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全集.com》第28/32页


  原来霍正义领着六名侦探从文家出来,一直回他们的下处。马子玉当然张罗一切,好买侦探长的喜欢。正义洋洋得意,自以为屈服了文士英,从此天津市上我可以横行无阻,从怀中将二百五十元拿出来,要分给大家。马子玉说:“这个使不得。大哥头天到差,便发了这样一个利市,理应留着这钱给大哥取一个吉利,以后再有外财,我们大家平分还不晚呢!”众人听子玉这样说,也都附和着,不肯要这笔钱。正义说:“既然这样,我先带起来,留着咱们下小馆喝酒好了。”他将钱带起之后,马子玉抽了一个冷子,便到电报局去拍了一封密电,给警察总监吴必翔。将正义讹索士英的事完全说明了,并声明自己同众人受他威胁,不敢不从。不过赃款却一个也没敢要,谨先禀明,以免将来受了牵累,请总监训示做主云云。吴必翔的本意,原不愿侦探界中加入正义。当初云雷推荐时,他是不得已而附和。后来正义到了北京,挂上公府头等侦探头衔,也不把吴必翔放在眼中,连警察厅都不曾去过一次,却由公府侦探处知会必翔,叫必翔行文驻津侦探一律归正义指挥调遣。必翔心里老大不痛快,但是又不敢不遵。他在暗中,却知照马子玉诸事谨慎小心,霍正义胆大妄为,将来不要受了他的牵连。哪知正义头一天到差,便做出这样事来。子玉焉肯同他蹚这浑水!所以秘密给吴必翔去电报告。必翔接着这个电报,便私自去寻公府侦探处处长袁家骏,向他报告一切,说:“将来正义如闯了大祸,我们警察厅的侦探可不能替他分担罪名。”袁家骏的为人很明白的,并不袒庇正义,说:“你自管放心,我早晚必设法将他调回北京,决不能任着他的性儿在外闯祸。”当日夜间,家骏见着总统便说:“霍正义野性难驯,总以调回北京为是。”总统点点头,当时并未十分注意。哪知第二天杨德林便来禀见,报告文士英一案。总统对景生情,这才明白昨天袁家骏的话确是有因而发。一面将德林打发走了,一面叫秘书厅的人赶紧给某外报去电更正,一面又传袁家骏,当面吩咐给霍正义去电报,叫他连夜赶回北京,有紧要公事等他去办。家骏下来便给正义拍去一电。同时吴必翔也有电报给马子玉,说是北京发生了一件无头案,必须他回来采访。两人同时接着电报,便商量乘夜车回京。及至到了北京,马子玉直到必翔宅中面禀一切。霍正义却跑到八埠中,足足闹了一夜,第二天午后才到公府侦探处报到。袁家骏见了他,满面春风,很和平地对他说:“昨天西安路都督有电报来,向总统说西安自你走后,省垣之中居然发现了不少乱党,可恨那一班无用的侦探,眼睁睁看着一处也破获不着。路督急得无法,这才向总统恳求,借用你两个月。俟等乱党机关一律破获之后,便即日遣你回京。总统本舍不得放你走,是我至再替路督说话,暂时借用一次,下不为例,总统这才准了。你收拾收拾就急速起身吧!早早地去,好早早地回来,路上不要耽延工夫。”正义一听这话,真是喜从天降。本来他到北京并非发于本心,前文已经说过,他时时刻刻总想着有机会仍回西安。如今却奉总统允许,给三个月的假,到西安捕拿乱党,真是天外飞来意想不到的幸运。他连连给袁处长请安道谢,说:“卑弁承处长这样栽培,不知怎样叩谢您才是呢。”家骏笑了笑,说:“这有什么,将来你回北京多勤劳一点就有了。”正义道:“那是自然,还用处长吩咐吗!”
  他辞别了袁家骏,当日收拾收拾,第二天一早便起身到陕西去了。那时陇海路尚未修成,只有从京汉路先到河南,然后再起旱到西安,至快也得走八九天才能赶到。项子城约摸他快到西安的前一两天,给路成章去了一个密电。在未去密电之前,先有一个电报,是告知路督,早晚有一最关重要的密电,叫路督亲自翻译,不要假手他人。路督接着这个电报,心里忐忑不定,什么重要的事呢?竟会郑重到这个样子。他生平最怕项子城,对于项子城的话焉敢不遵!但是一个督署中同北京的往来密电很多,他终日把着大烟枪,哪里有闲工夫去翻电报!要交给旁人吧,既违背了总统命令,又怕真发生不妥。后来想了一个法子,把他的大公子路启元叫过来,派他到电报处专管接收密电。如有从北京总统府来的,不准假手旁人,赶紧拿到自己的烟室,当着面翻译,不许叫第三人知道。路公子虽是一个学生,却很有见识,知道这里面必有重大关系,他便不辞劳苦地在电报处坐守。果然未出两天,由北京总统府拍来一封密码电报。路公子并未叫电报处登记,便放在衣袋内,到他父亲烟室中,低声说道:“北京的密电来了。”路督一听,心里更惶惶然,恨不得即刻知道内容如何,立逼着赶紧翻译。路公子忙取出密码电本来,翻一个写一个。路督在旁边瞪眼看着。公子道:“您先吸烟吧,我少时就翻完念给您听不是一样吗?您看着,我倒翻得慢了。”路督只得又躺下吸烟。但是这一筒烟,无论怎样也吸不熨贴了。路公子将电报翻完,偏不即刻给他父亲看,仍旧揣在衣袋里,却趴伏在烟榻前。路督发急道:“你翻完了倒是给我看看啊!”公子笑道:“不必看,看了添烦。”路督愕然问道:“什么事添烦,难道是丢了官吗?”公子道:“不是不是,是派您杀一个人。”路督忙问道:“杀谁啊?”公子道:“请您猜一猜吧。”路督想了想,说:“这西安城中,并没有什么出名的人物,倒叫我杀谁呢?”公子道:“您先不必问杀谁。我先请教您,总统如果叫杀这个人,您到底杀不杀呢?”路督道:“既然总统有命令,无论他是谁,我也要杀,还有什么肯不肯呢?”公子道:“假如是您心爱而最得用的人,您也肯杀吗?”路督哈哈大笑,说:“你怎么说起呆话来了,我这里有什么得用的人?只有一个霍正义,还被总统调到北京去了。”公子连连摇头,说:“您还拿霍正义当好人吗?要叫我看这个人早就该杀。”路督听公子这样说,心里很不快活,说:“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张口就敢说这样话。怎么见得正义该杀呢?”公子道:“正义在西安一年,闹得怨声载道,差不多这一座省城的绅商富户,都叫他讹诈到了。他来到您眼前,便假装驯顺,其实合城的文武官员,再没有照他那样胆大妄为的了。上次北京调他,他不肯去,他是把西安看成一块肥肉,再也舍不得撒开了嘴。您还认着他是犬马恋主呢!到后来因为他不去,把总统招恼了,误会是您不放他去,几乎把一个都督丢到他的身上。这种人简直要不得,您怎么还想他呢?”一席话说得路督默然无语。他心里半信半疑的,也似乎有一点觉悟了,又催问道:“我们没工夫说这些闲话。你到底告诉我,总统是要杀哪一个?”路公子微微一笑,说:“总统要杀的,就是您那心爱得力的人。”一句话把路督说得惧然发愣,说:“岂有此理,霍正义并不在西安,叫我去杀谁啊?”路公子道:“假如正义真在西安,您是杀他呢,还是放他呢?”路督道:“他果然在西安,既有总统命令,我哪有放他之理!当然也得照命令行事了。不过总统既看他好才调了去,怎么调去还不到两个月,又要杀他呢?”路公子道:“我早就看透了,他一到北京就没有活命。不过不死在北京,仍然死在西安。这真应了一句俗语,是‘生有地死有处’了。”路督道:“你怎么看出来的呢?”公子道:“他在西安无法无天的惯了。一旦跑到北京,野性难驯,当然还要照方抓药。总统耳目是灵的,得着他那不法的消息,还能留他的性命吗?”路督点头叹息,随要过电报来。见上面写道:
  西安路督:霍正义回陕,执而杀之勿赦,事竣电复。公府真印。
  路督看完了,连连皱眉,说:“正义这种人,固然死不足惜,不过这样糊里糊涂的也不宣布罪状,又不把他杀在北京,偏偏要假手于我,这究竟是什么用意呢?”路公子道:“看起来,总统必有难言之隐,不愿在北京正式诛戮,这才叫他回西安就死也是有的。横竖我们遵令办理就完了。”路督道:“既然这样,索性就派你去办吧,我也不便再见他了。他是将死的人,我们也不便再说他好坏。他总算伺候了我几年,死后给他一份衣衾棺椁,把他掩埋了好啦!”路公子答应下来,便去布置一切。
  你道路启元为何同正义这样过不去?为何正义在西安时候,他不向路督谏言,偏等到这时候才说话,岂不近于落井下石吗?殊不知正义在西安,他是正走红运,督眷极隆。凡西安的官僚,巴结他还怕巴结不上,谁敢给他说坏话呢?路公子正在读书,当然更没有人向他说啦。其实官场最嫉妒,平素见他得宠横行,早已心怀不满。再加上他目空一切,全省之中除去都督一人,无论是谁,他也不看在眼内。大半小人得志,全是如此,也不止正义一人。况且他因为逞能邀功,无形中自然有不少受他排挤的,全都怀恨在心。他在西安时,虽然不敢说他,走了还有什么顾忌的呢!因此路公子的耳中,所听见的简直没有一个人给他说好话。如今的结果却把密电落在路公子手中,他焉能放过呢?不过路公子是很有心计的人。他生怕直接说出来,他父亲追念旧情,不忍得下手,因此先用话试探,又一步一步地稳住了,使路督无法转圜,然后才举出霍正义来。路督虽有怜惜之心,一者不敢违背总统的命令,二者想公子所说的话,未尝无理。像正义这种人,留着他,将来未必不为己身之害,索性解决了也好。不过人全有一个见面情,等他到了眼前难免有点不忍下手。因此把这一份杀人的差使便委给儿子路启元,又嘱咐代他办理身后,也要算公私两尽了。路公子领了他父亲的密谕,自己想一想,这件事决非我个人的力量所能做到,必须先寻一个得力的帮手,然后再定一条极稳当的计策,方才可以成功。要不然,深恐画虎不成,反类其犬,到那时,可就更难着手了。不过到底去寻谁,却很有斟酌余地。不妥靠的人,固然办不了这样大事,虽然妥靠,而他的能力不能降服正义,仍然办不了这件事。能力是正义的敌手,然而他同正义并没有深仇宿恨,又未必肯办这种事。必须三面全都恰合,然后才可以胜任愉快。似这种三面恰合的人,却向哪里去寻,这岂不是一个很大的难题吗?路公子想到这里,深悔自己不应当领这种差事。但已经答应下来,怎好再回复他父亲说我办不了?青年人全有一种好胜心,无论如何他总是要办的。自己回到书房中,闷闷不乐。他有一名伴读的书童,外号叫墨猴儿。因为他面目非常之黑,而身体又非常矮小,所以才得了这一个诨名。别看他外貌不扬,却非常机警,而且坏主意非常之多,路公子倚之如左右手。如今见公子面有忧色,他便打听为什么事这样发愁。路公子没好气地回道:“你打听什么?我说了你也办不了啊。”墨猴儿笑道:“我的少爷,您还没有说,怎么就知道我办不了呢?”一句话把公子问住了,笑道:“真有你的。我告诉你吧,错非你是我的近人,我决不能对第二个人说。”随将总统来电,叫杀霍正义,都督如何派他办理,他如何为难的话,全对墨猴儿说了。墨猴儿听罢,大笑道:“我的公子爷,怎么这一点小事就把您难住了?据我看,要杀霍正义,真是探囊取物,易如反掌,有什么可为难的?”路公子道:“你不要把事情太看容易了。那霍正义武术精奇,十分了得!寻常一二百人都不能近他的身。如果杀不了他,不定得被他杀多少呢!”墨猴儿道:“我们只以智取,不用力擒,有什么可怕的。”公子道:“这一层我也晓得。不过智取也得有帮忙的人,这个人就很难寻觅呢!”墨猴儿笑道:“有什么难寻的?眼前就有一个再适当不过的人,不过少爷不往他身上想罢了。”路公子忙追问何人。墨猴儿附在他耳旁,低低说了几句。公子不觉跳起来,鼓掌大笑,说:“难为你,怎么就想到他身上呢!这个人真是再好没有了,与我所虑的三种难处,没有一件不适当的。你快打电话,把他招呼来,咱们急不如快,好早早预备一切。”墨猴儿答应一声,便去打电话。
  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是正义在西安时的副侦探长贾长洪。自从正义走后,路督还不肯开他的缺,仅令贾长洪以副侦探长兼代侦探长职权。贾长洪心里很不自在,霍正义既到北京有了优差,便不能再兼西安侦探长的职务。我虽是副侦探长,当然可以扶正。如今却不把这个缺给我,反令我替他代理,都督的心眼儿也太偏了。他心里虽这样想,面子上却不敢露出来。后来想了一个法子,便极力巴结路公子,想要借公子的力量向都督说话,好把自己补了这个侦探长的缺。他每逢见着路公子,总是隐含着说霍正义种种劣迹,从前在西安时怎样倚势凌人,怎样诈欺取财。又说自己怎样洁身自好,虽与他同事,却不曾使过一个额外的赃钱。又诉说自己代理侦探长,怎样勤劳,不知得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实补这项差使。唠唠叨叨,无非是想叫公子替他说话。路公子因为正义是他父亲最得意的人,自己得不着机会,也不肯冒昧地说这些话。如今机会来到,算是把正义解决了。贾长洪的事,当然顺水推舟,唾手可得,也用不着自己再说话。他当时却忘了利用贾长洪杀霍正义这一着了,后来经墨猴儿给他提醒,他才恍然大悟,立刻叫墨猴儿打电话招呼长洪。长洪听见路公子叫他,心里非常高兴,以为这侦探长的实缺必然轮到他头上了,马不停蹄,即刻便跑到督署来。见了路公子,先深深请安,说:“少帅呼唤卑弁,一定有什么喜音,卑弁先在这里谢谢少帅了。”路公子笑道:“我还没对你说什么,你怎么就知道是喜音呢?”长洪笑道:“少帅的栽培,当然不会错的。”公子道:“我叫你来,是有一点事告诉你。如今总统又把霍正义打发回来了。”公子才说得这一句,长洪立刻颜色惨变,说:“既然这样,卑弁只有辞去差使,也决不能再伺候他那样的侦探长。”公子道:“你先不要性急,还有下文呢。他这一次回来,面子上是仍回侦探长原差,骨子里却是一劳永逸,侦探长归你实受。不过得要用你做一件很大的事,但不知你能担任不能担任?”长洪听不明白这话,便问道:“少帅这种吩示实在叫卑弁无从索解。既然他回原差,怎么我又实受呢?要说到大事,无论怎样大法,自要少帅吩咐一声,卑弁就能去做,有什么敢不敢呢?”公子道:“既然这样,我就对你实说了呢。”随取出公府的密电来,尚不肯遽然交付长洪之手,却向他说道:“这件事关系太大,是叫你杀一个人,而且是叫你杀一个同事多年、素有交际的人。你如果杀了他,便可以做侦探长。你要杀不了他,侦探长还是得正义去做。你先想一想,向我说一句不犹豫不恍惚的决断话,然后这件事才有商量余地。”长洪道:“无论他是谁,只少帅有吩咐,我就敢杀。难道必须正义来才能做吗?卑弁也一样能做。”公子道:“既然你敢做,就先看一看这个密电吧。”说罢将电报交在长洪手中。长洪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他面子上虽然力持镇静,然而那种惊喜欲狂的神情,已经不期然而然地表现出来,却故意问公子道:“这事很怪啊,到底因为什么要杀他呢?”公子拂然不悦道:“你问这个做什么?连都督全不敢向总统问,你怎么倒要向我问呢?这样看你一定是不忍杀他了。我只有先把你看起来,免得走漏了消息。俟等杀过正义之后,谁下得手,我便保谁做侦探长。”这一席话,可把长洪吓坏了,急得他向公子跪下,说:“少帅不要生气,卑弁敢告奋勇,必能办理这一件差使,决无舛错。如果杀不了正义,请少帅砍卑弁的头,就拿卑弁当作正义。”路公子哈哈大笑,说:“你起来吧,要不这样激你,你还犹犹豫豫的没有一个决断呢。到底是怎样杀法,你先说给我听听。”长洪立起来道:“回少帅的话,要杀正义,似难而实易。比如要用力取,纵然有百十条壮汉,也未必是他的对手。要以智取,他本是一个极粗鲁极骄傲的军人,我们先用高帽子将他扣住,然后再用酒将他灌醉了,俟等他醉了之后,用手指粗的铁条将他两臂缠起来,他就有项羽拔山扛鼎之力,也无法施展了。那时想怎样处治他,便怎样处治他,难道还怕他逃走了不成!”路公子道:“也只好这样办。不过你可要格外谨慎,手下应用的人,也得挑选以前同正义感情不洽的,免得预先走漏了风声,发生意外,到那时连都督都不好交代了。”长洪唯唯称是,并说:“少帅自请万安,差不多一个侦探局中,对正义全是怕好,面子上虽附和他,骨子里却非常嫉恨。如今听见这个消息,卑弁敢保没有一个不喜欢帮忙的,决不会走漏了风声。”路公子道:“如此甚好,你就赶紧去预备吧,大约正义明天不来,后天一准到了。”
  长洪答应下来,回到侦探局中,先开了一回秘密会议,宣布总统来电,少帅交派的始末根由。并向大家说:“众位兄弟帮我这个忙,将来事成之后,全可以升一步。”大家听了果然欢喜踊跃。内中有一个侦探,外号叫小诸葛姜三的,尤其特别起劲。原来姜三是侦探局中一位广有韬略的谋事,从前霍正义当侦探长,关于采访案件,设法拿人,种种事情,姜三出的力很不少,等到擎功领赏,正义却不肯把他开在前边,因此两人很有嫌隙。后来正义走了,长洪接这个差使,对于姜三确是推心置腹,有什么功劳,总是把他列在前三名,领出来的赏金,也大股大份地分给他。因此姜三很佩服长洪,常常为长洪划策怎样可以实补这侦探长,无论如何不能使正义再回原差。如今忽然得着这种消息,真是天遂人愿,恰中下怀。本来侦探界中哪有讲道义的人?何况正义平素行为又有自取之道。如今刀把子到了人家手中,焉有不设法宰他之理?姜三对长洪道:“局长要办这件事,第一步得要离开省城。因为正义是都督第一个心爱的人,他一到省城必先去谒见都督。都督如果见了他,追念旧情,就许把他开放了,而别寻一个顶替的,到那时可就后患方长了。纵然都督不放他,我们在省城以内将他杀死,这个风声传进都督耳中,他也必要说我们不讲义气。那时侦探长这个缺,还不定落在何人手中,我们岂不是白干了吗?”一席话将长洪提醒,忙向姜三讨主意,说:“必须怎样才可以免去后患呢?”姜三道:“这事并不难。离省城八里外不是有一座渭阳镇吗?那镇上有一座庙,叫作观音庵,是去年新修的,房屋整洁,院落宽敞。正义从旱路来,必然从庙前经过。我们只需如此这般,管叫他插翅也飞不出去。”他说到这里,向长洪耳边低低说了几句。长洪点头称善,立刻调兵遣将预备一切。当日渭阳镇上便悬灯结彩,观音庙前交叉五色国旗。并在庙门前贴了许多标语,什么“欢迎除暴安良的霍侦探长”,“欢迎霍侦探长仍回原任”,“霍侦探长是西安的福星”,“霍侦探长是人民的保障”,红红绿绿五花八门,贴满了一座庙墙。长洪又约出本镇的几位绅商出来作代表,预备欢迎正义。镇上的人提起正义来,谁不惧怕?乐得乘此机会,向他联欢。因此一约会便出来一二十位,全是衣冠齐楚的,等着迎接这位侦探长。
  却说正义此次回陕,本是兼程并进。当贾长洪预备的那一天,他已经就快赶到了,坐着一辆轿车,带着一名跟人。赶车的知道这位老爷心急,皮鞭雨点儿似的向骡子身上抽打,意思是无论如何也要当天赶到渭阳镇,明天一早便可以进城。直到日落西山还不肯停住。正义问赶车的:“离镇尚有多少路程?”赶车的回说:“只剩了七八里路了。”正义道:“既然这样,咱们紧着走,不必在村里借宿了。”赶车的答应一声,又在骡子身上抽了几鞭。那骡子仿佛惊了似的,向前直跑。掌灯以后,借着星月之光,远远地已经看见了那一座镇店。正义道:“咱们赶到了镇上,可投奔六义店,听说那个店比别家还干净些。”赶车的答应着,转眼已经来到镇上。这座六义店,是一进镇的东门,坐北朝南,很大的一座客店。正义的车才赶进店门,尚未跳下来,就听见有人招呼:“侦探长到了!请大家快出来欢迎。”这一句才说完,就见从柜房中走出十几个人来,都穿着长袍短褂,一齐围在车前,高声说道:“本镇绅商,恭迎侦探长霍老爷。”正义此时倒不觉愕然一愣,心想,我来到这里,他们为何预先就知道了呢!只得跳下车来,同大家周旋。才说了没有两句话,从店外又拥进十几个人,为首的越众当先,过来一把捉了正义的手,说:“大哥你可回来了,真要把小弟想杀。”正义借灯光一看,不觉失声叫道:“原来是贾贤弟,你们为何来到这里?”贾长洪道:“大哥先不要问,我们一同到观音庙去吧,那里给您预备好了行辕,且比这里干净得多呢!”一壁说着便将正义拉出店外,众人随在后边,如流星捧月一般,一直把正义捧到庙中。正义见庙外悬灯结彩,还贴着不少的标语,全是欢迎他的话,这一喜真非同小可,心说:我霍正义可真是要走红运啦!还没来到省城,就有这许多人欢迎招待,并且侦探局的旧同事也都在这里,给我助威,明天到了省城,还不定有多少人要瞻仰我的风采呢!此时连庙里的和尚,也披着袈裟出来欢迎,嘴里还念着:“阿弥陀佛,大慈大悲的霍老爷,今天又回来了,这真是我们西安人民的幸福,所以佛菩萨保佑您一路平安,大吉大利。”正义进至庙中,大家将他让至禅堂。只见禅堂燃着极亮的玻璃灯,陈设着老式的桌椅,还挂着围桌椅披。正义急不能待地问贾长洪:“你们大家为何知道我今日来到,特特预备这大排场的欢迎?”长洪笑道:“这事谁不知道,都督给总统连去了三个电报,调您回来,好容易总统允准了。回电说已经打发您起程,我们大家便想着必须要有一种特别的欢迎表示。本想着在省城举行,偏偏昨天奉都督令,派到本镇采访一宗案子。是姜三出主意,说我们何不在本镇上先欢迎一番,也好叫乡间知道霍老爷已经回来,将来西安地方决不至再有什么土匪强盗了。这虽是为欢迎大哥,究竟也是为宣传咱们本局的名誉。因此同本镇的绅商一说,他们也都非常乐意,便寻到这一座观音庙。大家都说这个地方最为合宜,房屋既干净,地方又冲要,可以使本镇及附近各村庄的人民全都知道,这也是为大哥传名。将来再办什么案子,也一定格外便利。”正义听了,自然格外高兴。又当着大家极力吹牛,说自己在北京,怎样刺杀殷桂生,总统怎样奖励他,赵都督怎样倚重他。此次回陕,在总统本舍不得叫他来,是他托袁局长说了许多的好话,这才准了他三个月的假。将来假满之后,仍然得回京伺候总统。长洪道:“总统净顾自己便利,却忘了陕西的治安全是大哥一个人担负呢!将来假满之后,尽可不必回京,请都督回一封电报就完了。都督如果不肯,我们大家情愿上公禀挽留,料想都督也不能违背大家的意思。”长洪这一套话,恰恰句句打入正义心坎。他益发欢喜踊跃,问长洪:“可有什么吃食没有?我们走了多半天,心里早觉着饿了。”长洪笑道:“我们见了大哥,欢喜得只顾说话,却把吃饭忘了。其实酒席早已定好,这本镇上新开的渭阳楼,菜蔬很为适口。本镇绅商定了一桌,我们大家又定了一桌。今晚给大哥接风,我们大家正好痛饮。”随吩咐庙中的杂役:“快知照渭阳楼,这就摆桌,愈速愈妙。”果然不大工夫,酒菜俱已摆齐。馆子的厨房,早已安置在庙中,所以一声令下,就立刻调摆好了。大家拱正义居中首座,由本镇商会会长叫作朱子嘉的在上首作陪。本庙的当家和尚,叫作法了的在下首作陪。贾长洪同姜三,还有几名头等侦探,也一律坐在这一张桌上。其余的绅商同二等侦探,便在那一张桌上坐定。正义是大吃大喝,说自己一路上也不曾痛痛快快地吃一顿饭。今天酒菜全好,我们可得尽量地吃一回。长洪见他豪饮大嚼,便手执酒壶,说:“大哥向来是海量,这样小杯子你如何能用,快快换大碗来!”和尚法了凑趣,说:“本庙有一只古瓷大杯,比茶碗还大两倍。美食不如美器,快取来给霍老爷饮酒。”左右将杯取来,是一只红花绿地的大杯,果然特别加大。正义接过来。长洪说:“不要辜负了这古磁大杯,大哥先干三次,然后再正式地喝。”正义果然干了三杯,连连赞道:“好酒啊好酒。”本来那壶中是净流干酒,并没有一点掺兑,所以饮到口中是甜的,然而后力却非常之大。正义喝了三大杯,足足有一斤多酒。长洪又继续着给他斟,接二连三,足足喝了有三四斤。在座的人,你一言,我一语,无非是捧架这位侦探长,说将来都督如何倚重,前程如何远大,同座的人如何受他的庇荫。正义此时,仿佛驾了云一般,自己忽忽悠悠的,语无伦次。无非是吹他在北京的功劳同将来的发展,最后连舌头都短了,举起酒杯来,问长洪道:“我往哪儿喝啊?”长洪笑道:“往嘴里喝,还用问吗?”正义道:“我的嘴到哪儿去了,怎么找不着呢?”长洪道:“大哥找不着,小弟替你找。”说罢抢过来,一手扶着酒杯,一手推着正义的头,大声说道:“张嘴!”正义一张嘴,这一大杯酒完全灌下去了。他身子一晃,顺着椅子,早已溜到地下。
  众人见正义倒了,朱子嘉同法了连忙站起来,一齐伸手去挽,却听贾长洪高声说道:“众兄弟可将庙门关好,不许一个人出入,快快过来动手!”这一声令下,同座的与邻座的十三四个侦探,倏地一齐立起身来。有两个飞也似的跑出禅堂之外,其余的从身上取出手枪短刀铁条,像凶神似的把眼睛瞪得滚圆,大有吃人之势。这一来,可把在座的绅商和尚全都吓坏了。朱子嘉仿佛是一头猪仔,夹着尾巴就想跑。法了也变成了磨房的驴,一个劲地念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其余绅商,有抖作一团的,有上气不接下气的,还有一位山西掌柜吓了一裤子稀屎。贾长洪一壁指挥侦探捆绑正义,一壁向大家解释,说:“众位绅商同本庙当家的,千万不要害怕。本侦探长是奉总统同都督的命令,带领众家弟兄前来捕拿霍正义。因为他武术精能,颇难力取,只可将他灌醉了,然后下手,与众位并无丝毫关系。不过在未解决他以前,你们无论是谁不准出庙。谁要一定出庙,先把他捆起来,打四十军棍,然后再说。”众人诺诺连声,说:“我们一步也不走,静候侦探长发落。”长洪将众人稳住了。此时侦探等七手八脚,把一个烂醉如泥的霍正义已经从桌子底下拉出来,将他上身的衣裳一律扒净。然后取出很粗的铜丝电线来,将两臂缠了足有一百余遭。这种电线其性甚柔,而其质甚坚,缠在身上是无论有多大力也挣不开的。正义虽然沉醉,究竟不是完全失了知觉,两臂被铜丝杀入,哪有不疼的道理。这一疼,他那酒便醒了一半,何况上身衣服脱去,被凉风一吹,脑筋更清醒了许多。他微微睁开二目,见自己卧在地上,两旁立着十几个如狼似虎的人,全是从前同事的侦探,贾长洪也在其中。正义还认着大家是同他开玩笑呢,大声说道:“老贾!你哪有这样胡闹的。大冷的天气,为何把我衣服全扒去?你们拿什么捆着我的胳臂,杀得这样生疼,快快地解开,不要胡闹了。”他说到这里,酒往上一涌,哇哇地全吐出来,这一来更明白多了。贾长洪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公府的密电来,向正义道:“霍大哥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而且是多年的老同事,小弟决不愿动你一根寒毛。不过是上命差遣,概不由己,只好求你原谅我们吧。”正义并非痴呆之人,他听了这几句话,心里还不明白吗?当时把五斤烧酒的力量,全吓到九霄云外去了,激灵灵一个冷战,直着两眼问道:“什么上命差遣?我不明白,你快快实说了吧。”长洪道:“实对你说,北京项大总统有电报来,叫杀你。你要不信,电报现在这里,我念给你听。”说罢高举着电报大声朗诵了一遍。正义一听,立刻把脑袋垂下,默然无语。少迟了一会,他又抬起头来向长洪道:“什么话也不用说了,就求贤弟把我解到省城,同都督见一面吧。”长洪听了,微微地冷笑一声。说:“都督要肯见你,就不叫我们在这里捕拿了。咱们同事一场,对于你的身后,必尽力办理。好在你只有一个从妓院领出的姘头,并无妻儿老小。有什么自管对我说,凡为我力量所能办到的,我无不遵照办理。”正义到此时,倒是很表现一种英雄气概。他哈哈大笑道:“我真佩服龙云从,他早就看到这一步。我是利令智昏,自投罗网,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自出世以来,直到而今,也不知杀了多少人。这是冤冤相报,也不算委屈我。我死了之后,你们买一口薄材,把我葬在西安城外,我就感激不尽了。我那个姘头,她原是天津人,贾贤弟可以告诉她,叫她仍回天津。我这几年,虽然弄的钱不少,却都是随手挥尽。家中只剩了几箱衣服,还有家具陈设之类,统共算起来,也不值三千块钱。最好衣服叫我那姘头带了一走,家具陈设,你们大家分一分,作个纪念吧。”长洪道:“好好,我一定依着大哥的话去做,横竖早晚是这么一件事,莫如我们大家早早送大哥升天堂吧。”正义道:“快一点也好。你们大家先把我扶起来,我要朝西安省城磕一个头,谢谢都督几年的恩遇。”长洪道:“这个可以。你们快扶大哥起来,咱们就到庙的后院去吧。”两个人架了正义,一直架到庙后的空地上。正赶上天空的皓月很明,又有两个人高举着煤油灯,照得如同白昼一样。正义来到后院,问长洪道:“你们是刀砍呢,还是枪毙呢?”长洪道:“总统的电报上,只说叫杀你,并没有枪毙的话,当然得要照电报行事了。”正义听了,不觉皱眉道:“既然这样,哪位兄弟掌刑,就给我一个爽利吧。”长洪道:“这个无须大哥吩咐,决不能叫你受着丝毫痛苦。”正义一矮身子,跪在地上,朝着省城叩头。长洪乘他低头之际,向旁边某侦探一努嘴。那个侦探手执一柄极锋利的鬼头刀,蓦地抢上前去,手起刀落,用十成力量劈下来。只听“咔嚓”一声,连肩带臂,劈掉了一只胳臂。脑后虽劈进有三四寸深,却未将气管砍断。正义大吼了一声,旁边执灯的人,吓得将煤油灯也扔在地上。长洪一脚踢开了执刀之人,从他手中夺过刀来,下狠地一砍,将头颅砍落,然后向大家说道:“你们真是废物,连这一点事也办不了,还不快将死尸移开,将头颅缝在腔子上,明天好装殓掩埋。”说真了,这也是报应循环。当初正义刺杀殷桂生时,过于残忍,所以到他临死之时,也阴错阳差,叫他尝一尝这特别痛苦。可见世界之上,除去对外战事可以白杀死人之外,其余决没有白杀的道理。正义当刺杀桂生之时,是何等得意,哪知道为时未及三月,自己便得着这种结果呢!
