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全集.com》第19/32页


  从此以后,善鸣不时地给两人传画。璧人向他打听:“到底这个善画的,姓什么?叫什么?同你有什么关系?”善鸣却是严守秘密,不肯说出一个字来。璧人见他不肯说,以后也不问了,只在此人的画稿上略加几句批评。除去纠正之外,还略带一点赞美的意思。他那里看见璧人的画稿,不知景仰倾倒到什么样子,拿去几篇,便留下几篇,从不曾璧回过一次。璧人始而还不十分注意,后来自知上当,便向善鸣索还。善鸣只是口头敷衍,过了三个月,始终也不曾缴还过一次。璧人心里不快活,赌气把送来的画稿,也留下两本,执意不肯发还。善鸣也不向他索要。又过了几天,善鸣送来一张画稿,却是未画完的,请求他补画完足。璧人接过来看,乃是鸳鸯戏水,水中几枝荷花,画得十分鲜艳。荷花旁边只画一只鸯,欹着身子,侧着脖颈,是同对面相戏的神气,却不曾画鸳。善鸣传达来意,说是请他补足。璧人笑道:“这张画儿,所缺的只是一个鸳,其余全画好了。要说补倒没有什么难补的,只是前途是一种什么意思,实在令人不解。”善鸣道:“管他呢!他既托你补画,你就给他补画,或者因为鸳比鸯难画,他自己不敢下笔,也是有的。”璧人道:“不见得吧。这只鸯他画得神采如生,要叫我画还未必赶上人家呢。真是美玉当前,倒叫我这顽石自愧。”善鸣笑道:“你不用谦词,又想借此脱懒。实对你说,三天以内,你务必给人家补好。我明天来当面监督你呢。”说罢便去了。璧人拿着这一张画,爱不释手,只是想不出他是一种什么意思。当时高兴,调好了颜色,提起笔来,把一只未画的鸳鸟完全补足。一鸳一鸯,似交颈而非交颈,呈一种天然的相亲相爱的情态。自己看了,也十分得意。索性到狱卒办公室去寻善鸣,见了面便大笑道:“这一点小事,你老先生还要限三天限,来监督我,真是小题大做。你看看,画儿已经补完全了,请你鉴赏鉴赏,像是两个人画的吗?”善鸣听说已经画完,不觉欢喜地跳起来说:“好快啊!你真不愧是绘画神手。”忙接过来打开细看,失声赞道:“好好!这两个鸟儿活了!可称工力悉敌,凭他是谁,也看不出两人画的来。”赏鉴了一回,连忙兢兢业业地卷起,向璧人一再致谢。当日晚间,传专人送给前途去了。又过了几天,善鸣拿一张着色的美人,乃是《秋闺拜月图》:桐树底下立着一个淡妆美人,天空中一轮明月,美人朝着月儿万福。那边一座红椽碧瓦的房子,湘帘高卷,隔着玻璃窗儿,看见里面的锦被牙床。画上题着几个字,是“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却不曾落下款是何人画的。善鸣将画儿交给璧人,说:“你细细看一看这张画儿,画得怎样?这画中人的才貌怎样?”璧人郑重其事地看了有一刻钟,突然向善鸣问道:“这画上的女子,是实有其人。不但实有其人,而且画这画儿的,便是这个女子。我所说的对不对啊?”善鸣鼓掌大笑道:“大老爷明鉴万里,好毒的眼睛啊!你怎样看出来的呢?”璧人也笑了,说:“此中奥妙,可以意会,不能言传。到底也未尝没有线索可寻:一者这女子的神态确是闺阁气象,一种幽娴贞静之意,流露于楮墨间。错非女子,决不能到这样体贴入微。说一句自大的话,就像我在如意馆,是专门画美人的,也画不到这种程度;二者这美人鬓角上,有两颗很小的朱砂痦子,错非细看,决然看不出来。假如不是画自己像,何必添这种标志?由这两样上看出,此人即在此画,此画必出此人。说破了不值半文钱,但是粗心的人,可决不能体贴到此。”善鸣听了,不觉点头赞叹,说:“胡先生,可称巨眼识美人!到底这位美人,也要算巨眼识名士!请你把这张画儿,好好宝而藏之,再请你把自己的小照,也照这画的尺寸,照样儿画一张,赶紧交给我。我交给人家,就算达到交换的目的了。”璧人道:“岂有此理,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又不认得人家,无缘无故的,同人换画像,而且对方又是一位女子,这事似乎不大妥当吧。”善鸣笑道:“你不要管。我叫你画,你就画,我叫你换,你就换,决然没有一点恶意,也决然不至妨害你的品行。你自管放心,我向来是不诳人的。”璧人听他说得这样恳切,又不好说不画。到底心中总怀着满腹疑团,也不便一再向下追问,只得慨然答应了。说可有一样,不能照上次画鸳那样快,这是我的本来面目,倒有点不好着笔了。善鸣道:“忙什么的,你慢慢画吧,早晚总能成功。”璧人推敲了七八天,才将腹稿打成,又破了三天工夫,用工笔画成。是一幅《春郊试马图》:自己骑着一匹花条马,在一片青草地上,做驰骋之状。身着天蓝宁绸夹袍,紫缎子背心,手执丝鞭,足登短筒快靴。满面春风,表现一种得意之色。画完了,也在上面题了两句诗,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题过之后,又把那《秋闺拜月图》取出来,互相比照了一番:一幅是情思绵密;一幅是志气轩昂。自己也为之悠然意远。正在观看之时,善鸣掀帘进来,紧行几步,立在画案前,喝了一声彩。把璧人吓得一怔,抬头见是善鸣,觉着怪不好意思的,忙把那幅《秋闺拜月图》,匆匆卷起放在一边。善鸣道:“怎么收起来呢?这两张画儿,真是蓝田双玉,有美必合。无那一张的旖旎,也显不出这一张的英俊;无这一张的英俊,也衬不起那一张的旖旎。况且春郊试马,秋闺拜月,真是天造地设的妙对,难为你怎么想得出呢!”璧人道:“你老先生不要嘉奖了,再嘉奖我更无地自容了。”善鸣也不再答言,拿起新画的图,向外便走。璧人道:“你请回来,我还有话说呢。”善鸣连头也不回,径自去了。当日璧人坐在屋中,闷闷不乐,心里盘算:善鸣种种举动,离奇变幻,令人莫测。始而同我交换画稿,继而令我补画鸳鸯,最后又拿这《秋闺拜月图》,强迫着叫我画自己小像,同他交换。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意思呢?问他画画的姓名履历,他又不肯说,但就眼前猜度,定是一个女子无疑。但是这女子是他什么人?却又无从揣测。他闷闷地盘算了多半夜,方才合眼睡去。
  第二天吃过早饭,善鸣笑吟吟的,寻了他来。见面之后,便从怀中取出一张六寸的相片,递给璧人观看。璧人接过来,才一着眼,便失声道:“这位小姐不是《秋闺拜月图》上的人吗?可我眼力不差。”善鸣道:“这个哑谜,足足叫你猜了三四个月。今天我来可要打开壁子说亮话,同你正式谈判了。”璧人道:“啊呀!我可熬出来了!这三四个月的闷罐子,真要把我憋闷坏了。我如今要先问你,那位女画家,到底是你什么人?”善鸣道:“你问她吗?是我嫡亲的妹妹,与我同父不同母,是继母生的。她单名一个锦字,小字文娘,今年二十三岁了,还不曾许给人家。她不但能文能诗,而且画得真好。凡这三四个月拿来的画稿,全是她亲手画的。她在家母面前立过誓,非有名的青年画家不嫁,而且非经她品题,绘画的程度确高出于她之上的,她也不嫁。因此一再蹭蹬,直耽误到现在,未定婚约。我们做兄嫂的,又未便十分主持,只可隐许慢慢替她寻找。也是活该姻缘前定,自从你入狱之后,时常以画自遣,我便格外注上了意。上次的画稿,是我专人拿回家去,请锦妹阅看。她见了便倾倒到五体投地,专门写信进来,向我打听画家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年纪,是哪里人氏。你请想,她问得这样详细,能说是无意吗?我复信之后,她又写信来,并附着一本画稿,请我转交给你,愿求指正,信中并说了许多惋惜的话。我因此才向你要求彼此换观画稿。承你不弃,交换了许多次,万分对不起,是舍妹把你的画稿留下不还,叫我也无可奈何。后来家母到这里来,当面对我说,你妹妹看中了胡君的绘画,向我谈起来,大有舍此人不嫁之意。只是不知胡君的相貌如何,他家中曾否娶过妻室,你得闲务必代为询问才好。我听了母亲的话,便问她老人家,说胡君的品行艺术,固然很好。至于相貌,更是一位美男子,而且非常英发,毫无女气,保管妹妹见了,一定中意。但是有一样难处,他乃是奉旨的钦犯,虽经皇太后特赦,不至于死,但是什么时候放出来,可不敢预定。倘然定了这门亲,他十年不出狱,那可怎么好呢?家母道:这一层不必你虑,我早已虑到了。也曾向她诘问,她说得更好:如果胡君未有妻室,肯允许这门亲事,不要说等十年八年,我决不着急,便是永远禁监,我同他做一对精神上的夫妻,也是甘心乐意的。我说既然这样,那就好办了。第二天我同你闲谈,知道你尚未娶妻。过了几天,便拿了那张有鸯无鸳画稿来,请你补画,这正是锦妹求上天代为判断的一种表示:假如你们两人,能正式结婚,成为夫妇,你便补画那鸳;要不能正式结婚,成为夫妇,仅仅担一个虚名,便成了孤鸾寡鹄,你一定不画那个鸳。她是这样意思来的。万没料到你一时高兴,当天便补画完足。我派人送回家去,锦妹见了,真是大喜过望。最后一着,便是要同你交换画像。如今像也换了,两幅画图,便是千金定礼。我今天详详细细对你说明,料想这门亲事,是可以邀允的了。”善鸣说完了这一套话,再看璧人,竟是满面泪痕,泣不能抑。善鸣诧异道:“这可怪了!如此大喜的事,你为何倒哭起来?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壁人道:“小弟哭泣,是因为我活了二十一岁,自信画有专长,却不曾遇着一位知己。甚至如意馆中的长官,也不过把我看成画匠。如今令妹小姐,于风惊浪骇之中,居然有此巨眼,能赏识到我胡璧人,竟以终身相托,而且甘作精神上的夫妻,矢志不贰。我胡璧人何幸得此知己!所以思前想后,不由得感极而泣。至于这门亲事,既承贤母子见许,我上无父母,尽可自己做主,完全承诺。”说罢,便朝着善鸣深深一揖,说:“烦老姻兄转达岳母座前,等我官事完毕,先到府上去叩见长亲。虽说画图可做定礼,到底觉着不甚郑重。我桌上摆着的白玉笔洗,还是先祖在安徽宁池太兵备道任上,一个属员送的。确是出土的汉玉,下有五凤元年制五个篆字,洗内有玉音珍赏四个篆字。玉音是五侯之一,这必是他心爱之物。实在晶莹温润,不比寻常。请老姻兄拿去,作为聘礼,才对得住小姐赏识我的雅意。”善鸣接过来细看,果然是一宗宝物。向璧人道:“妹倩真不愧雅人深致,也不枉舍妹这般垂青!看起来,你两人一定富贵白头,决然不至久羁囹圄。那张相片,请你保存起来,就算同这美玉的交换品吧。”璧人道:“那是自然,不劳姻兄嘱咐。”善鸣欢欢喜善地,给他母亲写了一封贺禀,连同白玉送回家中。从此胡霍两人,结了姻亲,当然益形亲密。
  转过年来,便是辛亥武汉革命这一年,当湖北起义之始,李天洪假托祥呈的口气,递了一封奏折,说怎样把革命军已经打平,所为稳住清廷,好进行革命事业。可怜昏天黑地的摄政王,还信以为真,居然传旨嘉奖祥呈,说他戡乱迅速。这时候北京城法部狱中,正收着几个革命党,如汪杜鹃、白重光、胡璧人,这三人乃是真革命。其余还有三四个,乃是形迹可疑的嫌疑犯,并非真正革命党:一个叫高天放,一个叫陈碧血,一个叫朱复明,一个叫汤沃胡。这四个人,还是铁木贤在南京时候,查拿革命党,按照册子搜出来的。因为这四个人的姓名,在册子上格外招人注目,因此铁木贤悬赏通缉,居然被他拿住了。拿住之后,他便想借此邀功,故意大张其词,说这四人是革命首领、孙文部下的大将,本想在南京纠众起事,是奴才手下侦探发觉得早,奴才亲自率领官兵将这四人擒住。应当怎样发落,请皇上特旨遵行。此外还开了一起保案,教读先生保到试用知府,提夜壶的小厮,全保到花翎都司。摄政王见他说得这般厉害,以为四个人必然与众不同,当时传旨,叫从南京解至北京,交法部严刑审讯,究问革命的根源,以便搜剿,早清乱本。铁木贤使专差把四人解来北京。彼时法部尚书,还是廷杰。他知是奉旨的钦犯,怎敢怠慢,第二天便自己开庭审讯。头一个提上高天放来,廷杰一见愕然,心说这大年纪的老头子,还有气力革命?原来天放须发糁白,看神气有六十多岁了。廷杰问他:“你这大年纪,为何勾通革命,谋为不轨?”天放哭诉道:“大人啊,可把买卖人冤枉死了!我在南京秦淮河旁,开洋广杂货店。因为我放印子钱,天天走取,大家便送我这个名儿,管我叫高天放。我并不懂得什么叫革命党。因为陈碧血同我住街坊,常赊我的货,到了年节,向他讨账,他不但不还,反倒怀恨在心。也不知什么时候,硬把我的名,填入一本册子里。后来发现了这本册子,官府硬指我是革命党。大人请想,小的今年六十七岁了,还能造反吗?真真冤杀了我!真真屈杀了我!”供罢又连连叩头。廷杰听他说,料想那陈碧血,必是革命党无疑。立刻提陈碧血上堂,举目观看,不觉又倒吸了一口凉气。你道因为什么?原来这陈碧血,年纪不足二十岁,滑头滑脑,一看便知是个市井流氓。头上留着孩儿发,穿一身似男非男似女非女的衣裳,革命党中要有这样人物,可真把革命党糟蹋苦了。廷杰厉声问道:“你叫陈碧血吗?”碧血向上叩头回道:“学生名叫陈必学,他们硬给改成陈碧血。我还恢复老名字,叫必学,不叫碧血了。”廷杰道:“胡说!你在革命党中,充什么角色?你们同党,一共有多少人?可从实招来!”陈碧血道:“学生何曾入过革命党?是被人家骗了。我在南京小学校肄业,我们校长请了一位教习,说是东洋留学生,学问好极了。哪知他进入学校来,也不讲什么功课,开宗明义,便请我们学生加入什么同盟会。人家知道底细的,全都望望然去了,不肯加入,唯独学生,是一时糊涂,受了他的骗,方才加入的。”廷杰又问他:“那教习叫什么名字?他是用什么方法教的你?可从实招来!”碧血道:“他就是汤沃胡。要说起骗我的方法,真真可笑极了。他见我很好修饰打扮,便问我可曾娶妻室没有?我说尚不曾娶妻。他便对我说,这个同盟会中,凡无妻的党员,会中首领代为作伐,择那女会员中未许给人的,便说给你为妻,并且这些女会员,全是毕过业的留学生。她们嫁过之后,还能充当教习,不但用不着男人花一个钱,而且能供给男人的饮食衣着,及一切零用。我听了他这话,以为这样的事,在世界上真是再便宜没有的了,便即刻应许入会。将姓名籍贯三代,全开给人家,另外还花两块钱的入会费,结果只换了一张会证。我三番五次催问他,给我说的亲事怎么样了?这个月内能否娶过来?他此时便不照前那样热心了,只淡淡地对我说,你忙的是什么?到时候自然会成功。又过了几天,我忍不住了,又催问他,他说你虽然入会,并没有一点功劳,怎能享着得妻的权利?就是我们替你说,人家也不肯嫁你啊。我急了,问他必须怎样,才算有功呢?汤沃胡说,像你这样懦弱,开手枪、掷炸弹的勾当,当然是干不了,到底去拉几个会员,这是很容易的事,你总可以做得到了吧?你在一个月内,如能拉进二十名会员,我便替你说亲。我一想,二十名会员,还没有什么难办的,立刻应许。撒开了,到各处拉拢,自然也得说许多诳话。比如,遇着一个学生,便对他说,入了会能够得妻;遇着一个买卖人,便对他说,入了会便有增股。那高天放,便是贪图招股才加入的,如今他又不认账,硬说是学生挟嫌嫁祸。真冤枉极了。”廷杰听完了这一套供,又可气,又好笑,问陈碧血:“你到底得着妻室没有?”碧血道:“什么妻室,连一个娶媳妇的梦也没做着啊!”廷杰又问他:“那个朱复明,跟你可是同党吗?”碧血道:“提起朱复明来,更冤枉极了。他本是一个卖猪头肉的,天天从我们学校门前经过。我们几十个学生,差不多全照顾他。尤其是我欠他的钱最多,他一再向我讨账。正赶上我大拉会员,便说了一套诳话骗他,说同盟会乃是一个赚钱会,比如你今年拿进两块钱去,到明年便有四块,到后年便有八块,到第三年便有十六块。朱复明本是财迷,听见有这样便宜事,极端赞成。况且当时不用他花钱,不过由我欠的猪肉账上拨一笔就算是入了会。我当时只图拉够了二十人,好骗个媳妇享用。哪知费一个月工夫,只拉了十九个,单单少一个。我没了法子,索性偷偷地连我父亲名字写上,又把自己衣服当了两块钱,总算是完全交卷了。汤沃胡对我说,你不要性急,我已经替你物色着一个,是日本东京女子职业学校毕业,再有两个月就要回国了。她本是苏州人,容貌很秀美,并会刺绣,每一天能得两三块钱的工钱,你就等着做新郎享艳福吧。我有了这大希望,今天盼到明天,明天盼到后天。盼来盼去,同盟会的事已经犯了案,册子被人搜得,可怜我糊里糊涂的,就被人捉了去。原来是本校教员同汤沃胡不睦,暗暗向官府告密,说他是革命党,有首领的委任状,有同盟会的花名册子。官府知道了,立刻派军警把学校围了,先把汤沃胡捉了去。果然从他屋中,搜出委任状一纸,人名册子一本,另外还有几封信,全是革命党人互通消息的。汤沃胡被捕之后,便完全招认,自己是奉着革命领袖命令,特到内地招引各界人民入同盟会,好为将来起事之用。依着铁钦差的主意,本想按图索骥,照着册子上的人名分头逮捕,是两江总督张大帅存心厚道,不愿多事株连,主张只就册子内引人注目的人名,逮捕三五个,也算戒一惩百,从此罢手。铁大人看了看册子,便相中我们三个人,派了几个警察,手到擒来,连问也不曾问一句,便解至北京。恳求大人笔下超生,救我三人的性命吧!”廷杰又提朱复明来讯问,果然是个做小买卖的样子,连“革命”两个字还不懂得作何解释,略略问了两句。最后提汤沃胡,一见面便勃然大怒。你道因为什么?原来沃胡光着头顶,早已剪了发。那时清廷对于剪发的人,除去和尚,便认为革命党。今见沃胡光着头顶,知道是革命党无疑,立刻拍着桌子喝道:“你这目无王法的乱党,自己背叛国家,起意谋反,还不算数,又敢引诱良民,骗人入党,真乃是穷凶大恶,快快从实招来,免得用刑!要不然,我先打你三百屁股板子!”廷杰大拍了一阵,汤沃胡全然不怕,反倒破口大骂:“你这满清的狗官,吓吓旁人还可以,要想吓吓汤爷爷,是做梦呢!不要说打屁股板子,便是砍头碎剐,你汤爷爷也满不放在心上。”廷杰白挨了一顿骂。有意打他几下,出一出气,回想这种人,打他也是白打,反倒封住他的嘴,一个字也不肯招了。莫若先押在狱中,圈圈他的性气,等有工夫,再慢慢地问不迟。随吩咐退堂,把四人下狱候讯。这四人到狱中,因为事关革命,当然没人敢出头替他们运动。霍善鸣本是豪杰之士,知道四人为革命下狱,无形中便有了一种爱惜之念,处处关照他们,并不曾受着什么痛苦。廷杰又问了几回,也不曾问出口供来,只得糊涂回奏,说汤沃胡是奉孙文所派,诱人入会。那三个全是被诱之人,若分首从,汤沃胡当然科为首犯,这三人全是从犯。奴才按律定拟:汤沃胡斩监候,高天放、陈碧血、朱复明,俱拟绞监候,请旨遵行。摄政王照准下来。从此四人便在狱中,专等秋后处决。
  偏偏这一年便起了武汉革命,也是四个人生命该绝,摄政王单单想起他们来,召见法部尚书张仁普,当面交派,快把南京解来的四个革命党处决,免得将来留为后患。张仁普奉到旨意,哪敢怠慢,下朝之后,便到法部,看一看天光已到日落,当日是不能办事了,便下了一道手谕:“明日早晨,提前决囚。”吩咐管狱的早早预备,并且手谕上标的是重要人犯,不得疏懈。按照前清规例,每逢冬至前后,刑部处决囚犯,是彻夜不得安息。狱中点着胳臂粗的绿油大蜡,预备很好的酒席,还叫进唱莲花落、八角鼓的,在狱中彻夜弹唱。所有狱囚,一律是好酒好菜,开怀畅饮,并听各种弹唱,以为娱乐。直唱到鸡鸣五更,天光将亮,只听狱中的铃铛一响,便立刻散席收场。所有唱玩意的,把一班乐器收拾收拾,扭头便走。牢头指挥散卒,将各囚犯的手铐脚镣,也一齐上好。此时静悄悄鸦雀无声,专等左右堂侍郎到来,立刻升公座,将朱笔勾下的人犯簿子取出来。凡经朱笔勾过的,一律处决。这个簿子名叫勾到本,是刑部尚官拟好,进呈到皇上面前。内中人犯,俱都是死囚,不过有三种分别:最重的叫作情实,其次的叫作可矜,再次的叫作缓决。当这三项拟定后,刑部得预备许多份通知书,凡京官中六部九卿翰詹科道,每一个人有一份通知,请他们斟酌案情,看本部拟定的是否公允。如有可疑之点,尽管签注意见,将原案驳回。如一案破驳三人以上,刑部的原议便要完全推翻,重新再议再定。必须经过这种手续,然后才能将勾到本呈到皇上面前。皇上又从头阅一遍,看情实之中,有什么疑义,也许挪到可矜、缓决;看可矜之中,有什么弊窦,也许提到情实。一切安配好了,然后用朱笔向那情实人犯的姓名上,圈过来一勾。凡被朱笔勾到,一律是处决。至于可矜的姓名上,写一个矜字,缓决的姓名上,写一个缓字,便全保住生命了。由这些地方看起来,从古专制帝王,未尝不知慎重人命。像这样的善政,到了共和民国,反倒一笔勾销了。共和国的军阀,杀人如草不闻声,哪里还用得着勾到本呢!
