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全集.com》第21/32页


  要论阮中书此时,正在项子城眼前当秘书长,公事是很忙的,哪里有闲工夫到保定来玩呢?因为项子城有机密大事,同段吉祥一班武人接洽,必须有一位长于说词,而平素又与北洋系武人有感情的方能胜任。阮中书的为人,别看外貌瘦小枯干,谈起话来,却口若悬河,声若洪钟,雄辩滔滔,有条不紊,能说三天三夜,不知劳倦。并且他自小站练兵时候,便跟着项子城充当文案,同段吉祥、冯国华、曹虎臣等感情最好。因此项子城特特选中了他,派他来保定同段吉祥等秘议军国大事。他来的时候,本是轻车简从,只带一个随身的小厮,并且是在三等车里混来的,所为是遮掩军民耳目。他下车之后,便一直赴段吉祥私宅,并不曾到军部里去。恰赶上段吉祥正在回宅休息,两人见过面,寒暄了几句。中书先用话试探吉祥的意思。吉祥虽是一个武人,学问却很好,且有政治知识,明白时势潮流,对于中书来此,心中早了然了八九。因为他在赴彰德欢迎项宫保入都之时,在暗中同老项早有秘密结合,所以项子城特派他执掌兵权,在保定沉机观变。此番阮中书来到,他已了解项子城的意思。两人在密室中,直议了一夜。段吉祥决定再迟几天,看一看山西的形势,再定进止。目前不妨先召集一次北洋将领会议,料想他们也没有不同意的。只要大家同了意,将来我这里可以全权办理,也无须再知会他们了。只是山西相离很近,却得不着真消息,实在叫人发闷。中书道:“宫保对于山西,是很注意的,已经派了两三名高等侦探,常住太原,随时报告消息。山西如果有什么举动,北京可以先知道。你不用着急,等我回到北京,有什么要闻立时给你拍电报来。”两人议好了,当夜便给北洋各将领去电。好在这些人全分驻畿几一带,两三天的工夫,就全赶到了。开会议之时,当然是全体赞成。第二天,段吉祥又请了一回客,第三天大家便告辞各回原防。中书也于当日夜车回京,没想到却遇着了鲁建功同李义主仆二人。中书此番回京,不肯再坐三等车了,所以把建功等硬拉到头等车上。建功主仆虽然不乐意,也只得勉强从命。
  到了包房间中,建功伏在地上,给中书叩头。吓得中书忙将他拉起来,问他到底因为什么来至保定,你尊大人在山西任上,可还康健?建功满面泪痕,说家父已经殉难了。一句话,把中书的脸吓白了,伸手把建功揪住,捺在软榻上坐下。瞪着眼问道:“你说什么?”建功道:“年伯请你定住了神,容小侄细细禀告。”遂将仲琪在山西殉难情形,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后来说到全家死节,以及他同李义只身逃出,早哽咽得不能成声。中书听了这样惨烈的事,眼中热泪也不住地滚下来,又跺足痛骂了颜得峰恩将仇报。你就是想独立,也应当将鲁家大小送出山西境界,为何竟下这样的毒手?“贤侄不必悲伤啦,俟等到了北京,我必然替你面求宫保,一面下旨褒恤,一面派大兵征讨山西,给你父母全家报仇雪恨!”建功跪在地上,磕头致谢,连李义也随着叩头,说阮大人果能面求宫保给我家主人报仇,老奴情愿做牛做马,报答你老的好处。阮中书又再三抚慰李义,说你真不愧是义仆,我心里要加十二分地佩服你。主仆等将到北京,依着建功的意思,想下火车先到项宫保宅面禀一切。阮中书却连连摆手,说这个使不得。明天是宫保太太的寿辰,今天夜间,正在暖寿唱戏。你要迎头去了,宫保得着这消息,一定要停戏不办了。这是满朝文武大臣一番盛意,你这样一破坏,他们岂不要恨你?依我替你出主意,最好等明天下午三四点钟时候,你主仆直入寿堂,一者生日快做完了,停戏也没甚要紧;二者趁着王大臣全在座,你当着他们哭诉一番,将来在朝廷方面,必能得一点殊旷的恩典。我替你打算,这样是再好不过了,但不知你主仆意见如何?此时建功同李义,对于中书的话,当然百依百顺,何况他的话又很有理由,更得表示赞可了。于是下车之后,建功同李义先回他北京的私宅,阮中书却直往项宫保的宅里复命。先把同段吉祥议决各事,详细对项子城禀明,子城知大事已妥,对于中书,很加奖励。中书乘势又将路上遇见鲁建功,山西如何独立戕官的话,禀告一番。项子城听了,很是诧异,说我派到山西去的侦探,有三个人,而且全是干员,为何这样大事,却不见他们来电报告呢,难道说这些东西全都死了不成?中书道:“这事也不能怨他们。在颜得峰既然附和革命,戕官独立,他当然也有一种戒心,恐怕中央知道了,派兵前往讨伐。山西距畿辅很近,一旦大兵云集,他如何堵挡得了。因此将电报局看守起来,无论何人,不能向省外拍电,这乃是情理所必有的。侦探没有报告,其原因必是为此,宫保倒不必责备他们。据中书想,鲁建功此来,与宫保的大事,却是很有利益。明天宫保只作为不知道,等临时建功来了,中书授意谢大福将他主仆一直领到宫保面前。宫保只做出一种惊讶之状,叫他主仆当着王大臣面前,述说山西经过情形,一者吓吓他们,叫他们知道革命军快到眼前,将来再进一步,自然容易就范;二者从此以后,他们不致再埋怨宫保不肯出力打革命党。宫保当时便下令,派某某军征讨山西,更可以堵住他们的嘴,没得说了。这是一篇反面最有力文章,不知宫保以为如何?”项子城点头微笑,说你的计划,果然周密。就是这样办吧。阮中书告辞下去。
  到了第二天,除去他同项子城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兴贝子提议唱《宁武关》,老项极端赞成,正是要借题发挥,好从假戏逼出真戏来。迨至谢大福领他主仆直入寿堂,阅者请想,若非暗地里有人授意,大福哪有这大胆子,在寿堂以内,愣敢将披麻戴孝的人引进来,难道不怕项宫保怪他吗?自从他带这两个人来,把在座人的眼光从台上移至台下,不看台上那一幕忠烈的惨剧,全要看台下这一幕惊人的活剧。项子城本有成竹在胸,却故意装出一种惊慌的神气来,拉着鲁建功的手,颤声问他:“山西到底怎样了,你尊大人有什么意外?快快地讲,不要只管哭啊!”建功忍住了泪,将山西独立情形,及他父母兄嫂胞妹,以及家人如何殉难的经过,详详细细地述了一遍。迨至惨切之处,项子城几乎放声大哭。在座的王公大臣,也顾不得听戏了,一个个全立起身来,包围在建功左右,听他说这一段惨史。项宫保又吩咐谢大福快快传谕,叫台上停住演戏,并将来的伶人,一律遣散;门帘幛幔,也撤掉了,不要再挂。我们大家听了这消息,哀悼还来不及,哪有心肠再听戏呢!伶人得了此谕,全都纷纷作鸟兽散。内中只欢喜了汪笑侬,因为这一打搅,他的《受禅台》也可以不必演了;谭鑫培的《珠帘寨》,也始终没有露场。霎时间,一座喧阗热闹的寿堂,静悄悄的不闻声息。建功述说完了,项子城含着两泡热泪,向在座的王公大臣说道:“万没想到鲁仲琪这样结果。可怜他全家殉难,真不愧是今代的周遇吉。我们在座诸人,当此时代,还要歌舞升平,真真得愧死了!”项子城一壁演说,一壁用眼向各亲贵脸上相看。只见载兴攘臂说道:“鲁仲琪既然为国尽忠,丧了性命,我们大家理应替他代奏皇太后,明降谕旨,大大地追封他一个官。叫我想,顶好就封他为山西全省的都城隍。他活着为官,死后还可以给皇家效力。你们想好不好呀?”大家听他信口胡说,全不理他。只有载泽冷笑道:“你何必多操这心!国家的事,自有项宫保主持一切,也用不着我们去见皇太后,应当怎样抚恤,宫保自有权衡。我们大家也不必在这里久坐了,山西形势如此紧急,项宫保还有许多事得预备,我们何必在这里打搅呢?”他说罢便立起身来,朝着项子城一拱手,说改日再会,便大摇大摆地走了。项子城说公爷何必这样忙,迈步想送。众人借着这机会,也一齐要走。子城也不紧留,将大家送走了。然后又安慰了建功一番,叫他回家守制。“我必面奏皇太后,从优奖恤。至于报仇的事,我也竭力进行。量小小一个颜得峰,我派两镇大兵前往征讨,用不了半月工夫,便可克复太原,生擒那一班叛贼,给你尊大人报仇雪恨。”建功又叩头谢了,方才退出。
  当日晚间,项子城又召集一班谋士,在宅中大开会议。他本人主席,向大家宣布山西情形,讨论应付之策。第一条议案,便提出山西独立的事,应当怎样应付?只见阮中书起立发言,说山西为神京右辅,以形势论,是万万不可动摇的。山西一有动摇,其影响便先及北京。为保卫都城计,决不能容山西长久独立,这是必须讨伐的。其次,鲁仲琪乃是朝廷命官封疆大吏,颜得峰以一巡防统领,公然敢戕杀钦命大臣,若不正其罪而讨之,将来犯上作乱之风,必然日甚一日,后患何堪设想。为表彰国法计,尤其是不能不讨伐的。宫保身为总理大臣,一言一动,系全国之安危,山西问题,务请格外注意,千万不可轻轻放过才好。中书发完了这一篇议论,项子城正待发言,忽见他的武巡捕头儿郑尔成上来回道:“回宫保的话,现有派往山西侦探郝占魁、马秋石,才从山西赶到,要立刻禀见。末弁因为宫保正在开会,叫他们少候一候。他们急不能待,一定叫末弁上来回。请示宫保,还是见他们不见呢?”项子城道:“快快叫他两人进来,我正待有话问他们呢。”郑尔成答应一声是,扭头下去。不大工夫,领进两个彪形大汉来,全是三十上下年纪,生得虎背熊腰,豹头环眼,看神气就知道是两位武术家,全穿着一身粗布衣服,白褂青鞋,像是商人打扮。随着郑尔成进来,一直到项子城面前,深深请安。请过安,便垂手侍立在一旁,却一声也不响。此时项子城蓦地沉下脸来,向二人道:“你们才回来吗?”二人应了一声是。子城道:“我派你两人到山西,是做什么去了?山西出了这样大事,你两人连一个字的报告全没有,公事交得下去吗?”项子城这一发作不要紧,可怜郝、马二人登时矮了半截,吓得一齐跪下,回道:“请宫保息怒,卑弁等放弃职责,罪有应得;但是内中尚有一点为难情形,请宫保恩谅。”子城道:“有什么为难情形,说与我听。如果有理,我便恕你们;倘然无理,提防着你们的命!”二人战战兢兢地回道:“卑弁自到山西,并未敢明住楼房,是恐怕官府看出形迹来,只在一家朋友私宅里住着,一刻也没敢疏忽,随时到外边查访。在未起事以前,地方极其安静,并看不出一点破绽来。只起事的前两天,略微有一些风声,也并不十分厉害。卑弁等不是拍过一次电报吗?电上只说市面发现谣言,不足为虑,俟有何动静,容再续禀。不料过了一天,颜得峰带领十营将官去寻鲁中丞,当时就闹决裂了。卑弁等想去电报局发电,岂知局中已被乱兵占住。他们虎视眈眈地守住局门,不但中国人不准拍电,连外国人也一律不准。有一位美国教士,因为到局子去拍电,被乱兵打了两枪托子,几乎酿出人命来,谁还敢再去啊?当时是卑弁等错了主意,其实当天要逃出太原城来,并不费事。是我们痴心妄想,还想着得一点新鲜消息,花上几个钱,运动运动看电报局的兵,好往北京传递消息。哪知山西人胆子既小心眼又死,空空等了两三天,不但电报一个字也拍不出去,索性连身子也缚住,走不了啦。又候了两三天,我们知道拍电的事已经无望,只得打走的主意。还是多亏一位法国神父,从太原城里到乡间给教友行婚配礼,我们一再恳求,假装伺候神父的跟役,才随着他出了城。我们连夜向直隶跑,好容易才跑进直隶境,一天也没敢耽搁,这才来到京城。卑弁们有亏职守,实在因为没有见识,绝非是不肯尽心,还求宫保大人格外恩谅。”两人回罢,又连连叩头。此时项子城脸上的颜色,略为和蔼,说这样还情有可原。你们来的时候,知不知道颜得峰有多少军队?他那些军队,能打仗不能打仗?军队中的器械,精利不精利?郝占魁回道:“山西并没甚多的军队,除去十营巡防营,是颜得峰自己训练出来的,就表面上看去,似乎还有点尚武精神;其余全是些乌合之众,不要说上阵打仗,就是剿匪,也未必能胜任。至于说到枪械,更可笑了。除去十营巡防营完全是新枪,其余的也有前膛,也有抬枪,也有土炮,还有拿长矛的,拿双手带的。不过山西铁打出来的长短枪刀,倒还锋利。但是这时候打仗,哪里还用得着那些兵器呢?”项子城听了略微笑一笑,说你们起来,下去休息休息吧。姑念沿路辛劳,每人赏一百元,听候差遣。两人叩头谢了,方才立起身来,慢慢退下。
  这里项子城又对大家说道:“山西兵力单薄,处在畿辅之旁,硬敢首先发难,要不给他一个厉害,何以锁慑他省!本阁明天便奏明太后,一面下旨优恤鲁仲琪,一面派得力将帅,率领精兵,征讨山西。这议案便算决定了,不知你诸位意见如何?”众人异口同声,全都赞成。项子城又取出一个电报来给大家看,说这是上海唐钦差来的电报。据他说,在上海同革命党议了一个多月,可恨对方坚持己见,伍廷芳丝毫不肯让步,甚至连虚君共和,全不应许,也未免逼人太甚了。诸君对于这个问题,有何高见,不妨尽力发挥,本阁好择善而从。子城说罢,只见赵秉衡起立说道:“宫保委曲求全,不过为保全皇室,自己并没有丝毫希冀。如今这些革命党,得寸进尺,但知逞一己的偏见,却不顾国家大局,及宫保个人的苦衷,实在是可恶已极。据秉衡愚见,不必再迁就他们。宫保当机立断,但求有利于国家,有利于皇室,无论怎样放手做去,国人也决能原谅宫保的苦心。”秉衡这一席话,分明是挑逗项子城,叫他同革命党决裂,偏偏又不肯明说出来。也因为这个问题,实在关系太大,自己不便作极端主张。然而弦外之音,也就耐人寻味了。项子城听完他的话,当时以极恳挚的态度,向大家说道:“本阁世受皇室殊恩,当此遗艰投大之时,苟有可以安国家利社稷者,虽牺牲身家性命,在所不辞。革命党怀抱种族之见,志在推倒皇清。本阁原意,本主张讨伐到底,只因皇太后以爱民为先,不忍生灵涂炭,这才钦派代表,同他们委曲议和。他们但凡要知趣的,正好借此下台,成立一个君主立宪国家,彼此两得其利。他们那些革命党员,别看说得天花乱坠,什么自由咧,平等咧,国利民福咧,其实骨子里全是志在升官发财的。只要他们承认了君主,免不得我全给他们一个好官做做,乐得图一个下半世的快活,较比东奔西窜,遁迹海外,岂不强得多吗?偏偏这些东西,真是油糊了心,呆串了皮,现成的大路不走,一定要钻牛犄角。空费了一个多月的工夫,唐钦差几乎舌敝唇焦,仍然不能使他们回心转意。看这神气,非出于最后一着,还是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最后一着,便是弃和言战。明天直截了当,给唐钦差去一个电报,召他即日回京,所有和议各问题,一律推翻。此后各整旗鼓,革命党有本事,便打到北京城,本阁情愿以身殉国,把大清的锦绣江山,让给他们去做;我有本事便攻到南京,进平武汉,生擒孙文,活捉李天洪,也好给国家去一条永久祸根。本阁义无反顾,说到那里,便办到那里。你诸位有何高见,不妨赞助一二。”
  项子城激昂慷慨地发了这一大套议论,说罢,却用眼看着在座的人,静待他们发言。只见一个瘦小枯干的谋士,慢慢立起身来,说宫保适才所言,可谓知己知彼,洞中窍要,而且一种报效皇室的耿耿忠心,尤足泣鬼神而格金石。可见此后对于革命党,除弃和言战之外,别无他法。但是据在下细想,内中尚有一段难处,不知宫保曾否虑及。项子城见说话的是杨士奇。此人素号智囊,别看他弱不胜衣,胸中却包藏武库,而且机警深沉,谋无不当。子城道:“杨侍郎,你以为有什么难处,不妨对本阁直陈。”杨士奇答道:“革命党羽翼已成,想要彻底肃清,非多调兵马不可。既要多调兵马,必须宽筹饷糈。如今国库如洗,各省又纷纷独立,应解中央之款,全被截留,仓促间哪里能得大宗军饷。既无军饷,战事岂能进行?纵然勉强进行,也万万不会持久的。宫保做事,向来是统筹全局的,如今对于军饷一层,不知可有十分把握。如有把握,那便是难者不难;倘然没有把握,这个难题,似乎还得从长计议。”杨士奇说罢,项子城尚未答言,只见在座一位身体肥胖的谋士,立起来说道:“杨大人方才的建议,实在确有至理。职道也以为筹饷一事,重于用兵,若不先把这个难题解决了,似乎不可遽然间弃和言战。”子城举目观看,认得此人乃是北洋候补道金诗翼。他乃是留学西洋,专学经济的毕业学生。回国后廷试考列一等,钦赐进士出身。又曾应试过经济特科,考列第一名。项子城在北洋时,特调他为粮饷局会办,因此加捐在直隶候补。后来子城去位,他也告假回籍。此番革命军兴,他原意本想投入革命,因为接着项子城一封密电,叫他即刻北上,说我已经被召再起,对于足下,有特别借重之处,务请早早束装就道,不可迟延云云。诗翼接着这电,便欣然赶到北京城。项子城见他先到了,很是欢喜。过不了几天,便下旨特授他为三品京堂内阁章京。此人经济学很优,项子城曾当面许他为今世的桑孔、刘宴。此番他赞成杨士奇议论,当然更要特别注意,便反过来问道:“你既以杨侍郎之言为然,料想对于筹饷的事必有高见。本阁因激于义愤,志在平贼,仓促间实未顾虑及此。你有什么高见,不妨直说,本阁必能择善而从。”金诗翼道:“处在目前这时势,筹饷本是很不容易,然而天下事总得通权达变。当太平之时,自然要循常法,以定收支;若到剧乱之时,必须于常法之外,别寻一条捷径,才能济急用而挽颓波,这乃是定而不易的道理。如今革命党势同燎原,连皇室的尊严,全都岌岌不保,这时候不忍痛一割,将来大势已去,再想挽救的法子,可就大大不易了。诗翼以为目前筹款,必须先往皇室本身着想,千百万巨款,不难咄嗟立办。若舍去皇家本身,无论何人,只怕也担不起这个重责。宫保做事,向来是高撑远蹠,这种道理,料想也早已见到了。”诗翼说到这里,项宫保早已眉飞色舞,不似方才那种发愁的样子了,紧跟着问道:“你说的这话,诚然有济急妙用,但是皇室本身,准有这一笔现成的巨款吗?只怕也未敢断定。”金诗翼听项子城这样说,便微微一笑,回道:“宫保真是贵人多忘事,怎么连十年的历史全忘了呢?”子城道:“十年前有什么历史,本阁自问还不致如此健忘。但不知你说的是什么事?”诗翼道:“十年前也在这冬月期间,慈禧皇太后大办六旬万寿,宫保也曾特造三万金圆,作为寿礼。彼时太后所收各省督抚司道的礼物,通盘算起来,足足有五千万之多。听说这笔巨款,一文也不曾动用,完全封存在大内的寿皇库内。目前国事危如累卵,倘有个山高水底,岂不白白便宜了革命党?宫保何不面奏皇太后,暂将此款借出作为军饷,但求保全江山社稷,皇室求之不得,区区之款,何足置念。还请宫保向大处着想,裁酌施行。”项子城点头道:“你所筹的,诚然是救急妙策,但是处在这时候,我何忍向皇太后索借此款。她老人家岂不要疑惑我乘人于危,要挟君上?这个罪名,我如何担得起呢?!”诗翼道:“宫保这时候还要讲小忠曲谨吗?古人说,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既要保清室的尊荣,便不能不忍痛一割。宫保如对于这事,实在有碍难之处。诗翼还有一策,较比着还略微好办一些,不知宫保肯否采纳?”项子城听了,不觉喜形于色,忙追问还有什么筹款方法。诗翼道:“这话说起来很长了,我大清自入关定鼎而后,圣祖仁皇帝,因查抄鳌拜家产,曾在宫内设立了一座赃罚库。这种赃罚库的性质,是专为惩治贪官污吏,抄没他的家产时,将所有财物,不论贵贱精粗,一律没收在这库里。标明年月日,及赃物的种类名称价值,并登记在赃罚簿上。派内务府保守,并添派四名太监监视。无论何人,不得擅动库中一草一木。后来乾嘉时代,又查抄明珠、和坤两个大奸。听说这两次的财物顶多,只和坤一家,便值到七千余万。如今虽经一百多年,但是这些赃物,还都不曾移动。宫保何不奏明皇太后,先把赃罚库里所有的金珠宝物,一律搬运出来,全数变价,充作兵饷。如此一转移间,化无用为有用,既不损及皇室私产,而能有裨公家实用,宫保又何惮而不为呢?”子城道:“你这第二政策,真可称异想天开,公私两利,本阁一定照办!”议至此处,便宣布散会。
