议正事,不是开大粪厂,你的机器好,暂时也用不着!到底卓先说的方法,可怎么解决呢?”【wWw.Zei8。Com电子书】
  卓先道:“本来这拼命决斗的事,谁也不乐意去。这样吧,咱们以抽签定之。抽出谁来,谁不许推辞。我手提包里,有现成的竹签签筒,把它取出来,大家把自己的名字填写在上面,然后由主席当众抽签。抽出谁来,谁便到《京都日报》同金、田两人拼命。这是最公平的法子,但看咸丰皇帝派谁前去,谁就是义不容辞。”他说着便打开手提包,拿出一把签子来分给众人。皮包中有现成的笔墨,大家挨次填写。唯独宾小岑,却执意不肯书写,说:“我没有决斗的本事,更没有拼命的精神,不必要我这废物了。”卓先冷笑道:“你本多余到这儿来!趁早走吧,不必跟着瞎捣乱了!”龙子春实在看不过了,便把小岑推出殿外。然后大家轮流将名字写在竹签上,又由主席派了两个人查点一回,然后才放入筒中。卓先又对大家说:“一共是二十六支签,咱们是听命由天,抽不出来的,也不必欢喜,抽出来的,也别认晦气。这乃是第一次的牺牲,我们大家必须鼓起勇气来,不退缩,不害怕。纵然丢了生命,将来大清史上,万古流芳,也是值得的。”他说到这里,便装出一种严肃的态度来,向大家道:“我可要实行押签了!”他说这话时,将筒放在桌上,先闭上眼祷告了一番,然后伸手把筒中的签子翻腾了一回,这才郑重其事地从里头抽出一根,用手一掳,高高举起。此时,众人的眼光全盯在这支签子上。大多数全是变貌变色,很恐惧的,生怕竹签上是自己的名字。一刹那间,只听卓生高声说道:“我大清皇室万岁!联星君万岁!”这一声喊出来,大家心中如一块石头落地,知道当选的正是武人联星。当时大家也“万岁万岁”地喊起来,并拍掌高呼,表示欢迎之意。联星此时,实是一腔热血,听说自己当选,不唯不害怕畏缩,反倒高兴起来。卓先也会捧场,说:“这全是咸丰皇帝暗中默佑,特选此有胆有识的英雄当此大任!我大清万年有道之基,就在这一举了!请云亭对大家发表发表怎样进行的意见,我们可以帮助的,也好临时帮助一切。”联星道:“兄弟年轻望浅,又是一介武夫,本当不起这样大任。但既由抽签选定,自然义不容辞!明天我便到《京都日报》社,去寻田念壬同金戈二。此去本是决斗拼命的性质,衣袋中得带勃朗宁手枪一支,如果说翻了,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是赚的。我把他们打死之后,当然也得自裁,不然被官府捉了去,难免牵涉出大家来。倘被项子城知道了,我们旗人更要吃亏,倒不如死了干净。但求诸位能继续这保皇的志愿,海枯石烂,永矢不忘。联星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他说到这里,不知不觉落了几点英雄泪。在座的众人,也都为之惨然。恒石风看看表,说天已不早,快七点了,咱们快散吧。太晚了,不免惹人注意。咱们赶回前门,到致美楼吃饭,大家给云亭饯行,也算助一助他的勇气。联星同那两个连长齐说道:“谢谢吧,我们可不能再候了。营盘的规矩,是不准黑夜回去的,我们三人已经出来一天,要再等半夜回去,叫营长知道,白挨一顿申斥,是犯不着的。咱们明天见吧。”说罢便匆匆地先走了。
  这里纯卓先、恒石风一干人,出了地窖,仍由江得贵将机关转好,领他们一同下山。大家赶回前门,由石风领着,一同到致美楼吃饭。志仲梯喝了几盅酒,有些醉意了,便问纯卓先道:“方才你那戏法儿,为何变得这样灵?连一点破绽全看不出来。到底是用什么法子,你何妨宣布一回,我也长长见识。”卓先大笑道:“说出来不值半文钱。那二十几根签子上,全写着联星的名字,是用药水写的,干着看不出来,一阴湿了,立刻就显出来了。我在抽签的时候,手上早抹了唾沫,及至向上一掳,后写的字已经抹掉,先写的字见了唾沫,自然发现出来。你不信我把二十几根签子通统抽出来,全是联星的名字,一个也错不了。这原是预订的计划,乐得牺牲他一个人,我们大家既出了气,又可发一笔财,还赚一个扶保皇室的名儿。这样俏事,为什么不做去呢?”众人听他说出发财的话来,一个个全要领教,到底怎样的发法。卓先用手指头敲着桌子,微微地笑,说:“此中秘密,不能向外人道也。”志仲梯听了,很不痛快,说:“要发财大家发。你们三两个人,借着大家的名义在各处敲钱花,我们跟在你们屁股后头,连臭味全闻不见,那犯得着吗?算了吧,明天再开会,没有我。”志仲梯说完了这气话,宾小岑又跳起来,说:“我们大家,全被纯卓先、恒石风给卖了!无是无非的,组这个党那个会,其实是他们卖酒的幌子。将来借着宗社党,不定敲多少钱,却把我们大家蒙在鼓里。等到那时候出了危险,官府指名捉拿,他们几个为首的人脚底抹油,不定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却把我们这些小军去填陷。我们自己拍着胸脯想想,犯得上吗?我姓宾的,不但退出党籍,遇巧了,也许自行检举,索性先到警察厅出首,免得将来受牵连。或者项宫保知道了,还许奖赏我一官半职,也说不定。”宾小岑说到这里,眉飞色舞,直仿佛已经告密得赏。这时候在座二十多人,跟他表同情的占一多半。只有恒石风、纯卓先、龙子春、乌勒春、崇静漪几个为首的人,连脸全吓白了。恒石风直向他摆手使眼色,他却装看不见。崇静漪低声劝道:“小岑哥,你压一压音吧。幸亏这里背静,旁屋里没有人,堂倌也未在眼前,要不然,被人听了去,我们二十多人,一个也跑不脱。你这何苦呢?纵然心里不痛快,也可以慢慢商量。今天这会才成立,我们自己人就首先拆台,也太没有义气了。”小岑冷笑一声道:“什么叫义气?锅里不煮义气,要真讲义气,这冷的天,你们全穿上银鼠寒羊,我还是一身单,谁肯拿出钱来给我换换季,那才是真讲义气呢!”恒石风听他这样说,连忙取出皮夹来,点了二十元的钞票,双手递与小岑,说:“老弟,你先拿这钱买几件棉衣换上。将来用钱时候,自管向愚兄说话,多了不成,二三十块,还可以接济你。”小岑接过钱来,笑逐颜开,说:“到底是恒二哥讲义气。冲着你一个人,赴汤蹈火,也要帮宗社党的忙。我姓宾的,决然含糊不了!”石风笑道:“老弟,但求你不要信口胡说,就好极了。宗社党三个字,千万不要挂在嘴上,这不是奉明文的事。”小岑不言语了,低着头吃他的饭。其余在党的旗人,见小岑得了大洋钱,不约而同的,全都有些眼红,但是又不好张口说什么,只有气愤愤地大吃大嚼。吃过了,也不谢一句,便都不辞而别地去了。