  闲言少叙,却说张仁普在部中下了手谕,他便匆匆回宅去了。部中各机关,全都很诧异的,说现在才八月下旬,离冬至还远得很呢,怎么忽然要提前决囚?还是什么重要人犯!既然堂官有谕,大家只好分头预备。最忙的是狱卒,霍善鸣同管狱的各班役,先叫了七八桌上好的酒席,然后传莲花落、八角鼓,同各种相声、单弦等种种玩意,进狱来弹唱。各狱囚一看见这种举动,凡斩监候、绞监候各种重罪人犯,全有点提心吊胆,变貌变色。内中最担心的,并不是狱囚,反倒是狱卒霍善鸣。你道因为什么?他看见堂官的手谕上,标“重要人犯”,心里便有点打鼓。因为这一座狱中,最重要的案子,当然以谋炸摄政王为第一了。这一案中的要犯,除去汪杜鹃、白重光,便要数胡璧人。璧人同他妹妹文娘,订婚约已经半年,如今忽然出了意外。倘然璧人有一个山高水低,我的母亲同妹妹,心中何以为情。但事到而今,隐瞒是隐瞒不了,只可同璧人商量,趁今夜纷乱之际,将文娘领进来,使他们未婚的夫妻,得以晤面谈几句话。就是将来出了意外,也算对得起母亲妹妹。主意打好,立刻写信,派专差到他家中,请老太太同小姐即刻前来。一面又到璧人屋中,将这意思委婉地说了。璧人听了,并无丝毫畏惧之意,只说:“大哥这样办也好。可惜岳母台前,未能少尽半子之心,实在感愧得很。至于贤妹正在青春,我死之后,千万不可拘那守贞的老套,最好另择佳偶,早早婚嫁为是。”善鸣道:“老弟太多虑了,我也不过是防备万一的意思。其实上边,也并不曾指名道姓,要处决某人。”璧人道:“这还用指名道姓,当然是小弟同汪、白二君了。”善鸣此时忙得不得了,一面招呼酒席,一面周旋唱玩意的老板,一面又迎接他母亲妹妹,领到璧人屋中。璧人恭恭敬敬地给岳母行过礼,又向未婚之妻文娘,深深作揖。说:“鄙人以一技微长,得蒙小姐垂青,许以终身,鄙人感激知己的心,非可言喻。不幸身负重罪,恐难与小姐订白头之盟。窃愿身死之后,小姐莫误青春,另择良匹,鄙人亦可瞑目九泉。”文娘道:“君这话太不对了。妾若抱人尽可夫的心,北京尽多佳婿,何必选及狱囚?君要知道,妾所爱的是艺术。纵然人有不测,艺术仍存,妾情愿抱艺术终老,决不能再嫁他人。请君安心静养,或者天可怜见,终有出险之日,也说不定。妾母女在此,徒乱君的心曲,请从此辞,改日再会吧。”说罢拉着她母亲,一同出狱。璧人想要再说几句,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送她母女出门。紧跟着,汪杜鹃、白重光同来寻他,彼此见面大笑。重光道:“我们快熬出来了。在狱里死不死活不活,终年不见天日,倒不如早早回去的好。”杜鹃道:“你先不必说这些话。今夜霍大哥对咱三人,特别优待。听说预备的是鸭翅席,在璧人屋中吃,还有他本人同提牢官作陪,所以我们先就到这里,管他三七二十一,先给他一个开怀畅饮,尽醉方休。”杜鹃正说着,善鸣已经走来,一见面便道:“好极了!二位在这里稍候,酒席就开过来。提牢季老爷,少时就来,我还得照应那边。今夜一共七八桌,他们在大屋子里吃,各种弹唱也在那里,虽说有伙计张罗,我也得去周旋周旋。”三人各说大哥请便,我们自己朋友,用不着周旋。少时酒菜送过来,有狱中夫役,调桌凳,摆杯箸。善鸣同提牢官季友兰,拉着手儿走来,三人忙起身让座。友兰笑道:“三位先生,不要客气。咱们随便喝酒,随便谈话,你们要一拘束,便不是英雄本色了。”五个人坐了一桌,猜拳行令,放开量一喝。少时那边也开了弹唱,但听丝管和鸣八音齐奏,唱的声音最大,便是徐狗子的莲花落。各狱犯听到高兴之处,便大声喊好,声震屋壁。一直喝到四更,善鸣早吩咐各小卒,把手镣脚铐铁锁等,按着狱犯人数俱都预备齐楚,等候着临时应用。
  天才交五更,但听喔喔的一声鸡唱,提牢官传令:“闭门查狱!”狱卒扯开了嗓子,高叫一声,在天色昏冥中,听了真令人惊心动魄。所有各弹唱的人,一听见闭门两个字,全都止住了唱,将乐器收入囊中,立起身来,连头也不回,便一直出狱去了。各小卒忙作一团,给狱犯加铐上锁。善鸣对璧人等道:“对不起!暂且屈尊一刻吧。”三人笑道:“这是应当的,大哥何必说客气话呢?”小卒也给他三人上了手镣脚铐。此时狱中静悄悄的,连一丝声息全没有。少时天光已经大亮,所有值日的书吏班役,以及掌刑的刽子手,一律站班伺候。忽听大门外一声喧哗,堂官到了,尚书张仁普同左右侍郎先后到齐。二堂上设了三个座位,张仁普居中,左右侍郎一边一位。公堂桌上,点着绿油大蜡,摆列朱盒笔架。斩犯、绞犯的白纸招子,早经预备好了,上面写着斩犯、绞犯一名,却空着三个字的姓名,专等堂官自己标明。张仁普拿起朱笔来,头一名填了三个字,是汤沃胡,第二名高天放,第三名陈碧血,第四名朱复明。填写完了,传谕带斩犯、绞犯上堂,验明正身,好预备行刑。管狱的班役,如虎一般地奔至狱中,把四个人名交给提牢官。提牢官转交牢头,好由牢头领班役到狱中绑人。霍善鸣此时提心在口,接过人名单来用眼一照,把他吓了一跳!你道因为什么?原来第一名上边有一个胡字。细看是名不是姓,他立刻把心完全放下了,因为汤沃胡同胡璧人不是一案。果然下列三个人,并无有汪、白、胡三姓。善鸣晓得,这是南京革命的案子,连忙领着班役,来至狱房。只见许多囚人,一个个全是面无人色,唯独汪、白、胡三人,谈笑自若。善鸣进来,一直奔东南角的大炕,炕上坐着的,便是此案中四个人犯,善鸣到了他们面前,先抱拳拱手,说“恭喜贺喜”,紧跟着由小卒将镣铐打开。班役过去,先左右开弓,每人敬了两个嘴巴,这是照例的,叫作打凶煞。然后五花大绑,将四人一律绑起,推推拥拥的,到狱门外去了。这狱中的众犯,瞪眼看着,全把心放下了。也有说的,也有笑的,登时又高兴起来。善鸣见此次决囚,并不曾挨着汪、白、胡三人,真是喜出望外,立刻亲自动手,将他三人的手镣脚铐卸下来,一同到璧人屋中谈话。善鸣道:“直到此时,我的心才回到本位了。”壁人笑道:“死生有命,大哥何必这样看不开呢?”白重光在一旁笑道:“老弟说哪里话?亲者厚,厚者偏,这不是当然的道理吗?”汪杜鹃道:“我们暂时先不必欢喜。要叫我看,咱三人早晚也脱不过去。你看他今天处决的,全是些革命党人,也不要管真假虚实,足见清廷的命意所在。大约不出早晚,就快轮着我们三个人了。”杜鹃这一席话,又把善鸣一团高兴完全打消。果然又过了二十多天,这一日早晨,堂官张仁普忽然高坐堂皇,点着姓名叫提汪杜鹃、白重光、胡璧人上堂。要问三人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 骗吃骗代表假革命 疯遇疯大闹真遭瘟
  项子城未到京以前,便有密电给摄政王载沣,是劝他普赦党人,不要再结这种无谓的仇怨。摄政王倒也肯听话,果然下了一道上谕:“所有从前革命被捕的人犯,一律取保开释。其有学业出众、才具优长者,朝廷还要破格录用。”又面谕法部尚书张仁普:可将那三个谋炸本爵的人犯,取保开释。唯开释之前,必须把他提到堂上,谕以朝廷的宽仁厚德,嘱咐他们以后安分求学,不可再犯上作乱。张仁普领旨回部,立刻便升堂提出三个人来训话。这一提不要紧,可把霍善鸣吓坏了。他认着是要步汤沃胡的后尘呢,吓得面色惨变,向璧人等说话时,全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璧人反倒发急,说大哥,你怕一阵子,也搪不过去啊!倒是快一点给我们加上手镣,带上锁子,好去见官啊!一句话提醒了善鸣,登时手忙脚乱,慌作一团,草草把镣带好,由班役架着三人,一直到二堂。三人立在堂上,仍然是不肯下跪。好在张仁普,并不计较这些小节,反倒和颜悦色地对他们说道:“现在摄政王爷有旨,开释你们三个人。你们三个人自能取保,当堂便可以释放。只是有一节,你们身犯重罪,王爷不计前嫌,居然一律赦免了,以这样天高地厚,就是比尧舜也差不了许多。论理你们应当向阙叩头,谢一谢王爷的恩典,才是道理。我想革命党一定也有良心存在,不知你三位以为何如?如以为然,就请依照我的话吧。”张仁普这一席话,倒把三个人问住。要叩头吧,实在失革命的身份;不叩头吧,人家以德报怨,保全了三人性命,不能不算是有恩之人。对于有恩之人,还要倔强无礼,又未免失了英雄的身份,这才真正左右作难。到底是璧人心思灵敏,口才也来得及,毅然说道:“革命是一个问题,恩怨又另是一个问题。我们今天下拜,拜的是有恩之人,并不是拜摄政王。无论是谁,对于我们有恩,我们全应当叩谢,也不能因为是摄政王,便提出异议。摄政王能以德报怨,保全我们生命,我们理应叩谢他。至于革命不革命,乃是另一件事,与此问题,如风马牛之不相及,我们何必再游移呢?”璧人的话,果然说动了汪、白二人,不约而同地,向上行了一跪三叩礼。张仁普见了,真是欣喜过望。因为他办理这种差事,本是很难的,照着规矩释放之后,还得当面交旨。交旨时候,必须在摄政王面前,奏陈被释人犯,怎样感激涕零,怎样磕头叩谢,怎样对天宣誓,从此洗心涤虑,改过自新,这全是应有的文章。无奈革命党生性倔强,你想叫他说一句服软的话,全是做不到的,何况跪下磕大头呢?假如他们说出不好听的来,还开放不开放呢?纵然不致如此之甚,他们连一句感谢的话全不肯说,回头见了摄政王,还是撒谎呢,还是实说呢?撒谎便是欺君,实话实说,一定招王爷不痛快,这岂不是左右为难吗?如今这三个人,居然破除成例,朝上面叩头致谢,回头见摄政王复旨,当然是容易措辞了。所以张仁普很是欢喜,着实地嘉奖了他们几句。此时有胡璧人的哥哥,同他的一般朋友,全知道这个信息,到法部来写保状,好领璧人回家。璧人对大家说,你们要保,保三个人,如其保我一个人,我宁再坐几天牢狱,也决不出去的。他这一说,倒成了难题了,因为买卖人胆小,知道他们谋炸摄政王,乃是革命的案子,全有点怕牵连,谁也不敢作保。壁人的哥哥胡雨人,特约了一家古玩铺作保。这铺子名叫清赏斋,内中有胡家的股本,所以老板不敢说不保,但是只保璧人一人,如汪、白他是决不肯保的,偏偏璧人不答应。麻烦了半天工夫,老板只是摇头不允,说:“我保胡少爷,他有家,有买卖,有房有地,将来就是出了差错,自有他哥哥前来承当。那两位先生,既不是北京人,在北京又没产业,没亲友,倘然出一点事故,他们跑得没了影儿,我得出头打革命官司,这事谁敢保啊!”胡雨人听人家说得很有道理,自己也不好拿出东家的派头来,硬压迫着叫人作保。后来还是霍善鸣给解了围。他在齐化门外开着一座钱粮店,字号是善祥,长柜的姓曲叫竹吟,是山东人,性情非常豪爽。善鸣把他请了来,一说此事,曲竹吟慨然说道:“只要东家肯出保,我姓曲的决不从中作梗。”善鸣大喜,即时由善祥出保状,胡、汪、白三人一齐释放出来。善鸣还赠了汪、白两人三百块钱,作为出狱后的用度,又再三托付曲竹吟,将他两人暂且安置在铺子里,一切饮食花费,准由铺中作正开销。
  胡璧人出了狱,本想把汪、白两人约到自己家中,他两个哥哥全不同意,说:“咱们家本是仕宦人家,要把革命党拉进来,凭空招来许多侦探,终日围在大门左右,叫人看着,还成一种什么体统?你及早不要胡闹了,老老实实地在家里闷几天,连大门也不必出。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更宜远远躲着为是。”璧人哪里肯听这一套,对他两个哥哥说:“你们也不必害怕,最好咱们三人分居各爨,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也省得出了事连累你们。”依着他大哥大嫂两人的意思,倒还念手足之情,看他年纪太小不忍得实行分家,怎奈他二哥二嫂,听说分家两字,极端赞成。立时请来朋友多人,把房产家具开出清单来,请按三股分配。轮到璧人名下,分了五千银子现款,一所四合瓦房,带有跨院,坐落在西草厂。另外在通州乡间,分了七十八亩九分民地。衣服、金珠、细软、家具,分到他名下的,约略也值四五千两银子。好在璧人丝毫不争,给他什么,他便要什么,也不说长论短。其实他两哥哥,分得全比他多,并且有他不知道的,也全由他两个哥哥暗自分去。亲友谁肯多说话,况且看璧人是一个小孩子,更不犯向着他了。因此糊里糊涂地,便把他乃祖的宦囊,完全分净。璧人分家之后,心里觉着十分痛快。他的意思,并非如败家子以为分后可以自由挥霍,实在因为受不了家庭专制。分了以后,当然自立门户,不再受两个哥哥的挟制,好比鸟雀儿出离樊笼,从此海阔天空,赚一个无拘无束,自然心里是快活的。他分得西草厂的房子,从前本是赁给人住,每一个月三十块钱的房租,他分过之后,便想要回来自己住。是善鸣替他筹划,说:“你的经济大欠研究了。你一个人纵然娶过舍妹来,不过夫妻两人。用上一名男仆,一个女仆,仅仅才四个人。你西草厂的房子,通共有二十几间,用得开吗?与其闲着一大半,何妨仍旧租给人住。我家里跨院,有九间房,你们夫妻住着,非常合用。并且离家母很近,也省得他老人家想念女儿,还得坐车出城。你们住不白住,每月要你四块钱房租,你西草厂的房钱,还有二十六块,差不多够你夫妻的挑费了,不比住自己房子强吗?”璧人恍然大悟,说:“到底大哥阅历深,世故熟,比我这书呆子强得多了。我就遵照你的话,明天求你家仆人帮着我把家具先运去,然后再糊裱房间,预备办事。只可惜大哥不能出来,要不然岂不更圆满,更热闹!”善鸣道:“我出来不出来,没有什么关系,有老太太在家,诸事全替你办好了。只要过门之后,你们夫妻和和美美的,在老太太跟前多尽一点心,愚兄自然就感激不尽了。”璧人道:“这是应当的,无劳大哥嘱托。”二人分手之后,璧人先去见他岳母,把善鸣的意思说知。老太太自然非常乐意,说:“回头我派两个男仆,帮着你收拾起来。暂时也用不着家具,我那跨院中,一切木器陈设俱都现成,可以先借给你用。至于糊裱油漆等,明天我派人去叫来,有三两天工夫,就可以焕然一新。十月十九便是良辰吉日,我已经托人择好了。你什么事都不用操心,就等着做新郎吧。”璧人听了,真是说不出的感激。辞别了岳母,回至家中,将搬家娶亲的事,向他两个哥哥说知。大爷雨人有点天良发现,自己觉着对不起老三,说:“你娶亲,论理应当哥哥替你办,如今却依靠岳家,我心里头总觉着抱歉。这样吧,所有喜轿酒席等花费,全由我这里支出,不要再叫岳家垫办了。”璧人本是重义气的,听他哥哥这样说,自己也不便阻拦,只说哥哥替办也好,省得外人议论我们弟兄没有义气。只是诸事不妨从俭,在这兵荒马乱时候,犯不着多花冤枉钱。雨人道:“话虽这样说,但我家上辈是做过司道的,过于寒简,难免亲友笑话,诸事但酌中好了。现在离喜期只剩了十来天,再过两天,我同你嫂子先去布置一切。事前也得撒一撒帖子,凡老亲老友,差不多全得请一请,免得日后人家挑眼。你交的那些新朋友,据我看可以不请他们,省得又叫侦探注上意。”璧人听他哥哥这样说,虽然心里不痛快,究竟总是一番好意,也不便驳他,只含糊答应了。
  第二天,他仍然到善祥粮店去,寻汪杜鹃、白重光谈话,并报告他早晚娶亲的话。重光笑道:“恭喜贺喜!我们的喜酒,一定喝到肚里了,当然听请。”杜鹃道:“他的喜酒,我们可以不喝吧。”重光道:“这话差了!璧人是我们同志,同志娶妻,我们理应贺喜,为什么不喝喜酒呢?”杜鹃道:“你不明白吗?咱们两人头上,顶着一块乱党的招牌,那一天出狱,错非是霍大哥同曲掌柜慨然作保,替我们解围,只怕今天还出不来呢。我们又何必人前显贵,给璧人老弟多招点子眼毒。难道说朋友相好,还一定在这些浮文小节上多周旋吗?”一席话,把重光的高兴打回。璧人在一旁点头,说到底是汪大哥的阅历深,心思密,随将昨天雨人的话学说一遍。杜鹃向重光笑道:“你看如何?”重光道:“像我们这种人,久在北京住着,有什么滋味呢,倒不如早早滚蛋大吉!”杜鹃道:“什么滚蛋,谈何容易呢?我们要想出京,自走到车站上,立刻就能发生危险。你不信就试试看。”重光道:“照你这样说,我们两人便老死北京不成。”杜鹃道:“你先不要忙,我已经打算好了。咱们未走以前,得先向老项说通,他允许叫我们走,我们还得结上一个伴,然后才能由京而津,由津而沪,是一毫阻挡没有的。他要不放我们走,我们得另打主意,先求一个人设法疏通。这个疏通的人物,我意中已经想好了,他一定肯帮我们的忙。并且,这人在项子城眼前很红,真能说一不二,我只需托他,没有不成的。”重光忙问此人是谁?汪杜鹃却不肯说,说到时候你自然知道,暂时先不必打听。我倒不怕璧人,只是怕你。你向来说话是没遮拦的,倘然漏出风声,被老项知道了,不但我们走不了,还许带累人家。重光笑道:“你太过虑了!纵然我说出,也未见得能传到项子城耳中。纵然传到项子城耳中,也未见得影响到前途的身上,你何必下这种无谓的小心呢?”杜鹃未曾答言,先把头摇了几摇,说:“你可不知道项子城的为人,真正是曹操后身,多疑善妒。并且他的耳目众多,随时随地全有他的侦探。就是我的一位乡亲,跟了他多少年,总要算推心置腹的老人了,因为一件事,还几乎丧掉性命。总算这位先生的内助好,时气也好,不但没碰着钉子,结果还转祸为福。要不然,真不堪设想了。”
  璧人同重光全向他打听,是怎么一回事?杜鹃道:“说起来话很长呢。我这位老乡亲,是项子城英文秘书,跟了他十七八年。后来项子城补了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我那老乡亲,以候补道资格仍在督署充文案。他老先生心里,当然是不痛快了,想自己跟了宫保快二十年,出的力总算很大,如今摸不着印把子,仍然当这种清苦的散差使,心里怎能好受?也是他时来运转,逢凶化吉。这一天晚上,从督署回到公馆,他夫人预备好了夜饭,专等着他回来吃。这位老先生,三杯白酒下肚,便发起牢骚来。说:‘今天督署中英文公事,足有二十多件,我连阅看带答复,足足从早晨九点,忙到夜间十点,连一顿踏实饭全没吃到嘴中。他们那些红点子,终日吃花酒、打麻雀,一点正事也不做,到时候还升官。周老四凭一个公子哥儿,居然升了通永道。王大胡子也补了津河道。可叹我跟了宫保快二十年,还不曾看见道台的印是个什么样儿。’夫人道:‘你不要这样说,宫保最不亏负人的。别看眼前不给你缺,说不定早晚还派你海关道呢。’他哼了一声,说:‘海关道?哪能轮到我的头上。’夫人说:‘那可难断。宫保的脾气,向来是他最看得重的人,越要折磨着叫你不得意。只要你能忍受下去,不定什么时候,就许来一个破格提升。你慢慢等着吧,千万不必心急。’某君听了夫人的话,心中稍微宽慰,说:‘你的话也很有道理。本来宫保是雄才大略,巨细不遗。别看他眼前不经意,其实方寸中很有权衡,谁能谁不能,谁尽力谁不尽力,他心里那本账,早记得清清楚楚。’夫人道:‘你既然明白,就捺着性儿,好好地报效宫保,不必胡思乱想了。’夫妻两人,不过在闺房谈话,连丫鬟仆妇都不在面前。不料第二天早晨,公馆门前三声炮响,紧跟着喊成一片:‘给某大人道喜!升了海关道了!’此刻某君还在梦中,被夫人推醒,笑道:‘快起来吧,当真升了海关道了!’某君揉着眼睛,说这是何苦,你又拿我来取笑。夫人发急道:‘怎么取笑呢?是真的啊!’这紧跟着,家人送上一张红报单来。某君接过来看见上面写道:‘贵府某大人:奉督宪牌示,某人着署理津海关道。’下书‘喜报连升’。某君见了,仿佛做梦一般,忙问夫人:‘你怎么未卜先知?莫非有人报信给你?’夫人道:‘谁报信给我,我要能早知道,你更能早知道。快起来上院谢委去吧!’某君匆匆起来,开发了喜钱,顶冠束带,到上院去谢委。老项向来起床极早,第一个便传见某君。某君磕头谢过了,老项满面春风,拱他坐下,然后笑道:‘你老哥随兄弟快二十年,论资格,论功绩,早就应当补你的缺。只因为是我的膀臂,我要放你去做外任,一切对外交涉,全没有妥人接办,因此一再因循,眼看叫你失了几次机会。这是我很觉对不起你的。到底我心中,并没有一时一刻忘记了你。你昨天晚夜,很发牢骚,这是你沉不住气的地方。到底也怨我疏忽,难得是你那夫人,虽系女流,却能深明大义,不愧为贤内助。偏偏事有凑巧,津海关道老张,升了江西司,我第一个便想到你身上。总算尊夫人的话,没有白说。你老哥与其谢我,还不如回家去谢尊夫人呢。’老项这一席话尚未说完,某君早已汗透重衣,吓得软瘫在椅子上,哪里还能动得一动。老项见他吓得这样,不觉好笑,说:‘你老哥赶紧预备接印去吧,嗣后说话,总要慎重一些才是。至于你那督署的兼差,暂时也不能开去,一言以蔽,不过是多受累罢了。’某君诺诺连声,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话。回到公馆见了夫人,先伸伸舌头,说:‘好险啊!错非是你会说话,只怕连官全丢了,还想做海关道呢!’夫人茫然,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某君详细述了一遍。夫人低声道:‘真怪啊!咱们夫妻在密室中谈话,旁边并没有一个人,宫保怎能知道呢?难道他还能掐会算吗?’某君道:‘他哪会算?我从前听说,他养着一二十名密探,这些人全会飞檐走壁,来无踪,去无影。凡是他左右近人的家里,时常飞进去,探听消息。我从前还不信,这样看起来,是一点也不错了。我们以后说话,可真是得慎重啊。’以上便是我们同乡某君的一段秘史。你们想,老项的为人有多厉害!我们错非将他这一关通过,敢出北京城吗?”重光此时,也觉悟汪杜鹃的话是不错的,忙商量进行方法。杜鹃说:“你先不要性急,我已经打好了主意,还是求我们乡亲。他在老项面前很能说话,并且,老项这时候还有利用我们的地方。我断定十有八九可以成功。”璧人道:“但愿这样才好。”
  三人分手之后,转眼便到了胡宅的喜期。当日高朋满座,亲友全来致贺。只有汪杜鹃、白重光两人,一天也不曾露面。璧人很诧异地说:“汪、白二兄为何不曾前来?难道真怕我哥哥不乐意,故意躲避了吗?”忙派一个小厮,到善祥粮店去请。小厮去了不大工夫,善祥老板曲竹吟随着一同来到。先道过喜,然后向胡璧人报告,说汪、白两位,今天一早已经出京到天津去了,项宫保还派了四名卫兵随同护送,另外送了两千块钱盘费。汪先生临行之时,还了我们东家三百块钱,赏了店中夫役一百块钱。另外封了二百块钱,说是送给胡少爷作喜敬的,托我转交,并叫我带一口信给胡少爷说,仓促间不及写信,他们这次出京,是一定能够成功的。大约明年正月,便能同胡少爷会面。务请前途珍重,并祝新婚。曲竹吟述罢,从怀中取出一个红套来,双手递给璧人。璧人接过来看,见下面写着:“喜敬二百元。愚兄汪杜鹃、白重光拜贺。”璧人随手交给账房,拆开看,果然是二百元外国银行的番票。璧人又再三追问:“他两人此去,究竟到什么地方?打算投奔何人?临行之时,不曾对你说吗?”曲竹吟说:“他们此去,是先到上海。究竟投谁去,却不曾对我说。”两人正在谈着,只见一个人走过来,插口问道:“你二位说的,可是汪杜鹃、白重光两位先生吗?这两位先生真不愧是大英雄、大豪杰,可惜朝廷不重用他们,又放他们到外省,实在可惜之至。他们此去到上海,大约不投华自强,便投孙中山,一定不会错的。”璧人见这人贸然过来交谈,心里很不自在,因为此人是一个褒衣旗人,专门给亲贵做走狗,给官府当侦探,九城没有不知道他的。此人姓广名治字伯平,是褒衣镶白旗人,在内务府有差使,专管皇宫里边烧香上供的事。一年四季,什么时候烧什么香,什么时候上什么供,檀香白速加料,什么龙涎茄楠,全都加入香料以内。一年工夫,净这一笔报销,就在十六七万。内务府堂司得十分之二,管香的太监得十分之三,承办香料的厂家可得十分之五。其实由花汉冲、闻异轩各大香店承造这种香料,通共也不过花上一万多银子,总可有十五六万的富余。至于上供这件事,更不实不尽了,最多就是过年的供品,什么荤供啦,素供啦,果供啦,五光十色,全是照例应当预备的。这一笔开销,又得二十多万。内务府同太监得十分之六,他们厂家只能得十分之四。到底这两项合在一处,差不多每年也可以赚到二十万银子。这差使在广姓家内,是十几门轮流承当。伯平的父亲,曾经当过一回,一回只有一年的限。虽然剩了二十多万银子,怎当他家中的嚼用大,旗人又不善理财,过了四五年,便花了个精光。再轮他这一门的当差,还有七八年的工夫,当此青黄不接之时,日子很难过。幸亏伯平人很精明,终日在外边,专巴结一群王爷崽子,架着哥儿,吃喝玩乐,他好就中得一点油水。又会给人拉官索,运动差事,挖门子,走跳官司,全可以从中取利,因此他面子上混得很不错。又兼他好唱票戏,常在各大宅门串演,因此同洵贝勒、滔贝勒、福将军、铜将军,全有联络。恰接上本年年底是他接差的日子,他终日奔走,正在联络运动,到时好顺顺当当地接过来,省临时出什么波折。因此这些日子,花的钱很不少。偏偏武汉革命,一声霹雳,震动全国。在清廷哪里还有闲心烧香上供?所以广伯平心里非常的难过,恐怕清廷一有舛错,他家的差使也就从此斩断根株。终日在外边专探听南方的消息,如听见革命军打败仗,便欢喜得了不得。这一天恰赶上胡家办喜事,他前来道喜,无意中听见璧人同曲竹吟谈话,便立刻凑到眼前搭讪着说了几句,意思是想要借此探一探南方的消息,好跑到各王府去报告。璧人深知他的为人,立时停住不说了。他无论问什么,只是唯唯诺诺,不置一词。伯平碰了这软钉子,心里很不快活,赌气连席也不曾吃,便溜走了,一直到恩王府去寻福二爷。