  第二天早晨,项子城便递了一个奏折,向太后要求开发赃罚库,移作军饷,以便与革命军一决雌雄。末尾并说皇室兴亡,在此一举,隐然含着要挟的意思。太后看了,自己也不得主张,只好召开一次御前会议,将宗室近支的王公贝勒,一律召来与议。这些人本是惊弓之鸟,生怕项子城照着名儿,向他们募集兵饷,如今见这题目,并没出到自己头上,一个个全暗说了一声侥幸。对于折变赃罚事,便不约而同全体赞成。太后见大家都赞成,自己便决然批准了,并派项子城会同载择、溥纶,查赃罚库中所存的各种宝物,以便开单呈览,招商估价。项子城得到这旨意,便派两个代表,一个是满人宝康,一个是汉人陈国瑞,代表自己到赃罚库去点验登记。哪知道这一实地检查,却发现了天大的弊端。你道因为什么?原来赃罚档中的案册,已经零落不全,再一点检东西,不但破乱腐坏,看不出一点形色来,甚至珍珠全变成假珠,翡翠碧玺白玉,全变成了顽石,金银器皿,全变成破铜烂铁了。只有些粗笨木器家具,倒还存在着,不曾挪动。陈国瑞、宝康一见这情形,吓得目瞪口呆,也不敢再点验了,请示载择、溥纶,究竟应当怎样办法?两人微微一笑,说我们早就料到有这样结果,但是全数都盗换了,这可未免太出人意料。我们两人只好先去面奏皇太后,你二位去回宫保。应当怎样办,请宫保再奏明皇太后,请旨施行。我们四人,谁担得起这个重责呢?陈宝两人听了,点头称是。于是分头去说明一切。在项子城,原是胸有成竹的,得知此信,便不动声色地缮写了一封密诏,奏知皇太后。可是皇太后那一方面,得了这个消息,却真有点又怒又惊的样子。惊的是二百年积存的金珠宝物,何以竟自不翼而飞,难道说这些东西们,还能长翅膀吗?怒的是内中情弊显然,一定是看守人监守自盗。难为他们真有这大胆子,居然敢将皇家内库的金宝,偷梁换柱,下了自己腰包。在皇太后本是一仁慈忠厚妇人,如今忽然间遇着这意外问题,她方寸已乱,哪里还有什么主张?除去咳声叹气外,别无他法可想。正在为难之际,值日太监呈进一封奏折来。太后展开细看,正是内阁总理大臣项子城,为赃罚库的事,条陈一切。大意也是说看库人员,监守自盗,但是内中必有太监为之主持。若非太监做主,内务府的堂司,决没有这大胆子。可是做主的人,以臣意度之,必是总管太监。可否请皇太后将各总管太监,发交内阁,由臣派人审讯,务求一个水落石出,以便追回原赃,早济国用云云。皇太后看了这一封奏折,不觉踌躇起来,准也不好,不准也不好。因为准了呢,第一个都总管张得禄,必须交出,于公事才说得下去;第二个连卸任的总管李得用,也要牵连在内,说不定也得要对簿公庭。这两个人,一个是自己得用的亲信,一个是先太后的宠人,并且于自己有恩无怨,何况他已退出宫廷,岂好再拉他出来打官司?但是要不准呢,堂堂内库,出了这大赃案,身为国母,还庇护私人,于公事似乎更说不下去,左右为难。正在不得主意,忽张得禄抱着宣统皇帝从外进来,将宣统放下,过来给他母后请安。得禄侍立在一旁,问道:“佛爷这时候还不休息休息,看什么公事?”太后见他问,不觉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事连你也脱不了干系。一句话吓得得禄跪下问道:“我的佛爷主子,什么大事,连奴才也牵在里头呢?”太后道:“你别装呆了,赃罚库的事,你难道不知道吗?”得禄道:“知道自然是知道,但是这件事自有内务府两个管库的司官,同四个监库的太监,他们负着全副责任,于奴才有什么关系呢?”太后道:“话不是这样说,你身为四十八处都总管,那赃罚库也在四十八处之内,如今出了弊病,都总管是第一个应负责任的,怎能诿为无事呢?况且有事没事,我也做不得主,如今项子城点名儿要你们,我能够不交吗?”张得禄听了,很是诧异的,说怎么项宫保又找寻起我们来了,这是从哪里说起啊?难道老佛爷就忍心把奴才交出去吗?太后道:“据我想,这事你不出去,更难办了。碰巧了,就许兴起大狱。到那时候,一发难收,更有些棘手。你难道还能跑到天上去吗?倒不如迎着头儿,见一见项宫保。人全有一个见面情,你再把宫中历来的情形,对他说一说。要是不去,他一个劲儿地打公事话,那可就不好办了。本来这件事也实在出我意外,怎么就会倒换得连一件值钱东西也没有了呢?真真说不下去,也难怪人家有可借口。”得禄道:“奴才去见老项,倘然他把奴才扣起来,公事公办,岂不成了自投罗网吗?”太后笑道:“你真糊涂!他的奏折,我并不曾批准,怎能够就扣人呢?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去。他要真同你们过不去,一定不见;要肯见你,这事就好办了。”张得禄细想太后的话也很有理,便答应了去见项子城。临行之时,又再再恳求皇太后,倘或要回不来,可千万派人到项宅将我要回来。太后也答应了,他这才马上加鞭,到项宅去谒见项子城。
  在他自己意中,还是战战兢兢,大有邓通往谒申屠嘉的神气。哪知到项宅以后,竟自大大地出他意料之外。他到了项宅,将名片取出来,交给值日的卫兵。卫兵一见,立刻满脸赔笑,叫一声张老爷,快请到客厅坐,末弁这就上去回话。张得禄随着他们来到客厅。卫兵上去不大工夫,便笑嘻嘻地出来,高声道:“宫保有请张老爷,在内书房谈话。”得禄随着他转弯抹角,走了好几层院子,才来到项宫保的密室。乃是另一所小院,收拾得十分精雅,由北至西,接连着全是游廊。游廊之内,见北房三间,西房两间。项宫保此时,已经步出房外,一见张得禄进来,紧行几步,来至游廊外边,先朝着得禄,跪请皇太后圣安,然后又与得禄请了安。这才拉住得禄的手,表示十分亲密的样子。嘴里却埋怨得禄,为何许多日子,也不来看望愚兄一次,莫非有什么得罪老弟之处?今天是什么风儿,把你吹来?咱弟兄两个,可得亲亲热热说一天了。得禄万没料到,项宫保同他这样要好,反倒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气来,连说小弟有罪,不敢来见宫保。项子城一面拉他进来,一面说:“老弟你真该罚,怎么宫保宫保的叫个不住,难道愚兄不配同你论弟兄,就这样见外吗?”得禄这才改口称呼四哥。说四哥既承你不弃,小弟就依实了。四哥近来很忙,所以少过来请安。今天实在是有事相商,才来访四哥谈谈。但是这件事无论如何,得求四哥格外包涵才好。说到这里,便站起来,又深深请了一个大安。项子城白瞪着眼问道:“什么事叫愚兄包涵?你老弟太言重了!你是随皇伴驾的人,自有愚兄求你包涵,怎么你倒求我包涵起来?真真笑话,令人不解了。”得禄被项子城这样一捧,觉着说又不好,不说又不好,反倒踌躇起来。项子城哈哈大笑道:“自己弟兄,你不要这样忸怩作态,有什么事,只请吩咐一声。凡愚兄力所能为的,无不竭力报效。”得禄只好将来意说知,又说了许多客气话,求他关照,并述皇太后的意思,不愿因此兴起大狱。项子城笑道:“我当是为什么大问题,原来就是这一点小小事情。实对老弟说,这是皇家自身的问题,愚兄何人,怎敢寻根究底,纠缠不休?不过这其间有两种难处,第一种是此事既经皇太后派到愚兄头上,却出了这大的岔子,假如要从此噤口不言,外间不明真相,难免多所猜疑,还许说是愚兄勾通作弊,将值钱的宝物,全都盗换入了私囊。将来以讹传讹,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所以必须彰明昭著地声述一番,好平息外间浮议。第二种是愚兄上条陈,求这笔赃款,原是为革命党不肯就范,将来即以此款,为扫平革命之用。如今赃罚库既闹成这种样子,试问革命党是打呢,还是不打呢?”子城才说到这里,张得禄早跳起来,说:“打打打,本来早就应当打,全是皇太后妇人之仁,一定要同他们讲和,也不怕失了皇家的体统。如今和议既然破裂,这正是再好没有的机会。四哥你就放开手打吧。皇太后如果不乐意全有我呢!”项子城见他已经入彀,便说道:“打革命党,我是极赞成的,纵然皇太后不乐意,有老弟在旁边,当然也可以化解一切。但是未打仗以前,尚有一件最大的难题。这个难题要没有办法,仗也就不必打了。愚兄所愁的,是为这个,并不是愁打仗。”张得禄又问:“这个难题,到底是为什么事呢?”子城道:“你问什么事吗?就是为兵饷。好容易想出赃罚库这一条路子来,万没料到,竟自空空如也。如今再想第二条法子,可真有点大大不易了。”得禄笑道:“说来说去,还是为钱啊!这有什么难处,四哥明天拟一道旨意,叫各省速筹军饷若千万,押解来京,还不易如反掌吗?”子城笑道:“我的傻老弟,你把事太看容易了。目前各省纷纷独立,姑无论他们不肯解款,纵然有几省志在勤王,肯解点款子来,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呀!如今必须筹一笔急款,伸手便可以拿来,然后誓师讨贼,方能克期南下。这一笔急款,试问从何处去筹?倘然要筹得来,不但革命党毫无可虑,便是赃罚库那一案,也不难束之高阁,即刻消灭了。老弟也是随王伴驾的磐磐大才,可否替愚兄筹一筹,也省得我焦忧致疾,国事更不易为了。”
  项子城连敲连捧的,说了这一套。得禄略一思索,忽然拍手道:“有了有了,我替你想出一笔巨款来,保管发军饷绰有余裕。”项子城听了,倏地立起身来,朝着张得禄深深请了一个大安,说愚兄先谢谢你。老弟果有筹款把握吗?不止军饷有着,连皇家也可以连带保全,将来你就是一位大功臣,皇太后一定要特别嘉奖。但不知你这法子,是从什么地方入手呢?得禄道:“你问入手吗,便是从皇家本身入手。当初慈禧老太后,在寿皇库中存着好几千万的现款,直到而今,并不曾挪用一文。这笔款子,正好移作军费。即以其人之款,还保其人之家,岂不比白白地丢在库中,任凭他去长锈强得多吗!”得禄说出了这个来历,论理项子城应当鼓掌赞成才对。哪知道他竟大谬不然,把头连摇了几摇,说老弟这法子,诚然高明得很,但是款子既是先太后的,先太后已经升遐,当然是由当今皇太后完全承袭。我们一个当臣子的,谁敢跑到太后驾前,点着名儿,要她的私款?这件事只好认为望梅止渴吧。得禄不等他说完,便抢着答道:“我的四哥,你怎的这样固执呢?方才我不是向你说过吗,完全由我一个人,在皇太后驾前游说一切,并用不着你去当面恳求。只要由你内阁总理大臣出名,上一封奏折,提出一个头儿来,以后的事,就交给我吧。但是我可不能白效力,款子领来,得给我提点成股。这事料想四哥一定能做得到。”项子城笑逐颜开地答道:“这事老弟要肯为力,一定可以成功,至于从中提一点成股,乃是应有的酬劳。老弟纵然不要求,愚兄也决然要替你办到。但是事不宜迟,坐而言就得起而行。我这里今天连夜将奏折缮好,明天一早,准可以递上去。你务必要见机而作,并且还得要严守秘密,千万别叫那些近支王公知道。他们全是守财奴,眼小如豆,成事不足,坏事有余,能肯把自己的江山社稷丢了,也决不肯掏腰拿出一文。他们要知道开寿皇库,凑集兵饷,必然要设法阻拦,那时误了军国大事,你老弟一腔热血,岂不是白卖了吗?”张得禄点头称是,又说几句闲话,方才告辞而去。
  果然第二天的早晨,内阁呈进一封奏折,并不经值日太监的手,是张得禄自己当面呈与皇太后的。皇太后看了,踌躇了有两刻钟,又同张得禄在秘密殿中商议了一番,居然拿起笔来,批了“照准所请该衙门知道”九个字。得禄等太后批准了,便高高兴兴的,一面用电话通知了项宫保,说今天你的奏折,老佛爷已经批准了。但是这件事的手续,必须先通知内务府掌印钥大臣,然后才能办理。项子城在电话中再三致谢,说内务府大臣,由我这里知会他们,请你老弟也即刻到我家来,有事面议。得禄答应马上就去。项子城便派差官去请内务大臣。这时候,掌印钥的大臣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叫吉富,一个叫崇华。两人在内务府资格最老,全当过三四十年的差使,才熬到掌带印钥。两人的家中,全有千万之富,在北京要称得起数一数二的财主,穷奢极欲,差不多比王府还要阔加三分呢。赃罚库同寿皇库的钥匙,照例全是存在他两人手中。从前慈禧太后在世,因为每天必要开寿皇库门,自己查视一番,所以钥匙也在太后手中。自从慈禧崩逝,那个锁门的钥匙,隆裕太后便当面交给崇华,说我派你看寿皇库的大门,千万可要小心谨慎。崇华自兼了这份差使,倒是兢兢业业的,时刻也不敢疏忽。那一柄钥匙,老在他身上佩戴着,无论何人,他也不敢交付。上回查赃罚库,出了意外的岔儿,他益发害怕起来,生怕这事闹大了,连自己全担着不是。不料这一天项宫保竟自打发差官,到他宅邀请,说宫保有紧要大事,立候崇大人面商,请即刻就去,千万不要迟延。这一来,可把崇华吓坏了。心说这一定为赃罚库的事,宫保要彻底根究,我要去了,他倘然翻脸,我可怎么好呢?崇华是越想越怕,差官却立逼着他非走不可。崇华急了,拿出一千块钱的票子来,向差官说:“这一点小意思,请你收下,买一杯茶吃。回去替我向宫保美言,就说我热病才好,就怕见风,等再过两三天,我的病好了,一定去会见宫保,目前实在不能从命。”差官向他摇手道:“崇大人,请你把钱票子快拿回去!休说是一千,便是一万至十万,下官奉宫保命出来办公,也是不敢领的。请崇大人只管放心前往,宫保决然没有一点恶意。并且吉大人也在被请之列,并不止你一个人。快快走吧,不要耽延时刻了。”崇华一见这神气,知道非去不可,只是捏着头皮,吩咐套车,随差官一同到项宅来。
  差官将他直引到后秘密室,交给谢大福,将他带至宫保屋中。崇华一进来,抬头观看,早吓得矮下了半截。你道因为什么?原来是得禄同项宫保,正在对面谈话。吉富在得禄身后侍立着,不敢坐下。崇华一见得禄,犹如老鼠见猫一般,不顾得招呼项宫保,先朝得禄深深请安,口中还高声说:“请张老爷安!”得禄连眼皮也不抬一抬,仍然同项宫保谈话。倒是项子城见崇华到了,连忙起身让座,连说崇大人请坐。崇华因为没有得禄的吩咐,他哪里敢坐。得禄此时才慢慢立起身来,看了崇华一眼,然后高声说道:“佛爷有旨。”这一句不要紧,吓得崇华双膝跪下,口称奴才崇华跪接圣旨。得禄道:“佛爷叫你把寿皇库的钥匙交给项子城,并派你同吉富两人,跟同项子城开寿皇库,将里边金银取出来,全数点交清楚,听候应用。”崇华听他这样说,早吓得手足无措,心中不住突突乱跳,嘴里却答不上一句话来。得禄恼了,拍着桌子问道:“你怎么不言语,难道还敢抗旨吗?”崇华期期艾艾答道:“奴才不敢抗旨。奴才因为这事关系重大,奴才理应面见皇太后,再请一请训诲,然后才敢遵旨办理。”崇华才说到这里,得禄冷不防便踢了他一脚,破口骂道:“混账东西,难道我张老爷还假传圣旨不成?你不信看看这个!”说着从怀中将项子城奏折取出来,递到崇华手中,说不信叫你看。崇华战战兢兢地接过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又恭恭敬敬地递给得禄,说:“奴才这就遵旨办理。张老爷千万不要多心。我有多大胆子,敢不听你的话。常言说,小心无过失,我这出不过是小心罢了。”得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嘿嘿,好不要脸,滚起来吧!”崇华这才起来,解开外衣的纽扣,从里边小衣服里,取出锁寿皇库的钥匙来,双手递给项子城,说宫保请收下吧。项子城道:“崇大人请你先带起来,少时咱们一同到寿皇库再请钥匙不迟。”崇华只得仍旧收藏起来,心中却老大不愤:你姓项的敲杠子,公然敲到皇室头上来,难得这位皇太后,也公然就能批准。偏偏内中又掺上一个张得禄,假如要没有他在当中打搅,我同吉富,还可以求见太后,陈说利害,请她老人家收回成命。怎奈有张得禄在前,我们有话也说不进去了。可见项子城手段真辣,他恐怕有人从中破坏,却先买好了得禄,使你无法可施。可见从前辅公爷说他是人中操莽,一点也不错的。崇华只低着头,心中默默打算。项子城早已派好了赵秉衡,替他去点收寿皇库款项,又派了郑尔城带三百拱卫军,在宫门外等候扛抬库款。张得禄应许派几十名有力的小太监,由宫中往外运送。一切手续全商议好了,然后由赵秉衡偕同崇华、吉富,到寿皇库中点收一切。项子城做事,向来是敏捷速快,只需半天的工夫,所有寿皇库中慈禧太后个人私蓄,已运出了一大半。所运的,全是金银硬货。至于珍珠宝石,翡翠碧玺,各种宝物,却一件也没敢动,反倒由赵秉衡点明白,开了一纸清单,呈与皇太后备案,并责成崇、吉两人,要谨慎地看守保存。这一笔寿皇库的款项,在未搬运以前,项子城既稳住了张得禄,又拘来了崇华、吉富,做得非常机密。所怕的是被近支王公知道了,他们一定要出头阻拦,倘然生了波折,再也想不出第二条法子来了。因此利用张得禄,降伏了崇、吉二人,然后由他们手中取到钥匙,神不知鬼不觉的,将这一笔巨款弄到手中。以后再有人知道,也不怕了。
  果然崇、吉两人,出了宫门,便去见醇亲王载沣、恩亲王奕劻。老恩王因为同项子城要好,对这件事,倒没有反对的表示。唯有醇王因为项子城夺了他的政权,心中正积愤不舒,忽然听见这消息,恰好似火上浇油,立时勃然大怒。说这还了得,他这简直是设局诓骗。数千万巨款,乃是先太后积铢累寸存下的,并非容易。如今三言五语,便被他全数骗了去,这真是以朝廷为儿戏了。张得禄里勾外连,甘心做汉奸,也无足怪,怎么皇太后也这样糊涂呢?你无论如何,应当同我们大家商议商议,怎么轻描淡写地就允许了呢?这事无论如何,我们近支几家王公,得要同他争一争,至不济争回一半来,也就不在少处了。醇王发过牢骚,当时便指派崇、吉两人,到各王公家去送信,定于明日午前,一同进宫面见皇太后,请她收回成命,并严旨饬项子城,即日将库款原封送回,不得缺少一个。崇、吉两人领命去了。所有各亲王郡王,贝子贝勒,镇辅国公的宅里,差不多全走到了。内中有跟醇王表同情的,有不赞成醇王意见的,更有怕项子城不敢多事,对于这件事不赞一词的。究竟是少年王公气盛,与醇王抱一个宗旨的,也居然有二十多位。当日晚间,便各集醇王府商议,明日面奏,怎样措词。一个个慷慨激昂,大有与项子城不能两立之势。
  第二天一早,大家在宫门聚齐。值日的侍卫,见来了这许多王公贝勒,如何敢阻拦他们,只好回明了领侍卫内大臣,请示怎样对付。领班的大臣是严亲王,昨天晚上,他也在与议之列,本是随着醇王一班人,很表同情的。如今见他们来到,焉有不欢迎之理?便一直将这许多人,先让到他的办公处。然后去寻值日太监,说明众家王公,来给皇太后请安,并有军国大事当面奏陈。值日太监也做不得主意,又去寻张得禄,请示他怎样办理。得禄道:“他们这老早的来做什么?太后老佛爷才起床,还不曾梳头呢。你对他们大家说,先回去,等我请示太后,何时召见他们,再派人知会,不必在这里候着了。”值日太监答应一声去了,不大工夫,又匆匆跑回来,向得禄回道:“请总管自己对他们说去吧。这些人蛮不讲理,当时非见太后不可。我再三阻拦,反倒把醇王招恼了,张口就骂我是混账东西。又说什么我们家二百多年江山,全要丢在你们身上了。你去对你们总管说,今天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谁要阻拦,便坐以欺君之罪!总管请想,我们一个当小差使的,还敢多说话吗?”张得禄一听,不觉气往上撞,说这还了得,他们要造反呀!等我自己去见他们。说罢便一直来到领侍卫公处。举目一看,乌压压将三间明着的屋子,全坐满了。这些人见得进来,有多一半站起来招呼,唯独醇王、恭王、择公三个人,却端然坐着不动。得禄向大家道:“老佛爷才起床,还没有梳头呢,如何肯见你们?只好请诸位先回去,等下午我奏明了佛爷,是否召见,再听信吧。”得禄的话尚未说完,只见择公先说道:“今天我们来见太后,是关系皇家存亡的事,不能再拘那君臣常礼。好在我们全是近支,不是先帝的弟兄,便是太后的侄辈,梳头不梳头,也没有什么要紧。就求你先上去替回一声吧。”得禄还要阻拦,只见恭王瞪起眼睛来喝道:“你这混账奴才!要再花马吊嘴的,拦挡我们,我们这就下手,先打你一顿,然后闯进宫去,纵然落个欺君罪也不怕的。”恭王一壁说着,一壁揎拳挽袖,势将动武。醇王、择公也站起来,仿佛调停道:“张总管,你就去回一声吧。太后决不能不见,你也决担不着不是。”得禄见他二人调停,便也借此下台,说我看你二位的面子,上去回一回。老佛爷肯见不肯见,我可没有把握。他嘴里说着,脚底下早已跑出多远去了。得禄见着太后,便故甚其词的,说一班王公气势汹汹的,也不知要做什么,一死儿非见佛爷不可。据奴才想,他们一定是有什么难题,特特跑了来为难佛爷。佛爷简直下一道朱谕,申饬申饬他们,不准召见,看他们到底怎样。皇太后沉吟了一刻,说他们既来了,我要不见他们,倒显我有什么愧心,不敢同他们朝面,难道我还怕他们不成?这样吧,我在坤宁宫正殿全班召见,看他们倒有什么话说?得禄见太后这样,自己也不便再拦,便口传懿旨:太后老佛爷升坤宁宫正殿,召见王公贝勒,各值日太监侍卫,及内务府堂司,敬谨预备。