  在座只剩了五六个人,龙子春埋怨纯卓先道:“你为什么把发财两个字说出来了?他们这一群人,比饿狼还厉害,无缘无故的,招他们乱咬起来,将来一个应酬不周,就得从他们身上坏事。你是个穷光蛋,固然没有可怕的,我同石风、静漪、勒春,从此可不得安生了。他们直然拿宗社党三个字作为敲钱的把柄,你哪时不给他们,哪时就许出首报告。这个罪名谁担得起啊!”卓先哈哈大笑道:“子春兄,难为你是一位聪明绝顶的人,连这点小事还参不透?他们借钱,多者三十二十,少者不过十块八块,你如数借给他就完了,还有什么可虑的呢!”子春道:“你倒会说现成话,就这样谁供得起啊?”卓先笑道:“到底子春是一位旧人,心眼还老实,连这一点诀窍他全看不透,也太无用人!”子春道:“我本来是一个老实人,哪有你们留学外洋的新人物,见识广主意多呢?到底里面有什么文章,请你直截了当地说一说吧,我情愿拜你为师,还不成吗?”卓先才要答言,恒石风却向他使眼色,意思是拦他不叫说。偏又被龙子春看见了,说石风:“你这可不对!咱们是一党中同患难的人,彼此要披肝沥胆,难道还留着一副儿吗?”卓先道:“你不要着急,我传给你八字真言。至于临时如何做法,在你随机应变,那可就没有一定了。”说罢提起笔来,在掌心中写了八个字给子春看,说:“你照这八个字去运用,不愁没有成千累万的洋钱送上门来。可是,软硬尺寸得拿好了,又得叫他们害怕,又得叫他们有希望,才能敲得出来。要不然,不但见不着钱,还许自讨无趣。”原来他掌中的八个字,是“恫吓亲贵,借党敲财”。子春见了,不觉恍然大悟,拍着手儿笑道:“该死该死!怎么眼前的机会,竟会看不出。到底你同石风是时髦人物,比我这老腐败实在漂亮得多,我今后真要甘拜下风了!但是,我也有一种建议,似这样投机的生意,咱们几个人,得要结成团体一致进行,千万不要想一个人专利,才能收效果。要是个人存一个独吞思想,只怕到头两败俱伤,谁也得不着什么好结果。我自信这话是金玉良言,你们几位再仔细斟酌斟酌。”卓先道:“你的建议实在有道理,我也这样想。要不然,焉肯直言无隐,丝毫不瞒着你。”崇静漪、乌勒春也都一致赞成,唯有恒石风却有点不以为然。因为他的钱已经背着大家敲到手中,恐怕揭穿了,大家要分他的,所以不赞一词,匆匆地把饭账会过,他就告辞回家。其余几个人,各自回家休息,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京都日报》社,自从大发言论赞成共和之后,报的身价固然是继长增高,可是阅报的人也因之喜怒不一。凡是赞成君主、倾向满清的人,全骂《京都日报》不是东西,造谣生事,煽惑民心。更有那实在气不过的,虽不敢寻上门来出气泄愤,可是虚声恫吓的信,恰似雪片飞来,不是说手枪对待,便是说炸弹相向。田念壬接到此类的信,足有一百多封。始而虽不放在意中,继而因为太多了,便把这些信合在一处,给金戈二看,并同他商议对付的方法。戈二大略看了看,笑道:“这些无用的脓包,专会在纸篇上放空炮,直然没有搭理的价值。他们要真有骨气,可以直到报馆,见了面便放手枪,掷炸弹,岂不直接痛快,何必写信,先给人家送消息呢?这真是可笑之至,我们直可以不理他,倒看他这纸上的枪炮,什么时候发生音响。”田念壬道:“老弟猜度诚然不差,到底在我们,也不能不加一份小心。那通信威吓人,固然毫无足虑,但是真想同我们拼命的,也不敢断其必无,我们事前也要有一点防备才好。”戈二笑道:“大哥不必发愁,小弟早有打算。我随身有一柄自来得,还有一支勃朗宁,平时就饱着子弹,哪时候用着了,伸手就可以成功,我们是决然不会吃亏的。唯大哥本是文人墨客,这尚武决斗的事,你如何来得及?最好请大哥暂时先隐避几天。我已经替你觅得一个极安全的地方,又清静,又幽雅,你在那里住着,仍然发言论主持一切。我同你天天见面,外边有什么消息,也好随时报告。除去你我之外,本馆的人,只有剑胆二哥知道,其余全不能对他们说。有问你的,我就说你到天津去了,俟这风头过去,你再回馆不迟。”念壬道:“老弟替我打算的,诚然千妥百当。但是我一个人寻安全地方,却叫老弟担这危险,心里总觉过意不去,还是我在馆里陪着你,咱们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吧。”戈二摇头道:“大哥这话太迂了。你要知道,我替你寻安全地方,所为是两有益,并非单单顾你。你是一位文弱书生,遇着事,不但自己摆脱不开,还要连累我。我一个人,文来文挡,武来武挡,是全不怕的。加上大哥,我可就要为难了。”田念壬一想,他这话很对,便慨然说道:“既是老弟这样说,我全依你就是了。”当日戈二陪念壬出去,假装是听戏,便一直进城,来到东西牌楼本司胡同灵光医院。这个灵光医院,在四十几回书中也曾表过,院主人便是太医院御医徐灵光。他原是奉天人,久寓北京,医道固然很高明,而且侠肠义骨,交遍天下。他同金戈二两人,为忘年之交。因为戈二彼时才二十几岁,他已经五旬多了,两人因为脾气相投,便结为金兰之好。田念壬同他也熟识,不过没有深交。他却很仰慕念壬的文名,老想着格外亲近,只是没有机缘。此次戈二预先通知他,想把念壬安置在他医院中暂住几天,避一避风头,灵光极端欢迎。戈二领念壬来到他家,灵光殷殷招待。他那医院,就在住房的跨院一座小花园中,是三间北房,两间西房,两间东房。院子不小,有藤萝树,有葡萄架。正在深秋之时,菊花摆满了一院子。灵光将他二人让至北屋,屋中陈设着钟鼎彝器,墙上挂的俱是名人字画。最好是王孝禹观察的一副对联,篆书的十四个字:上联是“无求自是养心法”;下联是“不饱真为却病方”。写的铁画银钩,大有邓石如的风味。另有六条石头中堂,一共是十二块石心,生成的各样风景,最好的有:潇湘夜月、洞庭春晓、月光掩映、云树迷蒙。比画的还好看。灵光为人极其慨爽,他笑向念壬道:“田先生,你在我这小医院中住几天吧。闷了可以赏菊。我还有许多部老版的医书,你无妨研究研究,于卫生很有益。你想吃什么,自管叫下人去买。早晚两餐,我陪着你吃,你尝尝我们奉天厨子的手艺,比北京好得多呢。”念壬再三致谢,说无是无非,打搅老先生,实在抱歉得很。灵光哈哈大笑,说:“一件小事,到你们读书人嘴里就酸溜溜的。攀个大说,老哥哥粗鲁人,不会客气,你老弟诸事随便。我这医院就好比是你的家,你要脱略形迹,舒舒服服地住几天,老哥哥看着才痛快呢!”念壬也笑道:“既然老大哥这样至诚,小弟情愿多住几天,早晚领教。你不要看我是个书生,却最放肆不过的,只要老大哥不讨厌,以后更要随便了。”戈二道:“你二位全是肝胆照人的朋友,当然越交越近,用不着我托付。咱们明天见吧。”说罢便起身告辞,仍回《京都日报》馆。
