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全集.com》第29/32页


  当日晚间,义真特备了五千元,给之瑞作路费,又派专员护送宣慰使出境,较比来的时候,尤为整肃威风。哪知之瑞才出了江西边境,李粹的军队乘其不意已经直攻进来。义真因为同之瑞有约,做梦也没想到江南军人来得这样神速。本来人家这是做好了的圈套,故意叫之瑞做说客,绊住了义真使他不疑。却在这时候,暗中调遣军队,一概全换上便衣,扮作客商模样,也有混入江西境内的,也有暂驻江西边界的,还有一大部分,藏匿在南昌省城。并在暗中买通了省防军,临时哗变,好将义真驱逐出境,他们便可以占领省城。一切全布置好了,可怜义真还在梦中。一旦之间忽然发动了,义真的兵同李粹的兵在湖口交了一仗,竟自大败而逃,连南昌也震动了。义真此时虽然宣布独立,可惜晚了,他原想自统省防军前去迎敌,不料省防军又哗变一部,里应外合。义真见大势已去,只得带着家眷,坐外国江轮逃至上海,匆匆到日本亡命去了。李粹的军队并没有什么损失,便安然得了江西,反倒捏报李义真宣布独立,反抗中央,国华因地处邻封,迫不得已,只可派师长李粹率兵戡乱,仰赖大总统威灵,义真已逃,地方已定,请中央速派大员,办理善后。国华的电报拍至中央,又暗中密保李粹,堪胜都督之任。项子城便下了一道命令,特任李粹为江西都督。此令。此时最难过的,当无过于王之瑞了,他在上海住着,尚未回京复命,便得着李粹占领江西的消息。他顿足大骂:“中央真不是东西!为什么叫我去卖朋友,他们却诈取人家地盘?叫义真看我姓王的,直然是跟中央串通一气了,我这种冤枉却向何方去诉呢?”急得直要跳黄浦江,多亏左右监视劝导,幸而不曾出险。然而上海此时,也闹得不成样子了,国华派的汉奸,同上海平民党勾结起事。江西动乱之始,李粹故意给上海党部去了一个电报,是假托义真名义,说李粹的兵,已经被我完全打败,我不日水陆并进,便攻至上海,请你们急速起兵响应,以便窥取南京云云。华自强、陈起梅得着这个电报,信以为实,又经旁边的汉奸再三撺掇,便决定某日起事,刻不容缓,先夺取制造局,然后再占领龙华军署。手下有几百革命家,每人一颗炸弹,预备拼命。到底这一班学生军,怎能敌得住北洋劲旅,才一发动,就被上海镇守使部下给打了一个七零八落,死的人很不少,其余四散奔逃,再想退回租界也做不到了。仅仅就是华自强、陈起梅几个首领,因为同租界的华捕头儿是同帮兄弟,又是磕头的一盟,便隐身在捕头白荣华家里不敢露面。究竟这也不是长局,不过暂时避讳几天,仍然还得到外国去。因为他们既明目张胆同中央宣战,而结果又是战败了,上海地方官吏便可借词,说他们是乱党,向租界当局要求引渡。其实引渡两个字,是绝对做不到的,不过在租界当局,也很不愿这一群人在上海住着,危及租界治安,乐得借着引渡两个字威吓他们,请他们早早到外国去,也省得地面上再起争端。因此便示意白荣华,叫他实行劝告,限七日工夫,速速放洋到日本去,可以保护他们的安全。如若逾限不走,对不起,可就实行引渡了。
  华自强为势所迫,不得不走。他同陈起梅商议,我们难道这样一走,就甘心了吗?无论如何,也应当想一个法子,将来对付项子城,决不能叫他得志。倘然他真当选为正式总统,我们平民党,便永久没有抬头之望了。陈起梅道:“我倒有一条计策,只怕没有适当的人,能够担负这种责任。只要能想出一个人来,这事就好办了。”自强道:“你先把计策说给我听,如果可行,我自有相当的人能够担任。”陈起梅道:“老项自经过那一次炸弹之后,深居简出,再想行刺是很难了。不过在两院开选举会以前,他无论如何,总是要去一趟的。那便是千载难得的机会,只要能有一个人,肯破出性命去。您手中不是还存着有两枚炸弹,听说它的炸力非常之大,能炸方圆四十步远近,人在一百步之外,只要有气力,能远远地掷过去,在四十步以内,一律炸为齑粉。我们有这种利器,为什么不用呢?”华自强连连摇头,说:“这个主意虽好,事实上恐怕做不到。头一样天津同北京,这两道关口一定混不过去。第二样纵然混得过去,项子城他不肯出门,依然没有一点用处。第三样纵令项子城出门,他鉴于前次的危险,一定要清跸净街,谁能站在路旁,专等着扔炸弹?不要说警察不叫你站住,就是商家住户,谁也不肯容留你啊!有这三样难处,你的主意,如何能够行得去呢?”陈起梅道:“天下事全在人为。我们那炸弹,原是做成墨盒形的,极容易混过去,稍微机警的人,就做得到,这并不算什么难题。至于项子城肯否出门,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宁可他不出来,我们算是白预备。可别等他出来,我们落一个后悔不及。要说他防范太严,我们无法下手,这话也不尽然,我们只要豁出钱去,预先买好了线索,就不愁没有下手之地。我们最为难的,就是谁能负这责任,现在平民党中的重要角色,除去两院议员之外,差不多北京连相片都预备全了。那些当侦探的,哪个身上没有一套啊!从前不曾破脸,对付着还可以到京津去。现在已经破了脸,再想到京津去,都不容易啦。这样重大责任,难道还能寻党外人替我们担负吗?再说党外人谁肯替我们卖命呢?你请想,这个问题,比您所说的那三样不更难吗?”华自强点头,说:“你虑得很有道理,果然人选是一个大问题,假如要没有适当的人,我们那两枚利器就算是白预备了,将来纵有机会我们也只好干瞪眼,白白地错过去了。我们一息尚存,决不能死心塌地地,一任项子城当选正式总统。这个放炸弹的人,我们也不能认为绝对没有,慢慢地想着看,好在还有几天工夫,我们在这一个星期之内,难道真就不能寻得适当的人吗?”陈起梅发急道:“您认着租界当局,真给我们七天的限期吗?他不过为面子上好听,好表示他格外宽大。我们如果三天不走,他不定又要变什么花样,那时连白荣华也不免要赶着受热呢!我们明天不走,后天一准得走。您不久在租界,不知他们的内幕情形,我在这里多年,似乎这样事,也不知遇着多少次了,难道真等他们往外赶吗?”华自强紧皱眉头,也答不上一句话来。
  两人正在对坐发愁、默默无语之时,忽听白荣华在外面高声说道:“田大弟看你们来了。”说着一打帘子,先后进来两个人,头里走的是白荣华,后面跟着一个青年男子。华陈两人一见,便都立起身来同他握手。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就是前几回所说的社会团副团长田见龙。他自前两月离开北京,在车站上同文熊渭匆匆见了一面,便到天津。在国九经的报馆中住了一个星期,曾荷楼催他急速到上海去,说是华自强有重要事同他商量,非面谈不可。他于是又赶到上海,及至到了上海,当然先同社会团团长洪化虎见面了。化虎迎头便问他,你并未奉到本党的命令,为何一个人就回来,莫非你个人有什么要紧的私事吗?见龙本是心口如一的直爽人,从来不会藏藏掖掖,便对化虎直说,是华自强叫他回来的。化虎连连摇头,很表示不满的神气,说:“你老弟太实心了,为什么要上这些人的当呢?我们社会团同平民党宗旨不同,目的各异,本来如风马牛不相及,要说互相提挈,原无不可,若破出命去,给他帮忙,那可就犯不上了。自强把你调来,一定没有好事,他们一定又想炸谁,想借你的手使用使用。将来事情成了,他们可夺取政权,将他们那一党的人遍布要津,从此达到升官发财的目的。事情不成,空空把你的性命牺牲了,却伤不着他们一根寒毛,老弟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呆事呢?”这一席话,说得见龙心里,也不免有点疑疑惑惑的。化虎便更进一步,说:“你既然来,当然不能不见他,他如果要求你什么事,你就婉言推脱,说个人做不了本党的主意,必须同党里商量好了,然后才可以复命。这样推出去,将来你尽有伸缩余地。老弟你根本要明白,愚兄完全是爱护你,以你这样英俊青年,要白白给人家做了牺牲品,实在太可惜了。”见龙笑道:“大哥的话,确是金玉良言,小弟只有感激,难道还能误会吗?”第二天去见华自强,自强十分地同他表示亲近,话里话外,是劝他脱离社会团,而实行投入平民党。并对他说,你们那位团长,哪里配做领袖,你为什么要听他的指挥呢?见龙也答得好,说:“人的志向,各有不同。平民党虽好,但与我的志向两歧,我又安能舍彼而就此?至于化虎的为人,虽然资望浅一点,然而学问总算不坏,况且与我志同道合,我又何忍弃之?不过我向来是讲大同的,并没有什么党的成见。大哥如有用我地方,只要与我的宗旨不悖,我一样可以帮忙。”自强见他不肯入党,而又说了这一套八面见光的话,便把他认作了滑头,自己的心腹事,倒不肯遽然说出了。因为这些事关系太大,倘然被他泄漏出去,与平民党很有不利,因此两人的形迹,反倒疏淡了。后来华自强同陈起梅预备在上海起事,攻到南京,终日招纳亡命,对于田见龙,当然更提不到话下了。
  天下事全是机缘凑巧,见龙本打算再折回京津,偏偏他又病了,只好在上海养病。医院中住了一个月,及至痊愈出来,恰赶上华陈起事失败,遁藏在白荣华家中。见龙同荣华是同帮兄弟,既知道这个消息,怎能够不闻不问呢?便对荣华说:“我想到大哥家里,看望华陈二兄,可有什么避讳没有呢?”荣华道:“既住在我家里,还有什么避讳的,你要看他们,可以随我同来。”见龙很欢喜地随荣华一同到家中,特特让到后楼,同华自强、陈起梅见面。这两人看见见龙,仿佛看见了连城拱璧,一把手将他拉住,叫一声老弟,你要晚来一步,我们就要放洋,不定再过多少年,才能见面了。见龙听他们这样说,也不觉有点怆然,说:“小弟是在医院养病,今天才出院。听见这个消息,我就一直跑了来,连我们团部还没有去呢。”自强听这话,心中一动。他既未回社会团,当然还没同那个坏小子见面,我正好利用他,办那一局事。只要他答应了,这人向来是一诺千金,纵然洪化虎再想破坏,也办不到了。他想到这里,便故意用话逗见龙,说:“老弟你既同白兄会见,我们的事当然全知道了,你想这件事,可惜不可惜,可恨不可恨!”见龙也叹息着,说:“功败垂成,怎么不可惜呢?难道这个天下,就让项子城做了不成?”陈起梅在一旁插言道:“不叫他做,可有什么法子呢?头一样他的党羽众多,明有官吏,暗有侦探,处处都是他的人,我们简直无可下手。第二样经这一次破脸之后,所有我们本党的人,稍微带一点激烈性,而平素为他们注意的,此后再想到京津都很难了,还能有什么动作吗?只怕从今以后,我们两党的革命志愿,完全要化为泡影了。老弟是聪明过顶的人,请你想一想,我们要不把项子城制伏了,你那社会主义也没有地方施展啊?然而形势已经变成这样,又叫我们有什么法子可想呢?”见龙听到这里,不觉跳起来,说:“照陈兄这样说,只有请项子城做皇上,我们当一辈子老百姓吧。常言说,天定胜人,人定亦可以胜天,我们只有想法子往前干,自馁的不是英雄。”自强见他动了气,知道机会将临,便进一步说:“老弟,你说的诚然有理,但是我们又何尝不做此想呢?天下事局外总不知局中的难处,要说有法子,我们何尝没有呢?不过法子虽有,没有人去实行,也跟没有法子是一样啊!”见龙冷笑道:“华二哥,你好大的眼睛呀!你怎么就敢武断,没有人去实行呢?”自强道:“老弟,你千万不要多心,愚兄绝不敢小看人。愚兄所说的没人实行,是因为本党要人,不容易混入京津。党外虽有能人,谁肯破除生命,为我们党中效力呢?”自强说到这里,见龙更跳起来了,说:“二哥说这话,更没有道理啦!我要问你,这法子到底是为国家,还是为平民党?要仅仅是为平民党,当然责无旁贷,得由你们贵党选人去做。若为的是国家,无论党里党外,凡属国民一分子,全可以去做,又何必限定你们贵党的人呢?由这上看起来,足见二哥所抱的主义,也太狭隘了。”自强同起梅,彼此四目对视,互相关照:见龙已经入壳,我们不可错过这机会,得赶紧下说辞。起梅便接着叹息了一声,说:“见龙老弟,真不愧推倒一世的英雄,我们两人能不愧死?不过这法子太危险了,党外的朋友,我们怎好意思向人家说呢?”见龙听了,益发拍手打掌地哈哈大笑,说:“小弟自出世以来,就不懂得什么叫危险,革命家无一时一刻,不在危险之中,越危险越有兴致,越危险越有趣味。就请你说一说,到底是什么法子吧?只要法子可行,你们请不出人来,我替你们去请人,保管可以马到成功。”