  他一面传旨,一面却跑回自己办公室中,给项子城通电话,口对口地告诉他,说现在来了二三十个近支王公,要见皇太后,当面奏事。看他们那神气,气势汹汹的,不知又要对付谁。我既然知道,不能不对四哥说一声,你好有些预备。项子城道:“多承老弟关照,回头他们倘然为款子的事,出来捣乱,请你老弟只管撺掇他们,到我这里来坐讨,我自有法子对付他们。”说完了便将耳机挂上。张得禄匆匆跑到领侍卫办公处,向大家说,老佛爷有旨,特御坤宁宫正殿,召见一班王公。你们随领班的侍卫大臣,这就上去好了。他交代完了,这里严亲王在头里带领一班王公,步行至坤宁宫。在宫门外又候了有一刻钟的工夫,得禄才出来,招呼他们进去,这些人按着班次,鱼贯而入。来到丹墀之下,一齐跪下行礼。皇太后道:“今天特别施恩,你们有什么事,可站起来回奏。”各王公谢过恩,一同立起身来,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大家本是推定了,请醇王发言,因此醇王向前略进半步,奏道:“臣等无事也不敢惊动圣驾。因为项子城欺蒙君上,诓骗寿皇库巨款,居心叵测,罔上营私,请皇太后速降严旨,仍将该款收回,以备将来缓急之用,便是先太后在天之灵,也不至抱恨。臣等分属宗亲,不能漠视,无论如何,要请皇太后俯允所请。”醇王奏毕,皇太后叹道:“你们这一番好意,我也深知,但是,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何尝乐意开寿皇库呢?你们要知道,如今和议已经破裂,革命党眼看就要杀到北京。要没有得力大军,前往迎头拒敌,一旦兵临城下,难道我们母子,还能衔壁舆榇,面缚请降吗?既然要官军出力,头一样就得发饷。目前库空如洗,各省又纷纷独立,无人解款。项子城朝着我要兵饷,我又朝着谁要去呢?你们既爱惜寿皇库的款,不愿充作兵饷,这也是极好的事。但是这一笔救命的款子,你们大家可得分担起来。你们自能摊出两千万元,我立刻便能下旨,令项子城仍将库款缴还。你们就斟酌复我一句吧。”这些王公,本是欺负皇太后老实,所以敢来要挟,却没料到太后竟说出这一套来,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肯承认拿钱。其实他们要知趣的,大家认一个不是,从此退出宫来,一言不发,清室的运命,对付着还能多缓和几日。偏偏醇王、择公挟有成见,想同项子城捣乱,便强词夺理,硬驳皇太后的话。说项子城的话全不可靠,革命党绝不敢北来。畿辅现有十几镇官兵,那些镇统,全抱着耿耿忠心,报效皇室,月饷全有指定的款,并无须中央补助。项子城不过假借他们的名义,向皇太后骗款。臣等在外边,深知这些情形,所以才敢上达圣听。皇太后只管向他索要,他决然不敢抗旨。这笔款子,仍然可以收得回来。太后道:“你们准有十分把握吗?”醇王尚未答言,洵贝勒便抢着回道:“臣等要没有把握,也不敢向皇太后驾前妄奏啊。”太后道:“既然这样,我就派你同择公两个人,先到项子城家里,将这意思对他说明,看他怎样答复你们。他如果肯还,那时我再降旨不迟。”洵、择两人,见太后把这种差事派在他们身上,倒有点踌躇起来。有心去吧,知道项子城不是好缠的;要不去吧,太后既派在头上,既不能抗旨,又不便示弱。正在低头沉吟,张得禄在太后身旁代催道:“老佛爷既然派你两人去,你们还有什么犹豫的。再说这种事原是你们反对,如今老佛爷既重视你们的意思,派你两人前往索讨,你们又想抗旨不遵,难道还能请老佛爷自己去讨吗?”得禄这几句话,把洵、择两人逼得无言可答,只得捏着头皮,向上谢恩领旨。他两人去了,太后又对大家说,你们大家暂在侍卫处等候,俟等洵、择两人回来,听一听项子城怎样答复他们,大家好有一个计较。众人答应一声,慢慢退下。
  再说载择、载洵,从宫门出来,彼此商量了几句。载择倒还沉得住气,载洵却有点张张惶惶的,说咱们到项子城家里,四哥得请你先说话,我在后面帮腔。载择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害怕就不用去。载洵道:“我是嘴钝,并不是害怕。”两人跨上马去,来到项宅。看门的通禀进去,不大工夫,出来随侍官,将两人领到内客厅,说宫保现有紧要公事,办完了便出来会客。两人只得耐着性等候。等了足有三个钟头,已交下午四点,仍然不见出来。载洵急了,催着随侍官去回话。随侍官道:“我的贝勒爷,你怎这样性急?宫保因为军国大事,已经三天三夜不曾合眼。直到这时候,还在那里阅电报呢。我们有多大胆子敢去催他。”两人听了,只好再等。本来他们进宫很早,就不曾吃饭,直直饿了一天。饿到掌灯时分,里面才传话,宫保这就下来。又迟了一刻,项子城才慢慢踱出来。先请了太后圣安,然后彼此请安落座。笑吟吟对两人道:“两位爵爷,在此久候,实在对不住。下官从朝至暮,接到四十多封要电,简直应接不暇,遂致稽迟,诸希原谅。”载择道:“宫保为国贤劳,我们多候一刻,算不得什么。”项子城道:“不知两位爵爷光临,有何见教?”载择道:“论理呢,我们既不操政权,本不应当过问,不过此事是出于合朝亲贵大家的意思,推我两人做代表,我们不得不来,还得求宫保格外原谅。”项子城道:“二位是天潢一派,应当问政,何必这样客气?有什么吩咐,只请直言示下,自力所能为的,无不谨遵台命。”载择道:“也没有什么旁的事,只为寿皇库的款项。当年先太后积铢累寸,很不容易,一旦挪发军饷,在我们大家的心里,深抱不安。可否请宫保另筹一笔,仍将原款存之库中,以备皇家缓急之用。明知军事紧急,宫保也是出于不得已。不过这笔款子,不同寻常,但能不动用,总以不动用的为是。”按说载择这套言词,总算是委婉动听,不料旁边坐的载洵,忽然想大出风头,也不待载择词毕,便插口道:“什么叫军饷啊,他们既然知道要饷,为什么不把革命党打平,把武汉夺过来。空口说白话,一点功劳也没有,还有脸要饷呢?嘿嘿!”他这一嘿嘿不要紧,把载择的脸全吓白了,直向他使眼色,不叫往下说,哪知项子城却毫不在意,仍是自自然然地笑逐颜开,答道:“原来两位爵爷光临,是为寿皇库的款子。这事很容易办,来啊!”他这一喊来啊,早有两名随侍官走向面前。项子城吩咐道:“你们到我办公室中,有四十几封电封,叫谢大福查齐了,一总给我拿来。”随侍官答应一声是,便扭头去了。这里项子城陪着洵、择两人,只谈些闲话,对于军国大事却一字不提,仿佛没有这件事情似的。少时随侍官从外边进来,手中高高举一叠电报,送至项子城面前,恭恭敬敬放在桌上。项子城随手把电报转递与洵、择两人,笑道:“请两位爵爷阅一阅吧。”载择接过来,自己留了一少半,却把那多一半,尽数递给载洵。载洵识字无多,不过是瞎看一回。载择却聚精会神地阅去。怪啊,怎么全是各路统制、协统来的电报呢?再仔细看,千篇一律,全是索饷。看完了,又将载洵手里的也接过来,更是大致相同。足足阅了有三刻钟,这才放到一边,对项子城道:“这些武将,怎么不约而同的,全朝着宫保要钱,难道他们是开会通过的不成?”项子城道:“这个下官实在不知道,或者是如此也说不定。不过他们这样催逼,下官急切间向哪里去筹?只好先从寿皇库中借一笔。俟等将来各省解款,再为补还。皇太后体恤士卒,慨然允许,这总算是殊恩旷典。下官已经将皇太后这番德意向大家宣布了,并催段吉祥即刻赴两湖新任。听说他已经带兵前往,现在已到河南,不日可以攻进武昌。这全是寿皇库款项之力。如今诸位王公贝勒,既不以动用寿皇库的款子为然,下官当然也不敢擅主。但是这些带兵武将,既许了他们,要是口惠而实不至,他们一定疑惑下官将这笔款吞没了,下官如何担当得起?只好请两位爵爷,向各家王公商议,如果大家均主张不动此款,只有求各位王公具衔,分致他们一个电报,述说此款不能动用之原因,请他们耐心等候。一方面由下官遣派专员,乘坐火车,仍将已发出的款子追回,凑齐了原封送还。这个法子,据下官想,定然可以做到。他们虽系武人,也万万不敢抗各位亲贵的意思。至于下官,更不致受其疑忌。这真是三全其美的法子,就请两位爵爷,急速商议去吧。”项子城说到这里,载择尚未答言,载洵早跳起来,拍着巴掌笑道:“老项真有你的。这个法子,再妙不过了。”又朝载择说:“四哥,我们就是这样办吧!”载择低着头沉吟不语,略停了片刻,方才对项子诚说:“宫保这主意,本爵做不得主,只好先回去同他们商量。是否照着宫保所说的去办,也得取决大家的意思。”说罢便起身告辞。两人跨上马车,仍回侍卫处。
  此时已有八点多钟,掌灯多时了。众人正在等得不耐烦,见他两人回来,便七嘴八舌的,抱怨他们不会办事。又追问,项子城已否应许将库款缴还?载洵也不待载择张口,便直言奉上,把经过的情形全说了。醇王一听,哦了一声,说这样,发军饷的事还是真的,并非假造了。话未说完,恭王早插嘴道:“什么真的,这是骗局。所有电报,全是项子城捏造出来,骗我们大家,我们不能上这个当。他既叫我们给各路将官去电,我们就办给他看,倒看他还有什么说的!”载择道:“这事据我想得慎重。咱们要具名拍电,倘然把各军激变了,谁担得起这大责任啊?”载洵道:“四哥,你这是瞎小心,决然不会有这样的事。”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相持不下。内心唯有载择、普伦,是主张不拍电,其余全主张去电拦阻。醇王始而还慎重,继而见多数要那样办,自己把胆子也壮起来,便领着头儿,去见太后当面奏陈。说项子城允许还款,但必须由各家主公分电前方将士,告以不能动用寿皇库款之原因,然后再向项子城追索此款。我们大家,既替项子城说话,他当然无可推诿,这笔款子就可以安然返库了。皇太后道:“你们准有把握吗?倘然电报拍出去,那些军官将士心不甘服,闹出一点反动来,你们能够负责任?”当时除去伦、择二人低头不语,其余全一口同音,说敢负责任。更有说,项子城这是做成的骗局,前方将士,决不至因为不发库款,就敢同朝廷翻脸,难道真就不怕王法了吗?皇太后见他们如此坚执,自己一个人哪里拦阻得住,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们既赞成这样办,我也不便拦阻。但是,祖宗留下二百多年的江山社稷,倘然将来发生一点意外,到那时候,可不要把罪过推到我一人身上。你们全是祖宗的子孙,今天的办法,又是你们一力担承,无论变化到什么景象,你们可不能再怨我了。皇太后说到这里,便吩咐退朝。众王公见太后已经准了,一个个得意洋洋地从宫里出来,全跑到项子城宅里。一见面,便说要拍电报,好截留寿皇库的款子。项子城极端赞成,请他们将电报稿拟好,派了两名随侍官,陪着贝勒载洵,即刻到内阁电报处去拍发,并吩咐一刻也不许延缓。内阁一共有四架电报机,大约有一夜工夫,总可以拍发完了。好在电报的字数并不多,不过告诉他们,寿皇库款项,不能动用,未领的暂候,已领的缴还,末尾是一二十名亲贵出名。项子城又对大家说,明天午后,仍请到这里来,一者他们必有复电,请众位爵爷过目;二者缴还库款的手续,也得彼此商议一番。众王公这才告辞散去。出了项宅的大门,彼此说,看他明天还有什么推诿的。咱们向他坐索,少了一个也不成功。大家以为这一次可把项子城战败了。明天接过款来,第二步便接他的政权,仍然推醇王上台。这个参赞军务,那个管理财政,仿佛又到了宣统元二年时代。
  大家回府之后,欢喜得一夜不曾合眼,只有载择、普纶、普纬三个人,觉着这件事办得并不十分妥帖:项子城决然不能这样忍气吞声,受人摆弄。第二天一早,载择、普纶、普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收拾了些个金钱细软,全乘早车到天津去了。载择是逃往大连,普纬却转赴青岛,唯有普纶不忍远离,只住在天津,观望风色。这三人暂且按下不提,却说其余的王公贝勒,到了第二天早晨,全是草草吃过饭,便不约而同地到醇王府聚齐,单单不见了私走的三个人。打了几次电话,府中推说有病,不能出门,请众位爷们偏劳吧。在座的只有载洵、载福、玉朗、玉璋几个人格外起劲,在醇王面前大告奋勇,说我们四个人,愿到项子城住宅,坐索库款。醇王允如所谓。四人坐上马车,如风驰电掣一般,来到项宅。此时看门的卫兵,已经迎出门来,一见是四家亲贵到了,笑面相迎。先请过安,然后说请四位爷里面坐,宫保正要催请呢。四个人糊里糊涂的,随着卫兵来至小客厅中。这小客厅乃是宅中机密所在,若非有机密要事,不在这厅里会客。四人来到小厅,才一落座,就从里走出两个人来,全是顶冠束带,穿着一身朝服,来到客厅,同四人请过安。四人认得这两位现任的侍郎,一位是民政部侍郎赵秉衡,一位是工商部侍郎杨士奇。两人请过安,并不落座,满面愁容,带着很惨苦的样子。赵秉衡先开口道:“各位贝勒爷公爷,可是要见宫保吗?”四人回道正是。赵秉衡道:“宫保因一时急气,卧病在床,半晌缓不过气来,现请德国马大夫打了一针,方才苏醒,急切间实在不能会客。好在宫保关心国政,现将最紧要电报一纸,奏折一封,派我两人,各位从随爷王,至皇太后驾前当面呈递。我等一刻也不敢耽延,请四位爷这就一同走吧。”说罢便向外招呼套车。四人一看这情形,也摸不着头脑,只得糊里糊涂的,又随着他们出来。好在马车俱在外边放着,直眉瞪眼地钻进车去。不大工夫,又拉回领侍卫大臣值班处。大家正伸着脖子,候他们的回信,果然回来了,却又多添了两位翎顶辉煌的侍郎。大家见了,全莫名其妙。醇王先迎头问是怎么一回事,载洵据实说了。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只好先问杨、赵两人。杨士奇道:“封章以内的事,我们哪里知道,只有随同众位爷,面呈皇太后,等太后御览后,大家自然就知道了。”正在说着,只见吉富、崇华两位内务府大臣,仓仓皇皇地从宫内出来,先朝着醇王说:“请爷带同奴才等,进谒慈驾,有要电面呈,快走吧,一刻也不容缓了。”紧跟着张得禄又出来催促,说老佛爷升殿,召见王公贝勒,及杨、赵两侍郎。同内务府崇、吉两大臣,此时大家也不能再问再议,只有跟随张得禄进宫。到了慈宁宫殿上,方要叩头行礼,只听皇太后颤声说道:“算了吧,不用行礼了。有什么电报,你们快快拿出来看看。生死存亡,就在这一举了。”赵秉衡从袖中取出封章及电报来,交给张得禄;崇华也举着一份电报,交在得禄手中。得禄举到太后驾前,轻轻铺在龙书案上,请老佛爷过目。太后凝神定气地看着电报,两份还不曾阅完,忽然容颜惨变,将那封章电报,一齐推在案下,只说了一句你们看,就晕过去了。要知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 皇太后下诏顺民心 宗社党转舵新面目
  皇太后一齐将电报奏折,推下龙书案去,只说了一句你们看吧,一面身子向后倒仰,却晕了过去。幸亏她坐的宝座,乃是檀香木雕成的,分量极重,虽然向后倒,椅子却纹丝不动。张得禄一见太后晕倒,立刻跑去,用手挽扶,又招呼其余各太监,速速将软轿抬过来。大家架着太后,入了软轿。得禄在里面扶着,由八名太监,抬往寝宫。又招呼快传值日御医进宫诊视。这里许多王公贝勒,见太后坐轿走了,一个个跪在地上,口里还高唱衔名,奴才某爵某人,跪送皇太后圣驾。太后此时,哪里听得见。张得禄却深抱不平,在轿里向众人喝道:“算了吧!全是你们大家逼出这大祸事来。老佛爷倘然有个好歹,你们提防着,欺君之罪是跑不脱的!”他一壁说着,轿子早走出老远去了。
  这里众王公虽然心里不痛快,但是事到如今,还敢说什么吗?只好耐着气儿,慢慢站起来,将地上的电报奏折一一拾起。大家跑到殿外光亮的地方,抢着观看。哎呀,果然不妙。原来内阁所接的电报,同内务府所接的电报,全是一处拍来的。领衔的全是段吉祥,其余如冯国华、曹虎臣、王占魁、卢长瑞等,一共有二三十个人,全是有名的镇统、协统,目前手握重兵,朝廷倚为干城心膂的,如今全一律变了脸。电报上的词意是说,全国人民全都倾向民主,帝制已无保存余地。臣等受皇家厚恩,本应投身致命,挽此颓波,无奈所部军士,一致要求罢战,宣布共和。臣等再三劝导,终归无效。因此迫不得已,合词吁恳我皇太后、皇上,以爱民为重,顺此潮流,效法唐尧虞舜,禅国于人民,俾干戈得以早息,国本不至动摇,实为中华全国之福。倘不采纳臣等所言,臣等只有统率所部各军,来京请命。临电迫切,死罪惶恐云云。末尾又附两句,说所以拍致内务府,是因为内阁总理大臣项某,未必肯将臣等之电上呈御览,只可再拍副电,以达天听。各王公阅了这两份电报,多半吓得目瞪口呆,说不上一句话来。还是醇王摄过几天政,比大家略为有一点见识,叹了一口气,说这事总怨咱们大家太鲁莽了。当时就知道索要寿皇库款子,却忘记了有此一着。此事的枢纽,完全在项子城一个人身上。但是这时候他有的可说,咱们却无的可说。如今再看一看他奏折上说了些什么话,再想挽回余地吧。说着把项子城的奏折翻开了,同大家看。原来是一封辞职的折子,大意是说,臣自受任以来,昼夜焦虑,早已致疾,所以不敢辞职,恐负皇太后皇上圣恩。前方军士索饷至急,所以才筹及寿皇库存款,暂救一时,好鼓动军心,去对付革命党。不料众家王公贝勒不谅此意,奏明皇太后一定要将此款追回。臣不敢抗旨,只得任凭众王公拍电索款。谁知电报拍出之后,第二天便接到各将帅来电,不但无还款意思,而且明目张胆,要求皇上禅位,改建民主国,并且还以兵力要挟,似此直然是形同叛逆。臣览此电报,义愤填胸,当时昏迷至两小时之久。臣自问才疏力薄,实无法抗此大难,只可吁请皇太后皇上,格外矜全,开去内阁总理大臣,另简贤能,以应付一班将士,与南方之革命党,藉固我圣清万年有道之基,不止臣一人之幸,实为大局之幸云云。
  大家看完了他这奏折,有几个吃了糊涂药的,便抢着说道:“项子城既然辞职,就叫他去好了。难道没有他,我们就不办事吗?这全是他一个人冒的坏,他走了,保管立刻便有转机。”醇王道:“你们慢着点吧!这时候准他辞职,准保不出三天,段吉祥率领各路将士,就能到北京来。到那时候,不但我们成了俘虏,只怕皇太后、皇上,全有点不得安宁。难道我们真忍心叫宗庙丘墟,叫太后母子去投降他们吗?”醇王说到这里,已经哽咽不能成声。贝勒玉朗挺身说道:“王爷所见甚是。如今玉朗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可否行得?”醇王忙问他有什么主意,快快说出来,大家参酌。玉朗道:“目前逼到这种地步,咱们大家是不能再出头了,一者皇太后不放心,二者项子城也不把我们看到眼里。最好是另请出一位平素同项子城接近,可以同他说私话的,先见他一面,采一采口气。如果有挽回余地,不怕大大地封他一个官爵,只求他不辞职,这事许就容易办了。”醇王道:“哪里有这样相当的人啊?”玉朗道:“怎么没有,现放着老恩王是他的老师,从前待他又有种种好处,难道当这紧急关头,老头子就能袖手坐视吗?”醇王道:“对呀,现放着他,我怎么就忘记了呢!既然这样,你就快快去劝驾吧!”玉朗尚未答言,载兴早接口说道:“算了吧,你们这些人去,老头子一定不出来。前天醇王爷约会大家,他老人家就发了半天牢骚,说此事非办僵不可。昨天我回府向他学说,他迎面就啐了我一口。说你们这群小孩子,少高兴吧,有个大乐儿在后头呢!我当时还很生气的,以为老头子是发疯,却没想到真被他猜着了。如今再翻回头去求他,他一定说你们既会惹祸,就有法子去搪,不必来寻我,我是不管的。这样岂不是白碰钉子吗?”玉朗道:“这话也有理。据我想,咱们还得去求皇太后,请老佛爷下旨,召恩王进宫,有要事面议,他总不能不来。只要来了,太后当面委他,他不能再推诿了。”醇王道:“这法子好极了。但是皇太后正在病间,我们怎能见得着呢?”玉朗道:“此事也无须面见皇太后,只要寻张得禄,他肯替我们出力,这件事就全好了。”醇王道:“恐怕不易。前天我们大家把张得禄得罪得很苦,他此时恨还恨不来,焉肯再替我们出力?”玉朗笑道:“王爷怎么这样固执呢?像他们这些人,无所谓恩怨,只要给钱,什么事全办得了。请王爷开五千块钱支票给我,我去见他,保管一说就成功。”事情挤到这里,醇王也深恐将这天大的不是搁在自己身上,只得忍肚子疼,当时取出支票来,开了五千元,交给玉朗,玉朗一个人去寻张得禄。
  此时皇太后回至寝宫,已经御医诊过脉,说是急怒伤肝,吃过药后,须静养三天,方可阅看公事。得禄在身旁伺候着,倒是一步也不敢擅离。哪知左右小太监,忽然向他耳旁低声说了两句。得禄皱眉道:“他们这些东西,又来寻我做什么?老佛爷被他们搅得这种样子,难道说于心不足,还想捣乱吗?”小太监又低声道:“来的只有朗贝勒一个人。他同总管平日是很要好的,所以我们才敢上来回。并且他说还有什么礼物,要当面送给总管,因此更不敢怠慢。总管一定不见,我们只好回复他吧。”张得禄听说有礼物,便不似方才的样子了,说我不是不见他,因为老佛爷这里,时刻离不开人,我走了,总觉不放心。这样吧,先叫王总管来替代一时。吩咐小太监,将王得功请来,再三嘱咐,不要离开一步,我去去就来。得功答应,他这才匆匆来到侍卫处,同玉朗会晤。一见面就抱天怨地,说还不是你们这些人,无事生非,逼出这塌天大祸来。如今老佛爷也病倒了,项宫保也不干了,各路将帅也都变了心了,你们想法子收拾吧。玉朗只得赔罪认不是,说了许多好话,最后说到请皇太后召恩王来商量办法。得禄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连说办不到办不到。老佛爷病成那种样子,谁敢再去麻烦她。你们既要老恩王出头,何不自己去请?玉朗将五千元支票取出来,说这一点小意思,是醇王送给总管买一包茶叶,表示他抱歉的意思。老恩王的为人,因他平素的身份,总管不是不知道,这时候我们要请他出头,焉能发生效力?只可借重皇太后的大帽子,强迫着他去办。老佛爷虽在病中,只要总管肯为力,在她老人家驾前,略提一两句,没有做不到的。只要佛爷认可了,总管给恩王府去一个电话,他还敢不来吗?他来了,请总管口衔天语,替老佛爷多说几句,把这千斤担子,移到他的肩上,我们大家就感激不尽了。得禄冷笑道:“你们的心眼儿真好,惹出这大祸来,却想把责任推到他人身上。我张得禄不办这亏心事!五千块钱,就管把人请到,他肯办不肯办,是另一个问题。你们要叫我帮忙,再拿出一万来。不然我是多一句也不说,碰巧了还许给你们泄底。”玉朗一听,心说道事更糟了。不答应吧,他真许给破坏;答应了吧,当时就得掏钱,又没有折回去同他们商量的工夫;我要是垫出来,他们一定不认这笔账,这件事倒成了一个难题啦。继而一想,我这堂堂贝勒,是因为有大清国存在一天,才能享有一天的权利;大清的天下,倘然要有个山高水低,我这贝勒,只怕也要连根烂掉。眼前花上几千,算不得什么?他想到这里,便和颜悦色地向张得禄商量。说张老爷,你想多要几个钱,这原算不了一件大事。就以咱弟兄平素的交情而论,也过得多。不过在这紧要时候,哪里有工夫再去寻他们商议。这样吧,醇王不是送了五千吗,兄弟我再添上五千。其实我的身份,哪里配同醇王比,只因张老爷既然张口,兄弟怎敢驳回。什么多少,求您包涵一点吧。说罢便掏出支簿来,填写数目。张得禄倒也慨然应允。一万元到了他手中,便横打鼻梁,说你们只管万安吧,全有我呢!玉朗又深深请了一个安,说诸事全仰仗张老爷玉成,方才告辞而去。