  此时天已快三点了,戈二在账房坐下,才要看账,忽见门房李福跑进来,说:“有一位军爷,点着名要会经理同田先生,这里有他片子。”说罢,将片子递至戈二手中。戈二接过来,看见当中印着联星两个字,上首的官衔是禁卫军第八营第三连连长,下首是云亭镶白满洲旗籍。戈二尚未看完,只听皮靴同刀环声音越走越近。帘笼启处,一位少年军人,全身武装,已经走进账房来了。戈二忙迎上去笑道:“请到客厅里坐吧!”联星随着戈二进了客厅。这客厅便是账房的外间,两间屋子明着,虽然不大,收拾得却十分华丽:当中一张新式长方桌子,桌上蒙着俄国花毯。四把小竹椅子,分列四旁。那边靠墙,放着一张写字台,写字台的前边,是一把灯芯绒背的椅子,上下首两张椅子,也是一样。那一边放着一张绒面绷胎的躺床。躺床那边,便是一架书橱,橱中陈列着许多书籍。再看墙上,并没有名人字画,只是可着后墙的大地图,顶大的一幅世界开方的地图,其次便是一幅中国图。那一面墙上,是一幅北京详细地图。最好是这幅北京图,乃是一位测绘专家破半年工夫绘成的,凡北京的大街小巷,甚至一条极窄小的胡同,也都绘在上面,并无遗漏,所为是地方发生什么新闻,可以按图索骥,亲往调查,路径决不会走错的。金戈二将联星请到这屋中,联星便坐在写字台的上首椅子上,戈二却坐在办公的椅子上相陪。联星和颜悦色地先问道:“你先生贵姓?”戈二随掏出一张片子来,递过去。联星见了笑道:“久仰久仰!金先生在北京报界中,是铮铮有名的!兄弟久想过来领教,只是营盘中工夫太艰难,今天得瞻仰风采,真是名下无虚!”戈二道:“承你老哥过奖,兄弟实在愧不敢当。兄弟在报界,不过替人民主张一点公道,这也是应尽的天职。你老哥在军界服务,是国家的心腹干城,比我们报界中人,负的责任重大。像我们,终日在纸上发空议论又有什么价值呢?”联星冷笑道:“你老哥可不要这样说。报与报不同,如今咱们北京城中,照贵报的敢言,总要算首屈一指。就是社会上于报纸的信仰力,也要以贵报首屈一指。不但社会如此,甚至连我们军界,全唯贵报马首是瞻。西人说一纸新闻,抵五千毛瑟,照贵报目前的风头,只怕五千毛瑟还比不上呢!”戈二道:“承你老哥这样过奖,总算表同情于敝报了。但是敝报缺点很多,有什么可以指教之处,还求直言无隐才好。”联星此时,忽然把脸色一沉道:“你老哥不要误会。兄弟对贵报,绝对的不表同情!不但不表同情,而且立于敌对的地位,你老哥听明白了没有?”联星说这话时,声色俱厉。金戈二毫不震惊,依然满面赔笑道:“联先生,你先不要动气。你既是军人,本无过问政治的必要。敝报言论,原不能向各方面一律讨好,赞成的固然不少,反对的却也很多。不过赞成反对,全是一种学理的研究,同政见的歧义。同是一国人民,有什么可以敌对的?你老哥这话,兄弟实在不解。”联星被戈二用话顶住,他也不解释敌对的理由究竟因为什么,便大声问道:“你贵馆的田秋蝉先生可在家吗?快请出来,我有重要事,得同他面开谈判。”戈二笑道:“联先生,你来迟了。要是昨天这时候,田先生尚在馆中,他因为有要紧事今天早车已经到天津了。”联星一听这话,面上立刻现出一种失望的神情,皱眉道:“怎的这样巧呢?恐怕是推词吧?金兄,你不要误会,只管请田先生出来,我决没有丝毫恶意。”戈二哈哈大笑道:“这话奇了!田先生如果在馆,你就是怀着恶意来。我们报界人,主张公论,问心无愧,也没有什么不敢见你的。难道说你没有恶意,田先生就能从天津飞回北京来吗?你老先生,未免把我们报界的人格太看低了。”联星被戈二迎头一拍,虽然满腔气愤,却又无话可驳。木了片刻,又问道:“田先生既不在馆,那位余剑胆先生在不在呢?”戈二笑道:“据我想,你先生有什么问题,尽可对我金戋谈判。田、余两位先生,虽是主笔,究竟关系大体的事,还须由我金戋主持一切。简而言之,金戋便是《京都日报》,《京都日报》便是金戈。阁下有什么不满意处,自请明白吩示,我金戈必为剖析一切,很可不必再寻他人。”
  戈二说到这里,联星才要答言,忽见门帘挑起,进来一人。戈二笑道:“你寻余剑胆,余剑胆真来了。”联星举目观看,见进来这人,年纪有四十上下,生得细眉长目,风采照人,光照头顶,穿一件鼻烟色的呢袍,戴着时式金丝眼镜。见了联星,便拱手为礼。两人换了名片,剑胆道:“久仰得很!听说贵军到湖北去打革命军,是几时回来的?料想必是大获全胜,振旅而归了。”联星突然被这一问,显出难于回答的神气。略一迟顿,才答道:“我们的军头,已经开回半个多月了。仗打得固然不错,但是军统奉了中央命令,叫即日开回,我们一个当下级军官的,哪里有过问之权呢?”剑胆点点头,说:“本来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既然上边有令,当然无过问之权。但不知你老哥到敝馆来,有什么见教之处?”联星道:“你问我吗?我因为有一事不明,特来领教。你们贵报,终日大声疾呼提倡革命,赞成共和,究竟是受了什么人的运动?得了多少金钱?请你二位明白说一说,好解释我胸中的疑团,料想总可以吧?”联星问这话时,两只眼睛注射在金戈二面上。戈二忽然一抬头,两只放光的眼珠儿,同联星的眼睛正碰成一条直线。联星不知不觉地,一股冷气把自己眼光慑住,忙转到一边,不敢同戈二对视了。戈二冷笑了一声答道:“我原认阁下是一位文明军人,说出的话,一定有价值,有分寸。万没想到,竟问出这样话来。革命也罢,共和也罢,不过全是一种良心上的主张,何必要人运动,运动又何必须金钱。阁下说这样话,是阁下心目中,唯知有运动,唯知有金钱,未免自待太薄了!纵然假设一词,就算我们报馆受了运动,图了金钱,这也是我们个人的自由,与阁下何涉,难道阁下还有干涉之权吗?”金戈二这一套连讥带讽、直接痛快的答词,直不为联星稍留余地。就是没有成见的人,也有点容受不下,何况他是抽签而来,预备拼命决斗的,当然更不能容了。只见他颜色骤变,右手插在衣袋中,是预备掏什么的神气。戈二何等精明,哪有看不出来的。他的勃朗宁手枪,就在写字台的抽屉中,这抽屉恰是半掩半开,他正坐在抽屉前边。一只右手,伸在抽屉内,却岿然不动。脸上的气色,也十分镇定,并无丝毫改变。