  自强到此时,方才郑重地把运送炸弹、乘机行刺之事,原原本本全对见龙说了。见龙笑道:“我想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原来就是这个小小问题,也值得把你们两位,愁得抬不起头来。前几个月,我同曾荷楼一路行走,他早就对我说过了,我当时已经完全答应他。如今咱们是旧话重提,小弟不才,情愿把这个责任完全担在身上,万死不辞。自强哥,就请你把利器取出来交给我吧。”华程两人做梦也没梦到田见龙这样慷慨,反倒愧悔以前小看见龙,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立刻以一种极恳挚的态度,向见龙表示感谢钦佩之意。见龙很不耐烦地说:“天下之恶一也,我炸项子城,是给全国人民除害,用不着你们来谢。你们赶紧把炸弹交给我,咱们各奔前程,不必在这里瞎絮聒了。”自强回到卧室中,不大工夫,取来一个手提革囊,是直上直下的长方形式,上面有一个白铜的提梁,挨着囊盖开口地方,有绷簧暗锁。自强将它放在桌上,对见龙道:“利器就在此囊之中。”说罢将暗锁开开。见龙观看了多时,摇头问道:“你这是打哈哈吧,空空一个盒子,里面连一根草刺儿也没有,哪里来的杀人利器呢?”自强提起革囊来,交付见龙,说:“你掂掂分量,就知道了。”见龙接过来,很诧异地说:“怎么这样重啊?里面一定卧着有东西。你快当我面,将怎样开、怎样关、怎样取、怎样放种种法子,详细地告诉我,这是顶要紧的,不要视同儿戏啊!”自强对他说:“你看明白了,这囊盖的铜梁上,有一处机关,乃是一粒很小的铜疙疸,直通到囊的下面。开的时候,只用指甲掏住了疙疸的中缝上,向下一用力,便有铃铛的声音。你再看囊的四角上,有四个很小的白铜钉,全都探出一点来,你便轻轻向外抽,可以抽出四根铜棍儿来。那革囊里面一层浮盖,立刻就活动了,然后轻轻将里面的盖儿提起,那个宝贝蛋子,就发现在你眼前了。”自强是一壁说一壁做给见龙看,说完了,革囊的底盖也揭开了,炸弹也露出来了。见龙哈哈大笑,说原来这样容易啊,一伸手便把炸弹拿起来。这也就是见龙,他生平玩弄这种东西,也不知玩弄过多少个了,直然同小孩玩泥人差不多,要放在旁人身上,早吓得不知跑出多远去了。他拿起来看了看,说我生平见的炸弹,不下二三十种,从来还没有见过这墨盒形的呢。陈起梅在一旁说:“老弟你不要轻看,这个玩意儿,炸力大得很呢!四十步以内,一律炸成粉碎。老弟用的时候,可多留神啊!”见龙笑道:“你们二位要有一个是项子城,我这时有多么痛快啊!”招得华陈两人也大笑起来。白荣华特叫自家厨房,预备了一桌上好的席,一面是给田见龙起脚,一面是给华自强、陈起梅送行。四个人痛饮了一番,直到定更以后方才分手。临别时候,见龙落了几滴英雄泪,说:“三位仁兄,小弟此番入京,凶多吉少。再想见面,恐怕不容易了。”荣华道:“你怎么说这样丧气话呢?”起梅也愀然不乐,说:“我同田大弟,实在有点不忍言别。”自强倒嘻嘻哈哈地说:“你们何必做这儿女态呢?早晚果能成功,我们仍在此地相会,但愿平安胜利之神,永远不离田大弟左右。我两人明天一早,就放洋到日本去了。”见龙左手提着皮包,右手同大家握手,互道一声珍重,由荣华送他出门,叫来一部马车,一直向社会团本部去了。他见了洪化虎,只说自己的病已经完全复原,用不着再住院了,费了许多话,方才从医院迁出来。至于见华自强的话,却一个字也不曾提。化虎说:“你出院好极了!这两天京津两个分部,接二连三来了好几封电报。文熊渭来电,说已定期同李芳园结婚,请你去给证婚,这是个人私事,无关重要。最要紧的,是金戈二来电,说北京有两位在旗的同志,情愿拿出十万块钱来,发展社会事业,并想立一处女子中学,请你赶紧去接洽一切。我想这事是再好没有了,办理女学,我当年在北京时就非常热心,将来如果开办,我一定到北京去指点一切。事不宜迟,你能够早一点去才好呢!天津国九经也有电来,是报告地面情况,倒还平静。入党的同志也很多,只可恨一班侦探,总是守住报馆门口来回地晃,因为在租界里,又不敢有什么表示,恨得九经叫巡捕骂他们,他们也不走,你说有多么可笑!”见龙道:“本来侦探真讨厌,大哥没到北方去,少同他们怄许多气。小弟明天休息一天,后天便乘太古船到天津走一趟。”
  他休息这一天不要紧,可就被侦探注意了,原来见龙自回上海之后,过了没有半个月,他那女秘书叶树芬水太太,也随着赶回来了,并且还常到病院去探望见龙。见龙说:“您好容易到北京,同女儿女婿全会着了,为什么不多住些日子,又折回上海呢?”水太太说:“你别看我是一个妇人,我既投身本党,当然以党的利益为前提,儿女私情,算不了什么。况且我在她家住了一个多月,天伦之乐,也要算享着了,何必再恋恋的,不忍离开呢?你走得仓促,我也不知道,假如我要知道,当时就随你一同来了,还能等到今天吗?”见龙点点头,很佩服叶树芬忠实可靠,有许多话瞒着洪化虎的,反倒不瞒叶树芬。叶树芬也随时替他参赞一切,因此两个人的感情,比从前更加密切了。在见龙出院的前两天,他曾对树芬说:“我的病已经完全好了,用不着再住医院,我想明天同他们算清了账,就要迁回团部去了。”树芬说:“你还是多住几天的好,党里又没有什么重要事,何必忙在一时呢?”见龙说:“明天看吧,如果精神好,我就出院;精神不好,再歇几天也无妨。”叶树芬从当天起,对见龙的行踪,更格外注上意了。她以为见龙在医院中住了一个多月,关于革命的机密,当然不能进行。至于那些革命同志,也不见有一个人来访他。他此次出院,一定不肯先回本党,说不定到谁家里去。有什么秘密,这恰是侦探他的好机会,我不要错过了。第二天她一早就出来,在医院的左近寻了一座茶楼,一个人走上去,选了一间临街的雅座,沏了一壶龙井茶,隔着玻璃向下窥着。因为是在上午,茶楼非常清净,而且斜对着医院的门,看得更加清楚。此时医院门前,倒是很热闹,因为有许多看病的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直到十二点钟以后,方才显着清净。树芬有点饿了,叫茶博士叫来一碟三鲜包子,一碗鳝鱼面,自己慢条斯理地吃着,仍用眼光盯住了医院的门。包子才吃了一个,面只喝了两口汤,倏地立起身来,掏出一块钱给茶博士,说:“你先收着,回来再算账。”便匆匆地下楼要走,茶博士在后面喊道:“太太!你的点心还吃不吃啊?”树芬说不吃了。她出了茶楼的门,点手叫过一辆黄包车来,说:“方才从医院出来那一位年轻的先生,他雇车到哪里去了?”车夫说:“他到法国巡捕房去。”树芬说:“好好!你拉我在后面紧追他,只要离十几步远,千万别开过去。咱们按钟点算,每一个钟点给你四毛钱。”车夫说:“五毛!少了不拉。”树芬也不理他,跳上车去。车夫飞起两条腿来,好像刮风一般,就追下去了。追了不大工夫,便看见见龙的车子,在前面跑得飞快。树芬这辆车,只在后面远远地哨着。果然到法国巡捕局,见龙的车子停住不动了,树芬也叫车子打住,却把脸扭过去,由侧面窥看。见龙开了车钱,便一直走进去。树芬掏出五毛钱来,也将车夫开走。她又在左近寻了一个影身地方,瞪大了眼睛,倒看见龙同什么人出来,再到什么地方去。后来见他同白荣华一起出来,坐了局子里的马车,风驰电掣而去。树芬仍随在后边,直跟到离荣华家门还有一二十步远近,见车停了,两人携着手一同进去。
  树芬此时心里完全明白了,因为她知道华自强在上海失败,藏匿在巡捕头白荣华家中,这是各报纸都登过的。树芬此时,知道见龙在暗中仍与平民党接近,他当然不是一种单纯的社会主张,将来一定免不了有意外举动。那时连我的女婿区广,也免不了要受牵连。两害相权取其轻,说不得,只有牺牲见龙,也不能牺牲我的女婿啊!可怜见龙的运命,只在她这一转念间,便完全决定了。叶树芬同见龙始而确是同志,自从到北京后,她的女婿区广一再向她恳求,无论如何得帮助总统,保全我那秘书地位。要不然,不但官做不成,遇巧了还许变成嫌疑犯呢!因为警察总监吴必翔已经把这件事完全栽在我的身上,我想脱干净,都办不到了。叶树芬因女儿女婿哭着喊着地央求,自己有心答应了吧,实在对不住见龙;不答应吧,又怕将来对不起女儿女婿。始而是替见龙解释,说他那社会团并不含有危险性质,不过是注重下层民生,与平民党之谋夺政权者,迥乎不同。后来区广拿来许多侦探报告书给他岳母看,说你老人家一看这个就明白了,那些报告书上,说社会团发源于俄国的虚无党,完全是一种暗杀机关。该团内部人员,有数十之多,完全散布于京津间图谋暗杀,若不及早扑灭,前途不堪设想。该团副团长田见龙,现预备到上海运输爆力极大的炸弹,将来运至北京,在总统选举前便要起事云云。树芬一见这报告书,也不觉吓了一愣,说:“这些话是从哪儿说起呢,我终日在团部中,也没听见一点影子啊!至于见龙要到上海去,确是不假,他因为北京的侦探,对于他太注意了,连一点行动自由都没有,因此想到上海住几天,不过是为避避风头,并没有旁的意思,怎么能说他是运送炸弹呢?”区广道:“我的妈妈!您既知道他去上海不假,别的事也就可想而知了。事到而今,他已经成了中央注意的人犯,您还庇护他做什么?难道您这大年纪,将来还跟着他打官司,把老命送掉吗?那也太犯不上了!”她女儿在旁边也一再地说:“妈妈怎么越老越糊涂呢!您自己要把算盘打清了,我是您亲生的女儿。”又指着区广说:“他是您养老的姑爷,不要说这件事明显易见的,是他图谋不轨,丝毫也不冤枉他。就算是冤枉了他,保全您姑爷的功名,又成全了咱们母女永久的团聚,您也没有什么不合算的啊。”叶树芬究竟是一个女子,又兼她骨肉情重,被女儿女婿包围一说,她的初心便不知不觉地改变了。说:“这样吧,明天我也赶到上海,在旁边监视见龙,倒看他有什么动作,我随时给你们来电报,你可千万严守秘密,不要叫外人知道一个字。”区广说:“这是自然,还用您嘱咐吗?”
