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全集.com》第20/32页


  如今但说眼前事实,在辛亥秋冬之交,因为各省独立风行,天津为北京门户,当道防范手段,自然要特别加严。此时天津的巡警道是杨德林。这位杨先生,乃是项子城特别赏识的人才。他做北洋大臣,杨德林还是当小差事的末僚,项子城见他为人特别精干,亲自派了他几次很棘手的差事,杨德林全办得非常周妥。于是项子城专折保荐,由一个小僚佐的前程,便一直保到知府,由督署特委为侦探局总办。干了二年侦探局,很立了不少功劳,破获了许多重案,于是又保他过班道员。后来天津南北段巡警局取消,并成了一个巡警道,杨德林便补授了这个道员。对于地方的事,倒很是励精图治。自从武汉起义,项子城来京,很关心天津的治安,生怕革命党混迹其间,发生了什么意外。因此给杨德林来了一封密电,叫他时时注意,处处留心,如有不轨之人,不妨取严厉手段。特授以全权,准其自由处置,并特派张庆澜师长为天津戒严司令。这张庆澜,便是三十一回书中所述的北洋健将,现带着一师劲旅驻扎天津。张本是项子城一手提拔的人,心目中只知有项宫保,不知其他。所以项子城倚为心腹干城,把这看守北洋门户的重任,交给他同杨德林两人。张庆澜本也是一位老军务,他自奉到戒严司令的委任,不动声色,在暗地里调兵遣将,布置一切。这时候,恰恰赶上倒霉王钟声想唱新戏。自从他的报子贴出来,军警两界便格外注上意,暗地派了十几名密探监视他的行动。王钟声平日本好交游,上至官场下至贩夫走卒,全同他交朋友。因此他的寓所门前,往来不断总有人来看他,内中并夹杂着有妇人女子。张庆澜部下有一名军探,姓栗名周,为人极其精干,张庆澜也很重用他。此番调查王钟声的差使,便派到他名下。他平日同钟声也有一面之识。心想,我就这样前往,岂不被人看出破绽来,于是化装成一个做小生意的,篮子里放了些糖豆烟卷之类,专在王钟声住址左右往来叫卖。这一天,正在同一个小学生交易之际,忽见钟声送出一个妇人来。这妇人妆饰得很时髦,栗周仔细打量,认得是他朋友皮鼓一的姨太太,唤作什么金宝的。原来这皮鼓一名叫皮得胜,也是军界中人,在张庆澜部下当营长。为人性如烈火,倒是一员虎将,同栗周彼此很要好,内眷不避,因此栗周认得他的姨太太。可是栗周化装一个老头子,金宝如何能认得他。两人巧遇之后,栗周心中便有了主意。第二天早饭前,他便来到皮得胜的寓处,也明知此时皮得胜必不在家,好在彼此交情很近,也用不着护兵去回话,他便一直来到金宝的住房。嘴里喊着:“嫂子,大哥可在家吗?”金宝忙迎出来,说请到里面坐。栗周毫不客气,进至屋中坐下。金宝笑道:“今天叔叔为何来得这般早,你的差事不忙吗?”栗周冷笑了一声说:“公事倒不忙,只是私差忙得太狠。”栗周说完了这话,又对金宝面目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可惜!”金宝见他这种举动,简直摸不着头脑,很惊诧地问道:“栗叔,你有什么事?不妨对我明说,为什么做出这种嘴脸来?”栗周叹了一口气道:“我实在有点不乐意说。到底不说不好,说了更是不好。”金宝听他这话中有话,心里更发怔忡不定,遂一再往下追问。栗周道:“嫂子,你在外边事事要机密一点。难道不知道大哥那种脾气吗?”栗周这两句话不要紧,金宝立时吓得粉面焦黄,禁不住瑟瑟地抖起来。她嘴里却还要强硬着,问栗周到底是什么事情:“你大哥究竟听见了什么话,好兄弟,你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吧。”栗周道:“我不问你旁的,只问你可认得一个姓王的吗?”金宝听见这个王字,早吓得软瘫了,立刻向栗周跪下,哭着说道:“总怨我一时糊涂,被人勾引,只求兄弟替我设法遮盖,千万别叫你大哥知道。他如果知道了,我的性命立刻就完!”栗周道:“不知是什么坏人,向大哥透了一点风声,依着他的性子,便要立刻回家同你算账。是我把他拦住,应许替他调查,如果实了,再办不迟。今天我寻嫂子,同你约法三章,你如果全答应了,大哥那一面我敢保险,决然不至同你过不去,你要有一件不应,我只好将实话对他说,应当怎么办也只有由他好了。”妇人忙回道:“休说三件,便是三十件、三百件,我也一齐应,就请你对我说吧。”栗周道:“头一件,从今天起不许你出家门一步,必须将来经我许可了,才准你出门。”金宝连声应道:“使得使得!”栗周又说:“第二条,你要一心一计侍奉我大哥,既不可稍存不良之心,更不得略露惊惶之意。至于今天我对你说的话,尤不许再对第二人说。这事你可以应许吗?”金宝道:“这乃是我应负的责任,还劳叔叔吩咐吗?”栗周又说:“第三条,你既同王某有往来,当然知道他的秘密,你须要和盘托出,将一切情形完全告诉我。我不但不宣布你的隐秘,并且能在大哥面前替你掩饰遮盖,使你们夫妻感情比从前还要加厚。这事你一定乐意应承了。”金宝听到此处,眼珠一转,不肯遽然作答。栗周是何等精明人,早看出她的意思来。哈哈大笑道:“嫂子,你不要糊涂了。你要知道,此时姓王的废了命,方才能保住你的生命。你要再想顾全他,可就要随着他一路走了。”金宝听了这样惊心动魄的话,立刻对栗周说:“叔叔你不可错会了意,我并非不肯说,实在因为关系重大,说了恐怕于自己不利。”栗周忙插言道:“你只管说,我敢担保,决牵连不着你一丝一毫。”金宝道:“我同他本是新交,过于机密的事,他也不肯对我说。但我在一旁冷眼观察,见他的朋友实在不少,并且这些朋友,多半是夜聚明散,其中哪一界的人全有。还有外省的军界代表,此地的警界科员,至于学界报界的人,也很有几个。只是他们叫什么名字,我却不知道。这一层得要求叔叔原谅我,因为我虽然看见过这些人,却不曾同他交谈,张三李四,我全说不上来。不过听他们谈话,可以猜度一二罢了。”栗周又问他们所谈的,都是些什么话?金宝说:“我也记不甚清。只有一次,他们几个人会议,说在天津下手很难,杨德林同张庆澜全不是好意的。又商量泺州石家庄,全是起事的好地点,只是运动军界很不容易。只说到这里,以下因为声音太低,便听不清了。”栗周点点头说:“有这几句谈话,就够用的了,其余听得清听不清,也没什么关系了。”说罢便起身告辞,临行又再再嘱咐:千万别出门,千万别对第二人说。金宝满口答应。
  栗周离了皮家,便一直到师部报告。张庆澜听了,立时调了二十名马队,四十名步队,交给栗周带领着去捕拿要犯。只嘱咐这些人,专事要听栗稽查的调遣,却不说明到什么地方捕人。栗周已经打听明白了,今天夜间王钟声在河北某茶园开演了,自己仍扮作叫卖生意人,在他住址左近监视着;却派那四十步队全换便衣,晚七点在这一带聚齐;马队等到九点,取包围形势一拥而上。“只听我的胡哨一响,大家便动手向前,休叫跑走了一个!”众人领了令,各自分散开了。栗周一个人挎着篮子,来回走了几趟,见钟声寓所门前停了几辆很漂亮的人力车,看神气便知是某局所科长、科员的包车。栗周心中算计:“钟声的运动力真不小,居然把官场人全拉拢进去了。回头来个滚汤泼老鼠,一个也不留。”天有掌灯时分,见他家的厨子出来,手中拿着一把小银元分散给众拉车的,说:“上边正开饭呢,你们众弟兄拿这两块四毛零角子,吃饭去吧。吃完饭快点回来,他们还等着上园子呢。”众车夫接了钱,拉着车子慢慢散去。栗周一想,这正是好机会,趁他们吃饭,一个也跑不脱。于是取出哨子来,尽力一吹,转眼工夫,四十步兵,二十马队,如风驰电掣一般,将这一条胡同全包围了。栗周只带着二十名步兵,直闯进他的寓所。寓所中有四五个雇佣,全吓得手足无措。栗周对大家说:“你们主人在哪屋?快快说,不干你们的事。”雇佣手指上房,说全在北屋中。栗周带着人直奔上屋,见东屋中一个圆桌,围坐着八九个人,正在那里吃饭。因为外面有了风声,一个个全站起来看,神气是预备要跑的样子。唯独王钟声仍然端坐在主位上,连一动也不动。栗周进来,冲钟声道:“王先生,我们是戒严司令部的。无事也不敢擅造尊寓,因为奉了总司令的命令,请你们诸位一同到司令部谈话。这就一同走吧,外边车都备好了。”钟声道:“贵司令请我们,也犯不着这样小题大做,何必派许多兵呢?难道还防备我们拒捕吗?”栗周道:“这一层,你先生得原谅。因为有人告发你,说你这寓处是革命党的机关,里面藏着有手枪炸弹,总司令为慎重起见,当然要有一种防备。你诸位不必废话,快快随我们走,我们决给诸位留面子。诸位要不识趣,可就别怪我们不情了。”说罢一使眼色,各步兵全从怀中将铁锁掏出来,哗啦啦抖得山响。钟声冷笑道:“丈夫做事丈夫当,不要说铁锁,便是刀锯鼎镬,也算不得一件事!”说罢便挺身在前,并向众人说:“对不起诸位,随兄弟走一趟吧。”内中有两三位全是局所的科员,他们的意思不乐意走,向栗周说明履历,并声言:“我们不过喜欢研究新戏,并没有其他关系,请看在同寅分上,高高手放我们走吧。”栗周笑道:“对不起!王先生的案情因为过于重大,诸位既同他在一处吃饭,便不能说没丝毫关系。等到总司令部,如果证明了确无关系,自然立时开放。要说在外面徇情私纵,在下是担当不起的。”众人听他这口风很硬,只得一个个垂头丧气,随着钟声向外走。这里栗周又指挥众人,在屋中搜查函件证据,果然查出不少的私信来。多半是南方民党,托他调查北方军政各界的情形,并委他蛊惑军政界的人加入民党,以便相机起事。另外还有南京政府委他为高等侦探的一件公事。栗周得着这一件东西,如获至宝一般。然后派了一名什长,十个步兵,看守他的住址,自己却押着这一群人,回戒严司令部。
  此时已到夜间九十点钟,张庆澜听见捕获了革命党王钟声,便立刻传令,自己审讯。设好了公堂,预备好了朱盒笔架,并派师部文案书记等在一旁画供,自己巍然升了公座,书记将点名单呈上来。这位张师长本来识字不多,手中擎着朱笔在人名上乱点,下边便一迭连声地喊带犯人。第一个钟声上来,挺而不跪。张庆澜见了勃然大怒,拍着桌子骂道:“你一个臭唱戏的,见了本师长公然敢立而不跪!左右取大杠子来,先轧折了他的腿,看他到底跪不跪!”钟声一见这神气,知道眼前便要吃苦。俗语说光棍不吃眼前亏,只得屈膝跪下,口中却诉道:“在下虽然唱戏,如今为国事被捕,便是政治犯。按各国通例,政治犯是要受特别优待的,请师长不要以寻常罪犯相待才好。”张庆澜听了,哈哈一阵狂笑,说:“你死到眼前,还要咬文嚼字。本师长没念过书,不懂得什么叫政治犯。我只问你是革命党不是,是要造反不是,你就痛痛快快地说,不必绕弯子了。”钟声回说:“我是革命党一点也不错,但造反两个字,却不能承认。我们革命,所为是推倒满清,兴复汉族,师长也是汉人一分子,理应赞助我们才对,怎么倒逮捕我们呢?”庆澜大笑道:“你说革命是排满兴汉,那么你们引诱良家妇女,做种种无耻勾当,那也算是排满兴汉吗?本师长今天逮捕你们,就是为地方除一害。并且我的为人,向来办事痛快,决不会挨延时刻。现在人证俱全,也用不着三推六问。来来来!你们把这几个人一律给我绑上,拉到疙瘩洼,每人送给他们一粒黑枣吃吃,是再痛快没有了。”他这一声令下,众人威吓一声,立时全上了绑绳,拉出营门以外。若问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 谈剧情无心逢有意 显身手戏院变战场
  张庆澜自从逮捕了这一干人犯,不大工夫便有许多封信,全是代某某求情的。信中说是受了牵连,并不与钟声一党。庆澜见来信的人,全是些有势力官绅,论情面是不可却的。但是就这样轻放了他们,未免太便宜,且不足为官场滥交者戒。好好,我姑且吓唬吓唬他们。叫他们经这一番惩创,从此再不敢胡乱生事。想好了主意,先把几个行刑的卫兵叫至密室,吩咐他们如此这般。众兵丁领命下去,张庆澜这才坐堂问案。胡乱问了几句,便吩咐将这一干人,一律绑起来,拉到疙瘩洼枪毙。众卫兵七手八脚的,大捆活人。可怜这些人糊里糊涂的,便是身就死地,内中也有哭的,也有喊的,也有吓得发昏、瘫在地上不能动弹的。张庆澜也不理他们,扭头便入内室去了。众兵丁两个架着一人,一直架到行刑处,按一字排列,俱都下令跪下,却单把钟声一个人,摆在大家眼前。这些人要想不看,也不能了。只见一个兵手中拿着很短的一支马枪,对准了钟声的头颅,啪的一声,枪子儿从头顶飞出去,尸身向前一倒,一命就呜呼了。那些跪着看的,一个个心胆俱碎,此时只有闭上眼睛听命由天。那知枪只响了一声,却不再响了。众兵丁一拥而上,照旧把这些人架起来,脚不沾地,又跑回大营。这些人直然同做梦一般。回到营盘,兵丁把他们身上的绑绳也都去掉了,然后笑嘻嘻地朝着这些人恭喜贺喜。这些人全茫然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众兵丁笑着对他们说:“你们诸位真侥幸,总司令本来没有伤害诸位的心,只因案情重大,不能不叫诸位陪一陪绑,好压服外边口面,大约一半天就可以开释了。”众人听兵丁这样说,方才将心放下。果然过了一两天,便完全开释了。
  因为唱新戏招出这大祸来,要按寻常情理推测,管天下黑巨鹰一干人,也应当少少敛迹了。哪知他们的心理,却与寻常人完全不同。管天下听说王钟声死了,他高兴得了不得,拍着胸脯,伸着拇指,说道:“这一来,可得让咱们姓管的独霸一时了。王钟声本来纯盗虚声,并没有真实本领,不过因为他的资格深,名气大,显不出俺管天下来。其实讲唱讲作讲表情,哪一样全比他高得太多。俺管天下在北京时候,连谭叫天全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说可惜你不肯下海,你如果下了海,天天登台演唱,只怕北京的人,全去听管天下了,哪里还有听谭叫天的?如今王钟声已死,这正是我们出头的机会到了。咱大家得好好地排几出新戏,我已经拟好了题目:头一出是《徐天麟》,第二出是《秋瑾女士》,第三出是《项子城钓鱼》,第四出是《杨德林卖票》。咱们先把这四出排练熟了,然后再慢慢排别的戏。我敢保这四出戏准能得人欢迎。不是俺管天下吹牛,自有我在天津唱上两三个月,旁的戏园子,一律全得关门。”丹桂老板听他吹得呜呜响,便如敬天神一般地敬奉他。头一天打炮唱的是《徐天麟》,管天下去铭中丞,黑巨鹰去徐天麟,情节穿插,倒是做得淋漓尽致。台下人看了,鼓掌的,喝彩的,乱作一团。龙子春恰恰在这天来听,正同管天下打了一个照面。管天下见他到了,哪里肯放松,当时在台上便同他交了谈,稳住不放他走。唱罢戏便同着黑巨鹰匆匆下台,拉着龙子春,一同到胡丰园去吃夜饭。龙子春情不可却,随着他们几个人,吃了一顿饭。管黑两人,又随他到德义楼,看了看志疯子。管天下对子春说,初到这里,包银还不曾拿下来,店饭账已经垫办不起了,求你先通融二百块钱,俟等包银拿下来,即刻奉还。龙子春知道他的为人,向来是有借没还的,但如今旅店相逢,又扰了他一顿饭,怎好完全拒却。迟疑了片刻,说:“我这一次送病人回京,盘费全是可着数儿带的,哪里有富余呢?只好将回来的五十元路费,先借给你。我到北京,再想主意。”说到这里,便从身边取出五十元正金银行的钞票来,双手奉与管天下。管天下接过去,意思间犹以为不足。子春说:“实在对不起,只剩了二十几块钱,明日还得开发店账,打车票,要一个富余也没有了。”管天下哈哈一阵冷笑,说:“你们这些做官的人,黑眼珠子就认得白银子,凭你堂堂钦差,我不信连二百块钱都不现成。你留着吧,等革命军到了北京,给你上脑箍,你就拿出来了。真正地道是贱货!怪不得人家革命,叫你们这一班旗员也尝尝滋味。我姓管的洗净了眼看着你们,总有报应的一天。”说罢一甩袖子,赌气拉着黑巨鹰便出门去了。把一位龙子春气得干瞪着眼,骂着:“这是哪里来的晦气,饶花五十块钱,倒买了一顿臭骂。怪不得朋友说他们一群人,万不可沾惹,真真是不错的。总怨我太好多事,又听的是哪一门子新戏,要好好在旅馆睡觉,怎会触这霉头?算了吧,明天一早,快快回京,要再耽搁着,他们还不定出什么花样呢。”
  不提龙子春在店中懊恼,却说管黑二人,敲了五十块大洋钱,立刻精神焕发。看看四面钟,才一点三刻,黑巨鹰说:“二哥,天还早呢,咱们不寻个地方消遣消遣吗?”管天下说:“这时候正是一刻千金,哪有空过之理。咱们现放着五十块钱,何不去寻张小红,好好地沏上一壶茶,咱两人便在她那里作彻夜之谈,把咱们想编的新戏,重新再研究一番。实对你说,我的希望很大呢。将来大捧的洋钱,全从新戏里面滚出。你不要看轻了。”两人说着话,一同来到红云小班。看门的大将,一见他两人来了,心里便有些不自在,无精打采地说:“红姑娘上买卖还没回来呢。”管天下瞪眼骂道:“放屁!她上买卖难道屋子也上买卖去了?管大人今天有钱!要包她这间屋子。”说着便把五十元钞票拿出来一抖,说:“小子,你看看这是什么?”看门的还不曾看清,跟小红的娘姨,却望见了,连忙向里拥。说:“我的管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您就是一个钱不带,我们谁不欢迎?何必同他们这些浑人怄气呢,快请屋里坐吧。小红虽不在家,屋子却闲着,您来得正好。”管黑两人跑进屋里,娘姨伺候烟,伺候茶,十分殷勤。少时小红回来,知道管天下在这里,心中虽然讨厌他,但是姨娘在暗中已经把五十元的来头说知,小红看在这五十块钱面上,不得不强打精神,同他们周旋。其实她早已留了一位客,就在管天下的屋子隔壁。管天下见小红今天很赏给他脸,有说有笑的,便自觉着受宠若惊,恨不立刻把五十元拿出来,双手奉献,才觉着对得起人家。说来说去,管天下便对小红说:“我本想给你打一场牌,只因我们两人有要事商议,不能再加入第三人,只可同你商量:我们两人在你这里借住一宵,情愿出五十元代价,就作为是给你打了牌,你可乐意不乐意?”小红大笑道:“我的管老爷,你这话说得,真是岂有此理了。你不拿五十块钱,难道我们就把你两位撵出去不成?但可有一样对不起,我今天买卖太多,还有两三处没到呢,不能陪着你两位谈话,实在有一点对不起。”说罢便起身告辞。管天下说你自请随便,我们也不用人陪。小红出了屋子。只听外面脚铃踏得山响。管黑二人,还认着她是真上买卖去了,其实小红一个人蹑足潜踪的,溜到隔壁屋中,向那客人摆一摆手,努一努嘴,安然睡觉去了。
  这屋里管黑两人,以为夜静人稀,小红又去上买卖,他们便在屋中高谈阔论起来。管天下说:“老黑,咱们发财的日期快到了。”黑巨鹰说:“怎么见得呢?”管天下说:“你这人记性太坏,方才在路上,我不是对你说了吗?那杨德林便是咱大家的财神爷,只需向他身上敲一敲,三千五千是稳拿到手的。”黑巨鹰说:“怎么是敲他的法子呢?”管天下大笑道:“你原来还不明白,咱们排演新戏,四天不就是《杨德林卖票》吗?这一出戏,便足足值他一万元。”黑巨鹰笑道:“值多值少,先不必说,我试问你,那戏中的情节,可都真确不假吗?”管天下听他这样问,很有气地说道:“什么假!要如果假,我敢那样编吗?本来杨德林的历史,你也不知道,今乘着没人,听哥哥详细告诉你。那杨德林本是穷汉出身。幼年时候,什么事全做过,甚至巡更下夜,充当看街的,谁不知道?直到而今,还留了一个绰号,叫作梆子。后来又在铁路上混小差使,什么查票买卖,他全干过,直到项子城做北洋大臣。因为天津五方杂处,必须有几个高等侦探,分布在中外各界。凡从外省外埠新来到天津的人,自一入境,就要查他一个水落石出,来踪来路,使当道知所预防,不致发生意外。项子城虽有这种打算,只是这种人才实在不易寻觅,他便委派赵秉衡替他物色。杨德林不知是何人介绍,居然投到赵秉衡门下。赵秉衡看他精明干练,真够一个高等侦探的材料,便又把他荐到项子城台前。老项是最有知人之明的。他一见杨德林,便特别赏识,口头上很奖励了几句。从此杨德林便死心塌地报效项子城。始而不过充一名高等侦探长,调查各国租界往来藏匿的人物。这杨德林不但自己精明,而且他手下养着一群帮手,全都有神出鬼没的本领。他自充任租界侦探之后,第一注重的,是轮船码头;第二注重的,是各旅店。他派出四名得力助手,专在码头旁边做小生意。又派了十几名,分布在各旅店中充当茶役。他一个人在租界中,组织了一处秘密机关,总是夜聚明散,无论什么人,也寻不到,并且也看不出一点形迹来。这些人每到掌灯后,全来报告,今天某轮船载来几个中国人、几个外国人;某旅店又添住了几个什么客人,这些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姓什么,叫什么,到天津来是寻什么人,想做什么事,全调查得清清楚楚。杨德林得了报告,立时开两个简明节略,一份直送到院署,一份直送给警察局赵局长。从此项子城不出院署,便能知道天津当天来了什么人,于地方,于政局,是否有什么关系,可以思患预防。这全是杨德林一人的成绩。过了半年,项子城便保他以同知归直隶补用,并赏给四品衔,又委为侦探局提调。又过了半年,项子城又保他过班知府,便直截了当委他为侦探局总办。这本是破格的荣誉,因为各局所总办,完全是后补道差使。如今杨德林以一知府班子,居然得充局所总办,这不能不算是异数了。但是杨德林那一份迎合宪意,竭力报效,也实在不愧是一位能员。所以六七年工夫,便做到直隶全省巡警道。他的风头也出足了,财也发够了。我们如今不敲他却去敲谁?”黑巨鹰道:“他果然能够受敲吗?倘或敲不着什么,反而激动他的反感,实行干涉起来,我们岂不是自讨苦吃?”管天下大笑道:“你这人真是鸡毛掸子。常言胆小焉得将军做,我们唱的是戏,与他什么相干?他如果干涉,哥哥说一句大话,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保管说得他闭口无言,还得向咱们赔不是认错。老弟你只管放心,大胆地登台。如果动着你一根寒毛,哥哥把大腿锯下来赔你。”