  车子才到府门前,就听见一个人招呼他:“伯平到哪里去?”他举目观看,见马车中跳出两个人来,一个是恒石风,一个是文伯泉。你道这文伯泉是何人?原来也是旗人中一条光棍。他祖上坐过副都统,他父亲做过一任知府。生他兄弟两人,他排行一号叫伯泉,他弟弟号仲蛟。虽是一母同胞,性情品格却天地悬殊,并无丝毫仿佛。伯泉自幼年时,专好与匪人为伍,吃喝嫖赌吸大烟,是分内的功课,不必说了,并且又插圈设套,吃事骗人,什么无法无天的勾当,全能做得出来。他祖父两代宦囊,被他花了个干干净净,终日在北京还是花天酒地,架着一群王爷崽子,无所不为。他一面结交亲贵,一面还要联络民党。在宣统元年,各省代表请愿国会时候,他也是代表一分子,因此民党中二三路角色,同他认识的很是不少。自从武汉起义,他便借此有了敲诈的题目,奔走各王府,自称他能说降民党,情愿告奋勇到上海、汉口,面见民党中人,痛陈利害,使他们归顺朝廷,不用费一刀一枪,便能将革命完全消弭。各亲贵信以为真,大家给他凑了三千块盘费,送他出京去顺说民党。这位先生跑到天津去,住了不到二十天,便把三千块钱花了一个精光,连民党的面目也不曾看见,只带回一个疯子来。这个疯子姓管名叫天下,为什么叫这种名字呢?因为他先姓官,本也是满洲旗人,自小时便有精神病。他说当初尧舜是官天下,到夏禹才改为家天下,如今又快变成官天下了。大清要禅让天下,一定是让给我,所以取名官天下,言自己将来必有九五之分,自取了这个名字。他家的父母妻子兄弟,全怕得了不得,说这小子是要造反,将来一定要担灭族的罪名,立逼着叫他把名字改过来,偏偏不改。后来逼急了,他便改姓,把官字上加个竹字头儿,取名叫管天下。自取了这个名字,北京的王公亲贵,以及八旗稍有知识的人,全在他身上注了意。哪知仔细一调查,他确乎是一个疯子,终日胡言乱语,专会骂大街,旁的本事,一点也没有。不过他自幼时,随在他父亲任上,多念了几年书,拿起笔来,写几句似通不通的文,还可以足蒙一气。因此在京津各报馆,时常地出出风头。
  文伯泉此番赴津,无意中遇着了他。彼此一谈民党的事,管天下说:“别的事我不接头,要说到民党,你可真问到姥姥家来了。我自从前十年就同民党接近,孙文同我是拜盟的弟兄。他比我长八岁,我管他叫二哥。黄克强、宋渔父全是我的把弟,其余二三路角色,一律管我叫大叔,不过是晚生后辈罢了。你既想同民党接洽,最好请我做顾问,我替你介绍,并在旁边指点着,决然不至吃亏。”伯泉听他吹了这大牛,也不问真假,只把他拉到北京,好吓吓一班亲贵,借此敲钱。他两人全安着彼此利用的心,所以越说越投机,立刻请管天下搬到自己栈房,在一处吃喝,又供着他零用。这两个本是纨绔出身,三千块钱随便一挥霍就光了。伯泉同他商议:“咱们得回北京,你作为民党派来的代表,同我接洽了这些日子不得要领;我只得请你同来北京,面见各王公亲贵,同他们抵面开谈判。如有机会,你便大大地敲他们一回竹杠。敲来大宗银钱,咱两人是二一添作五。你看天气冷了,你身上还穿着呢夹袍,还不趁早弄几个钱,换换季。这一次到北京,咱两人好比是说相声的,一个说,一个捧,只要捧圆全了,大宗的银子不愁不到手中。你千万要郑重一点,可别拿出疯子的面目来,倘然露了马脚,这出戏可就不用唱了。”管天下道:“你自管放心。别听我有个疯子的名儿,等到办正事,只怕诸葛亮舌战群儒,还没有我能说呢!”两人商议好了,第二天坐早车回北京。下了车,伯泉领着管天下一同回家。他家里只住着两间破房,炕上连一领席全没有。他的太太福氏,身上还穿着单衣,冻得瑟瑟地抖,一见她丈夫回来,便迎头问道:“你哪里去了?一个月不朝面,把老婆孩子全贴到南墙上。幸亏是二爷送了三十斤杂和面来,要不然连骨头全饿干了。我听二爷说,你敲了人家三千块钱,第二天便跑到天津去。为什么不先回来一趟,给我们留下三十块钱呢?也不至穷到这种样子。你今天回来,料想身上总带着洋钱,快拿出几块来,把我同孩子的棉衣先赎上两件。要不然,可真要冻死了。”伯泉被太太当着管天下说出这样话来,面子上很觉难看,立刻大发脾气,骂道:“混账老婆!一见面总是要钱,给你多少也不够花的!现成棉衣,为什么要往当铺里送,冻死也是应该的。”太太听他这样说,恶狠狠地迎面啐了一口,骂道:“放屁!放狗屁!你今年一年通共给我多少钱?不但没见着你一个,我从娘家要了四十块钱,倒被你偷去二十多块。我们孩子大人的棉衣服,全被你拿去当了,换羊肉吃,反倒瞪着两双狗眼,问我为什么当的!为馋疯了当的,是不是啊?”伯泉本想把太太拍回,免得她再说出难听的来,哪知这一套更难听。他见使硬无效,只得改为使软,朝着太太深深请一个大安,说太太饶了我吧,你少说两句吧。太太见他这样,倒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得拉回来说:“你倒是拿出钱来,我好预备早饭去啊!难道同来的朋友,也叫人家挨饿吗?”伯泉打开皮包,看一看里面只剩了十几块钱,还都是零毛的,抓出十来个双毛来,递给太太说:“吃现成的,你从猪肉铺叫一个盒子来,再烙三斤大饼,买两块豆腐,做一碗汤,我们一家全够吃的了。”好在北京买吃食,又漂亮,又现成,用不了一个钟头,菜饭俱都齐备。
  伯泉陪着管天下,匆匆地吃完了,便商量先到何处去。伯泉想了想,说:“我们先去寻兴贝子。他的脑筋简单,容易说话,只要把他唬住了,老恩王那一关,就好过了。见过兴贝子之后,再去见询贝勒,询贝勒胆子最小,禁不得吓,你自管说得厉厉害害的,不愁他不入圈套。只是你身上太难看,必须赁几件方服穿在身上,也可以壮壮门面。不然到了王府门前,那一群恶狗,挡着路不叫你过去,你就是有苏、张之舌,见不着面,也没得可说明。”二人一同到赁货铺赁得两件灰鼠皮袄,两件对襟灰鼠出风方马褂,言明穿一天是两块八毛钱,如烧了脏了,按市价包赔。由伯泉找了一家保,方才穿着上,雇了两辆胶皮车,一直到恩王府。此时府门前非常清静,大有可以罗雀之势。两人下了车,便一直往里走。看大门的卫兵认得伯泉,所以不拦阻,一直放他进去。到了头一道门房,府中叫作侍卫处,有几个管门的侍卫正在屋中赌钱。伯泉进来招呼他们,这些人全同伯泉熟识,立刻止住了赌,笑道:“文大爷,什么时候回来的?少王爷昨天还打听你呢。”伯泉忙掏出两个片子来,说:“有劳诸位,替我们回一声,就说我同着代表要见少王爷,有机密事报告。”侍卫说:“请你二位在这屋里暂候一候,我们少王爷在后花园调雕呢。他肯见不肯见,可没有一定,就是见你们,大约也得收了雕之后才能见呢。”伯泉道:“请你上去回他,一定见我。”侍卫拿着片子跑进去,不大工夫,跑出来,笑嘻嘻地说道:“果然应了你的话,他这就接见,请你们到后花园草地上雕场子里相见。那里净把式有二十多位,热闹得很呢。”伯泉领着管天下,随侍卫到后花园。曲曲折折,来到一片空地上,举目一看,只见有二三十人围成一个圈子,兴贝子站在圈子当中。只见他头戴金边毡帽,身穿青缎子皮袄,青缎子皮裤,杏黄洋绉腰巾,足登青缎子全式双梁鞋,两只手一只手架着一个雕,正在向空中弹。围观的把式不住声地喝彩。伯泉随着侍卫过来,却不敢贸然过去见礼,恐怕惊了贝小爷的雕,担架不起。管天下本来有精神病,来的时候怀着一团高兴,本想见了这些王爷崽子大吹大擂,好发泄发泄他胸中的经济,却没想到见了面,竟不能交一言。再加以兴贝子这种打扮,这种神气,他见了认定是失了贝子的体统,必须当面教训他一回,才消得胸中的气闷。因此也不等侍卫去回话,也不等伯泉来介绍,一个人挺身向前,站在兴贝子眼前,把手一举,说:“呔!载兴听着!”“呔”字才开口,两个雕,不约而同地向半空飞去。载兴正在调得高兴,贸然被这一吓,把两个最得意的雕全吓跑了。一抬头,不觉勃然大怒,说:“什么人!左右给我着实地打!”他这一声,那些玩雕的把式一拥而上。管天下本来长得身量很矮,又兼他脖子是歪的,嘴巴子仰着,仿佛是一座擎打的架儿。那些人如饿虎一般跑过来,先打他嘴巴子。可怜他歪着脖子,转不过来,光这一面,足足吃了二十几个锅贴。打得管天下狼嚎鬼叫。伯泉忙跑过来拦住众人,给他解围。兴贝子看见伯泉,便大声问伯泉道:“这个冒失鬼,混账东西,是你带进来的吗?”伯泉只得认不是,连说:“爷不要生气,总怨我一时疏忽,带他进来,把爷心爱的鸟儿全吓跑了。爷不必着急,回头我亲身到雕市上,替爷买两架好的来。爷先消消气儿,咱们谈正事要紧。”伯泉这几句话,自认为立言得体,哪知倒把这位贝子爷给招恼了,气哼哼地问道:“你说什么?先谈正事!难道我调雕,不是正事吗?你骗我三千块钱,跑到天津,连一封报告信也没有,如今冒冒失失地跑回来,又带着一个什么代表?难道立在我眼前的,就是代表吗?凭他这种神气,也配给革命军当代表?革命军要果然派他这种代表,真是乌龟拉车,兔子驾辕,未免太可笑了。你趁早不必来唬我。告你说吧,爷是出过外洋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人物没会过?你随便抓一个赶来,假充代表,硬敢向我府里领,真真可恶已极。还不快快给我滚蛋!再赖着不走,我把你两个一齐送警察厅。哼哼,不要脸!”伯泉万没料到,这位贝子爷竟自大发雷霆,迎头撞了这大一个钉子。有心等他们消消气儿再奉承几句,好设法转还,偏偏这一群雕把式,正恨他两人打破了爷的高兴,一个个揎拳挽袖,势将用武,瞪着眼睛骂道:“穷孙!爷叫你们滚出去,还不滚吗!”说着便上来两个,一个揪住伯泉的辫子。管天下早已剪了发,没有辫子可揪,那一个便揪着他耳朵,脚不沾地,就全给拉到花园外边去了。伯泉看这形势,知道今天决然无法挽回。好在这些王爷崽子的脾气,倒是不念旧恶,别看他今天大发雷霆,恨不得把你吞下肚去,明天便云消雾散,见了面仍然是喜笑颜开。伯泉是架哥儿架惯了的,自然明白这种诀窍,所以他依然满面堆笑地跑回侍卫处。管天下被人家打得腮帮子浮肿多高,瞪着眼,噘着嘴,歪着脖子,随伯泉来至侍卫处,口口声声只埋怨伯泉骗了他:“我在天津时候,有多么自在。你偏偏要把我拉到北京,代表没有当成,先白挨一顿苦打。你非赔偿我的损失不可!要不然,我明天下南京去,寻孙大总统,叫他给我报仇雪恨。将来北伐军到了京城,先把你一家老小枭首示众,问你一个侮辱代表的罪名。”伯泉听他信口开河,心说不好,这是什么地方,他如此胡言乱语,倘然叫老王爷知道了,说我私通乱党,吃不了还得兜着走呢。想到这里,不敢在侍卫处久坐,伸手拉着管天下的衣袖,便一直跑出府门,连头也不曾回。
  出了恩王府,方才问管天下说道:“你怎么倒埋怨起我来呢?好好的一件事,被你这冒失鬼搅了个稀糟。你难道没长着眼睛吗?少王爷正玩得高兴,你却横着膀子跑过去,把他心爱的鸟儿全给惊飞了,这事怎能怨他闹脾气呢?”管天下哪里肯服,说:“我是民党代表,他应当迎接我,待上宾之礼,才合体统。我们进到园中,他不但不理,反倒调弄雕,这分明是看不起我们。我理应出头教训他几句,他反倒喝令下人打我,似这种东西,真是亡国贱种。你不挺身出来说一句公道话,也就罢了,怎么反倒捧架他,派我的不是,这也未免太难了。”伯泉听他这样说,不觉从鼻孔里笑了一声,低声道:“我一个人的管大爷!你这民党代表,是谁派的啊?怎么认起真来,也太笑话了。彼时要不是我出来解围,说了许多好话,他们一顿拳头就把你打死了。饶我救了你的性命,你反倒说许多不情理的话,世界上还有好人走的路儿吗?”管天下瞪着眼睛,说:“你说什么?他们敢打死我!你问问我孙二哥能答应吗?剥不了他的皮!哼哼!”伯泉笑道:“你孙二哥虽然厉害,但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当时他打死了你,也不过臭一块地。”两人是越说越僵,几乎要动起武来。伯泉一想,这事不妥。他本是一个疯子,我要同他在马路上打起架来,他嘴里不定说些什么。如今这北京城中,侦探四布,倘然被他们捉到官里去,我是有口难分诉。何况项子城正与旗人作对,寻毛病还寻不着呢,我为什么要向虎口里送,难道活得不耐烦了不成。想到这里,连忙把话拉回来,说:“管大哥,不要生气了。千错万错,总怨小弟的错。已过的事,也不要说了。我想耽误了许久的工夫,你肚里一定饿了,咱们寻一个小馆子,前去喝三杯,一醉解千愁,你想好不好呢?”管天下本是著名白吃猴,只听见有人请他,无论什么事,也可以不问了。立时把阴沉沉的脸化为旭日和风,连说:“好好好!我真饿了,咱们这就去吃。”但是到哪里去呢?伯泉一想,我带着这个疯子,千万不可到大馆子去。一者他有神经病,到了那里,任着性儿胡要菜,说不定十块二十块,我拿什么给人家?再者他是信口胡说,在大馆子里边,人多耳杂,倘然被侦探听了去,眼前就有是非,这是万万去不得的。想到这里,便对管天下说:“咱们一壁喝酒,一壁还得谈些秘密,人多的地方是万万不能去。据我想,眼前不几步便有一个小馆子,并且这个馆子虽然不大,做出来的菜却十分可口,咱们何妨照顾照顾他呢?”管天下忙问道:“你说的可是隆福寺街的遭瘟吗?”伯泉拍手道:“英雄所见,大略相同,足见你也是一位吃学大家了。”
  遭瘟这个馆子,本书前文已经表过,确是北京城独一无二的一个特别饭馆。他这馆子里,既不预备鸡鱼,又不预备海味,只炒一点家常菜,还得客人自己买肉交给他炒,他连猪羊肉全不预备。但是这样的穷馆子,在北京那样阔的地方,为什么出名呢?一者是他烹调得法,滋味与别家特别不同;二者是他搭着好街坊,有两处能充分供给他材料:一处是便宜坊烧鸭铺,无论鸡鸭猪肉,生的热的,俱都现成;一处是白魁羊肉馆,有现成的肥羊肉,并且有煮熟的羊肉汤。凡客人到遭瘟吃饭,总是先叫跑堂倌到便宜坊切一两卖烧鸭,再杂以熏鸡、酱肉、肥肠、小肚之类。怎么叫一卖呢?便是两吊大钱的。两吊大钱,合现在二十个铜子,在当初便买一大碟子烧鸭。到了如今,只怕四毛大洋,也买不到如许之多。由这上便可证明,今昔的生活程度了。爱吃羊肉的,叫堂倌到白魁买两吊钱带汤的羊肉,羊肉可以下酒,剩下的汤子,或作清卤,或作浑卤,拿他拌面吃,非常的可口。喜吃家常菜的,买一点生猪羊肉,叫他灶上,随便炒一两样厚饹钯、粉条子,以及各种青菜,于家常滋味之中,别具一种清而不腻的逸致。所以北京城中,越是大宅门里的阔人,越喜欢吃它。因为平日油腻厚味已经吃厌烦了,一旦改改口味,便觉清美异常。日积月累,把他这馆子捧起来了。
  伯泉领着管天下走进隆福寺前,一直到四边路南,踏进了遭瘟的门。举目观看,忽见一个人蓦地站起来,大声招呼道:“文老大、管二哥携手同行,敢是账头有钱,来买一醉吗?”伯泉一见此人,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心里说,我今天真是走倒霉运,怎么这许多宝贝,全叫我一个人遇着了。你道这个咬文嚼字的是谁?原来在旗人中大大有名,他也是天潢一派,满清的宗室。在同光年间,满人中有一位大名士,名叫宝竹坡的,因为收了江山船的船娘做妾,自劾去职,潦倒终身,以诗酒自放的,便是此公的父亲。据说,他确是那位船娘生的,名叫盛元,字世音。虽系庶出,但因为他父亲既是名士,母亲又是佳人,自在胎孕之中,便受了名士毒,生下来就带三分放浪不羁之气。及至五六岁时,宝竹坡便教他读书识字,真个是聪明绝顶,一目十行,十二三岁,便把十三经读遍。宝学士又教他读文选,学习著作诗文。他下笔便不俗,而且专好诗赋,只是不肯学习时文。他父亲说这才是我的肖子,因此便命他专心于诗词歌赋,以及昆曲传奇之类。他到了十七八岁,便无一不精。作出来的诗赋,完全学汉晋六朝,造诣很深,决非仅得皮毛者可比。而且笔下非常的快,真是倚马万言,无不藻彩纷披,格律精细。似这般才调,不要说是旗人,便放在汉人中,也要算难得的才子了。只可惜美中不足,有一种天生的缺陷。别看他学问手笔这样好,除此之外,却一无所能,甚至三个加五个的数目,他全算不清楚。他生平有一宗癖好,就是贪杯中之物。从早晨起床,直到夜半睡觉,总是杯不离手,手不离杯。他所饮的,就是京东烧锅的高粱白酒。除此之外,别的酒无论女贞、陈绍,以及各种药洒,推而至于外国的香槟、白兰地、威斯格、葡萄红,种种名酒,他是一概不喝。并且他喝酒时候,也不用什么鲜美的菜做下酒之物,只需有一个铜子的咸果仁,他便能喝上一天。至于吃饭,更不讲究了,什么猪食狗食,他全能一样地吃。他父亲做了一辈子名士,并不曾积下钱。还是当年在浙江学政任上,剩了两万多银子,全数在船娘手中。罢官之后,多亏这位船娘善理家政,拿这笔银子放债生息,又置了几所小房子赁给人吃租,因此宝竹坡在世时候,倒是衣食不愁,终日带着他这位宠姬,在京东京西,以及北京城各大寺院,诗酒流连,享了一世的艳福。后来船娘先死了,他老先生因悼亡之余,过于伤感,便也下世去了。那时候盛元才十九岁,已经娶了妻室。他的妻室,确也是旗族中的世家,因为羡慕他父子的学问名望,居然把小姐许给盛元。过门之后,夫妻便时常反目。因为这位小姐生长于豪华之家,饮食、衣服全是奢侈惯了的,如今娶过来,见婆家样样全不如娘家,心里便存着老大不痛快,以为误了她的终身。虽然这样,但要夫婿的人才果然出众,到底还能得一种相当的安慰,哪知她这位夫婿,肚子里的才学诚然不错,只是外表太难了:身量不足四尺,要横着量却有二尺多,直然同唱戏扮出来的武大郎差不了许多;而且长了一个大脑袋,仿佛是玉河头号的西瓜;脖子却又非常的短,好像这颗头颅就连在肩膀上;两只很小的眼睛,却配了一个大蒜头的鼻子,两只大扇风的耳朵。一看他这种神气,就令人作三日呕。因此上,这位小姐益发添了一种不快之感。娶过来不到一年,公公婆婆就全死了。发丧之后,当然是这位主家婆料理家务。好在盛元自有酒喝,一切事全不过问,任着尊夫人的意思,想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尊夫人既然有了全权,先把外放的款子一律收到手中,大肆挥霍起来。不到半年工夫,便花光了。第二步便是卖房子,先尽着外租的房子卖,不到半年,又卖光了,只可再卖他家住的房子。把所有卖房的钱,尽量挥霍。先租大房子住,钱花光了,给不起人家房租,只可再迁到小房子去住。这时候,家中的银钱产业,是一无所有了,只可叫打鼓儿的,出卖字画古玩。一来二去,索性连衣服家具,也一文不值半文地全卖掉了。盛元是自始至终不问,每天只要给他预备下二斤白酒,就算是天下太平。后来轮到卖着吃,连酒也预备不起了,这位先生便拿家里的东西换酒喝。始而拿小件值钱的,他父亲保存的册页手卷,全是当时的一班名士的书画,他拿出去到酒铺里,赔上许多好话,才换得四两白酒。后来小件的东西全换光了,他便搬取木器,一对花梨椅子,匀两次换五斤白酒,不够他三天喝的。他的尊夫人见家中产业报罄,便跑回娘家去,一去不归。这位先生从此连家也没有了,便终日席地幕天,无拘无束。好在旗人中全知道他是一位名士,写作俱佳,凡是作寿联、作挽联,作寿序、作寿诗、作祭文、写四六信,全一律地照顾他。只把他抓了来,预备二斤白酒,一包花生,你看罢,下笔万言,倚马可待。交卷之后,便立刻把他赶出大门,多一刻也是不能容留的。这样看,做主人的未免太无情了,其实却不怨人家。因为他的性情,实在不能叫人亲近。你如果多留他一刻,他便大撒酒疯。嘴里不定说些什么。这还不算可恶,最可恶的,他看见人家妇女,便要作诗。作出来的诗,猛看虽然香艳,骨子里淫秽不堪,他直然把良家妇女,当作娼妓一般,用笔尖随便戏弄。请想,谁家还能容他多坐一刻?因此他无家可归,无人肯留,白天在天桥小酒馆中闲坐,晚夜便钻入火房子住上一宵。北京有一种鸡毛小店,别号又叫火房子。从前是六个大钱睡一夜,后来改为铜元两枚。只在地上铺一领很大的芦席,也没有铺盖,怕冷的赁一个铜子的鸡毛,随便抓给你几把,便是被褥,所以外号又叫作鸡毛店。盛元白天蹲天桥,晚夜住鸡毛店,过他这名士的生活,已经是好几年了。旗人中寻他作诗文的,必须到天桥去抓他。今天要已经有了酒钱,你再掼上元宝,也请他不动了,必须等到明天,他的酒钱光了,一抓便来。诗文写在纸上,酒喝在肚内,另外预备五十枚铜元,给他掖在腰里,他也不等人赶,连头也不回便去了。以上所说,便是盛元的历史,同他的生活状况。
  文伯泉同管天下,到遭瘟来吃,怎么就会撞见他呢?原来他才从拉中堂府出来。拉同住在东安市场金鱼胡同,因为恩王的侧福晋五十正寿,拉中堂想送八幅泥金寿屏。这寿序的文字,必须典丽堂皇,非精于骈文的阔手笔,是万万不能胜任的。他的幕府作了两篇,拉中堂看着,全不可意。后来是管家替出主意,说中堂何不把盛疯子寻来,倒许比师爷们作的高明。一句话提醒了拉同,立刻吩咐家人去寻盛元。家人跑到天桥,见他正在小酒馆门外来回打旋。心说巧极了,一定是没过酒瘾。过去一把将他揪住,说盛先生快随我来,盛元直着眼睛问道:“有酒喝吗?”家人连说有有,把他扶上人力车,如飞一般跑到金鱼胡同,把他拉进宅去销差。中堂见他到了,立时笑逐颜开,吩咐给他预备酒饭。上好的白酒,由着他性儿喝足。盛元一壁喝着,拉中堂一壁向他述说:“为老恩王侧福晋五十正寿,想要送八幅泥金寿屏。只是寿序的立言,很难得体。今天请求你大笔,代作一篇。”盛元道:“中堂幕中,难道连一个会作寿序的人也没有吗?”拉同笑道:“作了两篇,但是我看着全不甚好。”说着,便把两篇寿序的底稿递给盛元亲看。盛元略略地看了几行,便用手“哧哧”地撕碎,向地上一掼,骂道:“放屁放屁!放狗臭屁!这样的文字,也配送上王府,挂在银安殿上,岂不是笑话吗!”拉中堂知道他的脾气,笑道:“自然没你作的好,你快喝吧,喝完了快快地作。”盛元喝得有八成醉了,蓦地跳起来,跑到书案前,抓起一支羊毫笔来。案上有中堂自用信笺,拿过几十张来,铺在写字台上,吮毫濡墨,笔不停挥。写完一张,再续一张。几十张信笺,不到一点钟工夫,全写光了。最末一张写完,把手中笔向案上一掷,哈哈大笑。拉中堂在一旁看他,直然是发疯。左右伺候的人,忍不住要笑出来了。心说,在中堂眼前,谁敢这样放肆,这人真成了怪物了。拉中堂见他写完了,从头一张将次序律好,这才注目细看,真是一看一击节。不但矞皇典丽,而且声韵铿锵,一千多字的大四六,自始至终,无懈可击,并且恰恰合乎王福晋的身份,不能移转到他人身上。看完,不觉惊喜过望,说真真名下无虚,使王子安复生,也不过如此!随手交与管家,说回头打电话给刘状元,请他来写寿屏。又向盛元道:“世音,你有这好才情,为什么要做一个酒徒呢?你今后便住在我家中,我每天管你酒喝,一个月送你五十块钱,你乐意不乐意呢?”谁知盛元听了,只是摇头冷笑,说:“算了吧,你家的地方小,容不开我。我是幕天席地、四海为家的人,你休想拿我当死龟看待。拿酒钱来,咱们改天再会。”说罢便伸出手来,向拉中堂要钱。拉中堂听了,真是出人意料,闻所未闻。不觉皱眉道:“你这人太不识抬举了!凭我以中堂身份,当面约你,每月还赠以厚薪,你为何竟说出这样话来?”盛元哈哈大笑道:“你们做中堂的人,奴颜婢膝,专会逢君之恶。转过脸来,便招权纳贿,罗掘民膏,有什么可稀罕的?也值得腼面骄人?我盛元,生平最恨做官的,有钱的,一脑袋官迷,一身铜臭,只见着比自己官大的就磕头,见着比自己钱多的就下跪,把有学问有文章的清贫士子,看得一个钱不值。自己还要说:我有钱,就能够奴隶他;我有钱便是学问,便是大章;他没钱,便算不得学问,算不得文章;果然有学问,有文章,为什么不去发财呢?似这种守财奴,是天地间第一种贱货,除非那不要脸的假名士,甘心当奴才,受他的侮辱。我盛元是真名士,大才子,你无论做多大官,有多少钱,也休想在我眼前卖弄,我眼皮里向来不夹这些东西。我但凭文章换钱,沽酒买醉,自在逍遥,天不蜷,地不局。不要说每月五十块钱,你便拿你的宰相来换取我的身份地位,我也决不肯换。快快给我笔资!我要走了。你这相府,我是多一刻也不愿留的!”拉同听他发了这一套议论,气得胡子乱翘,却又没法子奈何他,赌气从家人手中要了两枚银元,亲自交给盛元。说你走吧,不要污了你名士的清白!盛元接过钱来,哈哈大笑,连头也不回,便一直走出府门去了。左右的幕客家人,看了这种情形,全说这人真是疯子,可惜中堂一番美意,却抬举这样的人,岂不是笑话吗?又有说,这种人是天生乞丐的命,哪有福气住在中堂府里,还把他烧死了呢!