  第二天叶树芬赶到上海,同见龙会面,过了不几天,见龙身入医院,及至病愈出来,树芬在暗中监视他的行踪。见他到白荣华家中,自己不便在外边久候,先回社会团本部,注意见龙回来,携什么物件,有什么动作。直到掌灯多时,见龙回来了。树芬同他住对面的屋子,隔着窗户,正看见见龙手中,只提着一个皮包。心说见龙出院时候,手中任什么也没有,怎么忽然变出皮包来?再说见龙常提的皮包是黄颜色的,今天这皮包却是黑色,一定里面有什么危险物。看起来北京侦探的报告,还许不假呢。她一壁想着,跑到见龙屋中,装作很恳切的样子,说:“你高低还出院啦,多住两天有多么好,何必忙在一时呢?”见龙粗粗地敷衍她两句,便到洪化虎屋中去了。他认定树芬是自己人,连屋门也不锁。树芬故意将手帕遗落见龙屋中,随见龙出来,走了没有几步,说:“我的手帕忘在你屋中了。”返身回去到见龙屋里,先用眼瞧那皮包,皮包放在床底下了,树芬弯下腰去伸手一提,这一惊非同小可。因为这皮包死沉死沉的,分量真不在小处,连忙轻轻放下。拿起她的手帕来,匆匆走出,仍回她自己卧室去了。她反复地想,见龙的皮包中,一定有很厉害的危险物,我倒是报告不报告呢?如果报告,见龙的生命就要不保;要不报告呢,吴必翔一定说我女婿区广同他伙同一气,代为隐瞒,将来连我也脱不了干净。没有两全的法子,只好狠一狠心,给我女婿去电报吧。但是天到这时候,怎能再出去拍电报呢?岂不叫洪田两人生疑。如果今天不拍,倘然明天一早,见龙就邀我一同北上,那不更没有闲空了吗?她正在为难,见龙却来对她说:“我们后天一早搭轮北上。”树芬真是喜出望外,第二天神不知鬼不觉地,她就把密电拍到北京去了。可怜见龙还在鼓里蒙着,哪里知道一点影儿。幸而他格外存了一番细心,他想这次到京不比从前,从前未带危险物,不怕他翻,从前侦探不认识自己的面貌,如今这两种便利全都没有了,若不预先想一个万全的法子,只怕人没到北京,就被他们捕去了,还能替华自强办那一局事吗?没有旁的法子,只好化妆幻形,遮掩人的耳目吧。他罩上面具,戴上假须,居然变成五十多岁半老的模样,同叶树芬一齐上船。把姓名也改了,田字出头,改姓为由,叫作由梦云。船到塘沽,便有许多侦探包围检查,可怜一个贩绸缎的客人姓田,年纪就在三十上下,竟被侦探给带走了,硬说他是田见龙。见龙在一旁看着,又是生气,又是好笑,他的姓名模样全变了,当然没人注意。同叶树芬在栈房吃饭休息,然后一同乘车到天津,虽在老站下车,却不敢一直到报馆去寻国九经,仍然住在德义楼饭店。
  等到夜静之时,两人一同去寻九经,九经认得叶树芬,却不认得这戴胡子的老先生。树芬给引见,说这位是咱们的老同志由梦云,代表田见龙北上。九经不敢怠慢,忙将两人让至密室,才要周旋,见龙握住了他的手,这只手顺着下额向上一撂,把假胡子假面具一齐撂下,哈哈大笑道:“九经兄,还认得小弟吗?”九经不觉愕然一怔,说:“原来就是你啊!你来得太凑巧了,金二哥才有电报到来,说你在三日内一准到津,到津之后,叫我把你拦住,千万不可进京。你既到了,只好先在天津住几天吧。”见龙道:“莫非北京分部有什么变动吗?”九经说:“变动倒是没有。不过谨慎一点,总没有过失吧。”见龙道:“无论如何,明天早车,我是要到北京去的。我既有这易形的法子,无论走到哪里,不现本来面目,他们又有什么主意能对付我呢?”九经摇头,说:“你是艺高人胆大。金二哥何等精细,他是久住北京的人,不但情形熟悉,而且耳目也格外的灵。他既说不叫你去,总是不去为是。”见龙一面将假面具戴好,一面对九经说:“你不要害怕,就是龙潭虎穴,我自信也没有什么危险。事不宜迟,明天早晨我一定进京,倒得看一看北京是什么情形。倘然有一个风吹草动,我便连夜赶回天津。常言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照你们这样胆小,真要寸步难行了。”九经听他的语气,直然是一肚皮豪情胜概,便是金戈二在眼前,也未必能拦得住他,何况自己呢?只得先给他们预备酒饭。见龙吃了一个酒足饭饱,自己特特到六国饭店去寻曾荷楼。荷楼因为有病,已经入了日本医院。见龙又跑到医院,想要会见荷楼,却被院中给挡了驾,说曾先生的病,必须早眠早起。他此时已经安歇了。如果要看他,可于明日午后两点钟,是病人会见亲友的时刻,来了一定能见,今晚是做不到的。见龙碰了一个钉子,赌气也不再见他了。假如他能见着荷楼,荷楼深明北京情形,一定原原本本对他说,拦着不叫他去。或者他也许听荷楼的话,暂时停止在天津,可以逃开了杀身之祸,岂不很好。只因为见不着他,第二天便匆匆入京,结果只落得有去没有归路,阴错阳差,也要算是一件很可惜的事吧。见龙仍回报馆,九经正同叶树芬闲谈。原来见龙出去访人,九经借这机会同叶树芬攀谈,说:“咱们这位副团长,太过于任性了。方才我对他说的话,确是为他个人安全。他不但不采纳,话里话外,反倒讥诮我胆小。叶先生您想,我们做朋友的有多么难啊!”树芬笑道:“国先生是一片热诚,见龙太年轻,他自恃血气之勇,当然有些听不进去。不过我看他长大的,深知道他的为人,很有临机应变之才。你只管放他进京,决然可以无虑。”九经点点头,说:“既然这样,我又何必拦他呢?”两人正在议论之间,见龙已走进来了,连说:“不巧不巧,曾先生没有见着,我们难道就坐着吗?寻个地方消遣消遣去吧。”九经道:“听落子馆怎样?”见龙摇头,说:“我生平就不喜听女人歌唱。”九经道:“看电影去。”见龙大笑,说:“电影净是些外国片子,我在外国多年,实地都看腻了,犯得上再去看电影吗?”九经低头又想了想,说:“对门的戏园子,新近约来一座山西班,专演老秦腔戏,成本连台,颇有可观。今天夜戏,贴的是《荆轲刺秦》,从燕太子丹回国访贤起,直演到秦廷行刺、荆轲被杀为止。一切节目,都热闹得很,你可乐意看吗?”见龙欢喜得直跳起来,说:“有这样好戏,你为何不告诉我。就凭这一件慷慨激昂、有声有色的故事,我们就不可不看。好在你发稿子时候还早得很呢,咱们这就去吧。”
  九经同树芬只得陪他一同前往。见龙从自己身边取出一把锁来,将屋门锁好,然后同国叶两人一直到天仙茶园,包了一座厢。这时《刺秦》才开场,扮燕太子丹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小生,很能做出一种忧患余生、矢志复仇的光景。扮高渐离的虽是一个扫边老生,念作俱都不苟。尤其是扮荆轲的那个花脸,悲歌慷慨,恰合侠客的风度,并无丝毫粗野之气。见龙看了十分满意,说:“必须如此,才合荆轲的身份,拍桌子瞪眼,蛮来一气,哪还能算是高人侠客吗?”樊於期虽只一两场,于自刎报仇的神气,也很能表现出来。最动人感情的,是易水饯别一场,写太子丹之忧惧,荆轲之愤慨,临别之悲壮,无不有声有色、酣畅淋漓。见龙生平不曾掉过眼泪,他看到这一场,竟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低声对九经说:“我田见龙也愿化身荆轲,效秦廷一刺,死而无悔。”九经一壁点头,一壁却向他扬目示意,不叫他再说什么,因为戏园子侦探太多,恐怕听去不便。叶树芬却低着头,一声也不响。直到秦廷献地图,秦舞阳战栗失色,荆轲投匕首不中,夏无且以药囊击荆轲,秦始皇拔剑斩断荆轲之腿,一幕一幕地演来,形势是愈逼愈紧。此时合园之人全聚精会神地向台上看,真是鸦雀无声,直到荆轲身死,大家才喘过一口气来。九经向见龙脸上看,见他颜色雪白,两只眼几乎要努出来,九经心说不好,这个人怕要得神经病,连忙挽住他的手,拉他下了包厢,树芬在后面跟着。九经把他们拉到松竹楼,又吃了一顿夜饭,然后回报馆去。见龙自看了这一出戏,他那上北京的心益发坚决。叶树芬又故意用话激他,说:“九经不乐意你到北京去,是我对他说,咱们毫没有畏怯。别看你年轻,无论遇着什么事,全能随机应变,决不至为人所窘。他听了我的话,仿佛还有点信不及,你说可笑不可笑呢?”见龙本是少年好胜,被树芬这样一激,他去北京的心更坚决了,说:“九经本是一个书呆子,他怎能同我们久惯革命的开比例呢?”
  第二天早车九经送他两人上火车,等到了前门车站,树芬对见龙说:“咱们下车时分作两路,谁也不必管谁,可以避一避外间的耳目。”见龙心想,这必是她胆小,恐怕受了我的牵连,我乐得远着她一点,倒可以免去许多麻烦。当时便欣然承诺。树芬才一下车,就听远远有人招呼水太太,她举目一看,倒不觉吓了一怔,原来是她女婿区广,还同着十来个穿便衣的人,看神气都是侦探之类。树芬也不理他们,只把头摇了一摇,随着步行,一同走出站台。区广一看神气,心想见龙必是不曾同来,便暗暗向侦探打招呼,也一同出站去了。这原是叶树芬一种深心,她决不肯在车站上指点侦探将见龙逮捕了,以为这样一做,便是明明白白叫见龙知道她是汉奸。不但把自己的名誉根本毁坏了,而且见龙部下同一班朋友,都是有勇力的健儿,他们如果知道见龙的性命是我给送掉了,大家群起而攻,要想法子对付我,我岂不是自寻苦恼吗?因此她向区广摇头示意,一个人走出站去,雇了一部马车,先到女儿家里去了。
  却说见龙只带着一只软箱,一个手提包,软箱由脚行拿着,皮包他却不肯放手。在税关上倒不曾费话,只将皮包开开,略略一看,便放他过去了。哪知出了税关,第二道卡子便是警察厅侦缉队一班如狼似虎的侦探,大声喝道:“站住!”见龙只得停住不走,他一看众人的神气,便知道是注意他手中的皮包。他不等众人伸手去接,自己先把手中皮包,放在他们检验的桌子上。这种临时机警错非见龙,谁也做不到。他知道这皮包落在侦探手中,当时就难逃公道,因为一个皮包,绝不会有七八斤之重,他们既掂出分量来,再打开看,里面是空的,如何还能放得过去。如今他却自动地将皮包放在桌上,并且取出锁匙来,当着众人面前将皮包开开,见里面乱哄哄的,一条羊肚手巾,一个胰子盒,一个漱口碗。另外还有一本旧式的老账,有几十枚铜元,还有几个银角子。侦探对于这些满不注意,只将那一本账拿出来仔细翻看。不看还好,这一看连他们也招笑了,上面一笔一笔地写得很清楚,在某处买熟鸭子花钱二十枚,某处买大烧饼花钱十枚,在某站上买大碗茶花钱二枚,又买甜瓜花钱四枚,零零碎碎,满算到一处也不值两块钱。侦探一看,便认定他是一个才出门的穷老憨,空费了半天劲,有什么用处。内中有一个好打哈哈的,向见龙问道:“你到北京来过没有啊?”见龙以很怯的口音答道:“俺活了五十多岁,也没出过俺那村儿。俺教了半辈子书,哪有一点起色。是俺街坊从北京回来,对俺说项宫保已经升了总统啦,总统比总督都统还大一倍呢,再要一升,就是皇帝老儿啦。今年登基,要开恩科取士。俺一想,这可到了出头之日啦,把俺的八亩地,典了二百块钱,俺特特到北京来应考。你别看不起俺这个样儿,将来俺要点了状元,也一样地做大官发大财。你老没念过《三字经》吗?若梁灏,八十二,还封大廷魁多士呢。”这一套话,招得十几个侦探全都哈哈大笑,说:“好好!你就擎着点状元吧,我们大家还给你道喜去呢!别误了你的前程,你快走吧!”见龙提起皮包来,走了十几步,叫过一辆胶皮车来,自己坐上去,将软箱也放在上面,只说了一句南横街,也不讲价钱,便一直拉了去。来到社会团分部的门口,说一声停住,拉车的将车把放下,见龙未曾进门,先朝左右望了一望。只见门前边有三四个穿便衣的,两只眼不住地向他身上瞧看。见龙何等机警,心中早明白一半,他故意向拉车的说道:“我从没到过北京,这还是第一次呢!这里面有一位金二爷,他写信叫我来,说给我荐了一个好官,咱不知金二爷在这里不在这里?”拉车的看他像一个老憨,便笑着说:“你进去看,我哪里知道啊?”见龙借着他的口音,便一直走进去。迎头遇见一人,彼此一交谈,那个人便一把将见龙拉住,啊嗳了一声。要知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三回 误上礼舆证婚遭逮捕 穷搜炸弹巧计出樊笼
  见龙来到社会团分部门前,他一看这种神气,才知道形势非常紧急,金戈二去的电报快信,果然不假。自己贸然来京,实在有点太大意了,但是事已至此,还能说上不算来吗?只可随机应变,设法减轻他们的疑虑,这才对拉车的说了一套鬼话。然后自己提着皮包,拉车的替他提着软箱,一直走进大门。看门的夫役不认得他,当然要拦住问话。见龙说:“我叫由梦云,是你们金二爷用电报约我来的,快领我去见二爷。”夫役还有点迟迟疑疑的,恰巧金戈二从里面出来,见龙忙跑过去,拉了他的手,招呼一声金二弟。戈二一听口音,便知道是田见龙,因为变得了面貌,却变不了口音。他这一惊真非同小可,立刻拉了见龙的手向后边走。又吩咐听差的,快把由先生的行李搬到后边,把车钱开付了。他一直将见龙拉进自己卧室,又怕有人进来,将房门倒锁上,然后才正式同见龙谈话,说你的胆量可真不小啊!