  联星见戈二确是有了预备,自己的手枪如果提出衣袋,戈二眼明手快,他的枪弹难保不先发出,岂不枉自送了性命。想到这里,便立时恢复一种和平态度,衣袋中的手,也慢慢提出来。笑道:“金先生,你恕我失言。凭你这样人物当然不至受人运动,不过贵报赞成革命,未免有点盲从附和,全是纸上空谈。至于革命的真相,兄弟敢武断一句,你们还不曾亲眼见过。假如要看见他们飞扬跋扈的神气,恐怕也未必赞成吧。”余剑胆道:“老哥这话,确乎很有道理。我们赞成革命,也不过因为民族不自由。至于革命真相如何,他们在湖北,我们在京城,当然是不甚明了。你老哥既到湖北去过一趟,所有革命的情形,当然见闻较切,何妨叙谈叙谈,使我们一开耳界呢?”联星听剑胆问他革命情形,立刻精神兴奋,说:“足见余先生是有心人,注重实际,不尚空谈,兄弟很愿意详陈一切。我们禁卫军初到汉阳,便同华自强见了一仗。可怜他徒有其名,一见就被我们打了个弃甲曳兵,逃回汉阳城去,再也不敢出来。后来又被我们王统领炸开城门,里应外合,夺取了龟山,把华自强赶到上海。兄弟奉统领的命,把汉阳西门。当地商人,全纷纷向军队诉苦,说那革命党人初占汉阳之时,用整匹的白布,写上‘还我旧山河’五个大字,从三层楼上扯至楼下。那些革命军终日以搜查汉奸为名,凡商店住户,一刻也不得安生。最厉害的,是十字口令。何谓十字口令?那是念那十个数目字,从一数至十,到六字便是死生之关。凡南人读六为漏,北人读六为溜,只要念出北音来,当时不是枪毙,便是刀杀。至于说京话的,更没有生活之路了。他们名为排满,其实连北省人一并排在里面。像这样屈死的,便不知有若干人。可怜我们驻防旗人,有一多半送了性命,逃出来的,连十分之三也没有。似这样的革命,直接是自残同胞,还有什么可赞成的!你两位先生,全是高明人,似乎也应当有点觉悟,何妨把赞成革命的精神,移作忠君爱国的事业,将来流芳千古,不比附和乱党强得多吗?”金戈二嘻的一声冷笑,说:“联先生,我拦你清谈。你说革命军惨杀旗人,诚然是过于残忍。但回想满清进关时候,扬州十日,嘉定屠城,比今日的革命军又何如呢?天道循环,无往不复。从来做大事业的,当入手之初,难免有些矫枉过正。我们敝报所赞成的,不过是革命宗旨,至于个人行为好坏,乃是另一问题,不能并论。”联星实指望借着述说革命,把金、余二人说服,并可使《京都日报》改变宗旨。在自己,既免去拼命决斗,对于宗社党的使命,也可以说是圆满无缺。万没料到,金戈二又说出这一篇话来,直把自己的说词完全批驳,并没有一毫俯就余地。这一来联星又有点沉不住气了,立刻把眼一瞪,大声问道:“说旁的全是废话!我到底问你们,是赞成君主,还是赞成共和?”戈二微微一笑,说:“赞成君主怎样?赞成共和又怎样呢?”联星道:“赞成君主的,我便引为良友;赞成共和的,我便视为敌人!”他说这话时,真是声色俱厉,怒发冲冠。哪知戈二听了,哈哈大笑说:“联先生,你说出这样话来,便是抗旨欺君。你还自己认着是忠于满清君主吗?”联星此时,满腔中全是烈火。戈二的话,却如一盆冷水,蓦地浇下来,直把这位勇猛刺客激得面色惨变,浑身直打寒噤。突然问道:“你这话怎么讲?如果解释确有道理,我联星情愿甘拜下风。”戈二笑道:“没有道理的话,我怎能说出口呢?你既有这样主张,当然自命为满清忠臣。我试问你,从古忠臣,是应当服从君主谕旨,还是应当反抗君主谕旨呢?”联星道:“当然是得服从。要反抗谕旨,还能叫作忠臣吗?”戈二道:“既然这样,照你方才所说,必然是皇上有旨意:凡赞成君主者,有奖;赞成共和者,该杀。你然后服从皇上的意思,或引为友,或视为敌,这才不失忠臣的本色。何以本月某日,宣统皇帝特颁谕旨,征求全国人民的意思,是赞成君主立宪,还是赞成民主共和?不妨各抒所见,直言无隐。可见皇上并没有一定成见,纯以多数为从违。我们无论赞成君主,或赞成共和,全是仰承皇上的意思,研究学理,发挥政见,见仁见智,各有不同。在皇上何曾特立一格,只许如此,不许如彼?要果然这样,当日的旨意上,何不标明:凡赞成君主的,俱系顺民;赞成共和的,皆为反叛。你今天来此反对,也总算师出有名。无奈皇上也要服从多数,不肯以专制手段压迫人民。难道你一个小小军官,就能专制一切,比皇上权力还大吗?”
  金戈二说话时,虽是和颜悦色,并无半点愤张之态,可是话中的锋棱,十分犀利,把联星说得瞠目结舌,半晌答不上一句话来。停了片刻,忽然立起身来,朝着戈二深深请了一个大安,说:“金先生,我实在佩服你是一位豪杰之士!中国人民,要全有你这样程度,不要说共和民主,便是美利坚也不能专美于前了。兄弟今天要就最低限度,要求你老哥一点事,但不知可以俯从否?”戈二道:“你老哥有何事相求,只要兄弟力之所及,没有不帮忙的。”联星道:“君主民主,是政治问题,当然取决多数。兄弟从今以后,也不再过问。只有我们禁卫军,关系北京全境的治安,假如军心不固,地方难免受很大影响。兄弟不求旁的,只求你们贵报,嗣后对于军界少发一点议论。咱们彼此全是为保持北京的治安,这也不关系皇室,料想你老哥总可以俯允吧!”戈二道:“你老哥说到这里,兄弟是很赞成的。咱们全是北京人,难道还乐意发生变乱吗?我敢担保,从此以后,在国体未解决以前,对于军界,暂不发表议论。”联星听了,又深深请一个安,说:“我联星替大皇帝谢谢阁下!天已不早,咱们改天再谈吧。”说罢便告辞而去。金、余两人直送到大门外,眼看他走了。回至屋中,余剑胆朝着戈二吐了一吐舌头,笑道:“好险啊!我眼看他那手枪三起三落的,想向外提,却始终没提出来。要不是老弟唇枪舌剑据理折服,今天不定要出什么事了。”戈二道:“这也算一时侥幸。一者是我以矛刺盾,借着他忠君的题目,单刀直入,抬出上谕来,使他无话可驳,便可因此有了收场;二者写字台抽屉中,我藏着一柄勃朗宁手枪,他每逢插手在衣袋内,我便插手在抽屉中,他看出我有预备来,恐怕自己先吃了亏,所以手枪不敢轻易提出。这也算一时侥幸,到底这个人是谁打发来的,很有研究余地。”剑胆道:“要据我想,估八成是纯卓先冒的坏。自从那一天走后,他始终不曾来。本来他骨子里,是忠于满清,表面上还假装赞成革命。再加以平日他同秋蝉就有嫌隙,如今直是借刀杀人。今天这个联星,六成是冲着秋蝉来的,四成是冲着你老弟来的。至于于愚兄,不过捎带着问问罢了。”戈二点头道:“二哥猜得一点也不错。嗣后我们对于卓先,倒得格外留他的神了。”二人吃过晚饭,又谈了几句闲话,各自休息。