  闲言少叙。却说贾长洪杀完了正义之后,仍回到禅堂。对大家说道:“我们的公事已经办完。你们诸位自请随便回家,到外边也不必提庙里的事。正义坐的车子,同带来的跟人,全在六义店住着,明天我自有处置的法子。”众人听到这话,仿佛像待决之囚,忽逢大赦,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跑出庙门,才喘过一口气来。唯独和尚法了,战战兢兢地连禅堂也不敢出。因为庙后眼睁睁地杀死一个人,他怕闹鬼,所以连一动也不敢动,只拉着长洪的衣襟,央告道:“贾老爷,千万别走,给我壮壮胆吧,我可真害怕啊!”长洪笑道:“你提防着吧,霍老爷死在你的庙内,天天夜里得寻你去做伴。我们明天回省,看你还找谁给仗胆。”这几句话,更把法了说得见神见鬼,不知如何是好。长洪便乘势敲他,说:“你要想霍老爷不找寻你,除非是给他念七七四十九天经,超度亡魂,他自然感激你的好处,不再拿你开心了。”法了连声答应,说:“我一定照办。”果然后来他真照着这样去办。不过霍正义找寻他没找寻他,做书的人可就不知道了。第二天长洪在本镇上买了一口棺材,将正义装殓起来。赶车的车钱如数开付了。跟人原是侦探局差役,仍然带回局中。大家回到省城,将经过情形报告与路启元。启元十分满意,向他父亲销了差。路成章也只好付之一叹,忙叫秘书处给公府回了一封密电,报告正义伏法的情形。
  项子城接到这一纸电报,恰赶上赵秉衡正同他对坐谈话。子城看完了电报,便随手交给秉衡说:“这个人死了,也算去了心头一块病。”秉衡接过来看了看,笑道:“总统的手段真高,这是秉衡做不到的事情,总统居然能做,足见是英断无双了。”项子城听他这样说,不觉眼珠一转,似乎有一点不受用的神气。又谈了几句闲话,突然问秉衡道:“你知道民党之中,还有一个比宋樵夫厉害的,我们可有什么法子收拾他吗?”秉衡被这一问,急切间答不出所以然来。略停了一刻,低声问:“总统说的倒是谁呢?”项子城哈哈大笑说:“凭你这样智多星,却不知道是谁,还来问我吗?”秉衡也不敢再往下问,只好含糊答道:“收拾倒很容易。不过想要照收拾宋樵夫那样的收拾,恐怕急切间没有适当的人吧。”子城道:“你这话说得很对。本来照殷桂生那样的材料,哪里去寻第二个?只可慢慢地想法子吧。”说到这里,又拿旁的话岔开,随便谈了几句,秉衡便告辞出府,仍回天津。
  秉衡的身体本来非常瘦弱,他每顿饭只能吃半小碗鸡粥,或是两片糖山药,终日专仗着乌粮生活。乌粮是什么呢?便是大土公膏。他一天一夜,总要吸到二两开外。但是鸦片这种东西,无论你炮制得怎样得法,收藏的日子怎样多,它那种火气总是免不了的。人的脏腑终年被它熬煎,当然要发生内热,何况秉衡的体质,本来就是阳旺阴亏,枯木生火,再加上鸦片的火力一催,当然更热得不可开交了。始而是吃些个水果罐头之类,可博得一时清凉,然而日久天长,也渐渐地不能发生效力。他因为明白一点医学,深知羚羊这种东西专能清肺肝之火,于是特特派人到达仁堂,买了一只真羚羊角,拿钢锉锉成细面,凉水冲服。拿这个代茶,喝下之后,立刻觉着六腑清凉,两腋生风,将一腔的热火不知排除到哪里去了。他有两个贴身的小厮,一个叫玉琢,一个叫金相,全都十八九岁,已经跟他四五年了,专管轮流烧烟及伺候茶水点心之类。秉衡每日饮羚羊水,也是由他两人代为磨制冲兑,从不假手旁人,甚至连自己亲眷都当不上这种差事。这两个孩子倒也是赤胆忠心地报效赵督,对于自己责任应办的事,兢兢业业,丝毫不敢疏忽。有时候赵督晋京,便把他两人一同带去。他们在赵督公馆中,轻易连大门也不出。他们虽然都是北京人,一年也不准回一两次家。有一次项大总统又用电话招呼赵督来京,赵督便连夜赶到,金相、玉琢当然是随他一同来了。第二天金相忽然请假,说他母病沉重,要回家去探望一番,还要侍奉几天汤药。秉衡便给了他五天假。五天后回来销假,说他母亲已经好了。紧跟着玉琢又来请假,说是回家娶媳妇。秉衡道:“怎么这样巧呢?他娘的病才好了,你又要告假。”玉琢道:“老爷不高兴,我过几个月再娶妻也没什么要紧。”秉衡道:“那又何必呢!你娶妻原是一件好事,我赏你半个月假,另外给你三十块钱。我可不能在北京等你,早晚公事办完了,我就得回天津。你假满之后,赶紧到天津去,要逾期不来,我一定开除你。”玉琢连声答应,又谢了都督,便回家娶亲去了。
  秉衡在北京住了一个星期。项子城同他商量大选的事,意思之间总觉着没有十分把握,便授意秉衡,叫他回天津寻杨德林。因为德林部下养一部分会拳术的打手,名儿叫作“尚武团”。这个团中,一共有两千多人。另有三二十位教拳术的教师,软硬功夫无一不备。凡在团中的武士,最低限度也有二百斤以上的臂力,而且一个个全是身量高大,相貌魁梧。项子城对这一部分人,平素是很知道的。如今办理大选,便想起利用他来,特在密室中对秉衡说:“你回到天津,第一要同德林接头,将来选举正式总统时,务必叫该团全部出发。有这两千多人,在一旁监视着,当然不致发生什么意外变局。其实不用他们,也能办得了。不过有一种难言的苦衷,想来你一定可以谅解的。”秉衡仰着头听,却没有下文。子城只好又接续着说:“我在北京,虽有两师军队,这次大选却完全用不上。以军队干涉选举,这是五洲万国所不许的。吴必翔部下虽有一万多名警察,因为距离太近,谁都认得。况且他们全有公务,也分不开身,因此我才想到杨德林那一部分人。将来调至北京,监视选举,最为合宜。不过怎样安排,还得你同德林当面商洽。”秉衡道:“大选的事酝酿了这许多日子,却没想到尚未完成。假使秉衡不离北京,决不能耽误成这种样子。我在京时,同两院议长全都接洽好了,将来水到渠成,决不至有什么意外变局,又何至借重武力呢?虽说是德林部下,较比用北京军警可免得招人注目,到底这一重痕迹总是要有的,何如根本不用的好呢?”项子城听他说话的语气,是不赞成用武力压成议会,强制议员选他做总统。因此便把话咽住,不肯再向下说了,却拿旁的事岔开,问秉衡:“近来身体如何?”秉衡回说:“内热太重,每天总要吃几分羚羊。要不然,腹中便同开锅一样。”子城皱眉道:“这样说你受病很重了。本来你的烟瘾根本就是不能戒的,只好用治标的法子。我这里倒是有几只真正的暹罗角,回头我叫他们寻出来,你先带一只去,如果吃完了,可以再向我要。”秉衡至再称谢。果然当日晚间,项子城特派侍从武官,拿了一只真羚羊角送到赵秉衡住宅。秉衡打开看,果然与铺子买的不同。他当时磨了一点吃下去,凉意直达小腹,顿觉遍体生凉。秉衡珍重地藏起来,视同拱璧。到了冲服时候,总是自己监视着金相,用极锋利的钢锉,慢慢向下锉成细面,然后再用秤子去平。每一顿只冲二分,便可抵市上的四分。
  他回到天津,自己觉着精神很好,甚至连早晚的饭量也比从前略为加增。秉衡认定了是真羚羊的好处。他同项子城通电话时,便连带把这种情形报告给子城,并深致感谢之意。子城道:“你能多吃饭,这是再好没有的事了。不过平常日子,我深知道你不尚口腹。你家里的厨役全是在乡间做大锅饭的手艺,他们哪里懂得做菜。活该你有口福,我这里有一名河南的厨子,是伺候我们二老爷多年的。新近二老爷死了,他跑到府里来,一定要伺候我。我这里已经有十几个厨夫了,哪里还容得开他。明天我打发他到天津去,伺候你好了,每月就给他二十块工钱也不算少了。他为人是很诚实的,决然不会赚你的钱。”秉衡听总统亲口向他荐举厨役,怎好意思说不用,便答应了。第二天晚车,那个当厨夫的果然来督署报到。秉衡将他叫到后宅,只见这个人有四十上下岁,生得浓眉大眼,看样子倒是很诚实的,穿一身粗布衣服,不失当厨子的本色。一见秉衡便深深请了一个大安,自己还唱着名儿,说:“厨夫柏德铭,给都督大人请安。”秉衡因为他是总统荐来的,很有面子,说:“你来好极了。我这衙门里,向来只有一个大厨房连我同内宅带师爷,全是吃一锅饭。如今你来了,我想把厨房分开,你专伺候我同内宅。至于本署师爷,同各科各处的饭,还是由从前的厨夫担任。你可乐意吗?”柏德铭回道:“小的这次来,本是专为伺候都督的,要是做大锅饭,也就不能见出手艺来了。都督这样分派,可见是体恤下情,格外加恩,小的这里谢谢了。”秉衡听他说话规矩,心中很欢喜他,说:“我给你写一个条子,你下去同旧厨房彭顺办理交代,应当添置什么家具,买什么材料,可到内账房,向钱师爷领钱。”说罢写了一个条子交给柏德铭,并派小厮金相领他去同彭顺接头。从此柏德铭便在督署中,专伺候都督两顿饭。他说从前厨房太不干净,所用的家具器皿,也完全不适用。他特特从账房中领出几十块钱来,买了不少洋磁家具,焕然一新。每天从账房只领五块钱,伺候都督两遍饭,两遍点心。他能变着方法,一个月不重样儿,各种菜蔬,无一碟一碗不适口的。秉衡吃了,实在觉着是别有滋味,甚至连宵夜的点心也是翻新出奇,能使吃的主儿格外痛快。因此秉衡对于他十分垂青,说:“从前的厨房报销钱多,而做的吃食,却无一样适口。现在柏德铭,每天仅用五块钱,却能做出许多样菜来。由这上看起来,吃饭这件事,并不在乎花钱多少。花钱多的,也不见得准实惠,花钱少的,也一样可以适口充肠。”赵督这样一夸奖,于是合署上下全知道柏德铭是都督第一个红人,大有每食非他不饱之势。恰赶上有一个在吉林做官的,新从东三省回来,送了赵督四支野山人参,二斤晒干的蛤士蟆。赵督收下之后,自己一想,人参是用不着的。蛤士蟆虽然补养,其性质也偏热一点,自己吃了,恐怕与脏腑不宜。再说这种东西,非有大内御膳房的手艺是做不好的,寻常厨子不要说做,连发也发不开。自己曾在总统府中吃过一回,果然是别有滋味,但不知柏德铭是否也会做这东西。他正在思想着,柏德铭给他端上一碗鸭脯粥来,是夜间的点心。赵督便问他:“你会做蛤士蟆吗?”德铭躬身回道:“回都督的话,小的对于做蛤士蟆是专门擅长的。因为当年项二老爷在吉林做州县官,他老人家身体最弱,有人建议,说吃蛤士蟆最能滋养。那时小的还不会做这样东西,便请了三个月假,特特跑到北京,托情拜师。拜的是御膳房的于厨子。两个月工夫,向他学会了两宗手艺,一样是做蛤士蟆,一样是炸银鱼。这两种做法,全与外间所传的迵乎不同。小的学会了这两样,仍回吉林伺候二老爷。二老爷很夸奖,说小的做的蛤士蟆,果然比本地饭馆中做的格外鲜美适口。二老爷是一年四季,时时要吃这东西的。都督如果想吃,小的今天便领钱去买,明天晚饭便可以端上来。”秉衡笑道:“不用去买,现有人送我很多。我所以迟疑不敢吃的缘故,是恐怕它生热。”德铭道:“这种东西是清补的,一点也不热。都督自请放心吃它,比吃参茸强得多呢!”几句话,把赵督说活了心,立刻叫玉琢取出来交付德铭。原来玉琢因为都督有交派,回家娶亲只住了半个月就回来了。他把蛤士蟆交给德铭。德铭兴兴头头地拿下去,果然第二天就做上来。秉衡吃了,很觉清鲜适口,比在总统府吃的尤为得味,从此便天天吃它。
  也是活该有事。这一天他在下午,到租界去拜会一位外国领事。这位领事是才到任的,对于中国政情并不十分明了。他又是一位法学博士,性情非常拘板。赵督去寻他,是因为有一个老民党在租界里窝藏着,想要组织一种日报,反对项子城的大选。这事被中央知道了,便授意秉衡,叫他同领事商议,赶紧将某人逐出租界。秉衡同领事已经接洽过两次,领事总是咬定牙关,不肯允许。说:“某人的报尚未出版,你怎么就知道他有害治安?他果然妨及治安,我们租界当局当然要取缔,也无须贵督劳神。”就这样碰回两次去。到了第三次,秉衡实在无法,只可揭开了说请他帮忙。某领事哈哈大笑,说:“他反对个人,我更管不着了。贵督也是很明白的,难道不知道国事犯应受外人保护吗?何况他尚未到国事犯的程度,怎么能强迫本领事非驱他出境不可呢?对不起,实在不能从命。”可怜赵督连碰了三个钉子,他心中真是说不出的难过。他越想越气,倒不是气某领事,他是气中央的手段太卑鄙了,却叫自己去丢人。他赌气回到署中,便顿足大骂:“这样狭小的器量,如何能做总统?可惜我赵秉衡瞎了眼,却给他卖这大气力。”其实秉衡最是深沉雅量、能沉得住气的人。他这一次也是活该大数已尽。这样显露锋芒,投人所忌地大闹了一场,却不知前后左右有许多只眼睛监视着,有许多的耳朵窃听着。这种消息早已传到北京去。又过了几天,他总觉心中发烧,仿佛像一盆火似的,连带得头目也眩晕,便疑惑是蛤士蟆的缘故,忙吩咐柏德铭不要再做了。就在这一天晚上,才吃过饭,躺在床上吸烟。金相伺候他吃了四大口,觉着脏腑里热得非常难过,蓦地站起来,叫玉琢快快磨二分羚羊面冲服。玉琢道:“这里有老爷吃剩下的二三分,先冲了救急吧。”秉衡点头说:“好好。”玉琢手忙脚乱地将羚羊面冲了,递给秉衡一饮而尽。才饮下去,秉衡身子一晃,说:“我头晕。”这句话才出口,已经摔倒在床前,口中直吐白沫,吓得金相、玉琢,全忙了手脚,两个人过去扶他。他身子直挺挺的仿佛有千钧之重,哪里能挪动分毫。金相连哭带喊地跑到后宅,将夫人同公子请出来。秉衡的家眷非常简单,只有一位公子,还是前妻生的。现在这位夫人是续弦,年纪并不甚大,也就在三十上下。平日夫妻间感情并不甚好。本来这也难怪,秉衡是以鸦片为生命的,哪里还有闲心顾到男女爱情上。何况他是五十多岁的人,老夫少妻,当然没有什么乐趣可言。不过当这紧急关头,夫人不能不出来看视。一见这种情景,也有点慌了,忙叫玉琢将幕府师爷全都请来。大家七手八脚,先将秉衡抬到床上,把他胳臂腿先弯过来,费了很大气力也是无效。忙打电话,将官医院院长招呼来,请他用急救的法子给秉衡诊治。院长行了两次强心注射,也毫无挽回,又用听音器听了多时,说:“心脏气息已微,无法施救了。”大家仍不死心,又从外国医院请了一位德意志的大夫来。这位大夫仔细诊察了一番,说:“人是死了,无法救治。不过死得奇怪,看他的指甲及眼神口沬,可以断定他八成是受毒。至于受的是什么毒,非剖腹检验不敢轻下断语。不过这事关系重大,非夫人公子立下愿书,是无法实行的。”夫人不赞成,说:“凭都督这样身份,落一个死后戮尸,我们于心何忍!”公子上过几年学校,有一点新知识。他的意思间很活动的,想要求一个水落石出。忽旁边一位师爷高声说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你要知道,都督生前是项大总统第一得力人员。他如今死了,应当如何善后,得先给公府去急电,听总统的吩示。谁要擅作主张,动死者一根寒毛,将来总统知道了,如何担当得起!公子如果这样办,总统倘然震怒,加你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你自己摸一摸,还有脑袋吗?据我看最好先给总统去急电,报告都督逝世经过,俟等回电到了,自然有一种办法,目前切不可轻举妄动。”众人听了一致赞成。欲知总统回电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 总统执柯光生绛帐 将军纳彩春满金陵
  赵秉衡因为死得太仓促了,外间众口喧腾,全说是项子城买好了他的厨役跟人,用毒药给药死的。究竟这话确不确,我们既未亲眼看见,当然也不敢妄下断语。不过事后据署中人传说,种种情形,颇多可疑。本来这种事在前清时代就是有的。彼时以专制皇帝之力,尚未能发现此种秘密,何况是民国,纵然有人知道,谁又敢为之揭破呢?