  不提众人纷纷议论,却说盛元拿了两块钱,心中盘算,我到哪里去喝呢?忽然灵机一动,这里离隆福寺很近,隆福寺街的遭瘟,已经有三年不曾去吃了。我今天这两块钱,必须全数花在遭瘟。想到这里,脚下一用劲,不大工夫,已经来到了。进去独据一副案头,把两块钱向桌上一拍,说:“堂倌,我喝这两块钱的!有什么好酒好菜,自管放量向桌上摆,今天不醉无归。”堂倌笑道:“我们小馆子,没有这种规矩。我把两块钱给你存在柜上,吃完了再算。”随把钱存起来,问他喝什么酒?盛元笑道:“一斤烧刀子,分两壶盛;便宜坊买一卖烧鸭,一吊钱小肚;白魁买两吊钱烧杂碎,外带老汤。喝完了酒,羊肉汤勾卤拌面,你再外买二百钱咸果仁。”堂倌答应下去,不大工夫,俱都买齐,一律摆在桌上。盛元自斟自饮,正在喝得高兴,文伯泉同管天下一脚踏进来。管天下小时候,从宝竹坡看过文章,盛元同他是师兄弟,两人同庚,管天下大他半年,因此盛元称他二哥。文伯泉同宝家也是世交,却比盛元晚一辈,招呼盛元大叔。今天无意中撞到一处,伯泉心捏一把汗,因为这两个人全是疯子,然而宗旨却绝对不同:管天下假充民党,时时想革满清的命;盛世音自小时受他父亲的教训,专讲忠君报国。别看他疯疯癫癫,你要说满清君主一个字的不好,当时他就能翻脸骂人。这二人同在一处吃洒,岂不是极危险的一种事情?伯泉心里明白,想把他两人岔开。哪知管天下看见盛元桌上满满地摆着酒菜,哪里还肯放松。盛元也斟了一碗酒,先敬管天下,说:“二哥你真好时气,平日小弟也做不起东,偏偏今天有两块钱的进益,今天就遇着了你,咱们得尽量地喝一回。”说着把酒递过去。管天下一饮而于,也不用筷子,伸开手,便抓烧鸭子向嘴里填。说到底是便宜坊烧的,另有滋味,比天津全聚德的鸭子可强得太多了。一卖烧鸭,被他三填五填,便填个精光,嘴里仍一再喊着:“再切两卖!”伯泉见这种神气,也没有法子了,只可坐下,叫堂倌赶紧温酒续菜。盛元问伯泉道:“文老大,怎么一年多没有看见你?前年你随着一帮反叛请愿什么国会,老叔听说,心里老大的不痛快,本想寻着你教训一顿,偏偏寻你不着。后来听说赶的赶,发的发,唯独你见机,老早地就退出来,私自去见恩王择公,磕了不少响头。老王爷开恩,不追究你了,你总算能改过。如今又于什么呢?”盛元当着管天下说了这一套话,真是给伯泉不下台。因为伯泉此时,正吹得鸣鸣响,说他怎样接近民党,怎样反对满清,怎样认管天下为同志,如今却被盛元将假面皮揭破,他心中怎能好过?但又不敢驳他的话,因为一驳他,不定又说出什么来。只好用宕字诀,说咱们喝酒要紧,那些陈年古代的事,还提它做什么。此时管天下却用眼瞟着伯泉,意思间是表示一种看不起的神情。伯泉只装没看见,提着酒壶,劝他两人喝酒,打算把他们一齐灌醉了,可以免去许多是非。无奈他的打算虽好,这两个疯子的酒量却非常之大。一盅两盅连三盅,又勾起管天下方才的不痛快来,把酒盅向桌上一摔,骂道:“混账崽子!你自己觉着是王公亲贵,凤子龙孙,我姓管的满没看在眼里!早晚革命军一到,我领着他们先抄你的府,然后砍你的头!到那时叫你这王爷崽子,也得变原形给我们看。”管天下正说得高兴,忽见一种东西迎头飞过来,他忙把身子一侧,不偏不倚,恰恰打在他肩头上。哗啦啦连汤带菜带油,整个儿顺着他的肩膀直流下来,把一件簇崭新的灰鼠出风青缎子马褂,同一件灰鼠古铜色库缎的袍子,完全脏了半边。伯泉一看,“哎呀”了一声。“呀”字尚未收音,紧跟着一盘子炒肉又砍过去了。管天下向后一仰,正砍到他的心口上,滴滴答答顺着马褂的风毛,向下流油。盛元连飞了两宗利器,心中的怨气仍然不出,乘着管天下向后倒仰的空儿,跑过来用力一推,把管天下摔了个仰面朝天。他过去一骗身,便骑在管天下身上,举起手来,左右开弓,足打了有二十几个嘴巴,打得管天下狼哭鬼叫。伯泉忙过来拉,盛元瞪着眼道:“你拉我做什么?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这小子是叛逆,按大清律,应当凌迟处死。我仅仅打他几下,算得什么!你过来拉我,便是助成叛逆,按从犯论罪,也是应当斩立决的!”伯泉听他乱嚷,倒吓得不敢拉了,恐怕他嚷的工夫大了,把警察招来。如今正在严拿革命党,这两个疯子,一个自认革命,一个告发革命,这场官司我打得起吗?伯泉正在为难,忽见迎面进来一人,更把他吓了一跳。若问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受牢笼甘心求保护 行密计开始议和平
  盛元生平最恨的,就是诋毁满清,背叛君主。他本是天潢一派的旗人,这种地方,总要算他宗旨纯正,万不能说坏。偏偏遇着了这无法无天的管天下,他也是旗人,却偏偏要革满清的命,张口民党合口民党,同盛元简直成了仇敌。在他本人,又不曾注意盛元的为人,认准了他是一个酒鬼,自己高自己位置,哪把酒鬼放在眼中。万没料到酒鬼竟发起疯来,连敬了他一碗一盘,一碗羊肉卤,整整扣在身上,一盘炒肉片,完全掠到马褂上,赁来的衣服全脏了,还不算数,被人推了个仰面朝天,骑在身上大打特打。本来在王府中挨了几十嘴巴,还不曾消肿,今又肿上加肿,他怎能不叫唤?文伯泉过来解劝,却被盛元迎头骂了一顿,吓得不敢再劝了。不是旁的,他正在撒酒疯,倘然把自己的衣服再脏了,一套还赔不起人家,架得住再加上一套吗?但是盛元越打越凶,倘然将管天下打死,自己须得陪着打人命官司,这是闹着玩的吗?想叫警察来,又有点害怕不敢,因为这两个疯子信口胡说,再被警察听见,这事便越闹越大了。伯泉正在左右为难,忽见从外面进来一人。他不看犹可,看了更不觉吓了一跳!你道来的是何人?原来是提督衙门的右翼总兵申林。此人本是以搜查民党起家,是旗人中著名的一位于员,本书前文已经表过,不是一次了。当日汪杜鹃炸摄政王未成,便是由申林给破获的,因此申林的大名,九城没有不知道的。他在未发迹时候,同文伯泉是盟兄弟。后来发迹了,伯泉便打着他的旗号,在外边招摇撞骗,无所不为。申林很不痛快他这种行为,两人无形中便算绝了交。偏偏今天无意中遇着了他,伯泉只得招呼道:“二弟,真巧极了!愚兄正要到府上给你请安,却没想在这里遇着,快请里面坐吧!”申林道:“大哥,你们为什么打起架来?那地下乱滚的两位倒是谁啊?”伯泉道:“不要提了!这是旗人中的两位大名士,你难道不认得吗?”申林忙过去将两人拉起来,哈哈大笑,说:“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盛疯子同管老二,你两人打的是什么?想必黄汤又灌到狗肚里了。”两人看见是申林过来劝,方才不敢打了。盛元却大声说道:“申二爷,你快把这无父无君的乱党给我锁上,千万别放他跑了!”管天下瞪着眼道:“我是玉皇大帝派来的,率领十三万天兵天将捉拿你这大头鬼。你二郎爷来了,你快放出狗来咬住他,别放他逃了!”说罢拉住申林的襟袖,一定叫他放狗。申林向伯泉道:“怎么醉到这种样子?你也不把他们分开。”伯泉乘这机会,喊来两辆人力车,把管天下架到车上,自己也上了车,向申林拱一拱手,说声再见,便风驰电掣地去了。这里只剩了申林同盛元,盛元跺脚埋怨道:“怎么放他跑了?他实在是乱党,是孙文派来的,要杀老恩王呢!”申林道:“算了吧,你别撒酒疯了,趁早寻个地方去安眠吧,难道还喝一夜不成?”盛元晃晃悠悠的,才要向外走,堂倌一把将他揪住,说:“慢点走!你在柜上只存了两块钱,净烧鸭子,吃了七八卖,连酒带菜,就是四块多钱。还另外砸碎了两块盘子,一个大海碗,难道站起来就走吗?”盛元瞪着两眼道:“他两个人吃的,你凭什么朝我要钱?”堂倌道:“岂有此理!你们同在一桌上吃饭,他走了,你就应当给钱。”盛元道:“好好,先写上吧,明天还你。”堂倌说不成,我们这里不赊账。盛元道:“你不赊账,我还是没钱。”堂倌道:“没钱不放你走!”盛元哈哈大笑道:“我正发愁没地方住呢,不放我走,我便住在你这里,热腾腾的屋子,比鸡毛店强多了。”盛元这一撒赖,闹得堂倌倒没有办法了。后来还是申林看不过,拿出三块钱来,给了遭瘟。盛元这才醉眼迷离地出了酒馆,去寻鸡毛小店,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文伯泉带着管天下,出了遭瘟,一直回家。才到家门口下车,就被人一把揪住,吓得伯泉喊道:“你是做什么的?怎么在黑夜吓人?”只听对面也喊道:“你赁我们衣服,原说只租一天,并不曾讲过夜。这时候还不交柜,我们可得收两天的租价。”伯泉道:“我当是什么要紧事情,原来是取衣服。你放心,跑不掉你的租价,我们这就脱给你,多一刻也不穿。”说着先把自己的衣服脱下,又催着管天下把衣服也脱了,卷到一处,交给赁物铺的来人。说你快快拿了走吧,不看我们坑了你。赁货的人接过衣服来,说不成,你还得找补两块四毛钱。伯泉道:“岂有此理!多穿一刻,就要一天租价吗?”赁货铺的人不依不饶,伯泉赌气又拿出一块多零毛钱来,递在那人手里,说便宜你,快走吧,多一个也没有了。那人接过钱去,挟着衣服,赌气走了。一壁走着,一壁嘴里嘟嘟哝哝地说闲话。伯泉将车钱开付了,拉着管天下一同进来。两个人在灯下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伯泉太太福氏在旁边看着,也不知他们笑的是什么事,忙问道:“你们这时候才回来,身上连一件大衣服也不穿,难道不怕冷吗?为何反倒笑起来,莫非是中了疯病不成。”一句话提醒了两个人,方才各寻大衣穿上。伯泉道:“真有你的,我佩服极了!方才在遭瘟遇着申老二,我提心在口,恐怕盛疯子顺嘴胡说,他真拿你当革命党办了,那才糟呢。却没料到你还有装疯这一手儿,居然搪过去了,难得难得!”管天下道:“算了吧,你方才对赁货铺这一手也够毒辣的了,那小子回去一定要砸饭锅。”两人正在得意,忽听有人叫门,仿佛擂鼓一般,一阵紧似一阵。福氏才要出去应门,伯泉却向她连连摆手,使眼色。福氏止住脚步问他是怎么一件事,伯泉把脏衣服话说了。福氏道:“你不出去见人家,这件事就能完了吗?要叫我说,你迎头去见他,既然当时没看出来,我们就有理说,决然不能够赔他。你要不出去见,反倒透着心虚。”伯泉一听这话很对,再听外边快把门砸碎了,他这才跑出来,大声问道:“什么人敢这样砸我的门?”只听外面高声应道:“快开开吧,脏了我们的衣裳,还装傻充愣,算什么人物!”伯泉偏不开门,只隔着门缝儿问道:“谁脏了你的衣裳?你跑到我家来捣乱。”外面人又高声说:“我是赁货铺的,一件灰鼠袍子,前襟满脏了;一件灰鼠出风马褂,连风毛全油成一团。你打听打听,这两件衣裳二百多块,就这样轻描淡写的就算完了吗?”伯泉道:“岂有此理!方才你拿回去的时候,连一个油星水点全没有,转眼脏成这样,这明是你们借词讹赖。你也不翻开眼看着,文大爷是受人讹赖的吗?”外面人一听这话更急了,索性破口大骂起来。伯泉听见他骂人,益发有理,把门开开,冷不防打了那人两个嘴巴。那人哪肯答应,两个人揪在一处。袍子马褂撂在地上,更成了泥蛋了。管天下也出来帮打,打得不可开交。警察过来给拉开,赁物铺的人一定要上区打官司,警察只得把他们带到署中。偏巧署长也是一个旗人,同伯泉认识,知道这文大爷不是好惹的。略略地问了一问,便派买卖人一身不是,说你既把衣服拿回,怎好再去寻人家捣乱,这分明是有意讹赖。我本当重办你,姑念你商人无知识,取保开释。可怜赁物铺的人,委委屈屈,有冤无处诉,只得认倒霉吧。文伯泉同管天下,得意洋洋地回家,但是从此再赁不出衣裳来了。
  到底两人计划,不能不照旧进行,文伯泉只得去寻恒石风,向他借钱借衣裳,并商量敲竹杠的法子。恒石风很埋怨他,不应招惹管疯子:“这样的人只能坏事,不能成事。再说咱们敲的原是一群哥儿崽子,他们这些人的性情你还不曾揣摩纯熟。你要一定拿革命党吓吓他,倒许闹僵了。因为他们全是狂妄无知的小孩子,革命党无论怎样厉害,他说我不曾见过,你叫他拿出许多银子来同革命党讲和,这是可一不可再的。我们必须想旁的途径,然后才能有效验。”伯泉笑道:“果然是你想得周到。明天我们两个人先去一趟,踢踢路子,你看怎样?”石风道:“去倒可以去,只是管天下那个宝贝,千万不要再带他了。”伯泉哈哈大笑道:“你真把我看成呆子了,我碰一回钉子,难道还能再碰二回吗?只是明天见他,我们得有一套词儿,一个说一个捧,必须唱圆全了,才有敲钱的希望。要是牛蹄两半,说不到一处去,岂不更糟了吗?”石风说:“这一层你不必虑,我早就想好了题目。并且这个题目,恰合他们的意思,保管一说就能成功。据我理想猜测,三五十万,总可以弄到手中。咱们得了这笔钱,赶紧就得滚蛋大吉。倘然露了风声,被老项知道,你我的脑袋可就长不住了。”伯泉道:“这个不用你说,我很明白。只是说他们的题目,你预先得传授给我,省得临时两歧了。”石风附在伯泉耳边,告诉他如此这般。伯泉拍手称妙,说:“这个题目果然高明!不但投其所好,而且能多多要价,我真佩服极了!咱们明天吃过早饭,便去走一趟。擒贼擒王,还是先到恩王府为妙。”石风答应了,并借给伯泉五十块钱、一套簇新的衣服。伯泉高兴极了,辞别石风,仍回他的破瓦寒窑。管天下见他穿着新衣服回来,便认定他是敲着竹杠了,一定追问缘由,立刻便想同他分赃。伯泉说:“你怎么这样性急?衣服是我同朋友借来的。”管天下抱怨他,为什么不借两套。伯泉说:“你这人好不通世故,一套还费很大周折,两套向哪里去借。”管天下瞪着眼道:“没有两套,我怎好同你出门。”伯泉道:“你先在家里忍几天,我实在借不到。咱两人通融着,我出门你看家,你出门我看家,还不成吗?”管天下没得说了,赌气去睡觉,不再同伯泉交谈。
  第二天伯泉吃过早饭,一个人去寻恒石风。两人一同坐着马车,到恩王府去谒见兴贝子。这一次见了,果然与前日大不相同,又是说又是笑,居然把前日的事,抛在九霄云外了。伯泉先说道:“爷一向在府中纳福,却不知南省已经闹得不像样了,连上海全摇动了。这要不赶紧想法子,一转眼就要到我们北方了。”兴贝子白瞪着眼说:“这有什么可怕?现有我项四哥在北京调动一切,听说湖北的乱党已被禁卫军扫平了,上海还能闹到哪里去?你何必这样大惊小怪吓人。”伯泉碰了钉子,不敢再言语了。恒石风却接着说道:“爷怎么信老项的话呢?如今北京城中,谁不知道项子城是汉奸,明着报效朝廷,暗地却勾结乱党。湖北的祸乱,完全是他挑起来的。他如果真心赞助皇室,就凭禁卫军那样劲旅,早已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还能耽误到现在吗?爷千万不要再信他的话了,我们这时候得想自卫的法子。最要紧是先把乱党平灭了,没有外患,自然可以减少内忧。要不然,里外夹攻,我大清的江山可就保不住了。”石风这一席话,居然说动了载兴,立刻跺脚骂起老项来:“忘恩负义的贼子!当初要不是老王爷保全他,脑袋瓜子早就长不牢了。就是今年起用他,也是老王爷一力担当,他不说拿出良心来报效,反倒里勾外联。这样东西,真真该死万状!等明天我去见摄政王,先下旨革他的职,然后宣布罪状,绑到菜市口给他一刀,看他还当汉奸不当汉奸。”石风等他说完了,慢吞吞地答道:“爷发的这套议论,痛快极了。只是有点一厢情愿,恐怕做不到吧。”载兴瞪眼问道:“怎见得做不到呢?”石风道:“爷请想,摄政王现在还有一点权吗?老项自进京以来,第一步便是削去监国摄政王的大权。”载兴不待他说完,便跳起来,大声喊道:“照你这样说,还了得吗!难道我们就眼巴巴地看着他篡位不成?”石风道:“爷先不要着急,咱们从长计议,对付他的法子很多呢。”载兴道:“有什么法子?你快快说,不要这样吞吞吐吐的,还闷死人呢!”石风道:“要息内乱,必须先平外寇。老项此时所挟持的,是各省革命党纷纷而起,你也独立我也独立,凭空给项子城添许多声势。仿佛这些革命党,非他收拾不了,其实全是由他招引出来的。要没有项子城,革命党决然不会闹得这般凶。他如果实心实意地平灭革命党,这两个月的工夫,早已打得干干净净了。不用旁的兵,就咱们北京那一师禁卫军,枪炮器械全是德国最新式的,所有军官士卒也全是八旗青年,三年工夫练成的劲旅。当日汉阳一仗,便把华自强打得弃甲曳兵,再向前一攻,武汉早已收复了。偏偏项子城下令,不许进攻,又将冯国华调回来。究竟他是什么居心,明眼人还看不出吗?现在那些调回的军官,提起这件事来,无不破口大骂。可见我们八旗的士气,还正在有用之时。只可惜不能开到前方,同革命军见一个高低,未免以有用之兵,投诸无用之地了。”载兴听到这里,忙问道:“怎么不能开到前方呢?难道是没有统率的长官吗?”石风道:“怎么没有统率长官?一个也不缺啊。”载兴道:“既有统率长官,你明天传我的令,叫他们到前方去,扫平革命党。若能一律肃清,我保他们加官晋爵,这不是极容易办的事吗?”石风说道:“要传爷的号令,叫他们去,他们一定乐意。不要说加官晋爵,就是为保大清宗社,他们也万死不辞。上回我们组织宗社党,爷还赏了三千元党费,内中主要人物,就以禁卫军下级官长占其多数。如今爷叫他们去,他们还有不乐意的吗?”载兴道:“既然这样,你就赶快去传令吧。”石风握手道:“不成功,不成功。”载兴又瞪起眼睛来,问怎么不成功?石风道:“第一层没有老项的命令,他们未必肯开拔;第二层纵然开拔,架不住老项不发饷,不给开拔费,他们还是走不动啊。到底第一层还无的可虑,因为老项的命令,只能行于上级长官,至于下级军官,果能同心一力,效忠皇室,老项也无可奈何。不过老项只抱定不发钱的主意,他们便寸步难行。爷请想,还有什么法子呢?”载兴听到这里,便拍着桌子说道:“这算不了一回事!军饷开拔费,全由我一个人包办了。你只叫他们早早动身,便算是第一大功。”
  石风同伯泉来此目的,原就为逼出他这一句话来。如今总算是他自己上钩了,二人目的也算达到九成,真是说不尽的欢喜。伯泉紧跟着又钉一句,说:“这活该是我们圣清国祚灵长,居然有少王爷这样毁家纾难,老项无论怀着什么不臣之心,也不怕他了。”石风道:“本来这样大事,旁人也担当不起。不要说军饷,就是这一笔开拔费,错非有二十万元,也是不够用的。依我的愚见,爷先将开拔费筹出来,交给我们两人,我们也好张口向他们说话。至于军饷的事,等他们开至前敌再汇了去,也不为晚。”载兴道:“怎么一张口就是二十万?我哪有这许多银子。”石风笑道:“二十万,在旁人固然嫌多,要出在爷身上,不过像二十个铜子罢啦。爷只把银行的支据扯下一条来,批上一个数目,盖上一颗图章,还不是手到拿来吗?”载兴道:“你说得太容易了!银行支据全在老王爷手里,他老人家锁在箱子里,钥匙是福晋带着,谁能拿得出来啊?我应许了你们,回头也得同老王爷商量。他老人家要不赞成,仍然是做不到啊。”石风一听,心说这事要坏。我们两人的戏法,只能骗这小孩子,老恩王那样老奸巨猾,焉肯上这个当?不定还许招出反感来,把我们办了呢。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笑道:“爷这样打算错了。目前已经到了十分危险,哪里还有商量的工夫。古来信陵君窃符救赵,成为战国时第一人物。爷此时也得学一学信陵君,来一个窃票救国吧。爷先将老王爷的支据偷出来,不要二十万,便是二百万也不愁没地方取去。将来事成之后,这笔钱还怕朝廷不还吗?到那时,爷便是重整社稷再奠乾坤的人,论理宣统的皇位,都当让给爷做。就是不做皇帝,领班的军机大臣,也不作第二人想了。”石风这一套话,句句打入载兴的心头。因为当日德宗驾崩之时,他父子本想运动着做皇帝,因为遇着庄之山先事防维,转危为安,他父子的计划,遂致不能实现。但是经此波折之后,载兴的皇帝梦却始终没醒。如今遇着石风,他们这一架,又勾起他的旧瘾来了,仿佛不日便可以身登九五。顺口说道:“孤家如果做了皇上,封你为恒贝勒,封伯泉为镇国公。”两人连忙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叩头谢过皇恩。又一面催着载兴,快快盗取老王爷的支据。载兴答应了,说明天未必能到手,你们后天午后到府里来,估八成可以做到了。
  石风同伯泉诺诺连声,辞别了载兴,一同出恩王府。才一出门,恰恰遇着广伯平,也来寻兴大爷福二爷。石风一把将他揪住,问他来做什么。伯泉说:“这里不是讲话之所,咱三人到四牌楼同和楼雅座,慢慢地叙一叙不好吗?”伯平连声说好,也不进府去了,仍旧乘上车子,三人一同到同和楼。这同和楼本是一个山东馆子,局面不小,坐落在本司胡同口外,是东城数一数二的大馆子。他三人进去,寻了一间雅座,叫堂倌摆上四个凉碟,温了两壶绍酒。石风发令,不叫不许进来。堂倌答应去了,他便郑重地问伯平道:“你终日在各处乱跑,耳目一定是灵的,近来可有什么新闻吗?”伯平道:“二爷怎么倒向我打听?你是报界人,什么消息瞒得了你们,我还要向二爷请教呢。”石风哈哈大笑,说:“你这人真是鬼灵精,这一点点事也要玩心眼儿。我们报界知道的,不过全是政府公布的消息,其余稍为秘密,便没有我们知道的份儿。你的朋友多,交游广,所见所闻,全是有价值的消息,何妨当作下酒物,叙说叙说呢?况且你今天到王府来,一定是报告什么事,在我们固不便强迫与闻,可是咱们全是一条线上的人,你说一说,咱们大家研究研究,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石风这一席话,倒把伯平给绕住了,忙笑道:“二爷的嘴真厉害,反倒说我是鬼灵精,真真冤屈杀小的了。你要打听消息,我把方才事报告给你吧。你们知道谋炸摄政王爷的几名要犯,不是完全释放了吗?”石风忙问道:“释放以后,怎么样呢?”伯平道:“如今全投降老项了,并且由老项拿出钱来,叫他们到南方去,勾结革命,好同我们满清为难。这事你们可知道吗?”石风伯泉全说不知道,追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伯平便把在胡宅的见闻,详细对两人说了。石风朝着伯泉笑:“你看何如?”伯泉道:“他们这一南去,将来的是非更多了。”伯平道:“你二位从府里出来,料想也是报告什么事情,不知可曾见着少王爷吗?”石风道:“少王爷正不高兴呢,见了面,不容我们开口,便大发牢骚,说我们全是骗子手,想借革命骗他的钱花。这真是冤哉枉哉,不定是谁骗了他的钱,却拿我两人出气,你说可笑不可笑呢!”伯平道:“本来少王爷的脾气就是这样,你别看他今天闹气,恨不得把人家生吞在肚里,等明天见了面,又有说,又有笑,他的气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伯泉道:“话虽这样说,总以多躲避几天为妙。所以我们见了你,就赶忙拉到这里,便是暗含关照的意思。”伯平连忙拱手致谢。
  三人吃过了饭,伯平回家,石风同伯泉出城,两人又在恒家密议了一回。石风说:“咱们又得着好材料了,后天见了他,把这事做一件秘密的报告,不愁他不拿出几十万来做开拔费。咱们有言在先,这笔钱可是按二八劈账,你只能得二成,下余八成全是我的。”伯泉道:“你多得一点原可以,也差不了这许多啊。”石风道:“你这人真不知道好歹,这件事完全是我做成。我要不想出这法子,并携带你一同进府,就凭你同管老二那种样子,想再见贝子爷的面,也很难啊,银子会到你的头上吗?再说二成就是四万块大洋钱,还少吗!”伯泉听他这样说,恐怕把事情闹僵了,将来一个钱得不着,只得忍着气儿,又拉回来,说:“咱们自己人,什么分多分少,我还真能争吗?”石风便也趁风转舵,说你明白就好办了,将来到手时,你多用一万八千的,也算不了什么。伯泉告辞回家,心里越想越高兴,凭空白得四五万元,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便宜,活该我文伯泉走这一步幸运。及至回到家中,管天下见了面,仍然是向他吵。吵得伯泉不耐烦,赌气回自己屋中睡了。第二天起床,连饭也不曾吃,又想出门,哪知衣裳被管天下穿在身上了。说你曾应许我,衣裳倒替着穿,今天也该我出出风头了。伯泉道:“别打哈哈,我还有正经事呢。等明天我一准让给你穿,还不成吗?”管天下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不成不成,我今天穿,你明天穿吧。说罢毫不客气,大摇大摆地便出门去了。伯泉扯着嗓子喊他回来,他如同没听见一般,早不知走到哪里去了。伯泉跺着脚骂了一阵,还盼望他晚上回来,哪知这位先生,竟如黄鹤一去不复返了。伯泉想要寻他,却又没地方去寻,只好自认晦气。到底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这种捣乱鬼,留在家里,也非常法。何况早晚有这一笔大进款,如果叫他知道一点影儿,他一定要平分疆土;不给他,他不定出什么坏主意。乐得他此时滚蛋大吉,免去许多后患。只可惜这两件衣裳,全是灰鼠脊子的新桶儿,时花库缎的新面儿,算计起来,也值二三百块钱,凭空被他穿了去,一去不回头,不定当在什么地方,连当票全要不回来,真是可惜极了。继而一想,自己有四五万元,甚样好皮袄置不起?何必可惜它呢。伯泉这一夜来盘算,总睡不着。才一合眼,仿佛自己已经到了天津租界,租好了很大楼房,自置的轿式的马车,另外还娶了两房姨太太,丫鬟女仆一大群,好不快乐。还想要到三不管逛一逛小班,高声喊道套车。这一句才喊出口,就有人在脑门上打了他一下,骂道:“穷断了筋的,连裤子全没得穿,还有车呢!”伯泉吓得睁开眼看,原来是太太福氏在地下站着,穿着很薄的衣裳,冻得瑟瑟发抖。伯泉揉一揉眼睛,爬起来笑道:“你不要开玩笑,咱们快发财了!等着洋钱到手,我带你下天津,住洋楼,坐马车,吃大菜,白日听戏,夜间看电影,也足足地乐上几天,补一补你的苦楚。”福氏啐了一口骂道:“穷鬼,不要做梦啦!你早早把我棉裤赎出来,叫我少挨几天冻,我就知足啦,我也没有坐马车的造化。”伯泉看一看太阳影儿,说:“了不得啦!我同恒二爷还有约会呢,怎么睡到这时候才起来。”说罢也顾不得冷,披上他那洋绉棉袍,匆匆便出门了。乘上人力车,一直跑到石风家里。二人见了面,石风很诧异地问道:“你怎么这种样子?我给你的皮衣服,到哪里去了?难道不出三天,就送入长生库吗?你也太没有出息了!”伯泉道:“不要提了,真真气死活人!”随将管天下怎样披上衣服就走的话,说了一遍。石风道:“我说不叫你招惹他,你看如何?这种样儿,怎能去见贝子爷?”叫家人又取过一套羊皮的来,看着他换上,然后一同乘马车到恩王府。