  按说金戈二本是一个极有胆量的人,为何这一次却这样谨慎小心,一见了见龙的面,就吓得手足无措,这同他平日的性情,岂不太悬殊了吗?做小说的一支笔难说两处事,北京社会团分部,自从最近一个月以来,简直成了警察厅侦缉处的权利目标。他们是全部出发,上至侦探长,下至探兵,都看社会团分部是一块肥肉,将来大家升官发财,全要取偿于此。要说起这件事来,阴错阳差,也有一个缘故在里面。这缘故并非出在旁人身上,完全是由社会团正团长洪化虎身上发生出来的。原来洪化虎在北京多年,他父亲原是一个京官。他从小时便在北京读书。他有一个同学契友,此人姓房名强,字自立。要论学问手笔,全比化虎高得多。他在光绪末叶,最末的乡会两试,连捷中了进士,以主事分在民政部当差。那时候化虎便到外洋留学去了,两个人有四五年不曾见面。后来化虎回国,在清廷考试留学时,他也取了一个甲等,钦赐进士出身,也以主事发交民政部当差。同房自立从前是同学,如今又是同官同部,按说感情当然更好了,哪知两个人竟自成了参商,彼此互相嫉恨,大有不共戴天之势。你说这事怪不怪呢?原来两人反目的原因,就为的是新旧不同炉。房自立看不起化虎,说他是带洋味的鬼子进士,不能算正途出身,不配同自己在一个部里当差。这个风声传到化虎耳中,他说出来的话更刻薄了。他说像房自立这种人,别看他会过进士,只能算陈猫古老鼠,过时代落伍的人。不要说做官,连当茶房摆台,去伺候外国人,还够不上呢!他要自己知道分量,就应当回家去种地,还不失为一个安分守己的老农。如今却然人面,敢在堂堂的民政部中,充司官老爷。新世界上,哪有他这样的老爷,我看他也只能充一架造粪机器吧。化虎这一套话,后来又传到自立耳中,自立便跳起来,大骂说:“好臭的奴才!他们那一群洋进士,当初国家造就他们,就是为给洋人摆台的。我不会摆台,不会伺候洋人,当然比不上他们,不过叫他翻开中国的历史看看,自海通以来,我们中国也出过不少外交人才,如曾纪泽,如郭松焘,如李鸿章,哪一个不是铮铮佼佼的,敢瞪起眼睛来同外人办交涉。如今国家花了许多钱,所造出来的外交人才,全是摆台好手。虽然会说几句洋话,除去耶斯耶斯的,人家说什么,他们答应什么之外,试问有几个能替国家争回权利,替人民争回体面。照化虎这种人才,沾了一点洋气,就敢大言不惭地藐视人,什么叫时代,什么叫落伍,那些当买办,当西崽,甚至头顶红缨帽,身挂白披肩,嘴里咧哗咧哗,给洋人赶马车的,才合乎时代,才不落伍吗?”房自立这一套词儿,再传人化虎耳中,当然意见是越搞越深。后来因为部里一件公事,由房自立主稿,不合上峰的意思,又改派化虎拟稿,居然得上峰赞许,说他立言得体。从此以后化虎便不时在上官面前,给房自立说了许多坏话。自立的资格,本比化虎深着五六年,可以有补缺的希望了,因为宪眷不隆,反倒把他搁起来,洪化虎倒先补了礼制司实缺主事。这一来,可把房自立真气坏了,但又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对付他。直到辛亥革命,南京政府成立,化虎野心很大,他在部里请了三个月的假,便私自到南京去,想要运动一个部长,结果却不曾运动到手。他赌气脱离了平民党,想别寻一条路径,无意中却遇着了田见龙。他便使出种种手段来,没费一点力,安然取得社会团领袖地位,他便借此大肆吹嘘,俨然同平民党立于对峙地位。在他个人的声名,固然是越闹越大,然而他的祸根,可也就愈种愈深了。他自离了民政部,已经一年多,总是上呈续假,说他父亲染病在床,自己侍奉汤药,一刻也不能离开,求堂官允准他的假。这一年多虽然换了几个堂官,对于洪化虎的请假,却无人批驳,说真了,这就是沾了中国讲孝悌礼让的光。大家总是这样想,一个当儿子的,守着父亲的病,当然不忍分离。我们做上官的也是有父母的人,推己及人,何必过为已甚,便稀里糊涂地批一个准字就完了。其实化虎对于他父亲久已不通闻问,老头子自经革命之乱,便跑到杭州,在西湖旁边买了一所房子,杜门谢客,过他那隐逸生活。他也不管儿子,儿子也不管他,倒真有一种西洋父子的风味。不过化虎对于家庭,虽实行新文化中无父一条,但是他对于上官,谋所以保持自己功名,却依然将这位老父高高抬出来,好作一道护身的灵符。其实他这种种情形,全瞒不了房自立。不过自立在官场多年,也是很有深沉的人,他心里虽恨化虎,但是面子上却不肯露出来。化虎屡次请假,他在上官面前,从不曾加过一个字的可否,在他想,人家做上司的都不肯挑剔,我又何必多说话呢?假如我要在这时候多嘴,不但无损化虎毫毛,遇巧了,还许招上官的轻视,说我不重孝行,不讲义气,岂不弄巧成拙吗?我只洗净了眼,在旁看着,等什么时候机会到了,我只需下死力地踹他一脚,不但坏了他的官,还叫他永远变成死人,此后再想来北京,都不容易了。
  他的主意打定,果然过了不多日子,居然机会到来。什么机会呢?便是民政部改为内务部,大总统特任朱起秦为内务总长。这位朱老先生,乃是北洋有名的干员,做过北京外城巡警总厅厅丞,在吏治人才中,是项大总统第一个赏识的人。特任他为内务总长,又当面嘱咐说:“我国内政窳败,本大总统时切疚心,原意本想把这责任委之赵秉衡,叫他彻底地整顿一番,不料秉衡中道夭折,本大总统费了多日的体察研究,只想到你还可继秉衡之后,实行整顿出一点成绩来。因此费了许多周折,才通过两院。你此后务必要振刷精神,实事求是,庶不负本大总统一番期望之心。”朱起秦很惶恐地答道:“起秦本是庸碌之才,怎敢同赵先总理比长挈短。所自信的,只有事事认真,不敢敷衍,以勤补拙,以俭养廉,期无负大总统属望之殷。至于成绩如何,连起秦也是不敢自信的。”自到部以后,确是事事躬亲,丝毫也不敢疏懈。这时候恰有两件事,一齐搅上他的心来,什么事呢?就是洪化虎续假的呈文又递到了。他接着这呈文,当时并未批示可否,却猛然想起,上海报上在两三月前曾登过一条新闻,组织什么团,什么党,那党中的首领,恰恰就是洪化虎。是另一个人呢?还就是这请假的部员呢?他心中很犯犹豫,以为这个问题关系非常之大,万不能轻轻放过,我必须就这部中,寻一位资格最老的司员,同他谈一谈,好探明洪化虎的根柢,然后再定对付之方。他把民政部的同官录取过来,仔细检查,一眼便看中了房强。头一样是科甲出身,第二样有十年以上的资格,第三样同洪化虎在一个司里当差。起秦便决定向他嘴里讨供,这一来洪化虎的运命,也就因之决定了。起秦为人特别谨慎,他对于这些话,不肯在部里说,特特拿自己的片子,叫茶房到礼制司中,对房老爷说,总长特约到宅里,有要事面谈,就在今晚五六点钟,务必请枉驾走一趟。房自立嘴里答应着,心里却着实诧异,总长要谈公事,尽可在部里谈,何必约我到家去呢?再说我同朱总长,从前并无往来,便谈不到私人交际。到底是一种什么意思呢?后来一想,总是有利方面占的成分为多,除非表示亲近,决不肯约我到宅里去,我只有应时前往好了。他想到这里,心中当然格外高兴。四点钟下了班,又到旁处略坐了一刻,便乘马车一直到朱总长的宅里来。
  他平日有包月的人力车,并不乘坐马车,今天因为赴总长之约,一者给人家壮壮门面,二者坐马车来,门房中回得快一点,也免得多时等候。哪知朱总长对门房中,早有交派了,房自立才一到门,阍者便将他一直引到内书房,并且沏茶递烟卷,非常的殷勤。少时朱总长出来,一见面便拉了自立的手,称呼他老年兄,说:“今天小弟查看本部同官录,才知道同老兄是乡试同年,我们既有同年之谊,又有同寅之雅,这交情非比寻常,因此冒昧请年兄到寒舍一叙。我们要脱略形迹,着实地恳谈一番,才不负今日盛会。”起秦尽量地一灌米汤,灌得自立有点晕头晕脑的,连说:“司官不敢当,以后还望总长勤加训诲,俾有遵循,不胜荣幸之至。”起秦同他攀谈,问他在部里当了多少年差。自立回说已经九年了。起秦道:“老年兄资格很深,按说早应补缺才是,为何浮沉到现在还是散员呢?”自立道:“总由司官学识浅短,能力薄弱,当然不敢同新进的人才比较。”起秦大笑,说:“这也不见得,等兄弟慢慢替你想法子,在最近期内,总可补一个实缺。”自立忙鞠躬致谢,说一切全仰赖总长栽培。起秦又留他吃晚饭,他再三辞谢。起秦说:“我们是兄弟,何必如此拘泥?这也算不了请客,不过多谈一会儿罢了。”两人喝着酒,起秦问他说:“年兄那一司中,有一位同事叫洪化虎,想来一定很熟的了。”自立忙回道:“洪化虎倒是认得,却没有什么深交。不知总长问他,可有什么委派吗?”起秦道:“他连番续假,已有六七次之多,部里纵有委派,他也不在京啊。”自立点点头,却默然不作一语。起秦已经看出这种神气来,便进一步问道:“化虎为人究竟如何,想来总瞒不了年兄。今天把酒闲谈,我们何妨随便说一说呢?”自立故意做出一种很郑重的态度,向起秦道:“司官请示总长,对于化虎,如有什么公事关系,为大局起见,司官当就所知的详细禀陈。如没有公事关系,仅止私下闲谈,司官很不愿谈化虎的事,只能说莫赞一词了。”起秦何等精明,听他这话外余音,心中早已明白八九,索性便揭开了说:“昨天我又接到化虎续假呈文,看见他的名字,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在前一两月,上海各报纸全登一条新闻,说社会团总部成立,总部的部长,便是洪化虎。我因呈文,便连带想到社会团,也不知部中的洪化虎,是否即为社会团的洪化虎,我心中很犯犹豫。方才见了年兄,忽然想起来此事,与本部多少总算有一点关系。年兄如果不知道呢,小弟也不便强询;要是知道一点底里,总求你详细见告才好。”起秦说到这里,自立仿佛不自禁地慨叹了一声说:“咳!历任总长,没有这样留心的,在司官也很不愿谈这些话,并且也没有机会可谈。今天总长居然能问到这里,足见是关心司员的人品行止与本部的名誉。假如司官要再意存袒庇,秘而不宣,不但对不起总长,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了。”起秦听他说得这样郑重,倒不觉愕然一惊,忙放下酒杯问道:“听年兄这样说,化虎个人一定有什么不轨的举动,小弟倒要洗耳领教,免得将来部中都受了牵连,我这当长官的面子上也不好看啊!”自立道:“本来这事说起来关系很大,当年化虎本是一位洋进士,他自到部之后,便在暗中鼓吹革命。也曾三番五次,拉司官入什么铁血团同盟会,彼时尚在满清时代,司官曾再三劝他,这是关系自家性命的事,万万使不得。后来入了民国,他又说现在的革命党,已经同项子城妥协,这是最可恨的。他要另组织一个无政府党,并且仿照俄国虚无党的内幕,专门招致暗杀人才,将来分布京津,实行其暗杀主义。并且屈着指头,历数当代要人,某某在暗杀之列。彼时司官听了,只有掩耳疾走,认为他说的是疯话。不料过了不多日子,他便请假到上海去了。以前倒还不甚注意,后来上海报上,登出那一条新闻来,司官这才明白,果然是有志者事竟成。但是历任总长,对于他的请假,总是慨然批准。司官自己想人微言轻,何必多嘴多舌,徒然招上官的轻视,遇巧了还许说司官排除异己,坑陷同寅,我又何必担这恶名儿呢?”自立这一席话,说得起秦毛骨悚然。他用筷子敲着桌边,连连摇头,说:“没想到这里面竟含着如此大问题,若非我一时细心,又遇着年兄掬诚见示,恐怕早晚酿出事来,我们部中连影儿还不知道。这个风声,传到大总统耳中,一定要大加申斥,说你们部员,组织暗杀党,你做总长的连影儿都不知道,究竟所司何事?那时小弟岂不是有口难分诉吗?这样看起来,真是天假之缘,才有你我弟兄的巧遇。我们倒得想一个法子,赶紧消祸未然,难道还能任着他们的性儿在北京胡闹吗?年兄有何高见?咱们不妨开诚商酌一番。”自立道:“眼前京津两地,全有社会团分部。总长可以密令两处警厅,叫他们对于分部特别注意,如果有形迹可疑之人,正是他们正副部长、主要人物,倘然携带什么大宗行李,难免内中藏有危险之物。到了紧急时候,说不得只好施以检查拘捕。这样去做,纵一时不能根本肃清,到底也可以防患未然,总不致酿成什么意外的祸变,不知总长意下如何?”起秦道:“年兄所说的法子固然是很周密了,你却不知北京警厅对于社会团早已就特别注意。吴总监三番五次受总统的训斥,叫他对于各党部特别注意,千万不可姑息养奸。怎奈党部中全没有破绽可寻,他们所标榜的党纲,全是国利民福,光明正大,应在约法保护之内。大总统虽叫防备他们,却又限制不许轻举妄动,你想这种事有多么难办呢?”自立道:“难办固然是实情,但最大原因,还因为不摸底。果然摸底,自然可以放手去做。既有真赃实据,难道还怕他们狡展不成?”起秦道:“照你这样说,最好就叫警厅派干警协同侦探,给他一个猛鸡夺嗉,实行检查,还怕他们飞上天去吗?”自立微微摇首,说:“检查是第二步。第一步还是得底,假如不得底,而遽然检查,打草惊蛇,寻不出一点赃物来,反倒叫他们振振有词。而且以后,更不易措手了。据司官想,最好是多派几名精干的侦探,先投入社会团中,实行卧底。一方面再从旁处,寻一个同该党首领接近的人,愿意做官的许以官,愿意要钱的许以钱,叫他们随时告密,自然可以得着内幕真相。那时候再下手,还怕晚吗?再者司官尚有一得之见,是以后须改变方针,专注意他们的首领,而不必注意他们的普通党员。就以社会团说吧,他那两个团长,一个是洪化虎,一个是田见龙。这一龙一虎,合在一处是再危险不过了。化虎立于发纵指示地位,见龙却是一个专门放手枪掷炸弹的实行家。这两个人犹如狼狈,自要剪除其一,那一个自然也就无能为役了。”他这几句话,却实实在在地打动起秦,不住点头说:“你的策划很是。明天我便告知吴总监,叫他注意洪田两人的行踪。只要这两人中,有一个敢来北京的,社会团的黑幕就不愁不能破露了。不过化虎请假的呈交,应当怎样批示才好,这个倒要请教年兄。”自立道:“依司官的意思,最好由总长仍然批准,却加上几句话,说他续假过多,务必提前来京销假,到部任差,勿得自误云云。这样批示,可以安他的心,他早晚也许真来销假,那时总长把他扣住,求一个水落石出。既脱了本部的干系,又可叫总统看总长一秉大公,不袒护本部职员,这岂不是最稳当的一个主意吗?”起秦拱手称善,两人吃过饭,又谈了几句闲话,自立告辞回家。起秦至再将他送出大门,又再三叮咛,有工夫自管请过来闲谈,我们同年好友,千万不要拘僚属的俗套。自立再三谦逊,请起秦回宅。起秦一定请他上车方肯回去,自立如何肯,高低叫车夫将马车赶出一二十步,起秦方才拱手回宅。自立坐在车上,心中越想越快乐,这一来洪化虎可掉在陷阱中了。