  当年在道光时代,山西地方仿佛出过一件争夺遗产的谋杀案子。事主姓云,是有千万财产的一个大富户。可怜家主没有后嗣,只有两房妻室,立于平等地位,并无嫡庶之分。一个是云张氏,一个是云杨氏。后来家主死了,按情理说,按法律说,全应当从本族中承继一个儿子,那是正当办法。只因同族中都存了一种得产的心,这家也争,那家也抢,彼此互不相让,反倒把这件事僵住了,不能解决。因为这一迟延,可就酿出很大的惨案来了。据说云张氏是一个好人,她为丈夫守节,并无他心。那个云杨氏,却有外遇,她的奸夫替她划策,如何可以独吞这一份财产,必须先将云张氏害死了,然后才能达到目的。他们便先在外边散布流言,说云张氏如何不能安于其室。后来索性把一个才落生的死孩子,偷偷放在云张氏屋中,然后勾结本族的无赖子弟,从屋中搜出来,加云张氏以种种侮辱。云张氏羞恼气愤,便上吊死了。从此家财便完全落在云杨氏一人手中,明着承继了本族一个无赖子弟,暗中却是某奸夫把持一切,变成了一个无形的家主。请想这样不平的事,远亲近邻知道了,哪有不气愤的道理?况且他本族中也不全是无赖。有那体面一路,而又忍不住这口气的,便出头代云张氏申冤。第一审是本县知县,暗中不知使了云杨氏多少银子,连班房人役也都随着老爷发了财,稀里糊涂地以死孩为凭,硬断云张氏不贞,某族人诬告,把胜利归到云杨氏一人身上,这案子就算结束了。某族人不服,又告到知府衙门,这是第二审了。知府又不知使了云杨氏多少银子,府衙门的班房人役,也随着大老爷发了一笔财,结果是同县衙门一样的判断。这一桩冤狱又无法昭雪了。然而某族人仍是不肯死心,又跑到省城,在抚藩臬三大宪衙门递呈文上控了,于是这个案子又提到省城来问,这是第三审了。到底钱能通神,无论多大的官,黑眼珠看见白银子,也一样能够软化。云杨氏在三大宪手中,又不知花了多少万银子。这三个衙门中的幕府吏胥,当然也随着沾了大惠。最后结果,仍然同府县衙门一致无殊。云杨氏因为有钱,居然得到三审胜利。然而事情太闹大了,这种声气已经传到北京,被某御史递了一封奏折,把山西的大小官儿一律参下来了。道光皇帝即位的日子不多,正在振刷精神,励精图治,一看见这奏折,立时勃然大怒,说:“这还了得!堂堂封疆大吏,竟敢贪图贿赂,污人名节。若非派一公正大员前往彻查,必不能得一个水落石出。”于是自己写了一道朱谕,是“特派协办大学士礼部尚书杜某到山西查办冤狱。钦此”。这位杜老中堂,是山东人,为道光皇帝的业师,乃是一位老道学先生。性情正直骨鲠,平日以圣贤自命,唯求屋漏不愧,衾影无惭,在大臣中是道光皇帝最佩服的。如今不派别人,单单派他,就可知道光的用意所在了。这道旨意一下来,直把山西大小官员吓得屁滚尿流,一个个摸着脑袋,仿佛不定哪一天就要分家。这位大钦差来到太原,是杜门谢客,自巡抚以下,无论大小官儿,一概不见。却先把这全案的文卷,一律调至行辕,从头审查,并传谕出来,两造事主,以至府县藩臬巡抚,一律听传候审。凡是审过这一案的官儿,全都变成了被告。这样雷厉风行,那使过钱有亏心的人,怎能不怕?然而关节不通,又想不出可以运动他的法子来。后来巡抚署中,有一个老幕府想出法子来,说:“这事要托官场的人情是绝对做不到的。只有在他前后左右的近人身上,先设法打通了,然后才有说话余地。”此时只有他随身带的厨子,不时出来买菜。因为他不受地方供应,所以连厨房也是自己办理。这个厨子是北京人,伺候杜中堂多年,很得他的信任。于是秘密中先由巡抚派自己近人,同厨子拉拢交朋友,先送给他一万银子,求他在中堂面前说话,如果能疏通好了,再送他三万白金。厨子始而不敢应,说:“中堂的脾气,无论是谁也不敢说话,何况我们一个当下人的。”后来将银子给他摆在眼前,白花花的一万两。一个没受过教育的粗人,看了怎能不动心?况且给钱的人又说:“无论成与不成,决没有人索还,但求你收下就好。”厨子居然收下存起来。过付人又对他说:“老中堂只能含糊一点,情愿送三十万现款,为中堂甘旨之奉。”厨子只含含糊糊地答应下来,回到行辕中,却不敢直接对中堂说。等中堂吃过饭,正在高兴时候,他便说到外边买菜,听见谣言很多。中堂问他什么谣言。他便笑着说:“外间纷纷议论,有说中堂受了三十万的,有说中堂受了五十万的。小人听了很生气,向他们辩白,说中堂自到太原对于山西官民,并不曾见过一个人,哪里会有这样事!你们再信口胡说,我一定送你们阳曲县衙门,先打嘴巴再枷号起来,看你们还说不说。”杜中堂听了,哈哈大笑,说:“三五十万就能买动我的心吗?你以后不要理他们好了,何必同他们怄气呢?”厨子得了这几句话,第二天便传给抚署差人。差人回来,告知巡抚。巡抚误会了,以为是中堂嫌少呢,便叫他再托厨子,如中堂应允,情愿报效一百万两。哪知这一次却碰了钉子,被中堂大骂一顿,还打了厨子两个嘴巴,几乎驱逐出门,经家人幕府说情,才勉强把他留下了。哪知这一留下,却害了自己的老命。抚署差人交给他一包毒药,叫他害死中堂,以十万两白银为赠。如果不办,便告发你以前讹索了一万两,有赃有证,你的性命休想保全。你如果办了,虽然害死中堂一人,却保全了山西官民几十条性命,又凭白得十万银子,一生吃着不尽,无须再当厨役。一面掀动一面要挟,厨子狠狠心,咬咬牙,居然答应了。果然未出三天,杜中堂以暴病薨于山西行辕,连遗折都来不及呈递。巡抚一面入奏他暴薨情形,一面把文卷收回来,仿照中堂笔迹,批示维持以前的原判。在山西巡抚,自以为这样办理,可以平平安安的永无后患了。哪知道光皇帝见了这一道折本,于悼痛之余,却存了很大的疑窦。杜某虽是五六十岁的人,平日身体非常强壮,而且事前又没听说他有病,何以突然间就会死了呢?当时这位皇帝老子,越想越觉着情形可疑,于是亲手写了一道朱谕,大意是说:“杜某为朕师傅,平日辅导启沃,厥功甚伟。今以暴疾溘逝,怆悼殊深。该大臣遗体,着山西巡抚某人,妥为保护,不得擅行棺殓,派内务府某堂官,驰往迎护来京,朕将亲视含殓。钦此。”这一道旨意传下去,恰似半天中打了一个焦雷,把在京在外的王大臣,全都吓得目瞪口呆。认为天子要亲视大臣含殓,这真是从来未有的事,不知这位皇帝心中究竟存着什么打算。有意谏言,又怕引起他的误会,把自己也牵连其中。如果不说,又怕这件事闹大了,将来不定要牵连多少人。尤其是山西巡抚及藩臬府县等,见着这一道旨意,简直同宣布他们的死刑差不多了。一方面迎接内务府钦差,打通了关节,求他在皇帝面前多多美言;一方面又运动北京的军机王大臣,无论如何也得阻挡住那位皇帝老子,千万不要自己去看。这样又不知花了多少银子。大约云家的千八百万财产,已经花得剩了没有几个啦。杜中堂的遗骸运到北京后,当然停放在他的相府中。道光皇帝真要自己去亲视含殓,一班王大臣全都跪在地上磕头,说:“请皇上为国家体面设想,不必再追求了。杜某究竟是一个臣子,也不敢当皇上这样礼节,可以特别地优恤他。一方面将山西巡抚藩臬一律革职,加他们以卫护不周之罪,原案再派大臣秉公审判,如此办理,也很足以表示朝廷的公正尊严了。”道光一想,也生怕此事牵掣太多。于是将亲视含殓之命仍旧收回,就照着军机大臣的话办理,总算保全了许多头颅,未受着刀剑之苦。然而公正的杜中堂却因此牺牲了。云张氏一案,后来仅仅昭雪了一半,作为两妇争产,彼此栽诬,云张氏气愤自尽,应由本族为死者立后,将云杨氏逐出家门。稀里糊涂,将这案子结了,所有云家财产,也随着花了一个精光。假如当日两个妇人,要能合而为一承继一个儿子,享受偌大财产,终身纳福,又何至闹到这种结果呢?
  作者特特引这一段故事,是比喻毒杀冤案,以皇帝的势力都无法破获,何况是在民国中,而主使的又具有一种特别的大势力呢!可见赵秉衡之死,也只能视为千古疑狱。要一定认准了是谁害的,无论何人也不敢说。不过马迹蛛丝,总免不了有一重痕迹罢了。当时幕府及天津各官吏,都纷纷给总统府去电,报告秉衡因暴病身故的经过情形。总统即刻便有回电,表示十二分的悲悼惋惜之意,并派总统府高等顾问朱宝田连夜驰赴天津,以省长暂代督军之职,并帮同赵督家人办理他的身后。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把这事就揭过去了。虽然当时有些风言风语,谁还敢到总统的面前去质问吗?不料过了没几天,江苏都督冯国华忽然拍来一封电报,大意是追问赵秉衡身死的经过,说外间浮言很多,在国华个人,固然绝对不信,然而赵秉衡是总统台前第一得力人员,想来总统对于他的死也不能不格外伤心,为保固北洋系团体起见,似乎应当有一种表示,以免部下因误会之故,离心离德云云。项子城见了这一封电报,立刻有点悚然了。本来他的部下,文官以赵秉衡、杨志奇、阮中书一干人为腹心,武的以冯国华、段吉祥等为爪牙。尤其冯、段两人,是部下两员大将,在项子城眼光中,直与汉之韩信、彭越相差无多。他还想着倚赖这两个人,将来为他开基创业,打成万世一系的天下。如今见冯国华忽然有这种表示,虽然立言极其和婉,然弦外之音,不难使人由意会而得。因此他很觉着动心,直盘算了一夜也不曾合眼。第二天先叫秘书厅复了国华一封电报,说赵秉衡的死,如何悲悼。已经下了两道命令,后事优恤。外间因为他死得太快,遂发生种种误会,好在流言止于智者,以将军之明,自不至为其所惑。仍望保障东南,努力为国,将来图形麟阁,有厚望焉。说了许多面子话,无非是安国华的心。到底项子城心中总仿佛存着一块病。他要设法把国华拢住了,使他不萌异志,自不能不取一种特别手段,先买得他的欢心。好在项子城放出去的侦探,在各省分住,探听消息的为数很多。关于某都督个人行动,以至家庭琐事,至纤至悉,全有报告。
  这一天接到南京侦探的报告。子城看了,不觉欢喜得跳起来。你道是有什么特别消息吗?其实并不是。原来是冯国华断弦,他的夫人于最近故去了。项子城知道他是守一夫一妻主义的,虽然做了这大的官,堂前并无一个姬妾。这一丧妻,他便成了一个孤独者。因此灵机一动,想到借重女兵,一定可以牢牢地把他拴住。同时他就想到有一位最适宜的娘子军。我如果出头撮合,将此一门婚姻撮合成了,必能得到两方的感激。这真是天假之缘,使我成功,我焉可错过了这种机会!你道他心意中的人究竟是谁?原来就是前文说过在他府中充当西席的周文锦女士。他掐指一算,周女士今年已经三十六岁了。冯国华五十四岁。彼此的年岁,并不算悬殊。不过周女士从前发过誓,情愿终身不嫁,上养老母,下抚弱弟。如今忽然给她提亲,倘被她迎头挡回去,这事倒不好办了。必须先寻出一位女客,具有苏张之舌的,才能说得她回心转意。这种差事,究竟谁可以去当呢?他不期然而然地便想到了大姨太太身上。要论他这位大姨太太,实在是一个有才的妇人,别人办不了的事,她也能办得稳稳妥妥,而且对待人是一团和气。无论怎样难说话的人,只要见了她,也能倾心吐胆,拿她当一位知心人看待。至于她那一张嘴,尤能头头是道,面面俱圆,使人听了自然能够满意。因此项子城有什么难事,总要同她商量。大姨太太说出一个主意来,有时真比子城见识还高,思想也比他周密。此番因为要结冯国华的心,想替周文锦作伐,于是对大姨太太一商量,想叫她出来做一位说客。大姨太太慨然应允,说:“总统就完全交给我吧。不过有一件事得要预先声明。周女士家中很寒,如今出嫁督军,这一份妆奁,似乎总要体面一点,将来势必由我们出钱置办,不知总统可能拨一笔巨款否?”子城大笑,说:“你虑得太周密了。我此次给他们执柯,本是含有政治作用的,但求事情能成,就是花上十万二十万的也决不吝惜。你自管放心大胆去做,将来用款时候,可由内账房随便支领。”大姨太太听他完全答应了,这才入手布置一切。
  恰赶上过不几天,便是周女士的生辰。大姨太太事前便传出令去,给周师老爷做生日。在南海中靠着海边很大的一座院落中,作为庆祝之所。由本府的厨房预备上好的酒席,并传各伶人演戏祝嘏。大姨太太又自己出名,约请国务总理、各部总长的太太小姐前来作陪。周女士见她如此大张旗鼓地给自己做生日,心里很觉着不安,亲自向大姨太太至再辞谢,说:“平日在府中,承事事特别优待,已经铭感五中。如今贱降之日,又蒙如此铺张,更觉过意不去。况且我今年才三十几岁,也实在当不起庆祝两个字,请大姨太太千万收回成命吧。”大姨太太笑道:“周师爷你怎么这样不开通!你在我们家里是居于老夫子地位,并非寻常幕府可比。我们项家的规矩,对于业师是特别尊重,岂有你过生日我们不张罗庆贺之理?请你不要管吧。临时就擎着当南极星君好了。”果然到了这一天清晨早起,大姨太太特派八人大轿前来迎接周师爷。这轿子是杏黄颜色的库缎,上绣五彩凤凰,绕眼争光,在初出的太阳照耀下,十分美丽。原来这一顶轿子,还是隆裕皇太后当年做正宫娘娘时特特给她预备的,后来她做了皇太后,应当乘坐正黄颜色的轿子,这一顶杏黄轿便算无形作废。大姨太太也是有意凑趣,特特向清宫把它借来,派了八名青年的轿夫前来迎接周师爷。文锦早已起来,梳妆完毕,只穿了一件桃灰色宁绸夹袍,白袜青鞋,打扮得十分素淡。紫艳、素娟两个使女在后面跟随。一出门看见这一顶杏黄轿,周女士愕然说道:“这如何使得!我不过是一个平民之女,怎能坐起黄轿子来?虽说满清已成过去,到底有一点僭分。这是使不得的,好在路程不远,我莫若走吧。”迎接她的使女,一个叫韩香,一个叫苏墨,全是大姨太太手下的干员。一听周女士这样说,忙迎上来笑道:“师老爷不要谦词吧。我们大姨太太说,今天是师老爷的好日子,特特打发九凤銮舆前来迎接。这是预祝师老爷将来有国母之分。师老爷就依实吧,不必推辞了。”周女士笑道:“这是你们姨太太拿我开心。你们为何竟认起真来?”韩香是一个最坏的丫头,她见周女士执意不肯上轿,便向苏墨同素娟、紫艳使了一个眼色,四人一拥而上,这个架着胳臂,那个抄着腿,硬把周女士架到轿中。那八名轿夫抬起来便向前走。周女士在轿中仿佛驾云一般。她此时神经触动,恍如当日释放陈美珍时做的那个梦又到了眼前。不过那一次是梦境,这一次却是实境。自己心里思索:莫非我真有做国母的希望吗?她一壁想着,转眼工夫已经来到礼堂。轿夫将轿子放在门前。只见门前悬灯结彩,影壁上用五色电灯结成一个很大的寿字。大姨太太率领着本府的姨太太公子小姐在门前恭候。四名使女,也坐马车随着赶到了。将周女士从轿中搀出来,大家全笑着,有说迎接寿星的,有说迎接正宫娘娘的,闹得周女士倒怪不好意思的。深深向大姨太太鞠躬致谢,说:“文锦何德何能,敢劳东家太太这样优待!尤其是这一顶轿子,东家不是给文锦做寿,恐怕是要折了文锦的寿呢!”大姨太太拉了她的手笑道:“老夫子太谦了。我预祝你不日就要正式乘坐九凤銮舆,因此今天先请你试一试新。”几句话招得大家全笑了,如众星捧月一般,将周女士捧到礼堂上。
  这礼堂是五间明着的一座大厅。大厅前边是四方的一片空地,空地前边是一座小巧玲珑的戏台。戏台上已经挂好了门帘帐幔,全是大红缎子平金绣花的。空地上调摆着十几张方桌,是预备摆席的,也都挂着红缎子围桌椅披。再看礼堂上,陈列着麻姑献寿,福禄寿三星,王母娘娘,全是赤金铸成的偶像,神气栩栩如生。另外摆列着不少花朵,正在春天,无非是桃杏之类。还有几座绣花的软榻,预备听戏累了,可以随便休息。粉白黛绿的使女,足有二三十个,在礼堂上下左右,专伺候装烟倒茶。大姨太太将周女士让至礼堂内,一定拱她在上位坐了。大家要给她行礼拜寿。周女士道:“文锦叨东家的福荫,这已经就太过分了,要再折寿我,我一刻也不能安居,只好仍回书房去吧。”大姨太太笑道:“我们可以不拜寿。难道你的学生,也不给你行礼吗?”那一群公子小姐,听大姨太太这样说,不约而同地全都跪下。文锦只得深深鞠躬,受了他们的礼。大家这才坐下谈笑。少时来宾陆续全到了,有周女士认得的,也有她不认得的。最后来了一位朱小姐,打扮得格外时髦,容貌也非常美丽。大姨太太迎着她笑道:“我管你叫朱小姐呀,还是管你叫杨太太呢?”朱小姐微微一笑,说:“我是代表朱家来的,大姨太太不要胡拉扯。我们先给南极老人叩头祝嘏吧。”大姨太太忙替周女士引见。说:“这是朱总长的二小姐,最近同杨总长的大少爷定婚。杨总长的少爷才从德国留学回来,真是少年英俊,天生的一对璧人。早晚举行婚礼,请周先生去参观,保管你那久静的禅心,见了这燕燕双飞,也要学春风狂舞呢!”周女士一面同朱小姐周旋,一面向大姨太太笑道:“今天东家太太不知遇着了什么大喜的事,专说这些风流话儿。像我这北宫婴儿,终身不嫁的人,怎么能同人家朱小姐开比例呢?”总统的九姨太太跟着凑趣,说:“我劝周先生还是嫁了好吧。你既不嫁,为什么要坐九凤銮舆呢?”来宾听了这话,全都不明白,一定打听是怎么一回事。九姨太太笑道:“我们接周先生,周先生一定不来。她说:‘没有九凤銮舆,我是绝不出门的。’我们大姨太太实在没法儿了,只得把正宫娘娘的杏黄轿子借来。你们几位,方才来的时候没看见大门外黄黄澄澄的,还陈列着吗?”众人一听九姨太太的话,全拍着巴掌笑道:“怨不得呢,原来今天是娘娘的千秋。我们一步来迟,没赶上随班行礼,真是罪过极了。求周娘娘饶恕了我们吧。”大姨太太道:“你们不要听九姨的话,她是信口胡说。我们周老夫子是道学先生,哪里禁得起你们这样调笑。”周女士也极口分辩,说:“我何尝愿意坐这个劳什子。架不住四名使女,硬把我架到里边。我直到这时候,还觉着浑身发烧呢。”朱小姐笑道:“天下事全有一个预兆。这是周师爷红鸾星照命,将来一定有母仪天下之望。”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无非是寻开心。大姨太太生怕周女士心里不痛快,便催着开戏,借此可以岔开。少时锣鼓一响,先唱了一出《百寿图》。紧跟着便请周女士点戏。周女士说:“我于此道外行,还是请众位来宾随便点吧。”朱小姐道:“我替周师爷想起一出好戏,不知诸位赞成不赞成?”大家笑道:“果然真好,没有不赞成的。”朱小姐道:“最好叫他们唱全本的《回龙阁》,从《彩楼》唱起,一直唱到《登殿》为止。这里面包含着自由婚姻,拜寿算粮,最后王宝钏做了正宫娘娘,同今天周师爷乘坐九凤銮舆是一般无二。这岂不是天造地设一出对景的好戏,比那什么《麻姑献寿》、《海幄添寿》岂不强得太多吗?”大家听了,全高声说赞成。只是一班角色怎样分配,却很有斟酌余地。彼此交换意见,结果是叫陈德霖唱《彩楼》,吴彩霞唱《击掌》,胡素仙唱《武家坡》,梅兰芳唱《拜寿算粮回龙阁》,王蕙芳、王瑶卿分饰代战公主,刘景然饰王丞相,谭鑫培饰跑坡的薛平贵,王凤卿饰《回龙阁》的薛平贵,许荫棠饰《大登殿》的薛平贵,慈瑞泉饰《拜寿》的魏虎,李敬山饰出征的魏虎,罗百岁饰最后出斩的魏虎,谢宝云饰全剧的丞相夫人。角色全由上边派定了,然后传下去,按照次序扮演。果然是各尽所长,大家听了非常满意。最后由大姨太太拿出两千块钱,替周师爷放赏。叫天、兰芳,是每人二百。其余也有一百的,也有五十的,也有三十二十的。连老宫宫女打旗的,每人都得了四块钱赏。大家全感激周师爷的恩典,却不知是有人替她出钱呢!这一天真是花团锦簇,把周师爷捧得非常高兴。等晚间戏也止了,人也散了,文锦再三向大姨太太称谢,然后要带着紫艳、素娟仍回书房。
  大姨太太特令备好了一辆马车,自己送周师爷回去。文锦再三拦阻,说:“这可使不得。大姨太太公事很多,今天因为我一个人耽误了你许多事,我心里就很不安了,怎敢再劳动你送我回馆呢?”大姨太太说:“今天我是在总统驾前请了一天的假,专为给师爷办生日,什么事也可以不问。所以我借这机会,想同你做长时间的谈话,借此也可以开开心。白天宾客太多,只顾应酬人,哪里还有谈话的工夫?这时候人也散净了,我们正好屈膝谈心,不要辜负这大好的良夜。一同走吧,不要客气了。”周女士见她这样有兴致,自己也不便深拦,便一同上车。回到书房中,叫素娟沏一壶上好的龙井茶,开了一盒大炮台香烟。周女士笑道:“既来到我的书房,我就暂时做主人了。”自己给大姨太太斟茶,又递烟卷。大姨太太笑道:“你们做闺秀的,不要说在别人家里,便是在自己家里也做不了主人。必须将来出阁以后,变成了夫人太太,那才可以做主人呢!”周女士笑道:“照你这样说,我一辈子也没有做主人的希望了。”大姨太太笑道:“这个倒不尽然,说不定一两个月之后,你就要大大地做主人呢!”周女士脸上微然一红,说:“大姨太太不要说笑话了。照我这种人,不要说没有这种打算,也实在没有这种福气。”她说到这里,大姨太太尚未答言,紫艳却抢着说道:“照我们师爷这样人才,这样学问,将来不定哪一位有福气的才能享受得着。叫我说,不是您没有福气,只怕是别人没有福气吧!”大姨太太骂道:“小丫头子,真没有规矩。你抢的是什么话?你盼着师爷出阁,你也好早早地嫁一个小女婿子。我偏不放你走,叫你当一辈子丫头。”紫艳撅着嘴,不敢再说什么。周女士大笑道:“真骂得痛快,看你还多嘴不多嘴!”大姨太太一壁吸着烟,一壁向周女士说长道短地叙家常。问她:“老太太今年多大岁数了?”周女士回说:“六十一岁了。”大姨太太道:“年纪也不算小啦,身体总还康健吧?”周女士道:“家母平日多病,尤其近年以来,痰喘病闹得很厉害。”大姨太太道:“家中有什么人伺候呢?”周女士叹了一口气,说:“一言难尽。家中只有一个小弟弟,今年才十六岁,在中学尚未毕业。幸亏我有一位姨母,时常到家里去看望。弟弟有一个乳娘,在我们家里整整十六年了,早晚伺候做饭,全倚赖她一个人,真称得起赤胆忠心,我是非常感激她的。”周女士说到这里,脸上颇表现一种悲惋之意。大姨太太也着实地赞叹了一番,说:“你的境遇也不算强啊!以一个弱女子,担仰事俯蓄之责,老亲又衰迈多病,幼弟正在童年,也帮不了你的忙。幸亏有那义仆奶娘,要不然,更有点不好过了。”周女士点头道:“谁说不是呢?我每逢想起家里来,心里就是一块病。有时候连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着。眼前尚可勉强维持,将来前途可怎么好呢?”大姨太太道:“何不早早给令弟娶个媳妇,她帮着伺候老太太,岂不比专靠女仆强得多吗?”周女士摇头道:“您是但知其一,不知其二。给舍弟娶妻,我何尝没有这种打算。不过实际上却有两种难处:头一种我家虽非名门宦族,先父也是两榜进士,无论如何总要同书香人家联姻,才不致有忝门楣。然而先父做了半世清官,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近来的世家,眼皮非常之浅。他们宁愿同暴发户的土财主做亲,也不愿将姑娘给一个寒门世族。这是第一样难处;第二样舍弟年龄幼稚,而且体格又非常孱弱。家母立志不愿叫他早娶妻,恐怕妨害了他的身体发育。这原是老亲爱子的一种微意。我做姐姐的,怎敢违拂亲心,一定叫他早成家呢?这又是第二种难处。大姨太太请想,有这两种难处,目前还能提得到吗?只好支持一天说一天。将来前途茫茫,谁还能顾得许多呢?”