  黑巨鹰听他说得这样嘴响,便信以为实,说这出戏的穿插,经二哥指点,我已经明白了。但是临演时候,必须怎样加劲地作,才能得观众欢迎,这事还得加细研究一下子。管天下拍着腿道:“着啊,我们今天郑重商量的,就是这一个问题。我想杨德林这个角色,总得老弟去担任。一者因为你年纪轻,形容他少年不得志的样子一定很像;再者,你是一个旗人,所有请安跪拜,种种奴颜婢膝的礼节,你当然来得很熟。”管天下说到这里,黑巨鹰连连摇头,说算了吧,饶叫我们充当主角,还刻薄我们是奴颜婢膝,我犯不上去当奴婢,还是二哥你自己去做吧。管天下大笑道:“你这人真是呆子了。俗语说逢场作戏,不过是玩笑开心,难道去忠臣的便真是忠臣,去奸臣的便真是奸臣不成?”黑巨鹰道:“二哥,你倒不要这样说。当日庆四在西太后驾前挨打的事,你还记得吗?”其实管天下何尝不知道,他却假装糊涂,问道:“庆四为什么挨打?请你说给我听听。”黑巨鹰道:“这是传遍九城的笑话,你为何不知道?当日老庆四唱二花脸,是很有名的。他的《下河东》,尤其是拿手好戏,因为一举一动全表示出奸雄的状态来。也是活该他挨揍,这一天在宫中演戏,他不知为什么,得罪了李得用,李得用便给他阴上了。在太后身旁,淡淡说一句:‘今天难得杨月楼也在后台承差,要叫他同庆四配一出《下河东》,一定有声有色。’太后听了他的话,立刻传懿旨,叫李得用到后台吩咐,赶紧扮演《下河东》。李得用来至后台吩咐过了,又低低对庆四说:‘你好好卖气力,老佛爷就爱看个奸臣。’庆四道:‘总管请放心,我决能叫佛爷满意。’少时锣鼓一响,《下河东》上了场。本来平日庆四演这出戏,就异常凶狠,何况李得用又授意他,当然更要淋漓尽致了。西太后在宝座上,看杨月楼去呼延,处处受欧阳方的欺负,心里已经老大不痛快。后来见欧阳方将呼延杀死,益发火上浇油,即刻传懿旨,召欧阳方上殿。庆四要等下装,小老公催他赶紧走,说佛爷召的是欧阳方,并不是召你庆四,你下了装,就是抗旨了。庆四听他这样说,哪里还敢下装,便勾着花脸穿着靠子,随着小老公,来到太后驾前。在他自己想,一定是因为我演得好,要当面奖赏,因此连下装的工夫全等不得。他走到地方,小老公用手一拉,他这是暗示叫他跪下。庆四连忙双膝跪倒,连头也不能抬,静听太后问话。忽听太后拍桌子骂道:‘我把你这丧尽天良的奸臣,那呼延同你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你非把他害死不肯甘心?孩子们给我拉下去打!’庆四贸然听见这一套,早已吓得屁滚尿流。左右小老公不容分说,把他拖下台阶,两个按着一个打。打得庆四直喊佛爷饶命。又喊道:‘老佛爷,奴才是庆四,不是欧阳方,求佛爷饶了奴才这一条狗命吧。’一句话提醒了太后,不觉拍掌大笑起来,说饶他不打吧。这时候已经打了四五十棍。庆四哪里还立得起腿来。两个小老公把他又拉上殿去谢恩。可怜庆四实指望得一点赏赐,赏赐没得着,白白挨了一顿御棍,还得俯伏殿上,大磕响头,这不是因为唱戏招出来的吗?二哥你怎敢保这险,准不出吵子呢?”管天下笑道:“你这人真糊涂,当日打人的是皇太后,如今天津这地方,难道还有皇太后不成?咱们先不要说那些陈年古代的事,只研究后天的《项子城钓鱼》,同大后天的《杨德林卖票》。《项子城钓鱼》的主角,是哥哥我去。错非我,谁也不配当项子城。他那老奸巨猾,韬光匿晦,调笑满汉大员,故意装傻装愣,错非是我,谁也形容不出。大后天的主角,却得老弟你去。你只管放开胆子,用全副精神,形容他谄上骄下,巴结上司,威吓乡愚丑态,务必要穷形尽相。使看戏的主儿,人人鼓掌,个个发声,那才算得是淋漓尽致。你可要记住了。”黑巨鹰笑道:“二哥,你谈的这种剧情,小弟确乎可以做到。但是人家杨德林平日的行为,准照你说的那样卑污下贱吗?”管天下恶狠狠瞪了黑巨鹰一眼,说:“你这人真是死木头钻不透眼!方才我不是向你说过吗,咱们的目的,所为是敲大洋钱,你管他平日为人好坏呢?杨德林本是一位干员,论才具实在高出一切。至于他的品行,也不至如我们编戏之甚,这本是故意糟践他。越糟践得厉害,越能发生效力。你就拿出全身的本事来,向那不是人的地方做去吧。保管不出三天,他就得托过人来见咱们,怕的是再演第二回。你难道不明白这意思?”黑巨鹰连应道,晓得晓得。
  两个人在屋里高谈阔论,越谈越高兴,仿佛成千累万的银子,已经敲到手中了。管天下说,我一定把小红接出来做姨太太,大约三千块钱,足能办到了。黑巨鹰说:“我相中了四面钟一个三等的女人。别看地方不高贵,论人才,真是第一,多少头二等班子,全不曾见过她那样美的。”管天下歪着脖子,还不住把脑袋作半边的摇晃。说:“老弟,你未免太下作了,凭我们这样漂亮人物,为什么要上老妈堂领人?哥哥替你物色一个好的,管保叫你可心。再不然这班子里的小云,虽然比不上小红,然而活泼玲珑,把来给你做姨太太,真正是一对璧人,不比满街去寻强吗?”黑巨鹰大笑道:“你接了小红,我再拉出小云,人家这班子里只有这两个人,岂不从此要关关大吉吗?”管天下大笑道:“你真是井底之蛙。人家开班子的,就指着一两个人吃饭吗?只要有钱,好女子遍地皆是。我们俩分占了小红、小云,紧跟着便有小白、小绿、小月、小霞,随着大洋钱出现,用得着你这样操心吗?”这两人望梅止渴,好像小红、小云已经脱了籍,随他们去做姨太太,却没料到一墙之隔,已经波生醋海。
  前文不是说小红假装上买卖,到隔壁屋中,陪客人去休息,他这位客人,姓苏名克明,正是杨德林手下一名高等密探,为人极其精干。他专好在各小班走动,所为侦探各种事情,各小班呼之为四爷。他自与小红发生恋爱,颇有拔她从良之意。小红见他少年英俊,也很愿意从他,却没想到今天夜里,来了管、黑两人。他们在隔壁高谈新剧,苏克明听得清清楚楚,只暗中发笑说他两人简直是疯子。后来听到要敲杨德林,想借唱戏形容他的丑态。克明心里,已经老大不痛快,低声对小红说:“这两个小子,是不想活着了,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不要忙,后天有个乐儿给他们呢。”谁知说来说去,竟自说到要讨小红做姨太太,这一句可真戳了苏克明的肺管子了,立时将两耳张起来,倒要听一个下回分解。管天下本是信口开河,说得实有其事一般,还夹杂着说小红待他怎样好,怎样同他有成约,要想跟他从良,只要银子到手,这事立刻便能成功。苏克明同小红正在热度最高之际,忽然听见这种言词,请想他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当时把脸全气黄了。依着他的意思,恨不立刻过去,将管、黑两人捆起来,带往巡警道衙门,才能出了这口怨气。幸亏小红指天誓日,述说自己决没有二心,又再三劝他,不可轻举妄动:“他两人虽然信口胡说,究竟不曾犯了什么罪,况且这是日本租界,非同在中国地,你们警界中人可以自由行使权力,你要逮捕他们,就得会同日本巡捕。倘然巡捕不肯帮忙,打草惊蛇,反倒叫他两人有了准备。这又是何苦呢!莫若暂时不动声色,你明天回到衙门,暗暗将这种情形报告与杨道合。他听了一定恼恨,你们再暗地做手脚。俟等后天,他两人登台演唱之际,你们却一拥而上,给他个措手不及。打完了带回警道衙门,罚他们几个月苦力,看他还胡闹不胡闹。你想这法子好不好呢?”苏克明说:“你这法子诚然稳当,但是有一样我信不及。”小红问他什么事信不及?苏克明说:“明天我走了以后,你把实话全告诉那个姓管的,到后天他不唱了,不但案子办不着,我还落一个欺诳上司,岂不完全叫人卖了吗!”小红听他这样说,向地上啐了一口说:“怪不得人家说你们这些当侦探的,没一个好人,万不能同你们交朋友。你们总是拿自己的坏心,揣度旁人也同你们一样。你既然信不及,我也犯不着多管了。”苏克明见小红这样着急,又低声下气地赔不是。此时管、黑两人,已经入了梦乡,鼾声大作,所以这屋里无论说什么,他们全不曾听见。
  到了第二天,小红假意周旋了一阵。管、黑两人很满意地走了。苏克明一个人回至署中,在密室内同杨德林会着面。德林正在床上吸烟,见克明进来,叫他坐在床边,问道:“这几天外边有什么风声吗?最可恨的是王钟声的案子,却被老张办了去。我们瞪着眼让他占先,你说可气不可气呢!”克明笑道:“观察何必为这小事生气?像王钟声的案子,后面还多得很呢。”德林一听这话,忙把烟枪撂下,问道:“你说什么,难道又发现了王钟声一类人吗?”克明道:“多得很呢,并且比王钟声尤其可恶。不要说旁的,就是王钟声枪毙之时,他居然还敢唱新戏。这些人的胆子,也就很可观了。”德林道:“你说了半天,这些人全是谁呢?”克明从袖中取出一张晚报来,呈给德林:“请观察看一看戏报子,就知道了。”德林接过来,见丹桂园的戏报上,印着北京新戏大家,每晚准演拿手杰作。再看底下明日的戏,是《项子城钓鱼》,后天的戏是《杨德林卖票》。德林看了,不觉跳起来说:“这还了得!他们糟蹋我还可以,怎么连宫保也糟蹋起来了?这要传到宫保耳朵里,我担得起吗?你快快带几十名警察,把这些东西一律捕了来。”克明道:“观察先不要忙,这事据部下想,最好是给他们一个当场出彩,事前不动声色,索性连今天明天全绕过去。他们本打算敲观察的竹杠,明天由着他们的性儿胡闹。他们认准了官府不干涉,后天演起来,一定更要加倍形容。观察只需派上一二十个贴己的巡警,平日同观察感情最厚的,叫他们随着部下到丹桂去看戏。外面只穿便衣,里面却穿制服,每人身上只带二尺长一根枣木棒。等他们唱到万分可恶时候,大家一拥而上,每人先敲他几十棒,只叫他皮肉疼痛,却不至伤筋动骨。等打得尽兴之后,只用一条警绳将他们串起来,拉进衙门,每人再打他二百警棍,然后判罚三个月苦力,略示薄惩,这也就很够他们受的了。部下这种打算,不知观察以为何如?”杨德林道:“这样也可以,但是有一件,我们要派巡警捕人,他们就是逃避也断然不敢拒捕,如今穿着便衣去听戏,临时打抱不平,他们一定也要还手。在我想,他们既然唱戏,手脚上也许有一点功夫。假如我们一方面要打不过他,反被他们打了,面子上可实在有点不好看。这一层你必须预先筹划好了,可别到临时吃苦。”克明道:“观察虑得诚然有理,但是这一层,部下早打算好了。咱们衙门里,不是有一部分练武术的人吗?这一回可用着他们了。从里面挑选二十名武技娴熟的,随部下一同去,相机动手。再挑选二三十名精壮的巡警,一律穿着制服,拿着警棍,分布在戏园四周。万一我不是他们对手,只需一吹警笛,那些巡警便围拢上来,正式逮捕,自然走不脱一个。观察请想,这法子可妥当吗?”德林点点头,说就是这样吧。可是事前总要机密些,不可走漏了风声。要不然,他们那些人全闻风远遁,岂不白白费了心机。
  克明诺诺连声,说部下晓得,然后退出屋来,去寻教武术的祝子琴、王子栋。祝、王两人,全是杨德林派的,专招募有力勇士,在巡警道衙门后操场中操练武术。祝子琴并不通晓武术,因为他是德林的表侄,从小时便跟着他表叔做事,为人极其忠诚。德林看着他可靠,便派为武术队队长,所为叫他联络这一班人,好效忠自己,帮着剪除匪类,安靖善良。子琴自到差之后,任劳任怨,同这一班武士,联络得感情很好。至于那王子栋,却是直隶有名的一位大练家。他乃是保定府束鹿县人,从十几岁时,便在镖行走镖,软硬功夫,俱臻绝顶。尤其是精于形意拳,专能借敌人之力,去打敌人,自己却费不着一点气力,因此大家送他一个绰号,叫他神拳王子栋。杨德林慕名将他请来做教师,他倒是诚诚恳恳地教给大家。过了两个月,忽然来了一个广西人,姓博名得功的,一定要同他比试。王子栋倒是很谦虚的,说在下原没有什么本事,不过借着武术两个字教几名徒弟,混饭吃罢了;阁下是有名的武术家,何必同我们这无名下士较论高低呢!按说博得功要是知趣的,听人家这样说,也就不必过为己甚了,哪知他竟自错会了意,认着王子栋真没有本事,不敢同他比较,索性瞪起眼睛来,非比试不可。这时候王子栋教的几十名徒弟,全都愤愤不平,极力撺掇老师显一显身手,也叫他知道知道。子栋仍不肯,怎禁得博得功冷讥热嘲,几乎要骂出口来了。子栋笑道:“你老哥先不要着急,须知比试武术,谈何容易,不是随便说几句话就可以交手的;必须双方全请出公证人来,彼此立了合同,将来因比试落了残疾,或竟至危及生命,全是两厢情愿,各无反悔。能这样,才能说到比试;要不能这样,兄弟宁自认甘拜下风,是万万不敢较量的。”博得功听人家这样说,他反倒误会了,以为是看不起他,立刻横眉立目的,大声说道:“你以为我不敢立合同吗?咱们这就各寻朋友去。”他扭头到大街上,寻着稻香村一位老板姓曹的,同他是至好朋友,请曹老板出面作保。王子栋这里,也不必另寻别人,便烦他的同事祝子琴作保。子琴心里是有底的,所以慨然认保,毫不游移。曹老板却有点拿不稳,背地向博得功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要没有十分把握,依我劝,趁早不必立这合同。人家王先生的武术,是在直隶有名的。倘然被人打伤,落一点残疾,那犯得上吗?”博得功本是气血之勇,怎能听得进这种良言,反倒以曹老板胆小如鼠。“我一定有把握,你只管放心大胆地给我作保,决不会叫你跟着丢人。”曹老板见他执意如此,只得应许作保。由祝子琴代写了一张合同。上写道:
  【立合同王子栋、博得功,因比试武术,倘临时走手,或致残疾,或伤性命,均出两方情愿,各无反悔,不得追索赔偿。并各约公证人当场作保,所立合同是实。立合同王子栋押,博得功押,公证保人祝子琴押,曹阿成押。
  年 月 日】
  合同写好了,大家看了看,各无异言。然后一同到武术场中。子栋抱拳拱手,向博得功笑道:“博先生你我是比拳脚,还是比兵刀,或是比棍棒,请你随意挑选,兄弟无不可以奉陪。”博得功说:“咱们先比一比拳脚。”子栋说好好,随将长大衣服脱下,只穿着小夹袄夹裤,足登青布皂鞋。博得功脱了长大衣服,里面却穿青缎小紧靠,足登两只长头皮鞋。两人对一拱手,便拉开架子,渐渐地打到一处。王子栋练的本是形意拳。这种形意拳,当日原是岳武穆留下的。内中分十二形象,如龙形、虎形、蛇形、鹤形、猿形之类。猛看去十分松懈,并不讲究门面招数,只是随随便便地腾挪闪转,招架撂拦,仿佛没有一点气力似的。可是对方无论用多大气力,却休想近他的身。并且还有一特殊的妙处,是专能借敌人的力量,制服敌人。比如你想打他一举,踢他一脚,你那拳脚尚未着到他的身上,他只需轻轻一点拨,不是叫你气力用空,几乎立脚不住,便是叫你自己打自己,实拍拍的,还真正打个不轻。博得功虽然有气力,只是一勇之夫,专恃本身有千百斤的蛮力,以为一拳便能将王子栋打一个骨断筋折。谁料交手之后,人家并不用力,也不还手打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同他敷衍。他把浑身气力全使出来,恨不得一拳打到子栋身上,才出这口怨气,哪知明明打过去,拳头一到,人却转到这边来了。得功气上加气,索性使出连环炮的招数来,随着子栋的身子乱打。哪知拳拳打空,有时候仿佛打着了,却打的是自己,并不是人家。这样足有一个钟点的工夫,将博得功累得一身臭汗,口中不住吁吁地喘气。再看子栋,仍然是前后左右,不曾离开一步。博得功但觉两眼乱冒金星,头重脚轻,身子有些乱晃起来。子栋一看这神气,知道他快要倒了,索性拿他开开玩笑。转到他身后边,用两手在他胳肢窝内一挠,得功立时觉着周身酸痛麻木,心里一着急,想要转过身子去抓子栋,谁知脚不从心,身子尚未转过来,脚底下一软,眼前一黑,实拍拍的仰面朝天,如倒下一堵墙一般,摔在就地,再想挣扎,也挣扎不起来。左右过来两个人,将他扶起。得功满面羞惭,低着头不发一言。子栋却一再道歉,说博先生处处让我,像他这样神力,我如何能是对手。曹老板在一旁却说了公道话:“方才你两位一交手,我就知道得功要吃亏。幸亏王先生手下留情,始终不曾还一拳半脚,要不然,早就输给人家了。”祝子琴见自己人得了胜,自然也十分高兴。经此一番比试之后,子栋武术的声名,在天津益发膨胀起来。但是他本人却非常谦和,在人面前,从不敢少自矜张。
  苏克明自同杨德林定了计策,他出离巡警道衙门,便去寻祝子琴说明来意。子琴同杨德林的关系,本来较苏克明尤为密切,如今听说有人想糟蹋杨德林,他那心中火气,早已按捺不住,恨不即刻便去寻管天下等。苏克明忙拦道:“这可使不得。方才观察再三叮嘱,叫严守秘密,不可泄露一点风声。你如今明寻了去,岂不是故意给他送信,反倒打草惊蛇,使他们先事逃脱,这是何苦呢!我们只要约会好了,临时一齐动手,决然走不脱一个。我如今先问你,咱们手下这些武士,靠得住的,究竟有多少人?后天有怎样一个打法,必须使他们皮肉受苦,而又不至碍及生命,那才合乎观察的意思呢。”祝子琴尚未答言,王子栋先说道:“苏四爷,你这次是奉观察使命来的。我们大家,平日吃他稀的,拿他干的,这时候有人想敲他竹杠,我们当然不能坐视。但是这事据我想,也要稍为慎重,不可过于鲁莽。一者打出人命来,给观察添了许多麻烦,我们反倒对不起他;二者咱们武术队中人物,街面上差不多全认得,若由我们直接出头,叫旁人看着,明明是杨观察使出来的,凭空给他添了很大声气。京津相距咫尺,这风声传到项宫保耳中,叫宫保岂不多心。说他们糟蹋我,你等袖手不管,如今糟蹋到本人身上,你们就出头干涉,还当场打人,显见得对待人民过于强暴,失了观察的身份。有这两种原因,似乎得慎重一点,不要稍露行迹才好。”苏祝两人听子栋这样说,也觉得很有道理,便向他请教,必须怎样才好。子栋想了想说:“这事最好用旁敲侧击的法子。我们事前,约上十位八位平日同杨观察感情最好的,临时去听戏。等到他们故意糟蹋观察之时,我们在旁边敲上几句,故意激起他们的火儿来,使他们上台去,同那一班人捣乱。等打到一处之时,我们武术队中挑选几个敏捷有力的跳上台去,面子上是给他们劝架,其实骨子里边,却是拉偏手,帮助一面,叫那一个净擎着挨打。饶打了他们,还不动声色,叫看戏的主儿,看不出怎么一回事。观察的气也出了,我们的目的也达到了。你两位想我这法子好不好呢?”苏、祝两人齐声说好好,就是这样办。但是这几个听戏的人,却向何方去寻呢?祝子琴沉吟了片刻,忽然笑道:“我想起来了,前几天河南商船在水路中被劫,是咱们观察派人给破获的,他们还送了一块匾。那些河南船户,一个个提起观察来,无不交口称颂。这些人全是些粗人,平常日子,就专好打架斗殴,而今看见他们心服的人,被唱戏的胡乱糟蹋,他们一定沉不住气。再有人在旁边激上几句,这一群河南老哥们,一定要出头打不平。在戏台上,将这一干人,打他个落花流水。如此便是借剑杀人,不但观察担不着一点声气,就连我们大家,也担不着一点不是,这是再好没有的法子。我回头便去寻他,趁着他们的船还弯在河下不曾走,不然便错过这机会了。”苏克明、王子栋在一旁,也极力撺掇他去。