  这里得禄匆匆回宫,见皇太后已然靠着软枕坐起来。一看见得禄,便问你跑哪里去啦,怎么许久也不回来。得禄忙躬身回道:“老佛爷病成这种样子,奴才何敢擅离?只因殿上几件要紧的电报封章,还在他们手中,奴才放心不下,特特跑了去,向他们索回。”皇太后听到这里,便皱眉问道:“你既看见这一群无知的败类,可曾诘问他们,究竟还有什么挽回的法子没有呢?”得禄哼了一声道:“我的佛爷,您还问他们呢,这些东西,看见电报封章,全吓得尿屎直淋,一个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连一个响屁也放不出来啦,还有主意呢!”皇太后叹了一口气,说:“我早就料到必有今天。他们这一次捣乱,简直是同我们母子过不去。咳,祖宗二百多年的江山社稷,难道就这样轻轻地断送了不成?”太后说到这里,两眼的泪,如断线珍珠一般,流个不住。得禄在一旁道:“按祖宗的家法,奴才本不敢与闻政治,但是事到而今,眼看着老佛爷这样焦急,奴才心如刀刺,苟有所见,虽粉身碎骨,也是要说的。”太后不待他说完,便追问道:“你到底有什么主意,只管直说,本宫赦你无罪。”得禄忙叩头谢了。立起身来,说道:“佛爷要解决这事并不为难,只把老恩王召进宫来,他一定有办法。”皇太后听了,立刻精神一振说:“咳,这是怎么说,连我也病糊涂了,怎么竟会把这老头子忘到九霄云外了?这事非他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办。你就快快去,把他召进宫来吧。”得禄领了皇太后的旨,一刻不敢怠慢,立时由宫内通电话至恩王府,说明了自己是张总管,请老王爷亲自来说话。恩王此时正在排揎他的大少爷载兴,忽听说宫里来电话,便气哼哼地对载兴说,这全是你们这一群小孩子给我招的麻烦。一壁说着,一壁来接电话。彼此说了两三句,恩王道:“既然是太后的旨意,我怎敢不去?请张老爷少候一候吧。”说罢挂上耳机,便吩咐传轿。老头子也顾不得换朝服,只穿家常便衣,便匆匆乘轿入宫。得禄见他来了,立刻引他到皇太后寝宫。在门外少候,得禄进内回奏。太后传旨,召恩王进寝宫,有事面谕。向来王公大臣召入寝宫的很少,除非弥留之际,口授遗诏,不能膺此旷典。此番恩王召入寝宫,倒是兢兢业业的,随着得禄,离御榻还有数步,便屈膝跪下,口称臣奕劻跪请皇太后圣安。太后在御榻上,有气无力地说:“赐你平身。左右取一张矮脚凳子来,奕劻你自管坐下谈话。”老恩王在下面磕头道:“这样殊礼,不合祖宗家法,老臣实在不敢遵旨,请皇太后原谅。”太后长叹了一口气,说:“事到如今,祖宗江山社稷,全保不住了,还讲什么家法呢?你不要害怕,自管坐下谈话吧。”恩王叩头道:“这个万万使不得。皇太后如怜臣老弱,请赐一棉垫,臣跪在上面,也就很好了。再不然,赐臣平身,臣站立着回奏,也就算旷典了。”太后道:“既然这样,你便立着谈吧。”恩王又叩头谢过恩,方才立起身来,弯着腰,低着头,听太后的嘱示。太后道:“张得禄,你把那电报同奏章取过来,先叫恩王看一看。”得禄忙递过去,恩王兢兢业业阅了一过,又交在得禄手中,然后奏道:“这件事纯粹是众家王公挤出来的。彼时老臣不知其详,也不敢干预。如今事已如此,连老臣也是束手无策。应当怎样办理,请皇太后示下。凡老臣力所能为的,虽赴汤蹈火,也不敢推辞。”太后道:“我一个妇人家,为他们所误,还有什么办法?如今叫你来,是想派你先去见一见项子城。只要他不坚执辞职,这事还有挽救余地。你就赶快地去一趟吧!”恩王道:“老臣一定去见他。不过能挽回不能挽回,臣可没有丝毫把握。”太后道:“办好了,是大家的造化;办不好,也不能怨你一个人。你只管放心去吧。”恩王说了一声领旨,便退下来。倒是一刻也没敢耽搁,出了宫门,立时乘轿飞奔项宅。
  到了门首,也不等通禀,便跳下轿来,叫侍卫拿着自己名片,在前引路,便要走入大门。守门的卫队才想过去拦,早有值日门吏过来,一看名片,连忙深深朝着恩王请安,还高声说:“请老王爷安!”恩王点点头,说你领我去见宫保吧。门吏回道:“请老王爷先在内客厅少坐一坐,门吏立刻就去回话。”恩王说也好,随着他一同进来。先让到客厅中,他便急忙去回。不大工夫,就听里面喊道:“宫保自己出来迎接王爷!”这一声喊过去,就见项子城穿着便衣,还同着四五个人,匆匆走出来。一进客厅,先跪请皇太后皇上安,然后深深向恩王请安,说门生不知老师王驾临,不曾在大门迎候,实在有罪之至。恩王道:“我们自己人,哪有这些礼讲?”项子城道:“师王有什么吩咐,可以把门生叫到府里,何必亲劳车驾,这门生如何当得起?”恩王道:“自从你那一次脱险,我时刻替你担心,怎好再请你去呢?况且国家大事,理应机密,我那府里人多耳杂,倒是在你这里谈的为妙。”项子城吩咐左右,快抬过二人软椅来,请老王爷到后边住室密谈。这里屋子太冷,不看冻了王爷玉体。少时软椅抬过来,恩王同项子城各坐一架,穿过几层院落,才到项子城住室。大家将恩王搀下,如捧圣一般,捧进屋中,扶到床边,请他躺下休息休息。恩王不肯,说我并不觉累。项子城笑道:“老师王到了门生这里,怎么倒客气起来?请随便倚一倚。这里有参茸大土膏子,虽然比不上府里的,还对付着能用,请老师王赏脸吸一两口,也可略搪一搪寒气。”恩王见他这样殷勤恳切,只得将身子歪在床上。早有伺候的小厮,将绒枕摆好,请王爷躺下。然后取出雕漆盘来,放好了,屈膝跪在床上烧烟。装好了,恭恭敬敬地送至王爷唇边。恩王一气吸了半口,说你这烟好厉害,参茸兑太多了。项子城道:“没有什么,这是同仁堂代煮的,所用俱是上等西洋参,虽然口壮,却没有什么火气。老师王请随便多吸一口也好。”恩王只把这一口吸完,便坐起来,略一摇头,说我不吸了。小厮忙献上茶来。
  项子城坐在一旁相陪,只说些个没要紧的闲话,对时局却一字不提。恩王只好先向他开口,说老弟,你近来为国贤劳,实在辛苦极了。项子城未曾答言,先现出极惨苦的样子来,说师王不提为国还好,提起为国两字来,真要叫门生惭愧无地。恩王道:“这个怎能怨你呢?总是这一班小孩子,昏天黑地,无事生非,才挤出这一场天大的事来,闹得老弟也无法收拾。如今老夫亲自前来,一者是替他们赔罪,二者是劝老弟无论如何,也得打消辞意,好勉力维持这个残局。以后如再遇着什么疑难阻力,自向老夫说知,老夫必能以全副力量,替你化解。”老恩王这一席话,总算是委婉恳切,非常动听了。他说完了以后,便用眼望着项子城,静待他的回答。不料项子城忽然放声大哭。他这一哭,闹得老恩王随他哭也不好,劝他不要哭又不好,真真是进退两难。少候了片刻,只得含着一泡眼泪劝道:“老弟,你心中难过,老夫很能了解。但是净哭鼻子,也于国事无济。还望你暂抑悲思,咱们从长计议一回才好。”项子城收了眼泪,还哽哽咽咽的,半晌才说出话来,向老恩王道:“门生一肚子委屈,本不敢在师王驾前发泄,只因方才师王对门生说了这一套话,门生悲从中来,只好学阮籍穷途之哭,不免惊了师王的驾,实在罪过罪过。”恩王道:“你有何委屈,无妨对老夫详陈,我必能替你为力。”项子城道:“老师王待门生天高地厚,门生有什么难处,当然要诉之师王。不过这一次发生意外了,使门生无回旋余地,此时纵然对师王陈述,只怕也无能为力了。当众家王公要求退还库款之时,门生早料到不是吉祥之兆,不过自己想着,外镇各带兵官,有一多半是门生亲手提拔的,况且朝廷待他们也不薄,无论如何,总不至于变脸,这才依照众王公意思去电,万没料到,他们竟有这样大胆,公然背叛朝廷,拍出这种逆电来,真是做梦也梦不到的。由此节看起来,他们显然与革命军早有沟通,门生纵然去电排解,也是无益。事到其间,总怨门生上无谋国之忠,下无知人之明,此后只有闭门思过,不敢再与闻政治。老师王秉政三十年,中外景仰,这收拾残局的责任,非师王莫属。就请毅然出山,不必犹豫了。”项子城话未说完,早把恩王吓得立起身来,朝着项子城连连摇手,说贤弟你可怜老夫风烛残年,不要再说这话了。老夫今天来,要言不烦,就是请你不要辞职。你无论如何,也得答应我这一句话。项子城道:“论理师王的命令,门生何敢不遵?不过目前这种局面,门生就是不辞职,试问还有什么做法?军心已变,不服我指挥,他们再与革命党结合,早晚杀到北京来,门生除去束手就擒之外,还有旁的法子吗?”这一席话,把老恩王说得闭口无言。低着头沉吟片刻,又问项子城道:“依你的意思,不辞职之外,还有旁的法子没有呢?”项子城道:“这个门生可不敢说。老师王阅历见识,俱高出门生十倍,如有什么特别妙法,可以救急,门生必然赞成。”
  项子城这一套话,分明是要从恩王口中,逼出一条主意来。老恩王虽然庸懦无能,但是他做了三十多年的军机,如今已经七十多岁了,阅历不可谓不深,项子城这种用意,如何能得瞒过他。可是要从他口中,说出失体的话来,他还有点不肯。无奈项子城这种单刀直入的词锋,他要是接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眼前便闹成僵局,说不定项子城真许授意各带兵官,直然杀到北京城。到那时,不但宗社丘墟,就是自己偌大的府第、千万的私囊也要付之流水。想到这里只好狠一狠,先露出一点甜头来,笼住了项子城,然后再同他磋商办法。便慨然说道:“贤弟,事到如今,也不必说谁的阅历深识见大了,咱们但求着能保住皇室尊严,别教皇太后同今上受了惊恐危险,也就算尽了做臣子的心。至于政权能否存在,倒是第二问题。贤弟以为怎么样呢?”项子城道:“师王所见甚大,门生实在自愧不及。但是门生的意思,但凡能够保存君权,也以保存为是。哪怕是虚君共和呢,也总算有这么一个名目。只是那些革命党,实在可恶得很。唐绍怡同他们磋商了两个月,依然不能就范,负气归来。如今又添上这一群武人,从中捣乱,他们的气焰更大了。不知老师王可有什么法子,可以渡此难关,使我圣清君主的名义,永久存在。”老恩王哈哈大笑道:“老弟你这话太远了,凭唐绍怡那样外交老手,说了两个月工夫,还不能使他们回心转意,我还有什么法子呢?据我想,最好皇室一切名义上的虚荣,同常年的用度,设法保全,至于政权,请朝廷完全让出来,暂时先由咱们北方寻一位负责之人,千万别把这种权力落在南方革命党手中,这就是好的办法了。贤弟你以为如何呢?”项子城道:“老师王这种眼光魄力,真能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据门生的意思,最好就请老师王出来,担负政权。俟过几年,今上可以亲政,那时革命党已逐渐消灭,再把政权完全奉还。这同当年周召共和行政,还之周宣,还不是后先媲美吗!”恩王连连摇手道:“你这道理讲得很是,不过这时候我是万万不能出头的。他们革命党,口口声声喊的是排满,如今皇室禅让,却仍由满人继续政权,那不成了笑话吗?据老夫的拙见,这件事倒莫如由贤弟你,直截了当地担任起来。一者可以免去许多枝节;二者将来今上成年,仍由贤弟交还政权,也显得你有始终,不至为人所乘。这真是千妥万当的办法。除此以外,再想不出第二条路子来。你也就不必再推辞了。”项子城道:“门生世受皇恩,怎敢冒此不韪?不过这其间也有一种危险,假如朝廷实行禅让,在老师王既因避嫌不敢闻政,门生又拘牵小忠小节袖手旁观,将来这全部的政权,必至辗转推移,落在南方革命党之手。那孙文一生的宗旨,就在排满。他如果握了全国大权,皇室前途还堪设想吗?门生顾虑到这里,所以对于老师王的吩咐,倒不敢过于矫情立异,固执鸣高。不过我们抱定宗旨,将来这耿耿忠心,总要大白于天下后世,也就算对得起天地祖宗了。至于目前,好比是变戏法,只要能把他们的眼睛蒙住,便可以渡过难关。以后的事,再慢慢地想法子,也就容易办了。”老恩王万没料到,项子城毫不作态,公然就答应起来。心说这人真好厉害,我到底坠入他的彀中了。然而事到其间,也叫无可奈何,我只得顺水推舟,先把这千斤担子,放在他身上。想到这里,便矢口说道:“着啊,到底是贤弟眼光魄力,迥不犹人。这也是我圣清德泽绵长,祖宗然佑,才出了贤弟这一颗救命星。不然,真要为朱明之续了。”项子城不待他说完,便微微笑道:“老师王先慢着高兴。这事不过是我们师生的私议,至于能否实行,只怕还远得很呢!头一关,皇太后虽然圣明,到底是妇人,未必有这样远见;第二关那些王公贝勒,连寿皇库一点款子,还舍不得,如今硬要将君主大权推让出来,他们如何肯呢?据门生想,咱们还是不管,一概推到他们身上,任凭他们糟去好了。”恩王道:“这两关你不必虑,老夫全有办法。如今只请你先给各武人去电,阻止他们不得乱动。好容让出工夫来,商量禅让的手续,同优待皇室的条款,那就好了。”老恩王说完这话,便起身告辞。项子城送出府门。
  恩王坐上轿,一直进宫。见了皇太后,便说项子城辞职的意思,非常坚决,实在无法挽回。各路将帅,全与革命党沟通一气,预备下动员令,直攻北京。并且此次不同庚子年拳匪之变,庚子年虽有外患,到底各省犹知效忠朝廷,所以先太后同先帝,可以驾幸西安,暂且躲避一时,如今山西已经宣告独立,上西安的道路,是不通了,只有困守北京坐以待毙。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老恩王这种恫吓的奏词,皇太后听了,早吓得颜色惨变,战兢兢地问道:“依你这样说,咱们大家,不是全没有活路啦吗!到底还有什么救急的法子没有呢?”恩王奏道:“救急的法子,仅仅就剩了一条,不过做臣子的,不敢冒昧妄奏。只有求皇太后向远大处着想,坤纲独断,这事才有解决的途径呢。”皇太后略一沉吟,说这时候为求我们母子得保安全,就把君权放弃了,也未尝不可以。恩王听太后说出这样话来,便跪下叩头道:“皇太后是女中尧舜,一念之仁,遂使全国生灵,免受涂炭。老臣先代全国臣民,叩谢圣恩了。”太后道:“你先起来,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在我们固不惜出于禅让,可是对方也应当有一种交换的条件,用为报酬,才对得起我这番意思呢。”老恩王随将同项子城磋商的办法,又详细奏与皇太后知道。说我们这内幕中,不过是变戏法,暂把革命党同一班武人,蒙混过去。将来不但皇室体面同利益,丝毫不能受亏,就连君权也有恢复之日。皇太后究竟是一个妇人家,听恩王说得这样天花乱坠,便信以为真,反倒高兴起来。说这样很好,本来当今冲龄践祚,我又没有先太后之才,你的年纪也过于老了,与其叫醇王摄政,办一个乱七八糟,倒莫如推给项子城,叫他好好地整理几年,将来当今接过来,也容易着手。恩王道:“慈虑周详,非臣下所能及。不过这件事,太后也不便独自主张,最好明天午后,再召集一次御前会议,还是先询问众王公贝勒,同满汉大臣,到底还有旁的善法没有?如实在没有旁的法子,然后再走这一条路,在他们既无可借口,皇太后也可对得起列祖列宗。”太后点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明天午后,我升坤宁宫正殿,召见王公大臣。你就下去,知会侍卫处同内务府,赶紧传旨,预备一切吧。天已经不早,我也要休息休息了。”老恩王说一声领旨,然后跪请晚安,慢慢地退出来。
  他哪有工夫去知会一切,不过说与张得禄,叫他去遵照办理。自己回到府中,又通电话给项子城,把方才同太后研究的情形,报告一切。又问项子城明天能否出席?项子城回说有病,恐怕不能出席,只好请余双仁代理;并且我已嘱托双仁,马上就到师王府中,请教一切,明天在议席上,也好同师王取一致态度。恩王道:“既然这样,你就催他快来好了,这时候天已定更,再晚恐怕不能做长谈啦。”项子城连声答应。果然不大工夫,余双仁已来恩王府。这余双仁前卷已经表过,乃是项子城的同学。当年项子城在小站练兵,双仁曾以翰林院编修,屈为他的幕府。两人总算是孩提肺腑之交,后来项子城做了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余双仁也升到侍郎,是子城力保他才堪大用。恰赶上奉吉黑改行省制,朝廷便放双仁为东三省总督,后来又内用为邮传部尚书。及摄政王监国,改行内阁制,双仁又做了内阁协理大臣,况又挂着体仁阁大学士的衔,京外均呼余中堂而不名。可见他的名位,已超过项子城之上。不过论才力资望,究竟还差得太远,所以此次项子城入阁,他还隐然以僚属自居,不敢妄自尊大。可是项子城待他的礼貌,却与寻常官僚幕客不同,总是一口一个老大哥。然而内中的分际,又非同赵秉衡、阮中书、杨士奇一流。这些人同项子城是无话不谈的,子城也不避讳他们,就好比当日曹操幕中,郭嘉、程昱、贾诩、许攸之徒。至于双仁的身份性质,却有点像荀文若。所以项子城表面上,虽同他非常要好,骨子里却不肯把心腹事对他说。因此余双仁虽同他交好四五十年,却不了然项子城的远大心志。此番逼迫清廷退位,恰恰正用着了他。子城将他请到宅里,屏退左右,秘密谈了有两刻钟,说得余双仁十分首肯,满口应承。说宫保这样委曲婉转地效忠皇室,虽使周召复生,也不过如此。本来目前除去这种偷天换日的法子,也别无路径可走了。只要宫保秉定赤心,将来到了机会,奉还政权,也决不怕目前的物议。我这就去见恩王,向他力保一切。就是明天在皇太后驾前,我也可以力保的。项子城拱手致谢,说老大哥真是小弟生平第一知己,将来决能全始全终,使老大哥满意。
  余双仁别了他,立刻到恩王府。好在他同恩王同事数年,这府中是他跑熟了的,也用不着侍卫处签名,传达处回话,他一直便走进前书房,吩咐看书房的太监,快快到内宅去回话。太监见是余中堂到了,也不敢怠慢,立刻上去回。里面传出话来,请余中堂到王爷寝宫谈话。余双仁到了恩王的卧室,此时屋中只有他一个人,还有一个伺候烧烟的小太监。双仁进到屋中,便觉着遍体生春。原来他府中,生的是暖气管子,又兼墙壁上全蒙的是猞猁皮,所以觉着特别温暖。这时双仁见面先请过安,恩王便让他在对面躺下,吩咐小太监烧烟给他搪寒。双仁摆手,说晚生向来不用这种东西。王爷要是不吸,可以先叫这位小总管到外边暂坐,晚生有机密话面稟。恩王点点头,向小太监一使眼色,便出去了。然后两人才低声谈话,谈了足有两刻钟。恩王问双仁道:“他拿得稳吗?将来他倘然要变卦,你我全落一个对不起朝廷,清史上还许说咱两人帮同他篡夺。这个名儿,谁担得起啊?”双仁道:“本来也有王爷这一虑,不过项子城的为人,晚生从几岁时,便同他在一起,后来又同事数年,总算知道很深。他这人要说好大喜功,诚然是有的,至于说他抱着曹操、刘裕的野心,却未免言之过甚。那全是仇家借题发挥,万万不可凭信。此番的变通做法,他也是出于万不得已,只要把眼前的难关渡过去,多者六七年,少者二三载,他决然能将大政奉还,万不至叫王爷同晚生落褒贬。王爷自请万安,这事晚生是可以担保的。”恩王道:“据我想,他也不至如外间所议,况且有你担保,是更可以放心的了。最要紧是明天这御前会议,在各家王公面前,务必请你将话说得结结实实的,免得他们再从中捣乱。一者我没有这大气力;二者当这时候,你说话也比我说话有效。”余双仁连连答应,说这个自请王爷放心,晚生不惮烦言,必能使众家王公谅解。说到这里,两人才分手。双仁又折到项子城宅,详细复报。子城大为满意,力赞双仁立言得体,能担大事。