  马车到了府门前停住,两人一同下来,举目观看,不觉吓了一愣!原来门前站立的护兵,已经换人了。从前是王府的卫队同警察,如今卫队警察全不知哪里去了,却换了四名雄赳赳气昂昂的河南拱卫军。石风一见这神气,就知道不好,忙向伯泉使眼色,意思是叫他止步,不必登门求见了。但是两人既在门前下车,又不好意思一声不响又钻进车厢,拨转马头。在这犹豫之间,一个拱卫军已抢上来,瞪眼问道:“你两人探头缩脑的,想做什么?”伯泉道:“我们是来见贝子爷的。”军人说:“你们要见贝子爷,得先到门卫处挂号,等我们副爷上去回,见不见还没有一定。来吧,你先随我到门卫处。”两人到此时也无可奈何,只得随着他走。原来是从前的侍卫处,如今已经改了门卫处,内中坐着一个军官。石风不见犹可,见了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此人正是在龙子春家中遇着的,彼时他那蛮不讲理的神气,还在眼前。怎么恩王府竟会把他请来看门?心中正在盘算着,那人已经看见了石风,便大声问道:“你不是唱戏的吗?今天跑来王府做什么?王爷正在不高兴呢,哪有闲心听你们的唱。你们来了也好,先给俺老子唱两句听听。”伯泉在旁边听着,也摸不着头脑,只用眼瞟着石风。石风灵机一动,想着不如将错就错,自认是唱戏的,倒可免去许多是非。要不然,叫他看出形迹可疑来,当时便走不了。想到这里,只得深深请一个大安,说戏子是来给贝子爷请安的,不知副爷想听什么戏,我情愿伺候两出。那军官仰起头来想一想,说:“我昨天在三庆园听崔灵芝、薛固久唱《大登殿》,很不错的,你两人照样唱一出吧。”石风挤到这里,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了,只可掉转头来,向伯泉道:“你唱王三姐,我取薛平贵,咱们给副爷开开心吧。”伯泉看神气,知道这一关决脱不过。说唱倒可以,只是我的脸子,哪配取王三姐?还是你唱青衣,我唱胡子吧。那军官也说:“他的脸子不好,你的脸子好,脸子好的应当取女角。快唱吧,不要废话!”石风只得拿手帕子将嘴一捂,脸朝着墙:“金牌召来银牌宣,又来了本宫王宝钏。”他本是二黄票友,梆子当然唱不惯的,何况以二黄老生唱梆子青衣,更不对路了。这两句才唱完,那军官就瞪眼道:“滚蛋罢!唱的是什么,有你这样的崔灵芝?弟兄们快把这两个过了时的像姑给我叉出去!”陪进来的卫兵抢上去,每人打了两个耳光子,连推带搡的,赶出门卫处。
  可怜两人抱头鼠窜地出来,连大气也没敢哼,便钻进马车,吩咐快快回家,一溜烟似的出了城。回到家里,一进门,石风便放声大哭说:“我半辈子也没受过这样的辱,这是哪里来的晦气!”指着伯泉说:“全是你这倒霉鬼,无端想发横财,带累我出乖露丑!”伯泉道:“岂有此理!主意是你出的,我不过帮腔。如今受了辱,埋怨我。假如领出二十万块钱来,你能全数给我吗?”石风被他问住,只得又拉回来说:“你先别着急,咱们倒是调查调查,什么缘故。”伯泉尚未答言,忽见进来一人。石风迎上前去,说:“好了好了!我们正纳闷呢。二爷快请坐下,说一说吧,到底是为什么,门前换了这一班饿狼,凭空叫我们碰大钉子。二爷总该知道底细,快对我们说了吧,不然真闷死了!”你道来的是谁?原来是载兴身边调雕的把式,也是一个旗人,名叫松年,同石风作过街坊。石风因为常往府里跑,必须买一两个耳目,随时给他送信,报告府里的情形,因此同松年特别要好,时常请他吃饭又借给他钱花,所以松年实心实力的,情愿给他当腿。这一次他来,确是为报告一切情形。石风见了,如获至宝一般,拉着他问长问短。以下便是松年述说经过情形。
  原来载兴自经两人游说之后,便抱定宗旨,要偷窃老王的支据。无奈老恩王早有防备,他也深知这两个儿子是靠不住的。每年数万薪俸,府内的账房,还照例每人月支三千块钱零用,仍然是不够花销。一年到头,不定拉多少亏空,到年终还得老子代还。因此对于这两位少爷,时刻防闲,所有存款折据,及各项房地文书,完全镇在一只描金红皮箱里,放在自己住的套房里边,把钥匙交给侧福晋掌管。侧福晋轻易不出这间屋子,有时候出来,由房中大丫鬟桐华坐着看守。桐华是本府褒衣的女儿,从十二岁进府当差,今年十九岁了。真是千伶百俐,能够眉言目语,而且长得容貌又非常俊美。载兴、载复弟兄两人,全看中了她,百般献媚,想要得她的欢心。偏偏桐华看不中他两个人,说我当满了差,情愿出府嫁一个平民,不希望做侧福晋。因此他弟兄两人,于馋不到口。载兴想偷支据,又无从下手。知道这事白天是不成功的,只好等到夜间,相机行事。老王夫妻住在外间,桐华住在套间。载兴夜间请过晚安,抽冷子将电灯拧灭。恩王喊叫桐华快出来看看,电灯有什么毛病。桐华从套间出来,载兴便溜进去,藏在桌子底下。等桐华进来,上床安息,天已有三更多了。载兴从桌子底下爬出来,蹑足潜踪地走到红皮箱前边,掏出许多钥匙来,挨次配合。果然他寻着一把合适的钥匙,只是微然小一点,拧入锁中,用很大的力量,方才咔嚓一声将锁捅开。急急忙忙地取下锁来,将箱子盖揭开,伸手向里面摸索。空洞洞的并没有什么。探着身子向下一掏,可被他掏着了,原来箱子底下放着两个匣儿。先拿出一个来看,是福建雕漆的拜匣,外面用小金锁锁着。载兴料到票据一定在这匣中。又一转念:不妥,明明是两个匣儿,安知道不在那个匣里?倘然拿错了,岂不是劳而无功。我莫如把两个匣儿,一齐盗走,等事情办妥之后,再原物送回。倘能推倒宣统,占了皇位,我便是真龙天子,四海之内,全是我的,区区这一点东西算得什么!他心里只顾盘算着做皇帝,却忘其所以,将手中的匣儿吧嗒一声,撂在地上。因为响声很大,将桐华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便大喊有贼。吓得载兴手足无措,忙朝着她跪下,连连摇手,低声唤好妹妹,千万不要声张。哪知这时候老王同侧福晋全听见了,喊道:“快叫侍卫拿贼,别放他跑了!”桐华在套间应道:“已经拿着了,请王爷快起来,自己问吧。这个是内贼,不是外贼。”老王一听,心中立刻放下,以为一定是府中的太监小厮。忙披上衣服,趿半截鞋,走进里屋。不看犹可,看了不觉又羞又气,赶上前去,先踹了载兴两脚,骂道:“不要脸的下流混账崽子!你怎么偷起亲爹来了。我已经是七十岁的人,还能活上几年?等我死了,全是你们的,何必忙在一时,却丢这个人呢!”一壁骂着,一壁叫桐华将匣儿拾起。看看外面的锁还不曾开,叫桐华仍旧放在箱中,把锁锁好,然后坐在太师椅上,正式讯问载兴。
  载兴战战兢兢跪在地上,老恩王气哼哼的,问到底因为什么忽萌这盗窃之念?载兴在他父亲跟前,却倒不敢撒谎,便把石风、伯泉同他商议的事,二五一十,全对老恩王说了。老恩王气得跺脚大骂,说:“瞎了眼的奴才!你为何拿他们当好人?谁不知他们是满人中的败类,谁给钱,他们就给谁当狗。什么叫效忠皇室,不过是借此骗钱,看你是一个小孩子,拿出哄哥儿手段来,叫你自己上套。你难道就不想一想,世界上劝人家儿子偷爹,还有好东西吗?你以后千万不要再上这个当。你要明白,项老四确是好人。他始终不忘我的好处,连天派阮中书、杨志奇等,到府里来给我请安,并告诉我说,外边的风声很不好,革命党是想同咱爷儿对命,宗社党是想敲爷儿们的钱。这样看来,人家的话果然不假。那两个小子,全自命为宗社党首领,并且恒老二尤其可恶,各府门头儿全被他敲遍了。如今又想出这个题目来,要大大地敲一笔,你为什么要信他的话呢?看起来,这事还得求项老四,要不然这些邪魔外祟,实实的应付不开。前天是阮中书到府里来,昨天杨志奇又来了,他们全是代表项老四向我问安,并告诉我说,外边的风声很不好。那些革命党插圈设套,想从咱爷儿们手里敲钱。昨天长史处还接着两封匿名信,海亮拿上来给我看。一封是要借十万块钱,叫给汇到上海麦加利银行,交给一个外国字的人名儿收受。如一星期不能汇到,便放火烧王府。我不认得外国字,也没工夫考察那个人到底是谁,把信撂到一边去了。第二封信尤其离奇可笑,要的数目是五十万,叫汇到天津英国租界,交一个姓楼的收下。他自己说是孙文代表、北伐军总司令,限五天汇到。如其汇不到,北伐军一到京城,把咱爷儿们生擒活捉了去,上脑箍要银子。我看了又是生气又是好笑。诸如此类,已经闹得人头昏眼花,要再加上恒二、文大这种软敲,我们更成肉头了。据我想,你明天一早快去见见项老四,如果他没工夫,你便寻阮中书杨志奇,同他们商量一个法子,及早防备防备,省得再怄这种闲气。你快起来,睡觉去吧,我也不怪你。只要你能醒悟,以后不再上当就好了。”载兴受了他父亲一顿教训,心里也明白了许多。站起来说:“你老人家自管放心,明天一早,做儿子的一定去寻项四哥,同他商量一个妥当法子,嗣后绝不再叫你老人家怄气了。”恩王点点头,说你果能这样,我就放心了。他父子商议好了,各自去安眠。
  到第二天早晨,载兴果然去访项子城,当时由阮中书代表出见。载兴将来意说知,阮中书本是胸有成竹的。他们在暗地里同项子城早有协议,以为满清这一班亲贵,必须设法叫他们寻上门来,自求保护。然后将拱卫军分布在各府里,明着保护他们,暗着却是监视他们。以后他们一举一动,全有人随时报告,不要说宗社党组织不成,就是他们想要在皇太后驾前挑拨是非,也是绝对做不到了。因此项子城才派阮中书、杨志奇一干人,终日到恩王府,明着是请安,其实骨子里边是恫吓老恩王,好叫他自己上套。就连恩王说的那两封信,也是这些人使的手法。如今见载兴来了,知道大功已经告成,便从从容容地同他谈话。载兴将这意思一说,阮中书先做出很关切的态度来,说:“项宫保为这事发愁,不是一天了。他说我生平受老王爷知遇,时刻存着图报之心,如今赶上这种时势,我很发愁。这一班革命党,总要同亲贵为难,他们的狠毒手段,真是防不胜防。倘然有一个山高水低,我怎么对得起老王爷呢?因此不时地派职员一于人,到王府问安,并随时报告外间情形。现在少王爷亲自来说,足见外边的风声是一天紧似一天,我们万不可再大意了。但不知少王爷此来的意思,究竟是打算怎么样对付?宫保因为有紧要公事,实在分不开身,要不然一定亲自出来,给少王爷请安。”载兴听阮中书说得又恳切,又委婉,早就死心塌地,承认这一番好意,剖肝沥胆地,将求项子城代为保护的意思,完全说开。并声明自己是代表老恩王而来,无论如何,求他转达项宫保,代为设法。阮中书故意做出踌躇的样子来,说:“老王爷有命,宫保当然是义不容辞。但是此中还有一点难处,因为北京各亲贵府第很多,并不止老王爷一家。如今只对老王爷府中格外尽心,其余各府一律不管,面子上未免过于偏袒。但要一律保护,又怕别家不明白此中原因,发生误会,到那时好心反倒变成歹意,岂不辜负了宫保一片热诚?据我的意见,最好是由老王爷给宫保来一封信,信中的大意,就说近来外边风声紧急,有革命党混入京城,想要刺杀亲贵,非有得力军队分驻各府,不足以资保护。请宫保上念皇室尊严,下维地方秩序,速速拨派军队分驻各府,以尽保卫之责云云。宫保得这一封信,军队现成,当天便可以办到。少王爷请想,照这样,各家亲贵全可安枕无忧,皆出于老王爷一信之力。就连宫保也从此可放心,不致再发生意外了。”载兴此时,当然是无可不可。人家说什么,他听什么。马上回府,催着他老子写了一封信,自己拿着,又跑来见阮中书。阮中书接过看了一遍,说很好很好,请少王爷先回府,今天晚上便有好音。载兴去了,项子城这里立时调兵遣将,所有北京各王府,俱派拱卫军一排驻守。其余贝子、贝勒、公侯府第,也有派一排的,也有派十个兵的,一处不遗,完全派定。当时如一窝锋似的,分往各府,将旧日的警察卫兵等,一律缴械遣散。各府王公贝勒,还不知是怎么一件事,一个个全吓得魂惊胆落。后来由派来的兵头,把公事呈上去,大家这才明白,是老恩王要求这样办的。也有赞成这样可以保险;也有大骂从此以后,受项子城无形监视,连自由全被人剥夺了。无奈事已至此,只好忍气吞声。偏偏恩王府这一排拱卫军,排长名叫赵得胜,是河南陈州府的人,同项子城近同乡,又沾一点亲戚,原是拱卫军的稽查官。他听见这个消息,便跑了来,一定指名要恩王府这份差事,情愿降为排长。拱卫军的参谋长,因为这一点小事,便完全答应了。赵得胜领着一排人,走马上任,好不威武。到了恩王府,便把从前的侍卫处占据了,把几十名侍卫一齐赶跑,十几名警察吓得自行退出。赵得胜占据了侍卫处,便作福作威地闹起来。不但到恩王府来的,非经他许可不能上去回话,甚至本府的人要想出门买点东西,也得先到他面前挂号,经他许可才能出门。要不然,出去容易,回来不许进门。他自定的每月薪水四百元,什长一百二十元,伍长八十元,一等兵四十元,二等兵三十五元,三等兵三十元,每月由王府发给。另外还得管他们早晚两餐。早晨吃面条子,还得有四盘菜;晚饭吃馍馍,是四盘六碗,外要一个火锅。老恩王账房哪敢拨回,全一一应许了。每月花好几千块,算是请了一群饿狼。可怜文伯泉、恒石风连影儿也不知道,高高兴兴地跑来碰了个大钉子,还叫人拿当像姑看待,出尽了大丑。这也是他们意想不到的事了。
  却说项子城自从设成圈套,把满清一班亲贵一律监视起来,他心中安稳了许多。皇宫以内,只剩了太后一个人,项子城是口衔天语,自己想做什么便是圣旨,更无一个人敢同他违拗。这时候依着项子城的主意,索性乘这有势力的机会,痛痛快快同民党拼一下子,把他们赶的赶,杀的杀,一律逐出国外,此后挟天子以令全国,自己便是曹孟德第二,也不必做种种假惺惺了。偏巧清廷太不识机,这时候要是直截了当封项子城一个亲王,世袭罔替,这篇文章也就照作了。偏偏还要墨守成规,吝惜名器,仅仅封了项子城一个一等侯,作为酬庸。在清廷方面,还自以为破格,哪知项子城却大大不以为然。心说你们满清的社稷,已经到了土崩瓦解之时,错非有我项子城支柱其间,北伐军早就兵临城下了。我一个人的力量,敢说是重安社稷,再奠乾坤。你们就是把江山让给我,也不为过。何况区区一个王爵,还要咬文嚼字,说什么祖宗成法,不可变更。叫你们慢慢等着吧,早晚连你们祖宗的基业全要变更了。还说什么法不法呢!赌气把侯爵原封璧回,请他收回成命。一方面却派人同民党暗中接洽,许以不用兵力,共同推倒满清,第一任的大总统,却须让给项子成做。
  原来汪杜鹃、白重光从北京走的时候,所带的便是这种使命。要不然,项子城为什么拿出许多钱来,还派专人护送他们到上海。其中蛛丝马迹,明眼人自能一目了然。汪白两人到了上海,早有一班民党人到码头欢迎。陈起梅代表华兴,也亲自来迎接。把两人接到都督府中,当日便大排筵宴,给他二人接风。席上不过说了些别后情景,汪杜鹃盛赞胡璧人英姿飒爽,不愧一位少年俊杰。大家全埋怨他,为什么不拉璧人同来,也给党中添一位健全分子。白重光大笑道:“人家正在燕尔新婚,哪有闲心管我们党中的事呢?”大家酒醉饭饱,各自散去。汪、白两人在都督府中,同华兴、陈起梅开了一次夜半会议,商量秘密。汪杜鹃将此来的使命,同项子城的意思,约略对华兴诸人谈了一遍。华兴很不以为然,冷笑了两声,对杜鹃道:“汪兄,你在北京住了一年多,不过是牢狱的生活,并不曾同王公贵胄接近,怎么居然也会同化了?照你这样说,直然是给项子城做说客来了。我们民党中人,千辛万苦,受了多少危险,经了多少波折,真是拿头颅性命换来的这中华民国。好容易孙先生在南京就了大总统大任,我们的根基已经稳固了,却双手让给项子城,我们这天下是白白给他打了,那犯得上吗?这件事不管旁人,我华兴活一天,便一天不能赞成!依我劝你,把这话快快收起来吧,不要招大家不痛快了。”汪杜鹃被他迎头抢白了一顿,幸亏自己有涵养,不愿做无味的争辩。只微微笑了一笑,说:“华兄你也不要误会,假如我汪杜鹃要改变心肠,当初又何必冒险炸摄政王呢?天下事总得向活里看,我们民党的根基,也说不到巩固二字,项子城的为人,你也不可过于轻视。他手下文有良平,武有绛灌,汉阳一役,华兄也曾领教过的。我们有什么把握,能够消灭他的实力,使孙先生永久称尊?这事除非华兄敢担当起来,其余的人,只怕不能赞一词了。”汪杜鹃这一套绵里裹针、软中带刺的话,把华兴说得闭口无言。大家见他两人有些僵的意味,忙用话岔开。
  汪、白两人在上海只住了两日,便到南京去了。此时孙文在南京,已经做了临时大总统,总统府便设在总督衙门。这座衙门,当初原是洪天王府,规模十分阔大。孙文自做了总统,便任命民党中人,分担各部事务,只留着公府秘书长一缺,预备安置汪杜鹃。如今汪、白二人已到上海,孙文连去了两封急电,请他们即日来宁。两人到了南京,早有军警及各部民党首领前来迎接。二人略略周旋了几句,便一同乘车到总统府,由承宣官将二人引入总统办公室中。因为孙文早有传谕:如汪、白两人来了,一直请进来,不必经过种种手续。因此承宣官不敢怠慢,一面上去回话,一面把两人引进来。孙文见了,自然是非常欢喜。两人向总统行了三鞠躬礼。孙文拉着他俩的手,着实慰劳了几句,然后请他们坐下谈话。二人把当初谋炸摄政王的经过,后来怎样出狱,怎样托唐绍怡向项子城疏通,项子城怎样赠金送行,原原本本地说了一过。孙文道:“项子城本也是汉族的豪杰,他近年所做的事,全与民党不谋而合,看此人很抱着排满兴汉的大志。只可惜他所处的地位,与我们性质不同,要不然,很可以拉进我们党来,做一位同志。”汪杜鹃道:“这一次项子城的志愿,已经完全暴露了,他到北京第一步,推倒摄政王,把政权完全揽入一个人手中。就这一节上看起来,这个人的手段诚然不弱。至于他抱着排满大志,更是显而易见了。当初汉阳一役,冯国华再向前进一步,武汉地盘,早就被他夺回去了。他不先不后,偏偏要在这时候撤兵,岂不是明明表示想同民党携手吗?”孙文点点头,说:“你猜度的诚然有理。但是我们得用什么法子,才能沟通两方的意思呢?”汪杜鹃道:“这事很难说了。我们来的时候,项子城倒是间接着表示了一种意思,不过他这种意思,我们实在不好出口。在大总统这一面,确倒是没有什么,不过总统部下这一班攀龙附凤的人,实在不好说话,所以我们宁可不说,也不愿留这种痕迹。”孙文听他这话中有话,益发要追问情由。笑道:“杜鹃,你怎么拿出婆婆妈妈的态度来了?咱们是什么样的交情,难道你还有信不及我的地方吗?纵然左右人不谅解,他们也做不了我的主意,你何必以此为虑呢?再说我为革命奔走半生,并没有丝毫权利思想。果能于事有济,不要说牺牲总统地位,便是牺牲我个人生命,全是不成问题的事。杜鹃,你只管放心大胆地说一说。我这时候,最要紧是要明白项子城的真意。此事关系革命全局,你们万不可看轻了。”孙文说了这一套话,汪杜鹃没的再推脱,只得剖肝沥胆地说道:“总统真是明鉴万里。我们自己问良心,也不好再隐秘不宣了。项子城的真意,完全在总统地位上。比如这个地位能让给他,立刻便能同咱们携手;要不让这地位,他随时全可翻脸进兵,这便是握要之言。至于肯让不肯让,还在咱们。纵然退一步说,可以让给他,应当经过什么手续,有什么交换条件,也得要从长计议,不是一句话便能成功的。”
  汪杜鹃说完了这几句,冷眼看孙文俯首沉吟,似乎有很费斟酌的意思。忽然走上一个人拍掌大笑,道:“好了好了!项子城掉在我们的陷阱里了!”他这一笑,大家全都愕然!举目观看,原来就是宋樵夫。樵夫随孙文在南京代理秘书长职务,凡有大议,总统总是取决于他。他这一笑,总统忙问道:“樵夫,你有什么高见,快说出来,咱们大家也好参酌。”樵夫笑道:“方才汪兄所谈,我听了真是喜出望外。我为这事,发愁不是一天了,料想咱民党的劲敌,目前只有项子城一人。他所说的地位,只有两条路好走。这两条路,一条能致民党死命,一条却能促民党成功。他虽是一个雄才大略的枭杰,但就历史上说,总近乎旧派,我算计他许有八成走第一条路。他如果走第一条路,我们的革命事业,尚难一气做到。我们这一于人,还得死力奋斗,至早还得过一二十年,方能成功。他如果走第二条路,我们不受丝毫损失,安安稳稳的便成功了。从此我们的目的,总要算完全达到。就是眼前不操政权,将来我们的事业,不愁发展。”孙文问道:“你所说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意思呢?”宋樵夫道:“我所说的,就是赞成项子城做总统。唯恐怕他不肯做总统。他如今既自行表示出来,我正好顺水推舟,把这千斤担子,加在他的肩上。其实这是显而易见的事,说破了不值半文钱。因为咱们民党,并没有真正实力。不要看各处纷纷独立,其实不过少数投机,说真了是靠不住的。假如项子城破除情面地打我们,我们决没有制胜之力。但是他的为人,要想照着曾、胡、左、李,鞠躬尽力去拥护满清,那也是做不到的事。可是说不定他抱着曹操、刘裕的居心,先保满清,再从满清手中取天下,我们民党可就吃大亏了。如今他忽然存了做总统思想,当然把保全满清的心抛在一边去了。他既不保全满清,当然不想做曹操、刘裕,从此君主世袭这一关可以根本打破了。这便是民国万年有道之基,大家决不可轻看的。”孙文同汪杜鹃等,听樵夫滔滔滚滚,发了这一大套议论,虽然佩服他见识超卓,到底还有些怀疑。白重光首先问道:“宋先生,你说的诚然有道理,但是项子城的为人,决不可以常情推测。如今把总统让给他,他有了根基,说不定过三年两年,又想要做皇帝。到那时,我们民党手无寸铁,还不是白瞪眼睛看他造反吗?你又有什么法子可以预防呢?”大家对白重光的话,很表示同意。孙文尤其赞成,说:“白兄所虑得很是。我们凭空将总统让给他,直然是为虎附翼,说不定他将来称帝称皇,我们有什么法子能够限制他?”宋樵夫哈哈大笑道:“总统同白兄,全是但知其一,未知其二。我们对项子城,只怕他不肯走总统这一条路,决不怕他走了这路以后,再变别的花样。在项子城谋做总统,未必不看总统是将来做皇帝的一条终南捷径。但是他如果有这种算计,便是根本失败了。要知总统是民国的元首,没有民国也用不着总统。既有总统,民国便是正式成立了。既成立了民国,再想改为帝国,既做了总统,又想去做皇帝,这是绝对做不到的事。他将来如果走这一步,也用不着我们声罪致讨,讨他的人多得很呢。我们如今只需用总统作饵,把他引进这一途来,别叫他走了旁的路子,这是再要紧不过的事,其余全可以不必管他。”孙文此时,也略有觉悟,说:“樵夫既然这样主张,我对于总统地位,决不恋惜。但是推让之际,也得经过一种正当手续,不是私相授受的事。你们诸位,还得彻底研究,我民党事事得站住脚步,不要贻人口实才好。”宋樵夫道:“这是自然的,不劳总统操心。我们骨子里虽然肯让总统,到底面子上还不能不撑住了,提出种种相当的代价来,长长工夫,耐耐性儿,同他去磋商。必须事事脚踏实地,满清也消灭了,民国也告成了,我们党中的利益也有了,然后才能将这总统地位让给他。不是一句空话,便可以成功的。”
  孙文同大家对于他这种主张,极端赞成。随后又商量应提的条件,宋樵夫想出八大条件来,样样全是与民党有利,而且不露痕迹。后来又说到代表的人选上了,樵夫说道:“这倒是一个难题了。我们党中人才虽多,到底说到折冲尊俎,随机应变,实在还寻不出这样一个人来。大家要知道,我们同项子城办交涉,是很不容易的。他那北洋系中,全是些老官僚,口蜜腹剑,八面玲珑。民党一班青年,岂是他们的对手?随便用一点愚弄小手段,就把我们愚弄到里边了。必须也寻一位老官僚,而且擅长外交的,才能够上代表资格。不知总统意中,可有人吗?”孙文略一思索,说我想出两个来了:一个是熊长龄,一个是伍廷芬,你看这两人怎样?樵夫道:“这两人既是民党,又做过官僚。论资格全去得,但是熊长龄还不如伍廷芬,因为长龄并不曾做过大官,而且对于外交更是门外汉。伍廷芬在满清做过侍郎,又做过驻外公使,精通好几国的语言文字,对于交涉条约非常娴熟。而且他又上几岁年纪,经验阅历,更非熊长龄所及。总统如委任他当代表,足能同项子城支柱一气。据我想,代表人选,便决定是他好了。”汪杜鹃同白重光,也一致赞成,于是南方代表便决定伍廷芬。大家已然有了成议,汪杜鹃忙修了一封书,交北京随来的护卫带回。又封了一千元的谢仪,赠给这四个人。四人谢了,然后带着信回上海,转赴北京。到了北京先到项子城府第销差,并声明有要信面呈。项子城立刻把四人叫上来,询问了几句路上的情形,然后将信拆开,仔细看了一遍,向四人一摆手,他们便退下去了。然后传请赵秉衡、阮中书、杨志奇、唐绍怡,一同到宫保密室,有要事商议。少时四个人全到齐了,项子城把汪杜鹃的信取出来,叫他四人传观。看罢了,阮中书是最好发议论的,他便首先说道:“恭喜宫保!看这信上的意思,南方是降服软化了,大总统一席不用费力,便可轻轻移到总统肩上了。”项子城摇摇头说:“你看得太容易了。人家信上分明写着,还得经过会议,提出条件来,彼此磋商好了,正式成立一种协约,然后才能说到总统的问题上。哪有三言两语,就成功的道理呢?”杨志奇冷然问道:“宫保的心怀,于大总统之上,还有再高的目的没有呢?”杨志奇突然这一问,把项子城问得半晌答不上来。那三个人听了,也都为之愕然一怔!只有赵秉衡轻轻地点头,隐微中表示一种赞成佩服的意思。唐绍怡直着两只眼睛,忘其所以似的,不住用手指敲着桌子。阮中书虽然爱说话,但因杨志奇所说的话,关系太重大了,自己也不敢胡乱插言。大家只用眼看着项子城。要知项子城怎样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书呆子大发勤王论 革命党偷递决斗笺
  杨志奇凭空问了这一句,在座的人,全都愕然表示一种惊诧的意思,只有赵秉衡略为镇定。志奇用目向四下观看,自己也懊悔这句话问得太冒失了。但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可平心静气,敬候项子城的答词。到底项子城真是老阅历家,他听了这一问,当时虽觉着刺耳,面上略一红晕,转眼又恢复常态,只微微一笑,反过来问志奇道:“你说在总统以上,还有什么大志,这话我很不了解。民国的总统,便是至尊极贵,难道还有太上总统不成?但不知你说这总统以上,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何妨明言无隐呢?”子城这几句话问得很厉害,把一位足智多谋的杨志奇,窘得满面通红,张口结舌,急切答不上一句来。还是赵秉衡替他解围,叫着志奇的号道:“杏园你虑得未免太远了。如今只说眼前,咱们大家先把总统地位,替宫保稳住了,这便是一劳永逸的根基。至于以后的事,只能走一步说一步,暂时似无顾虑的必要。”大家听秉衡这样说,全都一致赞成,志奇也只好唯唯诺诺。项子城问大家道:“如今第一步,是先开南北会议。既开会议,就得派全权代表,还得择适当地址。这两个问题,是至关重要的。据我想,开会地址最好是在天津,不知你诸位以为如何?”唐绍怡首先摇头道:“这事恐怕做不到吧。”项子城问道:“怎样做不到呢?”唐绍怡道:“天津乃北洋门户,是北方的势力范围,他们民党中人,焉肯自投罗网,跑到天津来,受北方的监视呢?在我们,如果要提出天津来,他们一定要提出南京,这个地点,便解决不开了。”项子城道:“依你的意思在什么地方好?”唐绍怡道:“据绍怡推想,这个地点既不可偏南,更不可偏北,要寻一个适中的地方才好。但是适中地方很不易得,无己而求其次,只有上海,还对付着可以用的。”项子城大笑道:“上海岂不又偏近南方吗?上海如果可用,怎见得天津就不可用呢?”唐绍怡道:“宫保可不要这样说,上海决非天津可比。这两处虽然全有租界,可是性质却迥乎不同。天津接近北京,从来就受中央权力的笼罩,而且前有李文忠,后有宫保,全是不惧怕洋人的,所以天津租界,有名无实,要想借租界做护身符,是很不容易的。至于上海,却大大不然,各国租界,俨然就是外国的领土。不止中国官府权力,休想侵入分毫,而且外国的势力,直可及乎租界以外。如今南北会议,最要紧是,要使南方的势力全都无处行使,然后才能平心静气地商议问题。上海虽在南方,可是民党的势力却不能在上海租界行使,如在租界以内开会,是再平稳不过的,与我北方并没有丝毫不利的地方,宫保还有什么可虑的?据绍怡看,就是在上海最好了。”项子城道:“你说的固然有理,但是就这样做去,未免太老实了。你张口提上海,他一定不认可,还得要百方刁难。若我们先提天津,最后落到上海,作为一种让步的条件,免得他们得步进步。你们想,这样不比直提上海好吗?”众人一致赞成,说宫保所虑果然周密。开会地址,就是这样决定了。至于代表,究竟派何人相宜,还得请宫保自己斟酌。项子城想了想,便指着赵秉衡道:“你辛苦一趟何如?”趟秉衡躬身答道:“秉衡受宫保知遇,无论何事,只要派在我身上,全是不能辞的。唯独这件事,却另当别论。并非是秉衡畏难,也不是才力不及,因为其中有两种不相宜:一者秉衡是北方人,于南方的言语不甚通。要在会议席上,连对方说话全听不明了,如何还能说到议事?要处处借重翻译,无论舌人传话,全不可靠。纵然靠住,以本国人同本国人会议,还要用翻译,也未免太以笑话了。再者秉衡嗜好甚深,这是不敢瞒宫保的。将来出席会议,未必能按时刻准到,岂不耽误事吗?有这两种原因,所以秉衡决不敢贸然承命,还求宫保格外原谅才好。”项子城听他说的很有道理,也不便过于勉强,便问道:“既然你不肯去,便由你保荐一个人,作为替你去吧。”赵秉衡道:“宫保何必另外想人,眼前就有很合格的人,宫保为何不派他去呢?”他嘴里说着,便用手向那人身上一指,说:“这不是好代表吗?”大家顺着他的手看,原来指的是唐绍怡。项子城大笑道:“你保荐的果然不差!他本是广东人,又在上海住过多年,南省方言,他没有不通晓的。并且办交涉议条约,是他的专长。当初我在朝鲜时候,一切外交,全是靠他办。后来我在北洋任上,他以海关道兼洋文秘书,也很帮了我几年。如今这折冲尊俎大任,更是非他莫属了。”唐绍怡再三推让,说:“这一次的交涉,关系太重,非从前北洋时候可比。宫保还是另简贤能吧,绍怡实在不敢担承。”项子城道:“咱们是多少年的朋友,也用不着客气。我看你可以胜任,一定能胜任。你就赶紧下去预备预备。明天我去见皇太后,同她说明议和的意思,当天就可以降旨。后天你把随员选择好了,三五天便可到上海去。办事愈速愈妙,千万不可迟延。”唐绍怡连声答应,大家辞别项子城,各自退下。