  第二天早晨,祝子琴果去寻访船户。管船的姓邴,外号叫做大个子,是河内县的人,因为他身量高大,所以得了这个绰号。邴大个子虽然是一个粗人,却天生的满腹侠气,专好交朋友,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他虽然不会武术,却是力大无穷,船上几丈长的篷竿,挂上很大的帆篷,他能用一只胳臂夹住了,在风地上站住,丝毫不动。他那两臂的气力,也就可想而知了。前几天由河南来,路上竟自遭了劫,也是因为他嗜酒贪杯,才上了这个大当。船上载的是药材,还有两个药客押船,忽然来了一个单身客人,也要乘船北上。行李很简单,只带着一只书箱,一份铺盖。据他说要到北京投奔项宫保的,看神气颇像一个读书人。邴大个子以为多添一个人,也没有甚大关系,便同药客商量,两个药客全都赞成,便允许那人上船同行。这人说话举动,极其谦和,每逢到集镇上,便添酒菜请客。这次入了直隶境,在一个小码头上,邴大个子又停了船,购买船上的用品,不过是些酒肉菜疏之类。那个单身客人,也随着他下船,买了不少的食品,又沽了三斤白酒,拿回来大请其客。邴大个子同那两位药客,因为贪口头的小便宜,晚饭后又开怀畅饮。天有二更时分,三人不知不觉地,全中了蒙汗药。紧靠着他们,便是一只贼船,同那单身客人本是同伙。三人蒙过去,那客人便招呼同伴跳过这只船来,把货物银钱搬取一空。邴大个子虽有家眷同两个伙计,怎奈那边人多,全拿着很锋利的兵刃,谁还敢声张。眼瞧着被他们劫去,还把这些人用绳子捆起来,他们才扬帆而去。直过了一夜,到天色大明,三个人方才苏醒过来。邴大个子一睁开眼睛,便嚷道坏了坏了,我们上当了!两位药客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及至揉眼起来,见船上百物凌乱,装药的舱房门也敞开了。三人细一检点,先将被捆的人放开,将口中堵的布掏出来,喘了半天气,方才说出话来。邴大个子跺脚捶胸,大骂自己,使了二十年船,却睁眼上这当。两位药客,大哭不止,说我们二三千元的血本,全都付之流水,真真是活不得了,说罢便要跳河。邴大个子忙把两人拦住,说这事值不得寻死觅活的,我自有办法,决能将银货替你们追回来,你们自请耐心候着吧,不必发急。药客听他这样说,心里当然宽松了一半。其实邴大个子也没有把握,不过把两客稳住,省得他们心窄寻死,再给船上多添麻烦。他自己下了船,向镇上打听,早间可有船向哪一方开去。镇上人说早间只有一只船,开得很快,看方向是往天津去了。邴大个子心中有了底,便急速开船,也向天津赶去。赶到天津,他便到巡警道衙门报了案。因为道署中有两个科员,全是他们河南同乡,当然格外照应。即日行文给水上警察,缉捕那劫药的贼船。又再三托付各侦探,在租界各药店中,踩访有无新来的药客,在这里减价出售。也是活该露脸,居然发现了一家生药客,载着一船药料,正在租界各药店中呈样说价,卖得非常急迫,被侦探查出来,立刻会同巡警,同邴大个子及两位药客,暗地里随着他们来至船上。恰恰撞着当日乘船的单身客人,毫不费事,便一齐拿获了。所有药材银钱等物,并无丝毫损失,完全由失主具结领回。五个水盗,恰赶上戒严时代,全按照军法处死。邴大个子同两个药客,对于杨观察当然异常感激,特特给观察挂匾。以上所说,恰恰是前几天的事。祝子琴知道得很详细,所以他应许着去寻船户客人,约他们听戏,好预备临时帮忙。苏克明王子栋也约会好了,请客时候,由他们作陪。
  子琴先到船上,见着邴大个子,满面赔笑,说杨观察因为你们送匾,心里很过意不去,特特托兄弟前来答谢。明天下午,由兄弟代东,约你老哥同那两位药客,在会宾楼羊肉馆吃便饭,随便听听夜戏。这完全是观察的意思,我不过代表他,务求你三位旷点工夫,咱们大家聚一聚吧。邴大个子听见道台请客,心里非常高兴,连声答应,我们一准叨扰。道台这样费心,我们实在承当不起。子琴道:“你们不知道,杨道台专好交朋友,而且不论贵贱高低,凡是他看得中的人,他全一律平等相待。你虽然是一个船户,他说你为人爽直,而且不负客人的委托,居然能破除性命替人家寻觅财物,这样人在世界上,实在不可多得。因此,他才派我当代表,请你吃饭听戏,一定要交你这个朋友。”子琴这一席话,将邴大个子说得眉飞色舞。他本来是一个粗人,哪里禁得这一碗浓稠的米汤灌下去,立刻死心塌地,认杨道台为知己,挑着大拇指,说:“如今世上,照杨道台这样好人,真是打着灯笼没地方去寻,真不愧是一位大人物!我邴大个子活了四十二岁,不曾遇着一位知货的,如今总算没白活了。以后,杨道台如有用着我邴大个子之时,我敢说一句大话,就是跳火坑上刀山,也决然不会含糊的。”子琴听他说出这些话来,知道这个人已经入壳,明天决然可以露脸了,便辞别而去,将这情形,暗暗报告与杨德林。德林很赞成他们这法子高妙,不但出了这口怨气,而且自己脱了轻身子,还担不着一点声气。随取出五十块钱来,交给子琴,说明天吃饭听戏一切开销,当然由我候账。这个你拿了去,同苏克明、王子栋酌量去做,千万不可打出祸来,要紧要紧。子琴也不客气,将钱接过去,下来寻着苏王二人策划一切。克明笑道:“你已经寻着了急先锋,这事还有什么难办的?明天洗净了眼,专看揍活人的罢了。”¨。COM电子书 ZEi8。COm电子书 。COM电子书 。COM电子书¨
  不提这些人暗里调兵遣将,再说管天下、黑巨鹰两人,自当日早晨,离开张小红下处,回到自己寓所,心里越想越高兴,对大家说:“咱们今天晚上,唱的是《项子城钓鱼》。这出戏非同小可,第一得要了然项子城的身份;第二得要了然项子城左右一班人的身份;第三还得了然侦探项子城的人是一种什么心理;第四还得了然项子城对于来侦探的人,是一种什么心理。种种方面,全都透彻了,然后才能演这出戏。”他说到这里,牛致远先起而质问:“项子城究竟是一种什么身份?”管天下冷笑道:“你真是浑虫!连这一点机关,你全猜测不透,还配唱新戏吗!来来,你站在我一旁,听我细细传授给你。”牛致远心中虽不乐意,但是大家全尊他为老板,自己也不能不受老板的约束,只好忍着气,噘着嘴,侍立在管天下身旁,仿佛受气鬼似的,敬听他的指教。管天下又咳嗽了两声,然后向牛致远道:“你先倒碗茶来,我润润喉咙,然后再听讲不迟。”牛致远只得给他斟了一碗茶。管天下慢慢地喝着,才拿腔作势地说道:“项子城外任封疆,内为枢相,又加有宫保的荣衔,真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论身份总要算尊贵无比了。但是这出戏,乃是形容他遭贬之后,隐身洹上,落魄不得志的故事。凭他那种雄才大略,同素日的养尊处优,一旦被谪还家,满肚皮抑郁牢骚,可想而知。偏偏这时候朝廷还不放心他,特派河南巡抚宝芬到他家中,查他的起居动作,是否怀有不轨之心。这种逼人太甚行径,在他如何忍耐得下?他偏偏要矫揉造作,做出一种退归林下,与人无争的情景来。这真是完全表里相反,错非大奸雄、大豪杰,如何能表演得出。在他虽然是故作镇静,然对于旗员,一种睥睨玩弄的神情,也要自然流露。这种角色,是最不易模仿的,错非我管天下自己表演,再寻第二个也没有了。至于宝中丞,真真是一个宝贝,必须纨绔滑稽,兼而有之,然后才能胜任愉快。这个角色我想派黑贤弟去,只因明天的《杨德林卖票》,得用他做主角,今天的戏,不能再派他去重头角色,只好由老弟去宝中丞了。”牛致远连忙谦让道:“小弟去这个角儿,恐怕不能胜任吧。”一句话激恼了管天下,拍着桌子喝道:“你说什么?不能胜任?你回北京到大班子打听打听,老板派戏,有敢说不能胜任的吗?再说从前五天我就排这出戏,净话说了有六车,哪一样没教到你,你难道全就饭吃了吗?”牛致远挨了一顿申斥,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有诺诺连声。
  少时吃过了饭,牛、苟二人寻到一处谈话。牛致远说:“咱们两个人,是哪里的晦气!在北平住着,有多么舒服,偏要听老黑的话,跑到天津来受罪。这些日子,咱两个垫了有四五百块,还不曾看见戏班子里一个钱。”苟一鸣道:“你哪里知道,戏班子的钱,全叫管黑两个人在暗地里花了,却对咱们说一个没见,反倒逼着咱们,向外拿钱。你想可气不可气呢!”牛致远骂道:“最可恨就是管天下这个混账东西,他饶吃咱们的,花咱们的,还拿咱两个人当奴才看待,动不动就发脾气。咱们无是无非的,赔上钱,还得跟着受气,这是何苦来呢?”苟一鸣道:“咱们为什么要受他的气,难道不能撂下他们,回北京吗?”牛致远道:“你说得太容易了。我们赔上好几百块,到如今没有一点着落,另外还有三只戏箱,也值七八百元,咱们要一走,不但赔的钱无人偿还,甚至连戏箱也怕带不回去。我们无故地糟蹋一千多块,这是为什么许的愿呢?”苟一鸣道:“你这人太老实了。我们垫的钱,他可以硬赖不还,至于戏箱,明明是我们两个人的东西,他凭什么能霸占不许我们拿走呢?”牛致远长叹了一口气,说:“老弟,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们到了天津,这地方举目无亲,他却是人杰地灵,不但戏班子全同他熟,什么报馆啦,官面啦,他全都有联络。我们一搬戏箱,这明明是拆他的台,他翻过脸来,硬说我们是讹诈,我们有口难分诉。前后左右全是帮着他说话的人,我们岂不是自讨苦吃吗?”苟一鸣听这话果然有理,便发愁道:“依你的主意可怎么样才好?”牛致远沉吟了一会,说我倒有一个计较,但是得慢慢的多候几天,心急了,是不成功的。苟一鸣道:“我此时但求脱离虎口,不致把戏箱扔在外边,咱们两个人,带着那几个副手,一同回北京去,自问就算于愿已足。至于早几天晚几天,倒没有什么。但是怎样办法呢?”牛致远附在苟一鸣耳旁,告诉他如此这般。苟一鸣点点头,说这条计策很好,只是毒辣一点。牛致远道:“你又来这假惺惺了。人家对于咱们,哪一点是厚道?咱们再不乘此机会,将他打倒,只怕那三只戏箱,这辈子也不能物归原主了。你要知道,这也是他自作之孽。他要不出心敲人,我们也决然不能乘隙而入。回头你先把草稿起出来,咱们斟酌好了,我能缮清,秘密地发出去。明天晚上,就许发生效力。”苟一鸣笔下很好,当时跑到一间空屋里,去起草稿。牛致远还得到管天下屋中,听他发号施令。管天下这种人,本是得步进步、有己无人的一种劣货,并且他的嘴非常刻薄,看旁人全不入眼,冷讥热诮,恨不将人家一句骂死他才解恨。方才见牛致远忍气吞声,受了他一顿教训,他便认人家是怕他,索性变着方法,再作践作践。一见致远进来,便大声喝道:“这半天你跑到哪里去了?我等着洗脚,你也不去给我打水。快快打进一盆滚水来,越热越好。”致远一肚气本想即刻发泄,继而一想,早晚有他的乐子,我何必忙在这时呢?因此纳着气,从外边端进一盆滚水来。管天下见他肯去打水,便索性将脚一伸,说来啊,把我的鞋袜剥下来。致远倒真听话,蹲在地上,替他脱鞋剥袜。全剥光了,管天下仰着头,闭着两眼,说道:“替我洗吧。”致远答应一声,随手将管天下的脚向盆中一按。这一按不要紧,只听管天下“啊呀”一声,从床沿上蹦起有三尺多高,大喊道:“烫死我了!”一壁踉跄着在地上站住,一壁举起手来,下狠地打了致远两个耳光子,骂道:“我把你这坏了肠子的猴儿崽子,你不知道管大人的脚是肉长的吗?那样滚开的水,你硬把我的脚按入其中,你难道是想吃扒鸭子吗?”屋里的人见管天下挨了烫,大闹脾气,大家七手八脚,替他寻薄荷油敷上,方才止住了疼,脚也顾不得洗了。
  当日晚上,在丹桂茶园,演唱《项子城钓鱼》,管天下去项子城。子城本是因为足疾下野,管天下挨了烫,走起路来一瘸一点的,不用做派,自然就神似。牛致远去宝芬。两人一见面时候,照例好寒暄几句。宝芬问项子城道:“宫保的足疾,近来可曾痊愈了?”项子城伸着脚回道:“一言难尽。大公祖不提足疾,还自罢了,提起足疾来,真真叫晚生好不气也!”宝芬当然追问一句:“宫保的足疾,非止一天,何以如今又发生了可气之处?倒要请教。”项子城道:“公祖有所不知,今天早晨,治晚想要浴足,吩咐小厮狗儿打进一盆水来。明明是滚水,他却把我的病足硬行按入其中,直烫了两脚的燎浆泡。这个混账王八羔子,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满肚子狼心狗肺,故意拿我开玩笑,把我的脚烫得不能走路。大公祖你想,可气不可气呢?”管天下这一套说白,本是当面骂人,直把牛致远骂得满面通红,低着头一句也答不上来。所有台上同班的人,知道这一段历史,大家全忍不住哈哈大笑。致远答道:“宫保挨了这一烫固然可气,但是晚生还要怨宫保用人不当。”那冒牌的项子城忙问道:“这话怎么讲?”致远笑道:“宫保用这洗足的人,他一定是一名厨夫。”管天下瞪着眼,歪着脖子,又问道:“怎么见得呢?”致远道:“因为他们当厨夫的,烫鸡烫鸭烫乌龟烫兔子烫惯了,因此忘其所以,连宫保的脚也随便烫起来,总怨宫保用人不当,还讲什么可气不可气呢?”他这样一回答,连台上台下的人,全招得鼓掌大笑,可把那位假项子城,几乎没有气杀。有心当时翻脸把牛致远打骂一顿,出一出这口气,但是在戏台上招出笑话来,以后怎能再唱,只得忍气吞声,将那一场敷衍完了。回到后台,一定不依不饶地要打致远。多亏大家说和着,叫致远赔不是认错,才算敷衍过去了。
  第二天晚上,恰演到《杨德林卖票》。这一天上的座儿,格外众多。因为杨德林在天津,本是一位有名人物,自从戏报子贴出,各界人士便格外注上意。这一天开演,当然要看看是怎么一种情节,因此不约而同地全到这个园子来。天有掌灯时分,园中的座儿就卖满了。及至开演时候,先唱一出《怕妻》,是把兄弟两个全都惧内,表面上却要充光棍,甲对乙吹,乙对甲唠,怎样乾纲大振,怎样能够制服妇人。一方表示不能信任,一方却瞪着眼睛,一定充好汉。结果两个互相赌东,当面试验,谁能真个不怕,对方情愿以百金为酬。于是怕婆儿的,回到家中同老婆商量,回头把弟来家,果能假装驯顺,受男人指使,这一百两银子,便完全奉献于她。妇人有几个人不爱钱,当然贪图百金,完全允许。及至来家之后,把兄当着把嫂,便真个作福作威起来。妇人平时放纵惯了,临时哪里受得这约束,时时刻刻地想要反抗。把兄便一面吹胡子,一面使眼色,又比一百两银子的手势提醒她。费了很大劲,方才掩饰过去,银子果然到手。哪知把弟不甘心,掩其不备,高低得了把兄惧内的真赃实据,仍然将银子要回。净这一出戏,直磨烦到十点钟,方才闭幕。紧接着便是《杨德林卖票》上场。黑巨鹰去杨德林,从幼年时代不得志唱起,始而在南纸店做生意,怎样受师傅的欺侮,遭同人的打骂,后来赌气不干了,流落在一班流氓队中,怎样随着他们从事骗人,怎样被官府捉了去,怎样挨打下狱;以后怎样保出来,仍然穷无所归,便投到一个仕宦人家,给人充当更夫,手持一柄木梆,彻夜敲击,主人还嫌他不勤劳,大声叱喝说他无用。管天下去财主老爷,端着很大的架子,连咳嗽的声音全与众不同。高坐在椅子上,拿腔作调的,对黑巨鹰发话:“你这人真是天生贱货,遭官司时候,就应当把你瘦毙狱中。你侥幸得了生命,还不痛改前非,仍然这样懈惰。黑夜打更,就应当一宵不睡觉,为什么偷懒去挺尸,叫窃贼乘隙而入,偷了我的珊瑚顶珠、翡翠翎管、白玉扳指、碧玺帽花、玛瑙烟壶,通共要值到三万银子。我就是朝着你们打更的要东西,你不赔我,我便要你的命。”拍着桌子,瞪着眼睛,拿出十分可怕的神气来,吓唬那一群更夫。旁人全吓得磕头赔罪,唯独黑巨鹰倔强不服,硬同管天下顶撞起来。管天下便撒开了一骂,又喝令家人,剥黑巨鹰的衣裳,要吊起来打他。大家一齐上手,果然把黑巨鹰剥得只剩了一条裤子。管天下不依不饶的,喝令左右给我着实地打。正在得意洋洋,自以为将杨德林形容得不成人样子,益发引起观众的注意。
  不料正当这时候,台下前三排的座位上,忽然站起七八个人来。内中有一个大汉,蹬在桌子上,向戏台一纵身,便窜过来。其余几个人,也扒着戏台栏杆,一跃而上,嘴里操着河南口音骂道:“俺把你这群小舅子,你还想造什么糟蹋好人?俺就是打你这些妻孙老丈人的!”一壁骂着,早跑到管天下黑巨鹰的前边。那个大汉便伸手去抓黑巨鹰,其余的人,便扑奔管天下。管天下一看来头不善,吓得“啊呀”了一声,扭转头便想逃跑。谁知已经来不及了,被一个手快的,抓住了他的耳朵,用力向后一拉,只听管天下如杀猪般地喊叫起来了。又一个过来,左右开弓,先打了他几个嘴巴,然后七手八脚,将他身上的衣服扯了一个稀烂。管天下是光棍不吃眼前亏,一看这情形,知道要吃大苦,便连忙朝着众人跪下,嘴里亲爹亲祖宗,什么大管人家叫什么;又再三央告,说我们唱戏的是下贱人,不过借着大人老爷的字号,取个笑儿,伺候诸位开心,好得一块半块的,拿回家去治饿。诸位老爷,怎么认起真来?只求您高抬贵手,拿我当一个小猫小狗儿放了生吧。说罢又咕咚咕咚的,直磕响头。闹得这几个河南人,有点下不去手了。不料管天下这一面虽能以柔破刚,黑巨鹰那一面,却来了一个硬碰硬。上文曾表过,黑巨鹰本是少林五虎棍出身,手脚上很有几招儿。虽然会不了高明,然而不会把势的笨汉子,还近不了他的身。那个大个子,看着虽然很有气力,但是到了黑巨鹰面前,想用手去抓他,却抓了一个空,反被黑巨鹰回敬了他一巴掌。幸亏那个大个子天生的皮糙肉厚,巴掌打在他的身上,如同没有这件事一般。嘴里只喊道:“好小子,敢打人吗?”他这句话尚未说完,随他上来的三个人,早被黑巨鹰打倒了一个。管天下正跪在那里向两人告饶,一抬头看见黑巨鹰勇气勃勃地打倒了一个人,他便立刻壮起胆子来,挺身从地上爬起,跑到黑巨鹰身后边,拍着胸脯,伸着大拇指,高声说道:“管大太爷不含糊,你们什么东西,敢来欺生!”那两人见管天下这样,连肺全气炸了,骂道:“好不要脸的舅子!才磕头叫祖宗,转眼就敢翻脸骂街,今天不打死你这龟孙,不出这口怨气。”说着便扑过来,想抓管天下。管天下吓得扭头向后台跑去。这里黑巨鹰迎上来挡住两人。那个大个子,已经被戏班子四五个人团团围住,彼此打作一团。正打得难解难分,从台下又跳上七八个人,嘴里连说:“不要打!不要打!”却一直冲过去,两个一边一个,将黑巨鹰的手腕拧住使他动弹不得。那个大个子,此时可真得了手,举起拳头来,朝黑巨鹰的面门就是一举。黑巨鹰向后一仰,虽将头顶躲过去,鼻子却打个正着。当时鲜血从两个鼻孔直喷出来。两旁拧腕子的人,一见这情形,以为打到致命处了,心里一害怕,两手一松。黑巨鹰觉着眼前发黑,立脚不住,扑通一声,便跌倒在台上。那个大个子仍然不依不饶,连踢带打。同伴的人一面拉他,一面说,这个还不十分可恶,最可恶的,是那个歪脖儿的矮子,咱们千万不要放走了他。大个子忙问那矮子哪里去了?同伴说他跑进后台,咱们那两位也追进去了,到这时还不见出来。大个子说咱们快进去看看,他们班子里人多手众,不要吃了他们的亏。那几个劝架的,也一口同音,说果然矮子可恨,千万别放跑了他。说着,十几个人便一齐拥至后台。此时台上台下的人已经乱成一团,警察表面上虽然弹压,骨子里却取不干涉主义,一任台上打得马仰人翻,他们却袖手不管。管天下这个新戏班子,通共不足二十人。内中只有他本人同黑巨鹰、苟一鸣、牛致远是主要角色,其余有从北京带来的,有在本地邀请的,内中还有两个女角,在旧戏班子唱不红,这才改入新戏班子。不料今天竟自赶上了这一场祸事,吓得两个女角,藏在后台的神桌底下,一动也不敢动。其余各男角,也有跑了的,也有藏起来的,也有被人家按在地上,拳足交加,打得爹妈乱叫的。大家前前后后搜了一个到,只是搜不着管天下,气得那大个子一跳多高,嘴里乱嚷乱骂。正在不得开交之际,忽然拥上十几名巡警来,高声问姓管的在哪里,道台有要案传讯他,千万不要放走了。要问是什么案情,管天下曾否被获,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 杀子报胡运兆终穷 受禅台奸雄明示意
  管天下编新戏糟蹋杨德林,目的本为的是敲钱,不料钱不曾敲到手,反激怒了邴大个子,领着两个乐客、一个篙工,跳上台去,硬要打抱不平。管天下乘机逃跑,黑巨鹰自恃会几套拳脚,便领着几个班中人,同邴大个子厮打起来。武术社的几个学生,看邴大个子虽然有气力,但是打不着黑巨鹰,便一齐窜上去假装劝架,把黑巨鹰的手腕拧住。邴大个子迎面一拳,将黑巨鹰的鼻子打破,鲜血直流,摔倒在戏台上。大家吆喝着,要寻管天下,吵得一团糟。台下看戏众人胆子小的全跑了;胆子大的,登在桌子上,想看热闹。台上本班的人,藏的藏躲的躲,哭的哭叫的叫。正在乌烟瘴气、一塌糊涂之际,忽然来了十几名巡警,口口声声要逮捕姓管的。