  到了第二天午后,皇太后在坤宁宫召集御前会议。这一次出席的人不少,自王公、贝勒、贝子,以及近支宗室将军,还有各部尚侍,各寺院堂官,乌压压地跪满了一个殿中,足有一百数十名之多。皇太后坐在实位上,先将目前危急的情形,略略说了几句,然后又指派一个大员,把各路军官联衔的电报,同项子城辞职的封章,高声朗诵给大家听,问各王公大臣可有什么救急的法子,自管向上直陈,以备采择。可怜这些位先生,有一部分是已经碰过钉子,吓破了苦胆,不敢再发言的;有一部分是名位太小,而且没有政治知识,简直无言可发的;更有一种是同项子城串通一气,他们心里早有成算,非到紧要时候,于项子城有利,是不肯发言的。因此皇太后问了许久,还是静悄无声。当此紧急之时,皇太后也实在无法了,只好指着名儿,问恩王道:“奕劻,你是上了年纪、最有阅历的人,并且做过三十年军机大臣,当这国步艰难,变生意外,难道也没有一点挽救的意见吗?”恩王碰头道:“老臣倒有两条意见,只是不敢冒昧妄奏。”皇太后道:“有什么意见,你自管直说,对与不对,本宫决不怪你。”恩王道:“第一条是讨伐。目前各镇带兵官,既然发出那样逆电,甘心背叛了朝廷,便是乱臣贼子。俗语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皇太后皇上,可以下一道讨贼上谕,简命一位督师大臣,即日出发,到前方诛锄逆臣,削平大难。这便是第一条讨伐的意见。”恩王尚未奏完,只见班中一位亲贵,插口说道:“恩王这第一条意见,再好不过,臣首先赞成,就请皇太后允了吧。”众人见他这样放肆,全都注目看视,原来正是军谘处大臣贝勒载洵。皇太后见是他答话,心里觉着很不高兴,便高声问道:“载洵,你既赞成恩王的意见,你可能去讨贼吗?”这一句把载洵问得直眉瞪眼,半晌答不上一句话来。太后又催问一次,他这才捏着头皮,勉强回道:“这个臣可担任不了。”太后大怒道:“你既然担任不了,为什么乱插言,左右把他给我驱逐出殿!”一声令下,早有王得功带着几个小太监,便把载洵架起来,脚不沾地,一直拖出殿门。皇太后又问大家,你们对于这讨伐的意见,是否能行,到底也要磋商一回,难道然然无言,也算是会议吗?后来还是醇王三行涕两行泪的,向上奏道:“据臣看,眼前大势,这讨伐两字,简直就没有磋商的必要。朝廷自己本身,并没有一师一旅,可视为心腹干城,甚至连禁卫一师御林军,自善辅死后,改归印长冯国华统辖,如今全变了心。其余还有可恃的兵吗?再说督师这种差使,眼前除非项子城可以胜任,但是他志不在此,如何能够勉强得了。其余在朝的汉人,全是些文弱书生,我们满人一班亲贵,除去斗鸡走狗,怒马鲜车,及唱二黄玩八角鼓之外,还有什么本事?不要说督师,连放枪也不会啊!当这种危难关头,只好任凭项子城的性儿摆布我们。他叫我们怎样,我们就得怎样,难道还有丝毫力量抵抗他吗?”醇王说到这里,竟在殿上放声大哭起来。皇太后及一班稍有良心的亲贵,见他这样,也有随着哭泣的,也有掩面拭泪。余双仁向上奏道:“请皇太后同各家王公,暂抑悲哀,老臣有肺腑之言,详细奏陈。”
  他这一出来说话,大家停住悲啼,静悄悄地听他说些什么。双仁继续奏道:“适才醇王所说的话,然而不然。在他以为项子城是有意同皇室为难,这实在是错怪了他。要知项子城家里,世受国恩,他图报之心,未尝后于他人。就以上海和议说吧,他处处公开,所派去的代表,全是满汉各半。因为争君主的存在,直费了两个月唇舌,直到水尽山穷,他宁肯将唐绍怡撤回,也决不肯答应革命党的要求。这是有目共睹、有耳共闻的。其实在皇太后皇上,也曾下过旨意,征求全国人民的意思,到底是君主好,还是民主好,可见朝廷对于这事,全取的是公开主意。所以老臣说一句大胆的话,此时无论何人,赞成民主共和,也不能说他是叛逆。项子城当这时候,还始终拥护君主,坚定不移,耿耿孤忠,也要算难能可贵了。我们何忍再以种种揣测之词,故入人家的罪呢?”余双仁词锋犀利,侃侃而谈,总算为项子城辩护得尽情尽理。就是殿上殿下的人,听了他这话,也都觉得入情入理。醇王首先问道:“余中堂,你既说项子城是忠心报国,决无他意,为什么他又辞职呢?”余双仁听他这样问,便毫不客气地答道:“王爷要问这个,只能问自己,怎能问到晚生的头上呢?项子城明知各镇武人,对于朝廷已经离心离德,只好用金钱笼络他们,但求暂时不变脸,可以堵挡革命军,俟将来时局平定了,再谋彻底解决方法。不料王爷看不透这种意思,却领着头儿,硬要追回寿皇库的款子,结果遂闹成僵局。这时候带兵的官,全都变脸。试问项子城除去辞职,还有什么办法?王爷怎么倒问我他为什么辞职呢?”双仁这一席话,把醇王堵得面红耳热,哑口无言,低着头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了。皇太后道:“事到如今,你们也不必再做这种无谓的争辩了。双仁你既有主意,可快快说出来。但能委曲求全,我无不依照办理。”双仁道:“适才恩王说有两条主意,可以叫恩王陈奏出来,大家商议一番,再请皇太后钦定。”
  余双仁陈奏完了,却用眼瞟着恩王,意思是请他接续下文,好陈述那第二条方策。恩王只得奏道:“方才老臣所奏第一条主意,乃是真讨伐。真讨伐既然行不得,只好再敷陈第二条主意。这第二条可名之为假禅让。”恩王才说到这里,贝勒玉朗同载滔便齐声问道:“怎么叫禅让?禅让又为什么有真假之分?我们实在听不明白,请王爷详细解剖一番才好。”恩王本是老猾,听他两人这样追问,索性借此下台,便望着玉朗答道:“你要问这个,本爵年老气衰,实在说不了这许多话,只可请余中堂代我演述。好在经过的历史,他较比我知道的尤为真切,你们就听他说吧。”双仁到此时也无推诿,便高声道:“方才老恩王所说的假禅让,正是目前解决时局削平国难的唯一方法,虽使良平复生,舍此也别无他策。诸位须知道,如今南方的革命军,同北方各镇武人,已经合而为一。他们所要求的先决条件,便是皇室退位,改建共和民主国家。假如朝廷不准,不出半个月,北京便要完全陷落。到那时候,老臣真有不忍言者。但是就这样退位让给革命党,我们也决不甘心。再说让到他们手中,将来决无恢复希望,便做成真禅让了。真禅让,无论如何是万万做不得的。所以老恩王才想出这假禅让一着。怎么是假禅让呢?便是我们大家,认定一个人,这人既能对付南方革命党,又能对付北方军人,而且根本上又能忠于皇室,决无二心,便推他继续朝廷的政权。把目前这一座难关,稳稳渡过,然后再慢慢想法子。将革命势力解散了,重光将反侧武人铲除了,仍然把君主大权,奉还于今上之手,使河山再奠天日。这就叫作假禅让。但不知恩王的意思,与老臣所说,是否符合,诸公的意思,是否赞成,请大家详细参酌一番,也好求皇太后圣裁决定。”
  双仁洋洋洒洒,发了这一大套议论,殿上人全听得入神,连皇太后也连连点头,表示一种赞可的意思。恩王道:“请皇太后圣心注意,凡余双仁所奏的话,全是老臣肺腑中的话。再求太后询问殿上诸臣,如果赞成呢,便急速照此进行;谁要不赞成,只好请皇太后责成他一个人抗此大难。老臣同余双仁,可要敬谢不敏了。”太后道:“赞成与否,我也不能挨着个儿去问,如今且行一个表决的方法:凡赞成诸臣,一律起立;不赞成的,仍然在地上跪着。这是我的旨意,你们也不必害怕放肆。”太后才说完,只见殿上纷纷起立的,倒有十分之八九。皇太后仔细看去,偏偏只有醇王,仍然伏在地上不动。太后道:“载沣你乃是各王的领袖,你如果不赞成,这事又有研究的余地了。”醇王在地上磕头道:“臣不起立,并非是不赞成,是因为尚有下情上奏。”皇太后道:“你有话自管说吧。”醇王道:“假禅让让与何人,就目前形势观察,当然非项子城莫属了。他接过政权以后,将来或真或假,我们先也不必管他。如今最要紧的,是得问他,把皇太后皇上安置在什么地方;全国臣民,对于皇太后皇上,是否还以君上之礼相待;政权交出之后,每年皇室的用度,项子城能否供给。这三样是最要紧的。其次德宗皇帝的崇陵尚未竣工,项子城能否继续修理;东西各皇陵看守同祭扫,项子城能否担负责任。以上这几件事,请恩王同余中堂,先问明了他。如果他全有满意答复,臣一定赞成禅让,决没半点犹豫。”他说完了这话,自皇太后以至各王公大臣,全为之肃然动容。太后叹道:“你这些话,说得很有道理。”随问恩王、余双仁,你两人对于这几件事,可有把握吗?恩王道:“这些事老臣早已虑及,并且同余双仁已经拟出许多条件,全是关于优待皇室各问题,请皇太后御览。”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手折来,交给张得禄,转呈与皇太后。太后放在御案上,仔细观览。看完了,说果能这样,也还罢了。随叫得禄拿下去,给醇王看。醇王看罢,向上奏道:“该王大臣所拟,极其周密妥帖,臣也无庸赞一词了。只有优待费一层,当初以十九条宣布全国时候,原定的皇室经费,本是四百万两库平纹银,如今改为四百万银元,内中出入甚巨。将来倘然入不抵出,如何是好?莫若仍定四百万两足银,较比银元,可多出一百六七十万来。不知皇太后以为何如?”太后道:“到底你的心思细密,这样一改,省得将来穷日子不好过。奕劻问双仁,你们就这样同项子城去说吧。”二人齐说领旨。大家见皇太后已完全同意,知道假禅让的方策,已经是铁案不移,便一齐向上奏道:议的时候,已经不小了。皇太后正在圣躬不豫,可得早点休息休息,免得慈驾劳累,我们做臣子的,心更不安了。太后点头,吩咐退朝,并当面指派恩王、醇王、拉同、余双仁四个人,为代表皇室的全权大臣,好同项子城磋商一切优待条件。只要条件议妥,双方盖印签字之后,皇太后便可颁布懿旨,把政权禅让出来,任凭项子城组织政府。
  这四个人领了皇太后旨意,下得殿来,先商议同项子城交涉的步骤。恩王同醇王,不愿再到项子城宅里去,便委托余双仁为恩王代表,拉同为醇王代表,许他两人全权办理。两人领命,即时到项宅去交涉。余双仁同项子城的交情,是不用说了。至于拉同,本是一个八面讨好圆滑无比的人,他在前几年,同项子城的关系就非常密切,后来项子城下野,两人的联络仍然不断。三节两寿,项子城必送很重的一份礼物,冰炭敬还是特别从丰。拉同因此上倾心吐胆,引项子城为生平第一知己。此番项子城起用,他的力量也很不小。后来项子城做了内阁总理大臣,他便一心一计,想把项子城巴结欢喜了。一者可以保自家的私产,二者还希望项子城起用他,将来外放一任封疆,再捞摸几个钱,为子孙万世之计。他存着这种心,所以对于皇太后派的差使,不但毫无感触,而且兴孜孜的,伴着余双仁前往接洽。哪知到了项宅,却先请余中堂在内花厅会谈,把这位拉中堂木立大客厅中不理。相形之下,拉同觉着很难为情。好在他是宰相的肚子,还能容受得开。等了有两刻钟,才把他请进去。项子城一见面,便作揖请安,连说:“对不起,叫二哥久候了,二哥千万不要多心。小弟因为你是我的畏友,我是决心不再担任国事,恐怕二哥以大义责备,所以不敢见你。如今据余大哥所说的,小弟竟成了责无旁贷,义不容辞,倘然再要鸣高,两位王爷同皇太后全要到敝宅当面敦促,那时小弟的罪过更大了。因此避着委屈,姑且答应下来。好在是遮掩人的耳目,过上一两年,风平浪静了,仍然原物交还,自己问心,也就算无愧啦。至于优待皇室的条件,在小弟本心上毫无成见,皇太后要怎样,我们只有遵旨办理。不过这件事小弟一个人做不得主,似乎得要南方革命军同北方武人同意,将来履行时候,也省得他们捣乱作梗。好在皇太后既有禅国的大功德,条件当然加优,他们料想也无的可驳。就请两位老大哥,先回府静候一两天,小弟这里也就接到他们的回信了。”项子城不待拉同张口,先说了这一套,分明是催他们快走,不要再说没要紧的话,耽延时刻。拉同倒也知趣,连屁股没坐稳,便起身告辞。说宫保思虑周详,我们尽可回家坐候,俟等有什么信,宫保派人知照一声,我们即刻便到,决不误事,就请宫保致公吧。他说完了,便同余双仁向上鞠躬,一齐告辞退出屋来。项子城一定要送出大门,两人再三拦阻,只送到内花厅门外,便叫他儿子可定代送,自己仍回屋办公去了。
  此时项子城知道大功已成,便召集一班谋士,商量如何对南方说话。好在此刻,在南京的官吏同议员,也有一半是项子城的心腹,暗中早就勾结好了。一方面用电报吓倒清廷,一方面又向南政府邀功讨好。因此在议席上,决定给南京孙大总统去电,报告项宫保如何赞助革命,如何授意北方将士,电吓清廷,如何用尽种种的方法,诱迫清太后甘心退位,如何磋商优待条件,俟条件定妥,即可颁布禅位诏书,并将优待条件,一并电致南京,征求同意。孙大总统接着这个电报,当然也要召集一个会议,同大家讨论讨论。内中有激烈一派的,便说项子城这种办法,我们不能赞成。满清盗窃中国,垂三百年,他如今被迫退位,我们只可赦其一死,怎么条件上每年还要供给他四百万两的优待费,并且还要以外国君主的礼敬他,这同虚君共和,还有什么分别呢?将来说不定项子城得了机会,还许恢复他的皇位,岂不是自贻后患吗?孙大总统拈着胡子微笑道:“诸位所虑的,固然也有道理。但要叫我看,这全是些小问题,并没有什么争辩的价值。要知道我们革命第一难关,就是排满。费了二十年力,尚未完全成功,如今项子城既肯帮忙,这正是我们汉族兴复的好机会,一者可以免去重大牺牲,二者可确立成功基础。至于优待清皇室,无论条件定得如何优异,也不过是水月镜花,将来决没有存在余地。我们何必做那种无谓的反对呢?要说项子城恢复故主,那更是不会有的事。倒怕他个人有什么打算,我们也尽可无虑,因为世界进化的公例,只能由君主变民主,决不会由民主变君主。纵然勉强改变,也万万不会长久,你们只管放心吧。如今项子城无论要求什么事,我们全都可以同意,唯有清廷的禅位诏书,务必请他催促着及早发下。自求着清廷禅位,我那第一目的,已经达到,便把这总统地位,完全让给项子城,也没什么可惜的。须知我的居心,与项某绝对不同:但求人民得到自由幸福,免去君主恶魔的毒螫,无论谁做总统,全是一样,我是丝毫没有成见的。”大家听总统发了这一套冠冕堂皇的伟大议论,当然没的再说,当日便给北京去回电。对于优待条件,完全同意,并很赞美清太后禅让的盛德,不愧女中尧舜,唯必须于三日内,将禅位诏书,宣示中外,以安人心。项子城接到南京电报,知道大事已妥。至于北方武人,原是不成问题的。他马上便邀请双仁、拉同到他宅中,将电报给两人看看,请他们去见皇太后,面奏一切。
  两人拿着电报,先见恩王、醇王。醇王主张,按照两国定条约的款式,缮写满文、法文、汉文各一份,请皇室与中华民国政府,各执一份,有一天中华民国,便须发生一天的效力。皇太后也赞成这样办。项子城当然无的可驳。果然照这样办妥了。在皇太后既有了把握,便坦坦然命项子城拟了一道禅位的懿旨,自己过目之后,便盖上御宝,吩咐由内阁宣布中外,咸使闻知。这道旨意的大义,不过是说国步艰难,潮流紧迫,全国民心既一致趋向共和,未便再因一人一家之故,涂炭生灵,延长祸乱。况皇上在冲年,更无力抗此大难,本宫因此询谋王公大臣,佥以为禅让之外,别无他法。本宫遂毅然谕令皇上退位,从即日起,将政权交还国民,并责成项子城,暂时代理国务,以全权组织临时政府。自此谕旨发布之后,即为朝廷最后之纶音,从此不再发表上谕,合并声明,咸使知晓,钦此。
  懿旨宣布的这一天,恰赶上是阳历二月十二日,第二天便是阴历的正月初一日,因此贺年声中,兼贺共和。北京城的人民,真个是欢声雷动。内中只气坏了一个人,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是五十九回书中所叙的宗社党健将联星。他当时本在禁卫军中当连长,后来因见冯国华、印长全是项子城的心腹,不肯忠于清室,他满怀气愤,便把连长的差事辞掉了。回到北京来,终日想联络满洲同志,好扩大他那宗社党的范围。偏偏这些人全同他貌合神离,并没有一个肯出力的,而且终日还是恒舞酣歌,以二黄票为消遣。他见了这种情形,当然要满腔郁闷,击碎唾壶。这一天又忽然看见满街上全挂出五色旗来,不觉陡然一惊。连忙询问缘由,便有人将皇太后的懿旨,取出来给他看。他看了不到一半,早就勃然变色,如中了疯的一般,迈开大步,直奔龙子春家里。也不等门房去回,便一直闯入前厅。恰好前厅中高朋满座,正在那里过排《让成都》,好预备度除夕节。联星举目观看,见纯卓先、志仲梯、乌勒春、宾小岑、恒石风、崇静漪一干人,俱都在座。纯卓先因为嗓音洪亮,而且沉着,颇有当年汪桂芬的气味,所以他去刘璋,正在引吭高歌。不提防联星进来,大家才要起立为礼,联星连睬也不睬,一直跑到纯卓先面前,左右开弓,便敬了他两个嘴巴。他本是一个武人,又用了十二分气力去打,果然当场出彩,打得纯卓先顺着嘴角直流鲜血。崇静漪同乌勒春,赶忙上来拉劝,宾小岑却吓得躲在墙角下抖衣而战。纯卓先贸然挨了这样苦打,他哪肯甘心,便瞪眼道:“姓联的,你这是成心欺负人啊!我唱我的戏,与你有什么关系,你硬来打我。”联星骂道:“没有心肝的亡国奴!我打死你,不过臭一块地。你还敢挣扎吗?再打你几下看看。”说着便又扑过来要打,大家忙拉住他,说你先消一消气儿,有话慢慢说,何必动武呢?卓先也少说两句儿,全是自家人,吃点亏不算什么。纯卓先因为有众人在座,决不至再叫他挨打,所以才敢发这假横。其实他心里,真怕联星再打他。如今既有人劝解,乐得借此下台,便气哼哼地说道:“得啦,我冲着好朋友,什么话也不说啦。”此时恒石风斟过一杯茶来,递给联星,说:“二弟,你先喝茶休息休息,有什么话全好说,不必着急。”联星见恒石风过来,益发触动他的牢骚,便朝着石风大声说道:“恒大爷,别人高乐还可以,你也是天潢一派,江山社稷,是你们家的,为什么也这样呢?”石风被问得面红耳热,勉强答道:“老弟,你不要错怪了,愚兄也因为心里难过,无聊至极,不过借此排遣排遣。我们有正事可议,不妨借此收场。你想讨论什么事,只请说吧。”联星长叹了一口气,不觉泪流满面,说:“皇太后同皇上,已经被人逼得无路可走,下旨禅让了。在人家汉人呢,总算报了二百多年的深仇宿怨。好男儿,有志气,我们不能不佩服人家。至于我们满人,衣租食税,世受国恩,难道就这样看着,甘作亡国的贱种吗?我们几个人,当初既会发下誓愿,组织宗社党,图谋兴复皇室,如今大清已经亡了,正是我们卧薪尝胆,策划一切的时候,莫不成唱几句《让成都》,就算把天下让给人家,从此再不闻问了吗?”联星侃侃而谈,自以为发出这样义愤激烈的言辞,总可将在座诸人激动了。谁知他说过以后,这些人干瞪两只大眼,你瞧着我,我瞧着你,竟没有一个搭腔的。这一来可把联星真恼了,冷笑了两声,说:“我联星万没料到,你们这一群人,全是毫无心肝的亡国贱种。可惜我当初同你们在一起,组的什么宗社党,简直是投身于鸟兽之群。如今还来寻着你们,简直是自己瞎了眼。好好,你们唱你们的票戏,我打我的主意,咱们划地绝交,从此不必再通闻问了。”他说完了这话,迈步便走,连头也不回,一直出大门去了。
  这些人也不拦,也不留,眼望着他走后,才喘过一口大气。纯卓先说道:“嘿,你们看,世界竟有这样的傻蛋。当日办宗社党,不过是借题目,敲亲贵几个钱花花,他竟认起真来了。这两个嘴巴,打得我腮帮子全浮肿起来,真是哪里来的晦气。”宾小岑道:“不要说啦,你们这一打架,又几乎吓得我屙出屎来。”崇静漪大笑道:“到底还是小岑的屎真有胆量,有魄力,一遇着打架斗殴,它就先要挺身出来。也不用它帮凶,那打架的,只要闻着它的味儿,只怕就得退避三舍。”龙子春忙拦道:“静漪兄,不要再说这些刻薄话了,咱们还是议正事要紧。如今大清已经逊位,咱们在旗的朋友,直然成了无主孤魂。将来革命党来到北京,要借端凌践我们,我们岂不是甘受其苦。据我看,必须想一个思患预防的法子,趁着今天大家全在座,赶快研究研究吧。”志仲梯道:“咱们大家运动运动,投到项宫保那里,这是顶保险的办法。因为他是继续皇室第一个有权的人,我们给他当一份差使,总不致再有危险啦。”仲梯的议论尚未发完,乌勒春先摆手道:“不成,你是不知道,那项子城嫉视旗人的热度,比革命党还高得多呢,他焉肯要我们这一群人?不必做这种妄想了。”龙子春在一旁点头,说这话一点也不错。况且项子城同我还有仇:当日我同铁木贤定计刺杀他,可惜没有成功。后来他用种种手段侦探,知道这件事是我主谋,他不但不报复,反倒见好于我,派我到上海充和议中的满人代表。知道我在议席上,必要替皇室力争,便借革命党的手,把我刺杀了,好给他报仇。哪知我始终不发言,幸逃毒手。如今难道还自投罗网吗?仲梯道:“依你们怎样办呢?”纯卓先此时在一旁,只是点头微笑,大家便注意他,有多一半同声问道:“看神气,卓先兄一定有什么高妙主意,你就快说出来,不必净看着我们打嘴仗了。”