  第二天早晨,子城进宫,面见皇太后,述说革命军如何猖獗,如用兵对付,难操必胜之权。莫若同他议和,既可免去人民涂炭,亦可保全皇室尊严。在朝廷饵之以官爵,料想该党中人,也不难俯首就范。只需简派一位有口才的全权代表,慢慢同他们磋商条件,一定能够折冲尊俎,较比用兵力讨伐,实在稳当得多。皇太后本是没有定见的,而且最怕打仗。如今听项子城说,可以不用兵力,能保全皇室尊严,真是喜出望外。忙问项子城,何人可胜全权代表的责任。项子城回奏:“现有前外交部侍郎,奉天巡抚唐绍怡。此人系西洋留学生,精通外国语言文字,历办外交,卓著成绩。而且效忠于皇室,一心靡他。如以此人充当代表,必能折服党人,输诚内向,挽回劫运,保我皇家。臣已议定派此人前往,不知皇太后圣意如何?”太后道:“卿既看此人能够胜任,一定不会错的,你就下去拟旨好了。”项子城下来,当日便发表了一道上谕:“唐绍怡着赏给尚书衔,派为全权大臣,磋商和议事宜。钦此。”这一道旨意发下来,唐绍怡一面谢恩,一面寻项子城请示方略。项子城道:“这一次和议,性质与寻常不同。在我们这一面,必须漫天要价,才压得住大家的口面。第一步保留皇室,必须多多争持几天。民主共和四个字,千万不要从口中答应下来。你只管放开胆子,同他们争,不怕闹决裂了,我自有法子挽回。这是大关目,你千万要记住了。再者你此番到上海,不妨多带几个随员。随员的人选,最好满汉各占一半。我这里已经有了四个人,两个旗人,两个汉人,你自己再物色四个,也要两旗两汉。我这里有很大的作用,你不要看轻了。”唐绍怡诺诺连声,又说这八名随员,不妨全由宫保指派,绍怡也可省却一番手续。项子城笑道:“你不要错会意,我并非要揽这种权,因为将来这些人,全有关系。你自己如果没有相当的人才,最好去见老恩王,请他推荐一两个人。这是最要紧的一个招数,务必要做到。”唐绍怡答应下去,即刻去见老恩王,物色随从人员,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项子城既简放唐绍怡为全权代表,心中打算:他此番去,关系很重,必须有几个得力人员帮他。这种人才,我夹带中固然不少,但是必须加以考量。自己坐在屋中,想了一刻,随喊谢大福:“快去把陈师爷请来,我有要事面商。”大福答应一声,去请陈师爷。阅者请猜这陈师爷是谁?原来就是项子城此番来京,在半途上遇着的陈学潜。学潜戴上帽子,随着大福一同来至上房。这是宫保一个人养静的地方,错非谢大福,别人也不敢擅自进来。大福先进去,回说陈师爷已经请到。项子城便亲自迎出来,笑道:“仲翁请里面坐。”学潜进至屋中,项子城拱他在上首椅子上坐下,然后问道:“这几日仲翁看什么书消遣?”学潜道:“宫保宅中,有一部前四史,字迹很大,学潜眼力不济,看洋板书是不中用了,看这部书对付着不甚费力。这几天的工夫,才将王莽传毕业。学潜很不明白,当日班孟坚是一种什么居心,却费尽九牛二虎的气力,替那样穷凶大憝,作了上传,还要作下传,至纤至悉,全要描写出来,使奸雄须眉毕现,这又是何苦呢?”在陈学潜,这一套话本是无意说的,哪知项子城虚心生暗鬼,却疑惑学潜是有意讥讽他,便用话岔开,说:“那些陈编断简的事,我们还讲他做什么?兄弟今天请仲翁来,是有一事相托,必须你老先生辛苦一趟,这事才圆满。”学潜忙问是什么事?项子城便将南北议和,各派代表在上海会议的事,约略说了一遍。又说全权大臣派定唐绍怡,全权之下,还有八位随员,将来也能出席会议,责任是很不轻的,非得老成望重之人,恐怕不能胜任。兄弟才想到,仲翁是我中州名士,并且平日乃心王家,此行必能折服民党,博最后的胜利。兄弟已将你的名字填入随员之首,就请你赶紧预备预备,好定日期赴上海。因为期限太促,不能久待了。项子城这一席话,总要算非常委婉。哪知陈学潜听了,脸上颜色忽然惨变。突然问项子城道:“宫保说的这南北会议,可是同革匪去会议吗?”项子城道:“现在民党已经据有数省,他们所借口的,也是为民请命,我们似乎也不可再以土匪目之。况且这一次议和,原出于皇太后懿旨。她老人家也是不忍人民涂炭,所以才想出这委曲求全的法子来,难道说我们做臣子的,就不知道爱惜人民,一定总得扩大这内战吗?”陈学潜冷笑了两声,说:“晚生说一句斗胆的话,这事就怨宫保处理不当。”陈学潜这种说话,在彼时要刨除他一个人,只怕可着中国,再也寻不出第二个来了。不要说项子城手下的人,没有敢这样说的,就连堂堂清室,什么皇太后、摄政王诸人,也未必敢说项子城一个不字。如今陈学潜居然张口敢说项子城处理不当,这个人的胆,总要算特别不同了。然而这个人的呆气,也要算独一无二了。他说了这种话出来,项子城却丝毫不动气,反倒和颜悦色地问道:“仲翁,你说我,我很乐意受教。但是怎么处理不当,还要求你明白指示才好。”陈学潜冷笑道:“宫保怎么倒请教晚生呢?晚生说话冒昧,实因不知宫保意旨何在。如今宫保既不耻下问,晚生倒要请教宫保了——宫保是否尚承认皇清朝廷是中国全国的主体?”项子城道:“这是自然。如今还是大清一统,并未改玉改步,谁敢说朝廷不是全国的主体呢?”陈学潜道:“宫保既知朝廷是全国主体,然则革命党窃据国土,称兵犯顺,我们是否应当认他为叛逆?”项子城道:“若单就朝廷这一面设想,固然也有此一说。”陈学潜道:“我们既知道他是叛逆,为什么要同叛逆议和?再说议和这一层,如果发于王大臣个人的意思,在暗地里同他们接洽,饵之以高官厚禄,赦罪招降,这是出于在下的意思,代宣朝廷德意,网开一面,也未为不可;岂有以朝廷君主之尊,却低声下气,同反叛去议和?只怕可着世界,也没有这样自轻自贱的皇帝。再要说,这事果真出于皇帝的意思吗?如果真是皇帝的意思,那么我们做臣子的,却也无可奈何。如今宣统皇帝,才六七岁,说一句罪过话,还是无知无识的孩童,他哪里懂得同革命党去议和。这明明是出于宫保个人的意思,一只手如何能掩尽天下人的眼目?宫保以一身系全国之安危,举措不可不慎。如今无缘无故地同反叛去议和,这事叫外省人民知道,一定发生出许多谣言,说朝廷势穷力蹙,不得已向革命军去求和,便是无端给革命党长了许多威风,给皇家灭了不少锐气。这是何苦呢?”项子城听学潜发了这一套议论,心中虽然含着很大的不痛快,面子上却一点不肯发露出来,反倒赔着笑脸问道:“仲翁责备兄弟的话,实在恳切之极,兄弟拜受昌言,理应铭诸肺腑。但是依着仲翁的高见,必须怎样才可以上保皇室,下保人民,得一个两全之道?”陈学潜见宫保不但不怪自己冒言,还这样虚心下问,便认定项子城还是忠于清室,并且大度包荒,肯向自己领教。他老先生便倾囊倒箧地大发议论,说道:“宫保肯受尽言,休休有容,真不愧为社稷之臣。学潜敢不竭尽所知,仰酬知己?如今学潜有一事请教宫保,就是目前的革命党,虽然猖獗,到底要同咸丰时的洪、杨,彼此互相比较,是否有长毛的势力大呢?”学潜这一问,在项子城心里,早就明白他底下想说什么话了。并且对于这个问题,项子城也很有折辩的余地。他偏偏不肯,却故意要引长陈学潜的话,便直然答道:“革命党如何能同洪、杨比较呢?洪、杨据有十几省的地盘,手下雄兵百万,猛将千员,而且在南京建都,根深蒂固,直然同北方成了一种对峙之势,岂是目前的革命党所能比拟的呢?”在项子城这样说,分明是将话柄递给陈学潜,所以学潜不假思索,便大笑道:“宫保既这样说,为什么当日朝廷不同洪、杨议和?洪、杨有这大的势力,纵然不能统一中国,似乎南北分立,步六朝的后尘,总不难了。为什么后来一败涂地,连尺地寸土也不能占有呢?难道说当日的朝廷不怕洪、杨,今日的朝廷反倒怕革命党吗?”项子城道:“天下事也不能一概而论。当年同治中兴,是什么时代?如今是什么时代?当年对付洪、杨的,是什么人才?如今还有什么人才?这事岂能够相提并论呢?”学潜冷笑了一声,说:“宫保这话又差了。要论时代,当年同治登极,不过才六七岁,是两宫皇太后训政。如今宣统登极,才三四岁,是摄政王监国。同是一个幼主冲龄,国家多难,怎见得同治可以中兴,宣统便不能中兴呢?至于说到人才,当年的曾、胡、左、李,及一班中兴功臣,固然是不可多得,但要据学潜观察,如今有宫保一个人,也足能与中兴功臣并驾齐驱。只要宫保肯以全力效忠皇室,对抗敌人,那些革命党,决不至如洪、杨之根深蒂固,猝难扑灭。但看人力如何罢了。”学潜这些话,明是一步紧似一步。项子城却沉住了气,毫不形诸颜色,反倒开诚布公地向下追问,说:“仲翁这样高看我,我自己口问心,实在有些愧不敢当。要说到效忠皇室,兄弟自己还信得及,我是有一分力量,尽一分力量,有十分力量,尽十分力量,绝不敢少有退缩。但不知仲翁的意思,除去议和之外,还有什么高明法子,能够使革命党屈服,使朝廷再建中兴之业,这兄弟倒要虚心领教了。”陈学潜道:“宫保一再说领教的话,晚生如何承当得起。晚生不过就心之所安,发为狂论。至于能否适用,还得宫保斟酌。据晚生想,目前的时局已经糟到这般地步,我们做臣子的,只有抱定勤王两字向前做去。至于成败利钝,非可逆睹。不过对付革命党,决不能有和之余地。就是将来他真个兵临城下,我们收拾余烬,背城借一,也得同他拼一个你死我活。何况他们不过是虚声恫吓,要真讲到兵力,那些毫无纪律的学生兵,怎能同我北洋劲旅相见于疆场?宫保只有放手做去,不必游移。这就是晚生一得之见。至于怎样调兵遣将,分路进攻,宫保自有权衡,晚生也不能仰赞万一。”项子城听他发了这一大套议论,忙拱手致谢道:“承教承教!这样看起来,随员这一席,仲翁是决然不肯俯就了。”学潜道:“宫保如派晚生到前敌参赞军务,晚生决不推辞。要说议和去当随员,只好请宫保另选高明,晚生就敬谢不敏了。”项子城听他说得这样决绝,知道勉强也是无益。便笑道:“仲翁既不愿俯就,兄弟也不便勉强,只好等有出征的机会,再借重高才吧。”说罢,便端起茶杯虚让一让,学潜立刻起身告辞。
  项子城送他至门外,然后回到屋中,自言自语道:“世界上竟会有这样腐儒,难怪他受穷一辈子了。”随又喊谢大福:“你到外交部请参事金国安,急速到我宅中,有事面商。”谢大福答应一声下去。他哪里肯自己去跑,便打一个电话到外交部参事厅,请金参事说话。金国安听说是宫保宅中来的电话,哪敢怠慢,忙自己去接。知道是宫保叫他,连说:“就去就去!”吩咐套马车即刻坐上,如风驰电掣一般,来到宫保住宅。原来这位金国安,便是本书第三四回中所叙的那个留学生。他在东洋结识了日妓田子,受她家的美人计,花了四五千元,居然把田子买到自己手中。田子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回国时候,居然将她母子一同带回。到了天津,却不敢公然带到家中。一者因为他父亲金友益家教很严,并且当了十几年的红候补道,从来未置过姬妾。自己才二十几岁,要公然带妾回家,他父亲知道了,一定要驱逐出门,说不定还送自己的忤逆,因此绝不敢这样冒昧。再者他的妻子洪氏,是北洋候补道洪长泽之女。洪长泽在北洋赚钱很多,家中的公子小姐全是娇生惯养,脾气很大。自从娶过之后,这位洪小姐事事节制着国安。未留学之前,在天津时候,国安每逢出门,必须带着太阳回来。如果回来晚了,他父亲这一关倒还好过,唯有妻子洪氏却不肯容情,当时便正式开庭,严厉审讯,差不多就要施用肉刑,加以体罚。因此国安在他夫人面前非常规矩,季常之惧是久经养成,不是一天了。他如今从国外带了这个宝贝来,如何敢叫洪氏知道。到天津这一天,便先将田子母子安置在日本旅馆。过了几天,在日本租界租了一所楼房,两楼两底,另外有厨房茅厕,雇了两名女仆,一个做饭,一个哄孩子。他每逢下班之后,便先到小公馆坐一刻,然后才回大公馆。至于星期,便在小公馆盘桓一日,对家里只说外面有应酬,好在就是给他拉车的一个人知道。拉车的大马,国安引为心腹,每月必格外赏他一二十块钱,因此大马守口如瓶。有时候回来晚一点,大马还能帮着他圆谎。就这样过了二年,居然瞒得非常结实,家中并无一人知道。这一年金友益病故在天津,国安丁了外艰,扶尸棺回他杭州原籍。洪氏自然得随他回家,田子领着四岁小儿,仍在天津过度。国安在银行里,给她存了三万块钱,月息八厘,每月有二百四十块钱,足够她过日子用的,他便安然回杭州去了。在家里居了一年的丧,恰赶上项宫保调任外务部尚书、军机大臣,便想起国安来,给浙江巡抚去了一封电报,调国安到北京有要差相委。国安本是热心做官的人,焉肯三年守制?何况又牵挂着田子母子,如今有了这样机会,真是天假其便,赶紧回电说即刻起程。却对他母亲同洪氏说:“我无论如何得行三年之丧,非服阕之后,不能出仕做官。不过项宫保脾气太大,我如果回电拒绝他,说不定要招出反感来,所以必须亲自走一趟,当面辞谢,免得他不乐意。我这次晋京,多者百日,少者两月,一定折回杭州。因为天津还有父亲置的许多产业,也需就便清理清理。你们娘儿两位,在家中谨守过度,用不了三个月,依然就可以团聚了。”他母亲听他说得这样恳切,当然深信不疑。洪氏却一定要随同走,说就便到天津住娘家,一年多未同父母见面了。国安说:“你身上现穿着孝服,怎好去住娘家?况且岳父的官运,正在蒸蒸日上,你穿着丧服回家,他老人家见了心里一定不快活。莫若等服满之后,我带你一同到天津,咱们便在那里长住,也省得往来奔波了。”洪氏听他说得有理,只好作罢。国安只带了一个随身小厮,名叫庆儿的,一同北上。到天津之后,先在日本租界同田子住了一个星期,然后才到北京去。临行时候告诉田子,俟等我在北京有了差事,便接你到北京。国安到京第二日,便去禀见项宫保。宫保见了他,很欢喜,说:“我那部中条约司里边,缺一个精通东文东语的,我想你在东京留学多年,对于东文东语,一定是非常娴熟了。因此调你到北京来,先派你在条约司东洋股郎中上行走。今天公事便可下来,明天你就到部任差吧。”国安道:“学生受宫保特达之知,理应效力。只是身丁外艰,才过一年,若遽然出来任差,恐怕于国家功令、个人孝思,全说不去。还是请宫保收回成命吧。”项子城大笑道:“你这人太固执了。我派你是差事,并不是现任职官,与丁艰不丁艰有什么关系呢?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到差,决没有人说你闲话。”国安方才的话,本非出于本心,不过是面子话,自占脚步。宫保这样一说,他当然没的再辩,连忙请安谢过委。宫保见他应了,心中很是高兴,说:“你就好好当差吧,除应领郎中薪俸之外,每月我贴补你二百两银子。将来起服之后,本司的掌印郎中,我一定给你补实了。”国安又再三致谢,方才告辞退下。果然当日便下了部委,第二天便到外务部任差。他见差事已经定了,便在前门外延寿寺街租了一所房子,是一座小四合瓦房,旁边还有车门马号。他人口少,住着非常合适。特派当年给他拉车的大马,到天津接田子母子到北京来,一同享福。好在他有的是钱,诸事全可以咄嗟立办。田子到北京后,他特特拴了一驾大鞍骡车。这是在前清时代,做京官第一样应备的东西。车是新的,骡子是壮的。也不用另外去雇车夫,大马不但会拉车,而且会赶车,从此便做了执鞭之人。另外还用了一个厨役,两个女仆。他三口儿在北京,自然是非常快活。只是转眼过了三个月,还不回家,恐怕洪氏等急了,亲自寻来,只得先写回一封信去,说本拟即日起程还家,只是项宫保不肯放走。现在正托人向宫保疏通,俟等疏通好了,一刻也不能耽搁,务必安心多候几天。又假托他岳父洪长泽的话,叫洪氏在家守制,千万不必到天津来。国安这一封信回去,自以为可以稳住了洪氏,决不至寻到北京来,便安安稳稳地在北京又住了三四个月。
  也是活该闹笑话。杭州会馆馆长,姓傅名青阳,是一位两榜进士,现任山东道监察御史,为人非常的调皮。他同国安既系近同乡,而且还沾一点亲戚——他的母亲,是国安的远房姑姑。白国安到京得差,他得着消息,便首先来看望。见了面,表弟长表弟短,口头上非常亲热。国安因为初到北京,也很愿有同乡来往,今见傅青阳这样套近,便引为知己,时常在一处吃饭游玩。有时竟把青阳领到自己家中,给田子介绍,居然内外不避。到了八月节,青阳向他张口借五百块钱,好还节账。国安只借了二百,青阳心里老大的不满意。转眼又到年节,青阳又张口向他借一千块,国安便直截了当地回复,说是一个钱也没有。这一次可真把青阳得罪了,骂道:“好小子!早晚叫你知道我傅青阳的厉害。”原来国安到北京后,始终不曾把住址告知家里,信上只说在会馆住着。洪氏写回信,便也寄在会馆。一连来了三封信,青阳全私自拆看了。前两封还交给国安,最后的一封,他却私留下了。因为后一封上说,他在京久不归,一定有什么外遇,明年正月如再不归,我必亲身到北京,倒要查一个水落石出。青阳正在怀恨国安,便秘密地写了一封回信,假托车夫大马的口气,说主人怎样结识了一个日本妓女,在北京延寿寺街一同居住,再也不想回家了。我也曾三番五次劝主人接太太到北京来,只是他执迷不悟,不肯听从。因此不得已,写信给太太,请你早早来京。到延寿寺街,见有外务部金寓牌子,便是主人家。那日妓常在家中,太太一直进来,见面就打,必能出气云云。写了这一封粗信,便挂号寄去。这一来,可就招出大笑话来了。
  你道什么缘故?原来这一条延寿寺街上,住着两家姓金的,而且全在路西,彼此相离并不甚远。这还不算巧,最巧的是全在外务部有差事,门外的招牌全是外务部金寓。不过这一家姓金的,是七品小京官,由贡生朝考一等,分发在外务部当差。他乃是奉天锦州的人,名叫金树铭,同国安在一部当差,彼此倒也有一面之识。在国安自命为未来的实缺郎中,自不把小官放在眼里。金树铭在部中,已当了十几年差,自以为资格深,交游广,对于国安那种骄傲样子,心里很不愉快。因此两人虽认识,无形中却含着一种芥蒂。偏偏那金树铭,也新从北京乐户中讨了一房妾,名字叫桂红。树铭的太太恒氏本是旗人,性情也很泼悍,上年因为有病,仍回锦州去了。屡次来信,说病不见好,一半时不能到北京来,所以树铭放心大胆,讨了这房姨太太。自从讨来以后,爱情倒是十分笃厚,只是终日悬心吊胆,恐怕大太太病好了,回北京来,这一场滔天大祸,实在不易应付。只好时常写信,探询恒氏的病况。偏偏这两三个月,并无一字回音,树铭心中算计,必然是恒氏的病势沉重,所以不能写信。因此益发放开胆子,给桂红置衣服,打首饰,又另外买一个丫鬟,雇了一个专管梳头的女仆,名叫骆大嫂。自从骆大嫂进门,专门挑拨,把旧日的女仆厨役,连赶车的,一律全被她在主人前说坏话,俱都赶掉了,另由她保荐了几个新人。因为仆役中没有一个旧人,所以才出了这一场大笑话。
  这一天,树铭散了早衙,同几个朋友,到粮食店中和园,去听谭叫天同路三宝演全本《乌龙院》。天有三点钟,金宅门前忽然停住了一辆马车,里边坐一位三十上下的女太太,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丫鬟。到得门前,车夫跳下来,看了看门外的牌子,便把车门拧开,说道:“请太太下来吧,已经到了。”只见那妇人气哼哼的,先叫丫鬟下车,扶着她下来。车里只有一个小包袱,丫鬟随手取出来。妇人仰头看了看牌子,便一直向里走,丫鬟在后面跟随。门房见进来两位女客,忙迎上去问道:“太太是找谁的?”那妇人瞪眼骂道:“混账东西!你家主太太到了,还问的是什么?”门房一听“家主太太”四个字,早已慌了手脚。因为平日听老爷说过家中还有大太太,今天看这情形,知道必是大太太到了。连忙深深请安,嘴里还说着:“请太太安!”转过脸来,便要向里跑去报信。妇人喝道:“站住!谁叫你去多说话!”门房不敢跑了,只得随太太身后向里走去。才进了二门,迎头碰见骆大嫂。骆大嫂本是久惯伺候人的,一抬头,便猜着八九。忙躬身站住,先向丫鬟问道:“可是大太太来了么?”丫鬟道:“是大太太,姨太太在哪里呢?”骆大嫂一听,当时也慌了,忙向前请安,说:“请太太先到上房西屋坐吧。”哪知这妇人心眼多,骆大嫂让她西屋坐,她一直便奔东屋去了。踏进屋门,只见屋中陈设得十分华丽,别的先不用说,只一架大红洋绉帐子,葱绿的帐沿,便觉耀眼争光,十分灿烂。妇人过去一伸手把帐幔挑开,只见里面的被褥,全是簇新电光缎的,一个年轻妇人,正盖着被子睡午觉呢。妇人不看犹可,看了不觉醋火中烧,哪里按捺得住?伸手便将被子扯起来,撂在地上。睡着的妇人一惊,兀地坐起来揉一揉眼睛,才要发作,那来的妇人早赶上去,左右开弓,先打了她两个嘴巴。骂道:“娼妇!这是你睡觉的地方吗?也不拿镜子照一照,你是哪里买来的粉头,趁早儿给我滚蛋,晚一步便要了你的命!”被打的妇人哪里肯依,从床上跳下来,饿虎扑食一般,便抢过来拼命。嘴里也不于不净地乱骂:“你是哪里来的野妇村姑,敢跑到我家来打人!”骆大嫂同丫鬟,此时早跟进来,见她俩扭在一处,骆大嫂忙把桂红拉开,说:“姨太太,这可使不得,这位乃是大太太,千万不可无礼。”丫鬟也拉住那妇人劝道:“太太,先消一消气,等老爷回来再说。”桂红被骆大嫂拉至外厢,仍然不依不饶,说:“我进门时候,并不知道有什么大太太。她纵然就是大太太,也不能这样野蛮,进门来不问一个字,张口就骂,举手就打,世界上有这样不讲理的人吗?”她这一套话,把屋中的妇人益发给招翻了,伸手便将穿衣镜推倒,紧跟着,“咕咚咔嚓唏啦哗啦”一阵乱响,原来是痰桶也踹倒了,花瓶也摔碎了,案上的一切陈设也全扫到地下了。骆大嫂只得又进来劝,说:“太太才进门,先休息休息,等少时老爷回来,有什么话全好说,何在这一时呢?”妇人听见“老爷”两个字,她的气益发大了。一迭声问:“老爷倒上哪里去了?快给我寻回来!想躲着不见不成。你纵然钻进了耗子窟窿,我也拿开水把你浇出来!”骆大嫂说:“老爷到部里去了,少时一定回来,太太先耐心等一刻吧。”妇人瞪眼道:“他始终不曾告我说有差使,这时候怎又到部去了?到部去也得给我寻回来。”骆大嫂一听,心里很诧异,想老爷在部当差,不是一年了,怎么太太还会不知道呢?想到这里,便暗暗拉丫鬟的衣襟。丫鬟随她至外间,骆大嫂低声问道:“这位太太娘家姓什么,你可知道?”丫鬟笑道:“我还是她娘家的人呢,怎么不知道?她娘家姓洪。”骆大嫂听了,点点头,这才不疑惑了。原来丫鬟是南省人,南省人说话,洪恒不分,骆大嫂听她说姓“恒”,便信为千真万确,是这宅里的大太太了。按说洪氏也是南省人,为何说话听不出来呢?因为她父亲洪长泽,在北方候补多年,洪氏从四五岁时便随她父母在北方,所有说话的口音,完全变成京话了。所以骆大嫂认定她是北方人。这种阴错阳差,直然成天造地设,也是纳妾人默默中一种当然的结果。
  妇人既闹得不可开交,骆大嫂便吩咐厨役去寻老爷,说大太太来了,现在正闹脾气摔砸呢,请老爷快快回来解围吧。厨役彭二奉了骆大嫂的命令,先到外务部打听。茶房说:“金老爷到部中,吃过早饭便同着本司的几位老爷出城去了,听说是到粮食店中和园听戏。这时候不到五点钟,离谭老板上场还远得很呢。你赶紧到中和园,一定见得着。”彭二不敢怠慢,又即刻折出城去,到了粮食店,直跑进中和园。先在池子里寻了一回,不曾寻着,只得又上包厢。一直寻到了下场门后官厢,才看见他家老爷,还同着五六个人坐在一个厢里,正在直着两眼,看金秀山、贾洪林、陆杏林、罗寿山四个人唱《忠孝全》呢。他赶忙跑过去,叫了一声老爷。金树铭经他这一叫,方才掉过脸来。见是厨子彭二,便不免吓了一跳,忙问道:“你来做什么?家里有事吗?”彭二躬身回道:“回老爷话,大太太才到了,正在家里闹脾气呢,快请老爷早点回去吧。”金树铭听见大太太三个字,早已吓得真魂出壳,“哎呀”了一声,陡然站起来,向同座的拱了一拱手,说:“对不起,明天再见!”便出了包厢,随着彭二下楼,寻到附近车厂子,催车夫急速套上车,慌慌张张地跳上去,只说了一句“回家”,车夫加快向前赶。金树铭心中盘算,这一只胭脂虎,实在有些不好对付,深恨当初,不应当娶妾。无奈事已做错,丑媳妇也得去见公婆,只得硬着头皮回家。进了门不敢一直走入上房,先在临街小客厅中暂避风头。却暗暗吩咐彭二,去唤骆大嫂出来,自己打探打探。少时骆大嫂出来,愁眉苦脸的,叫了一声老爷:“你老快见大太太去吧,我可实在没有法儿了。方才是我亲手卧了两个鸡蛋,劝她先吃一口东西,这才停住不闹了。老爷要晚去一步,不定又变出什么新鲜花样来呢。”金树铭听了,只得发一发狠,随着骆大嫂慢慢踱进上房。他心里说,我见了面,只给他一个服软,说好话,也不见得她就真把我生吞活吃了。心里正在想着,忽然一个人拦腰把他抓住,说道:“嘿!你当初娶我做姨太太,并不曾说家里有正妻。如今贸然来了这个野货,进门就打人嘴巴,这是什么道理,我只有同你算账!”说罢一个羊头撞过来,就要拼命。吓得金树铭连忙倒躲,举目观看,正是他的姨太太桂红。连忙地摆手摇头,表示不叫她声张。又单腿屈膝,表示一种哀求的意思。桂红倒还知趣,见他这样可怜,自己一声不言语,赌气回西屋去了。树铭见搪走了一个,心中略为放下,这才掀起东屋的帘子,向里观看,仿佛他那位夜叉婆,就在眼前。及至帘栊启处,同屋中的妇人正打一个照面。哦?不对啊?这是我的太太吗?我怎么不认得啊?屋中的妇人,也正在盼丈夫盼得眼穿,听有人打帘子,她连忙抬起头来,向对方仔细看。哦?不对啊,这个男子是谁啊?不是我的丈夫啊,莫非是我丈夫的朋友?因为他不敢家来,特意托付朋友前来疏通,也是有的。想到这里,便大着胆子问道:“你是谁啊?”树铭听她这样问,便也照样问道:“你是谁啊?”此时骆大嫂已经跟进来,听他两人这样问话,更觉着摸不着头脑,便插嘴向那妇人说道:“太太,你老人家怎么打起哈哈来了?这一位便是我们的家主老爷,太太同他做了多少年夫妻,怎么倒不认得?”妇人啐了一口道:“呸!谁同他做了多少年夫妻!”说罢领着丫鬟,便要向外走。树铭在门口一横,正颜厉色地说道:“这位大嫂,你先慢一点走。我同你一非亲,二非故,且并无一面之识,你跑到我家来,又是打人,又是摔砸物件,如中了疯魔一般。闹完了抖手一走,世界上还有这样不讲理事情吗?”树铭一说这话,紧跟着他那姨太太桂红同骆大嫂,也一齐围拢上来,七嘴八舌。桂红张口先问道:“你可认着丈夫了吗?我看你就像孟姜女,万里寻夫,真不容易,只可惜你过于性急了,拉着一个就算是丈夫,公然拉到我家来了!但是你要睁开眼看看,像我们那老爷,已经四十多岁,快半百的人了,还拉他做什么?现放着许多青年小白脸,为什么不去认丈夫呢?”这一套刻薄话,说得那妇人满面通红,哪里答得上一句来。到底还是骆大嫂上几岁年纪,沉得住气,不慌不忙地问道:“太太你老到底是寻谁家的,为何走错路了,却跑到这公馆来?”妇人到了此时,也不拿太太的架子了,向骆大嫂深深万福,两眼中止不住流下泪来。说:“这位大嫂,你有所不知。我们是浙江杭州的人,我丈夫名叫金国安,是去年到北京来的,项宫保派他到外务部任差。他娶了一个日本妓女做妾,既不接眷,也不回家。是有人给我去信,叫我急速到北京来。信上写得很明白,说是前门外厂东门延寿寺街,门口有牌子,是‘外务部金寓’。我从天津来,下了火车,一直奔到这条街,亲自查看门牌,果然有‘外务部金寓’,一点也不差,我这才敢进来。却没料到张冠李戴,出了这大笑话。我实在对不住这宅里的老爷太太。等我回家以后,必然亲自来负荆请罪。至于摔砸的东西,我必拣选上好的买来奉赔。”妇人说到这里,骆大嫂才要答言,只见金树铭满面赔笑,向那妇人深深做了一个大揖,很恭敬地说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司长太太到了,恕晚生一时鲁莽,言语不周,得罪了太太,千万不要见怪。”又回头吩咐他那姨太太桂红:“快去沏上好的茶,给司长太太压惊。”众人见树铭忽然变成这种状态,全都相顾愕然,不知他是一种什么意思,就连洪氏也有点莫名其妙,忙说道:“这位金老爷,你不见怪我,我就感激极了,怎么倒这样谦恭起来,我实在有些愧不敢当。”树铭笑道:“太太请坐,听我慢慢地告诉你。你家老爷,现在是外务部候补郎中,代理翻译司司长。晚生同他在一部当差,虽不在一个司中,却彼此时常见面。如今太太来到舍下,既有同寅之谊,又有司蜀之情,晚生理应招待。就是摔毁几样东西,也算不了什么。太太且请在舍下休息一刻,俟等打听着司长的准住址,再由舍下套车,送太太回宅不迟。”洪氏听树铭说得这样委婉恳切,便完全认他是好意,殷殷向他打听:“国安到底住在哪里?”树铭道:“司长的准住址,连我也不甚清楚,因为他从前住在杭州会馆,现在听说自己租了房子。究竟在什么地方,我可不知道,但是决不在这延寿寺街。如果在本街,他一定挂有牌子,我焉能不知道呢?我想给太太写信的人,一定同司长有挟嫌,故意支使太太到舍下来,闹这种阴错阳差的笑话。依我的愚见,太太先安心在舍下候一刻,我自己去寻司长。他此时多半还在部里,我寻着他,他一定来接太太,岂不比太太自己去寻强吗?”洪氏再三称谢,说:“金老爷为我们家事受累,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如今也只好这样,我就在府上等候吧。”