  看小说诸君看到此处,一定认为是苏克明、祝子琴诸人暗中使出来的,哪知骨子里边却不是这么一回事。上回暗中伏线已经说过,管天下因为欺负牛致远,欺负得太过分了,牛致远同苟一鸣商议,打算拉他们的戏箱回北京去;又料到管天下一定不肯放行,两人思前想后,实在没了法儿,这才想出一条毒辣的主意来:暗暗地具了一张呈子,从邮政递到巡警道衙门。呈子里说的,误受匪人愚骗前途危险,情愿自行检举,恳求保护。因为管天下本是一个不安分的人,民等始而不知,受了黑巨鹰的哄骗,随着他们到天津来唱新戏,并将自己三个戏箱,也随着拉到天津。不料开演之后,管天下事事跋扈,并自称是革命党同盟会的健将,事事欺压我等,还要逼着我们两人也加入革命党同盟会。民等胆小,不敢投身反叛,三番五次,想要携带戏箱仍回北京原籍。哪知管天下竟瞪眼讹赖说戏箱是他的,不但不准我们带走,反说我两人欠他银钱。其实自到天津以来,所有一切花销,俱由我两人垫办,全有账目可查。他竟敢恣情反噬,逼人做贼,似这样凶狠强暴,世界上真是少有。民等因性命攸关,实在迫于无法,只得恳求道台大人替我做主,侦讯管天下,将民等戏箱判归原主,将垫办之款勒令偿还。俾民等得以早回北京,感戴大德实无涯矣云云。牛致远等这一篇呈文,直然是给杨德林送去一个有力的把柄。行政科接到这张呈词,因为事关革命,情节重大,一刻也不敢耽搁,即时便送至道台的办公室中。杨德林阅过了,立刻批交司法科,密派巡警,即日捕拿管天下,并传牛苟两人到案对质。司法科长见案关革命,又是道台亲自批下来的,哪敢怠慢,便亲自指派了十二名干警,全是平日最能办案的,吩咐即刻到丹桂茶园,捕拿管天下,锁带来署,并传牛致远苟一鸣,同来问话。巡警奉到拘票,知道这件案情必然关系重大,一刻也没敢耽搁,直奔丹桂茶园。天已有十一点了,到了茶园,见里面看戏的人纷纷向外走出。巡长李得标心中疑惑:怎样未到歇台钟点,人就散得这般踊跃,莫非是出了什么岔子?及至走进去看,果然戏打住了,台上却拥着不少的人,看神气仿佛像打架似的。他在头里领着,紧行几步,来至台前边,恰恰撞着了苏克明,李得标忙举手行礼,克明问道:“你带着许多巡警来做什么,莫不是来劝架?实告你说,这回的事,你不必多管,里面还有道台的意思呢。”李得标笑道:“我们也是奉道台意思,来捉人。最重要的点儿,便是管天下。”克明听他这样说,也无暇详细追问,便催促得标急速上台,管天下多半是跑了。得标听见一个跑字,连话也不答,领着那些巡警直蹿上台去,瞪着眼寻姓管的。此时台上的架也不打了。前台老板见出了官事,也不敢再袖手旁观,忙出头向李得标招呼:“李老总,寻姓管的做什么?”得标认得他是前台老板,便吩咐弟兄们将他看住,别放跑了;回头寻不着管天下,只好向他要人。他交不出人来,咱们便带他去销差。前台老板急了,说慢着慢着,管天下横竖出不了这个园子,诸位先细细地搜一搜吧。哪知道全搜遍了,却始终看不见管天下的影儿。巡警无可奈何,只得暂带前台老板,同黑巨鹰、苟一鸣、牛致远这几个人,回道署去销差。说管天下早已闻风逃避,只可带这几个人来,追问下落,再去捕拿。科长见管天下不曾侦到,虽然埋怨了得标几句,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去见杨道台,当面回话。此时天已有两点多了,杨德林还不曾回宅。因为他今天在道署中请客,而且请的是夜饭,两点钟方才入座。所请的这位主客,恰是赫赫有名中外皆知的一位戏剧大家,北京皮黄班的老生谭鑫培,陪坐的是天津正乐育化会正副会长李吉瑞、汪笑侬,还有天津的绅士王君直。你道杨道台为何约请谭老板?他两人本是旧交,又兼谭同项子城的二少爷项可文彼此最好。杨德林正想巴结项宅几位少爷,恰遇谭鑫培到天津来唱戏,搭的是下天仙,仅仅唱三晚上,并且是他一个人唱独角戏,不曾带来一个配角。头一天是《卖马》,第二天是《南阳关》,第三天是《一捧血》,这全是用不着多少配角的戏。他此来原是为某慈善机关筹款,自己拿钱有限,犯不上再邀配角,所以轻车简从地来到天津,以为是应酬朋友的面子。杨德林因他白天起不来,夜间散戏时候,得一两点钟,因此请他吃夜饭,从戏园子回来,时间正好。德林特为他预备的大土公膏,一进门便让他躺下吸烟。两个烟童,轮流着给他烧烟。他同德林对面躺着,三个陪客,在地坐着喝茶,彼此正在闲谈。科长上来回话说,管天下不曾获着,只好等明天再严加搜捕。德林很不高兴说道:“必是透了风,要不然那个姓管的也不会飞檐走壁,怎见得就拿不着呢?”科长诺诺连声,也不敢辩白。谭鑫培一口烟才吸完,便问道:“观察捕拿什么人,怎么还牵涉着丹桂茶园呢?”德林道:“这个人老板也许认得,他叫什么管天下,自称是唱新戏的超等名角。在丹桂唱七八天了,终日胡编排,连项宫保也任意地糟蹋,实在可恶已极。今天有人举发他是王钟声的同党,明着唱戏,暗中鼓吹革命。我得了这个信,因为关系地方安宁,不能不派人缉捕,却没料到他竟自跑了。”谭鑫培哈哈大笑道:“我自当观察捕拿什么重要人物呢,原来是捕拿管不着。这个人在北京臭得不堪闻问,凡是认得他的,无不闻风远避,因此大家给他起一个绰号,叫管不着。他哪里懂得唱戏,不过是顺口胡说,到处蒙骗。丹桂老板也许是脂油糊了心,竟会约他唱戏,怎么不倒霉呢?依我劝算了吧,观察何必同这种人怄气呢。”德林被老谭一开解,心中的火气早已消了大半,随手将牛致远上的呈文,也拿过来给老谭看,说老板可认得这两个人吗?鑫培看了看,说这两个是旗人中的小财主秧子,终年害戏迷,金钱糟蹋了不少,如今被人拐到天津,也怪可怜的。观察可以派两名干警押着他们,把箱子取出来,限他们即时回京,免得流落外边,也是一件阴功事。至于那黑巨鹰,本不是好东西,观察酌量着惩罚他一下,也就罢了,何必同这一群鸡毛屎蛋怄闲气呢?德林道:“也好,我就依着老板的意思,明天发落发落就完了。”果然第二天德林将牛、苟两人提上来,略略问几句,便派两名巡警跟着去取戏箱,即日回京;所有店饭账,及火车票,一律罚前台老板担任。黑巨鹰判罚了三个月苦力,管天下悬案待捕。天大一场是非,被谭老板几句话,便说得云消雾散。这些人总算是走幸运,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谭鑫培唱了三夜戏,虽然演的是独角,座儿还上了满堂,筹的款子也很不少。到了第四天,大家还是留他再唱一晚上,谭老板抵死不肯承认。下午三点钟起床之后,只吃了一点点心,吸了几口大烟,一声没敢响,偷偷地叫了一部马车,带着拉胡琴同跟包的,一气跑到老龙头车站,买票上车,回北京去了。及至来到前门车站,天已快八点了。正在十月天气最短,已经是万家灯火。老谭下了火车,慢慢地走着,步出车站。琴师梅雨田,同他并肩而行。只有那个跟包的名叫二愣,已经走出去了,随在他们后边。及至来到税关,谭、梅两人二愣提着盒子,大摇大摆地从税关前经过,巡查的“圆扁子”(按:前清时代,崇文门税关,有一种巡役,其名曰“远辨之”,后因此等人需索讹诈,为商民所恨,遂沿其旧名,而改叫“圆扁子”)横身将他拦住,问道:“你到哪里去?”二愣瞪着眼回道:“你管我呢!反正离不开北京。”“圆扁子”见他这样横,索性一把将他揪住,说你没有眼睛吗,这是税关!不等检验完了,一步你也走不开。二愣道:“我没带私货,用不着你检验!”“圆扁子”指着他手提的木盒说,没带私货,这是什么?二愣道:“你问这个吗,大烟灯、大烟枪、烟签子、烟斗,外带烟盒子;烟盒子里边还有二两大土公膏。你听清楚了没有?”“圆扁子”听他这样说,更不肯叫走了。说你也不用胡说八道,快打开我们看看,别耽误工夫了。二愣道:“依我劝你们,还是不看的好,看了也不敢留下,到那时更为难了。”“圆扁子”说你不用废话,果然是犯禁的东西,无论是谁的我们也一样留下,你先慢着点唬人。二愣说好好,随手将盒子开开,只见里面有几层格子,每格内放着一样东西,全是烟具:赤金质的头号胶州灯,整块水晶雕成八角烟灯罩,翡翠嘴赤金盖花足有尺半长一支象牙烟枪,真正玻璃绿的翡翠烟斗,老景泰蓝扁圆的烟盒子,另外还有两个瓷烟壶。“圆扁子”一见这些东西,如同捕快见着贼赃一般,立刻眉开眼笑,朝着二愣哼了一声,意思是表示如今贼证俱全,你还有什么说的。哪知二愣并无丝毫畏惧之意,反倒问“圆扁子”道:“你们验完了吗?我要走啦!”说着便将盒子仍旧盖上,拿起来抹头就要走。这一来,可真把“圆扁子”气坏了,一伸手将他的发辫揪住说:“你上哪里走!明明犯禁的东西,你公然敢硬闯税关。好好,随我去见坐办大人吧。”二愣骂道:“什么叫大人,狗人吧!你们敢拉着不放我走,你们也不睁开两只牛眼,看看这是谁的烟具,就这样狗仗人势地欺人。”“圆扁子”道:“怎么着你还敢拒捕吗?谁的烟具,你说说我们听听。”二愣道:“你问我吗,这是鼎鼎大名,中外皆知,谭鑫培谭老板的烟具。你还敢留下吗?”“圆扁子”哈哈大笑道:“我自当是那位王爷,那位宫保的烟具,值得你吹得这样呜呜响。原来是一个唱戏的优伶,论身份也同我们差不多,怎见得他的烟具,我们税关上就不敢留呢?”说罢便伸手将木盒夺过来,又吩咐同伴,不准将此人放走。随又过来两人,把二愣揪住。二愣道:“我跑不了,你们何必这样。”大家推推搡搡的,一同上楼去见坐办。
  原来这崇文门税关,于正副监督之下,就是左右两翼的总办,同前门的坐办,这三个缺,乃是税务中最优的差使,非监督的近人,决然不能到手。在满清时代,崇文门税关,一天准有一万两银子的进款,直接归皇室经管,并不统属于度支部。在皇室美其名曰:花粉费,言其是宫中自皇后妃嫔,下至宫娥彩女戴花擦粉,一律全取给于是。这笔款子,由正副监督汇总送到内务府,再由内务府呈与皇太后。太后可以自由支配。除皇后妃嫔各有定额之外,太后喜欢谁,还可以指名多赏。有时候一个宫娥使女,也许一万八千的赏给花粉费。自从慈禧太后驾崩,这笔崇文门税款,又转移到隆裕太后手内。但是隆裕为人懦弱,她自己不能完全当家。什么瑜妃、瑾妃、荣寿大公主,全是鼎尝一脔。正监督派的是玉朗,副监督是瑞兴。玉朗是一位贝勒,同荣寿大公主最为接近。瑞兴是隆裕太后的内侄,今年才二十三岁,世袭镇国公,为人极其漂亮,专好驰马试剑,斗鸡走狗,而且有一种癖好,就是爱唱皮黄,专门模仿谭调,很有叫天的气味,同叫天是极要好的朋友。闲来无事,便跑到叫天家中,对着烟灯一躺,磨老谭给他说戏。老谭过足了瘾,略为敷衍几句,瑞兴便认为枕中鸿宝,不传之密,逢人便说我唱的某某戏,是谭老板亲口教的,以此自豪。知道他脾气的,便也以此捧架,因此北京九城,全知道瑞公爷是谭老板的高弟。他如今正做崇文门的副监督。二愣心中有了底,所以在税关上,才敢那样发横。偏偏遇着那两个巡查,一时在气头上,竟自忘了这一段历史,糊里糊涂的,把烟具同二愣,一齐抓到税关楼上去见坐办。这位坐办也是旗人,名叫善祥,恰是副监督瑞兴的妻兄,平日同谭鑫培也有来往,并且同二愣也是熟人。巡查将二愣架上楼来,先去回话,说验着一个带烟具烟膏的,请示坐办大人,应该怎样发落。善祥骂道:“糊涂东西!这一点小事,也值得来麻烦我。把烟膏烟具留下,将人交巡警带去。应该怎么处罚,由警厅酌量去办好了。我还有工夫同他会面吗?”巡警回说不成,这个人蛮横不讲理,他一定要同坐办会面,小的们只好将他带上楼来,大人讯一讯就知道了。善祥很不耐烦,说什么人敢这样横?你将他带进屋里来我自己问。
  巡查答应出去,一转身将二愣带进来。善祥同他一对眼光,便吃了一惊,不觉脱口问道:“你不是二愣吗?”二愣请了一个大安,紧跟着便高声喊道:“我的善老爷,你这税关比阎王殿还厉害。我们老板吃大烟谁不知道,在皇宫内苑唱戏,连太后老佛爷还给预备烟房,准我们老板足吃一气。怎么今天来到税关上,你们这巡查老爷抵死不放。我说了许多好话,一概没听见,高低把我抓上楼来。善老爷,这一案请您快快地判断吧。不是旁的,我们老板离开这一份烟具,不能过瘾的,要耽误工夫大了,把老板瘾出一个好歹来,我可担架不起。您自己斟酌着。”二愣连拍带唬的,真把这位善老爷给唬住了。只见他皱着眉头只是为难,半晌答不上一句话来。有心立刻将二愣开解罢,一者众目之下,恐怕担了声气,再说内中还有说不出的隐情。因为崇文门这两位监督,在瑞公爷,诚然同谭老板要好;那位朗贝勒,却同老板有嫌隙。因为他那贝勒,本来用阴谋夺来的,论次序本不应该他袭。他是庶出,他的侄儿是嫡出,老郡王的本意,也想叫孙子承袭。及至郡王死后,他始而运动滔贝勒,向摄政王说情。滔贝勒是谭鑫培的学生,他便托老谭关照滔贝勒,替他说话。不料老谭不但不管这事,反倒批评了玉朗一身不是,说他不应当使黑心谋他侄儿那个贝勒地位,这种灭良心的勾当,我不能去替他运动。玉朗碰了钉子,心中当然是怨恨老谭。哪知过了没有几天,玉朗的贝勒居然发表了。要问他是怎样运动的,纯粹得自内助。原来玉朗这位夫人,不但生得如花似玉,美丽天成,而且长于交际,娴于辞令。平日对于摄政王及询滔两贝勒的福晋,就有来往。如今恰赶上谋夺祖遗地位,便益发放出外交手段来,终日如穿梭一般,轮流着跑这三个府门,居然把摄福晋哄欢喜了,硬逼着摄政王降旨命玉朗去承袭贝勒;玉朗的侄儿,只赏了一个辅国将军。各王公明知办理不公,但既有摄政王夫妻做主,谁也不便多事。玉朗自承袭贝勒之后,又仗着荣寿大公主的力量谋得崇文门正监督。他同老谭的嫌隙始终也不曾解开。善祥很晓得这一幕历史。有心不放二愣,怕副监督瑞兴埋怨他;有心放了二愣,又怕正监督玉朗怪下来。
  心中正在游移无主,忽见慌张张进来一个一人,见了善祥的面,便抱怨道:“二哥,你办的这是什么事,怎么连谭老板的烟具也扣起来了?烟具在哪里,快快交给我给人家送回去,别等王爷自己来要,那可就担架不住了。”善祥看这人,认得是巡警总厅的勤务督察长岳大谊,彼此也是老朋友。这岳大谊是北京的老住户,家里开着很大的药材店,在商界中也要算数一数二的财主。他弟兄十几位,差不多全做商业,唯有大谊想做官,运动了几年,总不能十分得志。后来敬亲王做民政部尚书,他想运动敬王,在巡警总厅弄一份差事干干。始而托的是兴贝子,迎头便碰了敬王一个钉子。因为兴贝子是敬王的晚辈,又兼他素日的行为,敬王很看不起,他保荐的人,当然没有商量余地。岳大谊运动不灵,便也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也是活该他官星高照,这一天,他家老太太做寿,在福寿堂唱堂会戏,点名约谭鑫培唱《四郎探母》。老谭推说有病,不乐意去,大谊便驾着马车,亲自到大外廊荣谭家去速驾。老谭才吃过早饭,正在吸大烟呢。将大谊让到他的卧室,彼此谈着闲话。老谭一个人躺着,自烧自装。大谊便问道:“老板不是有伺候烧烟的人吗,上哪里去了?”老谭道:“不要提啦,我那烧烟的小四子,不知听了什么人的愚弄,偷去我许多的东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也不敢再雇烧烟的人了。”大谊一听,连忙就到床前,同谭老板对脸躺下笑道:“我补小四这份差事吧。只怕烧得不好,不可老板的意。”老谭忙拦道:“我的十爷,你这是怎么了,我谭鑫培可实在担架不起,提防着折了我下半世的草料吧。”大谊道:“谭贝子二爷老板,我巴结还怕巴结不上,你怎么倒说这样话呢。”老谭听大谊管他叫谭贝子,不觉沉下脸来,说道:“十爷,你怎么也乱叫起来?谭贝子三个字,不知是什么人造的妖魔。我终日提心吊胆,怕因为这三个字打一个奏案,所以连穿衣服全要表示出我是唱戏的来。要不然你看如今还有谁穿月白袜子、鹿皮马褂镶云头的?这种匪气样子,难道我自己不觉着难看吗?到底是我们唱戏的本来面目,还可也压压外间的口面。假如我要往体面里打扮,只怕都老爷的招子,早递上八个去了。”老谭说着,大谊早把烟替他装好,双手递过去,一气吸光,拱手道:“多谢多谢,十爷烧烟的本事,果然不弱。”大谊很高兴的,说老板何必那样多虑,凡是打奏案的,不过仓库两行,几曾见戏界的朋友,受过那种牵连。也不是我说一句狂话,像老板名满天下,真是戏曲中集大成的伟人,那些奶黄未退的亲贵,如何比得上?你不要说贝子,便是亲王,也可以居之无愧。老谭道:“罪过罪过,这样抬举我,我可实在受不了啊。”他嘴里虽然这样说,究竟心里谁不愿意戴高帽子。大谊见把他哄欢喜了,大烟瘾也过足了,便再三恳求,无论如何,今天得赏脸,到福寿堂消遣一出。老谭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便一同前往。果然唱了一出全本的《四郎探母》,并抖擞精神,较比在戏园中尤其要好。这总算大谊善捧的功劳。从此以后,他便天天到谭家给老谭烧烟,直伺候了半个多月,把这位谭老板伺候得舒舒服服,大有一日离他不得的神气。在大谊本是有心。这一天将老板的烟伺候完了,两人对躺着谈话,老谭道:“十爷真是造化,家有那样大买卖,成千论万地分银子,一点事也不用你做,逍遥自在活神仙,也不过如此。哪像我们戏子,指着叫街吃饭。可见人生来的福气,万不是勉强的。”大谊叹了一口气道:“老板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别看我表面上很舒服。其实骨子里边,比世人全难过。”老板很诧异的,说这话怎么讲呢?大谊道:“我们亲叔伯弟兄,一共是十八位,老买卖虽然赚钱,轮到个人名下,也不过一千八百。如今又都同居各爨了,从前过大日子过惯,一时哪里减得下来。这千把银子到手里,不够过三个月的,只好在外边拉亏空。亏空越掏越大,利钱越出越多,将来怎么是个了局?弟兄们有本事的,全都想生路:四爷在山东候补,蒙抚台委了他官乐局总办,他借着这个机会,居然在山东创立很大买卖,如今每年能赚上三五万银子,足够他家中费用了。七爷是在天津自立了买卖,也很发财。唯有在下我,稂不稂,莠不莠,专指着吃祖业,面子上已经很难堪,再加上日度为难,将来如何是个了局。”老谭道:“凭十爷这样精明人,就是不做商业,运动个一官半职的,保管能一帆风顺,指日高升。”大谊听老谭的话已经入了港,便赶进一步,故意做出很难过的神气来,叹气道:“算了吧,老板不提做官还好,提起做官来,真真叫人伤心。”老谭忙追问有什么伤心之处,大谊便将怎样托兴贝子,怎样运动敬王,怎样碰钉子的话,详细对老谭说了一遍。老谭哈哈大笑道:“我的十爷,你真是走背运,放着近道儿不走,却绕这八千多地的弯子,还是南辕北辙,越绕越远。你生长在北京城,难道不晓得兴大爷的历史?当日在我们这胡同口里,因为要抢人家的闺女,被善公爷打了他一顿。后来闹到宗人府去,依着敬王的主意,要把他圈高墙,是老恩王再三认不是,才从轻罚他去守陵。这些难道你都忘了不成?怎么如今却想托他去运动敬王,明是可以成功,经他一说,也要根本破坏。那时候你为什么不来寻我呢?你别看我是个唱戏的,要当面托一托敬王,他还不好意思驳我的面子呢。”老谭说到这里,大谊立刻立起身来,朝他深深请了一个大安,说求老板的栽培,我要早知道老板同敬王这样要好,又何必满市街乱钻门子呢!老谭忙还礼不迭,说这一点小事,也值得十爷如此客气,你三天以内,敬听好音吧。大谊又再三称谢,方才告辞去了。果然未出三天,巡警总厅居然正式下了扎委,委岳大谊为勤务督察员,每月一百四十元的薪水。大谊真是喜从天降,赶忙到厅谢委。此时的厅丞还是朱其秦,见了面倒是很客气的,说你老哥既有敬王爷赏识,一定才干优长,以后兄弟借重地方很多,暂时先屈为督察员,等有机会,定然特别超折。大谊谢委下来,当然又买了一份厚礼,送给谭老板。从此谨慎当差,未到一年,便升了勤务督察长。督察长在警界中,地位很高。大谊为人很精明,又兼他生在北京,对于地方利弊,风俗人情,无不洞彻。有时候发生重大案件,他经手去办,莫不敏捷漂亮。因此在总厅中,成了第一个红角色。
  这一次老谭的烟具,被税关扣留,回到家中,越想越气,亲自通了两个电话:一个打到敬王府中,一个打到滔贝勒的卧室。敬王此时心绪不佳,对于这件事,倒不十分起劲;唯有滔贝勒因为目前有一出戏,急待老谭来配搭,特意拍电报到天津,将老谭催回来,却没想到才一下车,竟会出了这种岔子。他听见这个信,心里怎么不急?立刻给巡警总厅打电话,吩咐派人到前门税关,把谭老板的烟具要出来,即刻送到他家,不得迟误。一面又用电话通知瑞公爷,叫他即刻把前门税关的坐办撤差,将经手的巡查斥革重办。瑞公爷全一一答应了。巡警厅丞朱其秦,本是一位老官僚,自项子城到京,摄政王去职,他便一心一计地巴结新贵,似乎滔贝勒这种角色,早已成为过去人物,本无敷衍之必要。然而老朱却另有一种打算,他知道谭老板的手眼通天,不止旧人物同他要好,便是项子城左右的一班新人物,同他相好的也很多。保不定我自己,也有借重谭老板的时候。要等他托到项府中人找我说话,这个人情,岂不完全重在他人身上。莫若作为我自动地把烟具给他送回,天大人情便是我一人承受了。想到这里,即刻把岳大谊叫上来,告诉他如此这般。大谊早知道这个信了,正在着急想法子,忽奉到厅丞面谕,直如得着圣旨一般,骑上快马,即刻跑到前门税关,将烟具要出来,马上送回谭宅。谭老板也顾不得问话,先点上烟灯,把瘾过足了,然后才问大谊,是怎么要出来的。大谊说是滔贝勒爷给厅丞打电话,厅丞交派,硬向税关要回的。老谭点点头,说滔四爷真热心,我在天津时候,就拍电报叫我回来,我还不晓得是什么事呢。大谊笑道:“滔四爷请老板回来,还有旁的事吗?不定又想学什么戏,求老板指教。”老谭叹了一口气道:“他们这班亲贵终日跑到我家来,死缠活缠,学了这一句,又要学那一段,也不知是为什么,难道说唱戏还当得了军国大事吗?假如我姓谭的,要是天潢贵胄,处在这样时局,办正事还办不过来,不要说学戏,连听戏也没得工夫啊!”