  她说到这里,又止不住地唉声叹气,大有无可奈何的一种表现。大姨太太一看,已经到了进言的机会了。随呷了一口茶,又点了一支烟卷,慢慢地吸着,然后做出很关切的态度来,向周女士说道:“周师爷,我有几句肺腑的话想同你谈一谈,但不知你可以采纳否?”周女士听她说得这样郑重,不敢认为随便闲谈,便也用极沉着的语调答道:“文锦是一个弱女子,却受了半世孤穷,除去家母之外,几乎没有一个能够实心爱我的人。大姨太太既肯以肺腑的话向我说,足见是真知爱惜我了,我还有什么不能采纳的呢?”大姨太太听她如此回答,是明明恳切接受了。自己却又不肯直接揭开,仍然绕着弯子说道:“从前咱们相处三四年,却始终未曾交过深谈,我还认着你是美满家庭呢!今天谈起来,才知道你有如许的苦衷。我向来是最心软的,听人家这样,真是替你万分难过。凡为我力量所能办到的,我必要竭力帮你忙。”周女士连忙鞠躬致谢,说:“难得东家太太这样爱护我,我这里先谢谢了。”大姨太太道:“我们宾东相处一场,这是应尽的责任,也说不到谢字。不过你家的事,又当别论。要说帮钱的忙,是很容易的,最难是帮人的忙。然而就目前说,你家并不需要帮钱的忙,而确是需要帮人的忙。最好是老太太方面,是你能晨昏定省,不离左右。令弟方面,是能攻书上学,力求深造,将来不误他的前途。要达到这两种目的,必须有一个适当的人,能帮着你尽这种责任。而这个人却能同你不分彼此,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一个人,然后才能圆满地达到这种目的。你想我这话可是不是呢?”周女士听她这话里含有文章,自己也不便做进一步的探问,只用顺应的语调答道:“您说的何尝不是呢?不过这样人,也是很难寻的。谁肯无缘无故替我出这大的力啊?”大姨太太笑道:“不难不难。只要你的心眼儿一活动,这事就可以完全解决了。”周女士也大笑道:“您这话真奇了。我心眼儿有什么不活动的?而且活动不活动,与此事又有什么关系呢?”大姨太太道:“你不明白吗?我实对你说吧。常言‘女婿有半子之劳’,假如你要肯嫁一个好丈夫,这种种责任岂不就完全由他担负,而获得一种永久圆满的结果了吗?”大姨太太说罢,又哈哈大笑了一阵。周女士道:“说了这半天,您还是拿我开胃啊!我果有出嫁的心,哪里还能等到今天呢?”大姨太太又正颜厉色地说道:“周师爷,你不要认着我是拿你开胃。我这确确是善为你谋。你果然能依我的话,不但你的贵家庭从此有依靠,便是你个人,也可图一个下半世的快活。常言‘人生在世,如轻尘栖弱草,何必自苦乃尔’。况且你又不是出过嫁的,为前人守节,何必定要博一个贞女的名儿,把一生幸福全都牺牲净尽呢?”周女士听她开门见山地说了这一套,自己低下头去,沉吟不语。
  大姨太太一看这情形,知道她的心思已经活动了,便再进一步说道:“我从前也听人说过,你是终身不嫁,宗旨就为的是奉养老母。你的志向固然是很可嘉了,不过你的算盘,却是打错了。你因为不嫁养母,所以才闹得这样进退两难。假如你要肯嫁,决不至有这种现象吧!方才我同你说的那种道理,凭你这样聪明人,还能够不了悟吗?所以我劝你回心转意,早早寻一位佳婿。这真是再好没有的事,你又何必固执呢?”周女士听她又逼进一步来,游说自己,知道她意中必定有人,便也用针锋相对的法子,向她微然一笑,说:“东家太太,您说的道理,诚然颠扑不破,在我也无的可驳,不过就我们女子说嫁人,乃是一生最重大的问题。从古以来,许多才女,因为遇人不淑,闹得饮恨终身,远之如朱淑贞,近之如顾太清,全是一个榜样。文锦虽不敢与古人比,然而我也决不愿落到她们的结果。因此对于婚姻一事,宁可守独身主义,不愿冒昧从事,步了前人的后尘。东家太太料想也能谅解我这番苦衷,又何必一定得勉强我呢!”大姨太太点一点头,说:“你说得很对了。不过照你这样说,并不是不嫁的问题,而是择嫁的问题。难得你居然肯开诚布公地向我说明。我如今试请问你,必须是有什么资格的人你才肯嫁呢?”周女士万没想到,她竟单刀直入地提出这种质问来,闹得自己真有点不好回答。什么事也真是天缘凑合,周女士因为她这一问,把自己问得无法转圜。心想,她既难我,我也难她。便淡淡地答道:“您问有什么资格的才能娶我吗?我虽然认识几个字,我却绝对不要那咬文嚼字的酸婿。我认为满意的,必须能够上马杀贼,下马做露布的,然后才能嫁他。东家太太意中,可有这种适当的人吗?”周女士这样回答,明明是难大姨太太,好堵住她的嘴,使她意中人无法提出,也算借此报复,不肯白白受她的打趣调侃,万没料到这两句话,竟自掉在人家的毂中。大姨太太不听犹可,一听了她这话,不觉欢喜得跳起来,拍手打掌地笑道:“我的师爷,老夫子,寡人就怕你不取这两种资格而落了佳人才子的俗套,要去寻什么司马相如,我可就真没有办法了。哪知道你这位女英雄,竟是独具慧眼,偏要在将军的武库中寻觅佳偶。寡人可以不辱尊命了。”几句话说得周女士愕然一惊,问道:“果有这样人,不见得吧?”大姨太太道:“你先不必问是否有这样人。我先问你,果然有这样人,你到底是嫁不嫁?”周女士道:“果然资格相符,没有丝毫迁就,我一定嫁他,决不反悔。”大姨太太听她说得这样结实,便叫着两个使女的名儿,说:“素娟,紫艳,你两人可听明白啦!你们就是证见。周师爷如果反悔,我就惟你两人是问。”素娟道:“我们师爷,向来是言而有信,决不会反悔的,大姨太太只管说吧。”周女士笑道:“您大概是没人可说,姑且拿两个丫环凑凑趣儿吧。”大姨太太笑道:“你先不要忙。你越心急,我越慢慢地说。这是名满大江南北的头等角色,不能够轻易登场的。”她又喝了半杯茶,润一润喉咙,然后慢慢说道:“周师爷,你不要拿当笑话听。我实对你说吧!这个人胸罗武库,真是当代的杜元凯。要论文学,在前清时代,他曾中过秀才,补过廪生。要论武学,他在德国陆军学校毕过业,回到本国来,曾任保定讲武学堂总办,北京军咨处副使,并且还实地任过陆军统制。在满清时代,已经烜赫一时。当武汉革命起义,亲领大军,做征讨统帅,曾以军功封二等男爵。后来到了民国,又改任直隶都督,奉总统命,亲领大军,到南方平乱。乃至乱事平定,又改任江南都督。直到如今,还赫然为南方重镇。这个人的资格,我试请问,与你所提的符不符?你要如果认为不符,不要说中国,只怕可着全世界也没地方再寻第二个去了。”周女士愕然道:“您说的这个人,可是江苏都督冯国华吗?”大姨太太笑道:“不是他还有谁呢?”周女士连连摇头,说:“冯国华是有正妻的人,文锦虽然不肖,不要说做妾,便是两头大做二房,也万难从命。”大姨太太“嗤”的一声笑了,说:“你们读书人的心眼儿,真能够想入非非。凭我们家里的女老夫子,给人做二房,不要说你不肯,便是我们堂堂项府,也决然不肯丢这人啊!实对你说吧,冯国华的大太太,已经故去两个月了,他堂前又没有姬妾。总统看他中年丧偶,实在可怜,便同我商议,想要给他保一门亲事。只可惜没有适当的淑女身份能与他相称。本来他是中年以上的人了,要说一二十岁的女子,不要说人家给不给,在他自己,也决不属意于这种时髦少艾。年纪大一点的,在世家大族中,轻易寻不出来。寻常人家的庸俗女子,又般配不上。你请想这不倒成了一个难题了吗?是当时我的灵机一动,忽然想到周师爷身上。年岁既相当,讲人品学问,哪一样也敌得过他,这真是天造地设的佳偶,千载难遇的良缘。我向总统一提,总统就极端赞成,说我想得果然不错。后来又虑到周师爷在我家里,是老夫子身份,骤然提出这些话来,又怕唐突了师长。总统为这事很发愁,是我自告奋勇,说旁人说不了的话,我一样能说。差事是讨下来了,到底自己想着也没有十分把握。今天恰赶上老夫子的佳辰,我多喝了几盅酒,只当是说醉话,纵然不成功,也当然可以原谅,我因此才冒昧向你进言。万没料到你提出来的条件,仿佛是专指着这位先生立言。可见世上事默默中全由天定。我们做媒人的,也不过是牵丝引线而已。如今既承你慨然应允,我复命总统之后,总统一定正式执柯,向冯督接洽。料想此事是千妥百稳,你就擎着做都督夫人吧。”周女士听她洋洋洒洒说了这一大篇,心里方才明白,这是项子城同他如夫人的谋定后动。自己盘算这门亲事,也不能不算美满。自己将四十岁的人,嫁一个五十几岁的,年龄也不算悬殊。冯国华虽系武人,却出身庠序。平日的威名,也颇能倾动中外。在全国中,总要算第一流人物,嫁了他不为辱没我的终身。想到这里,便很郑重地向大姨太太答道:“总统同东家太太,这样关切我,真使我这穷苦弱女感激涕零。这门亲事,在文锦一方面是没得说了。不过文锦上面,还有老亲在堂。虽说目前是文明时代,婚姻可以自由,到底文锦是旧家庭女子,不敢显背诗礼。此事还得请大姨太太,向家母前善为说辞。文锦只有谨遵亲命就是了。”周女士这一席话,总算说得冠冕堂皇。大姨太太连连点头,说:“你自请放心,明天我就去见太夫人,料想必有圆满结果。”
  果然第二天大姨太太纡尊降贵,亲到周女士家中。名目是来问病,其实是来提亲。这位老夫人,平日总是忧愁女儿年龄已经大了。她总是一口咬定奉养老母,终身不嫁,就这样蹉跎下去,已经误了她的青春。做母亲的总觉着对不起女儿。但是一定催她出嫁,不要说女儿舍不得娘,娘也舍不得女儿。老夫人因为此事,竟愁出一种神经病来,每逢见了人,总是愣愣的不发一言,再不然就是唉声叹气。此次大姨太太去了,对她提说这门亲事,又再三解释:“将来过门之后,将老夫人接至都督署中享福。少公子也随过去,送往金陵大学读书。从此以后,你家嫡亲三口儿,朝夕不离。而且一切享受,也要超过目前十倍。”大姨太太粲花妙舌,居然将这位老夫人额上的皱纹全说开了。她的病经过这一席话后,早已好得一半,连连向大姨太太万福申谢。说:“小女的亲事,请您完全做主,老身没有不乐意的。将来我们享福,全是大姨太太所赐。”
  大姨太太既得了老夫人的同意,这才回府,将经过情形向总统说知。项子城十分满意,说:“此事虽然成功,还须经过种种手续。我想冯国华那一面,先不必向他说。最好派一个说客,假吊丧为名,到南京走一遭,以言挑之,令其自动地托我说亲。然后再表示怎样替他为力,既可保住了咱们的身份,还可以叫他特别感激。你想这样,比直接向他说,岂不更有力吗?”大姨太太点头称是。项子城斟酌了许久工夫,唯有内史监阮中书最为适当。因为他的口才既好,而又非常圆滑,在北洋系中,是一位很有名的说客,同时也是政治舞台上一个很滑稽的小花脸。无论什么难事,什么不易亲近的人,他全能对付得来。因此总统一想便想到了他,特特把他约至密室,两人秘密地谈了一番。阮中书满口应承,说:“总统自请万安。这一点小事,中书必能不辱君命。”他由公府出来,特特备了上好的缎幛、白绫的挽联,又亲自拟了一篇骈体祭文,极哀感庄重之致,也缮写在白绫上。总统的礼物之外,又特送了一万元赙仪,全交与阮中书带着。他只带了两名护兵,一个随身的长班,一同乘津浦车直奔南京。
  公府早有电报拍去,说特派阮内史监为代表,前往南京吊唁。冯国华特派了一文一武,到下关去迎接。阮中书下了车,连一刻都不肯休息,一直到督署来。冯国华因为他是总统派来的,特特开正门鸣炮作乐,欢迎这位大钦差。他见了国华,抢上去拉住手,便放声大哭,一直哭到灵堂前,一定要跪下行礼。国华至再阻拦,说:“老弟是代表总统来的,我们如何敢当此礼?”拦了多时,中书这才三鞠躬而退。国华将他让至内客厅。中书吩咐从人,将总统同自己的礼品,一律献上来,请都督赐收。国华虽系武人,却非常讲究文字,见中书的挽联祭文,格外做得哀恳得体,他便连连致感谢之意。后来中书又取出万元支票来,说是总统送的赙仪,他尤为满意。国华的脾气,向来将兵是多多益善,得钱也是多多益善。如今见总统送了这样厚礼,对阮中书自然也要格外欢迎,特别优待。中书对他说:“我此番前来,一见了大哥,就止不住悲从中来。方才的哭,并非哭大嫂,实在是哭大哥。”国华笑道:“你这话奇了,我现在还活条条的,你哭我做什么呢?”中书道:“大哥误会了。常言说,‘中年丧妻,大不幸也。五十断弦,不如捐馆。’这种滋味是人间最难过的。何况大哥是一夫一妻,并无妾媵。我们知己之交,当然关切。所以小弟想起你的境遇来,就代为难过。今日相见益发触景伤情,不知涕泗之滂沱也。”说罢又连连吁气,表示他格外关怀。冯国华一看这情形,便把他引为知己。自己也慨叹着说:“难得老弟如此关切,真比我自己的亲兄弟还强。你别看我身为都督,世界之人,再没有比我命苦的了。”中书很诧异地问道:“大哥这话怎讲?小弟真不明白。凭你这身份,何求而不得,怎么能说到命苦呢?”国华只是摇头,说:“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实对你说吧,我的家庭中,就有种种难言之隐。我们弟兄两个,舍弟原在家务农,我给他置了不少的地,你就老老实实吃一口庄稼饭,有多么舒服。哪知自从我做了都督,他们两口子全不种地了。带着侄儿侄女,从老家追到天津,又从天津追到南京,一死儿地要充二大人。无论家里外头的事,他总要横插一杠,甚至连账房出入款项,银行往来钱财,他都要稽查到了。从前有山妻活着时候,倒还惧怕她三分。自从她故去以后,简直闹得不像话了。账房的张先生,被他打过两回嘴巴。你那大侄儿,又是一个书呆子,任什么也不懂。有一次叔侄两个也吵起来了,因为几百块钱,二爷硬要下腰,不许入账,你侄儿说,这个使不得,倘然我父亲问下来,怎么交代呢?不怕入账以后,您再提了去,不是一样吗?其实这几句话也没有什么妨碍。哪知竟把他叔叔招翻了,拍桌子,瞪眼睛,大骂他一顿。说:‘你少在我眼头里胡说八道,你怕你父亲,我不怕你父亲。咱们的家还没有分呢!连你父亲那都督,都得有我一半。’从此以后,他益发肆无忌惮了。无论官款私款,只要叫他碰上,便生抢硬夺。老弟你想,我正在糟心时候,哪有工夫管他?小儿同儿妇,一者是晚辈,二者也实没有能力。人家有弟兄是彼此互助,我有弟兄是领头儿拆家。像这种糊涂交代,得打到什么时候算完?我每逢想起来,白日不能吃饭,夜里不能睡觉,这真是糟心上又加上一层糟心。像我这种年纪如何能支持得住呢?”国华说了这一大套,又止不住地唉声叹气。中书一听,心说,你这可是投到网里来了。随故作惊异说道:“哎呀,这还了得吗!按情理说,你们是同胞兄弟。我同大哥虽然要好,究竟是异姓兄弟。疏不间亲,原不应当加什么论断。不过这件事不止关系大哥一人。据我想,关系世兄的前途尤为重大。二爷这种举动,不发生于嫂夫人仙逝之前,独发生于嫂夫人仙逝之后,他的居心已经是不可测了。咳!小弟不忍言又不忍不言。”中书说到这里,略一停顿道:“还是不说的好吧。”国华平日很知道他是一位智多星,如今听他说得这样郑重,不觉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忙向下追问道:“老弟,你有什么话自管说啊!你千万不要存疏不间亲的成见。实对你说,愚兄此时心乱如麻,看老弟是我唯一的亲人,你要再这样藏藏掖掖的不肯说话,我更没有路儿可走了。”中书叹了一口气,说:“好,说就说吧。头一样大哥这大年纪,净这一省的军国大政,已经就够你累的了。不要说家庭不和睦,就令家庭和睦,你已经没有富余精神再担任那种米盐琐屑,何况还处在这样局面之下呢!二爷是一眼看到底,借大哥断弦机会,先把财政权抓到手中。其实你们是亲弟兄,你管也罢,他管也罢,都是一样,这原没有多大关系。不过赶在这时候,太不对了。大哥现抱鼓盆之悲,他做弟弟的总应当善体兄怀,早早替哥哥寻觅一位佳偶,使家庭得以维持原状,这才是尽美尽善的办法,怎么能在这时候生心捣乱,同侄儿争产呢?明明是使你精神上受一种极大打击。将来日久天长,一定支持不了。世兄又不能同叔叔相抗,大哥一生心血,岂不要尽付东流吗?”国华本是一位惜财如命的人,近年又上了几岁年纪,益发贪得无厌。他鉴于自己儿子懦弱无能,恐怕将来身死之后,竟至挨饿受冻,恨不得铸成一座金山,一座银山,留为子孙万世之业,将来用小刀子一点一点往下刮,足可五万年刮之不尽。如今听中书发了这一篇议论,不止言言透骨,直是字字刺心,将座位向中书面前挪一挪,低声说道:“老弟,你的话真是金石之言,愚兄越想越有道理。不过这件事是很难办的。舍弟随任也不是一天了,假如我要强制他们回籍,也不见得做不到,不过得要大大地怄一回气。眼前贱内的丧事尚未办完,叫外人看着,不说是舍弟不顾大局,叫人难于忍受,反要说愚兄存了什么坏心,连自己亲兄弟都不能容。你想这不是一个很大的难题吗?”说罢又表示一种踌躇之意。中书哑然笑道:“大哥,你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哪里用得着这样小题大做呢?这件事要叫小弟看,可以不动声色,便可措置你的贵家庭于泰山磐石之安。只怕大哥拘拘小节,不肯听我的话罢了。”国华道:“你不要把我看成书呆子,我向来是不拘小节的。只要与事有济,不拘怎样,我都可以从权。”中书点点头,说:“这样就好了。”才要往下说,国华的大公子冯成矩,穿着一身孝服,过来给中书磕头。中书忙用手相搀,说:“世兄遭此大故,总要节哀顺变,上慰尊翁之心,下尽家督之责。我们做朋友的也可以少安。”中书一壁说着,见成矩骨瘦如柴,面目黧黑。心想,这倒是一位孝子,大有哀毁骨立的神气。哪里知道,他是烟瘾太大,平素就是这个样儿呢!成矩见过之后,紧跟着副官差弁一齐上来,请示都督,阮大人的酒席开在哪里。国华道:“开在我的烟室中,也不必请师爷作陪,就是我们两人同桌吃。”副官答应一声。
  少时回说摆齐了。国华携着中书的手,一同步入烟室。这烟室在花园中,极其僻静,乃是一大间角形的屋子。各面全有玻璃窗户,四围全有月台栏杆,要在月夜时候将窗帘打起,真好像一座水晶宫。国华本是一个文人,他寻幽选胜,特采取这个地方作为烟室,所为过足了瘾之后,可以吟风弄月,表示他那名士的清高。自从夫人故去以后,早已没有这种豪兴了。今天因为要同阮中书谈心腹秘密,特特把他让到这间屋里。两个人同桌吃饭,好向中书讨主意。这就叫作法不传六耳。中书很明白他这意思,手里擎着酒杯,只夸赞:“这酒真好,真是蹲过十年的老花雕,在北京尚不易得,况南京乎!”国华连连敬了他三大杯,然后说道:“方才承老弟指迷,仅仅说了一半,什么主意你还不曾告诉我。现在是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可以痛快地说吧。”中书见他这样着急,自己偏表示一种从容态度。慢慢地又喝了一杯酒,又用筷子夹一枚蜜饯海棠,放在口中咀嚼着,然后徐徐吟道:“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据小弟看,大哥只需早早地银烛高烧,娶来一位红装娘子,自然一了百了。你的家庭,从此再也没有问题了。”国华满脸苦笑答道:“老弟你这是拿我开心。愚兄此时,哪里还有这种心思呢?”中书放下酒杯,用一种很郑重的态度,向国华说道:“大哥你怎么说我是拿你开心呢!你岂不闻女子无夫身无主,男子无妻家无主。自从嫂夫人仙逝之后,你家里失去了一位主妇,焉得而不纷乱?大哥只需早早地再调琴瑟重续鸾胶,自然中锁有人。二爷的野心,既可无形消弭,世兄的前途,也可有所依恃。而且大哥这大年纪,也省得衾寒枕冷,受无限的孤寂凄凉,这岂非一举而三善备吗?”说罢又哈哈大笑。国华听他说的句句有理,心里已经是活动了。但是他乃秀才出身,并非那班粗野的军阀可比。面子上总不能不顾及礼制,便慨然答道:“贤弟说的何尝不是。不过于情于礼,似乎还有斟酌余地。”中书忙问道:“大哥,何所见而云然呢?”国华道:“头一样我们是结发夫妻,现在她骨肉未寒,我就商量续娶,这是于情字说不下去。妻死应守一年的期服,至快也应当过大功五个月之后再行续娶。如今尚不足两个月,我怎好意思背礼伤教,就贸然地想做新郎呢?这是于礼字说不去。有此两种原因,所以我说尚有斟酌余地。老弟是局外人,当然不能虑得这样周密了。”中书大笑道:“怎么样?我的话不曾说错了吧!我早就虑到,大哥一定要拘泥于这种小节。其实据小弟眼光看,这都不成问题。您要不信,请听我说。嫂夫人同您是结发夫妻,当然格外情重。她虽身归天上,究竟不能忘怀的,只有大哥同世兄两人。如今见大哥终日愁烦,世兄受人欺负,而且偌大家私无人主政,她心里当然要感到不安。假如这时要是有一个人能为大哥减去愁烦,能为世兄增加保障,能使家庭一切秩序俱得恢复原状,偌大财产也可保持安全,我想嫂夫人在天之灵,方欢迎之不暇,又安能怨大哥薄情?这是第一个情字,毫不足虑。至于说到礼制,我们读书人固应遵守,然而天下事有经亦有权。当日圣人制礼,也不一定叫人去死守。比如大哥若在青年,并没有家庭内顾之忧,那么就是守一年的期服也不为过。如今家庭起了内讧,而大哥又过中年,这是在一种变态之下,理应通权达变,以求家庭之福,岂能再拘泥于这种小节!这是第二个礼字,更不成问题了。大哥是圣贤豪杰合而为一的人,怎么对于自己的事,独不能观其大而会其通呢?”中书真是苏张之舌。他这一套又关切又奉承又圆通又恳挚的谈话,居然打动了国华的心。一壁执壶殷殷劝酒,一壁慨叹着说:“事到而今,我为家庭子孙起见,也顾不得许多了。不过这其间还有一种难处,就是人选问题。虽说我的资望地位,在目前总算敷衍得过,到底年纪太大了。人家名门闺秀,谁肯嫁一个老朽?若降格以求,那些小家碧玉,姑无论非我所愿,纵令娶过来,对于我的家庭,如何能够处理得好。老弟你想这岂不是一个难题吗?”中书道:“要依大哥的意思,是得怎么样才算合格呢?”国华想了想,说:“我的意思并不苛求。头一样说世家的根柢,只要是世代书香,门第清白,不怕寒苦一点,也没要紧。第二样年龄不要过于幼稚,最好是三十里外,与我的岁数正好般配。第三样相貌也无须怎样美丽,只要端庄雅静,站在人前,不至贻嫫母之诮,我就于愿已足。以上这三样,据我想尚不难求。唯有第四样,却恐怕有点不易寻觅。”中书忙问:“第四样是什么?”国华道:“第四样就是她本人得要知书识字,有学问,有心计,而且还得有口才,有魄力,能够镇得住合家之人,使他们各安本分,各勤职务,从此以后,谁也不敢再生事捣乱。老弟你想,我们中国妇女中,哪里寻得到这样全才,这岂不是一个难题吗?”
