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全集.com》第22/32页


  田、金、余三人出了三庆茶园,缓步向西行去,来到煤市街。金戈二提议,说咱们到福海居去吃搭裢火烧,你两位可赞成吗?二人齐说好好,于是一同进了福海居。吃饭的人已经拥挤满了,只得在楼上紧靠窗户,寻了一张小桌,对付着坐下。好在吃小馆子,也不用什么局面,随便摆上几碟酒菜,温上半斤白酒,三人慢慢喝着。催堂倌快上搭裢火烧,好预备吃饱了各自回家。此时天光已将黑了,饭馆的电灯,业经捻开。只是因为座儿多,搭裢火烧催了几遍,始终端不上来。金戈二急了,向跑堂的发气,叫他快快端上来。又等了一刻,堂倌慌张张地端着一盘搭裢火烧放在桌上,便说三位请快一点吃吧。戈二听了,更不觉气往上撞,说:“真真岂有此理,我们要得很早,你尽着不上来,好容易端上来,你催我们快吃,难道就许你迟慢,偏不许我们迟慢吗?!”堂倌见戈二闹脾气,脸上赔着一种苦笑,回道:“这位老爷不要生气,并非是小号为贪图多卖座儿,催你三位快吃,实在是因为东城起了兵变,莲花市大街,全着起火来。左右铺家,全上门了,小号也等着要上门,所以请诸位老爷快吃快走。”三人一听这话,全吓了一跳,再看楼上的座儿,果然纷纷会钞,忙着下楼。余两吾说:“咱们也快吃快走吧!”田念壬的眼快,指着楼外,向金余两人说着:“你们看东城,果然起火了,火势还不小呢!”两人顺着他的手看,果见东城乌烟红焰,上薄云霄,看神气火势真个不小。金戈二说:“咱们快吃吧,不要看了。”三人匆匆地每人吃了几个,田念壬会过钱,一同下楼。余两吾说:“咱们离家都远,暂时寻一个地方避避风头吧。不要迎着乱兵走,自讨危险啊!”戈二道:“咱们到哪里去呢?”两吾道:“咱们到琉璃厂火神庙,去寻周二庄。他那里很背静,躲着最相宜。如果太晚了,就住在他那里,也很宽绰便利。”金、田两人俱都赞成。当时抓了三辆胶皮车,坐上便走。叫他快快拉到火神庙,多多给钱。三个车夫全是年轻力壮,拉起来如飞一般,直向琉璃厂跑去。沿路之上,见往来的人,全都慌乱乱的,现一种惊惧之色。再看各铺家,多半上了门;有没上的,也正在摘幌子,挑灯笼,举着门板,预备急速上好。正在这时候,远远地忽闻枪声。有那胆子小的,把幌子也扔在地上了,灯笼也摔灭,门板也上差了,手忙脚乱,越急越办不好。金、田、余三人的车子,转眼拉到了火神庙,每人给了三毛钱。敲开庙门,匆匆地跑进来。好在周二庄的卧室,就在火神庙前院。
  或者说,这周二庄是一个和尚,还是一个道士呢?要不然,为何不住家中,却住庙内。诸位猜错了,他既非和尚,也非道士,乃是琉璃厂一家首户的财主,开着几座很大的铺面,家中净房产有二三百处,自己住着很大的一所瓦房。二庄是前清的一个武举,别看他是武家子,偏偏性好风雅,什么琴棋书画,无一不爱,竹兰梅菊,全都画得很好,专好同一班名士往来。他嫌家里不清净,特特搬到这火神庙里居住。收拾出三间屋子,一间作为住室,那两间明着,专为临帖作画,及会客之用。二庄为人极好广交,所以屋中的客,总是满满的。金、田、余三人进了他的屋子,见电灯非常明亮,二庄正伏案上画兰花。那一旁坐着两个人,一人拿着一本古帖观看,那一人吸着烟卷儿,正在出神。一见他三人进来,全起身招呼,原来坐的是丁元珍同张冠卿。张冠卿也是清真教人,写画俱佳,同周二庄是画友。田念壬跑过去,说冠翁,你看的什么碑帖,可否我们也赏鉴赏鉴。冠卿忙递给他,说:“念壬,你于碑帖一道,很有经验,并且见过的也很多,请看一看,这是什么年拓的东西?真不真?值多少钱?”念壬接过来看,乃是北魏三种造像,合订在一册的。头一种是元景上造石窟,第二种是僧晕造赤金释迦像,第三种是高归彦造白玉释迦像。念壬道:“这三种造像,全是魏碑中的上品。元景上虽然模糊一点,神味却丝毫未走。他的结构似张猛龙,气象挥霍,又在张猛龙之上,仿佛与魏品一同出一手。僧晕古茂丰厚,大有谷朗晖福寺的意味。高归彦的字体,在魏碑中是最近时派的,要猛然看去,直与赵吴兴的字一般无二。其实却大大不然,因为古人作书,最讲疾势涩笔,吴兴书法,深得疾势之妙,只可惜他用的是滑笔不是涩笔。高归彦造像记,深得势疾笔涩之妙,所以他的结构形态,虽与吴兴相似,神韵骨力,却迥乎不同。冠翁这部帖是新购的吗?”冠卿道:“价钱尚未讲妥。这是琉璃厂存古斋的东西,你断一断他要多少钱?”念壬道:“这三种造像的原石,全有存家,仿佛记得元景上是河南袁家的存物,那两块石头,可就记不清了。这三种碑片,通统买起来,不过六七元钱。再加上裱工,也用不了十块钱。他顶多向你要十元,还能够再多吗?”冠卿伸了伸舌头,说可了不得,他要三十五块呢!念壬道:“趁早儿还给他。爱买五六块钱,再多了就犯不着啦。”两人谈着话,周二庄已经沏上很好的小叶茶来,每人敬了一杯。
  彼此高谈阔论,兴致淋漓,竟自忘了外间的兵变。忽见一人慌张张地跑进来,说:“了不得啦,变兵已经来到琉璃厂啦。所有延寿寺街的买卖,全抢遍啦,连王致和臭豆腐铺,都不曾漏下。你们还这样自自由由地品茗清谈,胆子可真不小啊!”大家看来的人,正是《北京画报》的主笔李菊仙。菊仙是北京有名的画师,并且专门画报。他在画报上画的种种新闻,真能传神阿睹,无一条不精彩动人。此时他正在火神庙中,租了三间房子,发行《北京画报》。他住家在东城,每日总在下午六七点钟,在家中吃过晚饭,才坐车子到火神庙来,收拾新闻,起草画稿。倚仗着他的手快,有三个钟头,准能画出一张报来。庙内有石印局,立时便能做版印报。今天他才吃过晚饭,就赶上兵变。有心不来,这画报的事,又没人能替代;要来吧,遍地全是变兵,又真有点害怕。游移了片刻,还是硬着头皮,坐上车从乱兵丛中经过,由东城直奔西城。拉车的本不肯冒这险,经菊仙许了他三块洋钱,这才提起车把来,没命地向前跑。沿路之上,见变兵三五成群,手中全提着枪,专向各家铺户砸门。有那不肯开的,他们便放枪。但是仔细看去,全是向空中开放,并没有以人为目标的。对于往来的人力车,也并不截留。李菊仙本是一个机警不过的人,他一看这种情形,心中早稳了许多,只催他那车子快走,一气便跑到火神庙。在将进琉璃厂之时,见变兵已经布满了一条延寿寺街。所有延寿寺街的铺户,多半被他们砸开了门。有洋钱的抢钱,没洋钱的,便抢各种货物。最可笑的,是砸开王致和酱菜铺的门,朝着掌柜的要洋钱。掌柜的说,我们这铺子里,只有臭豆腐,没有洋钱,求老总高高手儿,饶了我们吧。大兵瞪起眼来,说没钱不行。掌柜的再三央求,偏偏这位老总是死心眼儿,看不见洋钱,总不肯走。掌柜的急了,说老总你们自己去拿吧,我那柜台前边,几口大皮缸里面,全放的是洋钱,想用多少,请你自去搬运吧。大兵信以为真,拨转头便去开缸。掌柜抽一个冷不防,跑到后院跳墙跑了。大兵掀开缸盖,伸手便抓,但觉里边稀软的,不是洋钱。抓出一把来,哈哈坏了,好大的臭味,直冲鼻孔而入。就灯下观看,原来是臭豆腐,哪里有洋钱呢!大兵不觉气往上撞,寻了一把铁勺子,把缸里的臭豆腐挖出来,便向大街上丢,将一缸臭豆腐,全抛在街上了,直闹得臭气熏天,路行之人,全都掩鼻而过。李菊仙正从前面经过,拉车的被臭豆腐一滑,几乎跌倒,好容易拉过来。菊仙捂着鼻子,催他快走。拉进厂东门,一直来到火神庙。他未曾到报馆,便先进了二庄的屋子。一看高朋满座,正在那里畅谈,菊仙说你们的胆子可真不小,乱兵已经来到琉璃厂啦。
  正说着,听外面连珠一般地响了有十几枪。在座的人,全有些变貌变色。唯独李菊仙、丁元珍两人,还是举动自由,行所无事,并没有一点畏惧的神气。周二庄首先问道:“菊仙,你是才从大街上走过,到底看见他们伤人不曾?”菊仙道:“这一层,你诸位自请放心,他们的枪,全是向空中开放,并不曾伤着一个人。”元珍道:“这就对了,我早就料到这是当道授意示威,绝非自动。看他们放空枪,更可不言而喻了。”二庄道:“你怎么就敢断定,是当道授意呢?”元珍道:“这没有什么难解的。你想北京驻军,并不拖欠兵饷,他们何必冒此大不韪?再说早也不变,晚也不变,单单南代表来京的这一天,他们就变起来,这不是明明白白,有政治作用吗?你们害的是哪一门子怕呢!”金戈二道:“话虽是这样说,到底北京商民,这一次的损失,也不在少处。方才看花市那一把火,不定得延烧多少家子。那也是东城的精华所在,就这样付之一炬,也未免太可惜了。”元珍冷笑道:“什么叫商民,什么叫损失,当道还管那些事呢。他自图目前借题发挥,将南代表吓住,好取消迁都原议。其实就不这样办,你在北京稳坐着,也没什么问题,何必这样小题大做,叫商民受偌大损失,却便宜这一班如狼似虎的大兵。如此狠心辣手,真应了放猛虎入羊群的那句话了。”张冠卿道:“你既然看得这样清楚,明天在贵报上,何妨发表一篇言论,给他揭穿了,再骂上几句,也算替商民出一口气呢!”元珍听了,登时吓得摆手摇头,说:“冠翁,咱两人并无仇恨,你为何作弄我吃卫生丸呢。这是能够在报上揭的事吗?你如果给他揭出来,敢保当天便封报馆的门,第二天连总理带编辑全送到菜市口,轻者枪毙,重者就许砍头。难道说活腻了不成?你们要知道,项子城的专制手段,可比前清又厉害得多啦。在他的势力之下办报,小心谨慎,还保不定出岔头儿。要想替人民出气,自己可真离着断气不远啦。”冠卿道:“报纸不是代表舆论吗?要照你这样论,还有什么用处呢?”元珍道:“报纸代表舆论,诚然是不错的,但是也要看处在什么时代,住在什么地方,当权有力的是什么人物,全观察明白了,然后才能定立言的方针。要是观察上少有一点错误,这个报的前途,就难免荆棘丛生。”冠卿道:“假如时、地、人三种方面,全有障碍,这个报怎样办呢,难道就学仗马寒蝉,一言不发吗?”元珍笑道:“你这话太迂了,做报不能专走一条路子,有正面,有反面,有旁面,有高一面,有低一面,有远一面,有近一面,有以不言为言的一面,有以不了了之的一面。老于报界的,自能随机应付,攸往咸宜。然而宗旨却只是抱定一个:对于政治,不过诱导之,使其入于轨道;对于社会风俗,不过纠正之,使其归于善良而已。比如当道不是一个能受善的人,你对于他说话,自不能不少留尺寸。他要做一件恶事,咱们知道了,你要直揭他的恶,不但于本报不利,还许恼羞成怒,反倒把这恶事激成了。最好平心静气地举出种种理由出来,说他万不至躬蹈此恶。表面看去,仿佛是替他辩护,其实骨子里边,正是封住了他,叫他拉不下脸来去做。他要想做一件善事,在将成未成之际,你务必要掀动他,鼓励他而且信赖他,必能做到。在他少有人心,自不至废于半途。其余或在旁边间敲,或于反面隐讽,有时候很能发生特大效力。何必总得说激烈话,破口骂人,才算出这口气呢?”冠卿道:“这真是阅历之谈,我佩服极了。”两人谈了有一个多钟头,此时已经快到子夜了。元珍看一看表,说我得回报馆看一看,你们几位,如在这里住着不便,全都随我到报馆去吧。二庄笑道:“你这样一说,我倒很想在大街上遛一趟,看看那些丘八大爷,抢掠各铺户,倒是一种什么情形。”金戈二道:“你这真成了幸灾乐祸啦。”二庄道:“我并不是幸灾乐祸,是采取画稿儿。将来太平了,我精心用意地画一张变兵焚掠图,留着做个纪念。你看不好吗?”
  大家说说笑笑地出了火神庙。元珍道:“咱们既想要调查调查,倒不必向西抄近,最好向东走,出广东门,绕皈子庙,再奔南柳巷。这一路上,总可过上几班,管叫你看一个饱。”众人全说赞成。二庄身量高大,在前面引路。走了没多远,便撞上七八个变兵,都是全身武装,手里提着大枪,如凶神一般。后面跟着有十几个穿短衣裳的,每人手中,也有提着包袱的,也有挟着小箱笼的,看神气是变兵抓的夫,好替他们分拿抢掠的各种物品。大家一见这情形,心说不好,我们这些人,倘然被他抓去,他眼前就要抢琉璃厂街,这街上的各家铺户,全是熟人,我等要替变兵拿人家的东西,事过之后,可拿什么脸去见人。想到这里,便不约而同,全靠在北墙根下,不再向前走了。好在这一群丘八,全都直着眼向前走,并不曾注意眼前这些人。大家等他们走过去,这才慢慢向前缓行。行了没有三五步,就听脑后一阵擂鼓的声音,紧跟着又是一枪,把大家吓了一个魂惊胆落,忙停住脚步,向后偷看。原来是路南有一家小钱铺,这些变兵前去照顾,他偏偏不肯开门,用力擂了一阵,仍然无效。变兵急了,便施用威吓手段,向空中开了一枪。此时也顾不得细看,二庄催大家快走出了厂东门,向南穿过皈子庙,绕背胡同,才来到南柳巷爱国报馆。进了门一直来到楼上,看一看钟已经交十二点了。元珍吩咐厨房,预备了几样消夜的点心,又开了一瓶白兰地,大家做竟夜之谈。直到天光发亮,各人才躺下休息了片时。十点钟起来,净过面,全要回家。元珍却坚持着留吃早饭,大家执意不肯。
  正在推让之间,外面忽进来一人。元珍一见笑道:“这可活该,你们不要走了,听新闻吧。”原来来的这人,是北京一个著名的大访员黎茂林。他对于总统府内阁一切消息,比别人格外灵通。因为他是内阁的一名茶房,而且专伺候总协理大臣。后来项子城当选总统,因为看他机灵,又把他调进府中当差。因此总统府中无论大小事情,他全知道得很详细,随时报告与各报馆,因此报馆对于他的稿子,非常欢迎。他这一次到《爱国报》来,就是为报告变兵的情形,所以元珍见了,如获至宝一般。当时将大家也留住了,一面催茂林述说此番事变的经过,他却在一旁用笔记录。茂林道:“这话说起来很长了,内幕情形如何,我也不敢妄加猜测。如今只将我耳所闻目所见的,述说一番吧。”当昨晚七八点钟起祸之始,总统知道了,非常焦急,立刻亲自通电话,告诉九门提督乌谨,同巡警总厅朱起秦,叫他们速派得力军警,到东城金鱼胡同,保护南来的三位代表。却始终不曾给曹虎臣通电话,叫他制止部下叛兵,不许暴动。这是一件最可疑的事。夜间九十点钟,变兵竟跑进城里来,连总统府左近,也是枪声断续。十一点钟,索性跑到总统府前,连放了好几排枪。守门的卫队急了,还放数枪,这才将他们赶散。今天一早,总统就派汽车,将三代表接进府来,给他们压惊,据伺候代表的茶房对我说,夜间真险极了。变兵在门前放枪,眼看着就要攻进来,幸而守卫军警很卖气力,破出死命地拒敌,枪声比鼓点儿还密,费了很大工夫,变兵才退了。却没料到拉中堂东边的宅子,被攻进来。我们住的是西所,东所被人攻破,这西所仅剩一墙之隔。就听见闹嚷嚷的,孩子哭,大人喊,鸡叫狗吠,可把我们真吓坏了,连三位代表也有些坐立不安。好在守卫的军警,又续派了几百人来,全都端枪实弹,在墙这边防御着。幸而不曾跳墙过来,算是免了这一场灾难。第二天早晨,总统特派杨志奇为代表,登门慰问。又叫汽车来接他们三位进府。三位代表来至总统府,早有许多人围着问候。少时项子城亲自出来,握着三代表的手,连说抱歉抱歉,这真是意外想不到的事,叫你三位受惊。总怨曹虎臣纪律不严,我非重重地办他不可。说到这里,便问左右侍从武官,曹虎臣可曾叫来了吗?左右回道:“已经来了。他因身犯重罪,不敢上来面见总统。”项子城冷笑道:“他不见我,难道这事便能挨过不成?叫他上来,我有话问他。”少时虎臣带着一种战战兢兢的神气,慢慢走进屋中。一见了项子城,连忙屈膝跪下,口中只说得一句末将该死。子城冷笑了一声,说:“虎臣,你带兵也不是一天半天了,我所以把你的队伍调至北京,是因为平素纪律还好,怎么如今竟变成这种样子?!在这禁城重地,又恰恰赶上南政府代表北来,我事前还再三训嘱你一番,就怕的是发生变故,哪知不先不后,偏偏就在这时候,发生这样大变。居然敢跑到我的府门前,同代表的行辕,鸣枪示威,这还了得吗?!你身为镇统,所司何事,似这样纵兵溺职,不但惊了代表的驾,我二十年北洋练兵的威名,全被你破坏净尽了。”项子城是越说越有气,最后拍着桌子,叫左右侍从武官,把曹虎臣绑起来,执行枪毙。吓得虎臣伏在地上,只是磕头求饶。左右文官武将上来讨情,项子城一概不理。最后还是三位南代表立起身来,一同说道:“此次事变,出人不意。在曹镇统事前疏于防范,诚属罪有应得。但是这一次总算初犯,曹君又是我国著名的勇将,可否请总统原情略迹,看在我三人薄面上,饶恕了他,再策后效。”项子城见三代表求情,立时面上和霁了许多。一面拱手让代表坐下,一面对虎臣说:“你的罪本是不能容恕的,只因三位代表替你求情,本大总统看在三代表面上,姑且赦你的死罪,褫职留任,以观后效,你就谢谢他们三位吧。”虎臣先谢过总统,然后立起身来,向三代表行了一个致敬的军礼,口中说谢三位替虎臣求情。三代表连忙还礼。
  项子城请三代表在府中吃早饭。正在宴会之际,谢大福上来回话,说都御史张大人,前来拜会。项子城好不耐烦,说:“这老头子又来寻我做什么。你对他说,我现有公事,改天再会吧。”大福道:“家人本是这样回复他,怎奈他气势汹汹的,非见不可。他并且说,总统如不见他,他便撞死在府门前。这个家人如何能担得起,只好请总统裁酌。”子城道:“这真是哪里来的晦气。他倚老卖老的,见了我,又不定要发什么疯。”三代表齐说道:“既然是老前辈,总统不可不见。好在我们也不是外人,何必劳总统久陪。”子城道:“也好,我先去会一会他,你三位随意吃喝,千万不要客气。”随吩咐谢大福,将张大人请到内客厅会见。这位张大人,名叫荫林,现年已经七十多了。他还是同治年的老翰林,很当过几次学试差,现任都察院都御史。当年同项子城的伯父项保恒换过帖,论起来还是子城的老盟叔呢。此番清廷逊位,子城当权,本不是他的意思,也曾写过信,将子城痛骂一番。子城因为他是老前辈,只好置之不理。今天他又寻上门来,还以为他是为清廷的事,所以懒得见他。偏偏他以死要挟,只得硬着头皮,把他请到内客厅相见。项子城亲自出来,才一走进客厅的门,这位张老先生,迎着他便深深作了一揖,口里说:“谢谢宫保,谢宫保保护的大恩。”项子城也摸不着头脑,说:“老仁叔降临,到底有什么见教,自请明言。”张荫林忽然瞪起眼睛来说:“你说什么见教,如今你做了变相的皇上,谁敢教训你。我今天来,是专诚要请教一件事。那曹虎臣手下的兵丁,是你在北洋时候亲手练的不是?你把他们调到京城来,是为保护人民,还是为残害人民呢?”子城忙赔笑问道:“难道老仁叔宅里,他们也去了不成?”荫林冷笑道:“岂但去了呢,差一点没要了我的老命。我做了四十多年的穷京官,并不曾赚下一个钱,仅仅就有些个破书烂帖,同上朝穿的几件衣裳。他们硬砸开我的大门,一拥而进。我迎着头儿,对他们说,在下是一个穷京官,既不曾放过外任,更没有剩下银钱,请诸位老弟兄,高高手儿,饶过我吧。他们哪里肯信,一定要钱。我后来又对他们说,项宫保同我是世交,你们看在宫保面上,也不应当同我为难啊。哈哈,真怪极了,你猜他们底下说什么,公然说我们这回抢人,是奉宫保命令来的。你这老头子,趁早儿不要拿宫保吓人,快快拿钱来。我看这情形,真是水尽山穷了,只可对他们说,诸位自己下手搜吧,搜出银子钱来,全是你们的。这些东西真不客气,翻箱倒柜,只搜出两包破烂首饰,同十几两花不出去的潮银子,其余任什么硬货也没有。他们真气极了,把我的两箱子衣裳,全抬了去。这个我倒不心疼,最心疼的,是我那几部宋元版的书,同百十部老拓碑帖,他们因为要出气,便扯的扯,烧的烧,全给我毁坏了,这是我一生心血,我看了怎的不难过。今天特来寻你,我到底得问一问,他们这次抢人,可是有你的命令吗?”