  纯卓先见大家这样问,还故意作态,说主意倒有,只怕未必高妙。大家又催道:“管他高妙不高妙呢,你先说出来,大家参酌着看。”卓先笑道:“这个主意,非由我发起,是不能成功的。但是我可不能白效力,你们大家必须先凑集一笔运动费,完全交到我的手里,我才能告奋勇去效劳。”崇静漪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见卓先如此拿捏,他满怀的不痛快,便冷笑道:“好好,你主意还没说出来,就想敲竹杠,也未免太难了。”志仲梯太胆小,生怕他两人闹僵了,卓先不肯发表他那锦囊妙计,便插口劝道:“静漪兄,别打哈哈,咱们议正事要紧。卓先,你倒是快说,那笔运动费在我身上,决然跑不了你的,还不成吗?”卓先道:“你们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处在目前这种时势,第一得会看风头,看准了那一边风硬,赶紧就得顺风转舵,要等着翻了船再打主意,那时可就算晚了。如今皇室已经退位,就表面上说,总算是革命党主义战胜,就是项子城也不能不敷衍人家。我们既不能投身项子城,何不投身革命党呢?”他才说到这里,龙子春脱口问道:“我们同革命党是仇敌,能够投得进去吗?”卓先哈哈大笑道:“这件事你可猜不透了。我纯卓先当年奉了敬王之命,到日本托名留学,暗做侦探。自到东京以后,第一步便入了同盟会。什么孙中山、黄克强、张博泉、宋樵夫,这一班革命伟人,哪一个我不曾会过?并且我当着他们,大骂满清皇室,自己情愿担任北京革命的急先锋,为同盟会出力。每逢说到激烈之时,我便痛哭流涕。当时把他们全蒙信了,一律赞成我是有志之士。因此我探得他们的秘密计划很多。后来回国,虽然露了马脚,但是我不过是一个微末职员,在他们并不十分注意。况且我探听得南京的党部里,很有我几个同学,如今全当权得势。我趁着这机会,如果给他们去信,说清室逊位,我在暗中怎样出力,他们总可有几分相信。便乘此机会,要求在北京设立同盟会支部。那时支部成立了,我总不能当选会长,交际股的总干事一定跑不了我。我把你们大家,一个一个地全拉进去。咱们有这样的护身符,不但革命军不敢欺负,就连项子城投鼠忌器,也不至再同我们为难了。再进一步说,这还是一条升官发财的捷径呢!将来民国成立,第一步就得办理国会选举,咱们完全包过来,不但有了钱花,又取得一个议员的头衔,同大总统全可以平行,有多么荣耀呀!”纯卓先这样高谈阔论,把在座的人也全说得眉飞色舞。正在得意之际,忽然从客厅门外,飞进一样东西来,银灿灿绕眼争光,直奔大家座位。卓先“啊呀”一声,说不好,有炸弹,吓得众人扭头就跑。若问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 使酒骂座吐气伸眉 调将遣兵惊心动魄
  天下事真是凑巧,凡人当得意张狂之际,信口开河,不知说些什么,才觉得称心如愿。哪知在这时候,必要发生出一点意外的反动来,把那说大话的人,吓得亡魂失魄,就连左右旁听的,也跟着他交了连带影响。这种事习见不怪,仿佛是造物对于人,不许他过于骄矜盈满,随时随地,要加以警戒似的。纯卓先正在演说,他与革命党怎样接近之际,大吹法螺,连在座诸人,全听得津津有味。不料正当此时,飞进一个似是而非的炸弹来,不偏不倚,恰恰冲着卓先的头顶而过。这一来,把那位精神越发口若悬河的纯卓先,吓得叫了一声“哎呀”,立时趴伏在地,直向桌子底下乱钻。其余诸人,也有向外跑的,也有向床底下钻的,也有藏在门后头的,登时乱成一团。却听得厅房门外,一阵哈哈大笑,紧跟着进来两个人,众人越发害怕,以为是刺客呢。哪知抬头一看,不是刺客,却是他们的同志,一个是文伯泉,一个是管天下。这两个人从前因为合谋敲诈兴贝子,没有成功,后来管天下拐了伯泉一身衣服,连影儿也不见了。他跑到天津去唱新戏,很出了几天风头。后来因为得罪了杨仲林,几乎把性命送掉。还是亏了谭叫天,口头上积阴功,这才保全生命,驱逐回籍。他到了北京仍然是胡吹滥嗙,借着外省革命独立的机会,到处吓吓人。大则蒙几个钱花,小也可以蒙几顿饭吃。这一天恰与文伯泉不期而遇。伯泉看见他,立刻心头火起,跑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恶狠狠地骂道:“肮脏泼皮,白吃贼,我看你今天还跑到哪里去?快还老爷的衣裳,不还我,我就是打你!”伯泉来头这样凶,哪知管天下却行所无事地笑道:“文大哥,久违久违。小弟寻你几天寻不着,却在这里路遇,真是巧极了。你先不要提衣裳不衣裳,那全是小事一段。我如今给你报个喜讯,咱们发财的机会又到了。”伯泉冷笑道:“你趁早儿不必再闹这一套,我不是财迷心窍,也不是三岁的孩子,由着你的性儿耍弄。你今天不还衣裳,我先把你剥一个光臀,给大家看看。”管天下仍然是不着急,说大哥你剥我也可以,但是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怎好意思的呢。咱们先寻一个背静去处,然后由你的便,还不成吗?伯泉狠狠地说道:“好好,横竖跑不了你。你说上哪里,我便随你上哪里。”管天下向一旁看了看,说这不是致美楼吗,咱们上他楼上的雅座,又洁净又严密,你看好不好呢?伯泉心里想,你这小子又想吃我,今天可决然叫你吃不上了,便哼了一声,说:“好,走吧。”两个人跑进致美楼,在楼上寻了一间雅座。堂倌问他们吃什么,管天下说:“你先沏一壶小叶茶来,我们先喝茶,等吃饭时候再叫你。”堂倌应声去了,少时沏上茶来,慢慢退出。
  这里两人,始而还吵了几句,后来越说越投机。管天下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来,给伯泉看。伯泉看了,点头咂嘴的,似乎表示十分赞成。此时两人的神情,已经透着格外亲密了。管天下又挑着大拇指,说这事全在小弟身上,保管水到渠成。我们借这机会,先发一笔小财。伯泉道:“你对于前途这封信,是怎样回复的呢?”管天下道:“这事当然是得大大地吹气。我回信上说,所有满朝亲贵,自醇王、恩王以及众王公贝勒,目前全聘我充当顾问,我说话他们没有不肯听的。如今于游说之中,加以恫吓,保管十拿九稳,可以成功。只有他们的妻子家人,必须花钱买一买,也好随时催促,叫他们进宫去撺掇皇太后。这是必须用钱的,请你先少汇一点款子来,作为零星点缀之用。料想至迟正月十五前,必可汇到。小弟对于这件事,本是严守秘密,不肯告诉人的。后来想到伯泉大哥,同我是管鲍之交,怎好瞒你。况且我的信上,也曾提及大哥,将来成功,我们全是一个台板上的人,事前更得商量商量,临时也好取一致行动。”管天下这一席话,把个文伯泉说得心花怒放,登时消尽前嫌引为知己。两人在致美楼中,大吃大喝。吃完了,仍然是伯泉会账。从此两人又形影不离了。
  这一天,腊月三十日,伯泉约会管天下在他家里度岁,偏偏这一天就恰恰赶上皇太后颁布逊位诏书。管天下见了,欢喜得手舞足蹈,向伯泉说:“这一来,我们可有了把柄了,总不是空口说白话,向他们要钱。据我想,这笔款子,一定可以提前汇到了。”伯泉皱眉道:“话虽这样说,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今天咱们过年,只剩了几块钱,还有好几百块钱的账主子,这事可怎么了呢?”管天下想了想,说不要紧,我有一条妙法:“咱两人何不到龙子春家里去?他们一班票友,正在过排高乐,咱们也临时加入,就便向他们借几个钱。他们要肯借,咱两人便回家过年;他们如不肯借,咱们便搅他一天一夜,索性连家也不回,账主子怕他什么!大哥请想这主意好不好?”伯泉鼓掌赞成,说:“果然妙,果然妙,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吧。”好在伯泉住家,同龙宅相离不远,也不用坐车,两人步行来至门前。恰赶上联星走的工夫不大,街门不曾关闭,也不用叫门回话,便一直地走进来。纯卓先正在高声演说,两人隐身在厅房门旁,听个正清。管天下见他吹得那样酣畅淋漓,不觉有些气愤。偏偏他手中拿着一包二十支软锡包的三炮台烟卷,不觉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慢慢将锡纸撤出,裹在烟卷包的外边,团成了一个圆蛋,先朝着伯泉使个眼色,然后报轻轻掀起门帘,底下用脚向门槛子上一踹,上边却撒手扔“炸弹”。卓先正说得天花乱坠,忽听“当”的一声响,紧跟着飞进一枚光亮亮的东西来,直扑自己顶门。他“啊哎”了一声,说不好,有炸弹,忙一矮身子,钻到桌子底下去。其余众人也都吓得惊慌失措,乱跑乱钻。此时一掀帘子,却进来两个人,哈哈大笑。说:“像你们这种鸡毛凑掸子,还想联络革命党呢!一个烟卷盒儿,连你们的屎全吓出来了。”众人一看进来的两个,全是熟人,这才惊魂略定。纯卓先从桌子底下又钻出来,拉着管天下骂道:“我猜定就是你这坏种。”管天下大笑道:“你真会猜。你要猜出是我,就不往桌子底下钻了。”龙子春在一旁埋怨道:“你们哪有这样开玩笑的?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家全跑到我这里来开心。我龙子春竭诚招待,自问总算对得起朋友,结果还叫我担惊受怕。这真是哪里来的晦气呢!”龙子春这一套话,隐含着是把在座的人全怪下来,大家自不便久坐,一个个全告辞去了。文伯泉跟定了恒石风,管天下却拉了乌勒春,全是张口借钱,没钱便到他们家里过节去。在这时候,谁敢招惹他们,到底由石风拿出五十块钱,乌勒春拿出三十块钱,借给文、管两人,这才把他们开走。
  第二天就是新正月初一。彼时北京的香厂,还是一片空地,并未起盖楼房,每逢到了新年正月,从初一到十五,这半个月为香厂开放之期。各茶摊在露地上搭起席棚来,栉比云连,一家挨着一家。其余摆杂货摊的,摆古董摊的,摆书帖字画摊的,也很不少。至于最时髦的小生意,是卖纸鸢,卖琉璃喇叭,卖氢气球,卖小孩玩物。还有各种食物,如糖葫芦、豌豆糕、油炸糕、豆汁粥种种,也都触目皆是。并且还都不少卖钱。因为游人是很多的,不但南城外的住户商家,红男绿女,结伙成群,全要到香厂去出出风头,甚至连东西城及后门一带的旗人,也不辞远路跋涉,特特地要去逛香厂。那些旗下的妇女,一个个梳着大拉翅头,脸上擦着极红胭脂,两只脚登着高底的花盆鞋,身上穿着时色的旗袍,外罩着极长的大坎肩,轻摇缓步,在香厂一带闲遛,招得一班轻薄少年,在后面跟着起哄。这便是彼时香厂的风光景色,作小说的,也没工夫去细细说它。如今单说纯卓先在除夕这一天,出了龙子春的家门,预备回自己家去,不料冤家路窄,半路上却碰见一个人。彼此一照面,倒把卓先吓了一跳。原来此人正是《京都日报》的经理金戈二。卓先本来怕他,后来又因为计陷田念壬,益发与戈二结成恶感。如今不期而遇,要想回避,也来不及了。况且金戈二已吩咐停车,意思是要下来同卓先周旋。卓先只得也停住了车,先走下来,朝着戈二深深请了一个大安,含笑问道:“二弟一向可好?咱们久违得很了。”戈二也笑着说:“一向少给大哥请安,知道你为国贤劳,实在没有工夫。幸喜如今大局定了,小弟正想约念壬同大哥到一处谈一谈。今天真是巧遇,大哥静候我的请帖吧。”几句话说得卓先涨红了脸,只得嗫嚅答道:“好好,我也正想同念壬哥聚一聚,但是怎好扰二弟你呢,还是由我做东道吧。”戈二笑道:“不必客气,您就候请吧。”两人拱手作别。卓先在路上,越想越不是滋味。那金戈二不是好缠的,我要扰他这一顿饭,只怕有些克化不开,还是先想主意,同他们和好,不必再结这冤家了。他回到家中为此事发愁,一夜也不曾合眼。后来高低想出一个主意来,说我何不寻丁元珍去,他同金戈二、田念壬全是至好,跟我的交情也不薄。况且当日我得罪金、田,就因为在他的报上,登了一段广告。解铃还是系铃人,如今只请他出面,给我们三个人和解和解,这事也就完了。好好,就是这样办法。他打完了主意,第二天正月初一,借着拜年为名,便去寻丁元珍。见面之后,便把来意说知,并且恳切地嘱托了一番。元珍慨然应许,说好在全不是外人,一切在我身上,必定能使你们恢复旧交,不留一点痕迹。明天过午两点钟,我在香厂第三座清真茶棚候你。好在粮食店聚兴羊肉馆,是做连市,我们晚饭,就在那里去吃,作为我给你两家圆场。纯卓先见元珍慨然应许,心中说不尽的快活,以为这一场天大是非,从此可完全消灭,便再三致谢而去。
  哪知丁元珍却是别有怀抱:他自从田、纯交恶之后,无意中被卓先利用他的报纸,作为陷害念壬的利器,心里是时时刻刻引为遗憾,总想要借机会,替念壬出一口气才对得起朋友。万没料到,纯卓先自投罗网,竟自寻了元珍来,托他疏解这个冤家。元珍听了,真是恰合孤意。当时不动声色,把卓先稳住了,满应满许替他办到。等卓先走后,却派人将金戈二请来,彼此闲谈了几句,便说到清廷已经逊位,不知纯卓先这一干东西,还打什么主意,也该轮到我们报复报复了。金戈二随将路上怎样遇见他,怎样同他交谈,怎样当面约他,同念壬到一处吃饭会面,他脸面上怎样发现一种羞惭畏惧的神气,详详细细,对元珍说了。元珍听罢,不觉跳起来,拍着手儿哈哈大笑。说怨不得呢,原来是被你老弟吓坏了,要不然,怎能这样虔诚,新年初一就跑来给我拜年。戈二忙追问什么经过,元珍也把方才的事说了。戈二道:“你真好意给我们俩造圆场吗?”元珍摇头道:“底下还有文章,我是预备替你们出气,并不是打算给你们圆场。但表面上不能不说圆场的话,要预先泄露一点,临时他还肯去吗?”说到这里,便附在戈二耳旁告诉他如此这般。戈二笑道:“果然痛快!撒酒疯本是你的拿手戏。上回我们也说过,这一次倒要洗耳静听了。”元珍道:“他从前的丑历史,我虽然知道,还不甚齐全,你同他住得相离不远,倒要请教呢!这好比是说戏,就请你抖着包儿,传授给我吧。”戈二毫不客气,把这位纯先生当日由破落子弟出身,怎样在赌博场上被人剥得精光。后来怎样因输急了,去做小偷儿,因为偷人的表,被人拿住了手腕,打了一个贼死还送到官厅,押监半年。出狱以后,洗手不做小偷儿事业,谋了一个蹲儿兵。后来又在南营中充捕盗兵,终日同一班偷儿小绺,在一处鬼混,凡小绺得来赃物,先得交给他伙分。这样混了几年,居然拔升为小队长。那时正赶上敬亲王做民政部尚书,想要侦探国外革命党的踪迹,便从各队长队兵中选拔。纯卓先因认识字,说话举动又很机警,敬王便挑上了他,特给官费,到日本东京去留学,专门学的是警察,就便侦察革命党的来踪去路。他去了二年,成绩很是不坏。每一个月,总有三五封信,向敬王报告,又故意张大其词,说革命党在海外羽翼怎样多,势力怎样大,所有留学回国的人,多半靠不住。他这样一鼓吹,明着是为自己邀功,其实暗中却为革命增加了不少助力。
  戈二说到这里,元珍问道:“这是什么缘故呢?”戈二笑道:“二哥,你怎么连这一点道理还参不透。你看满清近几年来,防家贼的手段,有多么严密,军权是他们掌着,财权是他们掌着,甚至连教育权也是他们掌着。这还不算数儿,各省的疆吏,自是出了缺,就补满人,至于总督兼圻,尤其非满人莫属。在他们这样办,自以为手段高强,可以保住子孙万世之业了,其实骨子里正是促成革命一种极大的反动力。就以武汉起义说吧,若非祥呈在那里做总督,无论如何也不能发生得那样快。纵然发生,也未必一举成功。你要溯本穷源,纯卓先的侦探报告,能说与革命无功吗?”两人说到这里,全都哈哈大笑。戈二又接着说:“他毕业回国,敬王颇加赏识,便派他为民政部侦探,还兼着西城习艺所所长,每月有三百元的薪金。这小子本是一个穷地痞出身,一旦升官发财,就常情而论,必定要趾高气扬,目空一切了。哪知他的面目却非常和平,见人说话,又非常客气。不知道底里的,还认着他是大好人呢。其实这小子心地极阴险,手段极毒辣,栽赃害人,诬良为盗,什么没天良的事,全做得出来。谁要同他交朋友,迟早总得受他的害。真不愧是笑里藏刀,如鬼如蜮。我们弟兄,以后总要远着他才好呢。”元珍道:“我不怕他,明天你看我给他不下台。不把这小子骂一个狗血淋头,他也不知道我丁元珍的厉害。”两人直说到日落天黑,戈二才告辞去了。
  第二天午后,元珍先到香厂茶棚里候着。果然不大工夫,金戈二同着田念壬、余两吾,说说笑笑地步行而来。元珍迎出茶棚以外,把三人让进来,坐在一张桌上。茶博士小马见是丁二爷的朋友,格外伺候得周到,每人沏过一个大盖碗来,全是双窖极品的小叶茶,手巾把一个跟着一个地向上递。余两吾是一位心直口快的朋友,先笑向元珍道:“新年初二,二哥就开张请客,小弟听见了,以为这是财神宴,万不可以不赴。因此没等请,便跑来做不速之客,想来二哥一定很欢迎吧?”元珍笑道:“欢迎是当然的,不过这一次财神宴,乃是武显财神,喝多了就许要起打。你自不害怕,就请加入,不然还是远远躲着的好呢!”两吾笑道:“小弟生平,最欢喜的就是打架。今天这财神宴,我更要跨虎光临,做一位赵玄坛,怎能够躲着呢?”两人正说着,忽听茶棚外远远一阵笑声,又有人大声喊道:“这个玩意儿特别,才真是庆祝呢!”大家举目向棚外观看,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衣服很是漂亮,头上戴着一顶貂帽,帽檐上却系着一个很大的氢气球。球是深红颜色,上面有几个很大的白字,乃是“中华民国共和万岁”。这个球离他头顶有四五尺,飘飘荡荡的,随着他走,老远看着,倒很有个趣儿。后面跟着许多小学生,拍掌欢笑。那少年洋洋得意的,直走过茶棚去。元珍道:“这个点缀得很好,要不然,偌大北京城,对于这样光复汉族、改建民国的大庆典,连一点儿表示全没有,也未免太难了。”金戈二道:“你不要抬举他了。这孩子懂得什么叫庆祝民国。他是我朋友的一个侄子,现在中学读书,也不好好地上学,终日同着一班在旗子弟鬼混,专讲走二黄票戏。今天不过借这氢气球出出风头,竟招了这许多人,跟着他捣乱,真也可笑极了。”田念壬道:“二弟,你也不可这样说。小孩子能知道庆祝共和,也是一件可喜的事。较比咱们北京那些麻木不仁的老腐败,还强得多呢。”
  戈二才要答言,忽见远远地来了两个少年,全穿着枣红库缎的皮袄,宝蓝库缎巴图鲁坎肩,镶着库金边,横着一排金纽绊,头上全戴着貂皮困秋帽子。两人手拉着手儿,走得风快,转眼已来至茶棚前,看神气是想进来喝茶。抬头看见丁元珍,点头微笑。元珍喊了一声,你们进来喝茶。两人回说请吧,便走过去了。余两吾问道:“这两个孩子,看着很眼熟,倒是谁啊?”元珍笑道:“这是《杀子报》中两个主要角色,今天特特跑来显魂。大概许是因为清帝逊位,宣布共和,《杀子报》的故事已经应验了,从此用不着再唱那出戏,今天趁着有闲工夫,特来点缀点缀风光。”两吾道:“你说了这半天,他到底是哪个呀?”元珍道:“那不是三庆园中鼎鼎大名的台柱子小桃红、小吉瑞吗?去年崔灵芝唱《杀子报》,小吉瑞去官保,小桃红去金定,你不是也去听过吗,怎么才过了一两个月,就不认得他们了呢?”两吾道:“上妆同下妆,当然不能一概而论,何况又是一面呢。”金戈二道:“你两人先慢谈,听一听这是哪里来的哭声。”大家侧耳细听,果然远远有号啕之声,并且哭得十分惨切。元珍道:“这真奇怪极了,今天新正月初二,并且又是庆祝共和,谁有什么伤心的事,值得这般痛哭。”正说着,哭声已由远而近,大家为好奇之心所驱使,不等哭到眼前,便一齐起身,走出茶棚外观看。远远见一个人,穿着一身孝服,头顶一尺多高的白帽子,身上的白衣,又肥又大,手提着一根哭丧棒。走一步号一声,嘴里还数数叨叨,也听不清说些什么。后面跟定一群人,也有哭的,也有笑的,也有点头赞叹的,却倒没有鼓掌之声。少时已走近第三茶棚,田念壬的眼快,“啊呀”了一声,说那不是盛疯子吗?紧跟着余两吾也说,果然是盛世音,我们躲他远着点吧,提防叫他缠住,可真不了。金戈二道:“没要紧,有我呢!咱们倒看他是为什么装疯。”正说着,忽听盛疯子高声喊道:“大清亡了,宣统皇帝死了,我盛元世受皇恩,今天是给皇上穿孝。哎呀皇上呀,哭一声宣统爷,我叫一声大皇帝,项子城篡位把你赶,我的皇帝啊!”他学着刘鸿声唱《斩黄袍》的腔调,高唱起来。本来他的嗓音洪亮,又兼他这一次举动,并非游戏,实在发于至诚,因此沉痛激昂,大有响遏行云之致。此时在茶棚一边的警察,听他唱出项子城来,生怕自己担不是,便过来干涉,说:“先生,这是中华民国的首都,并且今天庆祝共和,不应当有此举动,请你把孝服脱了,不要哭不要唱啦。”盛元正在唱得淋漓尽致,忽见警察过来干涉他,不由得勃然大怒,恶狠狠地,啐了警察一脸唾沫,戟手骂道:“我把你这丧尽天良的狗,你不是旗人吗?你不是吃钱粮长大的吗?你懂得什么叫中华民国吗?你护着项子城,想给他当狗毛也够不上,不过当狗爪子底下的臭泥。老爷高兴哭就哭,高兴唱就唱,你管得着吗?趁早儿给我滚蛋,别惹老爷兴起,打你这块狗泥。”警察挨了他这一顿臭骂,哪里肯依,一把拉住他,非上区不可。