  中书到此时,忽然满斟了一杯酒,两手高高捧着,送至国华面前,笑道:“小弟敬上一杯,祝大哥成功。”国华接过来,却不肯饮。说:“你的话我不明白。我什么事可以成功,值得你这样庆祝。”中书笑道:“大哥不日便可得一位贤内助,小弟焉敢不贺,焉敢不祝?”国华道:“贤内助在哪里?连影儿还没看见,贤弟就祝贺,未免太早吧。”中书到此时,方才正式揭开,说:“大哥,小弟实对你说,我已替你物色了一位贤内助,保管能使你十分满意。”国华听了,不觉又惊又喜道:“老弟,你真是我冯家福星,为愚兄之事,叫你这样费心关切,我得怎样地感激你。但不知此女究是何人,你能否早早地告诉我,也使我欢喜欢喜嘛。”中书道:“这个女子,实在不是平凡的女子。不过我意中虽有此人,而此人肯否嫁你,我尚没有十分把握。”国华拱手笑道:“老弟,我谢谢你。你不要净使这欲擒先纵的手段,把我拉到迷魂阵里去了。请你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吧。”中书道:“此女姓周名文锦,世代书香,系前清进士公之女,现充总统府西席,教着总统的三位公子、四位千金。论学问博古通今。论人品守身如玉。相貌端严厚重,确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年龄才逾三十,与大哥所说的适相符合。她家中只有一母一弟。她是立志想做北宫婴儿,终身不嫁,奉养老母,所以小弟说没有十分把握。不过天下事全在人为。大哥如认为满意,我们尽有法子可想。这能说不是一位贤内助吗?”中书的话尚未说完,国华欢喜得已经离了座位,拍着手儿笑道:“罪过罪过!原来是周女士。愚兄何德何能,能担得起这位女博士下嫁于我?想当年在北洋时候,我给总统拜寿去,曾经总统给介绍过一次。我因为她是府中教读的西席,一口一个老夫子,也不知叫了多少声。承她不弃,不以武人待我,谈了有一刻钟的话。确是腹笥便便,吐属风雅,诚然不愧是一位才女。愚兄如得此女为继室,将来闻鸡戒旦,步月吟诗,也不枉这半生戎马劳苦。至于料理家政,尤其末焉者也。”中书见他这样高兴,知道是勾动了他那酸字行的魔症。便索性又进一步说道:“大哥提防着吧。只怕将来苏小妹三难新郎,要把窗前明月推出大门之外呢!”这一说更把国华说得仿佛女试官就在眼前,笑着说道:“愚兄虽不才,尚非胸无点墨者比。将来总不致使谢道韬绛帐解围,这个请老弟自管放心。”中书道:“笑话是笑话,大哥先不必虑及这一层。我们倒是商量这门亲,得从何方人手,谁能向她说这些话,必须先虑好了,然后再办。倘然所托非人,冒昧唐突,开罪了她,再想挽回,可就不容易了。”国华点头称是。两人吃过饭,便在这屋里开灯过瘾。中书替他策划,说:“这件事必须双方进行。一面寻出一位女说客来,向她本人疏通。一面再请出一位大帽子来,直接见她的太夫人,正式执柯作伐。老太太既应允了,她纵然不乐意,也不敢显违母命。我想以大哥的人品学问,名望地位,再有人在旁边加以鼓吹,她也没有什么不乐意的了。”国华两口鸦片吸过,精神发越,便想到项子城身上。说:“此事据我想,除非是大总统肯担任月老一席,自然水到渠成,再也没有不妥的了。”中书鼓掌道:“到底是大哥心思灵敏,一语破的。果然非他老人家不克当此重任。”国华道:“话虽这样说,但是凭总统的身份,我们怎敢以这种婚姻琐事去麻烦他呢?”中书道:“没要紧,总统专好成人之美。并且对于大哥的近况非常关切。你如果不好意思自说,小弟可以替你申叙苦衷,求他为力。只要他肯帮忙,也用不着自己出头。周女士那一面,请大姨太太做说客。老夫人那一面,请总统的正太太当大宾。双方并进,还有不成功的道理吗?大哥就不用管了,一切全委托小弟好啦。”说罢便立起身来,走到写字台旁,有现成的文房四宝,不到十分钟工夫,便拟成一纸电报,交与国华观看。国华再三称谢,说:“这样立言,真是委婉得体。不过又劳老弟在此多候几日,着实令人不安。”中书道:“这有什么,多休息几日不好吗?”国华命人将电报发了。又过了两天,便到他夫人举殡之期,暂时停放在报恩寺中。中书当然执绋送殡。
  又过了两天,总统府的复电已到。大意说总统接电后,极端赞成。特派大姨太太同周女士接洽,结果圆满,惟太夫人之命是听。又由总统正太太面见太夫人,得其允许。冯家一面,由总统执柯。周家一头,由总统太太作伐。并委阮中书及江苏巡按使陈德全为礼聘代表,全权办理一切。这个复电回来,阮中书高声喊叫:“大喜大喜!”合署的官亲幕僚,以至男女仆役,听见这个消息,也都跑上来给都督道喜。巡按使陈德全,也接着公府的电报,立刻到督署来,一者是贺喜,二者是寻阮中书,商量纳聘的礼节手续。中书对国华说:“这样大典,总须极力地铺张一下才好。”此时国华心里,当然是非常高兴,没想到年逾知命,又娶得一位女博士。而且是总统同他太太,一齐出来作伐。这同皇帝赐婚,娘娘遣嫁,大体也没有什么分别,当然竭尽全力铺张扬厉,庶不辜负这千载难遇的良缘。好在他有的是钱,特在湘绣庄上,选了两套平金大红缎子的蟒袍,两套彩绣牡丹富贵的礼服。其余长短的衣服裙子,一共是二十四套。镶珠点翠的凤冠两顶。羊脂玉带两条。翡翠碧玺白玉赤金的如意,一共四对。珠花首饰之类,一共二百余件。共装四个大玻璃盒。特派了两名简任职官,作为礼聘委员。四个副官,随带二十名军役,押解礼品。又特特开了一次专车,车上扎着红绿彩绸,安上五色电灯。阮中书同一班职员,全都插花戴红,有坐汽车的,有乘马的。先在金陵全城中,绕了一个周遭。合城的商民也都悬灯结彩,表示庆贺之意。巡按使陈德全,特派他的侄儿陈麟,随阮中书北上,代表自己办理一切礼聘事宜。事前将一切情形及礼单,早用快电通知了公府庶务处。处长季云程面禀总统,请示一切办法。总统想了想,说:“周家只住着一所房子,如何能容得开这许多人?况且她家中只有一位老太太,一位青年学生,也决然不明白招待的礼节,只好由公府代办一切,将周老太太接至府中,做一位现成的主人吧。所有一切聘礼,也都陈列在府中周师爷书房的外室。专车到时,特派侍从武官长,带领侍从武官十名,公府卫队一连,全副仪仗军乐,到车站迎接。”总统一声令下,合府之人,谁不争先巴结。大姨太太特派三姨太太先至周家报告,向老夫人详述冯家纳聘的情形,并接老夫人到府中,主持一切。这位老太婆,恋土难移,还舍不得她那破家值万贯,说:“求三姨太太替我代表,我就不必去了。”三姨太太哈哈大笑,说:“我的老夫人,老太太,您怎么把这种差使派到我的头上,我哪里当得起啊!不要说是我,便是我们大太太,也不敢给老师的娘做代表啊!您要不去,人家冯府派来的差官人役,可向谁叩喜啊?难道未出阁的周师爷,就叫她抛头露面,接见婆婆家的人吗?我劝您还是自己走一趟吧。”老夫人拗不过,只得答应了。把家交给乳娘看守,自己随着三姨太太来至公府,住在女儿的书房中。三姨太太特特也搬到这里,帮着她母女料理一切。为何三姨太太这样出力效劳?因为她同周文锦特别要好。一者因为她的女儿,从文锦读书;二者这位姨太太是高丽国的人,学问非常好,且好吟诗作赋,同周女士也算声应气求。因此对于文锦的婚事,她样样全都跑在头里,替她主持办理。周女士对她也引为同调,无论什么事全同她商量。
  转眼又过了两天。江南的礼聘专车已经到了。在公府方面,自然是派了许多人去接。其余私人方面,国华的旧部及一班同寅,也都亲至车站迎迓。阮中书同陈麟下了车,先同欢迎的周旋一回,然后分乘汽车马车,押着聘礼,先至公府报到。总统即刻传见,对陈麟说:“这门亲事,经过许多周折,下了无数说辞,方才做到。”无非是表示自己替国华如何为力。陈麟、阮中书也代表国华向总统再三致谢。然后带着纳聘的差官,将聘礼抬在书房中,向周老夫人叩喜。老夫人见了这许多衣服首饰,全是崭新的,绕眼争光,不觉心花开放。三姨太太在旁边,生怕她说出失了身份的话来,只同阮、陈两人见了面,略一周旋,便将她扶到内室去了。押礼的差官军役,向太夫人讨赏,三姨太太代为发放。差官每人赤金二两的链子一枚,新铸银币百元;军役每人二十元。大家谢过赏,把金银放在礼盒中,抬着出来。阮、陈两位礼聘代表,也各有酬赠,每人是上好杭缎两匹,五两赤金链子一对。两人也再三谢了,方才告别出府。三姨太太见大家全走净了,然后知会大太太、大姨太太同各房姨太太,同来观看聘礼。这一座书房中,乌压压的,人全站满了。唯独周女士却躲到紧后边的密室中,不肯出来。大姨太太亲自将她拉出来,说:“你为何又害起羞来了?快到外边看一看。我们替你装扮起来,先试一试新。”两人出来不大工夫,忽见紫艳慌张跑出,说道:“不好了!”要知所为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一回 帅夫人帷幄献奇谋 大总理锦囊施妙计
  紫艳惊慌失色地跑进来,说一声不好,大家全不明白是为什么事情,周女士首先问道:“怎么不好?值得你这样惊慌。”紫艳道:“太夫人欢喜极了,忽然喘不上气来,仿佛有一口痰堵在嗓子当中,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素娟替给捶背,叫我赶紧送一个信来,我生怕老太太有一个好歹,所以急不择言,请师爷同姨太太们快去看看吧!”大家一听,也顾不得再看聘礼了,忙忙跑回里间,见老夫人坐在床沿上,向地下吐痰。地下铺的俄国绒毯,已经沾了好几口痰。周女士埋怨紫艳道:“你为何不把痰盂端过来,脏了这好的毯子,叫我怎么对得起东家?”大姨太太忙说:“不要紧,脏了再换一块。老太太的病到底怎么样了,快传西医来给诊一诊脉吧!”周女士过去看一看,又低声问了两句,笑道:“紫艳这孩子,真真岂有此理!老太太因为一时欢喜,常言喜则气降,所以喘不过气来,又恰赶上要吐痰吐不出,便显着上气不接下气了。现在痰已吐出,恢复原状,空叫东家太太担了一惊,实在对不住。”紫艳此时已将地上的痰拭净,然后张罗大家喝茶。大姨太太首先宣布,所有陪嫁妆奁,一律由府中预备,请老太太不必另外办理。周女士忙拦道:“这可使不得,自从东家太太提议此事,直到而今,你给垫的钱已经不在少处了。再说我此次嫁过去,不过就是有人而已,在他家也用不着我的嫁妆,在我家也就用不着再陪送嫁妆了。”老太太也极力拦阻,说:“我们母女受东家的庇荫,得以仰匹高门,已经感激不尽了,怎好再耗费东家的钱,替我们备嫁妆呢?这个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大姨太太笑道:“你们娘儿两位不必管了,临时我自有办法。”
  果然又过了两天,南京拍来电报,说是定于下月某日就要迎娶,特派专员到北京来,迎接周府一家人,事前到南京就亲。公府回电说不必派人来接,临时由府中派人护送,所有一切妆奁,也由府中派专车运去。将来车到人到,须在下关有一种盛大的欢迎仪式,以表示郑重之意。国华接着回电,便即刻组织了一个婚礼筹备处,特派师长李粹、参谋长熊尔奇为正副处长,又分科分股派定人员,专筹备婚礼仪注及采买物品、支应开销,种种铺张粉饰,真是巨细不遗。依着国华的意思,所有一切用款全由巡按使署转令财政厅作正开销,偏偏这位巡按使陈德全却表示不能从命,他说:“婚丧嫁娶乃是个人的事,不能动用公款,况且这样的铺张消耗,省库也实在供给不起。当年我在东三省做道台时也娶过亲,通通只用了二百两银子,我还觉着很耗费。照目前这种举动,只怕两万两也不够用的,江苏省库支出,如何能担负得起呢?”陈德全发了这一大套议论,内幕中含着他个人一段历史的牢骚。
  原来德全并不是东三省人,他乃是江南的一个秀才,因为屡次乡试不中,赌气到京,寻了一座小小馆地,打算再下北关。东拼西凑捐了一个监生,勉强入场,仍然被摈于孙山之外,这一落第,东家也不用他教书了。当净卖光,连随身几本破书,也换了几百十钱,买杂和面窝头吃了,眼看着就要沦为乞丐。德全万分无奈,跑到江苏会馆告帮,大家给他凑了二两银子。他拿着这二两银子,自己想,实在无面目回家去见江东父老,便随着拉骆驼的,一直出口到东三省去了。始而在奉天,总寻不到一个吃饭的地方,便又向北跑到吉林。在吉林依然寻不着吃饭的地方,又向北跑到黑龙江。这一到黑龙江,更受上罪了,因为奉吉两省,尚有江苏会馆,可以去打秋风。黑龙江却没有这种机关,举目无亲,除去沿门乞讨之外,还有什么法子可想呢?他在黑龙江省城,白天讨饭,晚夜便睡在铺户的雨台底下,在秋天尚可勉强支持,一入冬季,边地苦寒,风雪交下,如何还能支持得住?这一天夜里又赶上大雪,他便冻死在雨台底下。
  这一家铺子乃是山西票号,所有本省现任候补的官儿,多半同他交买卖。也是陈德全命不该绝,有一个现任知县名叫奎祥的,乃是满洲旗人,在黑龙江候补多年,好容易补了呼兰县知县,正预备同票号通融几个钱,好走马上任。天才亮,他就跑去了,人家还没下门呢,却见门前雨台下躺着一个死人。他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吩咐手下从人过去摸摸他,是否尚有气息。从人回说心口尚温,微有呼吸。奎祥砸开票号的门,叫铺中伙计帮着从人将德全抬至温室之中,灌下一点热姜汤去。半晌工夫,果然苏醒过来,奎祥又从铺中,给他寻了两件棉衣叫他换上,又回暖了一刻,慢慢地恢复原状。他一看这情景,心里明白,忙趴在地上给奎祥叩头致谢。奎祥倒是一点官气没有,很和平地问他是哪里人,为什么流落在这里?德全便将数年经过都对他说了。奎祥道:“失敬失敬!原来是一位黉门秀才,但不知你学问如何,我不揣冒昧,先考考你吧。”说罢提起笔来,写了一句七言对,是“且喜泥涂逢秀士”。德全不假思索,便填了一句下联,是“终为霖雨润苍生”。奎祥见了,不觉大喜,说:“我看你这口气,将来一定前程远大,不是久居人下者,但不知你目前想做什么打算呢?”德全叹道:“生员落魄穷途,还有什么打算可想,但求不冻饿而死,于愿已足。”奎祥道:“既然这样,你可否随我一同赴任。我有两个小儿,请你暂屈西席,将来如有机会,我必替你设法。”德全再三称谢。奎祥立时派从人,随陈师爷去沐浴更衣。果然是三分人才,七分修饰,沐浴更衣之后,居然现出书生本色,有一个老夫子的气派了。奎祥又吩咐从人,回到宅中不许说方才的事,只说是票号荐来的教读先生。
  从此德全便随他到呼兰县任,做了一年的教读老夫子。也是人到了该发达时候,自然机缘泊凑,这一年呼兰地方出了一件很重要的案子,刑名师爷拟上呈文去,一连被驳了三次,把奎祥急得废寝忘餐,不知如何是好。见了德全也唉声叹气,所答非所问。德全便问他,到底因为什么这样发愁,奎祥将驳案的话略略说了几句。德全道:“晚生平素对于刑名之学,也曾略有研究,东翁可否将此案卷宗交晚生一阅,倘然别有所见,未必无补涓埃。”奎祥答应了,即刻将全卷送至书房。德全聚精会神地看了两遍,他便拿起笔来,代拟了一篇呈稿。次日交与奎祥,并再三嘱托,可用则用,不可用则不用,千万别叫刑名师爷动笔修改。奎祥细阅,果然说得有情有理,便不知会刑名,暗令书吏缮好了详上去。这一次不但未驳,还优予奖励,说办理甚为合宜。奎祥从此便事事倚重德全,刑名师爷一看这情形,便也没脸再往下处,另谋他就去了,德全便兼办刑名之事。
  这时候黑龙江将军增福同奎祥是表兄弟,两个人闲谈起来。增福说:“本省各州县中,没有一处的公事会说人话,唯有你呼兰所上的呈禀申详,不要说边省,连内地都没有这样漂亮的,不知你从什么地方约来了这样好手?”奎祥便将德全的历史全对增福说了。增将军是一个好奇的人,他想乞丐中居然有这样奇才,真有点令人不信。便特特派了自己一个幕府,把德全换下来调至省城,在将军衙门效力帮忙。德全来到以后,办了几件公事,并替增福拟了两次奏折,条陈垦荒造林的事,居然得到光绪皇帝传旨嘉奖。增福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硬把德全留在自己幕中,再也不放他回呼兰去。并且给他捐了一个县丞,由县丞保知县,由知县保抚民同知,由同知保知府。未出三年,竟派署呼兰府知府。这时候奎祥还是呼兰知县,德全倒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了。
  德全到任这一天,奎祥当然是格外欢迎,替他预备行馆,悬灯结彩,铺陈得非常华丽。等到太守的家人师爷等都陆续来到了,奎祥迎上去,却看不见太守本人。忙问随来的家人,大人到哪里去了。家人回说,大人扮作相士模样,前两天就来到这里了。奎祥吓了一跳,连忙坐着轿子,亲自到城内各栈房、各客店寻了一个遍,也未寻着德全的踪影。后来在一座破庙中,才发现了太守的踪迹。原来他在庙中向和尚借了—间破屋子,白天到街上去相面,晚夜回到破庙来住。和尚见他穿得破烂,一脸穷酸气,很不耐烦,三番五次要驱逐他出庙。他说:“你不可性急,别看我这样穷,我有很阔的亲戚朋友就住在这城内。再候一两天,他们知道我在这里,必然寻上门来,那时自然就有人多多给你香资了。”和尚哪里肯信,骂他是一个骗子,他也忍受不理。第三天午后,德全才要出门,忽听庙门外人喊马嘶,和尚慌张张跑进来,瞪眼问道:“你是做什么的?县太爷亲自拿你来了,你可不要连累了我们。”德全哈哈大笑,说:“好好!你就传我的话,叫知县奎祥进来好了。”和尚一听,好大的口气,忙跑出去。正同奎祥撞了一个满怀,差役喝道:“混账!你跑的是什么?”和尚忙站住回道:“那个相面的说,叫老爷进去见他。”奎祥点了点头,说你在前面带路吧。和尚又折回来,奎祥随着他进了那一间破屋子,一见德全,便跪下行庭参礼,德全忙跪倒相陪,又用手将他搀起来,连说东翁何必行此大礼,益发使晚生无地自容了。奎祥躬身回道:“连日叫大人屈居破庙,卑职心里实在不安。”德全笑道:“东翁说哪里话,今日的破庙,且比当年雨台底下强得多呢!”奎祥又回说:“外间轿马已经备齐,请大人早点回行辕吧。”德全答应,随着一同出来。和尚在旁边吓得目瞪口呆,偷偷地问差役,这位相士到底是什么人。差役啐了他一口唾沫,骂道:“浑虫!瞪开你那驴眼看清了,这是现任呼兰府正堂陈大人,提防着回来,先打你一顿懒驴愁,看你还势利不势利。”和尚一听,几乎把驴粪吓出来,忙拦住德全,磕头如捣蒜,连说小僧该死,求大人开恩。德全笑道:“不要害怕,我绝不怪你。”又向奎祥说我身上未带现钱,东翁赏他二两银子作为店钱吧。奎祥连声答应,当时赏了和尚二两银子,和尚还至再不肯收,奎祥说:“你要不收,大人就恼了。”和尚这才收下,叩头致谢。德全接任之后,励精图治,把呼兰一府整理得井井有条。后来又保升黑河道,以奎祥署理呼兰府。在黑龙江未改省以前,他已经做到副都统,后来黑龙江改省,又特旨派他署理黑龙江巡抚。在满清末叶,已经成了有名的能吏。后来民国改元,江苏本省人民因为代方吏治太坏,力主自治之说,要以苏人治苏,因此想到陈德全身上,三番五次派代表谒见总统,求放德全为江苏巡按使,以便整顿全省吏治。总统俯从民意,居然照准,德全便由苦寒之地移入燠区。他因为是乡人公举的,所以对于本省财政,尤其特别注意,决不肯妄费一文。冯国华自以为是本省都督,虽然军民分治,究竟是武人权力万能,对于本省财政,平日便是予取予求,不许巡按使说一个不字,因此同陈德全面子上虽然要好,骨子里却很不融洽。这次因为续娶周女士是大总统主婚,就仿佛奉到圣旨一般,公然设立婚礼筹备处,一切开支全要作正开销。意思是要叫财政厅先拨过一笔款来,以便铺张挥霍。偏偏陈德全不买这本账,直然拒绝。说省款只能供给公用,私人婚嫁不得随便支取。这个风声传至国华耳中,他虽然满怀不乐,却又没有理由可说。本来国华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他表面上对于德全,不但不表示不满意,反倒极力赞许,说掌财政的人本来应当这样,我也不过因为一时手头不便,暂为挪借,将来仍旧要还的。既然如此,不妨另想主意。轻轻地就把这件事揭过去了。师长李粹是讲武学堂毕业的学生,对于国华有一种师生名分,并且他做师长,也是由冯国华、段吉祥两个人一手提拔的,因此对于国华事奉唯谨。他听见陈德全不肯拨款的消息,便亲自来见国华,说师帅不必因此事为难,所有婚礼筹备处的用款,门生还可以勉力筹措。国华面子上当然要谦逊几句,其实是正中下怀。李粹讨得了这项差使,立刻放开手大事铺张,特派专员到上海采办一切。净绣花平金的轿衣,就定织了四套:一套大红贡缎,金龙彩凤、海水江涯的,是预备迎娶之用;一套翠绿贡缎,金龙彩凤、海水江涯的,是预备接回门之用;另外两套深绿平金绣花的,是预备娶送亲太太乘坐之用。一切仪仗伞扇,牌匾执事也都是定制的,非常鲜明。又特特油漆了一辆大红汽车,专为周女士到南京时,迎接到行辕用的;又另外备了许多辆汽车,以便迎接送亲的官眷;特在南京城内,租好了一所极大的房屋,彩画一新,不但门前高搭彩牌,连胡同口外全搭着很高的花牌楼。所有喜期的筵席,全预先筹备好了。合城军队,自少尉以上直至中校,全是鸭翅席。自上校以上,以至合城文职并本城绅耆,前来贺喜的,一律是燕菜席。又从京津上海约来许多名伶演戏庆贺。又另择城内空阔地方,搭台演唱乡班戏剧,使全城人民可以随便去听,以表示与民同乐之意。这种空前的举动,直轰动了一座南京城,所有各省的文官武将,知道这个消息,也都派代表携着贵重礼品前来恭预贺典。
  男家的筹备,我们姑且按下不提。再说北京方面,公府中的上上下下,因为替周师爷筹备一切,也格外忙碌。大姨太太会同三姨太太事前先开出采办妆奁的清单来,交到庶务处照单预备。庶务处传下话去,衣服由瑞蚨祥绸缎庄承办,首饰由天聚兴金珠店承办,各种瓷器屏镜之类,由清华斋承办。宗宗样样,全是拣选上好的,价值随便开定。本来项子城时代,公府一切开销,同满清时的皇宫内院也差不甚多。不要说旁的,就以吃药的一件事说,当日同仁堂乐某,在总统府内开了一座药铺,所有生意,专限于本府以内之人。作者有一位盟弟,曾在这药铺中当过抓药的郎中,据他说,每一个药方没有在五十块以下的。后来当官医的看出便宜来了,便挑剔药料不好,于是托人疏通,每一纸药方,给开方的医生另打十元好处。试问这一个药方,本药店应当赚多少钱呢?这种买卖,真可以无限地生财。哪知后来项子城一死,药铺也连带被人封闭了,一草一本也拉不出来,反倒折了许多本钱。天下事有利就有害,利大了害也不小。北京城凡同总统府交过买卖的,当时虽然赚钱很多,到后来那一个人或死或倒,必要大大地挨一次坑,所赚的未必能抵得过所坑之多。这样看起来,人又何必死乞白赖地专在利字上打算呢?