  项子城听他这样问,登时脸上变了颜色,连忙摆手说:“算了吧,老仁叔不要再问这个啦。你老先生丢的书帖,究竟值多少钱,我如数包赔就是啦。”荫林听子城肯出钱赔他,脸上的颜色便和霁了许多。说:“这个哪有一定的准价呢?再说咱们的交情,也过不着要价还价的,你自当惜老怜贫,成全我这苦老头子,随便多赏几个好了。”子城笑道:“老仁叔怎么说出这样话来。”随吩咐谢大福,你快到内账房,叫他们开两万元支票,注明了是送给张大人的,快快拿来。大福应一声是,去了不大工夫,将支票开来,先送到项子城的手中。子城略看了一看,便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与荫林,说一点小意思,聊备老仁叔茶点之需吧。荫林接过来,重新戴上花镜,仔细审视,见是大清银行两万元的支票,并注明了拨付张大人荫林,改手不付。张荫林看明白了,立时眉开眼笑,朝着子城再三致谢。说:“难得宫保这样成全,方才老拙言语冒犯,千万不要见怪才好。”子城道:“话太说远了,但求老仁叔不怪我就很好,怎敢怪你老呢?不过那些变兵,顺口胡说,老仁叔千万不要拿当话柄,逢人辄道,这个晚生就很感激了。”荫林道:“宫保自管放心,我绝不能对人乱说。再者过不了几天,我就回山东原籍,退隐林下了,也没有可以共谈的人。”说罢便起身告辞去了。
  项子城送他回来,心里越想越有气。好一个曹虎臣,我派你办这样机密事,关系何等重大,你为何不嘱咐这一班兵丁,都叫他们信口胡说,竟自举出我的旗号来,这还了得吗!幸亏我花了两万块钱,把这老头子的嘴封住,要不然,他乱喊起来,喊到南代表耳中,我的颜面何在?此时三个代表,匆匆吃过饭,全回寓去了。项子城传话,叫武威军统领姜桂题有要事面谕。少时姜桂题来了,便立刻叫到密室中,屏退左右,只剩下两个人,对面谈话。这姜桂题本是一员老将,在满清时代,已经做到直隶提督、武威军统领。他同项子城两个人,关系最深。因为子城在小站练兵时,特派姜桂题为全军翼长,后来子城做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又专折密保,将他调到直隶,统带武威右军。他的军部本在通州,自从项子城到京,又把武威军调了三千人来,作为自己的护卫,姜桂题便也随着驻京。此次子城将他叫来,他一见面,便问总统有什么事叫俺。子城道:“昨天夜里,曹虎臣的兵变了,你总该知道。”姜桂题道:“俺早就知道啦。曹虎臣那小子,也带了多少年的兵啦,还会闹出这样的事来,真真不够材料。也不是俺老头子夸口,俺带了一辈子兵,敢说兵就是俺,俺就是兵,除非是俺变,俺不变,兵绝不会变的。”子城笑道:“他们晚生后辈,当然比不了你。我今天叫你来,也就是为这件事。听说虎臣的兵,今天还有出来抢的,这太不成体统了。你回去,自己挑选几十个精壮亲兵,每人全挎上一柄大刀,由你带领着去查街。如看见虎臣的兵,还有抢掠商民的,无论在什么地方,你当时就把他正法,号令示众。我并派你为北京军警总执法,你就去办吧。”
  姜桂题领了总统的命令,回到武威军司令部,把本军的执法官稽查等,全叫了来,发表总统的意思,派他们大家,到各街去巡查。内中有一位老资格的稽查,姓包名永胜,在军界四十多年,已经保到记名总兵,赏给巴图鲁勇号。只可惜这位老先生,时运不佳,既不曾拿过印把子,也不曾派过优差。姜桂题因为他是当年的老同事,可怜他年老困穷,便派了他一个稽查的差使,每月给他五十两银子。这不过是一种调剂的办法。哪知这位老先生,天性古板,办事认真。他终日带着几个护兵,每人手中一根鸭嘴儿,无论遇着哪个军头的兵,只要有不法情事,他是毫不客气,按倒了便是二百军棍。因此北京的驻兵,没有不怕他的。又兼他面皮很黑,大家便管他叫包黑子,只要看见包黑子来了,全都早早跑开,不敢惹他。这一次姜桂题派他们巡查曹虎臣的变兵,别人没说什么,包永胜却问道:“我们奉了军门命令,去弹压这些变兵,倘然遇到他们抢掠,当然得就地正法,不能徇情了?”姜桂题听他这样问,不觉皱眉说道:“难为你这老东西,四十多年的军务了,连这一点窍全看不开,怎怪得穷一辈子不发达呢!我们犯得上得罪曹虎臣吗?他们这次兵变,明明是同总统变的戏法儿。等事过之后,又想压一压外边的口风,却把这糊涂差交给俺办。俺要办轻了,说俺放弃职责,有负委任;俺要办重了,却叫曹虎臣恨俺,骂俺多管闲事。老项这种手段,分明是叫俺替他分谤。俺老头子七十多了,还能受这种愚弄吗?最好你们大家大张旗鼓,做出一种严厉的样子来,遇着变兵抢东西,先把他们吓走,你们却拾现成的。不但得罪不着人,还可发一笔小财。你们要想振作振作,最好是看本地穷民,有跟在变兵后头扫营儿的,便以他为法,杀上几个,把头颅号令起来,也算是杀一惩百。既不伤曹虎臣感情,又可敷衍项总统的公事。你们就这样去办,绝没错儿。”众人唯唯听命,唯独包永胜气哼哼地说:“照这样昧心的差使,我当不下去,请军门把我这稽查的差使撤了吧。”姜桂题哈哈大笑,说:“世界上竟会有你这样呆子。你既不愿去,也犯不上辞差,我准你三天假好了。”包永胜说了一声谢谢,便扭头去了。
  这里十几位稽查同执法官,如一窝蜂似的,每人带十来个精壮护兵,也有背着大刀的,也有拿了鸭嘴儿的,分路查街。姜桂题自己也带了几名马弁,全挎着自来得,在大街上缓步游行。这时天光已到下午,还有不少的变兵,在西城一带抢掠。因为昨天夜里,东城各铺家,差不多全光顾遍了,所以今天又注意到西城。这一来可给武威军做了饭啦。那些稽查官儿,只要看见变兵手里拿着东西,便大声吆喝:“现奉大总统命令,捕拿变兵正法!左右快把他们捉住,不要放跑了。”左右的护兵,也假作欲捉之势。变兵便把抢的物件丢弃了,抹头便跑。护兵跺脚假追,俟等他们跑远了,便把丢的东西全拾起来,寻个背静地方,同兵官去分赃。就这样,不知拾了有若干东西。凡武威军的稽查执法官,这一天工夫,多则数千,少亦数百,一个个全都财源茂盛。这就叫狼吃狼,狗咬狗,原也没有什么。最可恨的,是他们竟听信了姜桂题的话,公然惨杀人民,在街市上大逞淫威。偏偏遇着一班无知的穷民,自投罗网。本来北京这块地方,人类复杂,贤愚不等。其中专有一种游手好闲的人,平日本无正业,净指着讹赖撞骗为生。他们最欢迎的,就是地方发生兵变,趁火打劫,也跟着发一笔小财,又恰恰遇着那些丘八先生,随地抓夫,好帮同他们,扛抬各种抢来的物件。在那胆小要脸的人,全视为畏途,恨不即刻远远躲开,免得招人唾骂。可是那些不要脸的地痞土棍,被他们抓去,如同得到优差一般,立时扬眉吐气地跟在变兵后边,到处抢掠。他们还替变兵当军师,指点哪一家铺户有钱,哪一家住户殷实。等到抢过之后,老实一点的,把大兵送回营去,向他们讨赏,有那粗笨不很值钱的东西,便给了他们。更有一种机灵的,他拿到值钱的东西,便安了坏心,等到转弯抹角,给变兵一个冷不防,便钻了小胡同。北京地理,这些兵哪有他们熟呢,三绕两绕,便绕得没有影儿了,手里的东西,便完全归他个人享受。十二日的夜里,这样发财的很多。及至十三日,他们见变兵仍然在街市上抢,便毛遂自荐的,同这些兵混一起,仍然想做昨夜的梦。
  哪知道今天可真倒霉了。一个姓邬名叫二桂的,本是蒙古旗人,平日以吃腥赌为生,终日提笼架鸟,在南城外充混混儿。十二日的夜里,他给变兵拿着一包袱皮衣裳,后来转影壁跑回家去。看看这包袱衣裳,全是真毛的,足值五六百元。邬二桂心花大开,第二天老早就跑出来,在东城寻了半天,始终不曾得手。后来转到西城,在骡马市大街闲遛,却遇着了七八个变兵,正在砸茶叶店的门,预备行抢。邬二桂走上去,赔着笑脸,说几位老总想发财吗,这是一座穷铺子,开门也得不着什么,再向西走几步,有一处转当局,别看铺子小,又有洋钱,又有值钱东西。老总不认得,我情愿带路,何必在这里白费力呢。变兵说很好,你小子在前头走吧,等发财之后,也分给你一份。邬二桂高高兴兴地把他们带到小当铺门前,两脚便把门踹开,大家一拥而进,果然抢了有二三百块钱。值钱的衣裳,又包了一大包,还是邬二桂扛着。出了小当铺的门,往西走去,意思是想再抢一家。谁知走了没有五步,就听前面一声吆喝:“站住!我们军统,现奉大总统命令,捕拿变兵。你们从当铺出来,拿着这许多东西,一定是抢来的,快把他们捆上,不要放走了一个。”变兵抬头一看,见是武威军的大令,十来个雄赳赳的护兵,也有挎自来得的,也有背大刀的,也有拿着鸭嘴棍儿的,前面一名军官,瞪着眼向他们身上看。变兵一见这情形,不觉“啊呀”了一声,不约而同地扭头向东便跑。邬二桂也跟着跑,却舍不得丢下包袱,哪里跑得动。后面的军官发令道:“把那背包袱的抓过来!”邬二桂吓得忙把包袱扔下。他以为扔下包袱就可以没事了,哪知道几个护兵,仍然不肯放松,一边拾包袱,一边向前紧跑几步,一伸手,抄着邬二桂的发辫,用力向后一扯,扯了一个倒仰,手脚朝天。这一下子,真摔个不轻,二桂哪里还挣扎得动。此时军官已来到面前,吩咐护兵,把他拉起来问话。二桂勉强挣扎起来,又朝着军官跪下。军官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这包袱是从哪里抢来的?”邬二桂战战兢兢地回道:“小的名叫邬二桂,是安善良民。因为从这街上走,被变兵抓去,给他拿东西,小的不敢不依。这时遇着青天大人,就求您开恩,把我放了吧。”说罢连连叩头。军官大声喝道:“放屁胡说,你既是良民,就不应当同变兵一处走。方才你背着包袱,没命地向前跑,叫都叫不回来,足见是有意抢人,绝非良善之辈。弟兄们把他砍了,首级就号令在小当铺门前。”这一声令下,邬二桂把真魂全吓冒了,嘭嘭地磕响头哭着喊着地说:“我家有七十岁老爹,六十岁老娘,老爷、大人、祖宗,您自当积阴功,饶了我这一条狗命吧。”他的话没说完,护兵早把刀拉出来,手起刀落,人头滚出好几步远。此时看热闹的,已经围了一大圈子。护兵提着他的发辫,来到小当铺门前,一定要挂在他们门槛上。吓得掌柜的直说好话。后来高低花了四块钱,这才答应不挂在门上,改挂在墙上了。
  这个倒霉的邬二桂,总怨他居心不良,死得还不算十分冤枉。最冤枉的,是南城外一家穷住户,姓夏的,老两口子一儿一女。女儿已经出阁,婆家姓傅,家里很有几个钱。儿子名叫夏海,当年才十七岁,身量长得倒是不矮,并且还很有气力,因为家里穷,便投入胶皮行去拉车子。每天拉七八吊大钱,三口儿对付着不至挨饿。偏偏遇着兵变,大街上路净人稀,往来得很少。十三日这一天,差不多全不肯出车子了。夏海的母亲高氏,说海儿,咱们又该挨饿了。看这神气,三五天以内,街面上不准有人,你的车子不能拉,咱们家是住辘干畦,不挨饿还有什么法子呢?夏海道:“娘不用着急,我回头到姐姐家去,多了不成,借个一块八毛的,总不至碰钉子。”老头子说算了吧,豁出挨饿去,也不犯着叫你姐姐为难。她上有公婆,自己不能当家,何必讨人家不乐意呢。夏海嘴里答应着,却抽个冷子,高低跑到他姐姐家。见了姐姐,便诉苦借钱。他姐姐说,我手里哪有现成的钱呢?继而又想了想,说这样吧,我们大爷太太,尚未起床,现有你姐夫两件棉衣,你包了去,可以当上一两块钱。等你拉车赚下钱来,赶紧给他赎好了。夏海为难道:“昨天晚上闹兵变,当铺全关门不收了,你叫我上哪儿当去?”夏氏道:“好笨的东西,有柴还愁得不出火来。你拿着这两件衣裳,不拘押给谁,也能换出钱来,横竖给他出利就是了。快去吧,别耽误工夫啦。”随将衣裳包儿交给夏海。夏海挟在腋下,匆匆地出门回家。谁料到冤家路窄,才走到西单牌楼,遇着武威军查街的军官,见他挟着一个包袱,便大声吆喝住。只这一声,早将夏海吓了一个骨酥肉麻,立刻站住了。军官喝令,把包袱打开看看。护兵一齐上手,等打开一看,是一身青布棉袄裤,棉裤里却夹着一只女子的花鞋。军官瞪眼问道:“你从哪里抢来的?”夏海本是一个孩子,经这一吓,哪里还说得上话来。连问了两三声,这才期期艾艾地答道:“这是姐姐借给我的。”军官喝道胡扯,谁的姐姐,连花鞋都借给你了。这一句把夏海更问得无言可答。军官冷笑道:“明明是从人家抢来的,你还不说实话,真真的可恨极了。左右把他砍头号令起来!”这一声令下,要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 聘总长广开求贤路 荐都督慎选守门人
  从来世界上人,存坏心的,总不能得到好结果;存好心的,也万万得不到坏结果。冥冥之中自有老天爷主持一切。或者说世界上万类纷纭,老天爷虽然聪明正直,也恐怕不能挨着个儿,全能考察得到。哈哈,说这话的,是不明白天人合一的道理。当初《公羊传》上,解释天子两字,最为透辟。他说人独阴不生,独阳不生,独天不生,三合而后生,故谓天之子可,谓父母之子亦可。尊者取尊称焉,故谓王者为天子。然就实际上说,世界上人,哪一个又不是天之子呢?人是天之子,天是人的大父,彼此一气相承,痛痒攸关。凡人一举一动,甚至心里发生一种什么意思,上天的主宰,无不立时知觉。这乃是发于自然贯通的一种至理,并没有什么奇妙难解之处。所以福善祸淫,如向斯应。眼前所闻所见,无一不可引为铁证。当武威军稽查官要砍夏海之时,这真是千钧一发,性命呼吸。假如夏海要同邬二桂得到同一结果,便是孝子与恶棍,毫无分别。一个是恶心害人,助桀为虐;一个是青年耐苦,借贷养亲。两人的存心行事,悬隔天壤。要同做了刀下冤魂,不唯无以劝善惩恶,就连看小说的诸位,也未免为之抑郁不欢,哪如何使得呢!果然当时在刀已临头之顷,忽从天外飞来颗救星。你道这救星是谁?便是前文所说那古板正直宁肯辞差不肯灭良的包永胜。这位先生因为准了他三天假,心中郁郁不舒,便在西城一带闲遛。到西单牌楼,忽见前面围着一圈子,他便走过来,要看一看是什么事情。哎呀不好了,护兵已经抽出刀来,要行刑了。包永胜分开众人,大声喝道:“慢动手,刀下留人!”稽查同护兵举目观看,见是包永胜,连忙举手行礼。因为永胜的差使虽小,他的官衔却很大,军中全称为包大人。那些稽查,比他小着好几级呢,因此全以上司的礼敬他。他一面还礼,一面追问为什么要杀此人。稽查官忙回道:“回包大人,这个人是随在变兵后边,抢掠居民,现有赃物衣服为证,因此末弁要把他正法以儆其余。”包永胜道:“他抢人的衣服,你曾亲眼看见吗?”稽查道:“这个却不曾看见。不过看他形迹可疑,问他话他又说不清楚,包袱里不但有衣裳,还有妇女的鞋子,更可证明他是抢来的了。”包永胜冷笑了一声,很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气来,摇着头向稽查道:“天下事不是凭着个人私意可以断定的,何况人命关天。我看他的面目,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子,不见得就有这大胆量,敢随在变兵后边,去抢人家东西。你总要详细地问一问。不怕这里问不明白,可以带回营盘去,交给执法处的师爷,加细审讯一审,再定办法不迟。似这样草菅人命,我看着总有点不大妥当。”稽查官见他进来干涉,心里本就不大乐意,如今又听他公然拿出上司的派头来,说自己办事不妥当,益发有点压不住火气,便说道:“包大人,你老也是稽查官,既看我们办事不妥当,你老就不应当请假,事事自己去办,自然没有不妥当的。如今你既请假,便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休管妥当不妥当。我们是奉着军统命令,遇着抢犯,就可以军法从事,无论是谁,也不能干涉的。”稽查这一套话,可把这位包老头子气坏了,瞪眼骂道:“放狗屁不臭!军统叫你们查街,查的是军人,并不是查老百姓。你们有本事,把曹虎臣的兵砍上几个,也算替商民出一口气。你们看见变兵,连伸手全不敢,却专拿一班老百姓做刀头菜。自己问一问良心,说得去吗?再说他果然是抢犯,杀了还不委屈,明明是一个小孩子,与你何仇何恨,你瞪着眼睛,非砍人家不成?!我好心过来相劝,这是叫你存阴骘,于你有好处的。你不但不领情,还敢同我硬顶。你认着我请假就不能问事吗?实对你说,连军统都得让我三分,别说你一个掉在地上看不见的小军官,当着这份差事,就敢狐假虎威地吓人。你要杀他,我偏不能叫你杀他。你要是不服气,咱俩一同去见军统。这个孩子,如果证实了真是抢犯,不但杀他,我包永胜情愿把脑袋也赔上。他要不是抢犯,诬良反坐,律有明条,你自己提防着你的脑袋就是了。”包永胜侃侃而谈,连围着看热闹的人,全说动了。大家一齐鼓起掌来,说这位包大人,真是包青天。还有一个说,这才不愧是包龙图的后代呢!又一个说,你那孩子想是吓昏了,如今遇着这样的救命贵人,你还不快快磕头央给。夏海方才见护兵抽出光亮亮的刀来要杀他,早就吓迷糊了。后来包永胜进来阻挡,彼此说了许多话,他并不曾听清,直待旁人一阵掌声,敲得震天般响,他的神经被这一震,才清醒了许多。又听那个人说有救命贵人,他这才明白过来,知道眼前站的那一位老者,便是来说情的。他立刻朝着永胜大磕响头,又放声大哭起来,高声喊道:“老爷啊!大人啊,快救我这小孩子的命吧。我并不曾抢人家的东西啊。这是我亲姐姐借给我的衣裳,叫我拿回去变钱,好养活我的爹娘。我从前是拉洋车养家,因为这两天闹乱子,街上没有走路的,我小孩子挨饿,倒没甚要紧,可怜我爹娘都六十岁了,眼巴巴的吃不着一顿饱饭,我做儿子的,心中怎不难过。今天要再把我杀了,我爹娘不疼死也得饿死啊!”他说到这里,益发泪如泉涌,大放悲声,连围观的人听了,全有跟着掉眼泪的。包永胜和颜悦色地问道:“听你这小孩子说话,倒很像一个孝子。你住家在哪里,你姐姐住家在哪里,你可说得清吗?”夏海道:“我住家在前门外青厂门牌十二号,我姐姐住家在西四牌楼太平街后身,门牌十八号。大人要是信不及,请你老派一位老总,随我去对一对。如果对差了,我情愿自认抢人,杀剐徙流,甘心领罪。你老还不放心吗?”包永胜道:“我倒没有什么信不及的,不过公事公办,得有一个交代。”说到这里,便朝着那稽查官道:“这样吧,此地距西四牌楼很近,你可派一个护兵,随他走一趟,对明白了,然后再开释他也不迟。”稽查官一看这种情形,心里也明白了八九,知道是诬赖了好人,便不敢照方才那种倔强样子了。向包永胜道:“大人既看他不是抢犯,随便开释就完了,何必又去对呢?”永胜道:“话不是这样说法,咱们办的全是公事,虽然不可错杀,却也不能错放。还是对一对的好。你不好意思派人,我便替你派一个。”随指定一个护兵说道:“赵成功,你去随他走一趟。”那赵成功本是永胜手下查街的护兵,为人很是老成,因为永胜给假,所以随这个稽查出来。他见永胜派他去对话,口中答应着,却用眼看那稽查官的面色。那个稽查官道:“既然包大人派你,你就去吧。”赵成功这才开步押着夏海,拿着那个包袱,一同向北行去。去了不大工夫,就折回来了,仍然同着夏海,挟着包袱,来至包永胜面前,先行过礼,然后回道:“回大人,标下随着夏海,到他姐姐傅家,已经对明,这衣裳确是他姐姐借给他的,并非抢来之物。他姐姐还要自己来叩求两位大人,释放他的胞弟。是标下阻挡住了,说既是不差,当然释放,也无须你去求了,因此她不曾来。”包永胜向那个稽查官道:“这总可以证明他无罪了。”那个稽查官满面羞惭地回道:“大人说得是,赶紧开释他好了。”永胜从身边掏出两块钱来,向夏海道:“你把这钱拿了去吧,三天五天不拉车,你爹娘也饿不着啦。”夏海又重新叩头谢了,方才欢欢喜喜,挟着包袱,又到他姐姐家去报个喜讯,省得他姐姐担忧。这里围观的人,全赞叹包大人,真是一位好官,军界中要全能照他这样子,商民还至于遭难吗?