  不提他个人得意,单说朱起秦第二天便将吴必翔请至宅中,将自立口中所述社会团的底里,全对必翔说了,叫他注意洪田两人的行踪。必翔也觉着这事关系重大,将来倘或出了意外,自己是头一个得负责任的人。他回至警厅中,便恳恳切切给区广写了一封信,说社会团的声气近来越闹越大,当日由吾兄慨允,有令亲肯为帮忙,何以迟之又久,渺无音息,不知令亲现在何方,有何报告,请吾兄早期示知,以便有所准备云云。区广接了这信,心中十分害怕,恐怕社会团真有动作,自己如何担当得起?幸亏他岳母昨天来了一封密电,报告田见龙身带利器,克日进京。自己本不愿多事向警察厅报告,恐怕给自己添许多麻烦,如今吴必翔下了这一道催命符,他如何还能沉得住气,立刻携了这一纸密电,便到警察厅去告密。这一来,可把刀把子递给吴必翔了。必翔是一个老官僚,又阴又辣,他听见区广来拜,仿佛平地拾着核桃大的珍珠,这一份欢喜真难以笔墨形容。立刻请到自己养静的密室,拉着手儿,表示十二分的亲密,说:“小弟的前程,完全系于老兄掌中,老兄肯帮兄弟的忙,真不啻生死人而肉白骨。因为这个案子近来越闹越大了,总统是三番两次,责备小弟办事不力。朱总长也说,此事关系重大,你在最近期中,如不能破获此案,不但你那总监的前程保持不住,连我这内务总长也要担不是了。老兄你听,这个话的口风有多么紧!兄弟受两层压制,真是一筹莫展。幸亏朱总长将我提醒,说此事你要倚仗侦探破获,那是绝对做不到的,因为他们不得底,净指着撞天钟,如何能撞得响呢?最好得有一位切己的朋友,同该党接近,能将该党的底里随时报告与你,这个案子,自然就不难破获了。我听了总长的话,便想到老兄身上,当日承老兄格外帮忙,转求令亲监视报告,如今事隔两月,尚无切实消息,兄弟终日如坐针毡,但不知老兄宅中近日可接到令亲什么信息吗?”区广忙将密电取出,双手奉与必翔。必翔如接着纶音圣旨一般,恭恭敬敬地捧读。因为已经翻好,一过眼便了然一切。他看完了,也不将电报交还,却揣在自己怀中,向区广拱手致谢,说:“令亲这一封电报,真可抵赵氏连城。既有这一条线索,我们事不宜迟,从今天起便要进行一切。兄弟手下有两个侦探头目,一个叫侯喜,一个叫马瑞,我将他两人叫来,完全听老兄的指挥调遣,这件事自然就容易办了。”区广才要推辞,他已传下话去将两人叫来。必翔很郑重地对两人说:“这位区大人已得到社会团的底细,早晚他令亲随该团副团长田见龙乘车来京,你两人可带领得力警探,只随在区大人后边,他叫你们注意谁,你们便注意谁,他叫你们拘捕谁,你们便拘捕谁。事事要听区大人的命令,不许违误。你们要仔细了,将来案子破获,是你们的功劳。倘然徇私卖放,区大人向我报告了,我一定重重地办你们,你们小心一点好啦!”他这一套交派,明着是警戒侦探,暗着却是说给区广听,把千斤的担子,完全放在他一个人肩上。区广虽是一个青年学生,初入仕途,手腕软弱得很,但是他心里并不糊涂,知道这个干系太重,将来案破获了,自己不过是白效劳,丝毫好处也得不着;但是倘有一个意外失闪,这个罪过却完全归到自己身上,老吴的手段太辣了。他推说公府中的差事,一日不能间断,自己请不下假来,如何能帮这个忙呢?必翔明白他这话中的意思,说:“这一层你老哥只管放心,兄弟今天面见总统,先替你请一个星期的假。如果一星期内不能破获,所有续假的责任,也完全由兄弟担负。”这一来,区广又转忧为喜,因为这样办,仿佛在公府中立了一个案,将来如果破获,不用必翔保荐,总统自然就知道是我的力量,还愁不能得一个很重的褒奖吗?他当时便欣然承诺。侯马两人随他一同下来,马瑞先向他请示进行办法。区广说得也好:“我对于访案捕人的事完全是外行,实对你二位说,案中要犯,是随舍亲一同进京,就在这三五天内,一准来到。我只认得舍亲,却不认得要犯,这件事应当怎样办,还得你二位想法子。”侯喜点点头,说:“区大人,自能带我们同到车站,临时就求您将令亲指认我们明白,自然有法子逮捕要犯。”马瑞说:“这事必须格外机密,不动声色。咱们到车站上,区大人自带家人仆妇,作为欢迎令亲老太太。卑弁同侯喜两人分作两班,一班随在区大人身旁,一班却远远地哨着。临时区大人只招呼令亲一同上车,我等在旁边看着,便能断定哪个人是随令亲来的,是否为此案要犯,我们自有对待方法,也就不用区大人费心了。”马瑞自愿这样一吹牛,临时便闹了一个阴错阳差。他们是一方面派了几个很时髦而又有口才的侦探,投到社会团分部报名入党,而且非常热心,每天必要到党中研究党纲,联络同志,好探明田见龙何时准到。一方面照着马瑞的计划,天天从早晨直到夜半,在东车站上,专候区广的令亲到来。
  这一天叶树芬倒是真来了,区广上去一招呼,她微微摇首示意,便随着一同出了车站。这一来可把马瑞给窘住了,许多人如潮水一般从车上向下走,却看不出哪一个是随那位女客有什么关系,而且那个女客又摇首示意,更断不定田见龙到底来了没来。要论田见龙本来的面目,他们倒是全认得,不过这一次见龙来京,他们料定必是化妆而来,决不肯现本来面目。到底他化一种什么式样,侯马两人也没有把握,他们专等着区广的亲戚在暗中指示他们,自然可以心领神会,手到擒来。哪知叶树芬这个妇人,却非寻常可比,她焉肯当着大众把田见龙指出来,一任侦探逮捕,她既不愿担这种不义的名儿,而且也怕将来自己有什么危险。因此特特地放松一步,叫侦探赚一个空欢喜,却无处去拿人。当她略一摇首之际,马瑞便以为是不曾同来,然而自己又不便上去打听,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区广将叶树芬陪走,自己只好会同侯喜与一班侦探实行检查。见龙假充老书呆子,居然将他们蒙混过去。紧接着一个青年姓田的学生,也是广东人,预备到北京考大学的,却被侯马两人注上了意。盘问之后,又彻底检查,虽然没查出手枪炸弹来,却搜出一柄很锋利的短剑。这一来,他们又有了把柄啦,硬说这个姓田的学生便是田见龙,连人带东西,一齐拉到他们的侦缉处。就在这阴错阳差的工夫,田见龙早已到了社会团分部。这也是侯马两人一时疏忽,假如他们要有一个坐上快车,飞奔到社会团分部,在那里守候着,见龙当时就得被他们捕去。只因忘了这一着儿,便给见龙留了趋避的工夫,在他们又不免多费了一番周折。原来见龙自见了金戈二之后,两人秘密谈了几句,戈二便将他的手提包藏好了一个地方,自己陪着见龙从分部的后门出来,抓了两辆极快的胶皮车,如飞也似的,奔东交民巷六国饭店而来。到了饭店门前,恰恰遇着文熊渭从饭店出来,戈二一见着,他便大声招呼:“文四哥,不要走!请仍随我们到饭店来,有要事同你商量。”熊渭一抬头,啊呀了一声,说:“你可来啦。”原来见龙的化形能瞒别人,却不能瞒文熊渭,因为在上海时候,见龙曾三番两次化形到街上闲游,熊渭是看惯了的。如今又同戈二走到一处,他心中更为了然了。立刻拉了见龙的手,一直拉进饭店。戈二吩咐茶房开了一间头等房子,是九十七号,三个人一同进来。熊渭先笑着说:“你来得巧极了,我同李芳园早晚在湖广会馆结亲,就短一个证婚人,你这一来,我们可不发愁了。”见龙笑道:“你总算有志者事竟成,居然达到目的。不过我们分部里,却少了一位女健将,我实在不乐意给你们证婚。”熊渭大笑道:“岂有此理,她虽然嫁了我,实际上还是你的秘书。如今的女子,专讲服务社会,经济独立,难道嫁了人,就不许做事吗?”他两人说得很高兴,金戈二在一旁听着,只是紧皱双眉,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熊渭道:“金二弟同他到六国饭店来,莫非想在这里常住吗?”戈二点点头。熊渭道:“要这样太不经济了,这里住一天一夜,就得一二十块。分部里有的是房子,为什么不住呢?”戈二道:“这几天你没到分部去,不晓得眼前的形势,紧得很呢!一个分部中,已经侦探四布,所注意的就是他一个人。幸亏今天我才一见他,便一直拉入六国饭店,要不然,被他们看见了,再想逃走,可难得很呢!”熊渭还有点不信,说何至如此。见龙也说:“既来之则安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是一个好动不好静的人,要长久在六国饭店闷着,不许出大门一步,哪如何做得到呢?”戈二听他两人这样说,心里很不痛快地说:“我对于朋友,向来不肯藏私,今天倾心吐胆对你二位说,社会团的风声确实不好,当道已经决定了,龙虎两人无论是谁,只一跨进北京的城门,便施以逮捕。目前就如天罗网,已经布置得非常周密,我做朋友的不能不竭力之所能替你谋安全,最好是在六国饭店暂忍几天,只要足不出户,他们就是知道,也无可奈何。俟等有机会,随外国人一同出京,总不至有什么生命危险。要是不听我的话,稍一大意,倘然落在他们的网中,那时再想出来,直比登天还难。你们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大意了!这一座北京城中,所有官私两面,差不多全是我的朋友,假如寻常一点的事,他们关系我的面子,无论如何不忍下手。纵然必须要办,事前也必然给我送一个信儿,好叫我有防备,不至吃亏。唯独这一次,种种情形,全都不对。最近入党的十几个人,我睁眼一看,就认得他们全是侦探,然而面子上,又不能揭开。他们的头儿马瑞同我是多年的老街坊,而且平日感情也不坏,前天在元兴堂饭庄,我看见他,他把我叫到一间密室中,很恳切地对我说:二哥,您同社会团分部有什么密切关系吗?我当然说是没有,不过因为该党政纲,注重下层民生,与我平素宗旨相合,因此很愿帮他们的忙。至于关系,确是一点也没有。马瑞点点头,说既然这样,我劝二哥,从今以后远着该党一点,省得将来担了嫌疑,咱们是自己弟兄,无话不说,二哥可千万不要多心。我当时再再地称谢,转过脸来,便给天津去了一封电报阻止田见龙,不要到北京来。哪知结果他高低还是来了,所以我连一刻也没敢停,便把他送至六国饭店。最好暂时先不要出头,俟等风声平静一点,赶紧离京。天津上海有租界可住,总比北京平安得多。”田文两人听戈二这样说,不便再商量证婚的事,熊渭首先要走,说:“明天参议院开会,还有应议的事,得我先回去整理整理。”熊渭走了以后,戈二又再再嘱咐见龙:“无论如何,千万别出六国饭店的门。我也不能常到这里来,免得那些侦探注意。”