  树铭听她答应了,连忙匆匆地出了家门。好在相离不远,便一直寻到国安家里。恰巧国安回家不多时,听说金树铭来寻他,并且有要事非面谈不可,只得捏着头皮出来会客。树铭一见他面,便沉下脸来说道:“司长,你的大太太今天来寻你,你就应当套马车,自己到车站去接才是道理。你就是不去接,也不应当打发她到我家撒疯。如今把我一屋子的家具全摔碎了。最可惜是我一对乾隆五彩的瓷瓶,当初是三千五百两银子买的,还认便宜,现在五千两也怕买不出来。没旁的说,司长就是照样赔我吧。除去这一对瓶之外,旁的我自认晦气。唯有这瓶,是不能白砸的。”树铭这一个雷头风,直把国安拍得手足无措。他确乎不在这一对瓷瓶上,三五千两银子,在他看着,算不得什么重要问题。只有他这位太太,出其不意,如飞将军自天而下,他听了实在有些震惧失常。忙赔着笑脸说道:“老寅兄千万不要着急,摔了你的宝瓶,当初多少钱买的,我赔你多少钱,决不叫你受着一点损失。只有内人现在哪里,他是否知道我现在的住址,还请老寅兄明白指示。”树铭听他允许赔偿,便不似方才那样急迫,笑着说道:“司长要打听这个,请先给晚生签三千五百两支票,晚生必有满意的答复。”国安毫不游移,从怀中掏出支据来,立刻签好了数目,盖上图章交给树铭。树铭接过来看,是正金银行的支票,立时笑逐颜开,藏在怀里,拱手致谢道:“到底司长慷慨大义,晚生感激极了!”国安道:“到底内人在哪里,请你快告诉我吧。”树铭随将怎样稳在家里,怎样自己说谎,到部里寻访司长,怎样对他说司长住在杭州会馆,全对国安说了。国安深深给树铭请了一个大安,说多谢老寅兄随机应变,实在是成全小弟了。树铭在旁边又替他出主意,说:“司长快把门外的牌子摘进来,这是最要紧的一着。要不是因为牌子,何至闹得这样阴错阳差呢。”国安连声喊大马:“快把门外的牌子摘进来!”树铭又催他快收拾一点行李,到会馆去暂住一间房子,然后由我用马车把太太送至会馆。只说司长在会馆卧病,不能亲自迎接。这一场天大的是非,可就完全消灭下去了。国安连连点头,说:“老寅兄的主意果然高明,我就这样办理。只求你晚一刻回家,好容我安顿好了。”树铭道:“这是自然。我不但晚回家,还可帮着司长安置一切。”两人匆匆地收拾了两件行李,大马套好了车在门外等着,一同上车,来到杭州会馆,草草收拾了两间房子,将行李略为布置好了。树铭又匆匆折回家中。洪氏已经盼得眼穿,见他回来,忙问见着国安没有。树铭故做出皱眉叹气的样子来,说:“这道儿太跑得多了。晚生先到外务部,说司长已经三天没来了。我又跑到杭州会馆,这才见着。原来司长因为感冒风寒,病了三四天了。他听说太太来到,便强挣扎起来,要亲自到舍下迎接。是晚生拦住他,说外感的病,就怕见风,等我亲自送太太到会馆来。如今车已驾好了,请太太同这位姑娘,同到会馆去吧。晚生在家也没事,专诚送太太前往。”洪氏又问道:“会馆中是他一个人住着还是有家眷呢?”树铭连忙摇头道:“并没有家眷。”洪氏听见没有家眷四个字,心中的醋火立刻减去了十分之九。却不知这一幕戏法,完全是树铭一个人变的。算是她丈夫花了三千五百两银子,只买得这一场戏法,变得干干净净,并不曾露一点马脚。洪氏反倒千恩万谢,连连向桂红万福说:“改天必要过来请安赔礼。”桂红此时,已知道她丈夫得了便宜,便也另换一个态度,太太长太太短,口头上极力恭维。并亲自送洪氏出了大门,眼看着她上了车。树铭跨在车沿上,一直将她主仆送至杭州会馆,亲自陪进门来,见了国安,方才告辞而去。洪氏见国安躺在床上哼哼,便认定他是有病,反倒不好意思发作。只将大马臭骂了一顿,问他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写这坏信。可怜大马挨这一场空心骂,还摸不着头脑,反倒向太太请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太太只得将接到信的话,略略说了几句。大马急得指天画日,说小人如果写过一个字的信,叫我手上长碗大的疔疮。国安也帮着他分辩,说:“大马并不认识字,他怎能写信呢?这一定是同乡造的谣。因为他们时常向我借贷,偶然借贷不周,便胡造妖魔,你怎么单听这一套呢?”太太已然见着了老爷,便安心在北京住着。又因为会馆不方便,在东城单牌楼一带租了一所房子,从此国安又成了两分家。
  他起服之后,果然补了外务部郎中。及至宣统三年,由郎中又升了本部参议。项子城到北京来,他也曾谒见过一两次。恰赶上同南军议和,项子城碰了陈学潜的钉子,心中很为懊恼,便想起金国安来,马上用电话招呼到宅中。一见面,项子城便对他说:“南北和议已经派了唐绍怡作代表,尚缺少八个随员,我想你可以充一个。你再保荐一两个在旗的人员。外务部中各司里,旗员很不少,只是我一时间想不起来。你可开出几个人名来,并附注简明履历,我好酌量派一两个。最好是要守旧派的,倒不用什么新人物。”金国安诺诺连声,立刻告辞下去。在秘书办公室中,开了两个人名:一个是张恩厚,字子重,汉军镶白旗人,是外务部条约司的主事;一个是志兴,满洲正黄旗人,是外务部堂主事,兼司务厅司务。张恩厚乃是一位旗秀才,并在日本东京留过学,是早稻田大学法科毕业生。这位先生,性情非常古板,真可称是非礼勿视,非礼勿言,而且胆量又极小,随便一点事,便能把他吓得手足无措。在外务部当了几年差,倒是循规蹈矩,极得上官的信任。所以国安不假思索,便先把他开出来。至于那位叫志兴的,乃是世家子弟。当日他的堂姐为光绪皇帝的妃嫔,他便公然以国舅自居。先在理藩院挂着一个笔贴式衔,终年也不去应差,只随着一班吃哥儿架秧子的,斗鸡走狗,问柳寻花,度他那种骄奢淫逸的生活。后来因光绪帝失势,某妃已死,志兴的势力便也随着一落千丈。十几年的功夫,家业已经花去大半,眼看着就不能支持了。实在被迫无法,这才立志想要正经当差。好在亲友有势力的,还不在少数。第一个大学士拉同,当日曾受过他家的好处,志兴便寻了去,说明来意。拉同素性本好诙谐,今见志兴来了,亲口说了许多立志要强的话,便不觉大笑道:“老弟,你怎么说起笑话来了?凭你这样漂亮人物,正好骑上快马,去跑蟠桃宫。再不然,便同你那好朋友,到白云观去会神仙,正好及时行乐,为什么想起当差来了?你老弟要想当差,等我奏明当今,替你单立一座俱乐部,里面设上花柳司、麻雀司,大菜科、香摈股,就请你做该部大臣,一定能够胜任愉快。至于其余各部,恐怕没有安置你的地方。”拉同说完,又哈哈大笑。志兴连羞带气,不觉放声大哭,又恳恳切切,述说他家中的苦况。拉同这才郑重地安慰他,说:“原来这样,愚兄一定替你设法。你在理藩院声气太不好了,莫若到处务部去吧。好在项宫保同我至好,我托付一语,他自然关照你。”果然未出十天,外务部给理藩院去咨文,调志兴来部任差。在理藩院正把他看成累赘,乐得有人来调,立刻复文照准,志兴从此便在外务部任差。真个是败子回头,万金不换。他从此专心致志,谨慎从公。过了几个月,便提升了堂主事。后来历任尚书全有拉同关照,因此志兴的差事,当了六七年,始终不曾更动。最近因为司务厅司务出缺,又委他暂为代理。这两个缺,在部中是列为最优的,他一身兼之,所以军马衣服,很是阔绰。项宫保吩咐金国安保荐两个人,国安便将他一齐列上,当时呈上去,居然全核准了,第二天便用内阁总理大臣下委任状。此时老恩王保荐的人,也由唐绍怡呈到项子城面前。内中两个旗员,一是龙华,一是海亮。项子城并不挑剔,一律核准加委。海亮原是恩王府的长史,龙子春在旗员中,号为通达时务,所以恩王看中了他。至于海亮,不过拿他当自己的耳目,将来会议情形如何,可以随时报告。要说到出席发言,他一个当家人的,有什么知识?这四旗员中,就是张子重、龙子春,尚有一点学识,那两个,一是纨绔子弟,一是世代家奴,不过随着充数而已。至于汉人中,有金国安、杨修、章敬宗,那一个却是项子城家的教读老夫子,姓徐名蔚,字豹文,保定人。还是桐城吴挚甫先生的高足弟子,人品极其高洁,只是性情迂腐,项子城因为陈学潜不肯去,所以选中了他。这位先生倒是直任不辞。八名随员全委定了,紧跟着唐绍怡请训出京,皇太后在慈宁宫召见,很勉励了几句,叫他临机应变,无论如何,总要保住皇室尊严才好。绍怡答应,说:“臣必竭尽心力,报效皇家。”下来又去见项子城,子城也是一再嘱托:“大清皇室,务必设法保全。将来无可奈何,就是作虚君共和,也千万不可把皇室推倒。至于其他条件,全可以迁就通融,这一层你务必要记住了。”唐绍怡诺诺连声,说:“将来会议情形,绍怡必随时电呈宫保请示,宫保认为可行的,绍怡也不敢坚执;宫保不认可的,绍怡也不敢擅专。”项子城点头道:“这样好极了。你不必再耽误工夫,明天就到上海去吧。”绍怡答应退下。第二天一早,率领随员仆从,乘早车先到天津,包了招商局一只官轮,转赴上海。
  到了上海,陈起梅派员到码头迎候,在中国地替他预备好了行辕。绍怡执意不肯住,还是住在租界大饭店中。本来这也难怪,谁不求身命的安全,焉肯在革命党的范围内讨生活?陈起梅见北方代表已经到了,赶忙给南京去电报告经过情形。孙文也立派伍廷芬带领随员,前往开会。好在一切随员也全是预先派定的,宁沪朝发夕至。大家来到上海,伍廷芬先拜访唐绍怡。两个人既是同乡,又是旧日同寅,从先彼此感情很好,如今却做了对手方的代表,将来在会议席上自然免不了一番争执。但目前久别重逢,见了面倒是十分亲热。绍怡留他在大饭店晚餐,两人直谈了有三个钟头,彼此也略略交换意见。绍怡说:“你我当初全是朝廷官吏,饮水思源,对于满清似乎不好过为已甚。”廷芬大笑,说:“老弟真是妇人之仁。如今胡运已终,正是我们汉族伸眉之日。若不乘此机会根本推翻,将来他们有了英明之主,我汉族仍脱不了专制之孽,何如一劳永逸免致他年再起革命呢?再者项宫保的为人,有种族思想,有世界思想,不愧是一位大英雄。你老弟正好乘此时机,向他进言,为我们汉族争一口气,为什么反倒帮着满清说话呢?”一席话说得绍怡闭口无言,半晌答不上一句来。迟了片刻,方才搭讪着说道:“大哥,你也不可过执成见。咱两人所处的地位不同,假如你要是北方代表,自然就知道内幕的难处了。”廷芬大笑道:“愚兄要肯做北方代表,这时候早就补了外部尚书了。我自那一年到北京,做了半年的外部侍郎,便看出满清气数已完。那些亲贵,一个个自负万能,其实除去招权纳贿,骄奢淫逸之外,还有什么本事?我赌气出京,立志一辈子不做满清的官,如今总算如愿以偿。奉劝你老弟,也早早把旧思想变一变吧,不必再效忠于满清啦。”两人又谈了几句,总觉着话不投机,廷芬便告辞去了。第二天绍怡又去回拜,他两人议定了开会的日期。临时两方委员一律出席,取一种对等形势,北代表在东边,南代表在西边,各自提出议案来,彼此商酌。北方第一条提出来的,便是实行君主立宪,大清皇帝仍然万世一系。南方提出来的第一条,便与此绝对相反,满清君主即刻禅位于民国,由全国人民组织共和民国,变更国体。这一条北代表看见了,四位汉员倒没有什么说的,唯有那四个旗员,却是不约而同地勃然大怒。志兴本是阔少出身,并不懂得会议的规则礼节,他一时压不住气,便拍着桌子骂道:“好混账!连皇上全要推倒了,这简直是反叛吗!还开的什么会议呢!”他这一路乱骂,唐绍怡是又惊又气又羞,立时满面全红涨起来。伍廷芬却是大有涵养,只微微地笑,用眼看着志兴。等他发过了疯,方才慢慢说道:“唐先生,唐代表,你带了这许多位来到上海,是同我们开会议,还是同我们打架骂街呢?要是讲打架骂街,那就无须我们出席,上海有的是流氓青皮,只需将他们邀来,同诸君对垒,倒很是旗鼓相当。不知唐代表意下如何?”绍怡听了这一席话,益发羞得无地自容,只好实行他的权力,勒令志兴退席。志兴还有点不服气,大声说道:“我为拥护皇帝,难道还有不是吗,凭什么叫我退席?莫非等我退席以后,你们就完全应许他的条件吗?如果那样,我得拼命力争,更不能退席了。”他这一闹,更僵得不可开交。高低还是海亮、龙华、张子重三个人极力排解,说:“你在会场上骂人,这是犯了规则,所以唐大人叫你退席。你有什么意见,明天仍然可以出席发表,何必争在这一时呢?再说唐大人是我们的首领,你难道就不给他留这一点面子吗?”志兴经这一劝,方才赌气跑出议场,仍回饭店去了。这里几个南方代表,你一言,我一语,无非是拿志兴当作怪物,说许多奚落刻薄的话。因此闹得正事也不能再议,由伍、唐两人宣布散会,明天再继续开议,便各自回寓去了。
  第二天到了时刻,大家又预备去出席,张子重再三嘱咐志兴,不可再那样鲁莽了。我们对于议案有什么意见,尽可自由发表,但是言语之间,务必要谨慎谦和。凡一切无礼的话头,万不能轻易出口。志兴勉强答应。大家临行时候,各自将房门锁好。张子重同志兴本住在一间房内,子重是从北京带来的钢锁,内有暗簧,十分坚固,非他自己伸手,旁人是开不开的。锁好了,一同到会场上,又议了四个钟头,并未议出一点眉目来。只得宣告散会,又各自回寓。张、志两人,到了自己屋前,子重取出钥匙来,把门开了一同走进屋中,举目观看。子重惊得叫道:“怪啊,这是哪里来的名笺?”说着便伸手从桌上拿起来。志兴也随同观看,果见桌上放着一张很大的名笺,是深红颜色。子重拿起来,看见两面俱是红色,正面孤零零只有一个人名,背面却有两行小字。子重不看犹可,看了立刻颜色惨变,向志兴道:“坏了坏了!祸事出来了!这全是你招出来的,只好由你想法子去对付吧,可千万不要带累我啊。”志兴听他这样说,自己更摸不着头脑,发急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啊?你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子重道:“你还问什么事呢,人家要同你决斗,请你到黄浦江边,或赛枪,或比剑,由你选择。你如果不去,他便实行暗杀,三日内要取你的首级呢!”志兴听了,吓得“哎呀”一声,摔倒在地上。要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 受惊吓代表中疯魔 演新戏名士遭毒手
  张子重发现这一纸名笺,吓得大惊小怪,竟自把志兴吓倒在地。足见旗人色厉内荏,胆小怕事,达于极点了。志兴既倒在地上,子重只得亲自将他扶起,问道:“志二哥,你的胆子,难道比小弟还小吗?怎么一听见决斗,便倒在地上了。”志兴道:“你怎么倒怪起我来?你那样冒失鬼,凭空拿决斗的事吓我,我们一个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听见决斗两个字,怎能不害怕昵?”子重道:“我并不是故意吓你,因为你不晓得外洋的规矩,我在外洋住过三四年,这些事全是经验过的。按西洋的风俗,朋友庆吊往来,一律全用白色名笺,轻易没有用红色的。如果用红色的,非是刺客,便是决斗。如果一面红,尚不致有性命之虑,要是两面红,便表示必须拼一个你死我活。今天发现这名笺,实在来得突兀,并且两面皆红,我见了怎能不害怕呢?”志兴听他这样说,益发慌了手脚,忙向子重要过那名片来细看,果然两面皆红,正面只印着三个字,姓名是金百炼。再看背面,有一行小字,是“专诚拜谒志君,明日下午四点,黄浦江边会谈。”志兴此时,只吓得抖作一团,向子重道:“我初到这里,并没有得罪人,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子重道:“你还说呢。昨天在议席上,你张口骂人,我便料定要出麻烦。你是不知道,革命党厉害得很呢。并且这上海地方,又在人家的势力范围以内,我们便是小心谨慎,还说不定有意外的危险,何况是直情径行,信口乱说。在你,不过是一时客气,转脸便抛在一边了,哪知人家记在心中,便想出种种方法来要对付你。你一个人两只手,陷在这四面重围之中,如何能摆布得开呢?”志兴听子重的话,果然入情入理。再一想自己现处的地位,果然十分危险,不觉放声大哭。说:“万没想到,跑出两千多地,死在上海,连家中的人一个也见不着,落一个外丧鬼,这是为什么呢?金参议真真害苦了我也!”志兴是越哭越痛,子重也劝他不住,索性连隔壁的龙华、海亮也全惊动过来了。两人问他为什么哭,子重只得把方才的事又对龙、海两人说了一遍。两人也吓得毛骨悚然。海亮说:“这屋门既然锁着,他怎样进来的呢?看这人的本事,实在不小,差不多同《七侠五义》上的欧阳春,及神行无影谷云飞一般无二了。连展熊飞、白玉堂,全未必有这大的本事。除非《永庆升平》中的钻云神吼朱天飞、追风仙猿侯化泰,或者能赶得上他。至于黄天霸、朱光祖,更不堪比数了。”海亮说了这一套,招得龙华在旁边只是嘻嘻地笑。海亮问道:“龙二哥,你笑的是什么?”龙华道:“小弟不笑旁的,笑二哥你纲鉴历史真熟,居然能从赵宋背到咱们皇清。这许多大人物你全都亲眼见过似的,还要一个个地比较他们能为大小,本事高低。二哥你的格物工夫真不错呢!”海亮听不出这讥讽他的话,还认为是高抬他呢,便谦道:“岂敢,小弟不过随便乱说,拿他们作比例。其余有本事的人物,在纲鉴上多得很呢,一时间哪里想得起来。只是这几个人,在纲鉴上是特色人物,可称妇孺皆知,所以张口便说到他们。到底志二爷这件事,咱们三人也得替他想个法子,难道能看着不管,任凭他去冒险吗?”龙华说:“这有什么,他们革命党既然要决斗,明天就请志二爷带上一柄手枪,揣上一把匕首,亲至黄浦江边候着他就是了。”龙华才说到这里,志兴便当胸一把将他揪住,瞪眼问道:“龙二!我姓志的同你有什么不解之仇?你出这主意,叫我前去送死!我得拉你去见钦差,倒请示请示,有这个道理吗?”三人见他真急了,龙华连忙自认不是,说:“二爷,你先不要着急,我是同你开玩笑呢。你就是真要去,我也不能叫你去啊!”志兴发狠道:“好朋友!人家火烧心,你还开玩笑,太没有心肝了!”海亮在一旁,替出主意,说:“最好先请志二爷躲避几天。好在上海地方很大,唐钦差又有许多外国朋友,托他把你送到外国洋行,暂且隐蔽几天。俟等过了这风头,然后再出来也不迟。”张子重摇头道:“这主意不大妥当。如果回明钦差,钦差也绝不敢担这于系。他一定用文书将二爷咨回北京,叫项宫保知道,志二爷的前程便要保不住,岂不是害了他?纵然钦差肯方便,把二爷寄放在外国洋行里,这上海革命党,羽翼既多,耳目又灵,他们要一定同志二爷过不去,仍然免不了危险,岂不是进退全不好吗?”志兴道:“到底是子重哥料事精审。但是依你的主意,必须怎样才是万全呢?”子重想了想,答道:“依我的主意,还是避地为良。志二爷不但不可再去出席,连上海这地方也住不得了。快快地请病假,却偷偷地回北京,这是再好不过的法子。除去这一条,再也想不出旁的计策来了。”志兴听了这话,倒是极端赞成。偏偏龙华挑拨是非,他在旁哼了一声,说:“志二爷,你要拿定主意,千万可别上人家的当啊!”张、志两人听他这样说,全都很诧异地一齐问道:“子春兄,你这话怎么讲呢?”龙华扬着头,发出一种带讥讽的微笑来,慢慢答道:“志二爷,你不明白,难道子重也不明白吗?你两个人全是由外务部选拔,经项宫保特派的。将来和议告成,志二爷必能即刻提升郎中。你如今半路回京,便是前功尽弃,将来的保案,只好由子重兄一个人享受。说不定他由异常劳绩,还许提升参议呢,你志二爷可就吃大亏了。”龙华这一席话尚未说完,早把这位忠厚老实的张子重气得跳起来,说:“子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难道说我张子重还安着什么坏心,故意挤志二爷回京,我好一个人独得那份保案吗?”龙华笑道:“子重你不要发急,我不过是替志二爷设想,并未曾说你挤他回京,你何必多心呢?”张子重道:“我请他回京,不过为免除危险。他只要不怕危险,我又何犯上一定撺掇呢。不过可有一节,他不怕危险,我可是真怕危险。今天夜里,请海二爷在这屋里住,请他同子春兄同榻而眠吧,子春既说出这些话来,一定是能够保护他的。”张子重因为惧怕革命党,想把志兴这个宝贝硬推出来,布在龙华身上,所以才说了这一套话。却没想到,居然有赞成的。你道这赞成的是谁?原来正是同龙华在一个屋里住的海亮。海亮同龙华,既都是老恩王保荐的两个人,又住在一间屋里,当然彼此要好,感情甚洽。为什么海亮竟自赞成同龙华分居呢?这其中也有一段因缘。
  原来海亮在王府中当了七八年的长史,恰赶上老恩王充军机领班王大臣,后来又改充内阁总理大臣,可称是总揽政权,炙手可热。凡内面各部尚侍,各寺院堂官,外面督抚提镇,以至各司道,谁敢不走他的门子。凡想走他这门子,必须先买通了海亮,然后第二步才能到王爷驾前。因此海亮这几年工夫,足足赚了有二三百万。龙华本是一名穷御史,从前铁木贤在陆军部尚书任内,用他作机要秘书,每月津贴他四五百两银子。后来铁木贤放了外任,他百计钻营,得兼如意馆的差事,每月还能剩几百银子。自从如意馆中出了谋炸摄政王的巨案,该馆也取消了,龙华几乎被议革职,多亏铁木贤替他出力,这才保全功名。他三番五次想走老恩王的门子,外放道员,只是海亮这一关始终不曾打通。海亮向他要三千银子门包,打点老王爷再另行高价。龙华说:“我哪有这许多银子,如果三千之数,满盘在内,尚可办理。要先花三千门包,老王爷那一面还得另行孝敬,我只好敬谢不敏了。”海亮也说得好,三千银子买一个知府也做不到,还想什么道台呢。因此龙华的事,便算无形搁浅,两人就从此有了嫌隙。偏偏这一次保驾议和代表,老恩王单单想起龙华来,竟自保他同海亮一路前往,海亮心里很不自在。但是有王命在先,自己也不敢说什么,究竟对龙华总觉着有点隔膜。龙华面子上,却极力同他套近,把二哥叫得山响。两人到了上海,龙华便随时向他借钱,今天置衣服,明天买材料,全是海亮替他候账。最可笑是一天,两人在马路步行游玩,龙华一抬头,看见九华楼金珠首饰店,他便拉着海亮一同到里边观看,向柜上人要四两重的金镯,镶钻石的金戒指。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最后选定一对金镯,重四两二钱,一枚镶钻金戒指,是光头最足的,两样共计大洋六百七十九元四毛六分。龙华叫包起来,自己从怀中掏出票夹,将票子取出来,点了又点,数了又数,只有三百多元,还差一半呢。海亮在一旁看不过了,便从自己怀中掏出票夹子,打开取了张千元的汇丰钞票,递给柜上人说:“下余的找给我吧。”柜上人见海亮的票夹中,满满的全是钞票,取出来点,至少的是百元一张,其余千元五百元的,便是两卷。买卖人冷眼观看,早认定这是一位大富翁,便立刻敬烟敬茶,拿出很恭敬的态度,极力巴结。又问这位大人,是从北京来吗?海亮尚未回答,龙华早抢着说道:“你们连这大人物全不认得?这是北京恩王府的管家大人海二爷。你们认准了,将来府里照顾一笔,不定便是十万二十万呢。”老板一听这话,赶紧亲自过来周旋,一定要请到后边客厅里待茶。到了后边,又摆上很漂亮烟具,请海大人吸烟。海亮本来有一口瘾不大,因为到上海同着许多代表,不肯公然吸烟,恐怕被人笑话,只得吃一点梅花参片,聊且顶瘾,到底总没有吸烟舒服。如今这金店老板,忽然拿出大土公膏来,还亲手装好了,请他来吸,海亮见了,真有点喜出望外,毫不客气,一连吸了四口,然后坐起来拱手致谢。老板又亲手斟了一碗上好的红茶递给海亮。海亮接过来,然后问他贵姓台甫。老板回说姓吴号子良,是广东潮州府人,自幼在上海做生意。从前本是土庄老板,后来土庄收了,又改业金店。海亮问他:“现在要买大土,可还容易吗?”吴子良笑道:“现在买大土,除非是你海大人可以买得起,其余便不容易了。并不是大土不容易买,因为如今的地道印庄货必须成箱出售,要想零沽,是做不到了。但是这一箱货,至少有一千多两,每两按七八元作价,就是一万多块。寻常的人,如何买得起呢?”海亮道:“这次出京,老王爷面谕,如果有地道印货,叫买上一两箱。吴老板可以费心代为打听打听,如果行市合中,你可到大旅馆去寻我,咱们是钱货两交。但必须是上等货,王爷才能用呢。”吴子良满口应承:“这一点小事,在下理应效劳,海大人自请万安。错非顶呱呱的货,绝不敢送到大人面前。”三人又谈了几句,海亮方才回寓。第二天吴子良来寻海亮,说:“上好的印货,已经买妥两箱,价钱非常便宜,每两只算六元七毛五分。共计是一万八千四百六十二元八毛二分。请海大人只拨一万八千四百元,就好了,下余的零头,还可一笔抹去。这是再便宜不过的机会,就请海大人收下吧。”说着又掏出两箱的货样,并声明昨天晚上已经煮成膏子,请大人先去尝一尝。海亮当日晚间,果然又到九华楼吸了几口大土烟,觉着比昨日的尤其香美。便立刻取出汇丰银行的支据来,签了一万八千四百元的数目,盖上自己的图章,交给吴子良。子良接过来,立刻吩咐徒弟,将两箱货抬至海亮面前,又亲手打开,一包一包请海大人过目。然后封好了,派人送至旅馆。从此龙、海两人,便时常同吴子良往来。龙华借着这机会,便今天买戒指,明天打首饰,不是海大人会钞,便是写到海大人账上,闹得海亮心中好不厌恶。到底面子上又不好说什么。恨不得有个机会,同他远开一点,自己可少受一点损失。