  这一场兵变的祸事,经姜桂题弹压之后,算是告一结束。偏偏过了没有三天,正月十四的夜里,天津又闹起兵变来,而且变的情形,较比北京尤为剧烈。北京商民,虽然受的损失不小,到底这一班兵大爷枪下留情,不曾伤害一个人。天津那一次兵变,死的人还不在少处。有一半是被大兵打死的,有一半是随在大兵后边扫营,被巡警道杨仲林截住,当时就给杀了,号令起来。这样死的,总不算委屈。幸而地方官震慑得好,一切善后问题,都办得井井有条,转眼也就平静了。经这两次兵变之后,京津的人心,总是惴惴不安,大有风声鹤唳之势。南京派来的三位代表,也不敢久居,住了四五天,便对项子城辞行,仍然回南京去了。项子城又特派唐绍怡为代表,到南京去报聘。随带着还有重大使命:一者是要求孙大总统,将总统印信,专人送到北京;二者是为组织责任内阁,以唐绍怡为内阁总理,征求南政府同意;三者为北京各部院,现在还是前清几个旧人,暂为敷衍着,这是万万不能长久的。在项子城的夹带中,虽有不少人才,但为融和南北起见,也不能专用自己私人。他心目中很看中了民党几位人才,特派唐绍怡面求孙大总统,代为劝驾,请这几位先生担任各部总次长,好使内阁提前成立。有这三种使命,所以唐绍怡自到南京,很同民党人联络套近。在他本人,虽然辅助项子城多年,在前清时代,做到封疆大吏,也是项子城一手提拔的,但是他的原籍本是广东,同广东一班民党中人,全是同乡,多少有一点渊源。又兼唐绍怡的为人,虽系官僚,却具有一种刚健不屈的性子,与民党人的脾气,很是接近。因此到南京,同孙大总统谈了几次,很是投机,后来又交了不少民党的朋友。大家听他所发的议论,并不是纯粹项党。在暗地里彼此谈话,说项子城的习气太重,别有肺肠,将来恐怕与民国不利。可是民主立宪国家的政权,寄于责任内阁,只要内阁总理有一位适当的人,不愁项子城不俯首就范。唐绍怡很有政府的才识经验,将来由他组织责任内阁,前途上倒是很有希望的。我们大家,不妨出台帮助帮助他。但是事前也得同他商量几种条件,必须条件正式成立,然后才能应许给他帮忙。大家询谋签同,又向孙大总统陈述了一番,孙公也极端赞成。于是这才开始向唐绍怡磋商条件。其余无关重要的条件,也不必细述。内中最有关系的,就是直隶都督这一席,居于看守大门的地位,项子城将来要别有野心,必须先得直隶都督的同意,然后才能顺利进行。不然由天津到北京,朝发午至,只这一关,便足以制他的死命而有余。目前这个都督地位,项子城因为交给旁人不放心,特特地派他表弟章遇芳,暂时护理。章遇芳本是一个文人,前清的两榜进士,在直隶充候补道多年,论资格也够不上护理都督。只因他是项总统的嫡亲表弟,所以越级高升,居然在直隶坐了第一把交椅。但是项子城也知道他不负众望,便对人表示,这不过是暂时过渡的办法,一俟大局少为平定,必须另行物色相当人物。并派唐绍怡随时留意,如有相当之人,自管推荐,我决没有南北党派之见。此时民党对唐绍怡磋商条件,这直督易人问题,便也成了条件之一,很研究了一回。唐绍怡也很赞成另觅相当人物,说章遇芳不够材料,而且项党的色彩也太重,于民国前途,有损无益。大家想了想,仓促间也没有合宜之人。要仍从北洋武人中挑选,在项子城固然很乐意,可是于民党却大大不利;要从民党武人中挑选,在南方固然很赞成了,可是项子城那一关,又决然通不过。后来还是宋樵夫想起一个人来,自己先鼓掌对众人说道:“有了有了,如今有一个最相宜的人。他原籍是北方,骨子里却是南派;他面目是官僚,精神却是民党,而且有二十年做官的历史。项总统也知道这个人,他决不会猜疑的,保管一说便能通过。”唐绍怡忙问是谁,宋樵夫道:“唐先生,我说出来,你一定欢迎。便是目前在黄大将军部下,充当先锋官,被任为北伐总司令,因大局已定,不曾动员的王之瑞。”唐绍怡听了,果然鼓掌赞成。
  诸位要问这王之瑞是何人?他生平历史,很有发表的价值,并且也合乎小说资料,在下不妨略略地追述几句。这位先生,本是北京城的人。他在前清,也是一位孝廉公,并做过十几年的京官,要按情理推想,一定是一位文绉绉、酸溜溜的人物了。谁知却大大不然。他从几岁时候,便是一个顽皮不过的小孩子,淘气到极点。从八九岁时候,便是打遍街,骂遍巷。街坊家的小孩子,没一个不受他欺负的。而且他的胆量既大,口才又好,小心眼里,尤其是足智多谋,差不多几十岁的大人,有时还要受他愚弄。他住家本在前门外孙公园。孙公园的街上,有一家老米碓房。碓房掌柜的姓张,有四十多岁了,生得异常肥胖,浑身上下的肉,就有二百多斤。因为他说话好带女调子,大家便送了他一个绰号,叫张胖姑。这张胖姑最好多嘴管闲事。有一天王之瑞在街上淘气,抓了一把黑土泥,向一个小孩子身上扬去,偏偏不曾扬着,扬在张胖姑的衣裳上。张胖姑因为同他家交买卖,时常到他家去,同他父亲很要好,他管着张胖姑还叫二大爷呢。此次把土扬在胖姑身上,他连忙过来赔礼,说二大爷,我实在没看见,千万不要生气。哪知胖姑这个人脾气暴躁,偏不听这一套,恶狠狠叫着他的小名儿,说:“增儿,你这孩子真要疯啊,等我寻你父亲去,评评这个理儿,非赔我衣裳不可。”王之瑞一再央求,他只是不听,高低还到王家,对之瑞的父亲说了。这位老先生,是一个老贡生,书呆子,性情非常古板。如今听说之瑞在外面抓土扬人,便用夏楚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在张胖姑以为出了气,哪知从此可结下仇了。这一天在前门大街上,张胖姑在头里走,后面恰恰有一辆搬家的大敞车,车上载着不少东西。王之瑞在车后边跟着紧跑,恰从胖姑身旁经过。之瑞高声招呼二大爷,胖姑见了,忙问道:“你这孩子给谁搬家啊?”之瑞道:“我们搬到后门外去了,我父亲叫我告诉二大爷,明天请您在家里吃晚饭,叫您给送五斗老米、四升绿豆,千万别忘了。”胖姑听说请吃饭,很高兴地问道:“你们搬到后门外什么地方?”之瑞道:“有银胡同木头门。”胖姑道:“我记住了,明天准去。”到了第二天,胖姑连早饭全没吃,净等着到王家去开斋。到了一两点钟,便亲自下手,量了五斗老米、四升绿豆,扛在肩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孙公园本在前门大西边,走进前门,便有三四里路。又从前门一直走出后门,差不多有十几里了。身上还担着八九十斤的分量,早已累得热汗直流。到了后门外,眼望无边,知道哪里是有银胡同。那时候又没有巡警,又没有门牌,只可向街上的行人打听道路。胖姑见了一位六七十岁的老翁,便问道:“老大爷,借光,这有银胡同木头门,在哪里?”老翁听罢,直着眼向他看了一回,说你这人多半是有点毛病吧,哪个胡同里没人(山东人说话,人银同音),哪个门不是木头的呢?你慢慢去寻吧,我不知道。说罢扭头就走了。胖姑这才恍然大悟,知道是受了王之瑞的骗,后悔也来不及了。他把米口袋放下,不觉放声大哭。因为这半天已经压得力尽筋疲,又兼腹中空空,从早晨就不曾吃饭,又饿又累,想再扛着口袋,从后门走出前门,可实在有点来不及了。偏偏身上又不曾带钱,想要买一点吃食搪饥,全做不到。幸而天无绝人之路,从那边来了一位碓房的同乡,胖姑将他叫住,借了两吊大钱票儿,买了一斤大饼,两个大钱的咸菜,狼吞虎咽地吃了,这才扛起口袋来,仍从原路走回他的铺中,直累得三天不能出门。从此后,把王之瑞怕到极点,再也不敢惹他了。
  之瑞因为淘气,直到九岁才入塾读书。他父亲守父子不责善之义,同他人易子而教,将他送到一位老朋友家中附学。这老先生是一位孝廉公,姓温名声号子平,已经六十多岁了,学问虽好,只是性情过于迂板。要说到管理学生,尤其是持严格主义,丝毫也不肯放松。不怕是二十多岁,进过学应过考的大学生,不高兴也要用夏楚来责备。偏偏来了一个王之瑞,真乃天不怕地不怕的淘气精。论天分是很好的,念书背书讲书,全来得及。只是一转眼工夫,他就要生事捣乱。温先生也曾责打他几次,怎奈他天生的皮糙肉厚,打几下子,如同给他弹痒一般。后来先生急了,便罚他在院里跪砖。这种非刑,施之于未成年的小学生,于情理本来说不下去,那时候学房铺的黑暗,也就可想一斑。在王之瑞虽不怕打,却挨不了这种跪砖的刑法,他只好也得暂为敛迹。但是他表面上虽然降伏了,心里却异常愤恨,总想要寻一个破绽,叫先生大大吃一回苦,也泄泄心中的怨气。这一天可被他寻着了。先生在家里,另有一处茅厕,不许旁人进去。这一天先生出门去了,诸学伴也纷纷散去,只剩他一个人。他便钻进茅厕中查视一切,不觉心花怒放。偷偷地从木匠铺里,借了一个小锯,又从家里寻了一点糨糊,仍到先生家来,假充玩耍,却暗暗地溜进茅厕去,从事报仇的工作。果然神不知鬼不觉,全布置好了。这才抽一空子,跑回家去。第二天老早地就来上学,专等着看先生出丑。这位先生上了年纪,总得八点以后方能起床。下得地来,便先到茅厕出恭,这是定例。只因为上了年纪,每逢出恭时候,蹲下容易,站起甚难,所以在茅坑旁边,栽了一根木橛,出完了恭,一手提着裤子,一手用力按那木橛,方能立起身来,这是好几年的老规矩了。哪知他得罪了这个小鬼,不动声色地想捉弄他,早已安排好了。这老头子早晨出过恭后,仍想按那木橛,好将身子立起。谁知用力一按,这木橛忽然折作两段。他当用力下按之时,身子已经立起一半来,那木撅忽然折了,老先生身不由己地,便摔在茅坑中。尿屎沾了一身,臭气熏人,干挣扎只是站不起来。不觉大声喊叫:“快来救人啊。”书房中的学生,此时已经来齐,大家听先生在茅房中喊叫,也不知是什么事情。唯独王之瑞心里明白,他反倒故作惊慌之色,跑到头里,同一班学友,同进茅房,将先生从坑中拉了出来,架到内宅,换衣裳,洗澡,直闹了多半天,方才罢休。老先生连堵心带生气,直病了一个多月。后来查出是之瑞干的把戏,把他革退了,永远不准登门。他父亲赌气自己教他。在他父亲眼前,究竟好了许多,不敢再照从前那样顽皮了。他父亲教他的功课很严,因此十七岁上,便补了县学生员,十九岁上便考一等,食了廪饩。不料过了一年,他父亲故去了。这一来,犹如野马放了笼头,再也收不住了。吃喝嫖赌吸大烟,凡是没出息的事,宗宗样样,全得奉他为首领。他并且还有一样最怪的脾气:别看他是一位在学的廪生,他对于一班酸秀才,却视同仇敌,从不与这些人亲近。他所交往的,全是些土棍、地痞、滑吏、讼师,及一班吃事讹人的穷光蛋。久而久之,习与俱化,他也居然穿花鞋,梳大辫子,提笼架鸟,打群架,砸宝局,凡是光棍的行为,他没有一样做不到的。乡里之中,凡稍微体面一点的人,全都远远躲开,谁也不愿同他亲近。
  后来实在闹得太不像样了,有一位老先生姓董字竹君,同他父亲是换帖兄弟,特特地寻了他去,当面劝导。叫他闭门思过,折节读书,以西晋周处为法,言辞恳切,居然把他说得痛哭流涕。果然从即日起,谢绝一班匪友,下帷发愤,无间寒暑,用了三年的功。居然在顺天乡试场中,中了第九十三名举人。中举之后,他紧跟着就加捐了一名内阁中书。当了几年差,恰赶上甲午中日失和,连北京全震动了。当时军机大臣,提议要在近畿一带,办理团练,以便拱卫神京。王之瑞乘此机会,便上了一个条陈,自请试办。此时恰赶上军机大臣翁同和,同兵部侍郎钱应普,全是他的座师,便极力替他吹嘘。居然批准了,并派他为京畿团防会办,派通永兵备道为总办。团练的总机关,便设在京东通州。王之瑞自膺了这个头衔,真是聚精会神,实事求是地办理一切。招了有一两千强壮民丁,终日训练。只可惜官款有限,每月从通永道库领出来的银子,不够开销。他向翁、钱两位大臣,声诉了好几次。翁同和说:“目前时局紧迫,前敌陆海军,全向中央索饷,我已经穷于应付,哪里还有闲钱拨给你呢?你不妨暂为挪垫,俟等时局平静了,我再由户部设法筹还。”之瑞无法,又去寻钱应普。钱应普说,他一个堂堂的户部尚书,尚且无法筹款,我可有什么能力呢?之瑞连碰了两个钉子,知道钱财的事,不能再仰赖他人。他便实行令尹子文毁家纾难的主意,把家里的房产地亩,甚至衣服首饰,种种细软值钱之物,典的典,卖的卖,全都毁弃了,移为团练之用,差不多糟蹋了足有七八万金。及至时局平定,开了一篇清账,想从翁尚书手中讨还。那如何能够做得到,翁尚书说,这笔钱你想叫我作正开销,我实在没有这大力量。如今却有以官抵债的法子。你不是内阁中书吗,照例截取可以外放同知。只是你还不够截取的年头,再说同知这种缺,除去全国之中,只有几个挂抚民衔的是好缺外,其余全都平常。最好你如今改归知州班子,分发到山东或是河南,我给你写几封信,保管不出一年,便能补缺。你到外边去捞摸几个,无形之中,也就算还了这一笔账。但不知你意下如何?之瑞想了一想,果然除此之外,别无良法,只得答应了。照此进行,未出一个月,便指省河南。到省未及两月,便派署光州。总算一帆风顺,深得翁尚书的效力了。
  不料翁尚书忽然撤出军机,河南的藩司又另换了一个旗人。此人与王之瑞在北京本有嫌隙,如今做了僚属,之瑞心中,当然忐忑不安。连忙托人疏通,听口气却紧极了,并无一点松活余地。之瑞是一个机警不过的人,便见机而作,不俟终日,递了一个回籍修墓的呈子,批准了便交卸回京。这一回想远远地出去做事,不在北几省服官了,便运动吏部,选了一个广西横州的缺。到任之后,官声很好。过了没有一年,恰赶上广西巡抚柯乘时,改调江西巡抚,便把之瑞也连带带到江西去。这一到了江西,他的官星发旺,遇着了一位太世伯,当日同他祖父曾在一个省中服官,并且十分要好。那时恰赶上太平天国之乱,之瑞的祖父,正署理某府黄堂。因为守土有责,便以身殉城。家眷逃回省垣,身后萧条,不能回里,多亏了这位老先生,自己拿出钱来,并派专人送之瑞的祖母同他一家老幼遄返北京。那时之瑞才四五岁,老先生很爱惜他,说他将来必是一个非常人才。过了三四十年,没想到却于南昌省城又会见了。此时老先生已经九十多岁了,精神还非常健旺。他家本是南昌的首户,广有金钱。之瑞特特备了几样北京的土礼,亲自登门给太世伯请安。见面先俯伏叩首,致谢当年救护之恩。老先生见他一表人才,想起当日死友来,又悲又喜。先问了问他家里的情形,知道他祖母同他父亲全故去了,不觉叹息一番,说老夫今年九十四岁了,人生久不死,以观居此世者何也。之瑞道:“太世伯积德累仁,自然修得富贵寿考。这乃是天心默佑,使松柏常春,也好使后生小子,有所矜式。”老先生听之瑞谈吐文雅,举止大方,心里异常欢喜。便问他现在省中候补,居什么班次?之瑞躬身回道:“再晚生从广西横州,调至贵省,仍以知州班次候用。”老先生笑道:“以世兄这样才调,屈为州县,真真是大材小用了。你何不加捐府道,过一过班次,将来也好做一番事业。”之瑞道:“再晚生何尝不做此妄想,只可惜家中早已破产,两手空空,如何能有过班之望。”随将怎样毁家办团练的历史,叙说一遍。老先生道:“观过知仁,足见世兄是一位有担当有魄力的人物了。这样吧,你如果想过班,该用多少钱,自管向我说话,三万五万,我还可以接济得起。”之瑞连忙深深请安,说:“承太世伯一再成全,再晚生亦不敢言谢,唯有勉图上进,报效国家,求无负期望之意而已。”老先生听他立言得体,愈加欣悦。之瑞回到自己寓所,一面给北京发信,求吏部朋友,代办过班的事。一面见抚台柯乘时,面陈他这位太世伯怎样慷慨仗义,替他拿钱过班,请抚台的示下,以便遵循。柯乘时道:“这是极好的事,我哪有不赞成之理。你从一个单州班子,要过班道台,是很费周折的。莫若你暂候两三个月,我保你一个异常劳绩,过班知府。你有了这知府的底子,然后再过班道,不但省事,而且可以省钱。你想这法子不好吗?”之瑞再三申谢。果然照此进行,没出半年,居然以道员指分广西候补,仍留江西效力。
  在江西住了二三年,虽然不曾署缺,却很得了几种差事,全是很优的。在江西住了二年,他想自己这个道员,本是指省广西,如始终不肯到省,补缺是很难的,莫若还是回广西去,好尽先补一个缺,再谋升腾之道。主意决定之后,恰恰又赶上柯乘时罢官,他便仍回广西候补。此时两广总督是陈春宣。他同陈春宣,多少有一点渊源。这时候又赶上广西苗匪闹得很凶,陈制台知道他在北京时办过团练,便委他为全省清乡总办,兼巡防军统领。这巡防军一共是二十营,整整一万人的数儿。前任统领,因为克扣军饷,名为一万人,其实连五千也没有。自经之瑞接手以后,真是以全副精神,编制训练,不但不从中克扣一钱,而且自己不时拿出钱来,犒劳奖赏。因此全部军人,莫不称赞王大人是一位好官。之瑞还有不可及的地方,是能与士卒同甘苦。每天早晨,他起得极早,吃饭时候,总是有四个军人作陪。这四个军人,他不定指着名儿叫谁,也有当官长的,也有当士卒的。叫了来,一边两个,他独坐在当中。所吃的菜饭,总是与兵丁一般无二。吃过早饭下操,他必亲身到操场。看着操过了,众军人全都自由休息,他一个人闲遛,不定遛到那个树林子底下,便同当兵的坐在一处闲谈。不是说些乡里家常,便是讲些古人故事。所有古来名将勇士,杀敌致果,报国显名,种种可歌可泣的奇闻逸事,他全讲与众兵士听。这种教育入人之深,实在比随营学校收效宏大。因此这二十营的兵士,对于之瑞,莫不爱之如父兄,敬之如神明。他见这一班军人,全都可用了,于是亲自带着去打苗匪。不到一年工夫,居然将全省苗匪,一律肃清。总督陈春宣大加激赏。当时约他到广东来,面陈肃匪的情形,以便会同保荐。之瑞到了广东省城,陈春宣特派军队去接,并鸣礼炮十七响,以示欢迎之意。此时之瑞的风头真是十足。两广文武官僚,知道他是制台第一红人,哪一个不巴结他。陈春宣见过他之后,便应许给他补缺。果然专折保荐,不到三个月,便补了广西右江道。做了一年多的道台,便调省署理广西按察使。由署理改为实授,由实授又署理布政使。
  他一气做了三年的广西布政使,便赶上辛亥武汉起义,南京成立民国政府。广西地处边陲,是当年洪天王的故乡,本为革命策源之地,潮流所渐,当然要树独立之旗。王之瑞何等精明,他手中又兼握着兵权,便不俟人民要求,自己首先宣布独立。巡抚也跑了,大家便举他为广西都督。他自做了全省都督,一面出布告安民,一面给湖北南京拍去电报,报告独立经过情形,并请示孙大总统,同李天洪大元帅,一切进行方略。孙、李二公,着实地嘉奖他一番。之瑞本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他想广西地当边徼,纵然出风头,也没有什么特大进步,必须设法到北方来,然后才有发展的机会。于是向南京政府上了一个条陈,说目前各省,已有多半宣布独立,唯独直隶一省,不肯随顺潮流,仍为满清效力,遂使北京釜底游魂,负隅反抗,于汉族光复全局,影响甚大。之瑞在广西练有两万劲旅,情愿率之北上。静候总统命令,做北伐的先锋,躬冒矢石,俾得早日克复燕京,完成革命云云。孙大总统居然批准了,命他带兵北上,听候差遣,之瑞于是将广西都督,让给提督路华廷,自己带着一万多人,开关北上,驻扎在江苏境内。本人特到南京,觐见孙大总统。孙公十分赏识他,当时便特任他为北伐第一军总司令,专候命令,便即日动员。这时候恰赶上孙项议和,项子城应许用和平手段,使清帝退位。孙大总统原不忍涂炭生灵,便完全允许,照和平方法去做,不必再进兵了。因此之瑞便住在江苏,无事可做。后来中华民国成立,项子城又当选为临时大总统,他想再回广西去,其势有所不能。要在北方谋一个适当差缺,急切间又不能如愿。
  这时,恰赶上唐绍怡到南京来,同一班民党人物,互相联络。之瑞知道他是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便也极力拉拢。唐绍怡同他谈过几次,果然军政民政,样样皆通。而且才力精敏,确是一个济时应变之才,便也不住口地赞赏。这一天同孙大总统谈起之瑞来,孙公说北方照他这样识时务的俊杰,真真不可多得。阁下组阁之后,似乎要罗致一下才好。唐绍怡道:“总统说得很是,绍怡也早有此意,只是急切间想不出甚样位置来。因为他在前清,已经做到藩台,又是民国成立广西第一任的都督,总统又曾委他为北伐第一军总司令,他的地位资望,总算不小了。如今要派他一份没要紧的差使,不但不能展其才,他也绝不肯就;要是给以重大的事权,绍怡个人,又不能十分做主,必须得项大总统的同意。因此这个问题,倒是很难决定的。”孙公笑道:“这也没有什么为难。你是责任内阁的总理,对于用人一项,是可操全权的。你自看得中他,什么事不能派呢?”孙大总统给唐绍怡戴上一顶高帽子,倒闹得唐绍怡无话可答,只有唯唯听命。