  两人正在闲谈,忽听家人喊道:“四爷来了!”老谭知道是滔贝勒,连忙迎出来,深深请安道谢:“谢爷挂念,烟具已经送回来了。怎么还劳动爷亲自走一趟。”载滔大声说道:“善祥这个混蛋东西,真真可恶,我已吩咐瑞公撤他的差了。”老谭忙拦道:“那可使不得,人家办的也是公事。”此时大谊也过来请安。载滔道:“老十是你亲手送回来的吗?”大谊忙躬身回道:“是的是的。”载滔一壁说,一壁从怀中拿出一份请帖来,双手交给老谭。老谭抽出来看了看,不觉皱眉道:“这小子跟谁一套近就没有好事,要再下帖送酒席,更是插好了圈子,想圈人了。四爷何必多他的事呢!”载滔坐下笑道:“老板,你把他的历史说一说,怎见得不是好意呢?”老谭道:“他的事四爷不知道。前年孙老菊到北京来,给老恩王做生日,住在西河沿奎元栈。才下车的头一天,他就知道了。当日晚上,便送了一桌燕菜席过去。老孙听说是他送的,又不好意思不收,勉强收下了。紧跟着他跑了来请安,一见面就把大叔叫得震天响。老孙只得敷衍他几句,说你父亲故去也快有二年了,难得你还成着班子,在北京混得很好,总算箕裘克绍,很不易了。哪知老孙这几句话,倒把刀把儿递给他了,立刻单刀直入地说道:‘难得大叔这样惦着我。其实小侄儿有什么本事,自从我父亲故后,就仰仗众位叔叔大爷捧我的场,这才对付着叫半碗饭,要不然早就给我父亲摔牌了。难得大叔到北京来,这真是小侄儿露脸的机会。好在我那文明园,空气既好,光线又亮,大叔可以随便消遣几天吧。’老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并没说认可不认可,哪知第二天红纸金字的大海报子,就贴遍九城了。什么上海新到、超等名角,内廷供奉,前辈第一老生、老乡亲孙菊仙,准在文明圆开演生平拿手杰作。哈哈,这报子贴出去,果然轰动了九城。本来老孙有十年没到北京了,如今忽然在文明出演,大家怎能不稀罕?他借着这一块老招牌,又赚了好几千。其实老孙唱了半个月,仅仅得了他五六百元。四爷您请想,这小子有多么坏!怎么如今又下帖请我,我可决不能上他的当。”载滔听老谭唠唠叨叨的,说了这许多话,便插言道:“老板你先不要胡猜疑,究竟我来替他下帖,为的是什么事,你还不知道呢?你先猜一猜再发议论。”老谭扑哧一笑,说这有什么难猜的,不过约我唱戏罢了。载滔道:“唱戏诚然不错,但是约你唱什么戏,你能猜得着吗?”老谭道:“也不是在下说一句狂话,凡皮黄中文武老生的戏,敢说是一脚踢。只要我肯唱,不拘那一出,敢说点到不回。”载滔道:“老板的戏虽多,但是这一回全用不着你唱。这回请你唱的,保管你想三天三夜,也想不出。”
  老谭听这话很诧异的,说:“怪啊,既是我会唱的戏我怎么想不出呢?算了吧,四爷别打哑谜,请你直截了当地对我说吧。”载滔道:“眼前我们北京有一出最时髦的戏,差不多前门外的园子,就没有一家不唱它的。说来也真怪,只要贴这出戏,准能上满座。从前还是梆子唱,现在连皮黄班也一律唱了。”载滔说到这里,岳大谊便抢着问道:“四爷说的这出戏,可是《杀子报》吗?”载滔道:“对啦,你怎么一猜就着呢?”大谊道:“他们各家园子天天得到警厅呈报第二天的戏,我们在厅中是全要过目的,怎能不知道呢?”老谭道:“怪极啦,我怎么倒不晓得呢?”大谊道:“老板前几天到天津去,当然不晓得。再说你在家时候,终日不出大门,你又不爱看报,哪能晓得外边唱什么戏呢?”老谭道:“怎么无缘无故,又想起唱这出戏来?皮黄中从来没有这出戏,并且这戏也不是北京戏班子编出来的。”载滔、大谊忙追问这戏是谁编的。老谭道:“这话说起来很长啦。那一年我才二十几岁,因为在北京唱不红,赌气投到乡班,去唱野台子戏。虽然挣钱少,倒也逍遥自在。我们那个班叫人和班,是开天和店刘家成立的。班头姓王,外号叫王丑儿,是一个秦腔中唱小花脸的。他最出名的戏,是《打城隍》《捉懒汉》《盗蔓菁》《何先生教书》。这四出戏,真是他生平的绝调。不要说乡班中再寻不出第二个来,便是北京各班,也没有能赶得上的。这一年,在通州北街法华寺后唱戏,正在四月,天气很长,晌午两点钟歇一次台,大家休息一个钟点再唱。王丑儿在寺前柳树底下坐着乘凉,正同我们一班人高谈阔论,忽见从东边来了两辆囚车。囚车上坐的人不伦不类,一辆上坐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另外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却不曾上着刑具。那一辆车上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光头和尚,一个六十向外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大家见了,全都很诧异的。说这是一桩什么案子呢?正想要打听打听,偏巧两名解差因为天气太热,渴得实在难过了,看见庙旁边有一个摆茶摊子的,立刻叫车夫把车子停住,招呼茶摊,沏了两壶热茶。解差同车夫四个人,全坐在茶摊上喝茶。另外沏了一壶,交给未上刑具的老太婆轮流着斟给众囚犯喝,偏偏就是不斟给和尚,和尚两眼盼茶只盼不来。彼时我们看了这种情形,很怀疑的。王丑儿生性本好多事,又兼口齿伶俐,能说会道,便慢慢地凑了过去,同解差在一桌上喝茶,搭讪着问道:‘两位上差,是从哪里来的?’内中一人答道:‘我们是从三河县来。’王丑儿便套近道:‘原来是近乡亲,我老家也在三河。但不知两位解的是什么案?论理我们本不应当打听,但是我看神气,绝不是明火盗案,似乎还没有什么不可说的。’那一个解差道:‘咳,不要提了。也是咱们三河县的风水不好,才出这种不近人情的案子。说起来真真令人可恨。’此时我们也都凑到旁边听,解差这样说,益发要听个下回分解。
  王丑儿一壁让茶,一壁催他快说。解差说:‘在通州河东,不过四十多里,有一座徐旺庄,虽是三河县的辖境,却跟通州紧交界。这个庄子也有三百多户人家,内中有一家姓王,种着有一顷四五十亩好地,有住房,有菜园子,在本庄中总要算中上等的财主。家中的主人,叫王保业,娶妻徐氏,便是囚车上坐的那个妇人。夫妻两个全有三十六七岁了,膝前一儿一女,儿子叫瘦头,女儿叫花妞。瘦头今年十二岁,花妞十五岁了。也是活该有事,今年正月,王保业因病身故,只撂下孙儿寡妇。其实守着过,还是好日子,偏偏徐氏要给丈夫念经超度,约了本村金花娘娘庙的和尚色空作佛事。这色空本是一个极不安分的和尚,平日拈花惹草无所不为。自给王家念经,更安了坏心,也不知是怎么三勾五搭便勾上了这个孀妇。始而还避人眼目,总是妇人借着烧香还愿为名,到庙里同和尚聚会,后来索性明目张胆,把和尚叫到家中,三天五夜地住着。瘦头看见这情形,心里很气愤,不时同和尚打闹。花妞大几岁,明白一点世故,却敢怒而不敢言。妇人因为儿子碍眼,下狠打了两顿,以为小孩子定然害怕,不再闹了。哪知瘦头气性很大,并不因此畏缩,反倒在街门外,同和尚对骂起来,和尚因此吓得两天没敢来。徐氏便把自己的儿子恨入骨髓,自言自语的,我非杀了这小畜生不出这口怨气。这句话被花妞听在肚里了。他姐弟两个,本在一间屋里住。瘦头白天上学,教书的是一位老贡生,叫李桂丹,为人品学俱好,村中没有不佩服的。教着十几个学生,最喜欢的便是瘦头。因为他聪明,又肯用功,这位老先生,直拿他当自己儿子看待。瘦头晚上下学,同他姐姐在一屋中睡觉。花妞劝他,以后不要多管闲事。这孩子偏不服气,反倒同他姐姐吵起嘴来。第二天徐氏跑到庙中,去了一天。回到家来,对于瘦头,忽然变了一种面目。说你这孩子,同姐姐一屋睡觉,她饶不照管你,反倒同你吵嘴打架,来来,还是同为娘的一屋睡吧。瘦头天真烂漫,还认他娘是好意,便要搬过去。是花妞暗地阻拦,说你先忍这一宵,明儿再搬不迟。又对他母亲说,瘦头已经睡下了,他今天有些头疼,别再冻着,明天再搬吧。徐氏很不痛快,又骂了女儿一顿,方才睡下。当夜花妞便暗暗告诉瘦头,咱母亲要害你,你可要提防着。瘦头吓哭了,花妞便给他出主意,如此这般。瘦头第二天上学,不肯回家。李先生问他,因为什么事?瘦头哭诉一切,跪在地上,求先生援救。李先生本是一位道学家,他说母子天性,万不会有这样的事,你只管放心回家,事事不要违背你母亲的意思,你母亲决不会害你的。瘦头听老师说的很有理,便坦然回家。不料第二天竟自不曾上学,李先生不免有些狐疑起来。晚间放过学,便亲自到王家打听学生为什么旷课。徐氏对先生说瘦头上他姥姥家去,不定几天回来。李先生察言观色,见花妞面上带一种凄惨形色,徐氏脸上也很不好看。老先生动了疑心,第二天又到邻村徐家,打听瘦头曾否到姥姥家来。徐家只有一位老太太,是徐氏的母亲,李先生也熟识。这样一问,老太太瞪着眼,说不知道。这一来,李先生可认定瘦头是被他母亲害了。回到家中,便作一张禀呈,到县衙门告状,并且是亲自见官递的。我们这位县太爷虽然年轻,却是两榜进士出身。见了呈子,一刻也没敢停留,立时传齐了班户,打道到徐旺庄。进了村庄中,由李先生领着一直便到王家。进了门便搜检,由卧室中搜出一个和尚来。县官大怒。问他出家人不在庙中唪经,跑到王家来做什么?和尚张口结舌,徐氏反倒替他分辩,说是欠和尚经钱,他来索讨。县官也无暇追问,只叫班役把和尚看起来,别放他走了;一面又问徐氏,你儿子瘦头到哪里去了?徐氏变貌变色的,仍说到姥姥家去了。县官叫差人到邻村徐家,将他儿子传来。一面却叫差人,将徐氏母女押到一边。他在王家便审讯和尚,说现有人告发你同徐氏通奸,并主谋杀害徐氏的儿子瘦头,你可要从实招。通奸罪小,杀人罪大。要不是你主谋,你趁早实说,本县必开脱你的罪名;你要不说,那谋杀的罪名,只好由你去偿命了。和尚色空经这一吓,他公然招了。说通奸不假,唯有杀人是出于徐氏一个人的主意,与小僧无干。县官又问他尸身现在哪里,和尚回说全扔到酱缸里了。当时听差人由酱缸提出来,已经剁成七八段了。此时尸证俱全,徐氏也没得可赖,完全招认了。县官把一干人犯,俱都下了狱,然后申详上司。上司因为这案关乎伦常风纪,与普通案性质大不相同,应提到北京复审,然后再交刑部大审,方能处决。你们看那车上坐的,便是徐氏、花妞同徐家的老太太。那个车上是色空和尚同李先生。人家李先生,因为替学生报仇,也跟着打了一场人命官司。你们诸位想想,冤不冤呢!’
  解差说完,王丑儿替他会了茶钱,便告辞去了。这里大家纷纷议论这件事,王丑儿笑道:‘我又有了编戏的好题目了。’果然过了几天,他居然排出这出《杀子报》来。那时候人和班中,有一个唱玩笑旦带刀马的,外号叫小香怜,口白做派,同路三宝差不多。有一个唱梆子老生的,外号叫麻子红,是山西人,虽然比不上郭宝臣,可是说白做派,较比王喜云、薛固久还漂亮得多。小香怜去徐氏,麻子红去李先生,王丑儿去色空和尚,配搭十分整齐。唱了没几个月,恰赶上同治皇上殡天。又过了一年多,我才回到北京。因为这出戏上的人,曾亲眼见过,所以将本子也带回来。后来送给郭宝臣,叫他们随便排演。仿佛演过一两回,就被地面上禁止了,怎么如今忽然想起演这出戏来?”载滔笑道:“老板要不说,谁知道这出戏的来源,足见不愧是一位戏博士。实告你说,俞五儿约你,是想请你去那个教读先生。他那班子里的角儿,倒还整齐,三宝去寡妇,王长林去和尚,梅兰芳去女儿金定,小桂官去儿子官保,只有那教书先生,想不出人来。是我多说了一句,这个角儿要叫谭老板去,这出戏可要唱活了。他听我这样说,便硬赖着叫我替他约老板帮忙。好在这出戏并不累,老板消遣一回就是了。”老谭摇头道:“不成不成,这是一出梆子戏,我不破坏皮黄的老规矩。”载滔听他说这样决绝,不好再往下求,只好转个面子,托他代给物色一个人能胜任李先生的。老谭不好再驳,想了想,说:“贾狗子也未必肯去这宗角色,还是叫刘景然去吧。好在景然就在他班中,我再叫他来,当面托付两句,他一定肯卖气力,就是这样办吧。”载滔拱手致谢,便告辞去了。
  老谭送他回来,向岳大谊道:“这是从哪儿说起呢,这出戏已十几年没人唱,怎么如今又翻腾起来,这是什么人发起唱的?”大谊道:“第一个唱的,是三庆园崔灵芝去寡妇,王喜云去先生,刘义增去和尚,小吉瑞去官保,小桃红去金定。自从三庆园唱过之后,各园子全看出便宜来了。五月仙在天乐成着班子,他是多年不唱的,前几天因为这一出《杀子报》,居然重登舞台,大露色相。李锁儿去和尚,孟小如去先生,贯大元去官保,还阳草去金定。如今各园子是争先恐后,全排这出戏。俞五儿的文明园,在北京总算首屈一指了,偏偏他挨到现在,还不曾排演这出戏。听说别的角色,全安排好了,唯有去先生的,却没有相当人物。其实鸿升同狗子,全在他班子里,只是不肯答应替他唱。他赌气对他们说,你们不用拿乔,看我约谭老板去,比你们怎么样!鸿升倒不曾说什么,狗子却同他打赌,说你准能约谭老板来去先生,我贾洪林情愿白帮你唱三个月,不要分文。俞五儿说好好,你看着吧。我们约不了谭老板来,情愿加倍送你三个月的包银。因此俞五儿才烦出这大人情来,却没想到还被狗子赢了。”老谭哈哈大笑道:“知师者莫若弟,不枉我栽培他一场。我生平最得意学生,就是贾洪林、李鑫甫、余叔岩,可惜洪林大烟吃得太凶,把嗓子塌了中,再也缓不起来。到底他的说白作派,文武不挡,比鸿升凤卿一干人还强得多。李库儿全好,只可惜嗓子不够数儿,难为他运用一条假嗓子,居然不难听,也就很够他对付的了。小余儿倒仓之后,还肯下工夫,虚心求学,将来嗓子如能复原,那孩子倒是不可限量的。”大谊道:“老板不肯唱《杀子报》,足见先正典型是丝毫不能错的。”老谭道:“什么叫先正典型,实对你说,我是不忍唱这一出戏,唱了自己觉着伤心。不然当年在福寿堂堂会,我同何九儿余紫云,还串过梆子的《忠保国》,梆子尚且能唱,怎见得二黄不能唱呢?”大谊诧异道:“老板这话可奇了,唱戏有什么伤心的?”