  见龙倒是一一答应了,哪知戈二同他分手之后,两个人从此再也不能见面。原来叶树芬自回到区宅以后,马瑞便随着赶了去,向她请示田见龙究竟来了没有?叶树芬对他说:“见龙倒是来了,只是在车站上万万逮捕不得,因为他身上带有特制的炸弹,你们一伸手,他当时掏出炸弹来向地上一扔,最少也要炸死百八十人,这如何是闹着玩的。所以我摇首示意,是叫你们智取,不可力擒。现在最要紧的你们先探一探他究竟落在什么地方,是在社会团分部,还是迁到其他寓所。先把这一层探确实了,然后再进行逮捕,方才不至落空。要不然,岂不是徒劳无补吗?”马瑞点头称是,离了区宅,他便照着树芬的话进行一切。并且先回警察厅,将经过情形向吴必翔详细报告。必翔听见特制炸弹四个字,早已吓得头昏脑晕,向马瑞再三吩咐:“你们必须在三日以内,将田见龙获住,可不要容他得手,将炸弹施展出来。那时候总统怪罪,咱们一厅的人全担不起啊!”马瑞连声答应,说:“总监自请万安,卑弁已经派人先探好他的行踪,然后再用调虎离山计,将他诓来警察厅中,总不怕他飞上天去。”马瑞这话确不是吹牛,他实在有这种本事。当日晚间他就知道见龙落在六国饭店了,这是最叫他为难的一件事。因为六国饭店,不同旁的栈房旅馆,可以自由进去拿人。它是坐落在使馆界内,而且门前有傻大黑粗的印度巡捕,两句话不投机,脸上吃锅贴,底下吃火腿,无论是谁也不愿去寻这种晦气。马瑞先派了八名侦探在六国饭店左近昼夜逡巡,防备见龙逃跑。他又运动好了饭店的茶房,在暗中监视见龙,随时报告消息。一切都布置好了,他在茶房口中,便得到一种秘密消息。马瑞自得了这个消息,真是喜出望外,因为他已算计好了。只有这个题目,田见龙已经入了他的掌握之中,要想逃出是万万不能了。但是他这种计划,必须借重叶树芬的力量才可以做到。因此他刻不容缓,立刻去见树芬,磋商进行的步骤。其实树芬的本心并不愿害见龙,不过她眼前已经成了一种骑虎的形势,内有爱女娇婿再三催促,外有侯喜马瑞终日絮聒,她想要不办,其势已有所不能了。但是她心里总觉着,如果将见龙送入了死地,自己对良心实在有点太下不去。她当着马瑞区广的面,索性揭开了说:“你们如果能担保田见龙没有生命危险,我就可以帮忙。假如捕了去,今天下狱,明天便拉到刑场,我叶树芬宁可自己替他去打这场官司,也决不能帮着你们将他逮捕。我这是发于良心的话,你们必须有一个切实答复,然后才有商量余地,要不然只好作为罢论。”马瑞笑道:“老太太,您就是不虑到这一层,我也要详细地对您说,此次项大总统对我们吴总监当面交派,说田见龙实在是一个人才,青年英俊,谋勇兼优,将来驾驭得宜,真可为国家栋梁之选,只可惜受了平民党的引诱,鼓吹革命,破坏选举,若不暂时把他拘禁起来,倒许发生危险。最好等他进京时,用诳骗手段,将他骗到警厅中,给他预备两间优待室,一切饮食供给俱要从丰,俟等总统选出之后,再把他放出来,完全恢复自由。他如果悔过自新,可以酌量派他一种优差,也省得他再去胡闹。老太太您想,总统若有意要他的命,又何必交派这一套话呢?您如果帮着我们,将田先生暂时拘禁起来,这正是成全他。以后他做了官,还得感激您的好处呢,您就不必犹豫了。”马瑞这一套话,说得有多么好听,他这完全是愚弄妇人。叶树芬无论怎样精明,究竟妇女容易蒙混,何况遇着这八面玲珑的老侦探,随机应变,便将树芬说活了心。她的女婿区广又在旁边怂恿着。她便问马瑞:“这件事究竟应当如何处理?”马瑞低言悄语,说有一刻钟工夫。树芬点头说:“这条计策果然稳当,不用费一点力,也不必冒多大险,不知不觉地可以将他骗入警厅,真是再妙不过了。你就预备好了,听我的信吧。”
  马瑞去了,树芬连一刻也不停,立时叫了一部马车,拉到南横街社会团分部。她下了车,一直走进去,看门的夫役都认得她,说叶先生回来了。树芬问他们李秘书可在家吗,夫役说:“李先生才回来,提着一大包袱衣裳,到她自己屋里去了,您快看看去吧。”树芬一直来到李芳园门前,用手指轻轻弹一弹,低声叫道:“芳园芳园。”李芳园揭开窗帘,向屋外观看,便高声喊道:“大姑,您进来吧!”树芬推门进来,只见芳园身穿一件妃色软缎绣花旗袍,正对着穿衣镜在那里照呢,不觉大笑:“我的李小姐,你今天怎么打扮得这样漂亮啊!”芳园脸上有点怪不好意思的,说:“大姑别拿我开心啦,我是新做了几件衣裳,恐怕穿着不可体,因此试一试,偏巧就赶上您来啦。”树芬道:“我在上海时候,就知道你要大喜啦!这是终身大事,难得你自己寻着如意郎君,我们做亲戚的听见了,当然也格外欢喜。我心里是很惦着你,因为你离家在外,父母兄弟都不在眼前,无论如何我总是你的长亲,咱俩又是同事一场,我不帮你的忙,更有何人来帮忙。因此至再至三地,催田见龙北上,明着是为党里的事,其实是怕误了你的喜期。”叶树芬这样一灌米汤,李芳园的心里当然十分高兴。她将旗袍脱下来,仍然折叠好了,放在包袱里,张罗给树芬沏茶,又把自己抽的大炮台香烟取出来让树芬吸。树芬说:“我们自己人,哪里用得着这样客气呢?”芳园说:“您坐下,我还有事同您商量呢。”两人都坐在床沿上,脸对着脸,芳园说:“此次我同熊渭结婚,原定的请两位证婚人,男的是田见龙,女的便是大姑您,我们认为再适当没有了。不料昨天熊渭对我说,见龙虽然来了,却住在六国饭店中,不能出大门一步,证婚的事,恐怕不能指望他了。我问熊渭究竟有什么缘故,他又吞吞吐吐的,不肯对我实话实说。大姑您请想,假如临时男的方面,要缺一个证婚人,这岂不是美中不足吗?因此我心里很不痛快。比如再换一个,也未为不可,不过总没有见龙适宜。”树芬大笑道:“岂有此理,见龙既然来到了,有什么不能证婚的。要叫我说,他住六国饭店都是多余,政府又不曾出告示缉捕他,他这样见神见鬼的,倒是因为什么呢?”芳园把嘴一撇,说:“这仅是金戈二起讧捣乱,他硬说老项有密令,叫逮捕田见龙。警察厅同执法处全都派有侦探专办此案,并且形势还十分紧急。仿佛见龙这个人,有什么特大价值,当道一刻也不能容留他,您想可笑不可笑呢?”树芬道:“这也难怪,你们看不出来,戈二是别有居心。他在北京城,总算人杰地灵,同官面上全有拉拢,故意做出这种形势来,将来好在本党居功。见龙的性命,都是他给保全住的,以后在本党中,自然要占一份很大的势力。这正是他假借机会,好求遂个人野心,你们为什么要上他的当呢?要叫我看,临时只管请见龙出席,决不会有一点错儿。”芳园道:“大姑的话诚然有理,但是见龙受了戈二的蛊惑,他未必肯冒这种险。就是熊渭,也未必肯十分勉强他,恐怕将来担了嫌疑。”树芬道:“这倒没有什么,你们结婚的日期,究竟在哪一天,我因为没见着帖,所以如今还不知道。”芳园道:“您的帖早预备出来了,因为不知道准住址,所以迟至现在还不曾出去。今天,明天,后天就到了,临时务必请您早一点去。湖广会馆离这里很近,正午十二点钟,还预备有几十桌席。特约谭鑫培、杨小楼、梅兰芳、郭宝臣等串戏娱宾,临时热闹得很呢!大姑务必设法将见龙约去,这个场面才显着圆满。要不然,可就是一个大大的缺点了。”树芬点头,说:“你自管放心,这件事全交给我啦。明天晚上,你听我的信吧。”芳园再三致谢。树芬临走又再再嘱咐,不必叫熊渭再到六国饭店,更不可叫戈二知道一点消息,防备他设法破坏。芳园都一一答应了,然后分手。树芬回到女婿家里,马瑞早在这里候着她,她将喜期的时刻,同自己的密计完全告知马瑞。马瑞心领神会,自去预备一切。
  第二天晚饭后,树芬一个人到六国饭店,叫茶房直引她到九十七号田先生屋中。茶房小魏耿三一直把树芬引到见龙屋中,说有一位叶太太特来看望您。见龙已经两三天在店里闷着,没有一个朋友来看他,他自己觉着寂寞得很,正在难于排遣之际,忽听见叶太太来访,知道是叶树芬到了,心里这份高兴,真难以笔墨形容。立刻迎出来,说:“叶太太,你怎么这时候才来看我,真要把我闷坏了。”树芬随他进来,说:“我这两天净为李芳园的婚事忙个不停,好容易帮着她把一切都布置就绪了,忙里偷闲,得这一点工夫,特特地来看你。”见龙道:“提起他们的婚事来,我还有一桩心愿,人家约我去证婚,我也去不了,这实在有点太对不起人了。”树芬故意问道:“怎么去不了呢?”见龙咳了一声,说:“一言难尽,好好的竟变成死人了,这也不知从哪儿说起,硬把我拘留在六国饭店,一步也不许动,你看这有多么怪啊!”树芬笑道:“谁能拘留你?要叫我说,还是你自己拘留自己吧。”见龙也笑了,说:“本来这话一点不假,总怨我太胆小了。”树芬道:“胆小不胆小我们也先不说,明天到湖广会馆证婚,你倒是去不去呢?”见龙道:“我当然是要去的,不过戈二看见了,一定又要抱怨我。我简直成了进退两难啦。”树芬道:“我因为这件事,也为难了两三天啦。芳园听说你不去,她心里很不痛快,在默地里直说闲话。她说我在社会团中,很出了不少力,如今只用他撑撑场面,他们便推三阻四地不肯帮忙,幸亏是你来了,总算有一个片面的女证婚人,要不然,连这一个都没处去寻了。”见龙的脾气,哪里禁得这样激他,立刻跳起来说:“明天我一定去证婚,就是有刀山剑树,也拦不住我的两只脚。”树芬道:“还是仔细一点好,你也不可过于任性。”见龙冷笑道:“别人说这话犹可,您是看我长大,深知道我脾气的,怎么也说这样话呢?”树芬道:“去也没有什么,不过据我想,总是候着他们派车来接你,万不可自己溜出店门,随便前往。最好是在一早人不注意的时候,叫他们派马车到饭店门前,并且马车要有一点标志,表明它是迎接大宾的礼舆。然后你坐上去,自然没有一点舛错。等证过婚之后,你也不必在外面应酬,寻一间密室,闲坐半天,俟等人客散了,天到黄昏时候,你再坐马车仍回六国饭店。这样办理,既不误给他们证婚,又可避免外间注意,是再稳妥不过的法子,你以为如何呢?”见龙鼓掌称善,说:“就是这样,咱们明天在会馆见吧。”树芬把他这一面安置好了,自己又折回社会团分部,秘密地告知李芳园,说:“见龙已经约好了,明天十点以后,你派马车到六国饭店去接。马车外边插两朵大红石榴花为记,切记切记,咱们明天一准在湖广会馆见面好了。”她将这一面也安置好了,然后回至女婿家里,将经过情形完全告知马瑞。马瑞心中有根,这件事自然更容易办了。【wWw.Zei8。Com电子书】
  却说第二天早晨,天光才亮,也就在六点钟左右,六国饭店门前,停着一辆马车。驾车的是一匹大青马,车的颜色是深绿色新油漆的,车门上插着两朵红石榴花。赶车的穿着一件深缸靠大衫,头戴英式的毡帽,年纪就在三十上下。另外还有一个跟车的夫役,穿着青市布大褂子,也戴着一顶英式毡帽,年纪有三十开外。他们把车赶到饭店门前,慢慢停住。跟车的跳下来,手里拿着一张名片,点名寻茶房小魏回话。小魏出来,问他是哪里来的。跟车夫说:“我们是参议院文宅派来的,这里有我们议员老爷的片子,请九十七号田老爷到湖广会馆去。劳你的驾,替给回一声吧。”小魏将片子接过来,说:“田老爷起床没起床,这时候还没有一定,我替你看看,如果没起,你只好慢慢地候着吧。”小魏扭头进去,一直上楼,轻轻推见龙屋门,已经开了。他侧着身子进去,见屋中的主人已经起床,正对着镜子用保险刀给自己刮脸呢。一见小魏进来,便笑着问道:“有人来接我吗?”小魏将片子递上,说:“现有参议院的文老爷特派马车接老爷,即刻到湖广会馆去。我对他说,田老爷此时不定起床没有,老爷如果不去,我就告诉他,没有起床好了。”见龙接过片子来看,果然是文熊渭平素用的名柬,便连说:“我去我去,你赶快把净面水漱口水备好了吧。”小魏应一声是,不大工夫俱都备齐。见龙匆匆地净面漱口,换了一身很考究的西服,登上又黑又亮的皮鞋,戴上一顶美国式的纯毛毡帽,又对镜子照了一照,忽然想起未戴假面具。幸而茶房小魏知底,要不然,冒冒失失的,另换了一个人,还要把人家吓坏了呢。有意再戴假面具,心想这也没什么要紧,既然为人证婚,又何必以假面目向人呢。他想到这里,便高视阔步地走出去,一直跳上马车。赶车的一摇鞭子,便开下去了。见龙在北京住的日子不多,对于城里城外的路径,本来不大熟悉,不过社会团分部一带,他还认得。尤其是湖广会馆,上次社会团开成立大会,他也曾来过多次,当然更认得清楚了。不料这辆马车所走的道路,他都不大认识,并且他心里想,如果到骡马市虎坊桥,当然得出前门,这是无论如何也飞不过去的,怎么走了许久,还不曾看见前门呢?这一来,他心里未免有些忐忑不定。走着走着,忽然见前面排列两行警察,全都直条条地立着,拄枪于地,并且枪上都安着光亮亮的刺刀。这一来,他心中已经醒悟了一半,马车从警察的当中穿过去,前面很大的黑漆门,却不是湖广会馆,门旁悬着一个牌子,大标五个大字,是京师警察厅。这一来,见龙心里确是十分明白了,他很纳闷,我昨天同叶树芬定的约会,警察厅为何却先知道了?这事真有点奇怪。莫非树芬是汉奸卖底吗?不能够啊!我们两人,是二十多年的关系,并且我在襁褓时,曾受过她的乳哺,她难道还能卖我不成?也许是从旁的方面走漏了消息,警察厅便借这机会做成了骗局?他正在思索着,车已经赶到里面去了,转弯抹角,走了足有半里路,来至一所院落门前,方才将车停住。随着一拥而上,四个手执盒子炮的警察将车围住,一个穿制服的,像是高等警官,站在车前,向见龙拱一拱手,笑道:“田先生,太对不起,请你下车吧。”车夫将车门开开,见龙很从容地从车上跳下来。那个警官向他说道:“在下姓常号是明轩,为本厅总务科长,今天是奉总监的命令,特来招待田先生。不过有一样对不起,据公府的交派,说田先生身携利器,我们只好先搜一搜,搜过之后,再请你到优待室去。田先生只管放心,我们决不能难为了你。”见龙哈哈一阵狂笑,说:“常科长就请搜吧!公事公办,我田见龙决不畏怯。”常明轩指挥四个警察,在见龙身上详细搜了一番,只搜出一个皮夹,一个日记本,一管铅笔。皮夹里有中交钞票二百五十元,此外任什么也没有。警察搜过之后,常科长说:“请田先生随我到优待室来!”那个赶马车的车夫同跟车的一齐举手向常科长行礼,说:“卑弁两人已将重犯带至厅中,当面交与科长。我们的责任算是尽了,先在科长台前销差,俟等总监来到,我们再正式销差。”常明轩点头微笑,说:“你二位很辛苦,等回头见了总监我必替你们说话,各记大功一次。”两人深深请安谢了,然后赶着马车出去。你道这两人是谁?原来那个赶马车的是马瑞,跟车的是侯喜。两个侦探头儿生怕此事交与旁人不妥,他们亲自出马,一个扮作车夫,一个扮作跟役。至于文熊渭的片子,他们当侦探的,对于两院的议员老爷,每人的片子都有一两份,专预备不时之需,这原没有什么奇异。最可怜是田见龙,糊里糊涂,就落入人的陷阱中。金戈二苦心孤诣,想保住他的生命,结果依然是徒劳无功。一个年轻英俊,生生把性命送在两个人的手中:一个是洪化虎,一个是叶树芬。洪化虎因为得罪同寅,造成一个虚无党的名儿,他本人远在泸滨,便将罪过完全移到田见龙一人身上。假如见龙身旁要没有一个叶树芬,他既有假面具可以遮人眼目,又有金戈二在一旁护持,虽然有许多侦探,也未见得一半时就陷身罗网。偏偏这一男一女在他眼中,全认为知己可靠的朋友,结果却被他们断送了,自己还在睡里梦中,并不十分觉悟。看起来交朋友一道,也真是不容易啊!