  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忽见来了一辆极华丽的人力车,到第三茶棚前停住,跳下一个人来。警察忙朝着他举手行礼,这人连睬也不睬,倒冲着盛疯子含笑拱手,说世音大哥,你何苦又装这种样儿。盛世音正在发疯,同巡警口角,忽见有人向他拱手,并称他为大哥,连忙注目细看。哪知他不看犹可,一看这眼前站立的人,立时怒气填胸,举起手中的哭丧棒,泰山压顶似的,就是一棒。卓先出其不意被他打个正着,幸而这棒是秫秸扎的,打上虽然疼痛,却不致伤筋动骨。卓先捂着头,山嚷怪叫,说我好意替你解围,你怎么倒打我呢?巡警快把他送到疯人院去吧,别放他在大街上惹祸了。盛世音哪里肯服,仍然舞动他的哭丧棒,向卓先乱打,口口声声,骂卓先是卖国贼,丧尽天良的。你假充宗社党,眼看着大清丢了天下,袖手不管,还满街上出风头。像你们这种寡廉鲜耻、投机做贼的狗,就是打死你们,也不为过。巡警过来干涉,他索性连巡警一齐打。实在闹得不可开交了,丁元珍同金戈二一同出来。盛世音见着这两个人,才不言语了。高低由戈二劝着,叫他把孝服脱去。好在那孝服是用纸糊的,一扯就碎。元珍掏出两块钱来,递给世音,请他到天桥去买一醉。世音接钱到手,也不说一个谢字,摇摇晃晃地便去了。
  然后由丁、金两人,将纯卓先让到茶棚里边,与田念壬相见。卓先一见念壬,立时良心发现,臊得满面通红,同醉后的钟离大仙差不多了。抢行两步,朝着念壬深深请安。请过安又紧紧握住念壬的手,嘴里连说大哥一向好,小弟实在抱愧对不住对不住。念壬坦坦然不动一点神色,说:“二哥这话太可笑了,我们自己弟兄,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余两吾接口道:“算了吧,以前的事,谁也不许再提。我们趁着良辰美景,正好寻些个赏心乐事,快快入座喝茶。”又吩咐茶博士,另换新茶,特特把念壬同卓先让到上首两个座位上,丁元珍在下首座位上,看着卓先嘻嘻地笑。说纯二哥,你今天来得真不凑巧,怎么就会同盛疯子撞到一处了呢?那个魔鬼,可真有点不好缠啊!卓先道:“谁说不是呢,若非你二位出来解围,我不定还得挨他多少哭丧棒。”元珍道:“据我看,挨几下哭丧棒,倒算不得什么,最可怕是他口口声声说你是宗社党,这要叫项子城的密探听见,还得了吗?”一句话把卓先说得毛骨悚然,只好强作镇静,说:“没要紧,谁是宗社党,谁不是宗社党,也决非空口可以诬陷的,何况他是一个疯子,谁能信他的话呢?”金戈二道:“卓先哥,据小弟想,你的话,不能这样说啊。大丈夫做事,得要磊落光明,无论好坏,自要认定了一个宗旨,一线到底,永久不变,那才称得起是英雄好汉。纵然这件事做不成功,大家也要原谅他的苦心,后世也要景仰他的遗志。所谓特立独行,至不济畸人传中,也可占一席位置。倘要朝秦暮楚,昨李今张,纯随风头势力为转移,本身并没有一点宗旨,今天保皇,明天又革命,那简直就不是人类,不过如粪坑里的苍蝇,阴沟里的老鼠,终日哄哄乱乱,尽逐臭的能事而已。我想卓先兄从前既投身宗社党,与我们这些讲革命的誓不两立,当然要坚持到底,百折不回。纵然彼此不同道,我们也未尝不佩服你的热心毅力。如今清廷才下逊位之诏,这正是你们宗社党卧薪尝胆之秋,你怎么就说出这样话来,仿佛同宗社党风马牛不相及,这也未免太难了。”戈二这一席话,分明是指着脸骂人。可怜纯卓先,又羞又怕,连头也不敢抬,半晌答不上一句话来。丁元珍在一旁只是嘻嘻地笑,田念壬却默默无言,唯有余两吾性好诙谐,见他两人僵在那里,便打诨凑趣,说:“金二弟,你是开通人,怎么说起愚话来了。常言说,识时务者呼为俊杰,况且生在这种年头,尤其得脖子后头长眼,脚板底下生毛,才能够攸往咸宜,投无不利。要照你所说,抱定一个宗旨,至死不变,那简直成了呆蛋啦,还能够飞黄腾达,做一位崭新的人物吗?叫我看,卓先这种态度,是最合乎新潮流的。我们大家,得要效法人家才对,怎么倒奚落人家呀?”余两吾这一拥护,闹得卓先更不得滋味,简直有点坐立不安了。丁元珍一看,心说不好,他们这样开玩笑,倘然把卓先挤对跑了,我的种种预备,岂不白费?想到这里,看了看手表,已经快交四点。此时天气还短,四点钟已经落太阳了。元珍便笑着说:“天不早啦,咱们到粮食店聚兴馆去吧,去晚了不看没有座儿。”戈二道:“新年正月,何至没有座儿呢?”卓先道:“你不要这样说,现在前门外住的官僚政客很多,他们全是为投机来的,多半不带家眷,赶上新年,哪个不到饭馆子去吃饭。因此做连市的,全得了好买卖。咱们这时候去正好,不能够再晚啦。”在纯卓先这种说法,完全是因为自己身陷重围。金、余两人,直好比说相声的,一个逗一个捧,一句比一句来得刻薄,全是朝着自己挑战,自己却又无言可答,简直闹得置身无地。乐得借丁元珍约请的机会,自己帮两句腔,好借此岔开金、余的话头。幸而两人也倒识趣,不再说什么了。元珍掏出两块钱来,递给茶博士,说余下的全赏你们吧。茶博士再三致谢。
  五个人缓步出了茶棚,好在他们个人全有包车坐上去,不大工夫,便来到聚兴馆。一直上楼,堂倌见丁二爷来了,赶忙过来招呼,将大家让到两间极宽敞的雅座里,先沏茶,递烟卷,张罗一切。这个堂倌名叫小桂,系满洲旗人,年纪在十八九岁。天生一副好面孔,只新剪的发,前边长长了,向后一拢,又用些香水生发油之类,漆黑光亮,真仿佛未出阁的少女。更兼他千伶百俐,无论甚样闹手的座儿,他总能伺候得舒舒贴贴。因此来聚兴馆吃饭的,无人不欢迎小桂。丁元珍尤其爱惜他,每逢来吃饭,总是一块八毛的格外赏钱。所以元珍一来,别的堂倌也不上前,总是小桂招待。这一回恰赶上新年,元珍同人来吃饭,小桂见了,真如迎着活财神一般,前扑后拥那一份殷勤,难以言语形容。元珍说:“我们茶是喝足了,赶快地摆桌喝酒。”小桂应道:“嗻嗻,是是。”转眼摆满了一桌子干鲜果品,各样冷荤,五大壶女贞陈绍,全都温热了,每位一壶,这是丁元珍请客的老规矩,每人把定一壶,主不敬客,客也不回敬主人。多喝少喝,全凭各人的量,随意畅饮。这种喝酒的法子,凡被请之人大半欢迎。丁元珍的酒量,本来非常之大,但是他可轻易不喝,十回总有九回,是以茶代酒。倘然这一回要是喝酒,内中必有缘故,不是有什么愁烦不了的事,便是有欢喜开心的事。自把酒杯举起来,隔年的老陈绍,至少也得喝上四五斤。他是越喝气越壮,汗越流,话越多,高谈雄辩惊四筵,大有焦燧的气概。只是有一样不好,座中要有他不欢喜的人,他必要借着撒酒疯,痛骂一顿。并且这种骂法,真极尖酸刻薄之能事。说一句笑话,下一个字眼,就能使对方无地自容,恨不寻一个地缝儿钻进去,也解不了当前的耻辱。有一个叫何占一的,跟他在一个桌上吃饭。也是活该,恰赶上他放量痛饮。何占一本是一个当侦探的,并且资格很老,在侦探界中,颇负时名。那时恰赶上项子城在北京当权,终日逻骑四出,凡是民党中有反对他的,大半难逃毒手。专养着一班侦探,上九天,下九渊,专门与民党为难。内中手段高强的,固然很多,滥竽充数的,也不为少。当这时好点很立了不少功绩,正在趾高气扬时候,偏偏遇着这个对头丁元珍。他本不想喝酒的,因为看见了占一,不知不觉地心里有些起火,便端起酒杯来,大喝特喝。转眼三斤陈绍下肚,手里还擎着杯子,向在座的人冷笑了一声,说诸位,咱们生在这商战时代,对于做生意、讲买卖,可得加意研究啊。内中有附和的,便说你这话诚然不错,如今商战比兵战还厉害得多呢,我们是得要研究研究。元珍道:“你既然研究过,可知道如今做买卖,卖什么货最为得利?”那个附和的想了半晌,说这个还说不定,横竖吃穿使用,哪一样全有利,但看你会投机不会投机,就可定得利多少了。元珍听了,哈哈大笑,说阁下还懂得投机呢。你果真懂得投机,那吃穿使用的货物,还值得一卖吗?附和的人听了,很诧异的,说这话奇了,要做投机买卖,除去人身上吃穿使用之外,还有什么可居奇的,难道还卖星星月亮不成?元珍道:“你还是不明白,如今最时行的货物,是卖同胞!才卖的时候最便宜,每月二十块钱,就包管出卖。果然货高自然价出头,由二十块涨三十块,由三十块涨至五十块,如今居然值一百块了。这一百块银洋,全是拿同胞的鲜血铸成的。并且这种买卖,也用不着去办货,手指无边取之即是,真是商战中一种特别投机的事业。你如果不信,顺着我的手儿瞧,那一位便是出卖同胞的大商业家。如今已经得到每月一百元的代价了。”原来占一是最近升的侦探队长,月薪一百元,所以元珍就借此打趣他,闹得占一满面羞惭,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借着小解便跑了,从此再不敢与元珍同席。由这一件事看起来,元珍使酒骂座的本事,可想而知。
  今天他同纯卓先坐在一个桌上,本是有意约来,预备大骂特骂,好把胸中愤气,发泄无余的。较比骂何占一,当然更要格外起劲儿。所以他入座之后,什么话也不说,先叫小桂取过一个饮啤酒的玻璃杯来,把陈绍倾在杯中,也不向旁人劝酒,只自己端起来,一仰脖子就是一杯。满满地饮了三杯,方才将杯放下。忽然一拍桌子,喊道:“小桂!你温的这是什么酒,怎么连一点酒味儿也没有呢?”小桂忙躬身回道:“二爷您先消消气儿,这酒是隔过三年的陈绍,气味很醇厚。二爷若还嫌味薄,我再去寻十年的老花雕,您可得稍候一候。”元珍骂道:“放屁!你因为看我们这几个人,全是没有人味的人,所以拿这没有酒味的酒,来伺候我们。你要知道,朋友是朋友,冤家是冤家,这年头没人味的人,固然很多,可也不能一概而论。你把眼睛睁大了,倒看一看我们这五个人里,谁有人味,谁没有人味,自管放胆子说一说,我绝不怪你;你要是不说,却拿这没味的酒来骂我们,我可不能答应。”小桂听他这样,忙赔着笑脸回道:“二爷,你问这个,小的可不敢说。”元珍瞪着眼睛喝道:“什么,你不敢说?我今天非叫你说不可!”小桂道:“二爷一定要问,叫小人看,你们这五位老爷,全是呱呱叫的好朋友,身上放出来的气味,那更是香得很了,全是芝兰、茉莉、玉簪花、晚香玉,芬芳馥郁,能开出十几里远近。二爷,您看这味儿足不足呢?”小桂这一耍嘴皮子,招得在座人全笑了。元珍却沉着脸子说道:“你这又是转着弯子,来骂我们。什么叫芝兰、茉莉、玉簪花、晚香玉,你再闻一闻,内中还有牛臊、马粪、狗屎、鸡尿,比那些鲜花的味道何如?”小桂在一旁只是笑,却不答言。元珍道:“你不要瞎眼瞎心了,你认着我们这五个人,全是老爷吗?内中有当过小偷儿的,你知道是谁?有当过蹲儿兵的,你知道是谁?有当过高等侦探、自残同胞的,你知道是谁?我丁元珍,好汉不怕出身低。当初放过羊,杀过牛,卖过野药儿,如今投身报界,也要假充文明人、上流社会的健全分子。其实我是什么变的,我自己知道,我也决不瞒人。但是有一件,别看我是一个粗鲁汉子,我眼睛里可不揉沙子。认得朋友是朋友,冤家是冤家。谁是叮叮当当的好朋友,我丁元珍绝不敢错待了人家,敢说是心口如一,表里不二。绝不能像你们,拿着朋友当冤家,嘴里说好话,脚底下就使绊马锁,笑里藏刀,酒中置鸩。多年的朋友,一旦翻脸无情,就陷害人家,用尽了阴谋诡计,含沙射影,血口喷人,总想把人家置之死地,心里才觉着快活。人家当患难之时,不但袖手旁观,还要落井下石,其实用尽了心机,也未见得伤着人家一根汗毛,不过自己落个不够人格,叫人背地里笑骂,说某人没有人味儿。似乎这类人,我丁元珍实在瞧不起他。小桂,你怎么样?我想你一定更瞧不起他,要不然,也不拿那没味的酒,来敬这没味的人了。”小桂也不答言,只是嘻嘻地笑。
  少顷,取过一壶温好的绍酒来,说:“二爷,您喝这一壶,味道儿强得多啦。”元珍接过来,也不向杯中倒,也不向嘴里吸。他这时已经把皮袄脱下,只穿着一件青洋绉的小薄棉袄,还把纽扣儿解开,手中的酒,却向棉袄中倾倒,淋淋漓漓,将棉袄裤全湿了。口中不住地说:“好好,我这棉袄,今天也得痛饮一番,算是庆祝共和成功。我把你们这些满清的国奴,这些年可把俺老子压制苦了,在报纸上放一个屁,你们也要干涉干涉。一群无知的亲贵,张口是我们家的天下,合口是大清国的江山,如今你们的天下在哪里?你们的江山在哪里?清不清?清哉清哉!国不国?国哉国哉!哈哈哈,保皇党在哪里?宗社党在哪里?你们倒是出头露面啊?!怎么把脖子缩进半尺去,再也不钻出来啦?你们这些东西,不是自称满洲世仆,随龙进关吗?平常日子吹得呜呜地响,看我们这些人,全是家贼。如今家贼可做了主人翁啦!你们的龙到哪里去了?你们但凡有志气的,就应当攀龙髯,也随着龙驭上宾,为什么也跑出来庆祝共和,假充中华民国的新人物。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当初人家赞助共和,你们在暗地里破坏,还使出人来,同人家捣乱拼命。如今怎么样呢,你们有本事的,杀了项子城,活擒段吉祥,恢复你们的君主专制,那才算是好汉子呢。何必又战战兢兢害起怕来,求这个疏通,请那个谅解,哼哼,没有骨头的东西!怎配同好朋友坐在一个桌上,呼兄唤弟,饮酒长谈呢?!”元珍说到这里,便用手指着小桂,大声喝道:“小桂,你听见了没有?我骂的就是你这混账东西,你不要充傻装愣啊!”小桂笑道:“二爷骂我正是赏我脸,我怎样敢充傻装愣呢。”小桂嘴里虽这样说,两只眼却不住地向席面那四位客人脸上鉴貌辨色。只见那三个人,全是微微地笑,只有一个人,满面通红,大汗珠子从额角上滴滴地向下流,直瞪着两眼,同木雕泥塑一般。在旁边看的人,见了这神气,全要替他难过,当局更可想而知了。小桂心里明白,丁二爷骂的一定是这一位,却拿我做挡箭牌,我乐得给二爷捧捧场。想到这里,便笑着向元珍说:“二爷,您索性痛痛快快地骂吧。我小桂自小儿没有爹娘,是一个没人管的野孩子,大了又不曾受过教育,因此偷猫盗狗拔烟袋,什么没出息的事全做过。二爷您今天骂我,就好比是爸爸教训儿子,您骂一句,我给您磕一个头。您看怎么样呢?”元珍哈哈大笑道:“好小子!你真会寻便宜。我骂了半天,敢情骂的是儿子。我可不愿意要你这样儿子。你做的那些事,连坟地全是被人骂裂了,谁要给你当爹,挨得起这些骂吗?”此时金戈二见丁元珍已经骂得尽兴,挨骂的纯卓先,已经垂头丧气,连一口大气儿也不出了。心里说:天下事适可而止,也不可太过火,别由小桂的性儿,帮着刻薄人了。便正颜厉色地向小桂道:“天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赶紧预备菜饭。我们吃完了,还有进城的呢!”小桂答应一声是,借此下台,到前边去催菜。这里丁元珍也明白戈二的意思,不再说什么了,却直着眼说,我向来没有这样醉过,今天可真支不住了。嘴里说着,身子一歪,便溜倒在地上。戈二忙叫柜上招呼一辆马车来,特派小桂送他回家,自己陪着那三个人吃饭。卓先哪里还吃得下,只喝了两口汤。大家便分手,各自乘车回家。
  第二天,可着一个北京,城里城外,各铺家住户,全高悬五色国旗,像是有什么大庆典,大家不约而同地举行祝贺。细一打听,原来是南京民国参议院,选出临时大总统。十八位议员,只有一人请假,投了十七张票,全场一致,选项子城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这个喜信传到北京,所以警察厅传知商民,叫一律悬旗庆祝。这个临时总统,并不是出于民意选举的,乃是南北一种交换条件。在孙大总统,宁甘牺牲自己的地位,好与项子城合力推倒满清。项子城既借着武人的势力,把清廷吓得下诏逊位,让出君主大权;南京孙大总统,是最讲信义的,见项子城真肯帮助革命,将满清推倒,不用武力解决,免去生灵涂炭,心中很觉着满意,便决定履行条件,改选项子城为临时大总统。授意参议院各议员,一致举他。果然全场一致,项子城以十七票当选。选出之后,便立时拍电报到北京。项子城知道了,自以为所求的目的,果然达到,便也回电到南京,略表谦让之意。紧跟着又商量新、旧两位总统,怎样行授受之礼。孙大总统召集会议,向大家发表意见,说:“如今项子城已经当选总统,要论他的才干,诚然是不可多得,不过他是官僚出身,对于共和原理,民主真谛,未必能十分了解,必须有民党中人,切实地辅佐他,将来政治才能渐入轨道。但是他在北洋多年,所造就的,不是跋扈武人,便是滑头官吏,要再由着他在北京去做总统,不知不觉地,就被这些人包围起来。再加上北京那块地方,乃是千百年皇帝建都之所,一切风俗社会,饮食起居,无一不挂君主的色彩。以项子城那种野心人,放在北京发号施令,既受恶浊空气的熏染,又被腐败官僚的诱惑,敢断将来一定得不到好结果。凡事总要为久远计,防患未然。我是以一片至诚,既要保全民国大局,又想保全项子城个人,以为迁都南京,是一劳永逸的法子。项子城果能到南京来,他那脑筋,自比较在北京清醒得多,当然能与民党合作,这便是国家前途之福。不知你们诸位,以为何如?”众人齐声说,总统眼光远大,荩虑周详,非我等所能及。但恐项子城未必听从,仍然是空言无补。孙大总统道:“这个无妨,我如今给他去电报,请他到南京来,行受任礼。他如果肯来,迁都事便不成问题了。”众人赞成此议,当日便拍电到北京,请项大总统来接任。
  项子城接着这个电报,心中很不以为然,当时也召集了一次会议,向大家发表,说:“孙公一定请我到南京去就任,这是什么意思呢?现放着北京城,是历代元首建都之地,而且各外国使馆,也都在这里,却跑到南京去做什么?你们大家商量商量,可以寻出一个理由来,婉言回复孙公,我是绝不到南京去的。”阮中书首先建议,说:“总统不去是很对了。据中书想,他们请总统到南京,这里边绝不安着好意。因为总统是去接任,万不能多带兵马,当然是轻车简从,才显出民国大总统的精神来。可是南京那地方,乃是革命的势力范围,总统要去了,岂非自投罗网?倘然要发生一点危险,岂不是后悔无及?纵然没有危险,他们只把总统软禁起来,却假借着名义,发号施令,那更成了民党的傀儡,岂不更觉无味?”项子城本是一个多疑的人,经阮中书这样一解说,他心中更认定了南京是去不得的。但是孙大总统的来电,十分恳切,面子上又不好直然拒绝,只得叫大家想一个正当理由,好婉言辞谢。杨志奇献计道:“在这时候,总统不到南京去,是很有理由可说的。因为目前清廷甫经逊位,京津地方,有不少的保皇党、宗社党,在暗中蛊惑军队,还想着伺隙而动,推翻民国,仍然扶保满清,必须总统在这里坐镇,才能压服一切。倘要到南京去,这里出了变故,必至不堪收拾,岂不是前功尽弃。最好是请孙大总统到北京来,新、旧两位总统,面行授受之礼。如孙公实不能来,可以遣派大员,带着总统印绶,来至北京,代表孙公,交代清楚,便也可以接印视事。这种权宜办法,实在是为大局着想,不得不然。如此说话,在孙公也未便过于固执,自然将南京接任的话,就算无形打消了。”项子城点头赞可,说这样立言,很为得礼。就派杨志奇拟了一封回电,拍至南京。第二天又接到南京的电,说是防患未然,所虑甚为周密。这里听见此信,也甚不放心。拟派大员三人,先到北京,恭候项大总统起居,并就便看一看京津情形,再定受任典礼举行之地。特此电商,请项公同意。
  项子城见了这个电报,十分欢喜,立刻叫秘书处回电表示欢迎,并请把所派代表姓名,及启节日期,早日示知,以便派遣专员,欢迎保护,并预备驻节行辕。这电报去了,果然当日便有回音,说派的是汪杜鹃、陈元培、王保惠,准于正月初十日夜车,从南京起身,大约路上没有耽搁,十二日早晨,准可到北京车站。项子城得到这个电报,立时大张旗鼓,传警察厅长朱起秦,同九门提督乌谨,当面吩咐:十二日早晨,有南京三位大员,乘专车来京聘问。这是南北携手的第一步,官府商民,全应当有一种欢迎表示。你们两个人下去,要赶紧预备预备。所有悬灯结彩,铺路扫街,务要格外的风光富丽。至于三代表的行辕,最好就借用东城金鱼胡同拉中堂的宅子,自划出半所来,就够三代表驻节之用了。朱、乌两人下去,哪敢怠慢,立刻照着项大总统的吩咐,传知内外城铺家住户,于十二日早晨,一律悬灯结彩,欢迎南方政府代表。一面又由警察厅派岳大谊,提督衙门派申林,为伺应南代表专门办差委员。这两个人全是著名的干员,对于伺候上差,平日极有研究。如今奉到这种差使,知道这三位代表,乃是项大总统注意欢迎的人,自然更格外讨好。在岳大谊还没有什么,唯有申林心中却有些忐忑不定。因为当日汪杜鹃谋炸摄政王一案,乃是他经手破获的。彼时汪杜鹃是囚犯,如今却做了南京政府的堂堂代表,俨然同钦差一般,自己偏偏又当了这伺应的差使。在汪某倘然要记念前嫌,处处挑剔,与我为难,我这差使,如何还能当得好呢?只得硬着头皮,事事要格外讨好,来一个锦上添花,或者将他哄欢喜了,也许能够消释前嫌。他这样一打算,立时鼓起精神来,把一座拉中堂府铺陈得如仙人洞一般。金鱼胡同的东西口儿,全扎起松彩牌坊来,格外高大,上面用电灯做成“南北一家欢迎代表”的大字。连东四牌楼一带,全是用黄土垫道,净水泼街。拉府的门前,是用红绿彩绸,盘成各式花样,上面全镶着纸花同小电灯,夜间远远看着,尤其美观。至于里面的繁华富丽,那更不需说了。所有代表的住室,内中门帘帐幔铺盖等,一律全是大红缎子平金绣花。至于听差的人役,全挑选二十岁上下、干净漂亮、能够眉言目语的机灵小厮。一切全都布置好了。