  老谭叹了一口气,说十爷你哪里知道,我看大清国的气运是完了,这出《杀子报》,便是一个先兆。大谊听这话益发不解,忙追问什么缘故。老谭道:“这话说起来很长了。当年排演《杀子报》这出戏,恰恰是同治十三年的春夏之间。那一年冬天,便出了惊天动地的变故,同治皇上驾崩。后来隔了二十多年,光绪皇上要变法自强,因为事机不密,被慈禧太后用先发制人的手段,将皇上囚禁瀛台。正是那一年冬天,北京各戏园,又演了一回《杀子报》。那时二黄班推杨朵仙演得最妙,梆子班以五月仙为第一,似乎田桂凤崔灵芝,他们演这种戏不对路。你看朵仙同五月仙,演杀子一段,脸上自然而然地,带出一种杀气来,令人看着可怕,其余便做不到了。由同治驾崩那一年,到光绪被囚那一年,演了两回《杀子报》,如今是第三回了,恰恰赶上武汉革命,各省纷纷独立。看这神气,大清朝的运脉,恐怕要完。”大谊问道:“大清朝的运脉,怎么会同《杀子报》有关系呢?”老谭道:“你以为没有关系吗?哼哼,关系密切得很呢!我如今先问你,同治跟光绪两位皇帝,是怎么死的?”大谊笑道:“怎么,横竖全是害病死的,难道还有人害他不成?”老谭拉着道白的腔儿说道:“十爷你哪里知道,可怜两位英明盖世的皇上,全是活条条被人害死,提起来好不伤心人也。”大谊在旁听着,心说了不得,他大半是要犯戏瘾,叫起板儿来了,忙问道:“老板你先别唱,到底两位皇上,是谁害死的,请你照直说吧。”这一问把老谭也招笑了,说十爷别打哈哈,咱们说正经的,你要问谁害死了两位皇上,便是他的生身母同养身母。大谊道:“照你这样说,简直是慈禧太后害死的了。在光绪皇上,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或者还许有此一说,至于同治皇上,乃是她亲生自养的,难道她就真能忍心,下此毒手吗?”老谭道:“天下狠毒莫过妇人心,要不能下毒手,便没有《杀子报》那出戏了。当年同治皇上,因为在外治游,得了一身花柳症。那时太医院常给皇上看病的医官姓萧。他的医道既高明,又抱着一腔子忠心,见皇上得了这种症候,简直把老先生吓坏了。急中生智,当时只开了一篇没要紧的脉案,说是感受风湿,下了几味不关痛痒的果子药儿。匆匆地出了宫,便一直去见老恭王,说明了皇上的病源,及自己不敢下药的难处,三行鼻涕两行泪,向老王爷讨主意。恭王听了,也觉着关系太大。自己虽智虑多端,到此也一筹莫展,反倒请教萧医官,你有什么高明主意,只管对我说,我能做到的,必然帮你做到。萧医官跪下叩头道:‘小臣主意倒有,只是欺君之罪,实在担当不起。王爷如能替小臣担当,小臣敢保皇上生命决无危险。’恭王请他起来,问他主意何在。萧医官回道:‘只需脉案上开皇上发的是天花,用药却照杨梅的治法去治,至多不过十剂药,便能完全治好。只是这个险,小臣实在不敢去冒,只要王爷肯做主,这事便好商量了。’恭王皱眉道:‘你这主意虽好,但是我如何担得起?第一太后那一关,便不易过,因为皇上的方子,她全要过目,一看药与脉案不符,你的头便长不住了。’萧医官流泪道:‘但求皇上的病能好,臣就是丧了性命,也是甘心乐意的。’恭王叹道:‘你一个微末小臣,尚有这样忠心,难道我们身为大臣,反倒袖手不管吗?这样你先在我府里候着,我马上便去见太后,索性当面奏明,请旨办理。’恭王交派完了,果然即刻进宫,面见皇太后,说明了此中委曲。在王爷的理想,以为皇太后听见这个消息,定然要非常的焦急了。哪知太后眼珠儿一转,竟自行所无事的,对恭王说,你看着去办吧,只求皇上的病好了,我决不吹毛求疵。恭王听太后这样说,以为是允准了,便赶紧折回府中,向萧医官述知一切,并催他即刻进宫,快快再请脉立方,不要耽误了大事。萧医官此时一秉忠心,也并未计及前途利害,便折回宫中,二次请脉立方。依照他预定的计划,将脉案药方,全开好了,照例由太监呈与皇太后过目。太后看了,立刻传旨,召萧医官问话。一见面便大发雷霆,说你的方案不符,皇上既发天花,却为何用这样虎狼之药,他能受得住吗?似你这样胆大心粗,真真可恶已极!吩咐太监,速速将他送入慎刑司,听候重办。可怜这位忠臣,糊里糊涂地就被圈了高墙。他心里还以为是恭王有意陷害他,哪知骨子里,却另有原因。自从他交慎刑司以后,再来的御医,皇太后必当面交派,皇上出天花不假,但用药必须慎重。这些医官,谁还敢再多事,明看出是花柳症来,也是缄口不言,只照着天花去治。当然是越治越反,直把这位皇帝送了终,皇太后并不曾掉一个眼泪。你仔细想一想,同治皇上的性命,岂不是送在他亲娘的手里吗?不是杀子是什么呢?
  至于光绪皇上。那更不忍说啦。他本是好好一个活人,并没有丝毫病痛,生生把他囚禁起来,还变尽种种方法,来折磨他。早晚两遍膳,非酸即臭,一天得不着一个饱,高兴还叫到眼前来,大骂一顿。光绪皇上既受苦,又受气,焉有不病的道理?等到病了,当然由御医请脉立方,皇太后在一旁监视着。这御医要诚心实意地替皇上治病,不定抓一个什么题目,便立刻将你革职。后来这些御医,全明白太后的心理了,只要给皇上看病,便开些无关轻重的果子药儿,不过是薏仁莲子加圆肉,橘子核苹果皮之类。请问这些药,能够治病吗?其实太后的意思,恨不得有一个鲁莽的医官,重重地下一剂反药,立刻将光绪治死,那才称了心愿。只是那些医官,不约而同的,谁也不冒那个险拍太后的马屁,一者觉得良心说不去,二者知道太后的为人,别看她盼皇上早死,你真个胡乱用药,等出了岔儿,她也是一样治你的罪,好压服全国的清议。你想一想,她那用心有多么毒辣。两位皇上,完全是她一个人害死的。这就叫作杀子。杀子当然得受报应。只因为太后的福气大,她本身算是逃出去了,到底后辈依然逃不开。同治十三年种的恶因,直到宣统三年结成恶果。《杀子报》这件事,也是发生于同治十三年。如今整整过了四十春秋,旧话重提,又大行其道地演起这出戏来,而且演的地方,又恰恰在北京,偏偏又赶上武汉革命,全国鼎沸,我们冷眼观察,冥冥中真有个循环的道理。这也是满清的国运将终,老天爷于有意无意间,特在这小小地方,预示一个征兆。大家洗净净的眼看去吧,只怕过不去今年,就要改朝换帝,另有一个新局面呢。”
  老谭一席话,说得岳大谊只有点头咂嘴,连连称是。又说老板的见识,果然高明。但是据你推测,将来接大清社稷,抚有中国的,究竟是哪个呢?老谭仰头想了一刻,才要答言,忽见家人拿着一张白纸小名片,递给老谭。老谭接过来一看,便连声吩咐快请快请,一面将名片递给大谊,说十爷认得他吗?大谊看名片笑道:“怎么不认得,这是当年我们票房中的老师,后来他遭事出京才疏阔了。”两人说着,来者已经进来。彼此请过安,老谭拉着他的手笑道:“笑侬老弟上回在天津见着,你说一辈子不回北京,怎么又想跑回北京来?”原来来的不是等闲之辈,正是鼎鼎大名,自号伶隐的汪笑侬。他本是一个旗秀才,户部候补主事,为人风流放荡,写作俱佳,专好唱票戏,学汪桂芬。后来因为霸占了一位宗室女,被人告发了,宗人府要拿他正法,他带着宗室女,连夜逃出了北京,直奔上海。后来盘费花光了,便有人劝他下海唱戏。他一想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便在上海实行打炮。没想到居然挑帘红,上海人一律捧他,公然选他为菊榜状元。在上海唱了几年,又跑到烟台、济南去唱,后来又折回天津,却始终不敢回北京。这一次居然回来了,所以老谭张口问他,也隐然是指着前事而言。笑侬老板说:“不瞒老板说,我此次是奉旨回京,以前的事,满都一笔勾销了。”老谭同岳大谊听他这话,全有些诧异,却表面上敷衍着说可喜可贺,快坐下咱们细谈。笑侬也谦让,一歪身子,躺在烟铺上,自己拿签烧着烟,向老谭道:“大后天是项宫保太太五晋五的大庆,合朝文武百官,共同上寿,所送的戏乃是混合成班,凡北京以及津沪各园的名角,一律全要罗致来演唱。中堂特特拍电报将我招呼来,这同奉旨还有什么分别呢?我虽是回京第一次,到底借着这个题目,以前的事,自然可以无形消灭,这岂不是极痛快一件事吗?”老谭点点头,说我这才明白了。宫保太太做生日,当然得有一番大举动,但是我这里还不曾接着知会。笑侬道:“岂但知会,我连当天唱什么戏,全打听明白了。”老谭忙问唱什么戏,我们预备预备。笑侬道:“咱们两个,还有一出合唱的戏呢。所以我特来向老板讨讨教,省得临时牛蹄两半,合不到一处来。”老谭忙问是什么戏,笑侬道:“《沙垞国搬兵》《珠帘寨传令》《借宝收威》,全本演完。宫保指定的角儿,是老板去李克用,陈德霜去大皇娘,王瑶卿去二皇娘,王长林去老军,钱金福去周得威,在下去陈敬思。我因为这出戏虽然会唱,但始终不曾同老板配演过,所以亲身来讨教。”老谭大笑道:“笑侬,你谦辞什么,无论哪出戏,你全可以唱。你的说白做派,直然是入了化境。虽然嗓音窄一点,却沉着有味,较比鸿升那种无味的高亢,我以为还强得多呢!”笑侬道:“老板别拿我开心了,要清唱念作,哪一样你不是入了化境,我怎能当得起呢?”老谭又问他:“你没有个人的正戏吗?”笑侬道:“怎么没有,不过这出叫我去唱,未免太伤心了。”大谊在一旁插言讲:“真妙真妙,又跑出一位伤心的来。”笑侬道:“这话怎么讲,难道还有伤心的在前边吗?”大谊遂将方才的话,对笑侬略略学说了一遍。笑侬点头叹道:“这真是同病相怜了。我看大清朝的气运,也就从此结束,没有多大指望了。”大谊又追问,到底你个人唱什么戏,因为什么伤心,何妨说一说,也彼此可以印证一下子呢。笑侬道:“这事原也不怨人家,总怨我不好,为什么无缘无故的,要编那一种亡国戏,如今叫人家指着名儿,非唱不可。在听戏的主儿看见,一定要骂我全无心肝,我这才真是不白之冤呢!”大谊道:“我猜着了,一定是叫你唱《哭祖庙》,可对不对啊?”笑侬道:“《哭祖庙》是亡于敌国外患,并且是一种慷慨义烈的举动。西蜀虽亡,经北地王一哭,至今犹凛凛有生气,那倒没有什么可伤心的。如今是点着名儿,叫我唱《受禅台》。你二位想一想,处在目前这种时局,当着王公大臣的眼皮底下,硬叫我去形容那亡国之君,我心里是一种什么味儿。并且这出戏还派在最末压大轴子,仿佛是非常郑重似的。这倒是一种什么意思呢?”老谭不待他说完,便插嘴向大谊问道:“你看如何?方才你问我继续清朝的是什么人,这一来可以证明了。也不用我说了,你自己当然也可以了悟了。”大谊道:“莫不成项宫保真有那种贪心吗?我想他家也是世受皇恩,他本人纵不能学一学曾、胡、左、李,至于曹阿瞒的勾当,还未必就做得出来吧。”老谭大笑道:“十爷你这样精明人,并且还是读过书的,难道连这个小小的哑谜,还猜不透吗?你想他在这种时代,当着王公百官,点着名儿叫唱《受禅台》,这同曹孟德许田射猎,左手执宝雕弓,右手持金皮箭,一马当先,受群臣的山呼万岁,还有什么分别呢!简直是明明示意,要看大家意能何如,好为早晚受禅的张本,这不是情弊显然吗!”老谭才说到这里,忽听外面敲门如擂鼓一般,倒把三人吓了一惊,连话也不敢再说了。要知敲门的是什么人,有什么急不容缓的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 一门忠烈演假成真 十路诸侯挥戈反正
  谭鑫培、汪笑侬、岳大谊三人,正在高谈阔论,猜测满清的兴亡,忽然有人敲门,而且声音很大,仿佛擂鼓一样,不免将他们吓了一跳。及至家人出去开门,原来正是项宫保的管家谢大福,带着两个小厮,特来见谭老板。老谭哪敢怠慢,连忙亲自迎出来,汪、岳两人,也随在后边。老谭深深请安,说怪不得早晨喜鹊噪了半天,原来是有贵人降临。谢老爷怎么这样清闲,有工夫到寒舍来坐坐。大福向三人还过礼,一壁走向屋中,一壁向老谭答言。说在下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是有事面托老板。老谭忙让座献茶,又亲手烧烟,预备伺候谢老爷吃一口。大福却拦着,说我的瘾早过足了,不劳驾吧,咱们谈正事要紧。老谭道:“谢老爷赏脸吃一口,有什么吩咐,就请您躺下说吧。”大福也不客气,一歪身躺在铁床上,笑侬忙把茶端过来。大福笑道:“今天我老谢真是特别的福气,劳动你们两位老板,一位装烟,一位倒茶,不要折受坏了吧。”笑侬道:“我们两人,倒想早晚去伺候谢老爷,只怕拙手笨脚,还巴结不上呢。”大福道:“笑话笑话。”接过烟枪来,吸了一口,慢吞吞地向老谭道:“大后天是宫保太太寿辰,老板料想早知道了。”老谭忙应道:“知道知道。头一天我们就去伺候着。”大福道:“所有京外各名角,全都知会了,只有老板这里,我想派人来不大郑重,并还有同你面商的事呢,因此我亲自走一趟。”老谭道:“谢老爷太客气了,我们一个伶人,只要大人老爷爱惜,哪时叫哪时到,何况是宫保宅里,我们想巴结这份差事,还怕巴结不上,怎敢劳动老爷自己来请呢?”大福长出了一口气,说道:“目前你们戏界中人,照老板这样规规矩矩守着本分,不敢自大的,真是很少了。差不多少有一点声名,便端起臭架子来,三请不来,五请不到;见了官大的,还周旋周旋,要是官卑职小,他们连眼皮全不抬一抬。那一份趾高气扬的神气,仿佛比我家宫保还大一级呢!似这种人,纵然唱红了,也算不得是个角色。”老谭也咳了一声,说:“谢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呢?我们这一行,到现在简直是不堪收拾了,所有老前辈的规矩,直然被这群后生小子破坏净尽。一个小小的优伶,在人类中,地位本就非常卑贱,说白了本是大人老爷们的一种玩物,无论怎样地受人抬举,自己也不可失了本来面目。哪知,近年偏有一类好风雅的王公贵人,同一班放浪形骸的文人学士,终日拿唱戏玩票当一种正经营生,又不时作些评戏的诗文,登在报纸上。不是捧这个花头,便是抬那个青衣,满纸上说的真是天花乱坠。其实评戏的并不懂得戏,醉翁之意也不在戏。被评的更没有可评的价值,不过因为脸庞儿长得好,足以迷惑那些登徒子,大家便如同苍蝇逐臭一般,跟着乱哄哄。说来也真怪,哄哄不上几天,居然就成了名角儿了。这一班小孩子,从此再也不求真才实学,专门要同什么名士贵人拉拢。只要拉拢到一处,个人也公然以名士自居,以贵人自许,却忘记了自己是什么出身。说起来,怎不叫人有气呢?”老谭唠唠叨叨的,发了这一大篇牢骚,在座的人,却无不点头赞叹。说老板这一套议论,真可为后起的名角,作一种当头棒喝;就连那些位名士,要听见这些话,只怕也要惭愧无地呢。尤其是汪笑侬,更动感慨。说:“可怜我读书不成,甘心操了这种贱业,在外江也跑了不少年,却始终不愿同名士接近。有时候他们访我闲谈,我只是用敬鬼神的手段对付他们。心里虽不愿同他们亲近,面子上却又不敢冷淡他们。但是想要从我汪笑侬嘴里,托付托付,求你们作几句文章,在报纸上捧捧我,那可是做梦也做不到呢。并非我不乐意有人捧,实在那些名士的鸿文,我汪笑侬承受不起。在他们觉着是捧我,我自己觉着,比挨骂还难过呢。”
  一席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大福道:“你两位老板,别发议论了,咱们说正经的吧。后天做寿,不比往常,就连演戏,也要别开生面。因为这一次是可着中国的名角,差不多全要赶到,错非有位大名家主持其间,决不能各尽所长,有条不紊。但是这个人很难求的,大家想来想去,想到谭老板身上,尤其是二少爷更加赞成。他本要自己走一趟,因为寿期已迫,他实在分不开身,因此派我做代表。无论如何,明天便请老板到宅里去。这戏提调的义务,你就不必推辞了。”老谭道:“宫保宅里庆寿,我当然得去伺候,只是这戏提调的责任,非常重大,我可实在担不起来。谢老爷,您千万不要多心,疑惑我是故意推诿。实在是唱戏同治戏,判然两途,能唱的未必能治,能治的未必能唱。我唱了四十多年的戏,始终不敢充后台老板,因为我没有治戏的本事。说到调动同人,我尤其不会调动。当日管事的,李寿峰、王瑶卿,全是好手。秦腔里属田际云、五月仙,我可以约他们四个人,替我代理,保管能叫众位大人老爷满意。我可实在敬谢不敏了。”大福道:“你不拘约谁帮忙,自请随便,唯有这戏提调的名义,却不能不由你承当。”老谭听他这样说,知道不能再推辞了,便勉强应允。说既是众位老爷赏我脸,我便担起这个名义来。只是临时办理得好不好,还得求谢老爷格外替我美言。大福满应满许,说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办去,有我在前边,决然叫你担不着不是。老谭再三称谢,又说那一年宫保五十大庆,是拉中堂做戏提调,因为多叫我唱一出戏,中堂还给我请个大安。后来我病了两个多月,没有起床,心中好不懊悔。从此以后,再也不敢端架子了。如今我自己做提调,一定唱两出正戏,再反串一出“盗魂铃”,还饶上一个里子(戏班中管配角叫里子),也算赎一赎我当年的罪过。谢老爷看怎么样?大福拍掌大笑道:“妤极好极,老板肯这样卖气力,真是从来未有的。我回到宅里,一定先对宫保说,也叫他老人家欢喜欢喜。”老谭拱手道:“全仰仗谢老爷替我美言了。”
  大福又吃了两口烟,老谭问他:“这回上寿的戏,是哪个班子承办的?”大福道:“是兴大爷发起送的。依着宫保的意思,说目前各省闹刀兵,岂可再办生日,大演其戏?偏偏兴大爷领着头儿,会同一班亲贵,说大家承宫保派兵保护,应当得表示一种酬劳之意。如今恰恰赶上太太的生日,大家公摊几个钱,送两天戏。在宫保也不好再三推辞,只得答应了。那些亲贵,又格外凑趣儿,要把京外各名角,一律搜罗齐全。又老早地去见宫保,请宫保同太太,预先定出一个戏码儿来,以便临时遵照演唱。宫保说我哪有这种闲心,便胡乱点了几出,其余是太太少爷小姐们点的。至于承办班子,就是文明园,俞振庭的那个班子。所有一切开销,俱由俞振庭向各家亲贵承领。宫保宅里,除去临时放赏之外,其余是一概不管。”老谭点点头,说这块肥肉,又被俞五儿叼了去了。这小子真有本事,我们实在赶不上他。谢大福见天已不早,便起身告辞。汪、岳二人,也随着他一同走了。
  又过了一天,便是宫保宅里给太太暖寿。所有京外各名角,当然争先恐后的,一律着齐。头一出开场戏,演了一回梆子,是“拜寿算粮”,带“大登殿”“回龙阁”。郭宝臣的薛平贵,盖陕西去拜寿的王宝钏,崔灵芝去登殿王宝钏,李艳云去高士季,牛春化去王丞相,十三红去苏龙,刘义增去魏虎,大五月仙去代战公主,配搭十分整齐,直唱了两个钟头。底下便是王凤卿“朱砂痣”,贾洪林同吴彩霞,去落难夫妻。洪林见妻室回来,装那见神见鬼样子,同几句唱词,直把凤卿给喝了(戏行对配角压倒正角,谓之喝了),大家无不点头赞赏。宫保对每一出戏,赏五十块钱,这“朱砂痣”又加赏三十,言明是给贾洪林的。最末的煞场戏,是谭鑫培全本的“四郎探母”。王瑶卿的公主,汪笑侬的六郎,朱素云的宗保,谢宝云的太君,钱福才、陈桐云的八姐九妹,李宝琴的太后,陈德霖的四夫人,张二锁的丑丫头,真把这出戏唱活了。项宫保赏洋一千元。到了第二天,大庆生辰,所有满清亲贵,以及在朝的文武,一律全到齐了。宫保宅里,单有演戏的大厅。前面是戏台,后面是五间大厅。明着足可容开三四百人,两旁还有厢房,也都明着。女客在两旁,男客在正厅。当日宫保很高兴的,自己穿上官服,出来应酬。在正厅陪许多宾客观戏,忽见谢大福上来回话,说昨天没赶到的一个角儿,今天才赶到了。请示列位王爷大人,派他唱什么戏?载兴忙回道是谁,谢大福回说是李鑫甫,把个载兴欢喜得直跳起来。说难得库儿居然也赶到了,是我从哈尔滨叫来的。这可不能饶他,得叫他唱一出卖气力的累戏。随朝着项宫保问道:“四哥,你喜听什么戏?这个角色,真敢说文武不挡。”项宫保见他这种浮躁样子,又是可气,又是好笑。说不拘吧,我于听戏上,本是外行,老弟知道他什么戏拿手,随便替我点一出吧。载兴想了想,说他的武老生最好,全本《战太平》不好,太俗,还是全本《宁武关》,上寿的几集昆曲,抑扬顿挫十分好听,同一只虎对家伙,紧凑热闹,更十分好看。叫他唱《宁武关》吧。项宫保点头,说好好。载兴才要交派谢大福下去传谕,只见纶贝子出头拦道:“大叔,这个戏唱不得,在堂会上太不吉利。”项宫保大笑道:“什么吉利不吉利,我生平向不迷信这些事。况且当此时局纷扰,全国刀兵,正是忠臣效命疆场,杀身成仁之时,演一演这类的戏,也正好鼓励鼓励在座的人,大家提起精神来,也学一学当年的周遇吉,未始非朝廷社稷之福。不知你们诸位以为如何?”在老项说这一套话,并非是发于忠心,真有景仰周遇吉的意思,不过要借此探一探满汉王公大臣的怀抱,究竟对于清室,是否还有耿耿不二的忠心。他说完了,却用眼看着众人。只见拉同笑吟吟地答道:“宫保这种期望,恐怕不易实现吧。我国要真有周遇吉那样守土的大员,还不至糟成这种样子呢!只好听戏吧,要想看现代的周遇吉,恐怕不容易了。”在座的人也都一律附和着,说拉中堂的话诚然有理,我们也只好看戏吧,没有地方去寻周遇吉了。项子城听他们发这种议论,心里不觉好笑。载兴在那里早等不得了,向谢大福说道:“你下去告诉李库儿,就说宫保想听全本的《宁武头》。从上寿唱起,叫他两个哥哥李六李七同他配,李六的老夫人,李七的一只虎,要加点劲儿唱,不许脱懒。宫保还有赏赐呢!”大福应了一声者,扭头下去。不大工夫,便是《宁武关》开场了。李寿峰的太夫人,乔蕙兰的夫人,冯惠林的公子,陆金桂的家院,这全是唱昆腔的老角色。少时李鑫甫扮出周遇吉来,金甲红袍,气象严肃。上寿一场,悲歌婉转,把一肚孝思,和一腔衷情,连带地描写出来。看戏的见了,都不觉为之起敬起畏。李寿峰的太夫人训子一场,说白沉着有味,真可称一字一泪。在座那些王公大臣,虽然是毫无心肝,但是听到这里,良心发动,也不知不觉毛骨悚然。那心肠软的,还在背地里暗自弹泪。足见戏剧感人之深,真比演说的效力还大。作小说的人,一再谈戏曲,也是因为这种技艺,与人心世道有很深关系。要借戏曲引到大题目上,与寻常评戏的性质,迥乎不同。闲言少叙,却说李鑫甫,正演第一次上阵折回,被他母亲申斥了一番,自己含着一泡眼泪,又持枪上马,杀上前去。及至二次又折回来,想要同他母亲再见一面,不料帅府中已经起火,满门家眷,全葬身火窟了。此时周遇吉以枪拨火,做出那种悲惨痛苦的神气来。在座之人,也有鼓掌的,也有跺脚的,也有掩面不忍观的,也有长声叹息的。至于两厢的女眷看了,十个倒有八个以巾拭泪。
  正在大家注目凝神,看这一出悲剧之时,忽见谢大福慌张张的,引进两个人来。一个是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一个是二十上下的青年。只见那青年穿着一身重孝,哭丧着脸,随谢大福一直走到项宫保座前,匍匐在地上,抱着宫保的腿,大放悲声。这一来,把在座的全都吓了一愣。大家心中,不约而同的起了一种疑团。以为当这大庆生辰、欢天喜地之时,怎么谢大福居然有这大的胆量,竟敢把这披麻戴孝的人,引至寿堂之中,难道就不怕宫保同夫人嫌忌讳吗?谁知宫保不但不忌讳,反倒一把将那少年拉起来,面上立现一种惊愕悲惋的神气。向那少年道:“贤侄你为何这种样子,难道山西有什么变局,你父亲出了什么意外吗?”