  闲言少叙,却说常明轩指挥警察,将田见龙引入优待室中。这优待室,是三间西房两明一暗,明间陈列着有书有报,桌椅也都是新式的;暗间只有一架铁床,一份铺盖,什么净面盆、漱口碗,也都齐备。常科长将见龙陪进屋中,彼此坐下谈话,说:“田先生,你既来到我们厅中,一切却不必客气。兄弟虽在官场,对于民党的朋友,却很表同情,历来民党中人,因为公私案件,惠临本厅的,兄弟必竭诚尽敬地欢迎招待。田先生从早晨起来直到现在,大概连点心还不曾吃过,你们传我的话,叫厨房预备四样点心,两甜两咸,赶紧送到这屋里来,请田先生随意吃一点。至于茶水烟卷,都要预备上好的,一时也不许缺。你们谁要慢待了,叫我知道,我是一定不答应的。”警察高声答应,见龙倒是再三谦逊,说:“见龙是被罪之人,承科长优待,不把我下在狱中,已经是感激莫名,怎敢再享受肥甘?要这样,不是来打官司,简直是来享福了!”说罢又哈哈大笑。常科长说:“不必过谦,咱们既会在一处,便是朋友,以后还许多亲近呢。区区口腹酬应,算得什么?”两人正在谈着,警察已将点心送上来,是一碟山腰桃,一碟夹砂饼,一碟烫面饺,一碟酥盒子,另外一碗橙子羹,一碗高汤卧果儿,样样做得干净可口。见龙倒也想开了,足吃一气,吃完了,向明轩拱一拱手,说:“多谢多谢。”明轩说:“总监因为你老兄这案子,很是为难。平素很仰慕你老兄的为人,因为你抱的是民生主义,与总监的宗旨恰合,所以平素对于你们社会团分部,总是加意保护。却不知是什么人,在项大总统面前,说了许多望风捕影的话,硬说你们社会团的性质,同俄国虚无党是一般无二,专门以暗杀为目的。又有人报告,说田先生此次从上海来,携有不可思议的危险物。总统得了这个消息,立刻将朱总长叫至府中当面申斥,说你那内务部,统率警察厅,所司何事?田某身携利器,要扰乱北京治安,你们连一点影响全不知道,将来倘然发生意外,试问你同吴必翔,能否肩此重任?我限你们十天工夫,如不能将此案破获,一律撤惩。田先生你想,这样严厉交派,朱吴两公如何担当得起,因此迫不得已,才将你骗至厅中。总监的意思很想保全你,但是你得要吐露实情,好叫他到总统面前有一个交代,然后再设法替你开脱。项总统向来恢宏大度,尤其对于青年有为之士,无不加意保全。你只管放心,决然不至有什么意外。不过据我想,你也是为人所愚,上海是平民党的秘密窟穴,他们那几个首领,专门能利用青年好胜之人,替他们放手枪扔炸弹,牺牲别人的性命,造成本党的利益。你田先生一定也是上了这个当,你莫如实话实说,何人打发你来的,杀人利器现在存放何处,你完全告诉我,我必同总监商议,将造谋的罪过放在别人身上,与你无干。你不过是受人愚弄,只要悔过输诚,不但担不着一点罪名,遇巧了,总统还许要派你优差,以策后效。你想我这话,全是推心置腹之谈,常言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可不要错过这个好机会啊!”常明轩真是官僚中的好手,他娓娓而谈,发了这一大篇议论,所为是叫田见龙将此中秘密,全对他说了,他在吴必翔面前,可以大大地擎功。要放在胆小气弱意志不坚定的人,被他这软硬话一愚弄,早就把明轩看成好人,不打自招了。怎奈见龙是久经大敌、意志坚定的人,他哪里肯听这一套。当时哈哈一阵狂笑,说:“常科长,你的这番厚谊我田见龙实在感激不尽,不过我自问,尚不是甘心受人利用的人,假如我真要学俄国的虚无党,真要实行暗杀主义,我便明白了当地向你说知,人各有志,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这种行为,是属于破坏一面的,破坏两字,为我党所不许。我们社会团,是专讲提倡实业,救济民生,在下层上做工夫。政府好坏,于我们毫无关系,我们又何必与当道为难呢?要说我身挟利器,方才贵警察已经遍体搜遍,并未搜出一件可疑之物,我如果有手枪炸弹,难道不在自己身边带着,还送给旁人吗?项大总统深居简出,当然容易受人蒙蔽。朱吴二公,全是熟悉民情物理、很有阅历的人,怎么也信这一套呢?请科长对总监说,如果能替我分辩,免得冤及无辜,那是最好不过了。倘然不能分辩,只好总统派什么罪,我田见龙便领什么罪,其余也就无可说了。”常明轩被见龙婉言顶回,自己简直无话可答,心说这个小伙子,口风真硬,要想从他嘴里讨供,实在有点不易。只好先从旁处,起出他的真赃,到那时看他还有什么话分辩。想到这里,便站起来拱一拱手,说:“田先生既不肯说,咱们改日再谈。”匆匆地出门去了。
  此时吴必翔已然来厅,知道见龙已经就捕,他心里仿佛轻松了许多。特在自己密室中,将常明轩、侯喜、马瑞等一班爪牙心腹全都叫了来,商量田见龙这一案,究竟应当如何处理。常明轩将方才见龙所说的话,对必翔申述了一遍。必翔摇头,说:“这件事看起来,还实在有一点棘手呢。头一样不能得着他的真赃,他当然不肯招认。既没有供词,怎能回总统。如果将他移交法院,法院不主刑讯,当然更问不出口供来了。既没有口供,就不能判罪。我们空费了很大力,将来一点劳绩也得不着,未免太不值了。你们还有什么法子?可以使他吐露真情,无法掩饰。”明轩说:“目前第一要件,得寻出他的真赃实据,然后此案才容易着手。到底真赃实据在哪里,我们还不得底,却向何处去寻呢?”侯喜说:“他才一到京,先去社会团分部,可见那个危险物,一定是存在分部里边毫无可疑。”必翔说:“既然这样,你同马瑞两人可急速到该分部彻底地搜一搜,自然可以水落石出。要再晚一点,恐怕他们又给移开了。”常明轩也附和着说:“总监所见甚远,这事倒得要急起直追,不可再迟延了。”侯喜自告奋勇,说:“卑弁情愿讨这份差事,即刻前往搜查。”马瑞一听,心说好啊,你竟要一个人专利,这事说得下去吗?继而又一想:也好,叫他先去碰钉子,等不可开交的时候,我去做好人。也叫他尝尝金戈二的滋味。他想到这里,便对吴必翔说:“侯喜前去,是再妥当不过了,卑弁情愿做他的接应,叫他头里去,卑弁随后赶到。”必翔点头,说:“你两人商量着办吧,无论如何,总要搜出来才好。要不然这案子,可就圆不上了。”侯马两人答应下来,侯喜心想:这一次,我可占上风了。我去了,用不到两个钟点的工夫,保管人赃俱获。你随后赶到,只有给社会团看房子吧。他带领自己最得力的几个侦探,又协同一个警官,四名警察,一齐到社会团分部来。
  到了分部门前,侯喜先派两名警察,两个侦探,将前后门俱都把住。然后自己带着一名警官,四五个侦探,两个警察,大踏步一直走进来,也不叫门役去回话。门役一看这种神气,才要跑进去告知金戈二,却被侯喜拦住了,说:“你们都不许动,谁要一出屋门,便把他捆起来。”门役吓得诺诺连声,将屋门关上,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侯喜直向后面走,见上房东间门外悬着牌子,是分部长办公室。他知道金戈二必然在这屋里,一面高声吆喝金二爷,一面已走进屋门,同戈二正打了一个照面。戈二正在屋中背着手儿来回地闲走,一抬头看见侯喜,很从容地笑道:“侯老爷怎么这样闲在?光临到我们这个穷地方来。”侯喜道:“二爷别开玩笑,我们无事也不敢轻来惊动,因为吴总监当面交派,有一桩公事,便是您这贵团部副团长田见龙先生,有人在总统府告发他,说他携带炸弹,潜来北京,谋为不轨,如今已经就捕了。据他亲口招认,说炸弹存放分部中,在金二爷手里,因此总监特派我来,请二爷将炸弹取出来,交在我的手中,我回去销差,也决然不能将二爷举出。咱们全是老朋友,彼此心照。”侯喜这一套是连蒙带拍,又兼着外场,软硬具备,自以为对待戈二,是再适当不过了。哪知戈二是游侠一流,非寻常混混可比,他焉肯听这一套。用一种轻藐的眼光看着侯喜,微然一笑,说:“侯老爷,你可将田见龙带了来吗?”侯喜道:“这个倒不曾,况且带他有什么用处呢?”戈二将脸一沉,说:“岂有此理!这是何等重大的事,你不将他带来,同我当面质对,完全证明,你就硬敢诬赖炸弹存在我的手中。假如我要反过嘴来,说炸弹存在你的家里,也能算实话吗?”这几句话,把侯喜问得张口结舌,半晌答不出一句来。后来他恼羞成怒,冷笑了两声,说:“你也不必强词夺理,我此次来是奉总监面谕,无论如何得从你们分部中起出炸弹。我因为同你金二爷是老朋友,所以先礼而后兵。你如果一再推诿,我们只有公事公办。”戈二笑道:“话不是这样说法,公是公,私是私,咱们虽是朋友,但今天你来是代表警察厅。你为办案人,我为嫌疑犯,该当怎样办,自管怎样办。只要你有公事,便抖出线来(按:线即锁链子,官话呼之为线),套在金戈二的脖子上,我也不能归罪朋友。你只管看着办吧。”这一套话,完全叫作光棍调。侯喜也是久走外场的人,当然要针锋相对,他说:“二爷千万不要过意,我这也是上命在身,概不由己。今天的事,只有一条解疑的方法,便是搜。纵然搜不出来,我们回去也好交代。”戈二道:“搜诚然是最好的一条法子,但是民国约法上,可有这么两句,是人民有集会结社之自由,非依法律,不得搜索逮捕。你们总监今天派你来搜,但不知是根据哪一条法律?”这一问,又把侯喜问了一个张口结舌,他只得拿出蛮不讲理的态度来,说:“这是大总统交派总监,叫总监这样办的。你如果不服,只好去问总监,我们办案人不负这一份责任。”戈二嘻地笑了一声,说:“这样你简直是代天巡狩,如朕亲临,要实行大总统的职权了。”侯喜说:“这话我如何敢当,我不过是警察厅中一个侦探头儿,上边叫我怎样办,我就怎样办。我要有大总统的身份,就不到这里来了,你何必拿我开心呢?”戈二笑道:“失敬失敬,转了半天弯子,你敢情还是侦探头儿。因为你是侦探头儿,我倒不好意思不叫你搜了。假如我一定不叫你搜,你这公事便无法回去交代。不过搜只管搜,咱们得立好了条件,然后才能下手呢。”侯喜听戈二允许叫他搜,真是喜出望外。因为他深知戈二的为人,不是好缠的,倘然他坚执不叫搜,这件事还真有一点棘手。后来又听他提出条件,不免有点挠头,说:“什么条件,请您说吧。”戈二道:“如果搜出来,我金戈二当然脱不了干系,自然得随你到厅,打这一场官司。但是要搜不出来呢,你想抖手一走,那可做不到,得赔偿我的名誉损失。我金戈二在北京,也不是无名无姓的人,凭空说我窝藏炸弹,我成了杀人放火的乱党,以后还能在北京混吗?你们为自己擎功受赏打算,难道就不替人家打算吗?请你酌量着,名誉便是我的第二生命,应当怎样赔偿,咱们预先得立好了条件。”侯喜知道这个条件是立不得的,如果真立了,将来搜不出来,不赔他是不成,赔他如何能赔得起,我岂不是自寻苦恼吗?看起来,只有抹稀泥之一法,别无他道。他用极和气的口吻,说:“二爷,您既可怜我们,怕我们回去不好销差,您就得可怜到底。凭我的身份,不配同您立条件,更不敢同您立条件。您高高手儿,我们就过去了。”戈二道:“你倒说得这样轻松,搜不出来,高高手儿叫你们过去,等到真搜出来,你们可就不肯高高手儿叫我过去了。”侯喜道:“您的心眼儿太多了!方才我不是说过吗,就让搜出来,也是田见龙一身当,决不能牵涉到您的身上。”戈二大笑道:“照你这样说,我成了趋利避害、嫁祸朋友的小人了。”