  他退下来便遇着一位革命大家臧炳文。炳文是浙江人,字汉火,为民党中第一个大文豪,真是下笔万言,倚马可待。他是专门讲种族革命的,对于满清,向来是深恶痛绝,誓不两立。他曾在报馆中当过几次编辑,因为持论过于激烈,两次被驱,一次下狱。在狱中住过四五年,他仍然是著书立说,攻击清室。甚至连狱中同伴的难友,全受他感化,大讲其革命。后来遇赦出来,他逃亡在海外。因为研究某种学问,曾在印度住过五年。此番武汉起义,他也随着一班同志回国。孙大总统派他为公府秘书,他不肯就,只要了一个顾问的名义,优游自在,专备咨询。他的学问虽好,只可惜有一宗毛病,脑筋中总带着三分精神病:无论是多大人物,他也看不在眼里,不怕下等社会的人,只要一语投机,便引为知己;无论怎样伟大人物,只不可他的意思,他是张口便骂,举手便打,丝毫也不会客气的。尤其生性爱钱,大有和峤之癖。每逢钱一到手,他便锁在柜中,再也不许移动,暇时摩挲一番,自以为名士爱钱。同仁知道他这种毛病,大家也习见不怪。
  他此番在南京,不知怎么同王之瑞要好起来,两人非常密切。炳文便到处替他鼓吹,之瑞便乘势托他给运动直隶都督。直隶都督这个缺,关系重要,上文已经表过,尤其是之瑞垂涎此缺,因为他是直隶京兆人,如果充任本省都督,正所谓衣锦昼行,是再光荣不过的了。民党各要人,多数也赞成此议,只是谁也拉不下脸来,向唐绍怡破除情面去说。唯有臧炳文横打鼻梁,大包大揽,说此事全在我身上,包管一说便妥。这一回在总统府内,无意中遇着了唐绍怡,他怎肯放过,当时一把拖住,说唐先生不要走,我同你谈几句秘密话儿。绍怡说好好,两人便一同到秘书处来。秘书长宋樵夫,正在屋中阅看文电,见臧、唐两人进来,连忙起身让座,敬烟敬茶,十分殷勤。绍怡问道:“臧先生你有何事见教,可避宋先生不避?如不避宋先生,就请你直接地说吧。”炳文大笑道:“我臧炳文事无不可对人言,从来是没有避讳的。今天向你要求一件事,就是直隶都督的人选问题。我已经替你物色着一位最妥当最适宜的人物。你将来回到北京,头一道委任令,便可将此人发表,也是你的臂助。”臧炳文直截了当地说了这一套,闹得唐绍怡没有一点回旋余地,只好问道:“你先生推荐的人,一定错不了。但不知是哪一位,请说出来,我没有不赞成的。”炳文道:“这人赫赫有名,便是目前北伐第一军总司令王之瑞。他是北方人,做直隶都督,最为相宜。他又是民党,南方也没有反对他的,真要算全国赞成的人物。唐先生,你的意思如何?”绍怡道:“王之瑞诚然是不可多得之才,他做直隶都督,我完全赞成。但……”绍怡才说一个但字来,炳文便迎头挡回去,说:“你既赞成,这议案就算通过,不用再加但书了。好在樵夫也在座,就算他是保证人。我还要见总统去,没有工夫久谈,咱们改天再会吧。”他说完了,连头也不回,便跑到后院去。唐绍怡看他这种神气,觉着好笑,便对宋樵夫道:“这真是天外奇峰,突然飞来,真叫人摸不着头脑。”樵夫道:“他这人向来就是这种脾气,所以人管他叫疯子。照这样疯头疯脑,也就是在民党队中,大家看惯了,不以为怪。唐先生终年同一班有规矩有礼貌的人在一处做事,哪里看得惯这个呢?”绍怡听他这话里柔中有刺,连忙拉回来,说道:“好在他谈的是正事,咱们全是知己朋友,有什么礼貌可讲的。”樵夫道:“唐先生,你可不知道他的脾气。他要求人家什么事,不许不应,应了不许不办。方才这件事,你应了他,将来倘或办不到,大麻烦呢。”绍怡道:“据我想,这件事总有八九分把握。头一样,之瑞是北方人,第二样,他根本也是一个官僚,并非完全民党,料想项大总统,没有什么可驳的。”樵夫微微一笑,说但愿这样才好吧。
  绍怡乘势问道:“你诸位要求我的事,我全答应了,请问我要求的事,你诸位怎么样呢?”樵夫正色回道:“我们几个人,一定帮忙,决不含糊。不过谁负什么责任,还不曾议到,这事得你先生同项总统斟酌一番,我们也不能擅自做主。”绍怡笑道:“你几位都是全才,无论负什么责任,也必能胜任愉快,议不议有什么关系呢?”樵夫道:“唐先生,你怎么也说出这样话来。我们这些人,频年奔走革命,对于做官一道,本是门外汉。将来不过就个人学过的,斟酌试办,至于经验阅历,是丝毫也没有。就以我说吧,家里几辈子种地,本是一个农人之子。虽然读过几年书,留过几年学,所研究的,还是些老农老圃之学,将来只好去做田峻。其余重大责任,不要说轮不着我做,就是派到我头上,我也不敢担啊!”唐绍怡哈哈大笑,说宋先生既想做田畯,将来便请你做农林总长吧。樵夫道:“要论这个责任,也不能算轻,因为我国对于农林一门,向来不曾设有专部。可是户部的别名儿,又叫作农部,户部尚书,又叫作大司农,可见古人也未尝不重视农政。不过自汉代以后,演成一种商富农贫的现象,当局之人,遂把农的地位看低。数千年农业不能发达,受病之处,全在于此。如今既改成民国,农林一部,是应当设立的。不过我的材料,实在够不上当总长,还是请唐先生另物色高明吧。”绍怡道:“这事由不得你,横竖农长一席,是非你莫属的。”樵夫也不便再说什么。又过了两天,大致已经决定,教育总长是陈元培,司法总长是王保惠,农林总长是宋樵夫,工商总长是陈起梅,算是由民党中聘请了这四位人物。拍电报告与项总统,项子城完全同意。唐绍怡这才由南京起身,遄返北京。四位总长,也随他一同来到。过了没有几天,便由项总统明令发表,第一任责任内阁,算是完全成立。
  内阁成立之后。便有人向唐绍怡进言,说直隶都督问题,正好趁这时候解决了,免得夜长了梦多。唐绍怡很以他这话为然,第二天到国务院中,办完了公事,便亲至公府,面见项总统。先说了几件没要紧的公事,然后慢慢地引到直隶都督问题。绍怡还不敢遽然提出王之瑞来,先探项子城的口气。说如今总统已经正式就任,各省的气象,也要焕然一新。所有都督民政长,多半还是些旧人,总统看他们能否胜任,有什么更动没有呢?项子城用手摸着胡子,微微笑道:“我向来对于用人,但凡能将就,是不愿更动的。不过人地太不相宜,也不能不斟酌一下子。你看谁应当更动的,也无妨商量商量,我倒没有什么成见。”绍怡听他这话,毫无边际,有心直说吧,又嫌过于突兀;不说吧,以后更没有说的机会了。略一思索,还是说了吧,大概总不至于碰钉子。想到这里,便慢吞吞地说道:“总统看直隶都督,怎么样呢?”项子城听见直隶都督四字,立刻把笑容收敛了,沉下脸来说道:“你还提直隶都督呢,真真要把人气死。章遇芳这个东西,本来不成材料,我也知道的,不过暂时叫他看看大门。没想到他连大门也看不了,正月十四还闹出那样的笑话来。我正想要换他呢,只是急切间想不出相当的人物,你意中可有人吗?倒是快点举出来,赶紧发表了,也可减去我一块心头之病。”绍怡听总统这样说,真是喜出望外,立刻振起精神来,向总统回话道:“章遇芳本是一个民政长的材料,军事非其所长,这个总统也不能怪他。此次绍怡到南京去,无心中倒是遇着了一个人才。此人不但军事学很优,并且还长于民政,是一个服官多年的老手,决没有民党嚣张之气。若叫他去做直隶都督,确是人地相宜,必能胜任愉快。”项子城听他加了这许多考语,自己觉着好笑,便扬着脸说道:“南京中居然有这样的人才吗,到底是谁呢?你何妨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既然是服官多年的,大约我也许知道一点。”绍怡忙躬身回道:“此人曾在河南做过官,总统当然知道,就是广西布政使王之瑞。”项子城听了,大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王之瑞呀。他的历史,我很知道。当年在我们家乡做官,确乎是一员能吏。后来跑到外省去,我可就不知道了。”绍怡道:“他在外省的官声也很好,广西苗匪,就是他肃清的。陈制军非常赏识他。若叫他做直隶都督,服务于桑梓之邦,料想他必能为总统尽力。”项子城道:“你既看他可以胜任,就拟命令,送府盖印好了。还是那一句话,我并没有丝毫成见。”唐绍怡听总统说得这样冠冕堂皇,便诺诺连声地退了下来。当天晚上,便将命令拟好,次日早晨便送印。
  在他的意思,以为早晨送进府中,当日午后,便能盖印发出,等不到明天,就可以发表了。哪知早晨送进去的,直到掌灯时候,唐绍怡亲自给府秘书厅通了两次电话,问这一纸命令,曾否盖印交下。秘书厅的回答,全是说不知道。绍怡只得耐着性儿,等到第二天早晨,连早饭全不曾吃,便到国务院去。因为每天早晨,内阁送印的公事,一准发下一批来,是由公府的文承宣官,亲自送国务院,当面交给本院的参事,取了某人的亲笔盖章收据,然后才能回府,向秘书厅交代,这是照例的文章。绍怡来到国务院,公府的文承宣还不曾来呢。他便传下口谕,公府送来盖过印的命令,先拿来我看。少时由某科员亲自将命令送进总理办公室中,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绍怡忙翻开看,看了一遍,却不见王之瑞的任命令。莫非是我眼花了?再从头至尾地看一遍,仍然没有。哦,这可真怪,莫非是秘书厅给压住了,这也许有的。本来阮中书是一个财迷,他见王之瑞做了直隶都督,却不曾向他有个礼儿,他便冒坏,故意把公事压起来?我却一时疏忽,竟自忘记先托付他一句,许给他一点便宜,却闹得迟误了两天。没法子快许愿吧,便伸手把公事桌上的电话机拿起来,亲自打电话到公府秘书厅。他叫的也是秘书长公事桌上的号码,电话局怎敢怠慢,立刻就接上了。彼此一说话,阮中书道:“我的大总理,你怎么这早就跑到国务院,真是为国贤劳,太不辞辛苦了。”绍怡道:“老弟,先别闹客气,愚兄有一件事托付你,请你特别关照才好。”中书道:“什么事,请你吩咐吧。”绍怡道:“直隶都督已经内定了王之瑞,大概你还许不知道。命令是昨天送印的,请你给催一催,快点发下来。之瑞对于老弟,一定有些报效,决不空的,就请你费心吧。”中书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说:“二哥,你这话说在后头了。之瑞早有信来,托我关照。昨天送来的命令,我也见着了,但是……”中书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然后又改口道:“还不曾盖印,也许是留中未发,等我替你探一探好了。”绍怡道:“多谢多谢,晚半天再说吧。”随手挂上耳机。心里盘算,方才听中书的口气,多半怕有变局。他在电话里,也不好说,等晚上我去访他,到底问一个水落石出,也好谋转圜的法子。只得耐着性儿,在国务院坐了大半天。厨房开上早饭来,他吃不下去,便朝着厨夫大闹脾气,说你做的是些什么菜,这也能叫人吃吗?厨夫直磕头认不是,又重新再做第二回。这位大总理吃了,仍然不可口,直闹了半天脾气。
  已到日落西山,赌气坐上马车,一直到公府来。这一回不见总统了,一个人跑到秘书厅,寻阮中书谈话。这位大秘书长,已经回到休息室中,手里端着水烟袋,呼啦呼啦地正吸个不住。忽抬头见绍怡进来,忙将水烟袋放下,紧走两步,拉住绍怡的手笑道:“二哥来得正巧,昨天有人送来一对熊掌、一对嵩山猴头,我已经叫厨房做去了。请杨老五来吃,他说近来守斋,不吃厚味,我正愁没人配吃这好东西,恰好二哥来了,咱们痛饮三杯吧。”绍怡道:“这两样东西,虽然好吃,但是你昨天交下去,今天就要,恐怕做不好吧。”中书道:“你不知道,我们这厨子,外号叫神手陶三,无论什么费手的菜,你只要交给他,哪时想吃,哪时便能端上。”绍怡道:“好好,到底是老弟的口福大,所以才有这样良庖来伺候你,愚兄也随着沾光不小。”两人又谈了一刻闲话,厨房已开上饭来。中书叫茶房开了一瓶香槟、一瓶威士忌,请绍怡喝。绍怡道:“我们既吃国产名菜,也应当喝国产名酒。有隔年的陈绍,用大杯喝上几杯,倒是最快活的一件事。”中书连说有有,快换陈绍来。果然斟到杯子里,如琥珀一般的浓。绍怡便尽量喝起来。喝得有几分醉意了,这才提到王之瑞的任命令上。中书道:“之瑞这个人,是非常圆通的。不知因为什么,却得罪了老头子,连我全有些莫名其妙。”绍怡忽然听见他这样说,犹如冷水浇头,把方才喝的酒,全不知吓到什么地方去了,忙立起身来,一只手按着桌子,把身子向前探了一探,低声问道:“你这话怎么讲,莫非老头子又变了卦不成?”中书道:“岂但变卦呢,看神气还恐怕有一点不易转圜。在前三天,之瑞就派有专员,拿着他亲笔的信到我家里,当面托付。说是总理那一关,已经完全说妥,就等命令一下来,他便可以走马上任。并且他在南京,已经收拾好了行装,不日就可以北上。叫我在公府里面,替他招呼一声,并指明在某某银行里,存着一万块钱,所有府中上上下下,应当怎样点缀,叫我看着便宜行事。我说既然托付好了总理,无需再花这许多钱,等哪时用着,我再知会你提取。幸而我不曾留下他那支票,倘然要留下,这半途中变卦,叫我怎对得起朋友呢?”绍怡道:“你先不要提这个,到底老头子对你有什么表示呢?”中书道:“昨天命令送进来,我因为有之瑞的关系,亲自呈给他阅看。他看过了,单单把那条任命令提出来,压在公事桌的砚台底下。我看了,很觉着诧异,当时沉不住气,还碰了他一个钉子。我说请示总统,那一条命令盖印吗?你猜他说什么?他也不说盖,也不说不盖,只微微一笑,说这事还有斟酌余地,等过一两天再说吧。他这样含糊其辞,我如何敢往下再问,只好将他交下的命令,送给监印官盖印。之瑞那一条,到如今还在他砚台底下压着呢。你说这事奇怪不奇怪?”绍怡道:“看这神气,一定府里有人给说坏话,老头子耳软心活,半路打退堂鼓。这事叫我如何对得起人?”说到这里,皱着眉为难了多时,又对中书道:“这事还得老弟给想法子,我要一见他面,更闹僵了。最好你先探一探,是有什么人作梗。解铃还是系铃人,只要把他疏通好了,老头子也不见得坚持到底。好在他有一万元的存项,到了这紧急关头,说不得只好提出来,先替他安置一切。你想怎么样呢?”中书道:“事情挤到这里,也只好如此。不过据我想,还未见得是有人破坏。老头子向来耳朵不软,就怕是他自动地信不及,那可就无法挽回了。”绍怡道:“他如果信不及,昨天就应当向我有一种表示,怎么会满应满许呢?”中书笑道:“老头子的为人,岂能以常情测度。他心里不乐意的事情,面子上轻易不肯表示,你只能细心体验,慢慢窥察。要想从老头子嘴里讨供,那是做不到的。”绍怡道:“这样只好求老弟费神,替我探一探。但能有转圜的法子,无论如何,总要做到才好。不然愚兄可就要受热了。”中书道:“这话怎么讲呢?”绍怡遂将臧汉火怎样嘱托,他的为人怎样难缠,详细报告了一番。中书点头答应,说我但能为力,必然替你做到。绍怡至再称谢,吃过饭便告辞去了。
  中书这一回,倒是真心实意地想玉成这件事。可不是专为绍怡排难解纷,是知道王之瑞决不能辜负他,将来可以大大地得一笔谢仪。正在这时候,恰恰里面传他进去,有公事待办。中书便乘这机会,面见总统,将公事说完了,又慢慢提到王之瑞身上。说外间的耳风真长,王之瑞补授直隶都督,不过有此一议,其实距事实尚远,外边竟乱吵嚷,说是总统已经下令真除,这也不知从哪儿说起。项子城笑道:“本来这也难怪,唐绍怡把命令全送进府来,他们国务院的人,当然是认着没有变动了。其实这件事,总怨绍怡过于粗心。他自己也不想一想,那王之瑞是自告奋勇,充当北伐军总司令的人物,怎能叫他去做直隶都督。难道叫他跑进大门来,好讨伐我们不成吗?要知道,直隶不同旁的省份,天津是北京的大门,彼此相距不过咫尺路程,倘然要有一点变动,哽噎咽喉,被人掐住了,岂不要甘受其苦。那直隶都督,好比是一个看守大门的。自家的大门,还得用自家心腹去看,岂能随便交给一位不知谁何的人,将来大门被人摘了去,我们还不知道呢!”中书道:“总统虑得深远,可惜唐绍怡一时粗心,未曾斟酌及此。”项子城道:“他是第一任内阁总理,我不能不尊重他的地位,所以面子上不肯驳他。如今压住命令,他当然也就了悟了。”中书道:“绍怡对于这件事,不见得怎样坚持,不过他从中也很有些难处。据中书风闻,他在南京时,是受了臧汉火的嘱托,倘然要做不到,还怕汉火不能同他干休呢。”项子城大笑道:“岂有此理,那真笑话了。臧汉火本是一个著名的疯子,难道疯子说话,也能算数儿吗?”中书也笑了,说总统可不要轻看那个疯子,他捣乱的本事很大呢,绍怡提起他来,还怕得了不得。项子城道:“没要紧,要专为怕他,我自有法子对付。你回来见着绍怡,请他自管放心,到了临时,我必能替他解围。”中书答应一声是,便退下来。第二天原原本本,将谈话的情形,对绍怡述说了一遍。
  绍怡到此时,才知道完全绝望,心中是说不出的懊恼。但是眼前也想不出旁的法子来,只可隐忍着再等机会,一方面还得设词对付民党。旁人全好办,唯有臧疯子实在难缠。他心里这样盘算着,面子上却不肯露出来,很镇定地拍出几封电报去,只说项总统现在政躬有点不豫,此事只好多搁几天,不拘迟早,一定可以发表。别人接到这电报,倒还不大注意,唯有王之瑞本人,满腹狐疑,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莫非这位大总理,别有怀抱,想把这个缺送给他人?要果然这样,我运动了两三个月,结果成空,这不是拿人开胃吗?心里很愤懑不平的,便去寻臧汉火。汉火见他来了,便立时发作道:“你看唐总理这个人,有多么荒唐。他满应满许的,横打鼻梁,这时候又说什么总统有病。他害他的病,于政事有什么关系呢?难道因为他害病,内阁就停止办公吗?他倘然要是死了呢,我们中华民国,便从此宣告歇业?这真是世界上没有的新闻。我明天把他这电报,送给新申两报,再叫他们加上一点批评,我看老唐的面子,放在哪里?”之瑞不待他说完,便劝道:“臧先生不必这样性急。他既应许,迟早发表,想来总不至有什么变动。要一登报,叫他的面子难堪,倒许把事情闹僵了,反得罪朋友,那是何苦呢?据我想,最好是臧先生再恳恳切切地,给他复一封电报,请他不必等候总统,早一点发表就是了。”汉火道:“我为这件事,给他去过三次电报了。再去电报,也未必能发生多大效力。你不是要到北京去吗?何不提早一点,我随你一同去。你本人既到了北京,又有我在旁边督促着,他就是想变卦,也有点拉不下脸来了。你看这法子怎么样?”之瑞极力赞成,说这个法子最妙。于是两人商量好了,第二天便挂了一次专车,从南京直到北京。他们本是秘密来的,所有北京城的朋友,全不知道。下车之后,便住在前门外金台旅馆,当日也不曾到各处去访朋友。第二天早晨,汉火起来,便要去寻唐总理谈话。之瑞再三地拦住他,说天这般早,他如何起得来,索性吃过早饭再去吧。汉火耐着性儿,草草地吃过早饭,只雇了一部人力车,便到东城唐绍怡的宅子,去访总理。看门的见他穿的衣服极不讲究,并且满身油垢,又坐着人力车,便疑惑他是来寻总理打秋风的,慢答不理的,只回说总理没在家。汉火瞪着眼道:“没在家?上哪里去了?也得有一个地方啊!”看门的更不耐烦了,只回他不知道。这一来,可把汉火招恼了,举起手中的文明杖来,抡圆了朝着看门的头顶,便是一下。要问曾否打着,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四回 名士升官肘悬金印 国医治病舌吐莲花
  臧疯子的脾气本是大的,他平素穿衣服又是污秽不堪的,在北京那些当家人的势利眼中当然是看他不起,何况是堂堂相府!常言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一个平常人物,又坐着一部很旧的破人力车,焉有不碰钉子之理?在他们,这样应付来客,本是习惯成自然。那些来宾,身份差一点的,谁敢在相府前大发脾气?因此就养成了他们这种骄傲习惯。哪知今天却遇着这天不怕、地不怕的臧汉火,连国务总理他都不放在眼中,何况是一个看门的,公然敢拿话顶撞他,他那无名的火气如何按捺得住?当时举起手中的文明杖来,猛力地打下去,那门差出其不意,连躲闪全来不及,赶紧把头向旁一侧,只掠着耳朵打下来,当时把耳朵打破,鲜血直流,疼得门差啊呀啊呀地乱叫起来,两手捂着耳朵,抹头便跑。汉火哪里肯放松,拔步便追,仍然要打。守卫的警察实在看不过了,忙跑上去将他抱住,说:“先生,有话慢慢地说,何必这样儿呢?”汉火大声喊道:“我臧汉火无论到什么地方,也没人敢阻拦着向我说横话,今天却遇着这小子,我非教训教训他不可!”