  作小说的人,一支笔难说两家事。原来这少年姓鲁名建功,是山西巡抚鲁仲琪的第二位公子,鲁仲琪本是江苏人,再榜进士出身。少年科甲,散馆的时候,改授广西知县。在广西做了十几年县官,真是洁己奉公,爱民如子,只饮民间一杯水,不受民间半文钱。因此官声极好,上峰极为器重,后来由知县保升知府,又在江西做了两任知府、过班道员,署理九江道,又实授南昌道。由南昌道升臬司,由臬司又升藩司。后来山西巡抚出缺,那时项宫保正做军机大臣,力保鲁仲琪循良卓著,山西地方安静,重在察吏爱民,必须像仲琪这样的,才算人地相宜。朝廷因项子城说得很有道理。便特旨升鲁仲琪为山西巡抚,命他来京陛见。仲琪到了北京,知道此番升官,宫保很有力量,不免动一点知己之感。因为自己并不曾花钱运动,得任封疆,若非当道爱才,何以至此。因此除照例晋谒几位军机大臣之外,又连到项宅去了几次。项宫保与他并坐深谈,见仲琪果是一位有经济有学问的人才,便发起要同他换帖。仲琪也乐得结识这位有势力的盟兄弟,朝中也好有人随时帮忙。换帖之后,两人同庚,项宫保比他只长两个月,他便呼老项为大哥。又叫他的太太许氏带着两个儿子,前来拜盟伯同伯母。原来仲琪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小姐。长子名叫建藩,也是少年甲第,现为翰林院编修。次子名建功,才十八岁,在日本留学,已经快毕业了。因为暑假回国省亲,所以随他父亲同来北京。大小姐已经出阁,嫁给一位留洋学生。二小姐还待字闺中,不曾许人。许夫人带着儿子女儿,特到项宅来拜见。项宫保很是欢喜,夸赞这两位盟侄,将来全是远大之器,很同他们谈了一会。过了没几天,仲琪便带着家眷,到山西赴任去了。这山西虽邻近畿辅,却是瘠省。全省钱粮租税并不多,而且出产很少,十年九旱,在各督抚缺中,是最不优的一个缺。又加上仲琪为官清廉,凡非义之财,是一个也不肯要的,因此他这堂堂大帅,还不如一个优缺知县进益丰隆。好在仲琪做了十几年官,一切衣服饮食,家庭享用,还同做寒士时候差不多,所以山西虽苦,他自己倒不觉得怎样。后来项宫保致仕回家,他骤然失了这个奥援,论理山西这个缺,当然做不长了。谁知摄政王存了一种成见,倒借此保了仲琪的地位。什么成见呢?摄政王处在晚近时代,也知道海外的革命党闹得很凶,因此满汉种族之见,益发牢不可破。他总觉着汉人做封疆大吏有些靠不住,便慢慢地用点手段,将满人提升总督,位至兼圻。如东三省总督宋耳顺,四川总督宋耳盈,两湖总督祥呈,陕甘总督升润,这全是旗人中铮铮佼佼的。其余如三江总督,虽然是汉人,却派铁木贤在一旁监视着,也同满人做总督差不多。这样布置总算是如了心愿,但是表面上又不能不压一压汉人的口面。于是,拣那边还瘠苦的小省,位置几个汉人做巡抚,借此好挂出他那融和满汉的招牌来。这也算是一种滑头政策。仲琪恰赶上这时候。摄政王想,山西人民素称懦弱,绝不会发生革命的事情。鲁仲琪虽是汉人,到底书生出身,就知道忠皇爱民,更不会有什么野心。留着他做一个汉人督抚效忠皇室的表率,倒也很好。因此便保留他那巡抚地位,始终不曾动摇,总算是走幸运了。摄政王因为存了这种心,曾两次传旨嘉奖他,说他察吏安民,政绩卓著,不愧循良之选。仲琪得了这种考语,真认为扆眷优隆,益发矢慎矢勤,忠于所事。
  他本是旧学中人,对于新政,并不十分提倡。那时山西在日本留学的人很多,毕业回国,都想在本省谋一点事。学工业的便主张制造;学矿业的便建议开山;学陆军的,便条陈练兵;学教育的便锐意兴学。仲琪只是口头敷衍,却不肯实力提倡。因此这些留学生,对于他本没有好感。也是冤家对头,内中只有一个留学生,仲琪偏特别赏识他。此人姓颜名得峰,字伯山。在日本士官学校毕业,又实地见习了一年。回国之后,便禀见抚台。仲琪同他谈了两回,大加赞赏。说他少年稳健,智深勇沉,将来必能担当大事,当时便委他为巡防营营官。颜得峰自任差之后,非常勤慎。又条陈改革营制,一切全按照日本的新法编制,仲琪也都批准了。过了一年,恰赶上巡防营统领出缺,仲琪便越级拔擢,将他提升了统领,后来抚标中军参将,升了大同镇总兵。颜得峰又奉委兼署抚中参,这一来,他的兵权势力,要算全省中第一个人了。在前清时代,左武右文,各省武官,虽有提督总兵,到底还不如督抚的中军权力较大。别看督标是个副将,抚标是个参将,却比提镇有权。多有现任提镇,情愿舍弃现有地位,降一格去署理中军副参的。就因为是能与督抚接近,借着督抚的势力,对于本省文官武将,全可以打秋风,通关节,弄几个钱花花。颜得峰从一个陆军留学生出身,不到三年工夫,居然做了统领,还兼署抚中参,这样的特别知遇,无论何人,也不能不感恩知己了。哪知后来鲁仲琪满门家眷,也就因此断送了。这不是天定吗?辛亥的这一年,仲琪长子建藩,因为身在翰苑,自停止科举之后,所有主考房官学院各种差使,全都连带捐免了。在那些有运动的翰林,或放提学使,或放府道,尽都求着外用了。至于多数没有运动的穷翰林,也有在京就馆的,也有请假回籍的,多半全都星流云散了,谁也不肯在翰林院受清风,每季图那五石六斗的俸米(按翰林院编检为七品京官,每年按春秋两季领俸,每季俸米,七品官为五石六斗)。因此建藩便也借省亲为名,请假到山西去了。仲琪见儿子来到署中,便叫他帮着批阅文牍,自己也可以省些气力,因此几个月也不曾回京。假期满了,便给堂官去一封续假的公呈。好在翰林院是闲曹,也无人计较这些事。这一年恰恰又赶上他弟弟建功也毕业回国,在北京廷试,试列二等,赏了一个举人,听候任用,便也到山西来了。这时候鲁家夫妇儿女,罗列一堂,真是享尽天伦之乐。不料乐极生悲,辛亥这一年秋末冬初,竟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惨剧。
  原来颜得峰自受仲琪知遇,身任巡防营统领,还兼着抚标中军参将,在山西全省中,真要算炙手可热的第一红角色。其实得峰的为人,并不十分漂亮,见了上司,连一句公事话全说不圆满的。而且有一种口吃毛病,比如上司要问他营中现有若干兵士,他回答时便现现现——有有有——不定重上多少遍,方能答得出这一句话来呢。似这种人,仲琪为什么要喜欢他,且如此重用呢?其中也有一种道理。因为仲琪本是旧学中人,且深受宋儒理学的陶染,看人是别具一种眼光。他说得峰虽然木讷鲁钝,然而举止厚重,言谈谨慎,绝没有一点武人强悍轻躁之气,似乎这种人,必能任重致远。因此便将省垣兵权,完全交付他一人之手。在长公子建藩,同他父亲是一种性情,自然对于得峰,也非常契重。唯有二公子建功,却不以为然。他说得峰大好似忠,大诈似信,并且此人在东洋留学时候,曾入过同盟会,主张排满革命。如今回国来,虽说面目一变,究竟是真是假,人心隔肚皮,也是毫无把握的。如今竟自给他这大兵权,倘然到了紧急之时,他要学步徐天麒,那时再想制伏他,可就大大不易了。二公子建功,因为抱着这种种忧虑,便不时在他父亲面前策划一切,请仲琪要事前防备,别等到临时受制于人,束手待毙。偏偏仲琪认定了颜得峰是好人,不但不肯听儿子的话,反倒大加申斥。说自古疑人勿任,任人勿疑,你一个小孩子家,懂得什么,竟敢参越我的用人行政。这必是得峰平日对你有什么礼貌不周地方,你便怀恨在心,故意说他的坏话。足见你这孩子,没有容人之量,较比你哥哥差得太多了。建功碰了他父亲的钉子,从此再也不敢说什么了,却背地里同他哥哥商议,得要想一个思患预防的法子,别等到临时措手不及。哪知建藩也同他父亲是一种思想,以为颜得峰既受了那样特别知遇,决然不会变心的。从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不要持一偏之见,猜度好人。建功见自己哥哥也这样固执,不肯听信良言,他赌气再也不管了。可是在暗地里,还不时考察颜得峰的举止言动,倒确乎是规规矩矩,并没有轨外行动。建功心里说,多半是我错怪了人,到底是父兄的见识比我高出一筹。从此便也死心塌地,不再疑惑得峰了。哪知到了辛亥这一年秋天,武汉起了革命,风声所被,全国骚然。山西为京畿的右辅,当然比别的省份关系尤为重要。朝廷因为关心右辅,曾也秘密给仲琪去了几封电报,叫他格外谨慎,要随时严防革命党,不可少有疏失。仲琪复电,说山西境内,并没有一个匪党,请内阁总协理转达摄政王爷,请放宽心。一面又将颜得峰叫到院署,当面交派,叫他统率营兵,昼夜逡巡,如见有形迹可疑之人,立即捕拿,切莫容革命党在此暗设机关,煽惑民众。将来时局平定,我必专折保荐你,以酬此功。得峰请安称谢。仲琪又再三宣布皇仁,说我大清列圣相承,深仁厚泽,小小的革命党匪,甘心叛逆,自外生成,不过徒取杀身之祸,是万万不会成功的。我们身为臣子,只有抱定了忠心,为民除害,为国杀贼。至于由省外传来的无根谣言,千万不可轻信。得峰诺诺连声,说沐恩敢不敬遵帅谕,恭恭敬敬地退下去。
  在仲琪以为经这番交派后,省城的治安,同乱党的防范,完全有得峰一人负责,决不会再有差错的了。谁知骨子里,竟自大大不然。原来此时颜得峰已经变了心,眼前便要揭竿起事。只因布置尚未周妥,部下还不一致,因此不能不少有所待。面子上还同仲琪敷衍着,做出很驯顺的样子,其实他在暗中,正自进行一切呢。也是活该山西应当出事,仲琪全家应该殉难,颜得峰该走旺运,从此要成名,才出来有力的帮手,造成难得的机会。要不然凭得峰那样胆小的人,焉能做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事呢?原来巡防营中,有两个营官,一个姓孟名丙,一个姓殷名雷。那孟丙就是山西平阳府的人,与得峰同在日本留学,两人又是换帖弟兄。回国之后,孟丙曾谒见过仲琪两次,仲琪说他举止轻浮,精神外露,这样人是万万靠不住的,因此什么差事也不曾派他。他见抚台这一关,是决然打不通了,只得降志小就,向颜得峰一再恳求,务必替他设法,在巡防营中,位置一点小事做做。得峰始而恐怕抚宪多心,还不敢遽然应允,陈搁了两个月,才补了一个教练官。又过了半年,恰恰出了一个营官的缺,得峰向抚台面前力保,说孟丙数月以来,进德甚猛,因为受了大帅的教训,黾勉改过,力戒轻浮,绝不是以前的那样子了。沐恩想提他做营官,只是不敢做主,求大帅示下。仲琪笑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不失为君子。孟丙既一洗从前面目,总算难得得很。我便派他做巡防营官好了。”得峰既保荐孟丙做了营官,无形中他又多了一条膀臂。过了没有三个月,他又保荐了一个营官,这个营官,便是殷雷。若问殷雷是当什么出身,他却不是留学东洋,也不是保定军官学校毕业,他乃是北京老米碓房的徒弟,北京人呼之为小力笨。怎么一旦之间,居然会做了营官?这其间也有一段经过历史。
  原来殷雷是山东黄县人,自幼丧了父母,依叔婶过活。他叔叔养他到十八岁,便送到北京学生意。好在老米碓房,是他们黄县人专利的买卖,便把他荐到一个小碓房,充当力笨。这个碓房的老板姓曲,为人性情极其暴烈,因此人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曲大炮。曲大炮对于徒弟,尤其是非常野蛮,一言不投张口就骂,举手就打。并且打起人来,既不许你哭啼,又不许你叫喊,而且还不许你哀求。你要犯了他这三种忌讳,他明想打你十下,这一来五十下也完不了啦。殷雷初到北京,哪里认得东西南北,曲大炮却派他给各家送老米,又不详细告他说在那一城,那一条街,只说什么胡同什么宅,殷雷如何认得。那时候北京地面,既没有门牌,又没有巡警,打听路儿,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又兼殷雷说一口登州府的话,北京人听了,十句倒有六七句不懂,谁耐烦详细告诉他。因此扛出五斗米去,从早晨直送到日落西山,还不定送得到送不到。有时候寻不着门,只得原包再扛回来。似这宗情形,在曲大炮眼前,焉能不挨揍呢?这种冤枉打,也不知挨了多少次。好在殷雷皮粗肉厚,要不然,早就打得动不得了。可是殷雷在这种积威之下,志气却非常高傲。他心里时常打算,我也是一个人,他也是一个人,为什么他能打我,我就不许还手吗?再说自到北京以来,在大街上,时常看见骑马的,坐轿的,翎顶辉煌。他们也不过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并没有比我出奇的地方,怎见得我就不能同他一样呢?继而又一回想,我要老蹲在这老米碓房里,讨挨打的生活,只怕今生今世也没有像人家的那一天了。他这一胡乱想,便将学生意的心冷了一半。也是活该他将走幸运,这一天,送老米又回来晚了,恰赶上曲大炮喝了两盅酒,一见他回来,气得眼红,过去揪住小辫子,左右开弓,便打了两个嘴巴。哪知道殷雷这一次,忽然改变了常态,不但不擎着挨打,反倒还起手来。一只胳臂拦住了曲大炮的手,这胳臂早抬起来,敬曲大炮两个锅贴。这也算礼尚往来,徒弟对待师傅一种特别的贽见礼。这位曲大老板,自当掌柜以来,从不曾受过这种苦子,真是出乎他梦想之外。这一气真气得七窍冒烟,嘴里只嚷道:“反啦反啦!徒弟敢打师傅,俺今天不制死你这小鳖羔子,俺不姓曲。”说着又拼命要打。殷雷也大声嚷道:“俺豁出去生意不学了,今天不砸出你这老龟蛋的黄子来,俺不姓殷!”殷雷本有一种蛮力,曲大炮又喝了酒,脚底无根,被他用力一拉,闹了个嘴吃尿,便倒在地上。殷雷骗身,倒骑他的脊背,举起拳头来,只在尊臀上用力地捶,又下死劲拧他臀上的厚肉。此时曲大炮如杀猪一般的叫起来。论理,柜上的人见老板挨打,当然得过来拉劝,并回打徒弟殷雷,才是道理,哪知这些人因为平素受曲大炮凌虐,全是敢怒而不敢言,如今见殷雷这样逞蛮,大家不约而同的全都暗暗称愿,一个个借着有事全溜了。打了足有一刻工夫,还没人过来管,曲大炮只得管殷雷叫小爹、小祖宗,你饶了我吧。殷雷骂道:“你这龟生的,原来也怕打。你要硬到底,老爷倒许饶你;你怕打求饶,老爷倒打定了你了。”说着又是几拳。曲大炮大喊大叫,前面看柜台的先生听见了,连忙赶过来看。一见这样子,吓得不知所措,还以为殷雷是犯了疯病啦,瞪着眼不敢过去拉。曲大炮见来了救星,忙喊道:“老王你快把他拉开,要打死我啦,你们全看着不管啊?”王先生忙过来拉。殷雷道:“姓王的,你要拉我,连你一齐打。”一句话又吓住了。幸亏众人见王先生过来,也都随着跑过来。曲大炮见人多了,胆子一壮,向众人说道:“你们大家,快把这小畜生给我活活地打死!”内中有鲁莽一点的,便想过去伸手。殷雷却向大家说道:“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俺今天打他,纯粹是为出这一口怨气。俺打完了他,扛起铺盖来,立刻就走,不走的不是好朋友。你们谁要替他抱不平,过来打俺,俺立时将这老龟蛋掐死!你们诸位,究竟是想看死的还是看活的?不妨明白地对俺说。”众人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套,便不约而同的,齐说你既打完了一走,我们也不便管,但是我们要求你,千万手下留情,就此歇台。大家全是好朋友,我们决不帮着老板来欺负你,你自管放心吧。殷雷听了这话,蓦地立起身来,向大家做了一个罗圈揖。说俺谢谢诸位,便宜这老家伙,不打他了,请王先生随我去收拾铺盖,俺不便久陪了。好在他身无长物,只有一床破被,两三件破旧衣裳,还有一柄带鞘的短刀。据他说是祖上遗留的,能够削铜剁铁。除此之外,更无一物。可怜腰中连两吊钱票全没有,几个师兄弟同事,念他给大家出了气,暗地凑了二十吊钱票,送给他作为暂时盘费。他也不说谢,接过来掖在怀中,连头也不回便去了。
  活该天无绝人之路,他出了铺门,扛着铺盖,只顾向前走,却撞在一个人身上。他抬头一看,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忙站住招呼道:“二爷!俺走太慌了,你老人家千万不要见怪。”原来此人正是上文说的金戈二。戈二本是吃仓的朋友,因此各老米碓房,上至老板,下至徒弟,没有不认得他的。他见殷雷这种样子,便追问什么缘故。殷雷也不瞒他,照直说了。戈二大笑道:“好小子!真有胆量,有志气。但是你出来投奔谁呢?”殷雷福至心灵,便顺口搭音,说俺正想投奔二爷去。俺造了这样弥天大孽,同乡谁还肯要俺,只好求二爷替俺想法吧。戈二道:“也好,你先在我家中住几天,容我慢慢想法子吧。”殷雷忙请安谢过。从此便住在戈二家中。过了几天,戈二荐他到《京话日报》馆去学徒。《京话日报》的总理彭翼仲,本是阔少出身,广交游,济贫困,专能急人之急,大有朱家、郭解之风。凡穷无所归的人,如果投了他去,他或赠给盘费,或量才荐事,总有一种安置。金戈二同他至好,因此把殷雷荐到他报馆去学徒,翼仲慨然收下。问了问来历,又相了相他的相貌,说你这人学徒太屈才了,我给你盘费,你到东三省去游历一趟,或者有什么际遇也说不定。殷雷本是好动的人,如何能安心学徒,今听冀仲这般说,正是恰合孤意,连忙谢了。第二天翼仲拿出五十块钱来,给他做盘费。他即刻便到东三省去了。在黑龙江住了二年,居然当了胡匪头目。后来不知因为什么案子,被地方官厅驱逐出境。他于是又投到山西去,恰赶上颜得峰初任巡防营统领,正在招兵之时,他前去应募,居然选为上等兵。他在东三省学会了开枪,并且打靶时是百发百中,因此不到两个月,便提升为教练哨长,不到一年工夫便升了营官。他本是当过胡匪的人,举动粗豪,轻财仗义,因此各兵丁同他感情极好。
  此时孟丙也在营官任内。他本是主张革新的,又因为鲁仲琪待他冷淡,他便另抱了一种思想,要在兵士脑筋中,输入革命二字。但是他一个人,又怕势力孤单,白送了一条性命,所以时时刻刻,想再拉上一二同志,好建立这个革命的基础。恰恰赶上殷雷同他全在一个标下当营官,二人不时在一处吃饭谈话,有时候以言话之。殷雷本是一个直肠汉子,懂得什么忌讳,便信口乱道,仍拿出他那山大王的调调来。孟丙心中大喜,知道这个人容易入窍。慢慢地讲些故事给他听,如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全成了他口头上的好资料。每逢讲到清兵如何残忍之时,那殷雷便跳起多高来,大声叫骂:俺姓殷的,誓必杀尽这些鞑子,才能出这口怨气。孟丙却又拉回来,说算了吧,咱们做的是大清朝的官,怎能说到杀鞑子呢?殷雷道:“什么你还想做官吗?俺的官是不做了,鞑子也得要杀。”孟丙见他已经入彀,这才开诚布公地对他说:“老弟,你果然是我们汉族好男儿。愚兄也不必瞒你了,我便是铁血团同盟会的一分子,专门讲究种族革命的。你果真有这样志气,今天咱两个便歃血为盟。早晚有了机会,轰轰烈烈地做一场,也不枉人生一世,也给当日我们被难的祖先,出这一口怨气。不知老弟可赞成,或不赞成呢?”殷雷道:“赞成赞成,含糊的不是英雄好汉。”当时果然斟了一盅酒,两人一同刺血,滴入酒中,彼此对天发誓:将来扫灭胡人,光复汉族,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倘渝此盟,神明殛之。又将酒分饮了,然后孟丙才细说那同盟会经过的历史,又告以种种革命的方法。说咱们有这两营基本军队,要慢慢地将这革命思想,输入他们的脑筋中。将来机会一到,这一千人足抵万人之用,千万不要看轻了。殷雷性情粗暴,又是当过土匪头儿的,平常日子,便有一种飞扬跋扈之致,对于满清的那些官礼官规,原就抱着十分的不满。如今经孟丙一再浸润,他的热血直要喷出来,较比那些革命党,尤其激烈十倍。两人歃血为盟之后,孟丙又再三嘱咐他,千万要严守秘密,不可少露一点声色。殷雷点头说:“这个我晓得,不用大哥嘱托。”但是从此以后,他便不时地同本营中那些连排长格外要好,请酒请饭。甚至弟兄们,他也常常犒赏,大酒大肉的请他们吃。因此这一营人对于殷雷,无不推诚拥戴,大有兄弟手足之风。