  如今发生志兴的事,张子重胆小,借着龙华说俏皮话,便立刻要将志兴推出这个屋子。海亮一听,恰是正中下怀,便也极力撺掇,说:“龙二哥胆大,请志二爷就同他一屋住吧。子重兄可搬到小弟屋中,彼此倒换一下,也很不错。”龙华此时,虽然不乐意,也无可奈何。他还想着要辩白几句,怎奈志兴首先赞成,说龙二哥胆量大,我情愿同他在一屋里住。说罢便吩咐带来的长班:“快去把龙二爷的铺盖行李搬到我屋里,将张大爷那一份送到海二爷屋里去。”海亮也吩咐跟人帮着。龙华见事已如此,知道无法挽回,只得跑回自己屋中,监督着几个长班搬运,恐怕新买的金珠宝贝衣服首饰之类,乘间为人窃去。一切全收拾好了,然后迁入志兴屋中。子重带的行李很有限,随便收拾收拾,便迁过来。海亮倒是很欢迎,他说张大哥:“咱们弟兄在一屋住,非常合适。老龙那种脾气,我实在同他合不来。”子重也说:“龙华太不够朋友,人家正在焦心,他还随便说笑话,离间朋友的感情,世界上哪有他这样人!”海亮笑道:“不用慌,咱们且看着他受罪吧。这位志二爷就够他应付的。”子重忙追问什么事?海亮道:“你不用打听,到时候自然知道。”当日晚饭,志兴一口也不曾吃,只是唉声叹气,愁眉不展。人家开劝他,他仰着头所答非所问,仿佛神不守舍的样子,大家彼此闷闷不欢。到了黑夜,只有龙华一个人陪伴着他,他仍然是长吁短叹,手中端着一碗热茶,却不向嘴边送,一直送到鼻孔前,向里一吸,连呛带烫,把一碗茶随手一泼,完全泼到龙华身上。可惜一件簇新二蓝宁绸珍珠皮袄,被一碗红茶污了满身。气得龙华直跳起来,说:“你是疯了吗?我今年才做的皮袄,就被你毁坏了,你就是赔我吧!”志兴瞪着眼问道:“赔你什么啊?我可不敢陪你去决斗,你自己一个人去吧。”说罢便要向床底下藏。这一来,把龙华也招笑了,说:“我的二爷,你多半得了失心疯吧。我叫你赔我皮袄,谁叫你陪我去决斗呢!你快休息休息吧,别再闹笑话了。”龙华说完,便立刻逼着脱衣服睡觉。好在此时,志兴同失了知觉的人也差不甚多,叫他脱衣服他就脱衣服,叫他睡觉他就睡觉,倒很听话的。但是躺在床上,他依然还是睡不着。恰巧他睡的这座床铺,正挨着板壁,他时而长叹一声,时而用手捶打板壁,将板壁捶得咚咚响,搅得龙华一夜也不曾安眠,甚至连隔屋的张、海二位,也跟着受了带累。第二天龙华噘着嘴,很生气地来寻张子重,说:“好啊!你把这一件虱子皮袄硬脱给我,这事说得去吗?咱们还是恢复原状,你回你的安乐窝,我住我的瓦岗寨。要不然,我可受不了啦。”子重尚未答言,海亮先抢着说道:“龙二哥,你算了吧。你既留人家,不叫回京,你又不负保护的责任,应当怎么样呢?再说志二爷不过一时心窄,精神不大舒畅,他过这一两天,自然会好的。你何必连一刻全忍不得,显见对朋友太不义气了。”龙华道:“二爷,你倒会说这风凉话儿。你看看我身上穿的皮袄,一碗红茶完全泼上,洋绉也变了颜色了,谁赔偿我啊?”海亮笑道:“这是小事,算不得什么。今天我便买半匹好广绉赔你。重新再吊,连手工全由我付,你还有什么说的?”龙华听见皮袄面子有了下落,便不似方才那样急躁了,连说:“好好,我谢谢二爷!回头咱们先去出席,有话等晚上再说吧。”
  海亮、龙华、张子重三人,随同各代表出席会议。只有志兴一个人,因为精神恍惚,大家怕他在议席上不定再闹出什么笑话来,只好婉言请他在旅馆中安心养病。志兴心中本担着一种惊恐,因为大家全在一处,他有仗胆的,还不至十分害怕,如今大家走了,却要将他一个人撂下,他如何受得了,摆手摇头,执意不肯。后来还是海亮出主意,把他送到旅馆老板屋中,请老板代为照应,俟等他们回来,再开屋门。老板姓滑字季柳,为人倒是非常圆通,慨然应允。将志兴让到自己屋中,陪着他谈闲话。大家这才安然去了。志兴因为昨天的事,时刻在心,便向滑季柳一再问:“上海这地方,还有刺客吗?”滑老板道:“啊呀!说起刺客来,真可怕得很呢!来无踪,去无影,不拘什么时候,不论什么地方,全可以发现。好好的人,在屋里睡着,第二天便把头颅丢了。再不然,在路上走着,不定从哪方面飞过一个枪子儿来,打穿了胸膛,人倒在地上,还不知道放枪的是谁。你看凶不凶呢?”志兴心里本来存着一腔恐慌,再听滑季柳这样说,更是心胆俱碎,直着两眼躺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了。季柳让茶让烟,他也不知接受,仿佛木雕泥塑一般。季柳也不知他是犯了什么病,还一再问道:“志大人,你老心里莫不是有些不愉快,在下同你出去游逛游逛可好吗?”志兴仍然不答。又过了一刻,他忽然从床上爬起来,向季柳笑道:“你不是好人!你为什么要向外诳我?你同刺客勾串好了,单等我一出门,你们就放冷枪打我,是不是呢?”滑季柳听了他这话,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白瞪着两只眼睛,说:“我的志大人,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们一个买卖人可担不起啊。”正在捣乱,忽从外边进来一个红头子印捕,是要向滑季柳来借钱的。才一踏进屋门,便把志兴吓坏了,“哎呀”一声,就向床底下钻去,嘴里还喊道:“不好!刺客来了!”闹得印捕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弯下腰去,便想拉他。季柳忙拦道:“使不得,这是北京派来的钦差,你如果冒失了,连领事也担不起呢!”印捕这才停住,向季柳借钱。季柳掏了两块钱,将印捕打发走了,然后亲手从床底下把志兴搀出来,说:“我的大人,你何必这样胆小呢?方才来的是洋巡捕,并不是刺客,你不必害怕。实对你说,刺客绝不敢到我这里来,你只管放心养病,绝没有一点舛错,我敢作保的。”滑季柳一面安慰,一面将他扶到床沿上坐下,又沏白糖水给他压惊,极力周旋。老板的意思总算很不错了,哪知志兴是精神受了病,无论怎样开导,他只是有耳不闻。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季柳耐着性儿对付了半天,直到日落西山,各代表方才回来。季柳迎着龙华,便说道:“龙大人,请你快快开门,将志大人让到自己屋中去吧,我可实在陪伴不了啦。”龙华捏着头皮,将自己屋门开开。此时季柳已将志兴陪至门前,龙华手拉着志兴一同进去。还让季柳在屋里少坐,季柳推说有事,连头也不回便去了。
  海亮同张子重先开自己房门,沏上茶来,顾不得喝,便先到志兴屋中看望。三人见他那种如醉如痴的样子,知道受病已深。彼此商量,得请个医生给他诊诊脉,或者吃一两剂药,也许平复。但不知上海的医生谁最高明,只得又请教季柳。季柳保荐了一个姓丁的,说这人在上海二十年,医名甚著,把他请来一定能治得好。海亮便叫旅馆伙计去请。去了很大工夫,直到掌灯以后方才回来。说:“要请丁先生,必须上午挂号,下午他已经出门,便无处去请。我在他门房已经挂好了号,明天午后一准可以来。今天可赶不及了。”大家听这话,很失望的,但也无可奈何。滑季柳说:“他这病乃是一时惊吓,神志丧失,你诸位只劝他早一点安歇。等到夜半时候,龙大人拿他的衣裳,在地上慢慢摆着,一面喊着他的号道:某某快快上床睡觉。这样,便可把他已失的灵魂从地上招至衣中。然后再将这件衣裳罩在他的身上,等他足足地睡过一夜之后,第二天一定神志清爽,精神照旧。这再灵不过的法子,就请龙大人试验一回吧。”海亮笑道:“你说的这法子,我在北京时候办过不止一次了。可是,全为小孩子偶然受了惊吓,才这样办,从不曾听说三四十岁的人还闹这把戏,岂不是笑话吗?”季道:“海大人,你不要这样说。人无论大小,灵魂全是一样的。不信只管叫叫看,如果没有效验,我情甘受罚。”大家听他说得这样活灵活现,便也赞成,总是有益无损,何妨试验一回呢。龙华老早地便催志兴睡觉,自己伸手替他宽衣解带,服侍他躺在被中,专等到三更时分,好如法办理。志兴闹了一天一夜,确是有些困乏了,躺下不大工夫,便睡着了,众人略为放心。好容易盼到三更,龙华拿着他的衣服,弯下腰去,在地上来回走着,嘴里还不住叫着志兴的号道:“仲祥仲祥,快快随小弟到床上安息。”他此时真是聚精会神地办理这件事。不料正当这时候,屋门外忽然发出一种奇异的声音,龙华听了,已经吓得心神不定。不料紧跟着,从屋门外闯进两个怪物来,一黑一白,直扑到龙华面前,嘴里还不住地发那奇异怪响。这一来,可把一位足智多谋的龙子春给吓坏了,“哎呀”一声便摔倒在地上。他这一摔倒,声音很大,因为地板底下是空的,所以格外震得山响,将那酣睡正浓的志兴,也给惊醒了。他睁眼一看,见地上倒着一个人,旁边有两个毛茸茸的东西,一黑一白,正在那里乱叫。他看了,当时神经一错乱,认为是刺客来了,嗷的一声,便从被中蹿出来,身上一丝不挂,直蹿出屋门。隔壁是海亮住的屋子,张、海两人虽然睡在被中,因为悬心隔壁疯子,尚未睡着,正在被中彼此谈闲话。忽听房门一响,蓦地钻进一个人来,赤条条一丝不挂,直眉瞪眼便向海亮被中钻去。口中还大喊道:“不好不好!刺客来了!海二哥快快拿被子把我盖住!了不得,还有黑狗白狗,已经把龙二咬倒了!”一壁喊着,一壁低着头向海亮被中乱钻。吓得海亮爬起来,手忙脚乱地寻找衣服。张子重一看这情形,也不敢再安睡了。立刻起来,披上衣服,又搬了一把椅子去顶门,恐怕刺客随着进来。三个人,在屋中乱作一团,早把店中值夜打更的伙计给招来了,大声询问:“是怎么一回事?”此时龙华已从地上起来,才将黑白二物看清,原来是两只大猫,在门外咬架,白猫咬不过黑猫,一直闯进屋中,黑猫在后面直追过来,嗷嗷乱叫。龙华眼差,认作是什么怪物,竟自吓倒。直到这时才看清,不觉啐了一口骂道:“该死的瘟猫!几乎没把我吓杀。”一仰头道:“哦怪啊!老志跑到那里去了?”向四下一望,忽听隔壁大喊大叫,是海亮的声音,说:“你许是疯了吧!怎么半夜三更,连衣服全不穿,就一直向人家屋里跑?这是哪里的晦气,龙老二为什么也不管你呢!”龙华一听,知道志兴是跑到街坊家去了,心中暗暗称愿,到底叫你两人也尝一尝疯子的滋味。他索性将电灯捻熄了,自己躺在床上,假装睡觉,却暗听隔壁的笑话。少时,吵得本馆老板滑季柳也来了,进门便问:“龙大人在那里?他不是半夜给志大人招魂,怎么魂没招来,倒把他本人招到这屋来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真真叫人不解。”海亮埋怨他道:“你还说呢,那不是你胡出主意,半夜三更招的哪一门子魂!魂不曾招来,反倒把这疯子招到我屋里来了。你看他赤条精光的,硬向人被里钻,还成一种什么体统。”子重在一旁插言道:“咱们先不用吵。方才疯子说,他那屋中倒了一个,你们快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倒了?说不定张冠李戴,龙子春被刺客刺死了,也许有的。”龙华在隔壁听着,心中暗暗发恨:我同你姓张的有多大仇怨,你无缘无故地咒我,这是何苦呢?但是滑季柳听了这话,却非常动心,连说不好,我快到那屋里看看吧。他慌张张地推门进来,只听嗷的一声,又摔在地上了。滑季柳本是来看龙华,因何又倒在地上?这事上文已经叙过,因为龙华把电灯捻熄,屋里黑洞洞的。两个大猫,只跑出一个黑的去,那个白猫依然还伏在地上。季柳哪里看得见,一只脚正踏在猫的身上。猫被踏得嗷嗷叫了一声,季柳不知是什么东西,心中一害怕,脚底下一滑,扑通又摔倒了。龙华躺在床上,听得清清楚楚,偏是大气不出。隔壁人听他倒下,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依着海亮要过去看看,张子重却拦着不放他出来,说提防刺客,不是闹着玩的。本店伙计听见老板在屋中摔倒,忙招呼四五个人,手中全拿着刀棍之类,一同拥进屋里来。用手电灯一照,见老板已经爬起来,地上只撂着一件衣裳,什么也没有。再看两张床上,一张是被褥凌乱,阒然无人;一张上躺着龙华,鼾声大作。伙计随手把电灯捻开,滑季柳见大家进来,屋中并没有什么,这才放了心。再看龙华,还在那里熟睡,心中未免有些不快。走过去轻轻推了两把,说龙大人醒醒。龙华一伸懒腰,睁开眼还假装打哈欠,问道:“老板,什么事叫我?”季柳冷笑道:“我的大人,你还装没事人呢。这半天,天都要闹塌了,你屋中失了盗,难道不知道吗?”龙华听说失盗,立刻把眼瞪大了,问道:“失了什么?你快说!”季柳道:“失了最值钱的宝贝了。”龙华听见“宝贝”二字,自以为是他在上海买的东西丢了,一翻身坐起来,问道:“什么宝贝?许是我的金珠首饰吧。如果丢了,你非赔偿不可。”季柳笑道:“龙大人,你先不要着急。我说的这宝贝,比珍珠首饰还值钱呢。”龙华利令智昏,始终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还寻根究底的,问他到底是什么。季柳道:“这宝贝是活的,是带着腿能走的。我请问龙大人,你屋里住的志大人,到哪里去了?他也是堂堂钦差,倘然要丢了,这个于系,我们买卖人可担当不起,只好问你龙大人吧?”龙华听了,啐了一口道:“呸!我当是什么宝贝呢!原来你说的就是那个疯子啊,他不是跑到隔壁去了吗?你去问海大人,为什么来问我呢?”季柳道:“你方才不是睡觉,一概全不知道吗?怎么这时候又知道疯子跑到隔壁去了。这样看起来,你龙大人是假装睡觉,却静听我们捣乱,你好寻开心,也太对不起朋友了!”龙华被人家问住,自己一句也答不上来。当时恼羞成怒,用手捶着床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于涉我睡觉!疯子跑不跑,与我有什么关系,却用你来啰唆!”季柳见他急了,自己也不肯饶,依然用话顶撞。他两人越说越急,几乎要动武。海亮听不过了,叫张子重看着志兴,自己跑过来解劝,很派了龙华一身不是。说:“你既然伴着疯子睡觉,便有保护他的责任,却为什么放他满世界乱跑?你既不随在后边,反躺在床上装睡觉,我们隔壁全要闹塌了天,你在屋里连大气也不哼,也未免太老练了。人家滑老板,听说你在屋中摔倒,赶忙过来看你,连人家也跟着挨了摔,你不说赶紧起来安慰安慰人家,反倒闹脾气,张口骂人。世上哪有这样不讲理的?”海亮毫不客气,仿佛叔父教训子侄一般,教训了龙华一顿。按情理说,龙华一定更不肯受了。哪知他竟自服服帖帖的,一句也不敢抗,反倒和颜悦色的,连说:“二哥说的是,是小弟一时鲁莽,实在对不起滑老板。请你老千万不要生气,总怨兄弟吓迷惑了,一时辨不出东南西北来,才说那冒失话。咱们还是赶紧治疯子要紧,要不然,恐怕还有大笑话呢。”
  海、滑两人见他自认不是,也不便再说什么,只得一同又到海亮屋里,看志兴到底怎样。只见他蜷伏在被中,连一动也不动,嘴里却不住地喊叫:“有刺客!”大家看这情形,彼此唉声叹气,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乱哄哄的直闹一夜。第二天早晨,大家略为安息了一刻。下午丁先生来了,诊过脉,对海亮说:“这位先生,因受惊恐过甚,脑筋错乱,心气又亏,要专指着吃药,恐不能见什么大功效。最好将他送回原籍,他自见着家中的亲人,这病便可减去大半;再静养一个月,自然会复原的。要长久在这旅馆住着,必定一天比一天加重。我这当医生的,与他们性质不同:他们抱定来一趟拿一回钱的宗旨,什么叫耽误人家的病,一概不管;我是但求病人早好,不必一定得吃我的药,我也不希望多拿钱。他这病乃是心病,决非药力能够收效的,只要送他早早还家,把心里的惧怕全都去掉,这病自然就会好了。我开一个清心平郁的方子,吃了可以安静一点,要想完全收效,是不能的。”说罢草草写了方剂,便去了。花了八块钱的诊费,两元钱的车钱,一塌糊涂,还说不到治病。不过大家听他说的话,也很有道理,只得彼此商量,还是早早送他回北京为是。但是谁负这护送的责任?海亮当然不能走,只好就龙、张两位中选择一个。两人也都不乐意于这差使。依海亮的意思,想叫龙华走一趟,龙华却执意不肯。张子重说:“我同志二爷是代表外务部来的,外务部的旗员,只有我们两人,我再送他回北京,便是一个人也没有了,对本部的公事,似乎有点说不下去。”海亮见他两人相持不下,心中盘算着:这事还得洋钱来解围。好在也花不着我的,等回京之后,向老王爷多报一笔,便有了。想到这里,便向龙华道:“子春,这回京是好机会,你为什么不去呢?你前几天置衣服、打首饰,不是说眼前就是嫂夫人寿诞吗?你正好拿了这些东西,回京祝寿。再者你要带志二回京,我情愿赠送一千元路费。你来回有二百就够了,可以白得八百块钱。似这样便宜事,真是打着灯笼没地方去寻,你为什么不去呢?”龙华听见有一千块钱,他的心早就动了,但是还不肯遽然答应,故意作态道:“海二哥,你不要拿小弟当财迷看待。我果然乐意去,便是一个钱没有,我也一定去;我要不乐意去,便是三千五千,也打不动我,何况是一千呢。我同志二爷,既住在一个屋中,论理本应当我送他回京。只是有一节,目前和议正当吃紧之时,我随便一走,公事如何交得下去?难道说志二爷害病,我也害病不成?倘然钦差不乐意,随便加上几个字的考语,我的前程可就牺牲了。这事海二哥能替我想法子吗?”海亮笑道:“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回头咱三人具一张公呈,就说志二爷病重,公推你护送他回京,往来请半个月的假,钦差决不能不准。只要他准了,你放心大胆前去,还有什么可怕的?至于出席会议,那还不是遮掩耳目吗,议席上哪有咱们发言的份儿。多两个人,少两个人,有什么关系呢?”其实海亮出的主意,说的话,龙华心里全有。他是故意逼出海亮这一套词儿,自己好下台。所以海亮说完了,他拍手称妙,极端赞成。
  当日写好了公呈,三个人一同去见唐绍怡,又当面说了说志兴的病情。绍怡批准:志兴给假一个月,病愈急速到差。由龙华护送回京,途中勿要耽搁。往来给假半月,该委员等着迅速启程。海亮见上司批准了,果然拿出一千元来交给龙华,又派了一个长班,名叫于升的,跟随他们一同回京。趁便将两箱大土带回京去,进呈王府。志兴自己长班,名叫都尔贵,一共主仆四人,搭了招商局新铭轮船,直开天津。好在途中并没有什么耽搁,三天半就到了天津,住在日租界德义楼旅馆。志兴本害的是精神病,终日不言不语,如醉如痴。龙华便叫都尔贵陪伴他在一间屋中,自己一个人闷闷地吃过晚饭,便出来在大街上闲游。一抬头,见广告牌上贴着很大的金字戏报,戏报上写着:“北京新到超等清客串管君天下、黑君巨鹰、苟君一鸣、牛君致远,准演拿手好戏《徐天麒》。”旁边写着:“包厢两块加一百铜子,池座三毛加铜子十枚,两廊一毛五加五枚。”龙华看了,不觉心中一动——哪管天下同黑巨鹰,全是我们旗人中的大名士,我在北京时候很会过他们几次,怎么如今跑到天津唱戏来了?再细看报上写的是丹桂茶园,龙华晓得,丹桂茶园坐落在南市平安大街。心说,我何不看看他们演戏,倒借此可以消遣消遣。想到这里,便信步游行,顺着日租界一直走到三不管,向西一拐,几步便是丹桂茶园。他走进去看,园中尚未开戏,冷清清的,只有六七个人分坐在池子中间。他便在池子第二排座上,寻了一个于净座头坐下。紧跟着看座儿的给他沏上茶来,又摆了两碟瓜子花生。龙华慢慢喝着茶,专等听戏。不大工夫,新戏开幕了。好在这种新戏,一没有锣鼓,二没有丝弦,唱戏的人也不穿古装行头,只是随身便衣,在台上随便乱说,先唱了几出淡而无味的滑稽戏。龙华看得不耐烦,想要立起身来,再到旁边去游玩,偏偏冤家路窄,被戏台上一个人望着他,便高声喊道:“子春子春,请台上坐!快请台上来坐!”龙华一看,正是他在北京时常会着的黑巨鹰。黑巨鹰他本来不姓黑,是满洲镶蓝旗人,姓顺名喜,字奉清,也是一个世家子弟。他祖父做过副都统、科布多办事大臣,倒是很剩了几个钱。到他父亲这一辈,弟兄三个争强斗胜,比赛着花钱,把家业花个精光,可怜顺喜过了没有十年舒服日子。后来他父叔三个分家,他这一门虽然分了几处房产,几千银子浮财,怎奈嚼用过大,坐吃山空,不到三年工夫已经报光。顺喜的父亲过不得穷日子,窘迫了不到半年,一病不起。自从他父亲死后,他连书也不念了,终日随着一群顽皮子弟练少林五虎棍。这种少林会,在北京很出风头,凡是山场庙季,必有人约他们出会。内中的会员,人人能打,什么真刀真枪,全都练得很熟。虽然是些花招数,无济实用,但是打在一处,非常热闹好看。顺喜在少林会中,也是一个硬角色。他每逢出会时候,总是用油墨将脸抹得漆黑,又因为他身体捷便,能手使两把板斧,蹿起一丈多高来,头朝下,脚朝上,翻一个跟头,然后落地,真好似一只搏兔的花鹰由天空下降。他手中的两把板斧,恰好似鹰翅一般。因此本会中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黑巨鹰,他便居之不疑。从此,顺喜两个字倒没人知道,黑巨鹰却传遍九城。他在会中玩几年,虽然交下不少朋友,但是家中贫寒,他母亲两只手替人缝做衣服挣几个钱,还不够母子俩吃饭的。他被迫无法,只得跳出少林会,投到仓中,替人充一名打手。北京仓库,在当年本是个是非坑,几乎没一天不打吵子的。这种情形,本书前文已经详细表过。那时金戈二正在仓中管事,黑巨鹰便投到他门下。戈二见他年力精壮,遇上事又真能勇往直前,便将他收下,不时给他几个钱,拿回家去养他母亲。后来仓库的事全完了,金戈二在报界很露头角,黑巨鹰便也因缘着入了报界,戈二荐他到一家小报馆中充当校对。黑巨鹰当他父亲在世时候,倒也很读过几年书,总算粗通文义,当一个小报馆校对,确乎可以胜任。不料他为人不安本分,自入报界之后,便借此招摇撞骗,无所不为,闹得声名狼藉,被人辞退。从此金戈二再也不管他了,可怜他又成了无主游魂。那时恰赶上王钟声在北京演新戏,他便投了去,拜王钟声为师,跟他学唱新戏。他们同门的,便有管天下、苟一鸣、牛致远。这四个人,全是王钟声的高足弟子。后来又跟着钟声到外埠唱过几回,借着王钟声的名儿,也自称新戏大家。后来又转回北京,便不是从前的面目了,居然自命为八旗名士,也不时同龙子春一班人互相拉拢。尤其是黑巨鹰,拉一手好胡琴,凡票房中走戏,十有九次叫他托弦。他便妄自张狂,居然以梅二锁、孙老元自居。
  这一次因为武汉革命,项子城来到北京,事事用专制手段防患未然。尤其是对于一班旗人,格外注意,从拱卫军中挑选了二百名少年精于,派为稽查,专门查北京城内外各旗人的机关。旗人普通嗜好,就是皮黄戏,差不多西东两城旗人组织的票房,至少也有四五十处。自从拱卫军稽查分头取缔,这些票房全有点存立不住了。在一班有饭吃的,虽然无处消遣,还可以回家吃一碗现成饭;唯有那些穷光蛋,平日专指着唱票戏,好伴上一班哥儿,吃饭花钱的,如今全没有指望了,只可另想方法,别谋生路。黑巨鹰原想投入戏班子,去拉胡琴,偏偏各戏班子全不肯收。说尊驾的胡琴,只能去拉票戏,要打算登台,一板一眼地给各名角托戏,还差得远呢。黑巨鹰碰了这个钉子,便去寻管天下商量,要一同到天津去唱新戏。管天下自从穿了文伯泉一套衣服跑出门去,不到十天工夫,便把衣服当净,连当票子全卖掉了。有心再去寻伯泉,实在觉着不好意思。正当为难,忽然遇见巨鹰,要拉他一同到天津唱戏。管天下听了,自是恰合孤意。便先问黑巨鹰,盘费是否预备停妥。巨鹰说:“我手中没钱,只有几件衣服,还能当十几块钱。”管天下说:“十几块中什么用,咱们还得想旁的法子。我记得当日唱新戏,咱旗人中有两个叫什么苟一鸣、牛致远的,他们全是世家子弟,家中很有几个钱。你快去将他两人搬弄出来,这事就好办了。”黑巨鹰立时去寻牛、苟二人。这两个人虽也是王钟声的徒弟,但他们并不以唱戏为业,不过甘赔几个钱,以此消遣而已。自从票房取消,他两人在家中,正在郁郁寡欢。黑巨鹰寻了来,假说:“天津丹桂园老板,特到北京来约角色,此次是别开生面,专约唱新戏的角色,不约唱旧戏的角色。因为天津朋友,旧戏全听腻了,要另换换眼光,听一听新戏,特特托管天下,向咱们几个人接洽。我想你两位,在家里也闷得慌,何不一同走一趟,在天津住上几个月,又费不着咱们什么,又可以借此出出风头,这不是难得的机会吗?”一席话把两人说活了心,立时应许前往。所有唱新戏的各样行头,苟、牛两人家中差不多都有。黑巨鹰又说:“丹桂老板因为有要事,赶回天津,这里的事托管天下完全代表。老板本要留几个钱给咱们做盘费,管天下执意不要,为的是不叫他们小看了咱四位。好在京津相离不远,这有限的盘费只好先由你两位垫办,将来由包银中再扣还你们,是决然不会吃一个钱亏的。”这两人本也是纨绔子弟,只要出风头露脸,花几个钱倒也很不在意,当时全答应了。第二天早晨,四人在车站候齐。牛、苟两人还另外带了七八个副手,新戏行头也装了两大箱子,在车站上很受了严厉的盘查。偏偏箱子里有两支手枪,这原是唱新戏必须用的,被护路军警搜出来,硬说他们是革命党,便要扣住,交执法处讯问。幸亏管天下的口齿灵便,极力剖辩,说:“我们全是唱新戏的,手枪俱系假造,不能伤人,不信请当面试验。”他随说随把假手枪拆开给大家看,这才证明了是假的。军警开恩,不追究了,但是早车已经开走了,只好等午后的车,这才开赴天津。到了天津,天已掌灯时分,众人下车,住在西门外一个小客栈里。当天晚上,管天下便分头去接洽。天津几家报馆,差不多全认得管天下。他先央托人家在报纸上替他们鼓吹:说北京新戏大家某某现来天津,住在某某客栈,各戏园万不可失此机会。然后又由管天下自己去寻戏园老板,商量改唱新戏的事。恰恰丹桂茶园近来生意不甚好,老板想:唱新戏可以俭省开销,第一是角色少,第二是这些人又不计较包银多寡,比旧戏名角实在好对付得多。有此种种利益,老板欣然允许。第二天便贴出红纸金字的海报:“新到北京清客串新戏大家某君某君,准于某日在本园登台开演。”
  不料这个报纸才贴出去,河北某茶园也贴出新戏的报纸来。这个演新戏的主角,较比管天下一干人名望又大得多了。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开创新戏的大家王钟声。王钟声本是留学东洋学生,并且是民党一分子。他回国后本想运动差事,在宦场中鬼混,将来有了机会也学步徐天麒,轰轰烈烈地做一场。无奈中国自徐天麒的事件发生以后,自中央政府以至各省政府,无不畏留学生如蛇蝎,再想运动做官,是很不容易了。因此王钟声抛弃了做官思想,要在普通社会灌输一点革命思想。别的事业全不能引人注目,唯有看戏却是中国人一种公共的嗜好。钟声在外国时很留意戏剧一道,对于一切布景表情,颇能体贴研究。并且还实地演过几次,颇得观众的赞许。于是毅然决然地献身舞台,而且专门扮演女角。他的化妆手术非常高妙:未上妆以前,他本是一个黑胖汉子,及至上了妆,居然变成一个时髦女子。他演了几年新戏,最得妇女的欢迎,妇女同他交朋友的也很多。因此外边乱纷纷的,发生了许多议论,到底是否实有其事,记者既非目睹,也不敢妄下断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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