  警察听见了“臧汉火”三个字,早已吓得屁滚尿流,连那个门差,也恍然大悟,知道今天活该倒霉,遇着这个瘟神,不但白挨了打,连饭锅都有点保不住了。因为唐总理在前几天一再嘱咐他:“知道有一位臧大人,号叫汉火的,他来访我,你们千万可要好好接待,不要把他招翻了,他可难缠得很呢!倘或我不在家,你们将他让到内客厅中,请卢师爷、汪师爷出来招待,并叫厨房预备上好的燕菜席款待着他。你们要牢牢记住了,可别给我闯祸!”唐总理这样嘱咐过他们两回,却没料到今天高低还闹出这一场风波来。
  本来也难怪,他们全是些无知识的小人,听唐总理称他为臧大人,以为这位大人一定是很阔的,来的时候,不是汽车,也是马车:身上穿的衣服,一定也是非常华丽,并有夹护书的长班,随来伺候。至于汉火来的这种情形,他们做梦也梦不到就是他。又加上汉火又不肯通名道姓,只问了一句总理在家不在家,更难怪他们想不到了。因此阳错阴差,出了这种乱子,门差心里最害怕,也顾不得跑了,连忙折回来朝着汉火直挺挺地跪下,说:“小人该死!小人有眼无珠!不知是臧大人驾临,说话莽撞了,请大人结结实实地打小人几下,出一出气。小人是该当领罚的。”警察此时也松了手,直认不是,闹得臧汉火反倒不好意思发作了。说:“到底你们总理在家不在家?”门差回道:“确实是没在家!他临出门时,还嘱咐小人,如果臧大人来了,请到内客厅里少候一候,给他打电话去,他马上就来。请大人先到客厅里,静候一时吧!”汉火道:“既然这样,就在前面引路吧!”门差爬起来,摇头摆尾地在前引路,汉火随他来到客厅。门差一面知照茶房赶紧沏茶,一面去寻卢、汪两位师爷出来陪他谈话,却暗暗地禀知唐总理。
  唐总理听了,不觉倒吸一口冷气,忙吩咐门差:“你暂且瞒住了他,不要说我在家,叫厨房预备酒席给他接风,叫师爷们好好款待着。我从后门到外边去一趟,叫车夫把车停在后门等着。”门差答应一声,出来待命。唐总理却暗暗地溜出后门,跳上马车,吩咐一直拉到总统府。车夫一摇鞭子,风一般地跑下去,不大工夫,便到了府门前。总理跳下车来,先到秘书处,求阮中书即刻引他去见总统。中书见他形色很仓皇的,忙问他有什么要事,这般的急?绍怡道:“那个疯子来了,一直寻到我的家门,门差都被他打坏了。这种不讲理的人,我如何敢见他?上回你不是说总统有对付的好法子吗?我只好来寻总统,请他老人家急速想法子吧!”中书大笑道:“原来是为这个!不要紧!一同去见总统,他既说有法子,一定不能错的。”于是两人一同去寻项子城,将来意说明了,招得项子城也哈哈地笑起来,说:“怎么遇着一个疯子就束手无策了?这事很好办的。我立刻便下一道命令,大大地给他一个头衔,请你唐总理带着我的命令,见了面,便给他道喜,他自己有官做,这种人是很肯负责任的,必定就着职权以内的事要细微曲折筹策一番。并且我给他一个外官,他筹策完了,还得远远地走一趟,对于王之瑞的事情,当然就无暇问及了。倘然他要追寻那件事,你们就慢慢地宕他,说我早就完全同意了,只因有一种问题,想同之瑞当面商议一番,并要借重他前去办理,俟等这件事办好了,便即刻下命令,任他为直隶都督。这种说法,他当然没的可借词了,你们想这法子妙不妙呢?”绍怡道:“总统的计划,果然高明,但是想任命他什么官呢?”项子城略一思索,说:“这样吧,派他为东三省宣慰使。名目虽然很大,却没有一点实权。他到了三省,也能得人欢迎,这不是一种最好的差使吗?”绍怡同中书在这时候,当然是极端赞成,也不用国务会议通过,也不用总理盖章,即刻由中书取过一纸任命状来,填写好了,立刻交监印官盖印。项子城接过来,略略地看一看,便递与唐总理。
  总理得了这一宗法宝,马上便壮起胆子来了,便立刻辞别项子城。回到家中,一直去见臧汉火,此时汉火正同汪、卢两人同席饮酒,一见总理回来,便起身让座。绍怡顾不得入座,先朝着汉火深深作了一个大揖,说:“臧先生,恭喜!贺喜!快走马上任了!”这一来,倒把汉火闹得摸不着头脑,向绍怡道:“总理!你说什么?莫不是你也疯了吧!”绍怡忙掏出命令来,郑重地说道:“项大总统,久已就钦重你的为人,想要有所借重,只以地位太小了,不足以发挥你的磐磐大才,筹划了这许多日子,适逢其会,有了这样一个要缺,总统便想到非你去不能胜任,因此连夜赶出这一纸命令来,叫我携带着,当面交给你。并说你是中国第一名士,不能以官场的俗礼相拘,也不必到府去谢委,应当怎样组织公署,调用人员,均请你全权办理。至于铸关防、提款项种种小事,就直接国务院办,也可免去许多周折。”绍怡一边说着,一边将命令交在汉火手中,请他阅看。汉火出其不意地得了这样一个意外的喜讯,登时觉着浑身的血液全沸腾起来,两手颤着接过命令来看,很厚的磅纸,四围全印着金花边,上面大书:“特派臧汉火为东三省宣慰使。此令。”后面还盖着总统大印。汉火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他本人虽说是誉满全国的大名士,到底那做官的滋味生平还未曾尝着,如今见了这特派的命令,也说不出心中是喜是惧,甚至对于面前的总理应当做一致谢答词,也不知如何开口了。略迟顿了片刻,突然问绍怡道:“大总统这颗印是什么铸的?”绍怡笑道:“自然是金子铸的。你请想,他乃是堂堂一国元首,他的印当然也得格外考究。在前清时代,差不多头品大员就是金印,何况一国元首呢?”这一句话,忽然提醒了汉火,说:“既然这样,我那宣慰使是特任官,当然也可以铸金印了。”绍怡点点头,说:“这是自然的。并且不用你分心,我回头到国务院,便交派印铸局赶紧地给你铸一颗,以便你早日履新。”他这样答着,一面仍周旋汉火,请他入座吃酒,自己也坐在横头上奉陪。汉火此时非常高兴,说:“东三省是我旧游之地,所有地理民情差不多全都熟悉。此番总统既派我前去,我一定要恳切地宣慰一番,决不负总统委托盛意。”绍怡便也乘机奉承他几句,说:“这件差使,要非臧先生去,他人决不能胜任愉快。总统早也就看到了这一步,所以不委他人,独委先生,是知道先生不但有才,而且勇于任事。”绍怡尽着量地一灌迷汤,将这位臧先生灌得晕天晕地,仿佛在云雾里一般。汪、卢两位师爷,便借这机会又放开量灌酒。汉火正在兴高采烈之时,每劝必饮,每饮必空,上好的陈绍,足足喝了有四五斤。因为他本是浙江绍兴人,从幼小时候便酷嗜本地的老花雕,如今得了这意外的喜音,又遇着故乡的佳酿,当然要抖擞精神,痛饮一番。何况同座的三人又有意作弄他,轮流更替地上寿称觞,工夫一大了,又安能不玉山倾倒?始而还能勉强支持,继而舌头短了,连话也说不清楚了。他们仍然不肯罢手,又劝他饮了三杯,这一来,便站立不住,身不由己地便溜到桌子底下。卢师爷忙吩咐长班:“快驾马车,送臧大人回金台旅馆。”绍怡说:“你既知他住在金台旅馆,可以伴送他走一趟。因为他现在是特任官,身份不为不大,倘然路上或是店中出一点岔儿,我们担架不起。况且他身上还带着宣慰使的任命令,要是丢了,更有点麻烦。你同他到金台旅馆,将他交付在王之瑞手中,请之瑞好好地关照他,这是再妥当不过的。你就去吧。”卢师爷答应一声:“是!”左右两个长班,从地上将汉火架起来,把他硬填入马车中。卢师爷还同一个长班在车中扶住了他,然后开到金台旅馆。
  王之瑞正在盼得眼穿,满腹疑团,心说这位疯子到哪里去了?北京偌大地方,他地理不熟,倘然走迷失了,如何是好?千不该万不该放他一个人前去,纵然我自己不好追随他,由旅馆中派一个茶房,给他充当长班,也可以放心啊!之瑞正在楼上闷坐,满怀狐疑,忽听楼下一阵吆喝:“臧大人驾到,你们还不提灯笼在前面引路?这是特任的钦差大人,你们开栈房的瞎了眼睛,钦差回来,连睬也不睬。这还了得吗?等回头送你们老板到区里去,打二百板子,自然就明白了。”之瑞一听这话,心里很诧异的,这是哪里来的臧大人呢?莫不成就是我那个伙伴吗?不能够啊?怎会一转眼就变成特任官了呢?他心里一壁想着,早已步出屋外。果见楼下灯烛辉煌,多少人簇拥着一个醉汉,步上楼来。仔细着眼,那醉汉不是汉火却是谁呢?之瑞此时益发如坠五里雾中。少间他们上来,只见内中一位衣服很阔绰的,大声问道:“同住的王大人,在哪一间屋里?”店伙忙跑到头里,指着之瑞道:“这位便是王大人。”之瑞见店伙已经把他指出来,只好向前凑了凑,向问的那人抱拳拱手笑道:“在下便是王之瑞。那位臧汉火先生正是在下的好友,彼此住在一起,不知尊客有什么见教?”那人忙举手致敬,说:“在下是卢金堂,在唐总理宅中充当秘书,现奉总理委派,送臧先生回寓。这里不便多谈,可否假尊寓一叙?”之瑞道:“失敬,失敬!快请屋里坐吧!”又招呼自己的长班,先开开汉火屋门,将他搀进去,放在床上睡好了。然后让卢金堂到自己屋里让茶、让烟,很客气地招待一切,乘势便探询臧汉火得特任官的根由。卢金堂略略地说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又再再托付之瑞照应汉火,防他夜间闹酒致病。之瑞得了这个消息自然是非常高兴,连声答应:“我们是至好的朋友,不劳总理同阁下挂心。”
  卢金堂去了之后,之瑞亲自到汉火屋中,但觉得酒气熏人,又听鼾声大作,此时想把他唤醒了询知一切,如何做得到呢?但是之瑞心中打算:连汉火全放了特任官,我那直隶都督,当然是更无问题了。明天他酒醒后,必然详细地告诉我,何争这一宵呢!想到这里,便吩咐长班:“不要离开这屋子,好好地伺候臧大人,防备他夜间要茶要水,倘然呼唤不应,明天我知道了,一定要重重地责罚你。”长班诺诺连声。
  之瑞回到自己屋中,越想越高兴,一夜也不曾睡好。直到天快亮了,方才蒙眬睡去。直睡到十一点才起来,匆匆地净过面,便跑到汉火屋中去谈话。此时汉火早已起床,宿酒也醒了,正从怀中掏出那一纸任命令来,反复观看,忽见之瑞走进来,倒有点不好意思的,把任命令向桌上一丢,忙起身让座。之瑞恭恭敬敬地向他作揖道喜,说:“臧先生,大受不可小知,这一来,可以发展你的抱负了。”汉火道:“有什么可喜的?我如何能够做官?老项简直是拿我开胃罢了!唐总理也跟着凑趣,一定撺掇叫我干,我倒闹得进退两难了!”之瑞坐下说道:“为什么不干呢?你从前全是纸上谈兵,如今有了这种机会,倘然要是不干,人家一定要批评你,说你笔下虽有万言,胸中实无一策,这不是授人以柄吗?”汉火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呢?所以勉强答应下来,一切事还得求你指教。”之瑞道:“太谦!太谦!如今做官不比君主时代了,一切手续全都非常简单,并且你这种差使不过是代表总统,抚慰人民,也负不着地方上的行政责任,是很好办的。并且东三省的人民,尚未到开化时代,你这一去,可以发聋振聩,使三省人民耳目为之一新,于民国前途,也是很有利益的,为什么不去呢?”汉火经他这样一鼓舞,不觉兴高采烈指天画地地演说起来,将来到了东三省,怎样开发实业,怎样注重外交,怎样钥启民智,怎样整饬官方,许多题外的文章,全一气说了下来。之瑞在旁听着,禁不住肚里发笑,面子上却又不敢露出来。等他演说完了,方才慢慢地引到自己身上,说:“臧先生此番来京,原为的是在下的直督问题,却没想到一箭双雕,你也随着连带出山,竟做了无心之云,足见人的出处是有一定的。”之瑞说到这里,汉火方才恍然大悟,不觉跺脚道:“坏了!坏了!该死!该死!我昨天去寻老唐,倒是为什么去的!他当时没在家,我朝着他的秘书很发了半天牢骚。后来他回到家中,彼此一见面,他也不容我开口,便掏出命令来,云天雾地地,也不知说些什么,竟把你的直督问题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后来他们三个人轮流着灌我酒,把我灌得失了知觉,方才罢休。及至醒来,身子已经到了店中,我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你的贵家张升在我面前立着,我只得详细问他,这才知道是喝醉了,经他们用马车把我拉回来的。我整整睡了一夜,方才醒来,糊里糊涂。对于你的事,竟未向老唐提及一字,你说糟不糟!”他一壁说着,一壁搓手叹气,表示十分抱歉的意思。之瑞此时,虽然心里很不满意,面子上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得赔着笑脸答道:“这有什么呢?昨天没谈到,今天再谈也不晚,何必忙在一时呢?”汉火刻不容缓地立时便要到唐宅去,之瑞说:“你此番再去,不同昨天了。昨天还是平民,今天便是特任官了。我给你叫一部马车来,派张升跟去伺候,面子上也显好看一点。”汉火大笑道:“民国之中,有什么官民之分?平民也是特任官,特任官也是平民。我就这样去,倒不失我大国民的身份。要马车做什么啊!”他说完了,起身便走。之瑞只得派张升在后面跟着他,还是叫了两部人力车,一直拉到唐宅。
  这一回,看门的不敢阻拦他了,立刻将他引到内客厅,还是卢金堂出来作陪。他问总理到哪里去了,卢金堂回说:“今天开国务例会,总理到国务院出席去了。并且臧先生那一颗金印,也得总理亲自向印铸局交派,他们好赶着铸出来,不至误了先生的行期。要不然,就得多耽延工夫了。”汉火听卢金堂说得这样委婉,又兼唐总理出门,是为办他铸印的事,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可把之瑞的问题附带着提了几句。卢金堂一力担承:“等总理回宅,我必代先生催问。一两日内,一定有确实的消息。”汉火又谈了几句闲话,还不见唐总理回来,自己觉着久坐很是无味,便告辞去了。
  回到店中,据实地报告与之瑞。之瑞口中虽说不慌,究竟心里总有些捉摸不定。有心自己去见唐总理,又怕把事情闹僵了,并且汉火这一面,要叫他知道了我自己出马,不但大大恼恨,伤了朋友的交情,碰巧他一闹脾气,还许要从中破坏,我岂不更吃了大亏?要是背着他,去寻宋樵夫、陈元培那一干民党的人,又必定招他们笑话,说我做官的心太热了,仍未脱前清官僚习气,于自己前途也不见得好。想到这里,倒莫如耐着性儿,仍由汉火这一面慢慢疏通。只是汉火总有些呆头呆脑的,将来难保不误事,这却怎么好呢?之瑞心中真是说不出来的难过。汉火却高兴得了不得,第二天又到唐宅去催,仍然是不得要领。一连去了三次,到第四次,唐总理亲自出来见他了,手中擎着一个锦制的印箱,笑嘻嘻地对汉火说:“你的印已经成功了!”一边说着,一边揭开给他看,只见黄澄澄的,果然是一颗长方的金质关防。上面虎钮上,还系着一根紫绶。唐总理亲自取出来,递在汉火手中,说这是三天三夜工夫赶出来的,你看一看,是否可意。汉火接过去,仔细端详了一回,说:“手工果然不错。当初王敦造反,周颛说今日杀诸贼奴,取金印如斗大,系肘后。我今天也把这颗印系在肘后,只可惜没有贼奴,要如果有贼奴,我也痛痛快快地杀一回,庶不辜负这一颗金印。”他嘴里说着,早把紫绶缠在胳臂上。那颗光华灿烂的金印,便在他肘后摇荡着,他哈哈大笑道:“你们看这样好不好?”唐总理与一班幕僚,全都跟着凑趣儿,说:“这才不失为名士风流,较比那些龌龊人把印交给太太收着,连一动也不敢动,可真有天渊之别。”汉火经大家这样一赞扬,更觉高兴,把印摘下来,仍旧放入盒中。唐总理问他何时起身,他想了一想,说:“明天……后天……大后天吧!”总理笑道:“你这是重要的差使,怎好耽误日子太多?据我看,你就明天走吧。”汉火道:“明天太匆促了,我什么也没预备,如何走得了呢!”唐总理笑道:“没要紧,我都替你预备好了。路费同开办费,先给你一万元。你明天起身,我已经给你预备好了专车,至于随员夫役,我由内阁中代你选择好了,一共有十几个人,足够你用的。你今天也不必回栈房去了,就住在我家里。明天早晨,我送你上火车,这够多么简洁!你何必徒劳往返,自寻麻烦呢?”汉火听唐总理说得这样周全,当时便认定他是出于完全待朋友的一番诚意,不觉肃然起敬,表示十分感谢之意。唐总理笑道:“这有什么!我们自己朋友,理应效劳。”汉火又一想,不回栈房也好。回栈房去,倒觉得有些对不住王之瑞。但是之瑞的事,也不能不附带提一声,遂笑向唐总理道:“我此番来,并不是为自己求官,乃是为朋友求官,却没料到朋友的官尚未发表,我自己倒先做了官啦!这是从哪里说起呢?我们如今还是旧话重提,王之瑞的直隶都督,无论如何,得照原约办理,我想总理一定是可以担承的。”唐总理笑道:“这件事你只管放心!决然没有变动。不过项大总统的意思,还有旁的事要想借重之瑞,或者直督的发表,要迟慢几天。你只管放心到东三省去。你回京以前,也许能发表也说不定。”汉火听他这样大包大揽地应起来,自觉这事很有把握,便应许第二天起程。
  唐总理见自己的计划已经完全成功,自然觉着格外高兴。当时便吩咐差官,给京奉路局通了一个电话,说是奉总理谕,明天早八点钟,特预备一辆花车、两辆头等、一辆饭车、一辆二等,送臧大人到奉天省城,不得迟误。局长听说是国务总理的交派,怎敢怠慢?第二天早晨,如数备齐。唐总统亲自送汉火到车站,所有随从的人员仆役,早就来站伺候,一同上了专车,珍重握手而别。汉火这时候真是踌躇满志,却忘记了金台旅馆中还放着一个同伴之人。王之瑞在旅馆中,候了一天,仍不见汉火回来,心里非常焦躁。直待掌灯时候,长班张升回来了。之瑞一见面,骂他不是东西:“你同臧大人到唐宅去,为何这时候才回来?臧大人到哪里去了?倘然把他遗失,我们担得起吗?”张升回道:“小的跟随臧大人,怎敢独自回来?他到宅里,同唐总理谈起话来,直到黑了天,还不见出来。小的急了,求门房上去催问。门房又去了很大工夫,才出来告诉小的,说臧大人今天就住在宅里,不回旅馆了,你一个人回去吧。小的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可一个人回来复命。等明天吃过早饭,小的再去接他好了。”之瑞听说他住在唐宅,益发如坠五里雾中,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吃过早饭,便派张升仍旧到唐宅伺候臧大人。他自己在旅馆中,觉着十分无聊,随手拿过一张报来看看解闷。哪知不看犹可,这一看,可真真把他气坏了!原来那张报的本京新闻上,载着有一条:题目是《臧宣慰使定期赴奉》,大致是说东三省宣慰使臧汉火,昨晚在唐总理宅中做竟夜之谈,闻关防已经铸就,人员亦皆调齐,特由京奉路局预备花车,定于今日早晨,即首途赴奉,实行其宣慰职权云云。之瑞看完了,不觉气得跳起来,骂道:“这是什么东西!张口合口,总是为我的事情来的,落叶归根,却是他赚了一个特任官做。你做官我也并不看着气愤,但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我一个人撂在店中,你连几句痛快话全没有,便拿起腿来一走,世界上哪有这样交朋友的?”他一个人在屋中大发牢骚,旅馆中人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多有疑惑他是犯精神病的。正在这时候,张升回来了,之瑞也不待他回话,跑上去便是两个嘴巴子,打得张升直着眼睛发愣,也不晓得是因为什么。之瑞骂道:“混账糊涂东西!那臧疯子上奉天了,你跟了他一天,全连影儿也不知道?今天还腼着脸去伺候他,你是伺候他的人吗?还是伺候他的魂呢?世界上会有你这样浑人,怪不怪啊?”张升挨打受骂,也不敢分辩,只哭丧着脸,在一旁站立不动。之瑞又骂道:“你还不滚蛋等什么呀?”张升慢慢退出。