  闲言少叙,却说周女士的妆奁,既经备齐之后,离喜期也就为日无多了。公府庶务处特知会津浦路局,预备最新的花车三辆、头等卧车三辆、饭车两辆,二等车两辆,三等车五辆,专为护送周女士到南京。由拱卫军中,选派了一名营长,另外有一连军队,随车保护。阮中书、陈麟是礼聘代表,他们当然随车同往。周老夫人同少公子是女家的亲眷,不能不去。项子城因为自己是冰人月老,也必须有一个人做代表,才足以表示郑重。原想请大姨太太走一遭,无奈大姨太太是府中一刻不能离开的人,只好于众姨太太中再另选一位。后来三姨太太自告奋勇,情愿担任这代表的差使,总统便委派了她。周女士的本意,也很愿三姨太太做护送人,并向大姨太太声明,索要素娟、紫艳两人作为陪房丫鬟,大姨太太慨然允诺。事前又在总统府中,假借周老夫人的名义请了一回客,所请的全是国务总理、各部总长、各局长、各处长的夫人小姐,大家谁敢不巴结大姨太太,全送一份很厚重的填箱礼物。净各色衣料足足收了有五六箱,另外送金表的、送金饰的、送化妆品的,更是五光十色,绕眼生辉。无论什么,大姨太太都代为收下,这明着是请客,暗着便是打网。净这一种填箱所收的礼品,足可值十万元以上。本来一方面是总统的势力,一方面是都督的威风,巴结还怕巴结不上呢,哪有落后之理。天下事总是锦上添花,没有雪中送炭的,尤其是官场,要奉为天经地义。你要愿意受人巴结,最好是做官,尤其要做有权力的大官。自然有人来巴结你,你想什么,就送你什么,事事叫你欢喜满意。但是在你未做大官以前,也得这样地去巴结人,然后才有做大官的希望。只要你学会了巴结人,将来自有人巴结你;你要不学会这一样,无论你学会什么样高人的学问、惊人的技术,也是白饶。所以彼时的官场,专门的学问,专门的技术,可以三字概括之,就是巴结人而已。如今出了一份巴结力,却能一面巴结总统,一面巴结都督,这是多么讨巧而合算的事,因此周女士无形中便得了两份妆奁。不过在周女士本人,却很不乐意这样做,她诚然有一点旧道德遗风,而不愧是一位女学者,但是总拗不过大姨太太的意思,只好随她好了。
  女家这一面的喜事,已经办过之后,紧跟着便启驾南行。事前由警察厅派人,将由公府至车站的道路全用黄土铺平,并知照各区临时派干警,密密加岗,以资保护。拱卫军也派出军士来,五步一岗,由府门直排至车站。大姨太太是代表总统的正太太,项二公子代表总统亲自到车站送行,其余送行的夫人小姐,足有七八十位。三姨太太陪着周女士,共乘一辆红油汽车。老夫人不愿坐汽车,坐的是绿呢黄攀大轿。这种轿子是庚子以后,专预备接各国公使用的,在满清时代,除去阿哥亲王和硕公主之外,无论何人也不能乘坐。如今周老夫人,居然安稳地坐在其中,这种老福气也真不算小了。车站上万头揽集,全来看这位女师爷下嫁的盛况,鼓号震天,军乐齐鸣,汽车一直开入车站。周女士下车,向送行诸人挨着个儿周旋一番,然后大家把她拥上花车。大姨太太再三地说,将来冯都督来京,你务必随他同来,我们也好再盘桓几天。周女士点头答应,哪知她将来到京时,就变成了正式的总统夫人,而大姨太太已经身归泉下了。人生离合无常,升沉难定,也是值得感慨的一件事。车上汽笛已经呜呜地叫起来,仿佛在告诉人说,欢会难常,个人奔个人的前途吧,不要留恋了。于是大家珍重握手而别,直到花车走远,连影儿也看不见了,送行的方才回去。
  专车是直达的,沿路之上,只在济南同徐州略停了一刻,山东都督同徐州镇守使都带着夫人,携着礼品,到车站谒见三姨太太,并求见周女士,送礼贺喜。三姨太太将礼收下,代为致谢挡驾。专车来到下关,远远地就看见欢迎的彩牌楼,军服整齐的兵士,便站满了一个车站。因为三姨太太亲自送来,军民两长都亲自到站迎接。冯国华是戎装挎刀,以迎接总统的礼迎接三姨太太,陈德全是穿着文官礼服,其余合城文武一律在站上排班侍立,个人手中都拿着一份手本,预备呈递。车停住了,阮中书同陈麟先跳下来,陈麟接手本,中书带领引见,随他上车的只有四个人:都督冯国华,巡按使陈德全,师长李粹,参谋长熊尔奇。见了三姨太太,全是鞠躬致敬,垂手侍立,不敢先开口说话。三姨太太含笑向国华周旋,说:“总统很惦念你,特派我将你未婚的尊夫人送至南京,俟等你们正式礼成之后,我方能回京复命。今天随车来的亲眷人员以及妆奁等物,为数甚多,想来行馆已经备妥,我们就过江到行馆去吧。”国华躬身回道:“末将何德何能,敢劳大总统这样爱护,又承三姨太太亲劳玉趾,送周女士南来,尤使末将深感不安。所有行馆,及一切供张,完全由李粹、熊尔奇两人承办。”说着又介绍他两人过来参谒,李熊两人又深深向三姨太太鞠躬。三姨太太笑道:“这样以后有什么事,我就直接朝你两人说了。”李熊两人忙躬身回道:“卑弁等敬谨伺候三姨太太,不误呼唤。”三姨太太点点头,又笑向国华道:“你的尊夫人就在这辆车上,你还同她见一见吗?”这两句话,招得众人要笑又不敢笑。到底国华是一位有阅历的老将,他能明白对方的性情心意,便恭敬地答道:“末将同周女士当年在北洋时,是曾见过的,如今承周女士不弃,肯来寒舍主持家政,末将心感已极,似乎也应当欢迎致谢。不过我们彼此都是旧礼教中人,此时不妨先回避一刻,请三姨太太代末将致意好了。”他这几句话,真是又委婉又堂皇,在武人中实在不可多得。三姨太太也点头说好,又向陈德全敷衍几句,说:“总统因为陈先生做礼聘代表,着实辛苦,将来还要重重地酬劳你呢!”德全忙躬身回道:“同寅协恭乃是应尽的义务,怎敢当三姨太太这般奖励。俟等过门后,多福多男,那时德全才敢居功呢。”德全无意中说了这么两句,三姨太太却联想到《晋书》上,元帝后宫产子,某大臣上表自称有功,元帝大笑,对某大臣道:“此事岂可使卿有功耶?”传为千古笑柄。三姨太太也忍不住地笑起来,又怕叫人看着失仪,忙向大家略一点首,退入包房,止不住纵声大笑。周女士问她因为什么这样可笑,三姨太太益发伏在沙发上,直揉肚子,说我的肚肠子可要断了。素娟忙过来给她捶背,三姨太太这才说出方才的笑话,周女士也为之粲然,说难为陈德全还是秀才呢,世界上竟有这样不通的秀才。
  大家说笑着,阮中书同李粹却立在包房门外,专等伺候三姨太太同周女士下车,却又不敢敲门惊动,候了一刻,还是老管家谢大福从一旁过来。中书忙过去拉了他的手,说:“老哥哥,劳您驾吧。三姨太太回包房间还不出来,这里许多人候着她们下车,我等又不敢去催,只好求你辛苦一趟吧!”谢大福本是项宅的老都管,除去总统之外,哪个不惧怕三分,此番特特将他派了来,也是暗中监视之意。他听中书这样说,毫不犹豫地走到包房门前敲了一下,素娟开门出来,大福道:“你快请三姨太太同周师爷下车吧!人家候了多时了。”里面听见这话,便一同走出来,随来的丫鬟仆妇为数很多,她们够不上随身伺候,所以只在旁的车上。此时见三姨太太下车,便也围拢过来,如众星捧月一般,将三姨太太同周老夫人、周女士搀至月台上,分乘汽车转轮过江,直赴行馆。至于妆奁包裹行李之类,自有随来的差役指挥众人,搬到载重汽车上,由专人押着,也换轮送到行馆来。营长带着一连兵士,掌着鼓号进城,他们的宿舍也在行馆左近,所为往来便利,好保护这位变相的姑娘。行馆之中,一共是五所宅院,一所马号,三姨太太自占一所,周氏母女占一所,阮中书占一所,谢大福占一所,另一所是厨房。李熊两位办差的,占住了一所大客厅,专预备支应供给,早晚两餐,中西皆备,无论什么,全是咄嗟立办。此时距喜期仅有三天了,三姨太太亲自到都督署中,要看一看洞房的设备,国华特请了几位官绅的太太,陪同着在督署游览。看了看洞房,大致倒还满意。只有墙上的壁衣,乃是浅绿洋毡的,三姨太太看了大不满意:“这种颜色自来暗旧,而且是素的,上面并无一点花彩,实在太不称了。周女士妆奁中,有一套浅粉色壁衣,上绣四季花卉,十分鲜艳。回头我先派人送来,重新换上,免得这样黑洞洞的,有碍光线。”她说过之后,回到行馆,果然寻出来,交与李粹叫他即刻去换。李粹领了三姨太太命令,立刻驰回督署,更换壁衣。国华在一旁看一看,不觉点头赞叹,说:“要得真富贵,还是帝王家,像这种壁衣,全是当年杭州织造定绣出来,进供满洲皇帝的。外间不要说挂,连看也看不见啊。如今落在大总统宅中,又转到舍下,看起来一物之微,也都有一个前定,不能勉强啊!”果然更换以后,另有一种富丽堂皇景象。
  转眼到了喜期,行的是亲迎礼,国华身着大礼服,阮中书陈德全身着文官礼服,一共是三顶绿呢大轿,跟随那一顶定制的花轿到临时行馆前来迎娶。李粹熊尔奇全是戎装挎刀,在花轿前打顶马,到了行馆,由四位傧相将国华导至前厅,又传周太夫人的话,将国华延至内室相见。老夫人见这位姑老爷,虽有五十上下年纪,胡须却是漆黑的,五官面貌颇有一种苍秀之气,并不像一个粗鲁武人,心中很是满意。国华也毕恭毕敬地,朝着夫人深深鞠躬,口称岳母在上,小婿本应拜见,只因现着礼服,跪起不便,俟等明天回门再叩头吧。老夫人连说不敢当,然后仍由傧相导他出来,乘轿回署。这里花轿启行,三姨太太同陈德全的太太一同送亲。到了督署,交拜天地,合卺坐帐,一切不必细说。第二天接过回门,三姨太太见周女士欢喜满意,便对她说:“我明天回北京,面见总统复命,老太太同令弟可暂时留住南京,俟等将来有了机会,我再到南京看你。你此次出嫁,无形中便是联项冯为一家,最要紧请你随时劝勉冯督,要固结北洋团体,好好赞助总统,好求永久的国利民福。这是握要之言,请你千万不要忘记了,我们以后再见吧。”周女士连声答应,说:“三姨太太只管放心,有我在一日,必能监视冯督,使他效忠总统。并且东南半壁,尚未完全统一,我必令冯督设法,早早完成总统的志愿。”三姨太太反倒再三向她致谢,两人又密谈了多时,周女士方才告辞回署。第二天三姨太太仍乘专车回京,阮中书谢大福等当然随她一同回去。冯国华夫妻同陈德全夫妻,全亲自到下关送行。国华回署后,特派家人在本署中收拾出一所跨院来,拨了两名仆妇、两个丫鬟、一名听差的、一名厨役,专伺候周老夫人母子。周女士每天早晚必过来给她母亲请安,冯国华每过两三日,也必来省视岳母,尽他那半子之劳。
  自从周女士过门以后,家务整理得井井有条,每逢有了余闲,还帮着国华批阅公事。她本是总统府中当过参议的,对于上下行的公文,全都见过很多,关于军事政治,也都有一种相当的阅历。她所批的公事,据下边说,比国华还稳健得体,因此都呼之为帅夫人,国华也特别倚重。这一天夫妻二人吃过晚饭,彼此闲谈,国华道:“此次夫人到南京来,不止是我冯家的幸福,连国华个人也实在受惠非浅。看起来世上事,均由前定,也不能不说是天假之缘呢!”文锦微微一笑,说:“我们的结合,固然是天假之缘,然而人力也着实不小呢!”国华很惶恐地说:“夫人说得是,错非项大总统同他两位姨太太一力执柯,下官也不敢做此非分之望啊!”文锦略为叹息,说:“本来不嫁之志,早决于十年之前,北宫婴儿便是我终身的模范。在大总统同两位姨太太,也未尝不知道。她们因受了你的请托,就变着方法,向我下说辞,我实在无话拒绝了,这才提出资格问题。她们问我得什么样资格才嫁呢,我故意难她们,说必须上马杀贼、下马做露布的方才肯嫁。这不过是一句难人的口头禅,哪知竟掉在她们网中,应在你的身上,而且当时她们又约出几位总长的太太来,在一旁作证见。我说出这话以后,她们便指定人家作证,不许反悔,然后才举出你的大名。我当时真是无话可驳,只得又推到家母身上,她们即刻就去见老太太,硬说我已经同意了。老太太是恨不得自己女儿早有一个如意的丈夫,听说我同意,她老人家还能不赞成吗?就这样糊里糊涂,用诱骗手段,把我们一家三口发至南京。请你想一想,这不完全是人力吗?”国华大笑道:“没想到总统夫妻,因为我们夫妻的事,竟费了这大心机。怪不得老阮说,总统真能成人之美呢!这样看起来,我们终身感激他老人家,也是应当的。”文锦哼了一声,说:“感激是空的,有什么用处?朋友相交,还讲究有施有报,何况是多年感恩知己的老上司。人家为你的事,如此委屈恳挚,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报酬的打算吗?”国华听夫人的话,是责备起自己来,忙把手中的一杯茶放在桌上,肃然起敬地站起来说:“夫人说哪里话,下官受项公知遇之深,不比寻常。纵然没有此次婚事,也应当感恩图报,何况又加上这样殊恩大惠,使我家庭和睦,老境欢娱。并使我得一位好臂助,虽有万金礼聘,无处罗致这样入幕之宾。我怎能只空空说一句感激,就算尽了我应尽的责任呢?”文锦点点头,说:“你这是发于肺腑之谈,我很信得及的。不过图报与图报不同,有寻常的图报,有特别的图报;有劳而无功的图报,有恰当其可的图报。如不明白这种分际,纵然有志图报,恐怕也无什么价值可言呢!”国华听她发了这一大套议论,知道里面必然藏着有什么文章,忙进一步问道:“夫人高论,足使下官顿开茅塞,但不知内中分际,何以如是之多?还望夫人不吝赐教,俾下官有所遵循,那才是彻底指迷的道理呢。”
  文锦见他切实地问起来,先向左右望了一望,见仅仅就是素娟一个人在旁边侍立,国华明白这种意思,便向素娟使眼色,意思是叫她出去。素娟才一迈步,文锦道:“素娟紫艳是项宅的女使,伴我三年,引为心腹,很可以不必回避,就命她侍立门前,不许他人闯入好了。”素娟得了命令,果然在门旁侍立不动。文锦这才郑重向国华发言,说:“你久任封疆,对于中央的情形大概不甚熟悉,目前中央有一极大问题不易解决,项大总统很是发愁。不过这件事说难就难,说易就易,但必须从外面下手,中央的事才可以迎刃而解。如外面的事不能解决,中央也难免发生困难。这里面恰有一种连带关系,我们必须彻底明了,然后才有图报余地,才能够适当其可,不知都督可有成竹在胸吗?”国华瞿然答道:“夫人所指的里外问题,下官愚昧,实在不能彻底了解,还望夫人明白指示才好。”文锦笑道:“你准不明白吗?我想或者不致如此,不过没有我知道得亲切罢了。实对你说吧,中央问题,便是选举总统问题;外面问题,便是平民党捣乱问题。这两件事,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如果不将平民党彻底肃清,总统选举问题便不免发生障碍。”文锦说到这里,国华便插言道:“项公的手腕,向来是辣的,既看出平民党不妥,何不直截了当地将党部解散,将党员一律驱逐,岂不是一了百了,为什么要发愁为难呢?”文锦冷笑道:“你倒会说风凉话儿,把事情太看容易了。头一样平民党的议员,在两院占最多数,如果把他们驱逐了,那个总统选举会,根本上就开不成。既不能开会,如何能选总统?实际上岂不是把项公当选资格连带剥夺了吗?这便是第一道难关。第二样平民党的势力,并不潜伏在北京城,所有北京以至天津,他的种种机关,也不过专为通声气,连宣传都不敢明目张胆去做,本没有什么防范必要。他们的势力圈,是在东南各省,尤其上海一隅,是他们的大本营。听说华自强陈起梅两个人,都在上海隐藏着,预备策动一切,他们已经同江西勾结好了,将来一齐发动。先占上海,后取南京,这种计划在他们也知道未必果能成功,不过是虚张声势,好破坏选举会,使正式大总统选不出来,就算达到他们的目的。项公对于内中黑幕,早就知道得很详细,但因时机未到,不敢遽然发表,怕的是打草惊蛇,反叫他们有了防备,因此尚不曾正式给你有电报。我从北京来的时候,是大姨太太对我恳切说了两遍,叫我同你商议,务必想一个法子,早早将这祸根消除了,比什么全要紧。我想这样大事,你万不能不知道,怎么方才你倒向我追问呢?”国华啊呀了一声,说:“我可真是大意极了,原来里面还有这多的文章呢!他们在上海组织机关,我早就得报告了,不过据侦探说,这种机关专为宣传党义,招致党员,并未发现其他作用,因此我也就忽略过去,认为没有注意的价值。哪知暗幕中,他们竟有如此阴谋,看起来还是总统府的侦探,真有高人,我们江苏养的,全是吃货罢了。”文锦道:“你先不必埋怨侦探,到底这件事应当怎么防患未然,你也应当有一种打算啊。”国华道:“这是自然,我难道还能看着不问吗?好在上海镇守使郑尔功,也是北洋的老人,我暗中知照他相机办理。如能同各领事接洽好了,驱逐他们出租界,这是最妙的法子。要不然,由郑尔功多多派兵,在国界与租界毗连之地随时警备,料想他们也闹不到哪里去。”文锦一听他的话,便连连摇头,说:“难为你还是广有韬略的大将军呢,怎么竟说出这样不通的话来?你的那两个法子,全使不得。各国领事,有多一半是同平民党有交情的,况且各国通例,对于国事犯,是要加意保护,何况集会结社,约法上全有自由权。他们的举动,表面上并无违法之处,怎能叫租界当局驱逐他们出境呢?可见第一条是万万行不得的。至于叫郑尔功派兵警备,尤其不妥,你要知道,项公的意思并非是要威吓他们,使他们知难而退,正是纵任他们,使他们自投罗网,然后才可以剪草除根,永久没有后患。要照你这样一办,他们见机而做,必另想旁的主意,将来与总统的选举还是大有妨碍,那岂不是弄巧成拙了吗?”国华恍然大悟,说:“到底是夫人眼光远大,思想周密,索性一事不烦二主,就请你再替我想一个法子吧。”文锦笑道:“我真成了你的参谋长啦,但不知你每月送我多少薪金?”国华也笑了,说夫人是项大总统的参谋长,下官如何聘请得起。你如果肯受薪金,我每月送你一千二百元。文锦大笑,说:“我不稀罕,实对你说吧,我虽然来至南京,公府的六百元脩金,同参议厅的八百元薪费,依然还在保留,并未取消,这两宗合在一处,便是一千四百元。比你许给我的数儿,还多着二百呢!”国华的为人,本是贪得无厌,一听夫人每月还有这大进益,他不觉喜形于色,说:“原来夫人还兼着这样优差,怪不得一千二百元你看不到眼里呢。据我想,你在南京住着,一切花费有账房供给,这笔款是用不着的,莫如存在银行中,每年连本带息,差不多就有两万,岂不比放在箱子里不动强吗?”国华说完了,又用眼望着夫人,意思是盼望得她的金诺。哪知夫人听了这话,笑容顿敛,似现一种愠怒之意。这一来,可把国华吓坏了,既不敢再往下问,又不敢用旁的话岔开,敛气屏息的,静候夫人训示。
  略停了片刻,文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怪不得有人说,你们做军阀的多半是财迷市侩,看起来一点也不错。从前我还认着你是进过学的人,总算多喝了几瓶墨水,或者不至照他们那样龌龊。哪知方才听你发的这一套议论,简直同市井驵侩一鼻孔出气,难为你还是中华民国的大都督呢!”文锦发挥她这一套阃训,言下还露惋惜之意。可怜国华听了,惶恐得直然不知如何是好,并且于惶恐之中,还带着一种惭愧的意思,恨不得向夫人长揖谢罪,又怕立言不当,益发触怒了她,不知不觉地站起来,脸上现一种极忸怩的态度,低声说道:“夫人不要生气,下官因一时高兴,口不择言,实在惭愧之至,还望夫人大度包涵。下官虽不学无术,尚不甘自趋下流,如今得夫人纠正提撕,以后自当摒除私心,努力向上,决不负期望之雅。”文锦看他这种样子,又怪可怜的,脸上颜色略为和霁,说:“难得你还知道愧悔,总算比那些下流军阀略高一筹。到底我要告你说,咱们中华民国所以贫弱不振的原因,就坏在以官为市四个字上。古先圣王留下的周官周礼,专讲厚禄养廉,防的是什么呢?就防的是服官之人与民争利。如今东西洋的官场,确乎尚有这种遗意,而我们中国反倒闹得江河日下,直把官场变成了商场,这是最可慨叹的事,也是国家积弱的一种大原因。”文锦发了这一大套议论,国华在旁边屏息静听,听她说到这里,略一停顿,连忙自己斟了一杯才沏的碧螺香茶,双手捧至夫人面前,说:“请夫人润一润喉咙,好再接续鸿论,使下官闻所未闻。”文锦也不谦逊,接过来饮了两口,仍然放下。又继续说道:“西洋欧美,富翁最多,有几千几百万的是寻常之家,并不算怎样出奇。但是有一种定例,凡为富翁的,你如果问他出身,必然是工商两界。甚至演戏的名伶,卖文的名士,有时候也能发到数百数十万的财,而内中却决然没有一个因为做官,或是带兵的,结果能熬到富翁资格。这就是欧美军政两界的一种特色,也就是他们民治发达政象清明的一种大原因。反过来,到了我们中国,可就大大的不然了。几百几千万的富翁从前很少,现在却很多,按说这不是好现象吗?富翁既多当然是国势蒸蒸,民生乐利。然而仔细一考察,却是民生凋敝,国势凌夷。这是什么缘故呢?一言以蔽之,就是藏富于官,而非藏富于民。你不信去问这些富翁,总有十分八九全是由做官起家,或是满清时代的督抚,或是民国以来的都督,都掌过军民大权,所以能把金钱聚到他一个人手中,成了雄视全国的富豪。降而求其次,便是做过司道,做过州县,甚至在官场中当过几次优差,也不失为有钱人家,足够数世吃着不尽。你试想一想,他们的养廉薪俸,全是有定数的,为什么能获得无数的金钱呢?说白了还不是以官为市,拿当买卖做嘛。职权就是他们的资本,土地人民就是他们的货物。至于有军权的,资本更大,货物更多,成千累万的军士不必说了,就连军装、军械、军马、军粮,哪一样又不是他们的货物呢?他们只愿生意兴隆,可是民生益发困苦了,士气益发不振了,这个国家还能不贫不弱吗?然而因为这种缘故,全国之中,凡属于优秀分子,能够做点事的,也把精神志向,都趋入于做官之一途中。以为要发财必须做官,能做官就能发财,因此其他事业,便也永远不会发达。贫者益贫,弱者益弱,贫弱者总不能脱离做官的榨取,做官的富度愈高,被榨的经济愈困,这便是我们中华民国最大的一个通病。此病不除,永远没有强国之一日。你如果不信,请看人家欧美国家,凡是怀抱大志、想要做头等富翁的,他决不投身于军政两途。他们是要以自由之身,经营永久无限的伟大事业。凡是做官或带兵的人,他们是因性之所好,情愿牺牲了做富翁的资格,而甘心为民众服务,做终身的公仆。他们的薪俸虽然很优,究竟最高限度也不过仅应生活的需要,要想厚积资产,留遗子孙,万万做不到的。他们不能于应得薪俸之外多取一文,人民监督很严,法律也不容许,所以贪赃枉法之事,虽不能说绝对没有,到底轻易不能发现于欧美官场。这就因为他们认定了是做官,并不是做买卖,同我们中国官场,恰恰形成一个反比例。你不要把这事看小了,这便是中外贫富强弱之所由分。我中国从今而后,若不把做官的思想根本铲除,把做官发财的途径完全杜塞,我敢下断语,只有走进亡国的一条路,决不会走进兴国的一条路。可怜你做了多半世的宫,连这种道理还勘不破,也就无怪我们中国,永远没有好的希望了。”
  文锦这一大套议论,真是慨乎言之,在国华耳中,从来就不曾听人说过这样话。其实也难怪,他在前清时代,已经做到头二品大员,及至到了民国,更是坐镇岩疆,无异海外天子。所有前后左右的人,全是趋承恐后,迎合唯谨,谁敢以这刺耳之言招他不快。如今周女士当头棒喝,直然向他下了这一篇严厉训词。他平心想一想,人家说的何尝不是?可惜我空空做了这许多年大官,又自诩为文成武就,到头来却还不如一个妇人的志向清高,眼光远大,真真要叫人愧死。但他连带又想到,照周文锦这样才女,实在超出于蔡文姬、谢道韫、李清照、朱淑贞之上,我有她这样一位贤内助,随时提撕警觉,将来的勋业必不难彪炳一时,就是眼前的问题,也自能谈笑解决。他想到这里,便笑道:“夫人金石之言,下官自当永铭心版。只是总统委托的事,究应如何解决?还望夫人指点迷津,我好早早着手,不致误了早晚的选举会,这也是顶要紧的。”文锦听他又折到本题,便从容答道:“真是我顾了大发议论,反倒把正文抛弃了。这件事要叫我看,最好是收买几个平民党的分子,投在上海的机关中,明着是帮他们反对项公,暗着给你通声气。等一切全布置好了,却催他们早早发动,他们只一发动,便是投身陷阱之中,可以一劳永逸,将他们驱逐出国。他们既置身国外,当然无力再反对选举。至于江西的事,如下棋布子一样,你赶快派一支劲旅,布置在苏赣交界之地,然后用和平手段,先以好言劝告,再请中央派代表去调和。使江西当局,首鼠两端,不能决定和战政策。我们却出其不意,将江西袭取过来,使该党在南省,失去了这一块根据地。以后项公的事业,自然可以稳固不摇。你想这两条计策,可行不行呢?”国华鼓掌道:“妙计妙计!做奸细的人才,我这里尽有。只需委托一两个首领,他们再去招致,准保临时可以成功。至于派兵的事,我正想提拔一个门生,此人于你我婚事大大有功,我正想设法酬劳他,最好派他去打江西,将来可以稳稳地得一个江西都督。也不枉他为你我的事,花了若许金钱,受了很大辛苦。况且他得了江西省,与我们江苏结为唇齿,我的地位,益发如金城汤池,这真是一举两益的事,为什么不叫他去呢?”文锦笑道:“你说的这个门生,可是师长李粹吗?”国华笑道:“你真是水晶眼玻璃心,怎么一猜就猜对了呢?”文锦道:“这也用不着猜,我一看李粹的精神气度,便不是久居人下者,将来开府一省自在意中。不过他的两眼有凶杀,将来恐怕不能得到善终。”国华道:“我们当武人的,凶死是本分,善终是侥幸,无论何人,也没有把握。不过凶死与凶死不同,死在阵上,马革裹尸,那才是有价值的凶死呢!”国华正说到这里,忽见素娟在门前同人谈话,说:“你先候一候,等我回明都督,再候示下。”她说罢轻移莲步,来至国华面前,低声回道:“李嫂传进话来,说现有参谋长熊尔奇说公府有要电,面呈都督阅看。请示姑老爷,还是见他不见?”素娟本是陪房的丫鬟,所以称国华为姑老爷,国华也很爱听这种称呼,便笑向素娟道:“你传我的话,就说即刻出见,请他候一候好了。”素娟传出话去,文锦向国华道:“你快去看一看吧,多半还许为江西的事呢。”
  国华匆匆出来,在内花厅同熊尔奇会面。尔奇取出电报来,呈与国华。国华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不觉失声说道:“果然不出夫人所料。”他无意中说了这么一句,自己回想,又有点不好意思的。熊尔奇真是善于逢迎的好手,他正颜厉色地躬身回道:“帅夫人当然有先见之明,门生见屡次批牍,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国华不承望尔奇居然能这样随机应变,拣自己爱听的话说,不觉喜形于色,索性拉下脸皮来,向尔奇笑道:“新娶的你这位师娘,实在是我一个好臂助,她的见识确乎高我十倍,将来连你们都可以间接地长不少学问呢。”尔奇道:“这是自然,门生早将师娘的批词敬谨缮录,早晚捧读寻绎,实在获益匪浅。”国华又秘密地告知尔奇,怎样给公府回电,尔奇遵谕退下。国华拿着这一纸电报,兴滋滋地来见夫人,双手呈上,请夫人阅看。夫人看了,微然一笑,说:“他们的计算,果然与我大致相同,但内中说总理有秘计,尚未布置就绪,叫咱们先将劲旅预备停妥,将来候令动员云云。不知是一种什么密计?这个哑谜,还真有点难猜呢。”国华道:“目前的总理是美大个子,他向来广有阴谋,这一次不定要用什么法子收拾江西呢。我已经授意熊尔奇给公府回电,凡事候令而行,决不有误。明天告知李粹,就叫他预备上海的事,我们却要加紧进行,一面向公府秘密报告,这也是一件空前的大功。”
  第二天午后,国华特传李粹来署会谈,一见面便向李粹拱手致贺,说老弟快要升官了。李粹惊喜答道:“门生能否升官,全仗师帅的栽培提挈,我自己何敢做此妄想。”国华道:“天下事全是一种机会,昨天我想派你到外边活动活动,晚间便接到公府的电报,看起来,你是官星高照,不久就可以独当一面了。”国华一壁说着,将电报取出来给李粹看,又向他说:“我早就有意保你做都督,只是没有机会。如今江西勾结乱党,要与中央为难,你正好取而代之。这真是天赐的良机,可不要错过了。”李粹道:“门生阅历浅薄,本不能胜都督之任。但是师帅如有命令,虽赴汤蹈火,门生也直任不辞。何况江西是江苏的邻省,倘有风吹草动,要受连带影响,为防患未然计,门生也应当有此一行。”国华道:“好极了!你下去先将队伍加紧训练,一切动员的预备要早早着手,将来兵贵神速,一举成功,便到了你出头之日了。不过目前还得严守秘密,千万莫使敌党闻风设备,这是最要紧的。”李粹诺诺连声,下去布置一切。国华又寻了他几个同乡,从前留学东洋,也曾入过铁血团同盟会的,暗暗嘱托他们到上海投效,如此这般。又在银行中替他们存了不少的款项,将来可以平民党名义自由提用。本来这时候平民党的人才复杂,凡有志加入该党,而成为头等角色的,只要具有两种资格,就可以大出风头,一直抬到伟人的地位。什么资格呢?头一样是咬牙跺脚,大骂项子城,也不必问你骂得对与不对,只要你能当着平民党的人,拿出村妇口吻来大骂其街,立刻便能引你为同志,而推你为头等有价值的党员。第二样资格是什么呢?你腰里有钱,能随时补助一点党费,再时常请党中的先进吃吃饭馆,打打茶围,这也不失为最忠实的好党员。因为这两样缘故,所以北京城的保皇党,当时有一多半是兼着平民党的干事委员,他们得力,就因为富有这两种资格。常见某天潢贵族,跳着脚大骂满清不是东西,把自己祖宗三代全卷到了,后来居然借平民党的势力,而当选为国会议员。更有一班公子王孙,因为祖上多留了一些民脂民膏,赶上革命时候,生怕被人绑了票,于是甘心拿出几个钱来捐入平民党,换取一个党员头衔。钱多的也许被推为本党职员干事,从此就算有了保险票,依然可以花天酒地,在八埠横行。并可以这种头衔,夸耀于莺莺燕燕之前,自命为中华民国的新贵。种种奇形怪状,作者在北京时,皆曾目睹。试问以这种资格罗致党员,焉得不滥?国华所派去的奸细,他们全是很有阅历,事事能投党之所好,又安得而不引为心腹呢?