  第二天早晨阅看北京各报,忽见《爱国报》同其余各报,全登一段启事,是纯卓先出名,上面的言辞完全是对田念壬而发。剑胆便念道:
  【鄙人姓纯名立字卓先,在《京都日报》偶发言论,均署名含露生。该报常作社说之秋蝉,乃系另有一人。此君姓田名念壬,别号秋蝉。近日外间多认秋蝉即是鄙人,鄙人实不敢掠美。以后有愿访此君者,请移至前门外南柳巷门牌若干号,一问便知,决不错误。幸勿冒认鄙人为感。
  纯卓先启】
  剑胆念完了这一段启事,把金戈二气得跳起多高来,骂道:“混账狼心狗肺,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你同秋蝉有多大仇恨?派人谋杀不成,想出这样阴险的招数来。虽不知他因为提倡革命,主张共和,同旗人结下仇怨,有许多要寻他拼命的,你登这种启事,分明是挑拨是非,想引仇人到他家去捣乱。他家中只有妇孺,这不是欺负人吗!别家报登这启事,还不足怪,怎么《爱国报》也帮着起哄呢?丁元珍同秋蝉,是最好的朋友,为何乘人之危,这太不对了。我回头去寻元珍,倒得问问他是怎么一回事情!”剑胆道:“你去寻元珍,我到田家报一个信,叫他们好防备防备。”两人议定了。先说剑胆来至田家,田大爷正在家里。原来念壬行三,他上边还有两位哥哥,下边还有一个弟弟,虽然分居另过,可是弟兄间的感情非常敦笃。大爷念辛,是商界人,现开着一片杠房,手下净抬杠的苦力,养着足有一百多人。他也是早晨看见报,很不放心,便来到念壬家里,向弟妇侄儿报告一切。见家人得着这个消息,正在害怕,余剑胆又来了,同念辛会到一处,便商量怎样防备的法子。念辛道:“余二哥,你自请放心,我已经有了预备了。回头派廿名杠夫,轮流看家,专预备对付仇人。两个人把门,家里留几个,路上站几个,现成的兵器,便是杠棍。有来寻仇的,他们是一齐上,先打倒几个,回头打官司,我顶着去。凭他纯卓先,敢同我们弟兄过不去,哪一天遇到我田念辛手里,不死也得叫他脱一层皮。”剑胆见田家已经有了预备,便放心而去。
  再说金戈二去寻丁元珍。这丁元珍名叫宝廷,是清真教中人,精明干练,也很有一点侠气。平日同田、金、余三人,最为投契。他本是《爱国报》总理,《爱国报》在北京,销数最多。他抱着一种滑头主义,既不拥护君主,也不提倡共和,首鼠两端,随风头转移,所为是保持他报的销路。他馆中的总编辑,姓全名友,字益堂,是一个满洲旗人,因此对于革命,极端反对。依着他的主意,就想在《爱国报》上大发议论,保持满清皇室,痛骂湖北华军。是丁元珍竭力阻拦,说这事可不能由你老先生做主,报是我一个人创的,我无论对于某方,向不持极端主义。君主民主,只有将来的形势转移。我们在这时候,是万万不能表示态度的。经他这一拦,全益堂虽不敢再逞己意,可是心中总觉着郁郁不乐。这一天,丁元珍到天津买纸去了,纯卓先借着这机会,便寻全益堂,将启事交给他,请他随要闻稿子一同发出。益堂本来也恨田念壬,乘元珍不在馆中,居然把启事发出。等元珍归来,已无法挽回。丁元珍看见这启事,气得大嚷大叫,手里拿着报,一直跑到编辑室,问益堂道:“这个启事你怎么竟叫登出来?凭他纯卓先什么东西,竟敢利用我的报,挟嫌泄愤!这一段启事,是五千块钱刊资,少一块也不成功!”元珍正在闹着,馆役上来回道:“金二爷来了,现在你屋里坐着,说有要事面谈。”元珍道:“如何?人家来兴问罪之师,叫我拿什么话回答?”说着便出来会金戈二。一见面,没容戈二开口,便连连作揖,说:“对不起!对不起!千错万错,总怨我到天津这一趟去坏了,不然决登不出这个启事来。”戈二道:“成事不说,已经登出来,还有什么法子挽回呢?我今天来,是拜托二哥,以后你要多留意,可别再受人利用了。”元珍道:“这一层你自请万安,岂但不受利用,早晚我见着卓先,非痛痛快快地骂他一顿,不能出这口怨气。老弟你看着吧,最好等有机会,我把秋蝉跟你,同卓先约到一处,面子上是给你们圆场,骨子里,是当着你二位臭骂他一顿,我们也出一出这口气。我是惯会撒酒疯的,你二位在旁边坐着,不要搭腔,净看我一个人唱独角戏。我骂一声,还得叫他答应一声,骂一句还得叫他重说一句。你就慢慢地看笑话吧。”元珍说到这里,忽见一个人进来,说:“好啊!你们想要骂死人不偿命!”二人一看,不觉吓了一愣。要问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一回 虎豹同群磨牙互噬 鸳鸯戏水比划联姻
  丁元珍的为人,虽然精明老练,可是他的性情,却非常慨爽,并且交朋友很讲义气,决非如纯卓先阴险一流。他无缘无故,被纯卓先耍弄这一回,心里当然是很不痛快。又加上金戈二寻了他去,当面的一质问,闹得元珍更有点不好意思。他当下痛骂卓先,并声明早晚得着机会,非当着卓先的面,痛痛快快骂一回,不能出这口怨气。戈二便替他出主意,说你要骂人,最好是在酒席筵前,大撒酒疯。饶骂了他,还叫他张不开口,答不上言,老老实实地忍受。元珍说:“别的事我不会,撒酒疯却是拿手好戏,你就等着早晚看热闹吧。”两人正在谈得高兴,忽然一个人嚷着进来,说:“好啊!你们打算骂死人不偿命!”猛不丁地,倒把丁金两人吓了一愣。举目观看,原来是胡璧人。你道胡璧人因何在这里出现,他不是因为汪杜鹃一案,几乎丧了性命,被押在法部监牢里吗?原来璧人下狱之后,过了一年多,因为他是皇太后特赦的人,虽然当时不能恢复自由,到底狱中对于他也要另眼看待,特为他收拾了一间小屋。床帘帐幔铺盖器具,全是由他家里运了来的。早晚两餐也由他家人送饭。并且带进不少的书画来,可以看书画画,自由消遣。较比从前在外边乱跑,终日同着朋友花天酒地,反倒安静多了。在璧人,始而还觉着寂寞。因为他是革命人犯,虽然蒙恩特赦,但是无论何人不能同他会面,甚至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想要看看他,全被堂官批驳不准。能同他见面的,只有典狱官同牢卒皂班。这三项人,天天能同他见面,其余再寻一个人,也没有了。这三人之中,同他尤为接近的,自然是狱卒。狱卒的小名儿,又叫牢头。从前北京刑部狱中,凡是当牢头的,必须具有三种资格,方能承当这种差事。头一项资格,是他本人身负重罪,或是斩监候,或是绞监候,经过一两次缓决的;第二项资格是他本人在北京有家眷,有产业,而且亲族朋友很多的;第三项资格,是本人精明干练,而且疏财仗义,博爱广交,为全狱中人所推服的。