  之瑞越想越有气,说不得只好去寻宋樵夫,同他商量主意。樵夫是著名的智多星,况且当日我这都督,他也曾在老唐面前力保过,此时他决不能袖手坐视。想到这里,便一个人溜出旅馆,叫了一部人力车,到西城宋樵夫公馆。递进名片去,立刻就请到内室。可怜他住着一所很小的房屋,连上到下才六七间房,看门的是一个老头子,还是庄农打扮,并没有半点官习。之瑞不觉心里赞叹:到底是民党人,处处本色。不然凭一个堂堂总长,在前清就是一部尚书,门前得怎样威风!如今看他这样神气,门前直可罗雀了!他心里想着,老门公已经把他引至内室。樵夫亲自迎出来,握手让到屋中。只见屋中很简单的,就是一桌四椅,一床一帐,桌上放着几部旧书、一方古砚,其余任什么也没有。之瑞笑道:“宋先生何一贫至此?”樵夫大笑道:“你哪里知道,我们做总长,每月只领到六十块钱公费。薪水虽定为一千元,财政部无钱发放,只好欠着。请问这六十元,要为长安之居够做什么的?我本是穷光蛋,也瞒不了人。从前革命时候,还能花朋友的钱,如今做了总长,怎好再向朋友张口?六十元刨去交房租、坐车子,已经没有钱,买米买菜,全得托朋友去赊,我怎能不穷到这种样子呢?”之瑞道:“这也太难了!政府不见得是真没钱吧!不过拿穷人开心罢了。”樵夫摇头道:“说不得!说不得!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住在哪里了?”之瑞遂将已过情形详细说了一遍,樵夫叹了一口气,说:“我早知道这事要糟,你的直隶都督,也不必痴心妄想了!”之瑞听他说出这样话来,真好似一盆冷水浇头,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味儿。只得强打精神含着一种苦笑问道:“宋先生,你怎么知道我那直隶都督完全无望呢?”樵夫道:“我也是阁员之一,怎能不知道?彼时唐总理提出阁议,倒是丝毫也没费事,就完全通过了。等把命令拟好,唐总理同陆军段总长全署上名,送到公府去盖印,一直压了半个多月,到如今也没有一点消息。我从旁探听,知道大总统的意思,别有所属,简直就算无形消灭了,你还指望他做什么呢?”之瑞道:“既然这样,唐总理何妨明白告诉我,也没有什么使不得的,何必遮遮掩掩,连一句实话也不说呢?”樵夫大笑道:“你真糊涂!唐总理不敢明言,是怕臧疯子同他捣乱,并没有旁的。所以替他运动了一个东三省宣慰使的差使,连夜替他铸印,把他用专车送到奉天去。这就如同送祟一般,暂时图一个心静,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之瑞道:“汉火也实在不够朋友,他同我到北京来,原说是帮我的忙,好催促发表直隶都督,如今我的直隶都督是化为乌有了,他却走马上任,把我一个人扔在店里,临行时连一面也不肯见,世界上哪有他这样不顾信义的人呢?”之瑞说这话时很表示一种愤愤的态度,樵夫却微微一笑,说:“你同汉火交浅,不知道他的性情。他本是一个有神经病的疯子,又兼财迷很大,老项同老唐要耍弄他,还不是耍弄小孩子一样吗?到底要说他把你的事完全忘了,也未免冤枉他,不过他不知内中的黑幕罢了!据我看,人家既能够耍弄疯子,你也未尝不可以耍弄疯子,纵然都督做不着,乐得同他们捣捣乱,倒看项、唐两位有什么方法能制伏这疯子?”几句话提醒之瑞,他很高兴地向樵夫领教,樵夫便凑到他的耳旁,告以如此这般,之瑞听了,立刻眉飞色舞,鼓掌称妙,说:“我按照这法子进行,保管叫老项、老唐全不得安生。纵然做不着直隶都督,也乐得出这一口怨气。”樵夫道:“要论唐总理对你的意思,实在不坏,我们这样对付他还似乎有点过意不去。将来他或者借此下台还说不定呢!”之瑞道:“像老项这种多疑善嫉,谁同他合拢得来?唐总理果能见机而做,还算不错呢!”樵夫点头,说:“也只好这样想吧!”
  之瑞辞别他,仍回旅馆。又候了一个星期,方才进行樵夫的计划。自己秘密地写了一封信,却不敢在北京发,派张升坐火车到通州,由通州邮局用双挂号寄至奉天宣慰使行辕。果然没出一个星期,臧汉火一个人,坐三等车偷偷地回到北京。他署中的人员差役,竟没有一个知道的。他到京之后,仍回金台旅馆,一直跑进之瑞房中。之瑞看见他,心说这个炮可点响了,看热闹吧!汉火直眉瞪眼地一把拉住之瑞,说:“你那信可当真吗?”之瑞道:“岂有此理!若非调查明确,我怎敢给你去信呢?你要明白,这事也有一种原因,当年老项保荐唐总理为奉天巡抚,段毓芝为黑龙江巡抚,清廷已经发表了,后来被御史赵其霖一折参倒,段毓芝没能到任,唐总理却做了一任奉天巡抚。他同老项的心里总觉着有些对不住段毓芝,如今把直隶都督给他,正是结束前几年那一重公案。可见这件事本在意中,不过我们太实心了,误认他们是好人,自以为十拿九稳,哪知却上了他的当呢?”汉火不待之瑞词毕,便蹦起多高来,大声骂道:“姓唐的!你是什么东西!敢拿我臧汉火开心!你看我是三岁小孩子,宣慰使便是你哄孩子的饽饽,我如今饽饽不吃了,非同你拼命不可!”说罢往外跑,之瑞一把将他揪住,说:“你上哪里去?”汉火道:“我找老唐去!”之瑞道:“你先沉住了气,咱们商量商量。你这样去寻老唐,他如何肯见你?岂不是白跑一趟吗?依我的主意,你还是打听明白了,他哪时在总统府,你哪时也跟踪前去,不要露一点形迹。你到总统府去禀见,只说东三省发生了重大问题,非面见总统当面陈述不可,老项绝不能不见你。你见着老项,当然也就见着老唐了,那时同他们两个人开谈判,倒看他们作何答词。你想这不是最稳当的一个法子吗?”汉火想了想,说:“你这主意也对。但是我此时心急如火,哪里能等待这许多工夫?”之瑞说:“不要紧!我先打一个电话问问老唐现在哪里,他如果在府中,你即刻便赶了去,一定可以见着。”汉火点头称是。之瑞去了片刻,笑着回来,说:“活该冤家路窄,老唐才从国务院上公府去,还不曾到呢!我已经叫店中替你招呼来一部马车,事不宜迟,你这就赶紧去吧!”
  汉火匆匆出店,跳上马车,还是张升跟着伺候他。一直跑到公府门前,幸而他身上带着有职衔名片,张升拿着片子,先向站门的护兵说明,然后领他到传宣处。传宣官一看衔名,知道是新放的特任官,也不敢怠慢,问他是有公事,还是私见,张升回说:“因东三省有紧要公务,须面见大总统禀陈,请您费神给回一声吧!”传宣官答应了,立刻上去回话。此时项总统正同唐总理在办公室中谈话,传宣官拿上片子来,老项一看很诧异地说:“他不是走了不多日子吗?怎么贸贸然又跑回来?”传宣官回道:“回大总统,那臧汉火因东三省有紧要公务,特来京面禀总统,请示总统是见他不见呢?”老项道:“既有公事,怎能不见?你就引他到这屋里来吧!”传宣官应一声:“是!”拨头便走。老唐却有点沉不住气了,说:“臧疯子贸然而来,不是又要捣什么乱,总统怎么就放他进来呢?”老项笑道:“这有什么!你也太胆小了。”正说着,汉火已随传宣官进来,按规矩他初次谒见大总统,本应当行三鞠躬礼,老项因为他是一位名士,又系革命伟人,不以常礼相拘,要表示破格敬贤之意,便立起身来,想要过去同他握手,哪知这位先生直着两只眼睛,仿佛是没看见项大总统,过来劈胸一把,就把唐总理揪住,大声喝道:“姓唐的!你是什么东西,敢同我姓臧的开玩笑!王之瑞的直隶都督,是你当面应许我的,凭什么半途消灭?你又想送给段毓芝!我今天非同你拼……”唐总理道:“你先不要拼命!你看看大总统现在眼前,有什么话也可以慢慢地说,何必这种样子呢?”项子城也劝道:“臧先生,你先请坐。什么事全好商量,千万不要这样胡闹。”臧汉火这时候才看见总统了,无奈他的神经病已经一发不可复遏,便索性跳起来骂道:“什么叫大总统?你不要拿项子城吓唬人!我臧汉火全不怕!统统说一句,你们狼狈为奸,全不是好东西!我今天非同姓唐的拼一个你死我活不成!”他说到这里,蓦地从怀中掏出一柄手枪来,便要朝唐总理施放,说时迟,那时快,项子城左右的两名随身护卫,是何等眼疾手快,一个夺枪,一个将他按倒在地上。此时项子城可真恼了,大声喝道:“把他捆起来!这是什么地方,他竟敢跑来行刺!似这样目无法纪的凶徒,真是可恨已极!叫章建鲁、吴必翔来!我有话吩咐他们。”此时汉火被按在地,他益发破口大骂起来,两个护卫,将他拉出办公室中,唐总理自觉脸上十分难看,勉强对总统说:“这全是我办理不善,致连累总统受惊!”项子城却含笑说道:“有什么呢!一个疯子,你何必在意。等回来叫章、吴两人管教管教他就好了。”唐总理也不便再说什么,告辞出府。少时章、吴两人,一齐来到。那章建鲁是执法处处长,吴必翔是京师警察总监,全是项子城的心腹爪牙,一同上来给总统请过安,垂手侍立。项子城道:“方才臧汉火手持凶器在我办公室中胡闹,可恶已极。你两人把他带了去,管束管束。他本来是有疯病的,不妨请一位高明大夫给他治一治。如果他病根已深,无法救药,你们便给他一粒卫生丸吃,也省得他长长受罪。”章建鲁为人机警,他听项子城的意思,是要把臧汉火置之死地,心里一转,他也是民党重要分子,我犯不着做这种恶人。便先发言道:“总统说的是。不过末将那执法处,是专管军人的,汉火既非军人,理应由警察厅办理才对,不知总统以为如何?”项子城道:“既然这样,就由吴必翔领他去吧!”吴必翔是一个直性人,就知道报效总统,他听项子城这样吩咐,便毫不游移地答应一声:“是!”便退下来。
  他回到警察署中,先召集了一次会议,商量这件事怎样办理。署中一共是四处:总务处、行政处、司法处、卫生处,每处有一个处长,还有两三个科长,这全是署中的重要人,便一同召来列席。吴必翔当着大家宣布了这一案,并述说总统怎样授意,征求大家有何意见,不妨发表发表。因为这一案的关系也是很重要的,我们总要办理尽善,既不背总统的意思,也别落外间闲言才好。吴必翔说完了,第一个是总务处长董书麟起立发言,说:“总监这样虚心下问,我们是很佩服的,不过据职员想,那臧汉火也是民党中有名人物。在大总统并未下令要他的命,我们何必一定要做恶人?好在总统也说他是有病,只要他的病有转机,便可以上去复命,再请示总统怎样办理。目前也不必把他拘留在厅,最好先送到庙里去,派人看守着。一面再叫几个工于辞令的人前去游说他,请他亲笔写一张悔过的呈词,将来在总统面前也是一个交代。这乃是两面不伤的办法,不知总监以为何如?”吴必翔想了想,他说的也很有道理,便又征问大家,列席的人一致赞成,于是便委定董书麟专办此案。
  书麟下来便派本处的科员铁鸣,先把臧汉火用马车拉着送到南城外龙泉寺,暂为安置,吩咐该寺的僧人要好好伺候,一切饮食起居,务必格外优待。一面又派本处的科长张青原,前去游说汉火,叫他写悔过呈词,自己在厅中候信。等到晚饭时候,张青原回来了,见着董书麟就连连摇手,说:“这个差使,我实在当不了,请处长自己下山吧!”书麟笑道:“你这人真无用!连这一点小事,也办不出个结果来。看我自己去,一定马到成功!”青原道:“那是自然。处长是苏、张之舌,他哪能不回心转意呢?”书麟被他这一架,更不能不去了,立刻骑上马,跑到龙泉寺。和尚迎出来,书麟便问臧大人现在哪里,和尚说:“现在内禅房,才吃过饭,把桌子也掀翻了,瓷家伙也都摔破了,请处长快去看看吧!”书麟叫和尚引路,一直来到内禅房,汉火正跳着脚在屋里骂呢!一见书麟进来,便直着两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个什么官儿?快说快说!”书麟忙取出一张卡片来,递过去,汉火接来一看,便呸呸地啐了两口,扯个粉碎,撂在地上,又用脚踏了几下,大声骂道:“我当你是项子城的狗呢!原来是项子城的狗毛!你也不拿镜子照一照,就敢跑来同我交谈?什么东西呢!”书麟被他迎头一顿臭骂,仍然不肯退去,还含着笑脸,说:“先生!你不要生……”气字还不曾说出来,汉火道:“你不走吗?等我用尿把你浇出去!”说着便扯裤子,做便溺之势,吓得书麟同和尚拨头便跑,汉火在屋中仍然大骂不休。书麟一气跑出来,朝着和尚伸一伸舌头,说:“我活了三十多岁,也没看见过这样不要脸的疯子。我只好敬谢不敏,请总监自己想法子吧!”他跳上车一气跑回警察厅,张青原迎头问他怎样,书麟道:“不要说了,你简直是拿我开胃!不过我是狗毛,你碰巧连毛还够不上呢!”青原大笑,书麟一直跑进总监办公室中,去辞这项差使。
  此时吴必翔正同一个人在室中谈话,此人就是上回书中说过的徐灵光。他同吴必翔是换帖弟兄,必翔做了警察总监,特委他为内城官医院院长。他的医学在北京城医界中本是很有名的。又兼他工于心计,长于口才,必翔便拿他当一个参谋。凡遇着什么疑难事情,必同他商议商议,因此他不时到厅中来,同吴必翔闲谈。这一回恰赶上书麟上来回话,述说臧汉火骂人的情形,自己实在担任不了这种差使,请总监另委贤能,设法处理,省得耽误事情。吴必翔听他这样说,不觉气得跳起来。说:“这还了得!我们好意要保全他,他反倒恣意谩骂,这种人真不可以情恕理遣,怎怪总统想要他的命呢!叫我看,你也不必辞差,回头带两个执法警察,到寺中把他毙了,就埋在龙泉寺的义地中,作为了结这一宗公案。明天我去见总统回话,料想也担不着什么不是。”书麟挨这一次骂,本来满怀没有好气,总监这样吩咐,他当然答应下来,预备前去执行。灵光在一旁,却急忙拦道:“这万万使不得!总监快快收回成命。我对于这件事,还有许多话要建议呢!”必翔忙对书麟说:“既然徐先生另有高见,你暂且下去,听吩咐再说吧。”书麟退下来,必翔忙问灵光:“到底有什么意思?”灵光道:“总监太实心了!大总统叫你杀臧汉火,你怎么就真杀呢?你要知道,汉火的学问文章,便是今世的祢衡。他那恃才傲物,也同祢衡一般无二,总统不愿自己杀他,落一个害贤之名,却叫总监做刘表、黄祖,等把汉火杀了,他还许说你杀得不是呢!总监为什么要上这种圈套,徒然落一个害贤之名呢?”吴必翔被他几句话提醒,不觉瞿然问道:“大哥你说得很是!但是你可有什么法子,使我既不负杀贤之名,又可在总统面前,把公事交代下去呢?”灵光笑道:“这并没有什么难处,就请总监把这差事完全派给我,由我以全权办理,无论何人,不得横加干涉,我自有法子使他回心转意,不再倔强。将来仍归结在病字身上,自然就慢慢地撤销了。”必翔大喜,说:“这样就劳大哥去办。如要用款,可直接向我账房支取。将来事情办好,我一定重重地酬劳你。”灵光道:“理应效劳!也用不着总监酬谢。今天已经晚了,先叫他在庙里住一夜,压一压性气,明天早饭后,我就去会他。”说罢便告辞回家。
  第二天早饭后,徐灵光果然到龙泉寺去会汉火,仍由和尚将他带进屋中,此时汉火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呼呼地喘,因为他骂了一早晨,实在累了,暂且休息一时。偏偏这时候灵光跑进来,他看见是生人,把头一扭,连理也不理。灵光朝着他拱一拱手,说:“臧先生,吃过饭么?你大概不认得我吧!”汉火惊得跳起来,瞪着眼问道:“你是狗毛,是狗指甲?跑来做什么?”灵光笑道:“臧先生!你是海内名士、中国大儒,出言要尊重些。圣人说君子不重则不威,要重己必先重人。请问狗毛、狗指甲的名词,出何经典?”灵光这一反诘,反倒把汉火问住了。略一停顿,汉火又骂道:“你不必逞这佞口,你是从警察厅来的,便是狗毛、狗指甲。”灵光大笑道:“你这一猜就错了!我同警察厅,是风马牛不相及。实告你说,我乃是一个医生,行道四十年,以寿世活人为己任,从不在政界吃饭。我是听说先生负屈含冤,受此侮辱,念你是中国唯一的大名士、文学界的泰斗,特特前来慰问你。想同你谈一谈,却没料到你一见面就出口伤人,我实在认为遗憾。”灵光说这话时,早在他对面椅子上坐下了。汉火此时脸的神色少为和缓,但是他口中仍然不服,说:“你自称是医生,我还有一点信不及。我如今想考你几条医书上的道理,你可能答我吗?”灵光哈哈大笑道:“先生,你要考我旁的书,我自有敬谢不敏,要说到医书,我也曾见过一两千部,就请你命题典试,我自信还不至于交白卷的。”汉火听他说出这样大话来,便连道:“好!好!”随手取过桌上的纸笔来,不大工夫,写了二十四道问题,全是从灵枢《素问》及扁鹊《难经》上摘下来的,递与灵光,说:“你看一看,可按着条儿,用笔答复。”灵光接过来一看,心说可问到婆婆家了,内、难两经,是我当初学医时候,拿当四书念的,早经背得滚瓜烂熟,至于张景岳的《类经》,徐灵胎的《难经解释》,更看过不知多少遍。这二十四条问题,在我对答,很算不了一回难事。想到这里,便随手取过笔来,在每条之下全用极精简的三言两语将题义释明。不大工夫便完全交卷。汉火接来一看,立刻脸上现出笑容来,说:“方才实在冤屈你了。你诚然是一个医生,并且还不是混饭吃的医生,很好!很好!请坐下谈吧。”
  灵光见他这样优礼相加,自己更觉着高兴,便把座位向前挪了一挪,低声问汉火道:“先生,你也是堂堂特任的大员,为何放着宣慰使不做,却跑回北京来同大总统怄气?到底是什么缘故呢?”汉火经他这一问,又勾起旧恨来,不觉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哪里知道,我并不是同总统怄气,我是寻唐总理来拼命。他绝不应该耍弄我,叫我对不起朋友。”随将王之瑞运动直隶都督的历史,从头至尾,详细对灵光说了一遍。灵光哈哈大笑,说:“这样看起来,先生你真成了一个书呆子了。常言说:冤有头,债有主,你既恨唐总理,就应当寻到他家去,当面同他说理,何必上总统府呢?你既到了总统府,便应当规规矩矩,当着总统的面,质问他当日为何应允,如今为何变卦,他没有话回答你,总统当然就得做和事佬,这事不患无下台的地步。你为什么要在总统面前掏手枪,这明明犯了行刺的嫌疑,怎怪人家这样对付你呢?”灵光这一席话提醒了汉火,但是他面子上仍不肯自己认错,还持着倔强的态度,说:“我眼里没有总统,我当时气愤不舒,必须打死老唐,才能出我胸中这一口气!因此我掏出手枪来便打,谁还管他总统不总统呢?”灵光又大笑道:“好!好!打得真痛快!但是我还要请教先生,你可曾打死老唐没有呢?”汉火道:“他们哪肯容我开枪,才掏出来,就被老项身旁两个如狼似虎的狗头,硬把我的枪夺了去。还把我按倒在地上,拿绳子就捆,真真地把我气煞了。”他说这话时,一个劲地跺脚不止,灵光道:“却又来啊!既然打他不着,又何必打呢?再说先生你做事也先要看一看风头,堂堂一个总统府中,护卫森严,不要说先生是一个文弱书生,无法下手,便是有孟贲之勇,飞廉之捷,也是无隙可乘,结果不过闹一个束手被擒。这简直是自投罗网!还讲什么出气不出气呢?”灵光这几句话,说得汉火再无辩论余地,他也不由得把头低下去了,半晌答不出一句话来。