  却说中央对于江西,究竟有什么秘计,不可不叙述一番。原来自赵秉衡身死之后,项子城环顾左右得力人员,要再求一个赵秉衡那样机警明决,能够担当大事的,实在没有第二个了,他心里每逢想起来,也着实难过。于是在文治派中,寻了一位姜凤飞,是前清的老翰林,曾与康梁一班人发起变法维新。也很得过光绪帝的信任,后来因为光绪失势被囚,姜凤飞也被革职永不叙用。并且还下旨通缉他,他便逃亡海外,鼓吹革命,但是他的宗旨,却与铁血团同盟会根本不同。他虽革命,却不主张排满,仍然是同康梁接近。自辛亥那一年,清廷大赦党人,姜凤飞当然也在被赦之列,他便跑回南京,在孙大总统任内,做了一回财政总长。后来孙大总统去位,他也连带下台,又到北京来谒见项大总统。项子城因为他并不是一个嫡系民党,倒不十分防范他,便委他为总统府高等顾问,每月送他一千块钱干薪。这好比把他放在药笼中,预备有一个头痛脑热时,可以随时取出来备用。自从赵秉衡死后,内阁总理发生了问题,因为这个总理的缺本是赵秉衡的,他出任直隶都督,乃是临时派署,可以不开缺,而以各部总长中,选一个兼代总理,选的便是陆军总长段吉祥。这种临时调动,总统可以自由选派,并用不着两院通过。后来赵秉衡死了,总理的底缺,当然要随着开除。这个内阁,无形中已然解体,当然还得另提出人来,先交众议院通过,这乃是约法上当然的手续。项子城也不敢不遵,何况那一班议员,终日瞪大了眼睛,专等做这种有利的买卖,又焉肯轻轻放过呢?接二连三地照会,催政府赶紧提人。头一次提出来的,多半是全国知名之士,在项子城理想中,以为必能通过了。哪知头一道关口便过不去,一律被众议院全体否决,这真出乎项子城理想之外。于是再改提第二次的人吧,项子城也是故意同他们捣乱,第二次所提的人,多半是些无名小将,庸庸碌碌之才,然而在众议院中,却完全通过了。不但众议院通过,连参议院也毫无疑难的,一致可决。那个姜凤飞便是第二次提出的国务总理,其实论他的资格,还够不上这一步呢,实在是侥幸得很。究竟为什么第二次的人这样侥幸,原来黑幕中也有不可说的原因。项子城偷偷地拨了一笔款,凡两院中好出风头、有一部势力的议员,多多少少在他们嘴上抹了一点油。因此把嘴粘住了,不能再说出反对的话来,完全通过。其实在项子城这是一种手段,头一次提有名的人,所为遮掩全国耳目,叫大家都知道总统是为国求贤。其实他心里,也明白不花几个钱是通不过的,但是他心里并不希望通过这些人,因为这些人既有才名,又有资望,将来入阁之后,决不能事事听总统指挥。乐得提出来,叫议院否决了,全国人民自然要痛骂议员不是东西,辜负总统求贤望治的苦心,这便是第一步成功了。等到第二步,专寻那二三等人才,能够奉令承教,不敢违命的,提到议院中,而暗中却实施其花钱运动手段,把他们一律通过了,全国人民自然要骂议员混账。而总统也跟着十分惋叹,说我提出头等人才来,被他们一律否决了,如今迫不得已,只好降而求其次,却没料到他们竟全数通过了,这不是捣乱是什么?以堂堂国会议员,竟视国事如儿戏,而出此捣乱手段,这种议员还要得吗?一方面达到他自己的目的,一方面又毁坏议员的全体名誉,这种手段,真是毒辣到一百二十分。可怜这些议员,还都蒙在鼓里,就知道眼前得几个钱,可以在八埠中多摆几台花酒,多叉几圈麻雀,足足地高乐一气,还管什么名誉不名誉呢?项子城的目的既然达到,以后可以为所欲为,较比赵秉衡时代尤可自由。因为赵秉衡时代,有许多事他并不关照项子城,自己看着应当怎样办,便硬做主意办了。除非有什么军国大事,他才同子城商议。按说责任内阁原应当如此,怎奈项子城的天性专好揽权,他面子上虽然不说什么,心里却很不满意。自从赵秉衡调外之后,国务总理由段吉祥兼署,吉祥却是小心谨慎,不敢学秉衡那个样子。无论什么事,总要先请示总统,因此项子城心里倒觉着十分满意。及至正式内阁成立,姜凤飞做了责任总理,他深知道项子城的脾气,表面上比段吉祥尤为恭谨,总统说办的,他便遵令去办;总统不赞成的,他便一字不提。项子城虽然有了全权,但是因此不免积压了许多紧要公事,因为无人负责,不能进行,便又想到赵秉衡的才识,确乎高出一切。尤其是叫他困难的,是正式总统选举会,再有两三个月便要举行了。两院议员,虽经赵秉衡在北京时大致已经疏通好了,但是眼前又发生了平民党反抗问题,他们在上海同江西全都有了预备。预备在选举以前,实行武力反抗,如果一发动了,无论他们胜负如何,与正式总统选举总不免有连带障碍。因此他心里对于这件事,时刻感到不安。自从正式内阁成立,他便想到这样重大的事,应当同国务总理秘密商酌,好想一个法子,消患无形。
  于是这一天姜凤飞当晋谒总统之时,项子城特特将他延入自己养静的密室,还叫左右沏了一壶真正福建的雪蕊香茶,又取过上好的埃及香烟,笑着对他说:“你只管随便吸烟喝茶,咱们今天无事,正好畅谈一切。”凤飞见总统这样周旋他,自己真有点受宠若惊,反现一种蹐跼不安之态。子城笑道:“咱们原是多年的老朋友,当日南海先生受知德宗之日,你我本是志同道合,后来因为所事不顺,不得不分道扬镳。其实我们的交情,还不是始终如一吗?”姜凤飞听他说起旧话来,自己心里想,你还有脸说呢,当年你如果不卖底,德宗何至抑郁身死,清朝又何至亡国败家呢?但是面子上却不能不敷衍他,很恭敬地答道:“本来一姓兴亡,皆由天定。总因为大总统洪福齐天,应当总揽国权,为民造福,所以才有当年的阴错阳差。假如当年能顺水成章,又安有今日的局面呢?”项子城哈哈大笑,说:“我这总统,也不过是五日京兆,有什么可以给人民造福的,看起来恐怕要辜负你的期望呢。”凤飞很诧异地说:“总统为何存五日京兆之心?这个真使凤飞不解。”子城笑道:“这有什么难解的,你难道不晓得我是临时总统,再过两三个月,就有正式的出现,我岂不是五日京兆吗?”凤飞摇头道:“这个是笑话了,将来正式选举除去总统之外,难道还有第二个人能当选吗?”子城正色说道:“你快不要这样说法,我是一点把握也没有的。”凤飞道:“总统不要这样说,其实外边连三尺之童,都知道正式总统,仍然是项公连任,可见天与人归。难道两院议员,就不顾及民意吗?”子城叹息一声,说:“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内中的暗礁,还多得很呢。”凤飞道:“果然吗?这个倒要请总统详示一切,凤飞不才,凡力所能为的,当然也要为总统借箸一筹。”子城见他恳切动问,便将最近的消息对他说了,又拿出几份电报来给他看。凤飞看过了,也不觉摇头叹气,说他们始终捣乱,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子城道:“不过是想夺取政权而已,其实夺取政权,也未尝没有正轨可走,何必一定要称兵煽乱,使黎民百姓全跟着受涂炭之苦。他们终日高唱维护民生,结果还是蹂躏民生,这简直矛盾极了。”凤飞道:“总统可曾有防患未然的法子吗?”子城道:“我哪里有防患未然的法子,今天把你请了来,就是想一个万全之道。无论如何,别叫他发动起来,我们先把他消灭了,将来正式选举总统时,自然也可以顺利成功。但是目前据南省侦探报告,上海同江西两处,他们已经预备停妥,至迟在一个月后,他们便要下手。自上海得了手,江西的兵便乘势进攻,先取江南。自把南京占领了,立刻便组织政府,同北方对抗,那时候所有在北京的两院议员,必有多一半偷偷跑回南京。不但正式选举会开不成,遇巧了,他们还在南京行使职权。这一来,北方的政府,岂不完全拆台了吗?你看这种形势,有多么危险,我既知道了,怎能够不焦心呢?”凤飞道:“他们举事,也不能这样容易。最好将上海一方面交给冯国华,叫他会同郑尔功相机办理。据我想,他们在暗中,虽有一种实力的集合,到底要比较正式军队,自然差得很远。如果不发动,倒是他们的幸事,倘然发动,其失败直可翘足而待。至于江西确乎不可轻敌,因为一省军权,全在李义真一人手中。李义真能征惯战,足智多谋,若不把他先解决了,实在是一块心腹之患。”项子城插言道:“你说得对啊!我现在为此事,也十分委决不下,但是得用什么法子,才能解决他呢?这个问题,只怕有点不易着手呢!”姜凤飞想了想,说:“总统不必为难,岂不闻兵法有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们一面布置实力,一面稳住了使他不疑,保管可以一举成功。”项子城很欢喜地说:“好一个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但不知是怎样进行?”姜凤飞低声说了几句,项子城道:“果然是妙计,难得你想的这个人,真是再适当没有了。咱们事不宜迟,明天就如法进行,保管能使他自入圈套。我今天先给南京去电,叫他布置实力好了。”凤飞退下去,项子城吩咐秘书处,即刻给南京拍去电报。第二天早晨,又特特下了一道命令:特授王之瑞为陆军上将。此令。
  你道这王之瑞是谁?是前文所说,要放直隶都督,始终没有放出来的那位王先生。因为他逼跑了一位唐绍怡,又逼疯了一位臧汉火,结果不曾发生丝毫效力。可怜这位先生,便从此蹲起来,只给了他一个公府军事高等顾问,每月千元,就这样把他高高地供了起来。老先生真是进退两难,要投身民党吧,自己又没有这大胆量,并且民党中也不肯引他为同调。要钻中央的门径,求一个现任差缺吧,又为项子城所嫉,决不肯信任他。并且他在前清时,已经做到封疆大吏,如今再想出仕,局面小了,还有点不好意思迁就,只好耐心等候机缘,别无他法。他在北京东城置买了一所宅子,终日栽花种树,养鱼养鸟养蟋蟀,以此为消遣,聊以解嘲。其实他的雄心,何尝一日暂戢,终日魂思梦想,总是做大官,但不知这大官却在哪里。他向来起床很早,这一天早晨,他正在小花园中背着手儿,看在花瓣上的露珠,忽见家人冯升慌张张地跑进来,高声说道:“给老爷道喜,老爷升上陆军上将了,现有府院两处的长班,特来送报条给老爷道喜,他们还要大大地讨赏呢!”之瑞本来有中将头衔,如今忽听说升为上将,他心里一动,无缘无故地,给我加这种空衔做什么呢?继而又一想,这也许是要放实缺的先声,老项向来是好玩手段的,我也不可太大意了。他想到这里,做官之心,又不觉油然而生。立刻叫冯升从账房支了五十块钱,分赏府院两处的长班。自己吃过早饭,便到公府禀见,禀谢。项子城即刻把他请进去,正赶上姜凤飞也在座,之瑞见了总统总理,殷殷致谢。说之瑞本无军学知识,怎敢当上将重任。项子城大笑:“你太谦了,如今中华民国,照你这样文武兼备的军人能有几个,我所以升你为上将,正是叫你表率他们的意思。”之瑞见总统这样奖励他,心中益发高兴,说:“总统不以之瑞老朽,这样倚重,自当竭力报效,以酬知己。”项子城笑道:“好极了,早晚我一定有特别借重之处。”子城说到这里,姜凤飞忽然插言道:“真是我也忘记了,方才同总统谈的那一局事,何不就借重王老先生走一趟呢?”项子城听他这样说,自己略一停顿,又仰起头来,仿佛是思索的意思,才慢慢答道:“其实呢,这种事王先生办理最为合宜,他也必能胜任愉快,所虑的就怕他不肯做,我们又怎好加以勉强呢?”之瑞忙说道:“总统何必这样设想,只要之瑞力所能为的,无不可以效劳。”项子城听他这样告奋勇,便长叹了一声,说:“其实这种事也是国事,并不关系我个人之身,可惜他们两方全是误会,竟酿到这箭在弦上的局面,叫我又有什么法子呢?”之瑞道:“不知总统所指这两方,究是何人?”子城道:“唉!这两人现在全处在重要地位,一个是江南都督冯国华,一个是江西都督李义真,凭空竟发生了很大意见。据国华报告,说李义真图谋不轨,不日便要夺取上海,进袭南京,请我早早免他的职。并下令预备进攻,如义真不肯交卸,他便实行率兵入赣。然另一方面,据义真说,国华觊觎江西,非止一日,故意造谣说我要称兵作乱,好叫总统免我的职,他便可以稳取江西地盘,其实我拥护的心始终并无变更,只因国华从中作梗,说不定将来也许发生意外。总统如能下决心,将国华调至他省,将来无论何人继任江南都督,我决无二心,必能拥护中央到底。你看这两面,全是各执一词,叫我如何处理?我目前已向国华示意,想把他仍然调回直隶,他回电说,总统无论调我至何方,我无不从命。不过李义真排挤我,想叫我离开江南,这个却非我本心所愿。况且总统既欲调我,何不调李义真也是一样啊!我看这两个人,大有不能并立之势,最好是有一位能同李义真说话的人,到江西走一趟,把中央为难的情形对他说了,求他根本谅解,或是他自愿离开江西,我必选一处比江西更好的地方叫他十分满意。他要不愿离开江西,最好叫他发一纸拥护中央的电报,可以压压国华的口面,然后我再想法子疏通国华。无论如何,总是得调开一个,谁能替我疏通好了,将来就以他补走的那个人的底缺。这事我确乎也想到你,因为你对冯李两人全可以说话。不过你的为人,向来老成持重,未必肯担任这种事情,所以我不好轻于启齿。”之瑞也是利令智昏,他听了项子城的话,信以为真。以为这一趟去了,必能马到成功,不论江西江南,必能得一个现成的都督,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为什么叫别人抢了去呢?他想到这里,便不假思索地说道:“总统只管放心,这事叫之瑞看,并不成什么疑难问题,之瑞凭三寸不烂之舌,走一趟南昌,保管叫李义真俯首听命。最低限度,也必能叫他发电拥护中央,且能从根本上解除他的误会,决不能叫他再存反侧之心,总统就只管万安吧。”之瑞这话说出来,真仿佛有一百二十分的把握。姜凤飞在一旁插言道:“到底是王老先生老当益壮,看起来,这事不难即日解决了。不过王老先生此去,也要有一种名义才好。”项子城想了想,向凤飞道:“你就赶快拟一道命令,派他为江西宣慰使吧。”凤飞答应一声,就当着总统的面,写了一道命令:特派王之瑞为江西宣慰使,此令。项子城接过去看了看,叫侍从文官拿下去,寻监印官即刻盖印。手等着,就拿回来交姜凤飞即日发表。又批了一个条子,叫财政部发一万元旅费兼办公费。
  之瑞当面谢了委,随凤飞一同下来,他自己真是越想越高兴,凭空派了一种特任的差使,还坐享一万元的公费,这真是天上掉来的幸运。回到家中收拾了收拾,定于三日内便要启程。还大张旗鼓,组织了一座宣慰使办公行署。行署之中,居然分处分科,局面非常之大。一班无聊的政客同不得志的官僚,听见这个消息,全下死力运动,随王上将去当随员。这种宣慰使的随员,本来味同鸡肋,不过宣慰使一变,就可以变成了都督,将来近水楼台,在督署中谋得一份差使,便是升官发财的捷径。这种巧机会,如何肯让过呢?因此多有巴结不上,自己宁甘拿出钱来做盘费,但求着肯携带,承认他是随员,便也欢喜踊跃情愿前往的。所以随员居然有百余之多,沿路之上,真是说不尽的威风。各省军民长官,全是亲身迎送,预备规模极大的行辕。这位王上将,居然有代天巡狩的神气,但若问此去的效果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二回 信甘言轻心失赣省 挟利器混迹入都城
  王之瑞是在前清做过督抚的人,他的排场非常之大。当日实指望做直隶都督,就是变相的总督,可以足足地过一回官瘾。并且他原是直隶人,在满清时代,本省人不能做本省官,无论你有多大的才能,多大的功劳,休想在自己家门口出风头露脸。必须远远离开本省,才能够发号施令,这意思就是怕在本省内情弊太多。本来人生在世,谁没有几个亲戚本家同要好的朋友,假如做官不离本省,他的亲族朋友因为距离很近,当然全要寻了去,或营谋差事,或情托官司,或借着旗号,在外面招摇撞骗。无论什么不好的事,全不免要借此发生,不但与公事有妨,与做官的个人名誉,也要受连带影响,因此远远地调开,便可以免去许多情弊。这样朝廷还不放心,又立了一种亲族回避之例,比如这一省中,某人做了督抚,他的亲戚或本家某人,又放了这一省的司道,该督抚就得赶紧奏明朝廷,请旨调换。结果是把那个官小的调往他省,从他省中寻一个对品的调来这一省,彼此对换一下,便可以免去种种嫌疑。下至府同州县,佐贰佐杂,也都是这个例。其官规之整肃,于此可以窥见一斑了。后来到了民国,硬把这种成例一概取消,不但本省人可以在本省做官,并且他一个做了大官,可以把他兄弟子侄、亲戚朋友一总拉到本省来做官。当年某人做山东省长,把山东几处著名的好县缺,都委了他的亲侄子、亲兄弟。后来某省长去职,他家的那几位县太爷也都拐款逃跑。后任因关系某省长的面子,也不便深追,糊里糊涂的就完了。有人说,这叫利不外溢,诚然诚然。到近年以来,索性更笑话了,某人要做了省主席,便把这一省看成了他的殖民地,也可以叫作征服国。因为这一省的大小官员,甚至当书记的、当茶房的,都得向他们老家中调取人才,完全做成一种官营公司的形势。要果然本省无人才,唯独他们贵省有人才,那么便借才异域,也是无可奈何。哪知道借来的人倒是不少,而才可实在不见其多。试问这种官场,怎能够不污烂,真有辱中华民国四个大字。要长久这样,怎么对得起满清呢?到底在王之瑞那时候还不致如此,不过他心里想着,总以服官本省为荣,偏偏直隶都督不能到手。如今得了一个江西宣慰使,也算慰情聊胜于无,因此便大大地铺张,也算过了做都督的官瘾。沿路之上,官接官送,好不威风。尤其一入江西边境,威风更大了。道尹县令,全是郊迎三十里,自镇守使以至师旅团长,都要挎刀唱名,仿佛前清时代接钦差一样。
  本来自中央派放宣慰使之后,电报已经拍至南昌,电报上说,总统因贵督为国宣劳,十分劳苦,特派王上将之瑞代表宣慰,到时希推诚商榷,以慰廑怀云云。李义真见了这电报,心中疑信参半。后来想到不派别人,独派王之瑞,这或者也许有几分诚意存乎其间。因为之瑞具有一种半民党的资格,当年直隶都督,还是民党保荐的,虽然未成事实,究竟民党对他的感情,总算十分要好。这一趟他既肯来,当然没有什么恶意,且等来到了,听他说些什么便不难得其梗概。况且他是奉特派来的,面子上总要竭诚尽敬地欢迎他,才可以表示郑重。因为欢迎他便是欢迎中央,现在中央对于江西,本存着种种疑忌,必须先把这种疑忌化解了,然后出其不意,才可以一举成功。在李义真当时的打算,确乎同中央针锋相对,因此老早地电令全省地方官吏,对于王上将入境之后,要特别地表示欢迎。这一纸电令,更促成了王上将的威风。本来地方官吏,全是仰承都督的鼻息,谁不争先恐后地欢迎王上将,大家捧皇帝似的,一直将之瑞捧到南昌。李义真亲自出迎,全城的文武百官也都随在后边,净手本接了有一大把。之瑞一概挡驾,只同李义真握手言欢。两人同车至都督公署,义真在署中设宴给他接风,并约巡按使各厅道前来作陪。义真因为他上了年纪,在北伐时也要算民党中一员老将,当然要特别地恭敬他,直尊之为老前辈,不敢以弟兄相称。这位王老先生便也居之不疑,呼义真为老弟,哈哈地笑道:“到底是英雄出在少年,老弟到江西几个月的工夫,居然治理得这样井井有条。怪不得临来时候,总统说江西是模范省,叫我顺便调查调查,军政各方面的成绩规章,以为将来颁行各省大家取法的资料。如今看起来,还真是不虚此行呢。”这老头子随口一套谀词,便将一位李大都督说得满心都是喜意。本来这也难怪,世上人类喜谀好佞的总要占百分之九十九。虚心受善的,未必有百分之一。义真正当青年好胜之时,阅世尚浅,于普通的人情世故尚不十分明了,何况宦途中的险巇,他当然更没有经历过了。王之瑞本是多年的老官僚,他在前清时代,已经做了三十年的官。对于迎合上司,敷衍同寅,早已造成一种专门绝学。并且他的脾气性格,又生来圆滑,尤其他那一张嘴,随便说出话来,都能使听的人从心眼里受用。说白了简直就是久假忘归,连他自己也莫知其所以然了。到底他也有一样令人不可及处,就是天生的疏财仗义。对于公家的事,对于手下用人,有时候他真能自己拿出钱来,成千累万地花出去,丝毫也不吝惜。他幼年时,家中本是很有钱的,在北京做了十年京官,就被他花了一个精光。你要问他这个钱是怎样花的?便是甲午那一年中日开战,真震动了畿辅。朝廷下旨,叫近畿各州县倡办团练。之瑞是本地绅士,又顶着京官头衔,当然要推他为首领了。同时还推了一位老绅士,叫李子九的,两人合办。李子九在外省做过道台,很剩几个钱,但是他天性爱财如命,虽然退归林下,仍然是持筹握算,终日与小民争利。他办团练的宗旨,根本与之瑞不同。之瑞是情甘自己拿出几个钱来,锦上添花,办得越整齐越好,将来由官府奏知朝廷,自己可大大地得一个保举。纵然办不到这一步,耗财买脸,得一种相当的名誉,也不枉了这一番辛苦。李子九可就大大不然了,他是想借团练报销官家几个钱,自己多多少少地剩下几文,也算是进财的好机会。哪知结果官家是一钱不名,所有招募乡勇购枪械,全得由绅士垫款。子九是抱定宗旨,一个钱也不垫,只好由之瑞一人独任其难。两三个月工夫,便赔了十几万。子九原想从中剩钱,只因款是之瑞垫的,怎好再下手,这种希望,便算无形打消。到底他总有点不甘心,便遇事掣肘,给之瑞一个不下台。之瑞因为他是老前辈,也不好决裂,隐忍不是一天了。这一天两个人同在办公处吃饭,子九说:“这个米太好了,这是真正御用的白粮,我买了多少回也不曾买到这样好米。”之瑞微微一笑,也没说什么。他吃过饭,便暗暗吩咐他的长班何升,选了二十石白粮送至李宅。当日晚间,子九回家见院里堆着许多米袋,一问家人,才知道是之瑞送来的。他自己一想,人家饶替公家垫钱,还给我个人送米,我要捣乱,实在说不下去了。从此以后他便不到团练处去,也不过问团中的事了,算是二十石白粮堵住了他老先生的嘴,所有团练的事,满归之瑞一人主持。后来事平之后,仅仅保了一个内阁中书,加四品顶戴。他自己觉着实在是大失所望,有这十几万银子,捐一个道台也用不了,凭空却扔在白地上,岂非冤哉枉也。到底他对于做官仍不死心,他乡试的座师是翁同和,后来借翁的力量,放到河南做州县,又从河南改省江西,复从江西改省广西。他到了广西,正值广西苗匪十分猖獗,当道派后补人带兵去剿,谁也不敢去,唯独他自告奋勇,情愿讨这份差使,当道便委他为八营统领。他此时已经过了道班了,带着这八营兵,居然同苗匪见了几次仗,所向克捷,又由八营增至十六营,他便是十六营统领了。别看他是一个文职出身,对于驾驭兵士却很有手段,因此大家很乐意听他指挥。每逢交上仗,总是勇往直前,谁也不肯退后。几年的工夫,居然将名誉造出来。又经岑春煊一再保荐,由道员而两司,由两司而巡抚,不到十年工夫,居然署理广西巡抚,他的官运,总不算不佳。只可惜一入民国便黑起来,始终也不曾得志。这一次放了江西宣慰使,江西本是他旧游之地,从前不过以府道资格,在此辕门听鼓。如今旧地重游,居然而为变相的钦差大人,当然是志气发舒,不可一世了。又赶上李义真想利用他消灭中央的疑忌,种种欢迎优待,无不使之瑞满意。第一天便预备极丰盛的筵席给他接风,酒席筵前,之瑞将总统倚重的意思,说得天花乱坠。李义真虽然将信将疑,究竟面子上也不能不极力敷衍,说义真本是青年后进,承大总统特别知遇,委以方面之任。自知才力既微,阅历尤浅,只有勉竭驽骀,事事勤慎,以期仰报知己。如今又承总统这样奖励,更当永矢弗谖。之瑞大笑道:“老弟与总统虽然未谋一面,确是契合无形,前程远大,安知将来老弟不是总统的衣钵传人。愚兄只有扶杖往听,以观德化之成耳。”说罢又哈哈大笑。义真谦逊道:“老前辈奖许太过,义真实不敢当。将来继总统衣钵的,当然是老前辈,决然不是义真。”说罢他也哈哈地笑起来。这一天晚上,宾主尽欢而散。