有了这三种资格,才有当牢头的希望。先经犯人推戴,大家呈请典狱官核准,下一纸委任的条子,上面标明委某人为狱卒,然后才可以正式接差。他本人当了这种差事,虽然同是罪犯,却可以不带锁,不加手铐脚镣。在狱中,单有他的办公室,也收拾得非常华丽,一样有夫役、有厨房伺候着他。凡狱中所有的囚犯,无论新旧老少,一律归他管辖。他叫给某人上刑,便立刻上刑;他叫给某人开锁,便立刻开锁。凡头一天下狱的囚犯,他叫安放在什么地方,就得安放什么地方。不花钱的,不是睡钉床,便是看溺桶,再不然,便叫你钻臭虫窝。什么叫睡钉床呢?是一张木床上,钉着几百个竹钉,比木板高出三四分、五六分、七八分,长短不一,上面又不准铺被褥。犯罪的人进到狱里,当时由狱卒派两个人,把你提起来,向钉床上掼。这一掼,便把你掼了个发昏。然后,用绳子把你绷在这床上,丝毫也动弹不得。不要说睡一宵受不了,便是一个钟点,那床上的竹钉,也能把你扎得皮开肉绽,疼痛难熬。这就叫作睡钉床。什么叫看溺桶呢?这种刑法,总是在三伏时候行的居多。狱中人数众多,溺桶也是又高又大,在三伏时候,气味熏蒸,令人欲呕。凡初次进狱的囚犯,把你锁在溺桶上。铁锁的链子很短,锁在上面,只能低着头,弯着腰,休想把身子立个正直。溺桶中的气味,不偏不倚,端端正正冲入了你的鼻端。一壁闻臭味,一壁还得朝着溺桶鞠躬,永不许你做刘桢平视。似此酷刑,在狱犯如何能受?这就叫作看溺桶。什么叫钻臭虫窝呢?从前狱中不讲卫生,最多的无过于臭虫。普通囚犯住的屋子,就是成千累万。还有一种特别的狱室,里面臭虫全拖着很长尾巴,随便用手一抓,便能抓起一碗半碗来。初来狱犯,花钱少的,便把你送入其中,叫你尝一尝这臭虫的滋味。这就叫作钻臭虫窝。前两样是对待不花钱的,后一样是对待花钱少的。凭你是铁打的金刚,铜铸的罗汉,来到狱中,也能把你溶化消磨,休想有支撑抵抗的余地。但是自能托过朋友,来见好了牢头,上上下下全把钱花到了,当天便能有舒服地方给你。要不花钱疏通好了,不必等宣告死刑,就得断绝生路。这就是前清时代狱中的弊政,直到而今,表面上虽然改良,骨子里边究竟比前清也好不了多少。
  却说胡璧人自下狱之后,虽然未受着什么痛苦,但是不能同家人朋友往来,一个人住在一间小屋里,孤零零,冷清清,总觉着十分寂寞。后来同牢头熟悉了,两个人便时常叙家常,谈闲话。牢头常到他屋中来,他也不时到牢头屋里去。这个牢头,乃是北京的老土著,姓霍名铮字善鸣,在齐化门内住家。从十几岁便在仓里,随着花户头目做一点小事。他小时,曾在左胳臂上刺过一条黑龙,后来便有人送他一个混号,叫乌龙褂。他虽自幼吃仓,却生成一种豪侠之气。后来到三十几岁上,论资格,本轮着他当花户了,他却让给同事的朋友,并且连让了两次。到了第三次,他已经四十岁,决意不肯再让了。此时比他资格略浅的,姓薛名云字步霄,同他是兄弟,平日非常的亲密。这一年现任的花户,因为声气太大,仓场侍郎想办他,吓得不敢干了。论资格,便应当霍善鸣充当,薛步霄面子上也极力推戴,说这个担子,非大哥肩起来不可。霍善鸣也就居之不疑,同步霄商量接事的手续。步霄在表面上,倒也是极力帮忙,哪知骨子里边,他却安了坏心,要使毒计,害善鸣的性命。这时候正在三伏,天气暑热。当年北京城还不曾开辟公园,只有京东二闸,为消夏好场所。二闸离齐化门,只有十几里路,坐小船,一个多钟点便能走到。二闸是靠河岸,有极宽阔的一块平地,平地上有茶棚,有饭馆,有各种游戏场,如说评书、说相声、唱莲花落、变戏法之类,非常的热闹。再看河里许多小船,来回如穿梭一般,煞是好看。北京有钱的人,一到夏天,便成群结队,到二闸来避暑。或在小船上迎风,或在树底下品茗,或在各游戏场所听玩意,或跑到野饭馆喝酒猜拳。等到日落西山,天快黑了,方才乘船回京。因此,二闸在前清时代,直是天然的一座公园。霍善鸣因为住家在齐化门,离二闸很近,他便时常跑去游玩,薛步霄也不时地随他同去。这一回因为接花户的事,步霄本算计善鸣还许让给他接,却没想到,他竟自不让了。步霄不免大失所望,面子上虽捧着善鸣,骨子里却要想主意害他。只要把善鸣除掉,料想花户事,再没有第二个人争。他便买好一个善扑营的扑户,此人姓张名勇,就在二闸住家,身量既高,力气尤大。步霄应许给他三百两银子,授以密计,叫他如此这般,饶害了善鸣,还不露一点痕迹。
  张勇回到家中,净等着照计行事。不料薛家有一个赶车的,名叫耿大,在旁边看着留意,竟自把这事窃听明白了。他心中大大地不以为然,说我们主人,当初穷得没裤子穿,蒙霍大爷的提携,把他领入仓内,做了一名小头目。这二年,也很发几个钱的财,买房子,置大鞍车,足抖一气。饮水思源,全是霍大爷的提拔。他不但不知报恩,还因为争花户头儿,要害人家,像这样的人,真是狼心狗肺,我还伺候他做什么。莫若把这信息,报给霍大爷,叫他早早地防备一下子,总也算救人一命。耿大想到这里,便去寻霍善鸣,把这事原原本本全说了。善鸣赏了他二十两银子,他执意不受,说:“我泄这个底,完全是为良心驱迫,并不是贪图赏号。我要接你老的银子,便是卖我们主人,我还算一个人吗!”善鸣听他这样说,只得罢了。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仍叫他回薛家,千万别动声色,我自有法子处理一切。耿大去了,善鸣在暗中寻了两个精通武技的,全是通州长营的回民。一个姓白,一个姓黑,全是出名的练家,不但力大无穷,而且身体轻捷。更有一样特别的本事,是善于泅水,能在水中隐伏着,走出二里路去。善鸣将这两个人请来,同他们商量防备抵抗的法子。姓白的说出一条计策来,善鸣十分赞成,依着他这主义行事,面子上却仍同薛步霄要好,丝毫的形迹也不露。