  灵光这时候便掏出一支烟卷来,划着洋火,慢慢地吸着,用冷眼偷看汉火,倒是一种什么神气。只见汉火将两道眉毛拧在一处,很不高兴的样子,忽然向灵光问道:“徐先生,你新从外边来,可听见有什么风声?老项把我囚禁起来,究竟是什么用意?你总多少知道一点,可否据实地告诉我吗?”灵光听他问到这里,心中暗暗盘算,我先吓吓他一回,看他害怕不害怕,再定游说方针。随把烟卷向桌上一放,很郑重地说:“臧先生,我很想对你说,我却又不忍得说。哎!这事倒真难了。”汉火冷笑道:“这有什么,不过是要我的命。命是现成的,随便拿去,这有什么不忍说的?也值得你这样假惺惺。”灵光道:“并不是我假惺惺,果真当道想要你的命,直截了当地把你杀了,人早晚是一死,这也没有什么可惜的!不过他们那法子,是想叫你求死不能,用软刀子锯扯你。你是一位有肝胆、有血性、不能忍受气苦的人,到那时候,你如何能够受得了呢?”汉火听他这样说,倒有点摸不着头脑,很诧异地问道:“你这话怎么讲呢?他既不要我的命,却用什么法子惩治我?难道还上夹棍不成吗?”灵光大笑道:“上夹棍也不过是皮肤血肉的痛苦,他们是要叫你受精神上的痛苦。把你送到疯人院里,以对付疯子的手段来对付你。你要骂人,他们便用极脏的案布塞住你的嘴;你要踢人打人,他们便给你上上手铐脚镣,把你关在一间极肮脏的屋子里,使你躺不能躺,卧不能卧。每日三餐,只给你一点猪食,等什么时候,你的疯病好了,才放你出来。他们永远说你有病,你就得永远在那疯人院里受罪。这种精神上的痛苦,比杀剐还难过十倍。你能够受得了吗?”灵光用这话吓唬汉火,他倒真有一点惧意了。说:“你这话是从什么地方听来的呢?”灵光道:“我给一位朋友看病,他就在警察厅当秘书,这话是吴必翔亲口对他说的,还能假吗?”汉火忽然大哭起来,说:“我当然坐过三四年牢狱,倒不觉得怎样,如今他们用这毒法子陷害我,使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可实在受不了啊!看这样,我倒不如自杀吧!省得将来受莫大的污辱。”说罢他立起身来,便要向墙上撞头。灵光忙用两手将他抱住说:“先生!你死不得。我还有话对你说呢!”汉火还极力挣扎,说:“你不要管我,我死了便可摆脱一切苦恼,省得受那些贼子的气!”灵光道:“先生,你少静一刻,等我把话说完了,你如果听着不入耳,再死也不为迟。”汉火勉强坐下,瞪两只大眼问道:“你还有什么话?快快地说!”灵光道:“先生,你这时候是万万死不得的!你要死了,中华民国的前途可就不堪设想了。”汉火摇头,表示不赞成的意思,说:“你也不必这样捧我,我的性命不过等于鸿毛,说死便死,毫不足惜,你何必拉到民国上去?难道我活着还能制伏那一群国贼吗?”灵光道:“先生,你看你的性命等于鸿毛,我却以为比泰山还重呢!你要知道,当时荣辱,无关重轻,身后的褒贬,方为定论。将来中华民国的开国史,刨去先生,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拿得起这一支如椽之笔的。你要活着将来彰善瘅恶,还可有一部信史留在人间;你倘若死了,那一班权奸益发更无忌惮。作史的人,再阿谀党附,连中华民国的真面目,后世之人,全都不能知道,岂不是很可惜的一件事吗?”灵光这几句话,句句打入汉火的心坎,无形中把他寻死的心,完全打消。然而他还不肯遽然改口,说:“你虑得固然很有道理,但是要叫我忍辱含垢,好预备作史,也实在办不到。”灵光大笑道:“这有什么办不到的?先生,你的学问手笔,固然是今世一人,但请你自问,较比作史记的司马迁,能否高出其上呢?”汉火道:“真是拟不于伦了!太史公的文章学识,是我国史界第一人,我如何敢同他开比例呢?”灵光道:“却又来啊!以太史公那样的学问文章,只因为一部史记未完,不惜身下蚕室,惨受宫刑,先生你要因为作史,受一点小小屈辱,正可与太史公后先媲美,难道你比太史公的身份还要大吗?”几句话说得汉火无言可答。灵光乘势又赶进一步,说:“先生,你的眼光,也要向活处看一看。那项大总统,他也不一定同你为难,不过是要折磨折磨你的性气。至于警察总监吴必翔,听说也很想保全你,不过苦于没有下台地步,也就不免爱莫能助了。”汉火听他这样说,不觉又跳起来,说:“你说什么?我姓臧的头可断,也不能屈服在他们手里!你说这话,难道还叫我在他们手里递悔过书吗?”灵光见他恼了,自己却毫不着急,只微微地一笑说道:“先生,你又错会意了。我何尝叫你在他们手里递悔过书?你只需写一张因病辞职的说帖,吴必翔就有的可交代了。你自己想一想,东三省宣慰使,原是老项任命你的,你已经到任,不能不算是他的属僚。属僚对于上司,原是应当递呈文的,这并不算丢你的身份。你只说旧疾复发,难胜繁剧,请大总统俯准开缺养病,决没有不批准的。你便可以脱离这龙泉寺,到我那灵光医院去。我那院中,有一座小花园,花木扶疏,十分幽雅,有两间暖室,养病非常相宜。并且我还有许多老版的书籍,足可供你随便消遣。你只要写好了辞职呈文,今天晚上,我就可以用马车把你接到医院去。也省得在这寺中同他们早晚怄气,你想这法子不好吗?”汉火想了想,果然这个主意不错,便立刻允许。随手拿过纸笔来,写了一张辞职呈文,简简单单的,只有几句。写的还是行草书,取出随身带的图章来,印在上面,随手递与灵光。灵光接过这一纸呈文来,真如获着宝贝一般,草草看了一遍,倒还规规矩矩,并没有什么刺目的话,便向汉火说:“先生,你略候一候,我马上就回来,接你一同入院。”说罢便匆匆地离了龙泉寺,直到警察厅总监室中,与吴必翔会面。
  吴必翔正在阅看公事,见徐灵光走进来,连忙起身让座,说:“今天大哥一定很辛苦了!你费了这一天的唇舌,不知那疯子肯否就范?”灵光也不回答他的话,只从衣袋中取出那一纸呈文来,给必翔看。必翔接过去,很郑重地看了一遍,不觉笑逐颜开,说道:“罢了!罢了!大哥真不愧是苏、张之舌!这一纸呈文,能使那疯子亲笔写出,真要比登天还难!错非是你,只怕刀放在脖子上,他也未必肯写呢!”灵光很得意地又把经过情形对必翔述说了一遍,然后请示总监,可否把他接到我的医院中,了此一宗公案。必翔完全允许,又问灵光:“一切耗费,得用多少钱,你只管到我账房去领。”灵光说:“也用不了许多钱,先从账房支五百元,等不足的时候,再来领吧!”必翔点头应允,并亲笔开给他一纸支据,灵光接过来,喜滋滋地跑到账房,将五百元领到手中,便借用警察厅的马车,到龙泉寺去接汉火。
  汉火正在寺中望眼欲穿,见灵光来了,便迎头问道:“你办好了吗?咱们一同走吧!”灵光笑嘻嘻地拉住他的手,说:“你随我来,马车就在庙门外候着呢!”二人一同出了龙泉寺,并肩坐在马车之内。车夫一摇鞭子,如风轮一般,直跑进海岱门,拉到东四牌楼本司胡同灵光医院。二人一同下车,灵光在前面引路,一同到医院的养病室中。原来这座医院就紧靠着灵光的住宅,东首是一所四合瓦房,西边是一所跨院。这跨院之中,北房三间,是灵光的诊疗室;过厅三间,是会客室。从过厅穿过去,是一所小花园,此时正在冬令,藤萝芭蕉早就残败了,只有几棵洋松同几十竿竹子,倒还青枝绿叶的,长得十分茂盛。花园的正中间,有一个茅亭,西面有两间厢房,南边有三间养病室,灵光便将汉火让到这三间养病室中。三间本是两明一暗,明间陈设得极其华丽,墙上挂着八扇大理石挂屏,全是天然生就的山水人物。这一面是王石谷的山水中堂,配着邓石如的篆书对联,案上陈列着钟鼎彝器。旧式的花梨桌椅,桌上的茶壶茶碗,全是乾隆时代的青花白地瓷。汉火一进来便高兴得了不得,对灵光说:“你真不愧是一位雅人,这屋中并没有一点俗尘,且没有丝毫洋气。我生平最讨厌那暴发户的新式排场,墙上贴标本,地下放沙发,看见便令人作三日呕。难得你这屋中收拾得这样雅洁,我今天可真到了好地方了!”灵光听汉火这样赞许他,心中那一团高兴真难以笔墨形容,又拉着汉火到里间去看。里间陈列着一架铜床,铜床上挂着一副湖色洋绉幛幔,地上安设着一座德国式带烟囱的煤火炉,汉火一看见这两样东西,便大声嚷道:“坏了!坏了!这里我住不得了!”汉火这一吵嚷,倒把灵光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将他揪住,说:“先生,你倒是因为什么这样大惊小怪的?难道这屋里有鬼吗?”汉火道:“我并不怕鬼,我怕的是你那炉子同帐子。”灵光大笑道:“这真奇了!难道你那炉子半夜三更钻进你的帐子,搅你的清梦吗?”(按:炉子为北京骂人之名,故灵光如此云云)汉火摇头道:“不是!不是!炉子是一宗死物怎能够钻入我的帐子呢?实对你说,我生平不近炉火,因为炉火是有害卫生的,不怕三九的天,我也一个人在屋中,不准有丝毫烟火之气近我身旁。我见了这种东西,便觉着头晕。”灵光笑道:“先生是大罗天上的神仙,不食人间烟火,这个我明白了。但是那样鲜明的帐子却与你有何仇恨,你也怕它?这其中必有一段缘故,寡人愿安承教。”汉火道:“你哪里知道,我同我那夫人唐女士结婚头一天,睡的便是这种颜色的帐子。如今触景生情,不觉勾起我的心病来,可怜我那夫人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上海,她要知道我身受这样侮辱,不定得怎样难过呢!我又何忍一个人安稳地睡在这帐子里!也未免太无情了。”灵光大笑道:“我真不知道先生还这样多情!这事很好办,我可以给你另换一架帐子,用别的颜色,免得你害相思病,你看如何?”汉火道:“不必!不必!你只把它撤了去,只留这床铺,我随便休息,也用不着挂帐子。”灵光道:“好!好!就依着你的话办。”随高声喊着:“张升!”只见进来一个青年夫役,就在二十岁上下,面庞很是俊俏,虽然剪了发,却留着二寸多长,向前拢着,油光光的又黑又亮,穿一件青布羊皮袄,十分整洁,进来垂手侍立着听吩咐。灵光道:“你先把这帐子撤去,随后再叫李顺来,帮着你把炉子抬出去。这是臧先生住的屋子,以后不许再有这两样东西发现,你听见了没有?”张升连连答应,先轻轻地将帐子撤下来,抱到外间,然后叫李顺来,一同把炉子抬出去,汉火这时候才进里间休息。从此他便在灵光医院养病,暂且按下不提。
  再说吴必翔得了汉火的辞职呈文,一刻也不敢停留,便到公府去见项大总统。见面后,极力陈说臧某押讯之后,自己很知道悔过,这是他亲笔写的辞职呈文,请大总统核示。随双手将呈文递上,项子城接过来,看了看,说:“难得他还明白是自己做错了。我这里方才接一封电呈,是由上海拍来的,署名为唐安琪,看语气是臧汉火的妻室,替她丈夫求情,电文作得很好,尽哀感顽艳之能事,真可与杨椒山的夫人张氏后先媲美。看起来他夫妻俩全不愧是名士,我生平爱才成癖,何忍得伤害他?不过威吓威吓,杀一杀他的野性罢了!他如今既悔悟辞职,可以既往不咎,由你随便把他送到一个医院里养病。可是得派人好好地监视他,别放他脱离北京。这种人一到外间,有人架着他,无事生风,他那一支笔是很可怕的。我既然保全了他,当然保全到底,可在我的府中给他挂一个顾问名义,每月由庶务处支五百元给他,也足够他一个人的挑费了。”吴必翔道:“总统真是宽仁大度,爱才如渴,似这样成全他,他将来一定要感恩图报的!”项子城哈哈大笑道:“这种人你还希望他图报吗?但求他不犯疯病,骂你两句,那也就很好了!我之所以不杀他的缘故,也并非一定爱他的才,不过因为这种人在世界人并没有多大用处。他虽不为我所用,也还不至为人所用。他虽然骂我恨我,对于旁人,也是一样地骂,一样地恨,我又何必独独做那种恶人,替旁人出气呢?”吴必翔听他发了这一套大议论,只有唯唯称是,也不敢赞一词。等项子城把话说完,躬身退下。
  果然第二天公府庶务处,便拿了一封顾问的聘书,外附五百元钞票,一同送至警察厅,交吴必翔转付臧汉火。必翔收了,特派总务处长董书麟拿着聘书同钱送至灵光医院,当面交与臧先生。书麟到了医院,先见着徐灵光,说明来意,灵光很欢喜地将他领进养病室中。只见汉火一个人躺在床上,手中拿着一本《黄帝内经》,正看得津津有味。忽见灵光同着一个生人进来,他心中好不自在,便发话道:“这是我的卧室,怎么随便放闲人进来?”灵光道:“先生,你先不要发脾气,这位并不是闲人,乃是奉大总统使命来的。”汉火听见大总统三字,腾地坐起来,大声骂道:“什么大总统!混账!快赶出去!我这里不受他的使命。”灵光笑道:“且慢!且慢!大总统是派人给你送钱来,你如果不受,我可要替你受了。”汉火一听是钱字,便立刻改了口气,说:“噢!有钱嘛快拿来我看!”灵光道:“你既不受他的使命,当然也不受他的钱,还看什么呢?”汉火发急道:“你胡说!使命是使命,钱是钱,既然给我送来的,凭什么不叫我看呢?”灵光不便再拿他取笑,便朝着书麟一努嘴,书麟忙把聘书同钞票一同取出来,双手递与汉火,说:“这是大总统的聘书,聘先生为公府顾问。这是当月的薪金,请先生收好了,赐给一纸收条,我好回去复命。”汉火接过来,他却不先看聘书,只将那花花绿绿的票子点了又点,一连点了三遍,果然不多不少,恰恰是五百元,一回手便掖在衣裳的口袋里,随将聘书高高举起,向书麟道:“这个你照旧带回去,我用他不着。他把我收拾够了,这时候又聘我当顾问,看我是三岁小孩子,打哭了再哄笑了,这个我不甘心领受!”书麟笑道:“先生,我拦您清谈。您自己想一想,那五百块钱不是由顾问名义而来的吗?名实必须相符,您要不担那顾问虚名,怎能领受那五百元实惠呢?”几句话把汉火问住了,他略停了片刻,忽然又瞪起眼来,说:“你不必拿那名实相符的话来挟制我,我试问你:他那五百元是不是民膏民脂?既是民膏民脂,大家全有份,怎见得他能花得,我就花不得呢?”书麟又笑道:“民脂民膏诚然一点也不错,但是这话旁人说得,先生却说不得,为什么呢?先生是自命清高的人,岂能同流合污,也吃起民膏民脂来?依我说,先生还是不求甚解,将聘书收下,赐给我一纸收条,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将就去吧!”灵光在一旁,听书麟冷讥热嘲地说个不休,心想这小子也真厉害,明明是报龙泉寺挨骂的仇,但是我必须给他们解围,要不然把这位疯子怄急了,他真犯起病来,我的医院中就不用开诊营业了。随向书麟说道:“臧先生是有大学问的人,用不着你来解释。如今只请臧先生写一个收到五百元的条子,那聘书一层,可以不必提了。臧先生既不受,你又不肯带回,那么就暂且存在我医院中,也没有什么妨碍。”汉火不觉鼓掌道:“这不完了!到底还是徐先生,真不愧一位解人,就是这样办吧!”他一壁说着,早提笔写了一纸收条,交与书麟。书麟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得将聘书转交与灵光,说:“你可保存好了,这是大总统的公文,倘然遗失,我可担当不起。”灵光笑道:“你放心走吧,别废话啦!”书麟这才告辞出门,回警察厅去复命。
  却说徐灵光将他送走之后,自己心中暗盘算,五百块雪花花的大洋钱,却平白送一个疯子,他在我医院中,吃现成的,喝现成的,头等养病室也让给他住,他还有什么用钱地方?这五百元活该是我享用,我对于他有救命之恩,只要张口向他借,料想他绝不能驳回。想到这里,便仍旧到养病室来,预备向汉火借钱,不料才一进门,竟自吓了一跳,若问所因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五回 掘藏银一场空欢喜 破密窟平地大风波
  徐灵光憋着一肚子财迷想敲臧汉火那五百块钱,主意打好,一直踱入养病室中。才一进门却见汉火赤着双足,在地上来回乱转。两眼同离鸡一般,手中拿着一大卷票子紧紧地握着,仿佛是得了精神病。灵光一见这情形,不觉吓了一愣,心说这位先生又犯了什么病啦,别是五百块钱烧的吧,忙过去向他肩上一拍,说:“先生,你要做什么?待我来帮你的忙。”汉火本来未曾看见他,贸然被他一拍,不觉大声喊道:“不好!有人抢我的钱!”一壁说,一壁把票子向怀里乱揣,招得灵光哈哈大笑,说:“你不要犯财迷啦!我徐灵光不抢你的钱,我的钱多着呢!”汉火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脸上也觉着怪难过的,便搭讪着说:“原来是你,你来了很好,快替我寻一小箱子来,外带锁钥匙,我好收这五百块钱。”灵光忙高声应道:“有!有!小的伺候大人!”说罢连跑带颠地一直跑进内宅。不大工夫拿着一个福建雕漆的小箱儿,也就在一尺多长,外挂着一个黄澄澄的铜锁,笑嘻嘻地递在汉火手中,说:“先生,你看这个盒儿好不好?又坚固,又秀气,装银票最相宜了。”汉火接过来,也不说一个谢字,便把五百元钞票完全纳入箱中,随手“咣当”一声,便把锁掐上,放在他的床铺当中。然后向灵光拱一拱手。说:“多谢!多谢!”灵光笑道:“小的是应当伺候大人的,说不到谢字。不过据小的想,大人这五百块钱放在养病室中不大妥当,倒莫如交给小的替你保存着,大人哪时要用,自请你吩咐一声,小的即刻拿来,绝不误你使用。”他的话尚未说完,汉火早跳起来,说:“不成!不成!你这半天工夫,大人小的闹了一大堆,我心里很诧异,无缘无故,谄媚我做什么?原来是想算计我那五百块钱。实对你说,趁早儿死了心吧,钱就是命,命就是钱,要想拿我的钱,除非是先拿我的命。”说完了,还气哼哼的,余怒未息。灵光万没料到他这样面硬,对于钱上,竟自一点通融也没有。赌气一甩袖子,走出养病室来。嘴里连说:“好!好!你自己看着吧,别看有人偷了去。”什么叫大名士、大学者,简直是大财迷嘛!一个人出来,心里越想越有气,我无缘无故请了这样一位老祖宗来,终日好菜好饭地供养着他,还得受他的排揎,算了吧,我莫若送佛归殿,早早把他请出去。眼不见心不烦,好,好,就是这样办。想到这里,便即刻去寻吴必翔,说汉火疯病已愈,可以迁出医院了。吴必翔道:“出院很容易,但是向哪里放他呢?大总统有交派,叫随时监视着他,不准放他出京。我想在你医院住着,还可以放心,你既不愿招揽,想叫他出院,你可得替他另寻一个地方。我这警察厅里边,是没有地方安置他的。”徐灵光只得答应着,说:“我可以代他租房,租妥之后,请总监派人监视着他搬家。搬过去,可由本厅中派几名得力的警察,名目是在门前给他值岗,暗中便是监视他的行动,这样一办,也就算妥当了。”吴必翔点头应允。
  灵光退出来,自己心中打算:他是一个著名的疯子,谁家有房肯租给他住啊!这倒成了一个难题了。忽然灵机一动,便吩咐拉车的一直拉到东四牌楼六条胡同一所很大的宅门前,跳下车来,也不用门房回话,便一直向里走。你道这一家是谁?原来是一位旗人,姓福,名绵的,他的父亲福海曾做过一任杭州织造,剩下有一百多万银子,在北京很置了不少的产业。福海故后,他的儿子福绵在内务府当差,守着先人的产业,倒是规规矩矩的,并没有一点纨绔习气。不过他生来胆子最小。自从武汉起义改成了中华民国,清皇室已经退位,一班旗人,都如冰山失势,再加上有坏人虚词恫吓,说革命党一到北京,所有在旗的产业一律全面抄封充公。这个消息传来,早把福绵吓得手足无措,三番两次去寻灵光商量主意。因为灵光同他家是世交,他又知道灵光当着警察厅的差使,而且平素又广交官私两面,差不多没有他不认得的。因此特来请教灵光,得用什么法子才可以保全他的私产。灵光见有机可乘,便索性张大其词,说革命党如何厉害,他们到了北京城不只是抄没旗人的家产,还要残害旗人的生命。福绵被他这一吓唬,更不知如何是好。灵光便应许有机会替他疏通,但是必须拿几个钱来贿赂一下子,然后才能发生效力。福绵为了保全家业起见便也完全允诺。这一次灵光因为要驱逐臧汉火,正苦没有房子可安置他,忽然灵机一动,想到福绵家里有的是房子,他那一所跨院就足够汉火住的,他何不如此这般,不但汉火有了住房,我还可以从中得利。想到这里,便一直去寻福绵。福绵见他来了,自然格外欢迎。一见面,便问他托办的事情是否有了机会,灵光大笑道:“真是活该你的福命大,居然遇着了这样巧机会。你可知道东三省宣慰使臧汉火先生,在革命党中,孙大总统以下就属他大了,前几天是因为犯了疯病,项大总统把他送到我的医院中,暂为疗养,如今他的病已经好了,总府又聘他为高等顾问,不日便迁出医院,想要寻一所款式的房间,去为自己居住。我想你这里有的是闲房,何不腾出一所来让给他住?你们以后便是房东房西,他当然要照应你。不但革命党关着他的面子,不好再向你身上打主意,便是总统府的一班人也慢慢都有了联络,果然处的感情好,他将来代你运动运动,还许弄一份差事混混呢!这种机会,真是万两黄金也买不到,不知你的意下如何?”福绵本是一个小孩子,怎禁得灵光这样天花乱坠地足吹一气,早已欢喜得无何不可,一再作揖请安叫大叔,求他给玉成这件事。灵光道:“我既对你说,哪有不替你办的?不过这其中附着两个条件,得先经你完全允许,然后我才能够进行这件事。”福绵道:“大叔只请说吧!只要小侄办得到的事没有不应允的。”灵光道:“你不知道,臧先生的为人极爱小便宜,但是面子上却又大仁大义,你把西跨院所让给他住,也一样的写折取租,可是租价不能按照普通的行市,必须特别减让。你那西跨院,一共有二十多间瓦房,要按现在租赁,至少也能租到五十块钱,不过臧先生住着,他绝不肯出这大租价,你只收一半租二十五块钱好了,这是第一个条件,不知你乐意不乐意?”本来福绵志在寻一位保镖的,租钱给不给,全不吃紧,何况还有一半呢?当然完全允诺。又追问第二件,灵光道:“臧先生手下有一个听差的,一切琐事全都由他主持,若不先把他买好了,这件事还怕不成功。最好你拿出三百块钱来,只当一年未收房租,我把这钱给他听差的托付托付,保管再无变局。两三日内便可以搬过来。”福绵对于第二条也完全应许了,并且当时便点了三百元钞票,交在灵光手中。说:“诸事就求大叔偏劳,将来我必一总酬谢。”灵光大笑道:“自己爷儿们还用着谢吗?”