  义真特在南昌城内给之瑞预备了很大的一所行辕,并派了两个简任官,专办行署的差事。所有一切饮食供给,以至职员办公经费,俱由官家发给。之瑞带来的随员夫役,一共有一百五六十个,每日上席十八桌,下席十二桌,还是早晚两遍。办公费每日支给五百元,随员仍不满意,说不敷之数甚多。义真的亲近人等全向义真说,这种耗费真是太无味了,凭空有什么可宣可慰的,却派来这个老头子,直然以太上都督自居。我们江西,饶拿出许多钱来,养活这一群游民,还得听他的教训,这是从哪儿说起呢?李义真听大家这样抱怨,只是笑而不言,却叫秘书厅给中央拍去一个电报,大意是说宣慰王上将于某日来省,承他面致大总统奖励慰问之意,义真敬聆之下,感激涕零。此后唯谨遵钧谕,矢慎矢勤,期无负我大总统培植之厚与期望之殷。至王上将既系代表总统而来,一切欢迎招待,自当与奉承总统无异。谨先布达,只请钧安。义真叩养云云。这一纸电报,真是恭顺服从,达于极点了。紧跟着王之瑞也电报直达中央,大意是说,义真如何感激,如何恭谨,如何报效中央,永无贰志;自己怎样受他的欢迎优待。义真对电报处早有密谕,王之瑞无论拍什么电报,务必先抄一份给我看。他见了这一纸给中央的电,心中十分欢喜,叫电报处即刻拍出。自己却在花园中,预备极讲究的西餐,请王上将来署谈心。并在帖上叙明,只有宾主二人,并无外客。之瑞一见信帖,心中非常喜悦:我自到南昌以来,同义真虽曾见过两次,却说的全是面子话,始终不曾过一句肺腑之谈,今天邀请谈心,这正是可以进言的好机会。立刻带了一个长班,乘坐督署特备的马车,风驰电掣而来。
  督署卫兵见是王上将到了,全都举枪致敬,副官吩咐开正门升炮作乐,马车一直驰入后堂。李义真自迎接出来,两人携手步入后花园,穿过一部卍字回廊,在回廊尽处,有三间小小的密室,密室旁边,有两间茅草房。这是当年江西巡抚品花的所在,秋天是各种菊花,冬天是各种梅花,选上品的放这茅草房中,专等抚台公余之暇,到三间小客厅中,焚上上好的檀香,窗明几净,将花儿排过来,请他自由鉴赏。后来义真做了都督,他性不喜花,便将这赏花的屋子,改为谈机密的所在。也因为这个地方,实在僻静之极,前面有回廊掩护,后面有假山遮挡,无论什么人,想要听私话,决没有隐身之地,所以把之瑞让到这里。其实这个地方,之瑞早就来过,他一进了屋子,便哈哈大笑道:“玄都观里花千树,前席王郎今又来。没想到事隔十余年,又得同朋友在此欢宴。回想前清时代,真令人有沧桑之感了。”义真笑道:“听老前辈这样说,莫非与此屋还有一段因缘吗?”之瑞道:“说起这话很长了,满清光绪末叶,愚兄以道员在江西候补。那时的江西巡抚,恰是柯逢时。这位老先生书气很深,专讲究栽花种竹,赏月吟诗,他给这三间屋子起了一个名儿,叫作甄芳室,言其是甄别群芳的所在。每逢到了八九月间,将全省的各种名菊一律都选了来,又经他亲手挑选,择其尤为佳妙的,用上好瓷盆培植起来,摆在这一间屋中。定一个日期,预备上好的酒席,约请本城司道大员,藩学臬三司当然在被邀之列了,其余候补道员,必须是科甲出身,方能得其邀请。其实他不请倒也很好,这一请来,倒是虐政了。”义真很诧异地问道:“这是什么道理呢?难道赏花吃酒,还有什么不舒适吗?”之瑞笑道:“这一席酒,实在有点不好吃,他先叫在座的品题花之种类,与其特别佳妙之点,大家当然得捧抚帅的场,谁能说一句不好呢?经过品题之后,择各人所最爱的,每人须要作诗一首,以资表扬。或五言,或七言,或排律,或古风,全都可以,只是不许做绝句。他说绝句太简单,不能说尽花的好处,必须排律古风,才足以阐发尽致。他叫听差的在每人座前预备一份纸笔墨盒、一本诗韵,这简直同考场差不多了,怎能够不受罪呢?别看这些人都是科甲出身,常言进士不读书,十年如白丁,硬掐头皮叫作诗,这一群老荒疏如何能做得上来,真应了打鸭子上架的一句话了。有几位做不上来,直从头上往下掉汗珠儿。老弟你想,这有多么苦啊!”义真大笑道:“不知道老前辈曾掉了多少汗珠儿?”之瑞正色说:“不瞒老弟说,我不止没掉汗珠儿,还借此得了意外的喜事呢!”义真道:“什么意外喜事?这个倒要领教。”之瑞道:“你也许看过《红楼梦》,《红楼梦》上不是有许多菊花诗吗?我全记得很清楚的,如今可用着了,东摘一句,西套一句,居然拼成了两首七言律诗,自己看着还真不错。偏巧挨着我坐的是某藩台,他哪里做得上来,我偷偷地传给他一首,他得了这首诗,不亚如救命仙丹,立刻喜形于色,抄录出来。大家呈与抚帅品题,结果是某藩台第一,愚兄第二。还大加赞赏,说这两首诗清而不枯,艳而有骨,大有晚唐风味。第二天抚帅便下了一道委札,特委我为支应局会办。后来一打听,才知是某藩台竭力推荐。抚帅因为我的诗好,也有几分赏识,凭空便得了这项优差,你想这不是意外的喜事吗?”义真大笑道:“这样看起来,我也要学着做诗了,将来遇机会好升官啊!”
  他说到这里,左右请示西餐已经备齐,之瑞笑道:“我们先啜茗清谈,晚一点吃不好吗?”义真连说:“好好,快换一壶真正的西湖龙井,请王老师润一润喉咙,我们好促膝长谈。”左右答应一声,立刻换了上好的龙井茶,又送上埃及香烟来。之瑞一壁吸着烟,慢慢对义真说道:“此番愚兄到江西来,固然是出于总统的特简,到底也是我自告奋勇,情愿走一趟,好把我的心腹话儿,对老弟说一说。因为这种心腹话,既不可以电报传达,又不可以快信知照,唯有觌面谈心,才可以倾吐尽致。因此不远数千里,奔到南昌,难得老弟推诚相与,我们又岂可错过这个机会呢?”他说到这里,用眼向左右望一望,义真已明白他的意思,便对左右侍从道:“你们先到下房,听候呼唤,哪时叫哪时再来。”下人应一声嗻,便退出去了。义真将自己座位向前拉进一步,低声问道:“方才听老前辈所谈,仿佛弦外有音,莫非中央对于义真,要有什么举动,老前辈不忍坐视,因此特来点醒义真,好思患预防吗?”之瑞哈哈大笑道:“老弟真是想入非非,要果然如此,中央又何必派愚兄前来,愚兄又何必打着这种旗号前来。难道我个人不会轻车减从,一个人跑到江西,给你送信吗?”义真也笑了,说:“您说的诚然有理,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心腹可谈呢?”之瑞端起茶杯来,慢慢地饮着,说:“心腹之话甚多,何必一定在中央身上?”义真想了想,拍手道:“我明白了,老前辈一定指的是他。”之瑞忙放下茶杯,正色问道:“你猜我指的是谁?”义真附在他耳旁,只低低说了二马两个字,之瑞笑道:“近之矣,然犹似是而非也。”义真道:“当然要与他有密切关系。”之瑞道:“关系不关系,我们且不要问。到底老弟同他,可有什么芥蒂否?”义真笑道:“要论职权地位,他是都督,我也是都督。他是江南都督,我是江西都督,我们本是风马牛不相及。要论表面上的交际,上月他续弦,我特送了数十件细磁家具,又特派我的堂弟,代表给他贺喜,承他种种优待,面子上总算不错。不过我同他究竟是冰炭不同炉,我本是革命出身,野性难驯;他是多年的老官僚,阴险特甚。”义真说了这两句,忽想起之瑞的身份来,自己倒有点不好意思的,忙改口道:“本来官僚与官僚不同,照老前辈也是官僚,我们却有什么可批评的?”之瑞大笑道:“老弟心眼儿太多了,你别看我是官僚,我生平最恨官僚,因此才丢掉官僚,投身民党。假如我仍抱定官僚思想,又何必同老弟表示亲近呢?况且你对二马所加阴险两个字的批语,实在是确切不移。我从北京来时,总统话里话外,还说他阴险呢。这样看起来,老弟同总统,正所谓英雄之见大略相同了。”义真笑道:“我学生的识见阅历,怎敢比总统呢?不过像国华那种为人,心狠手辣,我同他搭街坊,真有点悬心吊胆。不定哪一时,我这块地盘就被他吞并了。”之瑞摇摇头,说:“老弟太过虑了,他是否有这心,我们固不敢断定。然而事实上他绝做不到,这是我们可以断定的。”义真也摇头,说:“不见得吧,老前辈怎么能断定他做不到呢?”之瑞道:“这话说起来很长了,我临来时候,总统把你同国华的两个电报,全都拿出来给我看,并加以解释。说李某这个电报,倒还在情理之中;冯某这个电报,实在出乎情理之外。”之瑞说到这里,义真不觉变色问道:“他的电报上,究竟说我什么来着,老前辈可以告诉我吗?”之瑞听他这样着急追问,自己却不肯直说出来,只淡淡地答道:“本来我同老弟是一党人,所以才肯这样直言奉告。要换别位,无论如何,他也不敢说这有关系的话啊!”义真心里明白,他这是老奸巨猾,故意要试探自己,是否有背叛中央之心。假如我要一口说出来,同国华的电报相符,这就如同亲笔画供是一样,我焉肯上这个当呢。他想到这里,便故意用胡猜的口吻,说:“我知道了,他许是诬赖克扣军饷,督率无方,不能当一省方面之任,好请总统早早地撤换,好安置他的私人,这个对不对啊?”之瑞心里更明白,连说:“不对不对,要果然这样,又不能算出乎情理之外了。”义真摇摇头,故意做出难猜的神气,说:“什么事出乎情理之外呢?真好难猜!哦,我明白了,他许是说江西这地方瘠苦,我要谋他江南这个肥缺,他恐怕丢了自己地盘,因此先向总统进谗,好使他人无隙可入。你想我这话可是吗?”之瑞说道:“照你这样猜,是越猜越远了。我如今实话对你说罢,他告你的条款,是背叛中央,图谋不轨,请大总统明令讨伐。他情愿率领所部,做入赣的先锋。老弟你请想,这不是出乎情理之外吗?”之瑞说完这话,却用眼望着义真,倒看他有什么表示。只见义真很惶恐的,哎呀了一声,向之瑞道:“我的老前辈,只有天知道!义真如果存这种思想,真是以怨报德,不止对不起大总统的栽培,就连我个人良心,也对不起啊!可恨国华这个老而不死的东西,我也不知是怎么得罪了他,他却凭空嚼这舌根,造无风无影的谣言,打算陷害我。我决不能同他干休,豁除这江西都督不做了,也得同他拼一个你死我活。”义真说到这里,怒发冲冠,两眼冒火,大有同国华不能并立之势。之瑞微微一笑,说:“老弟且息雷霆之怒,听愚兄掬诚奉告。你别看国华这样进谗,其实项公明鉴万里,他决然不信,并且因此很看不起国华的为人。假如此时你真同国华闹起来,无形中正是作实国华的话,连总统也无法袒护你了,你这岂不是自投罗网吗?”义真仍是虎虎地生气,说:“照老前辈这样说,难道我就忍下这一口气吗?纵令我可以忍受,总统也不该这样不分皂白啊?除非是总统能主持公道,或是惩戒他,或是把他调开江南,我便心平气和,今生今世永远爱戴总统,拥护中央,誓无贰志。老前辈可能替我做得到吗?”之瑞听他把心事全盘托出来了,知道此事已经离题很近,便故意地挑逗道:“天下事全是由两方面造成,也不能专就一方面着想。在老弟想着,自然是必须这样办理,才可以心平气和。然而在国华一方面,又何尝不是这样设想呢?总统虽然仁明,又安能使两方全都满意?此事还望老弟再三思之。”义真听了,很不痛快地答道:“既然如此,何不请总统就免我的职,给国华出气呢?”之瑞大笑道:“总统如果有免你的决心,就不必派我到江西来了。老弟肝火太旺,所说的全是意气之谈,我们总要平心静气,研究对付的方针,最好是丝毫不露圭角,而能消化于无形,这是最妙不过了。”义真此时脸上颜色略为和霁,笑问之瑞道:“老前辈此来,总统倒是发表什么意见没有呢?”之瑞道:“总统的意思非常之好,他所忧虑的,就是你同国华的意见不合。依着他的意思,原想把国华再调回直隶,这样岂不可以完全解围?偏偏国华坚执不肯,他说要这样办理,显而易见是我故意捣乱。我也是多年的老将官了,不能落这样不名誉的结果。况总统既欲调我,又何妨调他呢?因此连总统也僵住了,不好再说调的话。后来同我商议,打算把你两位同时调开,这样于两方的面子,俱都无碍,但不知你的意思如何?要如果同意,可以寻一处比江西较好的省份,骨子里还可以调剂调剂你,但不知你的意思如何?”义真一想,这恐怕是一个圈套。我在江西是家乡之地,人杰地灵,手下又有可恃的军队。一旦调往他省,他省的军队如不能听我指挥,老项再用上一点手段,我连立足之地也没有了,看起来我是不能上这圈套。他想到这里,便对之瑞说:“大总统委曲求全,想出这两面不伤的法子来,我实在感激不尽,论理本应当遵谕办理。不过还有一种下情,得求老前辈代为转达。江西原是义真的桑梓之乡,频年水旱兵荒、盗贼蜂起,义真受父老兄弟之托,唯以靖匪安民为急务。假如这时候要离江西,后来者未必能如义真尽心,在义真心里岂不要愧对乡里?请老前辈上复总统,再假义真一年,把江西的萑苻肃清一下,然后无论调任何职,义真亦必唯命是从。”之瑞一听这话,心里就明白了,笑道:“老弟只管放心,你自能专心致志地为民造福,拥护中央,愚兄必替你设法,可以久于其任。”义真连忙拱手致谢,说:“果能这样,不止义真个人感激,连我们江西三千万民,也受惠匪浅。”之瑞点点头,说:“本来愚兄的意思,也很不愿意你离开江西。因为你在这里,可以为吾党保全一大部分实力,这是顶要紧的。我们处在这种时候,并不是一定要拥护中央,因为拥护中央,然后才可以保全自己。只要自己的实力保全住了,将来羽毛丰满,何求而不得?若操之过促,不止于事无济,而且实力一失,再过三年五年,也未必能够恢复。岂不是求功而得过,欲速而反迟吗?老弟要知道,我们扶保的是南京总统,并不是北京总统。然而南京总统,这时候方在韬光养晦之秋,无论如何我们抬他不出。就令勉强能抬出,他本人也决不肯贸然出来。倒莫如乘这时候,先蜷伏于北京势力之下,俟等时机一到,我们拨赵易汉,又何难之有哉?”
  李义真万没料到,他竟说出这样话来,自己倒很为难了:顺着他说吧,又怕他是来做侦探;不说实话吧,又怕辜负了他的好意。他倘然还有机密话,也必不肯说了。若因此误了自己的前程,岂非自寻苦恼?想了想,我莫若先来一个模棱两可,倒看他以下还说些什么?便正颜厉色地对之瑞说道:“老前辈高论使我顿开茅塞。不过据我想,天下事也没有一定,常言士为知己者用,论我的历史关系,固然与南京相近。然使北京对我,果能推心置腹,一样可以给民生造福,我们又何必胶柱鼓瑟呢?”之瑞很明白他说话的意思,便也点点头,说:“你真不愧是英雄之见,此时中央对于我们,但求表面上不反对他,他就于愿已足,决不至吹毛求疵的,同我们过不去。我们原不妨让一步,叫他把选举办成,究竟选举的结果如何,我们也不能预断。我们自有这一部分实力,在将来无论他成功不成功,我们自己有伸缩余地。他果能实心地为国为民呢,我们就拥护他到底,也不算失了身份。他要发现什么野心,打算为所欲为呢,那时我们登高一呼,全国响应,也算是师出有名。当此青黄未分之际,我们要白白地牺牲了,不但与事无济,反倒叫他振振有词,这是最不合算的一件事。我们为什么瞪着眼上当呢?”义真听他把话全揭开了,看神气确是出于至诚,并没有其他作用,自己也就不肯再藏头露尾了,说:“老前辈既然说到这里,义真有几句肺腑之谈,索性明白剖露出来。您要能够担保呢,我便唯命是从;您倘然不能担保,只有各行其是,那也就无法了。”之瑞道:“好好!你就说吧。只是我力量能够做到的,决无不担保之理。”义真从自己身边取出一个大信封来,说:“老前辈请看,这里面有上海的密码电,有我预备出兵的动员令。要论形势,已经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了。不过方才听老前辈高论,我心中又有点迟疑,并非是有所畏怯,实觉这种无谓的牺牲太不合算,不过我虽不动,难保人家不动。据最近探报,国华已经遣派李粹率领劲旅,进驻赣边,倘然他们先下手为强,义真岂不要坐受其制?试问老前辈有什么把握,可以保他决不来侵?如果能保他不侵,义真便决然不为祸始。不过这种事,也是空口无凭的,老前辈又哪里去寻把握呢?”之瑞一壁阅看文件,一壁微微地笑着,略略看了几件,便还与义真,说:“老弟,你先不必问我有把握没有把握,咱们先平心静气,测一测这种情理。假如中央要先发制人,尽可以准了国华的请求,派他率兵入赣,何必派我前来?更何必派一个不知名的小将李粹冒昧进兵,这明明是一种求和备战、双管齐下的手段。在老弟以为我不侵人,难保人不侵我。然而国华又何尝没有这种意思呢?在中央对我说,是叫我转达老弟,请你做一次恳切表示,拥护中央。中央以此为题,便可以堵住了国华的嘴。就是李粹的兵,也可以不撤而自撤。然后中央再设法将国华调开,并且老项还有一种表示,将来国华走了,即以愚兄补江南都督之缺。在我固然不敢做此一想,然看老项的意思,确乎是因为直隶的旧案,自己总觉着有点对不起我,乐得借此机会,使我缓冲。将来果能实现,我们两人正好连成一种犄角之势,进可以战,退可以守。一旦中原有事,我们划江自守,拥戴我们意中的元首。为晋元,为后唐,也不难造成一种偏安之局。较比仰人鼻息,局促效辕下驹,岂不强得多吗?”
  义真原是一位英气勃勃的青年,他脑筋中,哪里有项子城那些阴谋曲折。何况以王之瑞那样的老猾吏,尚且被人家玩之股掌之上,又何有于李义真呢?之瑞一席话,如果实现了,在义真当然是求之不得。能搭着这样的好街坊,将来携手同行,还不可横绝四海吗?他们却忘了项子城是何等人物,他自己亲手自造的私人,有时还信不及,他又焉肯以连圻之重,全交给平民党呢?可是义真听了这话,竟自忘其所以,倏地立起来,拉了之瑞的手,说这话果然当真吗?之瑞笑道:“愚兄这大年纪,又不是没做过官的人,何必替自己胡吹滥嗙呢?你要信不及,可以去问老项,还有国务总理姜凤飞作证。”义真大笑,说:“老前辈果能借此出山,义真把地位牺牲了,也是乐意的。但不知这电报,是怎么立言?”之瑞道:“你果然赞同,一事不烦二主,电报我替你拍发,也无须借重秘书之手。省得被外间知道了,于你的面子不好看。并且我明日便启程回京,面见老项老姜,把你的委屈全诉明了,也好早早将国华调开,省得你终日悬心吊胆。”义真鼓掌赞成,这一局事算是完全决议。随将下人招呼过来,陈列西餐,开香槟酒,两人很痛快地足饮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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