  这一天,善鸣驾着一只小船,到二闸去乘凉。船在中流荡漾,也不靠岸。船上只有善鸣,同一个划船的舵工,此外并无一个人。此时河中的船只很多,往来如穿梭一般。忽然有只小船,仿佛箭一般的快,直冲过来,不偏不倚,正撞到善鸣的船上,把船撞得一欹。紧跟着,那船上有条大汉,纵身跳至善鸣船上。真个是力大无穷,他的脚才一点着船板,这只船便失了重心,泼剌剌一声,船底朝天,三人俱都落水。那大汉“哎呀”了一声,说:“了不得,快救人!”他嘴里这样说,乘水势挺身过去抓住善鸣。既然说救人,就应当向高处提,才是救人的道理,哪知道他不向高处提,反向水底下按。这一来,善鸣可真吃了大苦,照这样有三五分钟,准准地淹死。正在死生呼吸之间,水底下钻出两个人来,一个把大汉的手拧开,一个提起善鸣来,如箭一般直登彼岸。可怜大汉这时候,反倒被人抓住头朝下脚朝上,在水中提上提下的,叫他喝了一个饱。岸上同船上围看的人,是越聚越多。有那好管闲事的,便大声吆喝着:“你还不把他提到岸上来!照这样,岂不活活浸死了?”那人如同没听见一般,又从这边将他拖到那边,在水中拖出有半里路,又重新拖回来,方才把大汉提至岸上。此时大汉被水灌得已经不省人事。拖他的人,把他倒举起来,向下空水。但听哇哇的声音,大汉口中吐了不少的清水,方才慢慢缓醒过来。这时候霍善鸣吐出几口水来,已经是恢复了原状,坐在柳树荫下,闭目合睛地休息着。那救他的人,同戏弄大汉的人,当着观众,大声说道:“诸位乡邻,千万不要误会。我们两人,全是撑船的,同被淹这两个人,并无一面之识。是他雇我的船,在此游逛,那大汉驾着空船,硬往我的船上撞,不但把船撞坏,他还故意把我的船登翻了。我同坐客,一齐落水,大汉嘴里喊着救人,却抓住那位坐客,硬往水底下按。是我同这位大哥看不过了,这才一面将坐客救上岸来,一面抓住大汉,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罚他饱饱地喝了几口水。我们自信确没有一点恶意,至于大汉同坐客有什么仇隙,那就不知道了。”撑船的说了这一套话,凡是围观的人,俱都纷纷不平,说那大汉有意害人,实在不是东西。两位船家办得很好,不但救了坐客的命,而且替大家出了一口气。
  大汉苏醒过来,自己也觉着有点羞惭,便想要慢慢地溜走。霍善鸣此刻已经恢复原状,从柳荫下走过来,向大汉抱拳拱手,满面赔笑说道:“朋友,方才我失身落水,承你老哥援救,实在感激之至。咱二人一同到柳泉居小酌,一者算是小弟酬谢,二者是给您老哥压惊,千万不要推辞才好。”大汉听这话,益发羞得无地可容,当时良心发现,跪在地上,说:“小人实在该死!霍大爷饶恕我吧,怎敢再叨你的饭吃呢。”善鸣哈哈大笑道:“岂有此理。我霍铮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从不懂得挟嫌记怨。我约你老哥吃饭,确乎是一片交友的诚意,决无丝毫歹心,你千万不要误会了。”说罢将大汉扶起来,搀着他的手,一同到柳泉居吃饭。两人寻了一个极幽静的雅座,堂倌见是善鸣来了,把大爷叫得震天般响,跑前跑后,不知怎样伺候,才可大爷的意。善鸣点了几样菜,要了两大壶白酒,同大汉对酌起来。又吩咐堂倌,不呼唤不准进来。堂倌诺诺连声地去了。善鸣劝了大汉两杯酒,然后和颜悦色说道:“兄弟生平最好交友,虽不敢比古来的孟尝君,也自信还能屈己从人,替朋友分忧解难。一二十年的工夫,除去土棍地痞之外,从不曾得罪过一个好人。今天遇着你老哥,看在水中的举动,仿佛同兄弟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其实兄弟同阁下并无一面之识,并且阁下的神气,更不像土棍地痞一流。由各方面参证,兄弟敢下一句断语,你决是受人指使、为人所愚而来。兄弟既不念前嫌,你老哥也不妨剖肝沥胆地说一说,兄弟并代你守秘密,决不向对方举发是你说的,咱两人还要从此结为知己。料想你老哥,一定可以直言无隐了。”大汉听善鸣这样说,不觉羞恶之心油然而生,两眼先流下泪来。说:“我早知道大爷是这样人,便给我六万紫金子,我也决不做这事!我看你的为人,听你的说话,从心眼里感激佩服。我想高攀拜你为兄,不知你肯不肯?”善鸣笑道:“既承仁弟不弃,愚兄便居之不疑。但是你贵姓高名,还不曾领教,这也太笑话了。”大汉道:“小弟姓张名勇,就在这村里住,在善扑营吃着一份口粮。”善鸣大笑道:“那就怪不得,错非善扑营的人,脚底下哪有这大力量,凭很大的船,脚一点就翻了,岂是寻常人能做得到的?”张勇道:“大哥别夸我了,再夸我就要臊死了。你请坐稳了,受我一拜吧!”说罢朝着善鸣伏地叩头。善鸣忙站起来,受了他四拜,然后归座饮酒。张勇道:“我说这件事的来历,大哥可不要生气。实对你说,这起意害你的,也是你的拜盟兄弟,且是与你同事数年的薛步霄。他给了我三百两银子,叫我如此这般,把你淹死之后,还不露一点形迹。是我一时利欲熏心,竟自应许了他。也是大哥福大命大,遇着好人,要不然,真不堪设想了。”善鸣听他这话,并不动气,反倒自认不是:“总是有得罪他的地方,以后我们自己小心就是了。好在论事呢,老弟总算替他做过了。人不死是天幸,他也没的可说。你我饮酒吃饭的话,暂时总要守秘密才好。”张勇点头会意。二人吃过饭,各自去了。
  善鸣回至家中,假装有病,说是失足落水,被水激坏了,增寒壮热,不能起床。一连请了七天假,不曾到仓里去。薛步霄连到家看他两次,他仍然是不动声色,面子上极力敷衍。过了几天,他把一柄利刃,用毒药喂透了,然后下帖遍请仓里的朋友,一共有七八十位,在二闸柳泉居吃饭。面子上说是因为要接花户头儿,请大家帮忙,骨子里却是要同薛步霄决斗。他事前约定步霄,替他张罗招待。在步霄,所计未遂,心中十分懊恼,但是表面上又不敢得罪善鸣,姑且同他敷衍着,再等机会,想别的主意。万也料不到,善鸣要同他拼命。是日善鸣请客,他倒是老早地去了。天有三点,众客一律到齐,善鸣便催着入席。上菜上酒,吃到五点散席之后,善鸣对大家说:“众位兄弟少候,兄弟有要事面谈。”众人只得候着。善鸣喝了一杯茶,然后起立,向大家报告一切:薛步霄怎样定计害他,自己怎样落水遇救,并以前步霄怎样经他提拔,才有今日。似此忘恩负义之人,我霍铮决不能同他并生于世!今天请诸位来,替我们做一个见证,我两人在诸位面前决斗。我刺死他,给他偿命,他刺死我,我自认命里应该,决不向他索偿。不过请诸位看准了,谁有亏心,谁便被刺身死。他说完这话,便从身边掏出两柄匕首来,寒光照人,向桌上一放。众人听了,俱都气愤不平。内中有鲁莽一点的,便要出来打薛步霄。被善鸣拦住,说:“我两人见个高低,不需诸位帮助。”假如此时步霄要知趣的,跪在地上,自认不是,或者可以保住性命,哪知他恼羞成怒,说善鸣诬赖好人,要决斗便决斗,我是不怕的!说罢便操起一柄匕首来,跳至柳泉居后门外的空场上,预备决斗。善鸣一看这种神气,心中的怒火,益发高起两千丈来。将自己面前的匕首拿起来,向大家说道:“请诸位到外边看着吧。”众人一拥而出,分立在空场四面。善鸣持匕首立在当中,向步霄点点头,说请你先刺吧。步霄冷不防地向前一冲,光闪闪的匕首,直奔善鸣胸脯而来。善鸣微一侧身,便躲过去了。二人一扎一躲,斗了有一刻钟,还不分胜负。善鸣用诱敌之计,故意放个空子,容步霄狠命地扎进来,他却一个箭步,蹿出有五六尺远。步霄扎空了,因为力量使得太猛,脚底下无根,便有些站立不住,踉踉跄跄地向前晃了两步。善鸣乘势从旁面揉进,看准了他腿根肉厚的地方,扑哧一声,直刺进去。步霄“哎哟”一声,扑地便倒下。围观的人,如暴雷一般,喝了一声彩。善鸣将刀放下,对大众说道:“兄弟这一举,不过是为证明我决没有亏心。如今他既负伤,请众兄弟将他送回家去,所有医药养济,全由我霍铮一人担任。养好了没的可说,如果出了危险,自有我打官司偿命。”众人忙从乡间借了一个大筐箩,把薛步霄放在里边,抬到船上运回家去了。