  当时别了福绵,高高兴兴地回家。才一进门,只见一个衣服褴褛、类似乞丐的人,正在门道中立着,一见灵光回来,便迎上前去招呼了一声:“六爷!”灵光一看见他,立刻沉下脸来,大声问道:“你又寻我做什么?上回你说没有棉裤穿,我给了你两块钱,这才几天,你又跑来,我一个铜子也没有了。”那人嘻嘻地笑着,说:“六爷先别着急,我这一次来,并不是向你讨钱。是有一笔大财,特特给你老送上门来。你只替说几句话,便有十万块钱的希望。我想这样大财,若非六爷旁人谁发得起啊!怎么样?你老有意没意?”徐灵光本来财迷很大,听见有这一大笔金钱,哪有轻轻放过之理?立时脸上也有了笑容了,说:“好!好!你到客厅里说给我听听,我料定你这小子一定又是说梦话,世界上哪有这样容易事?”他嘴里虽这样说,却把这个等于乞丐的穷小子早让进他的客厅中去了。来的这个人,他是灵光的一个街坊,就住在灵光对门一座破都统衙门里边。他是一家汉军旗人。老姓牛,名叫力田。他的父亲在北京开木厂子,应官工,很发过财。身死之后,牛力田同他叔父牛二混,把几十万家私花了一个精光。牛二混因为打伤了人,被官府定了一个充军的罪名,发到广西去了。家中只剩了牛力田,因为他同北京各木厂子全都熟悉,有时候拉拢一点小生意,跑跑道儿,从中得几个钱,聊资糊口。他还兼着看衙门的一份差使,所以把家眷便也安置在这一座破衙门里。同灵光恰是对门,有时候穷得没法子,便寻灵光借钱,一块两块的,很接济过他几次。他这次又跑了来,在灵光想着一定是又借钱,哪知却完全猜错了。他并非借钱,乃是抱着一种很大的财迷,特来同灵光商议办法。要问他这财迷是因何而起,倒得详细地叙上一回。
  原来在前清同光时代,北京有一家很大的木厂子,叫作长兴木厂。厂主姓孙名中,字子和,原是一个木匠出身,因为他手艺精巧,大家便送了他一个绰号,叫赛鲁班。有一次他在恭王府中,雕刻各种钟鼎如意的架子,老恭王在旁边看着,见他雕成的花草人物,栩栩如生,不觉赞叹道:“可惜你有这样好手艺,生在我们中国,不过当一辈子木匠;要是生在西洋还不是一位大艺术家吗?”孙子和当时福至心灵,便向恭王深深请了一个安,说:“小人手艺平常,怎敢劳爷的赞赏。不过据小人想,能够在爷的驾前得这一声夸奖,总算遇着知音的恩主,比当一个大艺术家还荣耀得多呢!”恭王哈哈大笑,说:“难得你能说出这样话来,真是一个有志气的工人。以后不必再做这种苦力活了,踩地方开个厂子,我向内务府堂官说一句,叫他拨一笔款给你,以后你就做官工吧!”孙子和叩头谢了,第二天他便在西四牌楼寻了很大的一座场院,开设长兴木厂。内务府得了恭王的交派,怎敢怠慢,接二连三又给他拨款,又叫他包工,几年工夫,孙子和便发了很大的财。后来他上了年纪,便把木厂交给他儿子孙小和管理。哪知孙小和竟是一个大大的败家子,他自接管木厂之后,狂嫖滥赌,掷千金,子和一见这情形忙把木厂又收回自己管理。但是他从此以后,可就中了很深的病,他心里时刻盘算,我将来死了,这份家业一定要精光,木厂也开设不长。我那儿子没有出息,就是落到讨饭吃,也不委屈他。唯有我那老妻,同儿媳妇、孙男女,将来要跟着他受罪。我死后心里也不安啊!我必须想一个法子,使他年家产荡光之后,我的老妻弱孙,还不至于挨饿,才算如了我的心愿。但是得用什么法子才可以做到呢?他这样筹划二三年,这一年也是活该发生巧机会,慈禧太后想在颐和园中建筑一座可上可下,可左可右,自由活动的戏台,恰巧这一件工程,被长兴木厂包去了。建筑费是库平纹银一百万两,在暗中结的条件是内务府堂司二成,工部堂司二成,大内的太监一成,木厂子五成。从户部领出这一笔款来,各按各份拿走了,唯独孙子和是另有打算。他老早地把家中人口全迁出住宅以外,连一个小孩子全不留。单单从木厂中选了四名极诚实的苦力叫到他的家中,每人是一柄铜镐,一把铁锹,五十万两纹银,一共是一万个元宝。一气全拉到他的家中。他便把大门关上,一个人督着那四个人,也不知从事什么工作,整整地关了七天门,方才开开,放人进来。大家进来一看,什么形迹也看不出来,可是五十万纹银不知到哪里去了。第二天他便用车把四个工人全送回家乡,听说每一个工人给他买了五十亩好地,暗中定有条约,对于他家内的事,工人不许提一个字。如果走漏风声,除将地亩索回外,还得受罚。他家中人虽然回来,他却是一个字不提,连他的老妻向他探听,他都不肯露一字。不过从此以后,无论家人外人,全知道他家中埋着五十万两纹银,但是四五亩大的场院,七八十间房子,准埋在哪个院中,哪个屋中,却除去他本人同那四名苦力知道,再也寻不出第六人来。那四名苦力被他发回原籍,全是山东登州府的人,遥遥二千余里,不通音问,谁能去打听?就是打听,有条件在先,他们也不肯说啊!孙子和的意思,本想着自己到临终之时,对他的夫人说知。哪知事出意外,那一年子和摔了一个跟头,因为他身体胖,当时得了紧痰火的真中风病,口眼歪斜,等扶到床上,他就咽了气了,哪里还说得及。他死之后,果然过了没几年,偌大家私被儿子小和完全花光,仅仅就剩了一所住宅。依着他的意思还想卖出去,是他母亲执意不肯,说这宅子里有五十万两纹银,不能白白地便宜了人家。母子大闹一场,未出一年,全相继病故了。家中只剩了小和的夫人同一儿一女,苦度光阴。专指着拆房子过活,他宁肯把七八十间房全拆卖了,也不肯牺牲那一块地皮,怕的是地中埋的五十万两纹银白白便宜了人家。就这样一再蹉跎,又过了十几年,这五十万银子依然不能发现。但是一所房子,可拆的就剩三五间了。小和的夫人丁氏是很规矩的一个妇人,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家中的亲族又少,只抚养这两个孩子,安分度日。最可恨的是木厂中那一班跑合的,看见他家的房子全是些好材料,便怂恿丁氏拆卖。明值三百块的,一百块便讲妥了。木厂中既得了便宜,跑合的也多得酬谢,那牛力田便也是内中的一分子,他也得过不少的便宜。近来见房子全拆光了,便连带想到地中的五十万纹银,他向丁氏献策,说:“北京现有一个相面的胡先生,外号叫三只眼,因为他两眼看地上,另外有一只眼,能看地下。如果把他请了来,这五十万两纹银,他能够指出来准在什么地方,一瞧就得,真如探囊取物。你们娘儿三个,为什么要守着烙饼挨饿呢?”丁氏是一个妇人家,听他说得天花乱坠,便信以为实,立时求他去请三只眼。牛力田说:“哪能这样容易呢?必须先定出条件来,然后才能请到。再说现在你家这种景况,纵然看出来,也没有钱动工发掘啊!”丁氏听了这话便向他讨主意,力田道:“头一样这五十万两纹银,你休想一家独得,那是做不到的,得把五十万分十成,一成五万,第一步要报效官家二成,这是顶要紧的。要不然,满街上是巡警,你家里无是无非地大刨其坑,要叫官厅知道,说你埋地雷要预备炸北京城,这罪名担得起吗?到底这种事要直接地向官厅递禀,一定批驳,说你妖言惑众,必须求一位同警察总监能够说私话的先进去疏通好了,然后才能够发生效力。这个说话的人,至少也得送人家一成。看地气的三只眼胡先生,也得一成酬劳,这就去了四成了。下余的六成,还不能归你一家得,我替出主意,跑道儿,也不希望一成,只给我半成,有两万五千银子,足够我们一家吃饭的了。但是掘地动工,你家里没有这笔钱,我替你想了一个法子,最好是招股,差不多各大厂子全知道你家这一段历史,我去向他们说,目前肯拿出一百块钱的,将来分七千五百两纹银,合一万块还有零。你豁出七万五千两银子,便可以招十股。有这一千块钱,还不够动工同一切开销吗?将来大事已毕,你家不多不少,整整得二十万两雪花纹银,还不够你母子三位,一辈子吃穿不尽吗?我这是彻上彻下地替你们通盘筹划,你要依着我这样办,包管不出一个月就恢复你们从前的财主了。”丁氏听了当然无何不可,就托牛力田去寻股东。走了十几家木厂,多半说这是没有把握的,不肯加入。只有振兴木厂米老板,他财迷很大,应许入八百块钱的股,但是工人刨掘必须由他监督指挥,牛力田应许了。又去寻徐灵光,求他向吴总监疏通,请一张告示。说明来意,灵光大笑说:“天下哪有这样的事!你们是想银子想疯了?果然照你所说,财不够你们发的,还能来寻我吗?”牛力田笑道:“您是不知道,这里有非您办不了的事,自然得把银子送上门来。要我们自己能寻总监去说话,当然就用不着您了。”随将此次的办法又对灵光详细说了一遍。灵光道:“吴总监是我的把弟,我对他去说,没有一个不成功的。不过这许多银子,仅仅就给我一成我有点犯不着。你还得同他说,我净擎二成,十万两纹银,少一个也不能办。”牛力田道:“二成怕做不到。因为人家地主儿才仅仅落四成,难道还能再叫他少得吗?”灵光却咬定了非二成不办,并用话恐吓力田,说:“你们这件事,要不经我的手,想再到旁处钻门子,将来我同吴总监说,你们妖言惑众,不但掘出来的银子全由官府没收,另外还得驱逐地主,并拿你这首先造意的到法庭治罪。”力田被他这几句话唬住了,再三央求,又加了两万,另外应许让给灵光两股,请他出二百块钱资本,将来再多分一万五千银子,灵光这才应许了,并言定由警察厅派警监视外,再由灵光派两个监视人,在旁边看着发掘,免得将来有以多报少之弊,力田也都认可,灵光这才满应满许。
  当天晚上便去见吴总监说话。灵光对于发财的事,倒是不辞辛苦。当日夜间,他便跑到吴必翔的住宅商议这件事,但是他又不敢直接对必翔提,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吴必翔有一种怪脾气,他因为自己是合肥县的人,同包孝肃是同乡,包孝肃在宋朝做过开封府尹,他在民国做警察厅总监,彼此的地位又大致相同,他便一心一意地想要学一学包公。对人谈起来,也必自诩为生平无二色,笑比黄河清。决不受人干谒请托,决不肯使一个私钱。其实骨子里边,见了大洋钱也是非常的爱慕。灵光知道他这种脾气,心想要直接见他去说,一定要碰钉子。我必须转出一个人来,包管一说便成。你道这人是谁?原来是必翔的姨太太樱花。那樱花本是日本人,在中国多年,说一口很流利的天津话,又粗通汉文,她因为给必翔生过一个儿子,从此便恃宠而骄。无论家事外事,她全要干涉,尤其是走门子,行贿赂,运动差事,这种种的事尤其格外做得起劲。必翔因爱而惧,对于这位姨太太言听计从,从来不敢说一个不字。灵光因为时常给姨太太看病,也不时地托托人情,拉拉官司纤,姨太太得大宗,他也从中享受一点扣头,因此樱花非常地喜欢他,他到宅里来,女仆、丫鬟能直接把他引进姨太太的绣房。他这一次想发大财,更得从姨太太这一关经过了。这时吴必翔尚未归来,丫鬟将他让到里客座。少时樱花亲自出来会他,灵光再再地一托付,求她在总监面前玉成此事,那十万两纹银便可稳稳地拿到手中,樱花听见有这大的财,怎肯轻轻放过,当然是满口应许。灵光说这事得请总监出一张告示,另外派四个警察,到场弹压。将来掘出银子来,不至于有抢夺争斗之虑,然后人家地主才肯出十万银子。要不然,空空的一句话,人家凭什么报效呢?樱花笑道:“这费嘛事!到时候全能做到。你就回复地主儿,叫他把人工预备好了,净等着告示一发下来,即刻便可以动工。不过我有点不放心,倘然掘出银子来,他们或是秘密运走,或是以多报少,安了黑心,我哪里去考察呢?将来随着告示,我要另派一两个人去监工。这一两个人的工饭钱,也得完全由他们担负。这个事你能答应我吗?”灵光连声答应,说:“办得到。”两人口头契约,这才算规定好了。
  灵光走后,吴必翔回来,自然先到姨太太房中。樱花正抱着她那三岁小儿,在床上玩耍。必翔也凑过去,逗弄孩子。樱花乘势便向必翔说道:“我们母子两个打算乘船回日本去,连舱位全订好了,大约明后天,就要起身走啦!”必翔听她这样说,恰似半空中打了一个焦雷,立刻吓得手足无措,忙问道:“你这话是从哪儿说起呢?过的好好日子,怎么忽然想起回娘家?遥遥一万多地,那三岁的小孩子,如何能受得了?倘然有一个山高水低,那时后悔岂不晚啦!”樱花冷笑了一声,说:“你这老头子,说得倒真好听!你自己也不想一想,你如今快六十岁的人了,到底还能活几天?我今年才二十几岁,小孩子不过三岁两周,将来你一挺腿,我们母子两人,得在大太太手下讨生活。她哪时不高兴,便把我们驱逐出门,银子钱全在她一个人手里,我们母子二人,离开你的家,只好去讨饭吃,还有旁的路子吗?所以莫若趁你活着,多少给我们几个钱,放我们早早逃生,这也是你的阴功德行,你又何必做那种假惺惺呢?”必翔道:“岂有此理!我跟前没有三个五个,就是他这一条根,大太太是他的嫡母,将来还得要倚靠他呢!哪里会有驱逐的话!你这可真是想入非非了。”樱花道:“人心隔肚皮,你信得及我却信不及。将来真到了为难时候,你还能管得了吗?”必翔道:“你无论说什么,横竖不能放你母子走!我活一天,你就得在我眼里头住一天。再说这孩子虽小,是我们中国人民一分子,绝不能叫他变成你们日本国民。你不必妄想了。”樱花道:“你既一定不放我们走,得应许我两样条件,如果有一样不应,我们依然还是走。你就烦出大总统的人情来,也是无效。”必翔道:“你说吧,不要说两个条件,便是十条八条,只要我做得到的,也一律应许你。你就快说吧!”樱花道:“头一个条件,你得拨给我十万两银子现款,缺一个也不成功,这个你能应许我吗?”必翔倒吸了一口气,说:“我是一个清官,哪里来的这许多银子?你这不是成心难我吗?”樱花笑道:“我也知道你是清官,不过我说的这十万两银子,并用不着你自己掏腰包,你只肯答应替人家办一办,人家就能替你代出。你看这是多么便宜的一件事。”必翔平素知道樱花好包揽官司,心想这不定又是多大难题,叫我去办。随说道:“谁肯轻易出十万两银子?这许又是什么要命的官司,我向来是不受赃钱的,你万不可随便应许人家。”樱花啐了一口,说:“呸!人家还不曾说明白,你就硬下断语,你准知道是为官司吗?你准知道人家那十万银子是赃钱吗?”必翔见樱花生了气,忙抚慰道:“你别生气,我这也不过是瞎猜。究竟为什么报效,请你说明了,也省得我捉摸不定。”樱花这才把灵光所托的事向必翔详细说了一遍,必翔是一边听着,一边摇头,不待她说完,便拦道:“你不要害财迷病了。世界上决没有这样的事!明明地下藏着五十万两纹银,却甘心受穷。等到二十年以后才发掘,这样不近人情的事,只能蒙你们妇人家,我是绝不肯信的。况且灵光的为人,就靠不住。他向来是无风三尺浪,混想发财,你为什么听他那一套呢?”樱花道:“你这叫多虑。人家的银子,人家想哪时掘就哪时掘,你管他近情不近情呢?反正掘出来有你十万,掘不出来,也费不着你一个钱。你推三阻四,究竟是什么居心?难道怕我得了去,你看着眼热吗?”必翔道:“岂有此理!你得我得是一样,我为什么眼热呢?我这不过是推测事理之谈。你一定乐意办,又费着我什么呢?你叫他把禀帖递上来,我这就批准。明天就派警去弹压发掘,还不成吗?”樱花听他完全应许了,立刻喜上眉梢,从怀中把呈文取出来,一面揭开墨盒,拨出手笔,说:“你批吧!”必翔略略地把呈文看了一遍,便援笔批道:“呈悉。准如所请办理,并派干警弹压监视。”批过了,交给樱花。又把他本宅中的外勤警察叫了两个来,一个叫长兴,一个叫福顺,全是旗人,平日很得必翔的信任,因此才派了两个优差,又再三嘱咐他们好好地监视着,防备掘出之后以多报少。将来你两人,也可得一点实惠。两个警察欢喜跳跃地去了,樱花还不放心,又把一个跑上房的小厮名叫鹿儿的招呼到自己屋中,密密地嘱咐他:“你代表我去寻徐先生,同他到掘银子那个地方,睁大了眼睛看着,如果掘出来,你要暗含着记一个数目,将来免得受他们的蒙混,并且你还从中可以分润他几个钱。我因为看你可靠,才派你这种优差。要是别个,花钱运动也运动不到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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