  始而殷雷还不敢公然谈及革命,后来武汉事起,本营的军官士卒,有不知所以然的,全在暗中向殷雷打听。殷雷便乘此机会,向他们演说革命,果然效力神速,不到两个星期,这些人的脑筋,一律全变了。大家跃跃欲试,恨不即刻就反戈起事,称了他们的心愿。是孟丙格外慎重,说内中还有两个难题,必须完全解决了,然后才能说到起事,目前是万不可轻举妄动的。殷雷忙问是两个什么问题。孟丙道:“头一样是咱们那个头儿究竟抱的是什么宗旨,目前尚捉摸不定。倘然他还讲忠君,甘受鲁老头子的骗,使咱们两人,稍一出头,他一定要以咱们为法,项上吃饭的家伙,先长不牢了,还讲什么排满革命呢。这是极端得慎重的。第二样,咱们这巡防营,一共是十营。十营之中,只有咱们两营主张革命,那八个营头倘然不表同情,以八营之力,打咱们两营,岂不甘受其苦吗?这是更不易解决的了。若非预先疏通好了,谁敢冒这险啊!”殷雷想了一会子说,要紧是第二个问题。如第二个问题解决了,第一个问题,便丝毫不用费力,可以迎刃而解了。孟丙道:“这一层我也明白了。但是第二问题谁能担任解决呢?”殷雷大笑道:“小弟不才,愿效此劳。”孟丙听了,愕然问道:“这话当真吗?”殷雷道:“这是何等重大的事,还能撒谎吗?”孟丙道:“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倘然疏通不好,你我的性命,可就交代了。”殷雷道:“大哥请放宽心吧,那八个营长,倒有四个同小弟换帖,并且他们全都赞成革命。把这四个疏通好了,那四个就不成问题啦。因为有这四个,再拉那四个,至少也能拉进两个来。十营咱们倒占了八营,那两营纵然不服,也阻挡不住。仅仅剩了统领一个人,他还能够独持异议吗?”孟丙惊问道:“原来你已经联络好了四营,到底是哪四营呢?”殷雷道:“第一营的赵子龙,第三营的张智兰,第七营、第八营的云贵星、朱得标。这四个人,全是巡防营的健将,难道还不能有为吗?”孟丙笑道:“真有你的!要论赵子龙、云贵星,我们全是多年的老同学,还不够说私话的程度,兄弟你竟能同他们结秘密同盟,足见你这人粗中有细,手腕灵敏,比愚兄又强得多了。”殷雷听孟丙这样奉承他,自然十分高兴,说咱们一不做,二不休,要干抄起来就干,不必前怕狼后怕虎的,反倒耽误了大事。两人商议好了,当日夜间,便在殷雷的营部里,开了一次秘密会议。张智兰应许,还能拉两个营官来。赵子龙说第十营营官,那是我的小舅子,我叫他怎样便怎样,是不成问题的。下余只剩了一个,还有什么可虑,莫若趁今天会议将那四个营官也请来,大家决定了,好去见统领。众人全赞成他的话,立时将那四人请来,并不曾废话,三言五语,便决定了。于是大家乘夜静人稀,一同去见颜得峰。得峰听见十个营官一同前来,心中也有点吃惊,只得捏着头皮,出来会见他们。赵子龙资格最老,当然是他先发言。便说有要事,须到密室中面禀。颜得峰只得将这十位营官,让到密室之中,又把听差的一律驱逐门外,然后向赵子龙道:“十位此来,有什么紧要事,在这密室中,除去我们,再没有知道的,可以直截了当地说吧。”赵子龙以最严重的态度,向得峰说道:“标下十人,现抱定同一宗旨,主张排满革命,光复汉族,同武汉方面表极端的同情。大家情愿推统领做临时山西都督,只求统领金诺。一切进行,由我等十人负责。统领若不赞成,请即刻将我们十个人枭首示众,妤向清廷去擎功受赏,我等情愿引颈待戮。”颜得峰突然听见这几句话,恰好似半空中响了一个焦雷,但觉耳朵里嗡嗡乱响。定一定神,才缓过这口气来。经这一迟顿,他心中已经有了成算,低声向大家道:“诸位这革命的主张,恰合兄弟本意。兄弟所以迟迟没敢发表,是恐怕大家不能一致。如今天心默佑,十位全想做汉族好男儿,难道说兄弟愿甘心事奉胡虏?不过都督一席,实在愧不敢当。据我想,莫若大家拥戴鲁抚帅作都督,好在他也是汉人,不知诸位意见如何?”得峰说过这话,当时也有赞成的,也有反对的。后来决定,由得峰去说鲁抚。如表同情,便推他做都督;倘然不表同情,只可把他除掉了,由得峰担任此席。大家决定以后,便各自回营,分头安置本营军队,好等时机一到,便即刻举事。
  却说颜得峰自众人走后,他的一颗心,也是忐忑不定。虽然欣羡山西都督的地位,但是想一想鲁抚待自己的恩遇,若把他杀掉了,未免于良心说不过去。可是不杀他,这独立两个字,也休想做得到。自己思前想后,一夜不曾合眼。到了第二天早晨,院上巡捕便来传抚帅谕,叫他即刻上院,有要事面商,不得迟延。得峰驰马而至,见了抚台,原来正为革命党的事。鲁仲琪奉到廷令,叫谨守山西,所以将得峰叫来,当面嘱咐他,格外小心,随时注意。得峰只有诺诺连声,哪敢将昨晚的事,告知仲琪。他退下来,心说这才糟呢,上司叫严拿革命,哪知我部下十营人,却完全变成了革命,如果要拿,只好先拿自己。这却怎么了呢?哪知他回家以后,那十位营官,如车轮一般的,前来催促他,赶紧举事。后来殷雷竟怀着手枪向他要求,如再迟延,便以手枪见响。得峰被逼无法,只好向他们讨了三天限。到了第二天上,十个营官,带着队伍,叫他去面见抚台。当时必须办出一个结果来,不然这十营官兵,便自由行动。
  此时太原全城的人,已经知道巡防军不稳。但是省城里除去巡防军外,又没有旁的军队可以抵制,只有巡警道部下有两千巡警,也万不是巡防军的对手。况且又有一半也加入革命,这时候他们要宣布独立,直是易如反掌。全城的官民人等,无不忧惶恐惧。只有鲁仲琪一个人,还不知道内幕情形,以为有颜得峰震慑着,决不会发生事变。署中的亲近人等,谁也不敢多言。这一天,他正在花厅闲坐,只见武巡捕官,带着颜得峰,神色仓皇地跑进花厅来。仲琪忙立起身来,问有什么事,这样惊慌。得峰回道:“不好了,巡防十营完全要哗变,并勾结省垣警察,已经包围了院署。沐恩实在无法压制他们,只可来大帅驾前请罪。”仲琪愕然道:“他们到底因为什么哗变呢?难道无缘无故的,就想造反吗?”得峰道:“沐恩有罪,实在不敢回禀。”仲琪道:“赦你无罪,快快地说。”得峰道:“他们这些人,是想要顺应潮流,主持革命。大家愿推戴抚帅做山西都督,宣布独立,与清廷断绝关系。大帅如能承认这种要求,立时挑出五色旗来,他们便即刻各回营部,听候调遣。”得峰的话尚未说完,鲁仲琪早气得脸上变了颜色,大喝一声:“住口,我把你们这乱臣贼子,还想要做什么?实对你说,有本院在山西一天,山西一天便休想独立。除非是将本院杀死,你们想做什么,全可以随便。”仲琪越说越气,吩咐长班王忠,将我的朝衣朝帽取来,我这就出去会他们。当时换好了衣帽,头品珊瑚红顶,朝珠补褂,粉底官靴,又吩咐将印信王命取出,摆在大堂之上。鲁仲琪却大摇大摆地踱至大堂,在公案后端然正坐。此时左右侍役之人,谁还敢上前?只有他的大公子建藩,见老父一个人冒此大险,要捍御当前的巨变,心想父既不惮为国捐躯,我做儿子的又岂能袖手坐视,便也赶到大堂上,侍立在他父亲身旁。长班王忠,自从十几岁就跟随仲琪,已经三十年了,主仆感情极好,今见老爷少爷以身试险,自己问良心,也不能随着其他仆人,跑到一旁去躲避,便也来至大堂上,在仲琪的下首侍立着。此时颜得峰碰了钉子,知道仲琪是一秉忠心,坚如铁石,决无丝毫变通余地,便一直跑出院署,向大家说知。众营官中,唯独殷雷格外激烈,他大声说道:“鲁仲琪既甘心效忠满奴,我们只好以敌人待他了。诸位有愿随我去的,咱们一同去质问他。事不宜迟,迟则有变。”那九个营官异口同音,齐说愿往。每人全是一柄指挥刀,一杆自来得,另外有四个护兵跟着,如一窝蜂似的,便冲了院署。院署中原有一连卫兵,这时连长全跑得没有影儿了,那些兵士,谁还敢出来送死。因此他们直入院署,并无一点阻拦。殷雷在紧前边,直来至大堂上。举目观看,见鲁抚台翎顶辉煌,端然正坐,他便直跑到公案前,将手中刀向桌上一敲,厉声道:“大帅你究竟怎样?”此时鲁仲琪尚未答言,却气坏了他的家人王忠,向殷雷戟手骂道:“你们这一群目无王法的叛贼!我家大帅,抬举你们做到营官,有哪样亏负你?你们食皇家俸禄,不想报效皇家,也还罢了,怎么竟敢造起反来,公然持刀入署,逼迫我们大帅,也太没有天理良心了。我王忠是不怕死的,你们先把我杀了吧。”他这一个杀字才说出口来,殷雷手中刀早飞过去,刹那间一颗血淋淋人头,砍出数步之外。王忠的死尸,紧随着便倒了。鲁仲琪一见这情形,勃然大怒,立起身来骂道:“好你们这班乱臣贼子,竟敢杀我家人,本院项上有头颅,胸中有热血,为守节抗贼而死,死有余荣!来来来,快把本院杀了,你们要如何便如何。留我一个人,便不能容你们在太原城中造反!”仲琪这几句话,真是慷慨淋漓。十个营官听了,倒有七八个向后退了几步。孟丙一看这情形,恐怕要糟,急中生智,向殷雷使了一个眼色,低声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兄弟快快下手,迟则有变。”殷雷大喊一声,挥动手中刀,便向仲琪砍来,却听后面有人高声喝道:“慢着,忠臣烈士,我们应当保全他一个完整尸首。”紧跟着就是啦的一声,一枚枪弹,恰恰打进仲琪的心窝,向后一仰,连椅子全倒下了。接连着又听见一声枪响,鲁建藩的头颅上,早中了一弹。可怜父子两人,一个殉清,一个殉亲,刹那间全都魂归天上了。满清二百六十年的江山社稷,到了灭亡之时,疆臣死节的,只出了仲琪这么一个人。不是胡儿,还是汉儿,也总算寂寞极了。
  仲琪父子,既然死难,他的夫人许氏,带着大少奶奶同二小姐,还有两个丫头,在后堂中得着这个信,夫人并不号哭,只叫过二公子建功来,说你父以身殉国,你兄以身殉父,我同你嫂子,只以身殉夫。可惜你十几岁的妹子,不能不随我们同归于尽。我这里给你预备了二百块现洋钱,你快同老仆李义,跳后花园的墙,赶快逃生去吧。建功忍不住放声大哭,说父母兄妹既然殉难,孩儿何忍独生,我情愿随父母一路去,至死也不出这衙门的。他的话尚未说完,早被许夫人恶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道:“畜生!你忍心就看着鲁家绝后吗?你不依我的话,我立时撞死在你眼前。”吓得建功忙应道:“我依依依。”此时老仆李义也在面前,他还是当年随仲琪上学的书童,今年快六十岁了,忠诚可靠,所以许夫人将托孤的重任,完全交付与他,亲手将一包洋钱,递在他手中,又跪在地上,向他说道:“我们鲁家这一条根,完全托付老哥哥了。你理应受我一拜。”此时公子小姐少奶奶,也都随着跪下,向老仆李义叩头。吓得李义俯伏地上,直碰响头,口中不住说:“太太快请起,可把老奴折杀了。老奴活一天保护少爷一天,口不应心,天诛地灭。太太自请放心吧。”许夫人听他这样说,又叩头谢了,方才立起身来,催建功快快走。建功哪里舍得,含着一泡眼泪,仍然是恋恋不行。老仆李义拉着他的胳臂,硬向外拖。夫人抄起一根木棍来,向外驱逐。建功这才狠一狠心,把脚一跺,随着李义出来,跑到后花园墙根下。好在墙不甚高,李义蹲在地上,叫他踹着眉头,爬上墙去,一翻身跳在墙外。李义紧跟着也跳出来,向建功道:“我们不许迟延,赶快地走。老仆已经向厨役借了一件衣服,一条油裙,少爷快快换上。咱们混出城去,就好逃了。”说着将小布包解开,替建功穿扎好了,一同向前快走,直奔东门。
  好在此时五色旗尚未挑出,街面上虽然惊慌,秩序尚未紊乱。守城门的只有两名巡警,商民出入,并不盘查。主仆两人,倒是自自然然地出了城门。一直走了有十几里路,建功实在走不动了,只好先投一个村子住下。李义对他说:“咱们自赶入直隶境,便没有危险。先奔正定府,然后再由正定奔保定。听说段吉祥段大人现在保定。他是项宫保手下的大将,咱老爷是项宫保的盟弟,当然有照应。咱主仆千万不可停留。自一到了正定,便可向地方官要车,送咱们到保定。沿路上有人保护,就不怕了。”建功摇头,说这个法子不妥。当时山西戕官独立,直隶未必知道,咱们跑去一报告,倘然激出一点变故来,与你我有损无益。莫若隐姓埋名,等逃到保定,见了段吉祥,看看形势怎样,再定进止。李义点头,说少爷所见高明,就是这样吧。他两人晓行夜宿,走了七八天,才到保定城。一进城门,就见街上行人乱纷纷的,全呈一种惊惶之色,仿佛是有什么重大事情。主仆二人,哪敢在街上停留,直奔西门大街一座客栈。栈伙给开一间客房,却低声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李义回说是从山西太谷来的。我们是北京人,给太谷县一家财主当厨师傅,新近听说北京地方不大平安,因此回家探望探望。栈伙一听是山西来的,脸上现出一种很怕的样子,又低声说:“回来查夜的到了,你二位千万不要说是从山西来的。”李义惊问什么缘故,栈伙吐了吐舌头,说原来你二位还不知道,现在保定驻扎三万大兵,带兵的是段统制段大人,听说这三两天内,就要宣告独立了。因为山西有独立的风闻,已经去电质问,尚无回电。你二位既是从山西来,山西是否独立,料想总知道了。栈伙说这话时,两眼直盯着李义等,待他回答下文。李义很镇定的,慢慢答道:“我们从太谷动身时候,地方很安静的,并不曾听见有什么独立的话。直到出了山西境界,沿路上也是很平安。今天来到保定,看街市上乱纷纷的,我们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正想向你老哥打听打听。承你先说了,我们这才略知一二。原来山西独立了,这样我们还能回去吗?”李义说了这一套不着边际的话,栈伙也不好再问,只得张罗他们漱口洗脸吃饭。吃过饭,建功对李义说:“看这神气,咱们不便去寻段统制了。寻他倒许招出是非来,将来恐怕落项宫保的埋怨。莫若咱们搭晚车连夜赶回北京去吧。”李义点点头,说少爷虑得很是。好在离晚车还有很大工夫,我先出去探听探听。如果风声不紧,咱们多耽误一天也不妨。他说罢,便匆匆离了栈房,到藩台衙门去探听一切。
  李义本是保定府张登镇的人,于保定地理很熟,并且他有一家亲戚,在藩台衙门当书吏,因此他探听探听官府的事,很不费难。去了足有三个钟头,方才回来。建功迎头问他怎样,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连说不妥不妥,万没想到人心变得这样速快。早知如此,咱家老爷何必效那愚忠,枉送了一家性命呢?建功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李义叹道:“大清朝的天下是丢定了,没有一点指望了。内中的细情,我们亲戚也说不清楚。他是从藩台衙门得出来的消息,说还有七八分可靠。原来段统制领着三万人马,在保定住着。表面上是预备南征,骨子里边却是另有所图。听说日前曾开了一次军事秘密会议,列席的全是北洋系。最有名望现掌军权的几个军人,内中如曹虎臣、卢长瑞、吴昆生、段洪胜、王占魁、李粹、张庆澜、马隆标、何景濂等,不是镇统,便是协统,也有亲身列席的,也有遣派代表的,直议了整整一夜。关防非常的严密,连左右随身的护兵马弁,全打发出去,不许在室中伺候。就知道是段吉祥主席,也不知究竟议了些什么。第二天段统制又正式请了一回客,这一次连东西两司、清河道、保定府、清苑县,全在被邀之中。但是席上并不曾议论军国大事,仅仅由段统制发表了几句,说目前时局不靖,排满革命的潮流,如风发泉涌。听说山东已宣布独立,山西形势也很不稳,我们这保定,毗连畿辅,务必要格外慎重,免得卷入旋涡才好。他说了这话,大家也不过唯唯诺诺,敷衍了几句,谁也不表示什么意见。谁知近日外边的风声越传越紧,都说段统制对于皇上家,已经变了心。项宫保为这事,愁得三天三夜不曾合眼睡觉,特特地奏明皇太后,升授段吉祥为湖广总督。凭一个镇统,一跃而为封疆大吏,总不能不算是异数了。偏偏这位段统制,连谢恩的折子全不肯递。据外间传言,说他已经联络好了十三镇的军统,不日便要明白表示态度,背叛满清,助成革命,并率领十三镇的兵马,直捣燕京,逼宣统皇上逊位。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但看见目前他召集会议的情形,恐怕也是凶多吉少。我们千万不可在这里久居,最好今天晚车,连夜赶到北京,免得一旦变生不测,困在保定走不了,那时更要进退两难了。”
  建功听见这一套话,两眼中的痛泪,不觉直流下来,哽咽得连一句话也不能答。李义问他因为什么,建功道:“照你这样说,我爹娘的大仇,不能报了。”李义道:“怎么见得呢?”建功道:“你好糊涂,我们到北京,原是求项宫保快快调动军马,讨伐颜得峰,好给已死的老爷报仇雪恨。如今宫保手下的大将,全都变了心,不但不拥护满清,还要帮助革命,这直然同颜得峰是肮脏一气,他还肯听项宫保的调动,去讨伐山西吗?这样看起来,我们的血海冤仇直然是落了空啦。我心里怎能好过呢!早知如此,还不如随我爹娘一路去,倒落一个梦稳神安,何必千里奔波,自寻苦恼呢?”李义低声劝解了一番,然后催他一同到车站去赶车。栈伙见他要走,却恳切地挽留,说我并不是希望你二位多住几天栈房,可以赚钱,因外边谣言甚盛,你二位又是从山西来,倘然路上遇着危险,岂不白白送了性命?李义问他外边又有什么谣言,栈伙道:“说来也奇怪,这两天街市上发现了几句童谣,看来不是吉祥之兆。你不信到街上去听,什么清水涸,汉水波,十路诸侯齐挥戈;又是什么胡儿衰,汉儿盛,十路诸侯齐反正。我虽然不懂得句中的意思,但看目前情形,也许一两天内,就许发生什么大变故。车站上已经戒备森严,你二位何必忙在这一时。”李义道:“承你的关照,我们实在感激不尽。不过我们归心似箭,一刻也不能再留。”随把房饭钱付过了,叫了两部人力车一同赶到车站,果见站台上乱哄哄的,有不少官兵。此时距开车已经剩了一刻多钟,票都快卖完了。李义匆匆买了两张三等票,接着建功,同到站台上来候车。哪知才一上站台,忽然遇着一个人,伸手把建功拉住,叫道你不是鲁二少爷吗?这一来可把主仆吓坏了。要知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 撤代表推翻和平会 拍警电吓倒帝王家
  鲁建功同李义两人,匆匆来至保定车站,打好了票,便预备上车。在他们的意思,本想秘密钻进三等车中,寻两个避人眼目的座位,躲藏一时,但盼着车开了,有两三个钟点,便可来到北京。把保定这一关稳稳渡过,就算是万幸,决不愿碰见熟人,再招出许多麻烦来。哪知道他们上了站台从二等车前经过,正在寻觅三等车的时候,却被头等车中一个人冷眼看见,便大声招呼鲁二少。主仆听见,吓得罔知所措,想要躲避,却又无处可躲。车上的人早跳下来,一把将建功抓住,叫道:“鲁二少,鲁贤侄,你为何来到这里?又这样的打扮,奇怪极了!方才我在车上招呼你,你为何装听不见,难道连老年叔也不认得了?”其实建功何尝不认得他,只因在人当中,耳目太多,恐怕招人注意,便低声道:“年伯请你恕我,这地方实在不是谈话之所。头等车中小侄又不敢上去,只好等到北京,再去过府请安吧。”原来招呼他的人,正是项宫保的秘书长阮中书。阮中书同鲁仲琪是同年的进士,建功在北京中学堂上学时候,常到阮家去闲玩。中书因为他聪明,很爱惜他。当年建功由京赴晋,中书给他饯行,在家里请他吃饭。如今在保定不期而遇,中书又见他这样打扮,怎能不惊讶呢?建功执意不肯上头等车,中书哪里答应,硬把他拖上车去,并告诉他:“不必害怕,有我在这里,任什么事也没有。”建功无法,只得随着他上了头等车。老仆李义心中虽不乐意,但到此时,也就无可奈何,只好随着少爷,一同上去。中书将建功拉到自己包房间,一者可以避人耳目,二者也好秘密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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