  霍善鸣用毒药喂的这一柄匕首,原是一个当医生的替他办理。这种毒药虽然厉害,却要不了对方的性命,不过使其溃烂,多受几天痛苦。将来治不好,难保不成残废,决然没有生命的危险。所以善鸣扎他的腿上,也就是这种用意。哪知这个医生,别有用心,他乘这机会,另寻了一个主顾,居然得到千金,可是无形中,却送了薛霍两个人的性命。因为薛霍两人之外,还有第三者想当花户头儿,只是忧于自己的资格不够,不肯做无益的竞争。偏偏出了这种事,善鸣同医生商量喂刀时候,医生一再追问:“是对付谁?如不言明,我决不能做这事。”善鸣只得把实话对他说了。这位医生,当时帮着愤愤,说了许多不平的话:“我一定给你帮忙。”哪知他转而却寻到第三者去。那个第三者,也是北京有名的光棍,姓华名春明。在仓里也算老资格的,不过比不上霍、薛两人,除此两人之外,再没人能同他抗。医生得着这机会,便去见华春明,替他出一箭双雕的计策:先由霍善鸣扎死薛步霄,然后再由善鸣给步霄偿命,这个花户头儿,便稳稳到了华春明手中。但事前须索一千银子酬劳。春明一想,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当时拿出一千两去,将来补了花户头儿,每一年规规矩矩,便有六七万银子的入款。这样一本万利的买卖,为什么放过去不做呢?于是慨然应允。当天便兑给医生一千两银子。医生得了贿赂,第二天到霍家喂刀,所用的药,俱是毒气归心,三天以内准能致命的药。善鸣哪里晓得,糊里糊涂扎了步霄一刀,以为不能致命,不过出些医药费,再有好朋友出来一调和,不难敷衍了事。哪知抬回家去,没等请先生治伤吃药,步霄就呜呼哀哉了。这一来,自然要打官司。好在善鸣原说的是死了偿命,他便毫不惧怯,自行投案。那时候还没有审检两厅,自然是先报大兴县,由县官拘传证人,坐堂审讯。县官郭定魁,本同善鸣有交情,县里的房班,平日也都是善鸣要好的朋友。大家早串好了,叫他当堂只认作酒后昏迷,互相口角,抓起切果子的小刀,扎伤腿肉,因受风致死。作证的人,也全是这样供的。在哭主虽然抗辩,怎奈那时候还是官权无限,糊糊涂涂,定一个误伤身死。县官通详各宪,顺天府尹又复审了一回。哭主递呈申诉,也不曾翻过来,便跑到刑部告了一状。顺天府将此案移交刑部,过了两堂。落叶归根,仍照误伤身死,定了个发往极边烟瘴、永军不回,改为永远监禁。这便是霍善鸣入狱的始末根由。自从入狱之后,他的人缘极好,始终不曾受着一点委屈。前任的牢头,还同他结为异姓兄弟,叫他帮管监犯。后来前任牢头,由绞监候改为永军,充发到云南去了。临起解之时,向大家声明,情愿将这差事让给善鸣。管狱官十分赞成,众监犯也一致承认,善鸣从此便补了狱卒的差使。他虽然也要钱,但不十分刻薄。凡是入狱的人,他最恨犯淫的花案,要是此种人犯,就是肯花钱打点,他也决不叫你舒服。其余盗劫斗杀各种人命案犯,差不多全都蒙他优待,也不争论钱的多寡。因此,各人犯益发佩服他。
  胡璧人自从入狱之后,他因为是革命的好汉,又蒙皇太后特旨免死,便格外殷勤。给璧人预备的优待室,就是从前怡爱仁住的房子,虽然房间不大却收拾得很幽雅。璧人住在这屋中,仍不断温习他的旧课,终日伏案绘画。画出来的成绩,便掠在案头上。善鸣不时过来同他闲谈,见了案上的画稿,爱不释手。说胡先生的画儿,在北京要算第一了。璧人笑道:“你老先生这样过奖,实在愧不敢当。我这还在学习时代,怎敢同北京的老前辈开比例呢?”善鸣道:“我还认识个好画画的,此人年纪很轻,虽然画得不如你,可也很有个样。”璧人道:“你老先生,何不把此君的宝画借几张来,学生也开开眼界。”善鸣道:“可以可以,明天一准拿来。”到了第二天,善鸣果然拿着本画稿到璧人屋中,请他观看。璧人接过来翻开一看,不觉失声赞道:“真好真好!照这样的翎毛花卉,在北京城画手中还不多见呢,果然鲜艳得很!”善鸣听璧人这般夸赞,立刻脸上现出一种得意之色,笑道:“胡先生,人家叫我拿来,是求你指教的,不是请你喊好的。你千万不要客气,拣他那缺欠的地方,切实地指教指教。我回头转达给他,他一定感激不尽。”璧人道:“看这本画稿,画的主儿,一定有绝顶聪明。不过他这画全是自己揣摩研究,逐渐改良,慢慢学成这种样子,并不曾受过名师指点。所以运用颜色,不是太过,便是不及。至于章法,也稍嫌呆板,尺寸也未能匀停,这都是欠缺地方。但他的天资高,所以笔下全有一种活气,比那照着模子硬誊的画手,可真高得太多了!”善鸣听璧人这样说,不觉点头说:“胡先生的批评,别提有多对了。你这一套话,直仿佛亲眼看见这个人,足见你也是聪明绝顶。但不知你肯收徒弟不肯?你如果肯收徒弟,我介绍他拜你为师,有一年的工夫,保管青出于蓝呢!”壁人大笑道:“不要说艺术好坏,我还是一个小孩子,哪里配为人师呢?你老先生不要寻开心了。如蒙不弃,彼此结为画友,互相纠正一下子,这是我很乐意的。拜师的话,可实在说不到。”善鸣道:“胡先生太谦。你既不肯为师,彼此作为画友,也是很好的。不过人家不能到监狱里来,只可彼此换一换画稿互相传观。你看着有不合法的,自管切实指正,千万不要客气。今天我将你的画稿拿几张去,也叫前途开一眼界,料想总可以吧?”璧人道:“这有什么,你只管拿了去给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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