  这一天恰是十二日早晨。项大总统特派赵秉衡为代表,到车站去欢迎。所有各部职员,也都前往。并由总统府特备了三辆汽车,专供代表乘坐。要知这时候的汽车,还非常稀少,项子城宅中,仅仅有四五辆,还是外国人赠的。此次特特驾出来,欢迎代表,正是表示格外尊重的意思。还有总统府卫队、警厅保安队、南营游击队、各色军乐队,站里站外,全都挤满了。并且由车站直到金鱼胡同,沿路上全是双岗,真是威仪整肃,气象森严。少时汽笛一声,专车已经开进站中,慢慢地停了。先由车上跳下两个随从的侍卫来,接受欢迎人员的名片,拿上车去。然后传话,请到车上相见。赵秉衡在前面,领着许多人,一同上车。车上的三位代表,也一齐迎出来。汪杜鹃穿着一件灰布羊皮袄,青缎子马褂,头戴便帽,足蹬青布皂鞋;陈元培穿的是蓝洋绉皮袄,青马褂,也是便帽青布鞋;王保惠却穿着一身西服,外罩一件皮外套。彼此见面,握手为礼。赵秉衡说:“先请三位到行辕休息休息,然后再见项总统不迟。”汪杜鹃执意要先去觐见总统,陈、王两人,也说先见总统为是。赵秉衡道:“既然这样,我陪三位一同去好了。”于是大家一同下车,三代表分乘汽车,由赵秉衡、阮中书、杨修三个人陪着,一同来到项宅。项子城亲身迎至前厅,三人一同鞠躬。项子城还礼之后,又挨着个儿握手,笑道:“三位先生,一路很辛苦的,正好回寓休息休息,怎敢劳枉驾先来。如今民国告成,这全是孙大总统二十年革命主义战胜之结果,同诸位先生冒险努力之成功。我项某不过愤汉族凌夷,仅仅立于赞助地位,何德何能,竟承诸大议员,选为一国元首,实在惭愧得很。以后诸事全得求诸位先生帮忙,千万不要客气才好。”汪杜鹃道:“此番清帝退位,改建民国,全是大总统在中央操纵之力。孙公对于总统,非常钦佩。以为开国之始,这总统地位,关系很是重大,非得一威望素著,而且熟于政情国势的,决然不能胜任愉快。以总统从前的政绩人望,居此地位,甚为相宜。不过有一件事,孙公派我三人致意总统:北京这块地方,腐气过重,当君主时代,当然可以作为都城;如今既改民国,所有建设的方略,同以后施政的性质,与从前绝对不同,必须另寻一块好地方,作为都城,才足以振奋精神,刷新耳目,从根本上改善一切。因此请总统到南京接任,就便相度地势,迁都于彼,为中华民国建万年有道之基。这乃是开宗明义第一件紧要的事,务必请总统采纳才好。”项子城笑道:“这件事不但孙公虑及,兄弟也早有所见。兄弟在北京服官数年,时时刻刻,嫌这地方肮脏龉龃。常对朋友笑谈,说北京这块地方,在三十丈以上,没有好空气;在三十丈以下,没有好井水。至于饮食居处习惯,更没有一样不讨人厌的。尤其是一班在旗的人,他们那种面目神气,真令人见之作三日呕。我们如今既改民国,岂能使首都之地,再有这种遗传病。纵然孙公不提议及此,兄弟也要设法迁移,绝不久恋的。”三代表听项子城这样说,无不改容起敬。王保惠道:“适才得聆总统这一套伟论,与孙公不谋而合,真可称英雄所见,大略相同。代表们实在钦佩得很。”陈元培又进一步说道:“我们向来知道总统的为人,是坐而言就要起而行,绝不因循姑息的。这迁都问题,想来用不了几天,便可以完全解决了。”项子城道:“那是自然。不过目前尚有一种难题,想来三位先生尚不十分明了。这北京城地方,本是爱新觉罗三百年奠都之所,根深蒂固,它那一种潜势力,早已深入人心。如今仓促间将它推倒,它那暗中的势力,依然存在。所有宗社党、保皇党,结合一班亲贵,在暗地策划,想要勾连军警,伺机发难。别看这地方表面上极其平静,无形中却是险象环生,伏莽四布。因为有这种关系,早把禁卫军远远调开,却将第六镇曹虎臣召至北京,严密防守。不料这几天风声不好,听说第六镇的下级军官,被他们收买的已经不少。我今天正想叫曹虎臣来,叫他早早严防,别等到临时措手不及。看这形势,迁都的话,恐怕最近期间,不能实现。因为立国之始,根本不宜动摇。这一层还得求诸公原谅。今天难得三位到此,兄弟略备薄酌,作为接风。”遂吩咐在花园暖阁中设席,项子城亲自陪三代表饮酒。有两个三四十岁的军官,全是武装挎刀,在席前斟酒布菜,伺候得十分殷勤。
  席散之后,项子城方指着那两个军官,给三代表引见,说那一个是第六镇统制曹虎臣,这个是卫队统领郑尔成,你们见一见汪、王、陈三位先生。曹、郑忙恭恭敬敬地行举手注目礼。这是以上司之礼待三代表,三代表深深鞠躬还礼。项子城又对曹虎臣道:“我听说你那镇部的风声,近几天很是不好。你可要用全副精神,早早防备。今天三代表初次来京,要倘然有些风吹草动,惊了他三位的驾,我可一定要不依的。”虎臣诺诺连声。项子城又说:“天已不早了,正好请三位先生回行辕休息。曹虎臣、郑尔成,再加派九门提督乌谨,你三个人可护送他三位回寓,并派得力兵弁,在行辕前值岗。”曹、郑答应下去,三代表起身告辞。果然由曹、郑、乌三个人,每人武装挎刀,坐在汽车前护卫,一同到金鱼胡同住宅。早有办差的岳大谊、申林,迎至门外,将三位代表导引至客厅中略坐,然后又请到内宅。每人占一所院子,全住的是五间正房。一切铺陈,上文已经表过,真是靡丽奢华,使人目眩。三代表本是多年奔走革命的人,哪里享受过这种待遇。如今贸然来此,大有受宠若惊的神气。汪杜鹃向申林笑道:“申先生,咱们原是故旧之交。你何必这样费神,倒叫我格外不安了。”申林忙躬身回道:“卑弁理应伺候代表大人。如需用什么,自请吩示,没有不现成的。”此时曹虎臣、郑尔成、乌谨,将三人送入住室,然后辞别回去复命。
  项子城见他们回来了,传谕叫曹虎臣到密室来,有紧要的事当面吩咐。虎臣进入密室,内中只有项子城一个人,连左右近侍全都屏退。子城在暖椅上坐着,曹虎臣在一旁侍立。也听不见他两人说些什么,只见虎臣低着头,弯着腰,表示一种极端服从的神气。最后向子城行了一个敬礼,慢慢退出。才走出屋门,项子城忽然追出来,高声叫道:“虎臣!”曹虎臣连忙回头站住。子城道:“方才嘱咐你的话,你可要牢牢记住,最要紧是千万不许伤人。风头要冲冲的,务必达到恫吓目的才好。”虎臣躬身道:“这个沐恩晓得,总统自请万安。”子城道:“这样好极了,你去吧。”虎臣又重新行礼,方才退出来。到了总统府外,骑上快马,一直跑回他的司令部。进至办公室中,连一刻全没敢停,立刻传令,召集参谋长,及协统标统,管带帮带等,在司令部开秘密会议。少时各员到齐。好在是总统交派的事,也用不着议,只向大家宣布一遍,谁敢不遵。各员听了,虽然全露着一点惊愕的神气,但是元首命令,只有服从。各员俱赶回本部,由管带传知哨官哨长再传知排长,由排长更传知什长伍长,由什长伍长传知众弟兄。全是用口头传令,并不发表官文。众弟兄听了,一个个摩拳擦掌,喜形于色,仿佛比在前敌打了胜仗,还觉着快活。这时候天已有下午四点了,正月的天气,四点钟已经快到日落。各军士全瞪起眼睛来,催伙夫烧锅造饭,像是有什么重大事情,必须吃得饱饱的,才好去做。各伙夫只得加紧赶做。少时饭做熟了,众弟兄狼吞虎咽地饱吃了一顿。这时候日光全落,天色快黑上来,大家将身上的军衣,结束结束,俱都拿起枪来,只等候动员令。若问有什么举动,同谁去交战,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 造奇变放虎入羊群 逞淫威飞鸿罹渔网
  民国改元的第一年新正月,北京商民,熙熙攘攘,全含着一种新气象。以为从今以后,脱去君主专制,可以享自由幸福了,所以大家兴高采烈。凡是香厂厂店,以及各戏园落子馆,种种娱乐场所,全是满坑满谷,拥挤不动。就连前门外各大小饭庄饭馆,下至一间门面的小吃食铺,也无不利市三倍。自初一至十一,这十天以内,金吾不禁,处处笙歌,真是说不尽的繁华富丽。哪知道乐极生悲,眼前就要发生滔天大祸。却说金戈二、田念壬、余两吾三人,自从初二在聚兴馆宴会,经丁元珍使酒骂座,出了这口闷气之后,心里觉着十分快活。回家的第二天,三人又集合到一处。金戈二提议,说咱们闲暇无事,从今天起开始游逛,到正月十六为止。所有前门外各戏园,全都轮流着听他一天;晚饭专去吃小馆子,凡前门外有名的小饭馆,俱都吃遍,也算解一解去年的抑郁牢骚。田、余两人全赞成此议。于是从初三日起,便开始游玩起来。这一天已到了正月十二,三人起得绝早,一同到车站去看南代表。无奈军警森严,不能进站,只可远远地瞭望了一回。仅仅看见三代表的汽车,如风驰电掣一般,转眼跑进了前门。三人怅怅的。金戈二说:“当初汪杜鹃谋炸摄政王,下在狱中,险些丧了性命,如今居然做了南政府的代表,这样威武煊赫,看起来人的升沉哪有一定呢!”余两吾道:“如今已经改民国,既是民国,就应当以人民为主体,所有从前君主时代的官府排场,当然没有存在余地。今天看他们欢迎三代表这种举动,简直与从前官府接钦差大臣,一般无二。这岂不是笑话吗?”田念壬在旁微微冷笑,说:“我的傻哥哥,你怎么说起呆话来了。你要知道,这个国家,固然是改为民主共和,那个操国柄掌大权的,脑子里哪有民主共和?比如孙大总统要现在北京,身当元首地位,你就是做梦,也梦不着这种现象。如今的那一位,他本是多年的老官僚,从几岁时候,耳所闻目所见的,无非官僚习气,你想叫他根本上铲除官派,哪如何做得到呢!再说他今天这样铺张扬厉,还是别有用心,当然要锦上添花,与欢迎别个不同。”余两吾笑道:“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是他那别有用心,用的是什么心呢?可否说破了,叫我们也明白明白。”田念壬道:“我们在路上谈国事,提防叫侦探听了去,自讨麻烦,还是寻个地方去谈吧。”余两吾道:“我们到哪里去呢?”田念壬想了一想,说此时已经快到正午,也该吃早饭了,我们何不到打磨厂东兴居,吃一回黄焖肉,它那里雅座倒还干净。金、余两人俱都赞成。好在打磨厂紧挨着东车站,三人也不曾坐车,只慢慢地走着。进了东兴馆,寻得一间雅座,堂倌先沏上茶来。两吾仍接续前稿,问念壬项子城如此欢迎,究竟有什么用意。念壬笑道:“这有什么难猜的。头一样三代表乃是孙大总统派来的,欢迎他们,即是欢迎孙大总统。这乃是南北携手的第一步,当然要踵事增华,好见好于南方一班人物。第二样,项子城的为人,本有爱才癖,他知道这三代表全是民党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借着来京的机会,格外优待,好笼络他们的心,将来收为己用。”两吾道:“你看这三个人,能受他的笼络不能呢?”念壬道:“人心隔肚皮,这个谁敢断定呢?但是据我想,恐怕还是徒劳无功。在项子城果然能够开诚布公,为国家图富强,为人民谋福利,也不必笼络民党,凡民党中人,自然全乐意为他效力。他要是专为自己扩张权力,明着是民国,暗着还要袭君主余威,笼络也是白费。”余两吾点头,说你这话一点不错。金戈二道:“你二位先生不必议论国事,咱们还是吃饭要紧。”随吩咐堂倌来三壶白酒,一碟酱鸡、一碟豆鱼、大碗黄焖肉,吃紫米饭。三人一壁喝着酒,商量饭后到何处消遣。余两吾道:“这几天戏是听够了,咱们今天换一换耳音,到三庆园听王玉峰的三弦,你二位赞成不赞成?”田念壬道:“赞成极了,果然比听戏强得多。”
  原来王玉峰是一个双失目的瞎子,他却有一种绝技,是能用三弦弹出种种的音调,什么西皮二黄、各种戏曲、老生老脸、青衣花旦,各种角色的腔调,全能用三弦拉出来,同大戏一般无二。这还不算新奇,最奇的,是北京各名角,如谭鑫培、何桂山、王瑶卿、陈石头之流,他们的行腔使调,王玉峰全能在三弦上模仿,神韵滋味,一点儿也不差。你如果晓得戏词同板眼,闭上眼听去,不但有音,而且有字,板眼更是丝毫不走。因为他拉唱的时候,所有锣鼓家伙、胡琴、弦子、月琴等,全都随着弹出来,一点儿也不落场。不但会拉戏,最妙的是拉风流焰口,同行军的洋鼓洋号。风流焰口这四个字,听着很是新奇,错非久居北京的,决然解释不出这四个字的历史来。因为里面含着北京社会民风一种背景,实在是一种导淫的媒介。要按规矩说,早就应该严厉禁止,偏偏那时候却是大行其道。什么叫焰口呢?就是住户有死人,于死后第三天的夜晚,请来一群和尚,大念其经,名目叫作接三。表面上是为超度亡人,早升极乐世界,其实骨子里,是哄着一班来宾亲友开心。和尚没有定数,从七个起码,也有九个的,也有十一个的,也有十三个的,大半有钱的多叫,没钱的少来。得给他们预备几盘子鬼馒头。这种馒头,是用白面蒸成,有核桃大小,一层一层地堆积很高。他们念到半夜时间,点上几盏灯,叫那火焰高高的,一边念着经,一边抓起馒头来,向地上乱撒,这就叫放焰口。所为赦孤招魂,用馒头舍给一班穷神饿鬼,好照应新亡的人,别同他争执打架。这种举动,虽然迷信,究竟还有一部分理由可说。最可笑最不通的,是这一群和尚,名目是唪经,其实是唱时调小曲。他们嘴里念的虽是经文,发出来的音调,却同唱曲子一般无二。并且他们在未唱以前,还要经过一番手续。若问是什么手续,便是同各府门宅第,有什么喜寿事情,唱堂会戏,唱八角鼓,唱落子,是同一行径。在那些做生意的戏班子、莲花落班子,全有写好了的手折。手折上是各种戏名,同各种曲牌名儿,由长班的呈到主人面前,请其阅看,欢喜听什么,便点什么。并由主人转呈与在座各亲友,请其随便点唱。在主人点的,不必另外赏钱,要是各亲友点的,唱完之后,要得放赏。在戏班子的规矩,还得另外扮出一个家人来,穿着古装书童或老院子的衣裳,在戏台上,朝着客座叩头谢赏。此风在北京相沿已久,本是习见不怪的,哪知道和尚念经,演来演去,也演成这种形式。他们到某宅放焰口时候,便携带着一种手折,于上坛唪经之前,也遵照唱戏唱落子的手续,把那手折呈与本宅主人。倒不是请本宅主人点唱,因为主人既是丧家,无论如何,面子上不能再图娱乐,是求主人转呈与各亲友,请其随意来点。那手折上所开的,全是各时调的名儿,如《五更调》《十朵花》《妈妈二十四糊涂》《光棍哭妻》《老妈开嗙》之类。全算起来,也有好几十种,请各家亲友,随意点唱。大半开点的总是妇女占多数,在男子稍微明白一点事理的,秉居丧不歌之义,当然不肯随喜这种非理举动。无奈北京城的妇人女子,多半是喜听弹唱,在喜寿事去行人情,有种种堂会,当然可以听一个饱。唯独这种白事,在情理上,既不能开唱堂会,可有什么法子消遣呢?只好在这群和尚身上着想。于是这一群和尚,便迎合妇女心理,研究出这种投机的事业来。凡点唱的妇女,也得开赏,可是面子上却不叫赏,叫作放忏钱,为数也很微薄,最多的不过八吊大钱,仅仅八十个铜子,寻常不过四吊而已。点下去之后,他们便高声地唱起来。不怕点十种二十种,他们是一种也不遗漏,就好像八角鼓换牌子的一般。这种调儿唱上几句,便又改唱那一种。这些和尚里面,也真有嗓音好的,比听燕乐升平也差不多。这真是一种奇怪的风俗,导淫败化,莫此为甚。然而在北京城,却视为当然,毫不怪异。在民国初元王玉峰弹三弦的时候,还大行其道呢。因此当时王玉峰的风流焰口,仍要算是一种绝技。他那弦子,从死人咽气弹起,紧跟着男人哭的声音,妇女哭的声音,小孩哭的声音,嘈杂一片。随后棚匠搭棚,竹竿子的声音,亲友来吊孝,车马的声音,厨房炒菜,锅勺的声音,你要侧耳静听,无不惟妙惟肖。直到和尚来念经,锣鼓齐鸣,外带各种时调小曲,于唱念之中,还夹杂着妇女嬉笑的声音。所以叫作风流焰口,就是这种取意。还有那洋鼓洋号,用三弦弹军乐,也是他的一种绝技。他那弹军乐,并非是突然而来,先由远向近,仿佛隔着有里把路,鼓号的发音,由小而大。可是其大也渐,仿佛是一步一步地向近处来,慢慢地居然来到眼前,声音是很大了,真有银瓶欲破水将倾之势。但是到了眼前,声音极大之时,又要慢慢地向前走去,由大而小了。这种由大而小的声音,也是其小也渐。你仔细听,恰恰是一步一步向前走,却是一步远似一步,直到声音微细,影影绰绰的,似闻不闻。可是仔细听,确乎是洋鼓洋号,并非他种声音。最妙的是已经听不见了,忽然一阵风儿,又将那鼓号的声音,远远送入耳鼓,这真要算是奇妙不可思议。我国有这样大音乐家,可惜当时的人,就知道图一时赏心悦耳,并不懂得提倡研究,发挥光大,将他这种绝技传流下来,为音乐界放一异彩。所以王玉峰一死,便没有能够继续的人,这也算一件很可惜的事了。假如王玉峰要生在西洋各国,负着这种绝艺,不定得享什么样的盛名。他本身的技艺,也绝不至仅仅限于这几种市井流行的下等玩意儿。这又是王玉峰之不幸了。
  闲言少叙,却说田、金、余三个人,在东兴居吃过了饭,金戈二付钱,便一同出来。步行至三庆茶园,在池子当中,寻了一张桌子坐下,看座的沏上茶来。此时王玉峰还不曾来,候了有点把钟,才见他上场。未曾上场之前,先有跟包的,将弦子托出来,平放在桌子上,然后将自带的茶壶、茶碗也放在桌上,王玉峰这才慢慢地走出来。虽然是双失目,却不用人扶着,从后台走至前台,一直走向自己的桌儿,并不错乱一步。只见他身穿一件宝蓝库缎面子的狐皮袄,青缎子对襟大马褂,水獭桶儿,脚底下穿两只青缎全盛式的棉鞋,头戴着貂皮困秋帽。要看神气,直好似前清的部郎府道。北京城一个卖艺的,全有这种排场。其习气之腐坏,可想而知。无论甚样的伟大人物,只要请他在北京住上三年,保管能与北京人同化,这是一点儿也不会错的。你要问是什么道理,说破了不值半文钱。因为人受天赋之气而生,从先天中便含着一种恶根性。若问这恶根性是什么,便是好安逸,恶劳苦;好娱乐,恶愁烦;好排场,恶俭陋;好甘旨,恶淡薄;好繁华热闹,恶冷落寂寞。这种好恶,除非是上智大圣,不随境遇为转移,其余普通人类,也无论智、愚、贤、不肖,总不能跳出这种好恶的范围。要说到北京城,一切饮食起居,周旋酬酢,及所有的悦目赏心,及时行乐的场合,宗宗样样,全与人类恶根性的嗜好,吻合无间。而且来得非常自然,并无丝毫勉强。凡居处在这里的,纵有贲育之勇,也绝然挡不住这种浸润滋灌。始而尚能矜持,及至日子长了,便觉着无一不适,这同化力就算成功了。不要说本国人逃不出,便是东西洋人,凡在北京住过五年以上的,你看吧,多少总要带一点中国的官气,并且举动也舒缓了,决没有迫不及待的样子。可见这种同化力,连外国人全逃不出去,休说是中国人了。诸位要不信我这话,在下还能举出一种证据来,并且这种证据,还是极有力的证据,决非望风捕影之谈。想当初明末时候,满洲人雄踞关外,真是人强马壮,个个如生龙活虎一般。彼时汉人看满人的眼光,也同今日我们看东西各强国是一样。哪知他们自到了北京,做了皇帝,总算是志得意满,快活已极。直直快活了二百多年,不知不觉间,早为北京这种同化力所熔铸,把那雄强无比、猛鸷绝伦的满洲民族,竟变成了一种萎靡不堪、颓唐无力的废物活人。这不是一种有力的证据吗?假如他们当日,要不入主中夏,定鼎燕都,依然还在关外盘踞着,纵然爱新觉罗的地位或有变迁,到底他那全民族的精神总不致消磨净尽。由这上看起来,北京实在不是一块好地方。要想成大事业,千万不可恋居此土。如今国民政府,奠都南京,改北京为北平市,我们不能不佩服人家眼光远大,谋虑深沉。但是以地势而论,南京实不如北京远甚。将来要控制全国,仍不能不注意及此。但是目前这几年,却不可遽然改图。必须预筹一种改造方法,将北京这块地方,彻底地改造一下子。所有种种恶习惯、恶风俗,同历史上留下的种种怪现象,全一律摧毁廓清,另培养出一种善良的风俗习惯。如此过一二十年,再议恢复旧都的手续,如此方不失为远大之图。但是一面在南京地方,更得要格外注意,因为全国之中,无论什么地方,自要改建都城,便自然而然地,能养出种种不良的风俗习惯来,也并不因为君主民主,少变其方向。不过君主有君主恶化的轨道,民主有民主恶化的轨道。如认定民主国家的首都,就不会养成恶劣的风俗习惯,那便是根本错误了。所以当道要人对于南京的前途,尤其得要提撕警觉,于无形之中,隐寓制裁,于自然之中,加以诱掖,总使其归入善的方面,而不流入恶的方面,那才不负迁都的一片苦心。不然这一面虽躲开危险,那一面又受了大病,岂不是枉费周折吗?
  王玉峰上场之后,还不肯遽然开弦,自己先斟了一碗茶,慢慢地喝着,表示一种从容不迫的样子。喝足了茶,方才把弦子拿起来,定了定弦儿,便慢慢地弹起来。头一出是《龙虎斗》,学汪桂芬同何桂山。但觉嗓音洪亮,中气充足,同汪、何对唱是一样。尤其是唢呐的声音,随着唱调,听了一个逼真。这不能不佩服他的手法神妙。《龙虎斗》唱过去,紧跟着又开演《武家坡》。你要闭上眼听,便是谭鑫培、王瑶卿两人,对口高唱。唱过几出戏去,又弹了一套市声。这市声便是大街上各种做小生意叫卖的声音,九腔十八调,无奇不有。用三弦托出来,猛听去仿佛乱七八糟,细听却是各有各的韵调神味,一丝也不乱。凡久住北京的,听了这种声音,就如同走到大街闹市一样。名为市声,是确切不错的。这市声弹罢以后,天已不早,又弹了一回洋鼓洋号,便算收场。王玉峰放下弦子,向大家一鞠躬,便到后台去了,众人便也慢慢地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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