  两人纠缠了足有一个多钟点,天已到掌灯时分,忽听外面警察高声喊道:“马老爷来了。”紧跟着马瑞穿着制服,走进屋中。见侯喜同戈二还在对坐谈话,心里就明白,是尚未做搜查一步,我总算来得是时候,并未落一个马后炮。戈二一看见他,连忙起身让座,说:“今天我们分部真是吉星高照,马老爷也光临。两员大将先后莅至,足使蓬荜生辉。”马瑞笑道:“二哥,这是何苦?拿我们开胃,谁叫我们当这种下贱差使呢?”侯喜见他来到,知道他同戈二的交情比自己近得多,他来了这事便有几分好办,也不再存争功的心了,笑着对马瑞说:“二弟来得凑巧,再不来,可真要把我难死了。”马瑞故作诧异道:“大哥目中向来没有难事,怎么这一次又把您难住了呢?”侯喜明白他这是故意打趣自己,却假装糊涂,只向他诉说方才谈话的情形,又说:“无论如何,你求金二爷赏一个全脸,叫咱们把公事交代了吧。”马瑞转过脸去,向戈二说:“二哥,我们两个人并不是脂油糊心,我们准知道这社会团分部里边,绝不会有炸弹。但是总监的交派,凭我们一个小小侦探,谁敢驳他?只有奉命而来,实行搜检一番,然后回去销差,他当然无话可讲了。假如连搜都不搜,我们回去怎样说,说自己不乐意搜吧,那不像公事话。说二哥您不叫搜,便是给您招了麻烦,他的疑心当然更大,当然更不能善罢甘休。固然二哥不怕这个,但是社会团不是您的家,您犯得上吗?所以据小弟看,这件事二哥不止成全我们,自己也少跟着怄许多气,两方全都有益,您又何必这样固执呢?”到底是马瑞这一套话,面面俱圆,真能打动金戈二的心思。他一想这话很对,自己纵然瞪起眼来,将侯马两人拦住,不许搜查,在他们当时固然无可奈何,但是回至警察厅中实话实说,那吴必翔怎能善罢甘休?他要硬诬赖我是乱党,用一种紧急处分,我又有什么法子能抵抗呢?倒莫如把这人情完全送给马瑞,我也好借此下台。他想到这里,便慨然允许,说:“我这完全是看二位的面子,要不然,便是项总统吴总监亲身到这里来,也休想随便搜检。”侯马一齐笑道:“我们承情,谢谢二爷了!”立刻下令,叫随来的警察同侦探开始检查。又再再嘱咐,要手轻一点,如果损坏了人家的东西,可得照样赔偿。他两人在一旁指挥着,各屋俱都搜遍,甚至连炕面的方砖都起开看了,果然没有什么。不要说炸弹,连一颗泥弹也不曾发现。此时天已有二更多了,马瑞先抱拳拱手,向戈二连说:“对不住,我们要回厅去了。”戈二笑道:“你们还是仔细地再搜一搜吧,省得明天又折回来,再搜一个二回。”马瑞笑道:“二哥别取笑了,我们早就知道是白搜一回。这叫摘眼套儿,您多包涵吧。”说罢同着侯喜及一干警察侦探匆匆地去了。
  他们这一走,金戈二的心中反倒有点害起怕来。他心中打算,这一次真是侥幸,炸弹现在屋中放着,他们搜不出来,固然是我藏得严密,到底警察厅决不能甘心。我自湖广会馆回来,就知道这件事坏了,可恨文熊渭李芳园,他们一定要叫见龙证婚,却凭空把这一个好青年送入虎口。看起来,叶树芬实在是一个汉奸,他们还要拿她当好人。可笑她听见这个消息,还当着大家抹眼泪,也许是天良发现吧。继而又一想,有她这个人在里面播弄,此事真有点难办。田见龙怀藏炸弹,当然是她在暗中告密。如今既未搜出,当道仍然还要追问她。她心中既有根,自然也不肯从此罢手,一定还要千方百计,在分部中穷搜。好在又不用她自己出面,有的是一班恶侦探,想哪时来便哪时来。我若不早早想法子,将这危险物移出,将来一定讨不出公道。但是我这法子怎样办呢?低头想了一刻,计上心来,他吩咐部中的职员同书记连夜收拾,将公家之物放在一起,将团部的公文等等也都检点出来,最要紧是人名册子,当着大家用火焚化了。然后再收拾个人的东西,铺盖衣服,茶壶茶碗之类,个人是个人的,俱都收拾好了。第二天天光一亮,他便亲自到左近的警察分所,面见分所所长,声明社会团分部从今日取消。所有分部的公家之物,一律封存起来,请分所查封保管。至于个人之物,请所长详细检验,如不违禁,准其大家携走。所长是一个旗人,名叫希尼布,当初本是穷汉出身,曾受过戈二的好处,后来招募巡警,他从赵秉衡时代便在警界当差,由三等警一直熬到二等巡官。后来又派到南横街一带充当所长。他平日因为关系戈二的面子,特特派了两名警察,在社会团分部门前轮流值岗。今天见戈二自己来了,连忙让座让茶让烟卷,不知怎样恭维才好。又问二爷今天为何起得这般早?戈二将上项话全对他说了,希尼布笑道:“二爷太笑话了,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值得来知会我。您将个人的衣物,随便运走好了。党部的东西,可以交给门岗,叫他们暂且保管几天。等哪时您再开办,仍由他们交还好了。”戈二道:“这是官事,你不可这样大意,还是随我一同去,无论公私,你都过一过眼睛,将来上边询问,你也好有一个交代。”希尼布见戈二执意叫他去,只得穿好了制服,随着他一同到分部来。戈二一样一样地指给他看,所有党部的东西,全看完了,一律放在三间下房中。又叫他看个人的,希尼布说:“私人物件,可以不必看了。”戈二道:“私人物件,更应当看。因为本党的要人,现在担了一点嫌疑,所有私人之物,若不检查明白了,将来谁有闲工夫,同他打挂误官司。”希尼布听他说得这样郑重,自己也不敢再大意,倒是郑重其事地,打开仔细看了看。最后戈二又取出一个黑提包来,亲手打开给希尼布看,见里面乱哄哄的,俱是些手使日用的东西。戈二一样一样地拿出来请他检查,希尼布看了看,说:“您关上吧,我都看明白了,并无一件违禁之物。”戈二点点头,先叫其他职员,运着自己的东西,一拨一拨地走了。最后才轮到他自己,只留了两个夫役看门,他雇了两辆胶皮车,一辆拉东西,一辆拉自己。拉东西的是戈二的包车,一直拉回家去了。戈二本人却不肯回家,他是到第一楼一家理发馆去。原来这理发馆的主人,姓张字金屏,是戈二一个最要好的朋友,戈二的打算,是想把这一颗危险物,送至一个朋友家中。偏偏他这朋友,又在警察厅当着很重要的差使,为避人眼目起见,白天是不能去的,必须等至晚夜。所以他想将这物件先存放在理发馆中,俟等掌灯以后再运了去,这样再妥当不过了。哪知他才出了分部的门,便有两名侦探在后面跟定了他,车随着车,总是嘴尾相连。戈二一看这神气,心里早明白了,暗暗打算,我如不想法子破除他俩的疑团,此事仍有后患。他们注意的就是我手中的黑提包,以为这提包中,一定藏着有什么危险物,但是我又不能打开给他们看,这事可怎么好呢?走着走着,忽然心生一计,坐在车上,假装困极了,闭着两只眼睛打瞌睡,提包在膝盖上放着,一只手轻轻地拢着。忽然车一颠手一颤,那只提包顺着膝盖直溜下去,戈二哎呀了一声,大喊车夫快停住停住。原来那提包仰面朝天摔在地上,提包的盖儿也摔开了,东西也有露在外边的。戈二忙跳下车来,将提包翻过,清理里面的东西。索性将提包敞开,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又故意向地上寻觅,恐怕遗失了东西。此时车前车后的两个侦探,见手提包落在地上,当时吓了一跳。他们怕的是提包中有危险物,倘然落在地上,见硬而炸,岂不要连累了自己。哪知戈二变的是一种戏法儿,他是练过功夫的人,手指上的弹力很大。当提包向下坠的时候,他只用手指轻轻一弹,便从斜刺里弹落地上。那提包受他指力一弹,便翻了一个筋斗,底朝上盖朝下落在地上。内中的炸弹当然不会碰到硬质的东西上砰然作响。何况这里面的炸弹不同寻常,若非有大力的人,预先将消息拧开,便是使力摔也不会响的。当它坠落地上之时,两个侦探陡然吃了一惊,当时全把车停住,他们一齐跳下来围拢着看,面子上还假充好人,连说可惜可惜,这一摔,里边的东西怕不全摔碎了。戈二蹲在地上,故意将提包敞开,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全取出来,甚至把胰子盒儿也揭开细看,所为延迟工夫,好叫侦探看一个仔细。他们看了半天,并没看出一样可疑的东西来,彼此一对眼光,全笑了。说:“咱们办正事要紧,看人家做什么?”两人借此下台,仍旧坐上车,各奔一方地走了。戈二将提包关上,也乘车出前门,一直奔他的目的地去了。
  这一早晨工夫,他用金蝉脱壳之计,脱了一个干干净净。可把侯马两个侦探头儿给害苦了,他们从昨天夜里回至警察厅,把搜查的情形向吴必翔回了一遍。必翔紧皱双眉,说:“区广的令亲曾有密电报告,说危险物运来北京。今天他本人又来说,千真万确,此物落在社会团分部。你两人平日很是精干,为何此次对这样重要之物,竟会搜不出来?既无赃证,我们怎能向公府销差?何况执法处现在换了路成章,他知道此案要犯是我们破获的,心中已经老大不快,今天还有公事来,叫把田见龙送到他们处里讯问。是我婉言谢却,说赃证未全,俟等全备了,再为咨送。你们既未能起出危险物来,明天他再来提,我简直无话可说了。倘然被他硬提了去,咱们是前功尽弃,好比煮熟了鸭子,咱们连一口汤都没喝着,被人连锅一齐端,这多么委屈啊!”侯马见总监急得这样,便一齐说:“我们回去再搜。”必翔摇头道:“你们当时既未搜出,这时回去,依然还是搜不出来。要叫我看,你们得变一变方法,净指着搜是不成功的。最好明天你们设法把该分部的夫役调出一个来,许之以厚利,再威之以严刑,不患他不说实话。这样不动声色,就把事办了。”侯马两人听总监替他们想出法子来,当然是顺竿爬,说:“到底是总监考虑周详,卑弁等自当遵命办理。”说罢便退下来。侯喜挠着头发,对马瑞说:“二弟,这件事只好由你一个人想主意吧,愚兄实在要敬谢不敏了。那个金戈二,我实在缠不了他。打不成皮猴,反倒撩一身臊,这是何苦呢?总监净会说现成的话,他也不替人家想想,金戈二用的人,我们如何敢加以严刑?再说纵有严刑,也问不出口供来啊!何况说帮里的辈数,我比戈二小着两辈呢。倘然他要翻了脸,拿出老辈的身份来,要管教我,我岂不自讨没趣吗?”马瑞道:“既然这样,您昨天为什么又告奋勇呢?”侯喜道:“你哪里知道,我昨天原想一冲一撞,明天还能再去二趟吗?无论如何,这件事只有你一个人负责了。”马瑞紧皱双眉,说:“我一人也负不起这种责任来啊?此事咱们只有从长计议,谁也不能推卸责任。”两人一同回侦缉处,忙了一天,还不曾吃饭呢。从清真馆中叫来几样菜,两个人端起酒杯来,只有发愁,却想不出一条完善的法子。后来还是马瑞说:“此事是咱两人不宜出面,一出面倒不好办了。莫如另寻两个面生的人,到紧急之时,可以拉下脸来对付他,你看如何?”侯喜赞成此议。他们从探兵中,寻了两个很有气力,而到差日子不多的,叫至面前。嘱咐他们,明天早晨到社会团分部门前,如此这般。二人领命去了,若问能否破获,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四回 豪士入屠门一场春梦 财神游古寺十笏黄金
  田见龙也是命中注定,该当死于枪弹之下。当他被捕以前,恰恰赶上北京执法处处长换了一个新人,到任之始,雷厉风行,要同民党作对,便拿见龙做了头一名开刀祭旗之人。假如处长仍是云雷,在警察厅一方面,既未得着真赃实据,他也未必肯多这种事。或者将见龙移交法庭,判一个有期徒刑,也就许从此终结。偏偏来了一个路成章,成章原是陕西都督,因为霍正义一案,项子城心中总有点不痛快他,所以将他调至京城,改任为执法处处长。在子城这种调动很寓有一种深意,一者是警戒成章,叫他知道自己的厉害;二者是北京这块地方,决不许民党势力暗长潜滋。把这大权交给成章,正应了古人一句话,是猛虎在山,藜藿不采。他平日挂有屠户的荣衔,一班民党的人自然闻风知惧。这在老项,也要算知人善任。成章此时,只有感激涕零,力图报效。又兼国务总理姜凤飞又再再对他说,执法处长不是容易做的,你必须以全副精力,侦查乱党,防患未然。凡遇着形迹可疑的人,千万不要放过,如有关系扰乱地方破坏政局的案子,更须严厉惩办,丝毫不可放松。成章受了两面责成,怎敢怠慢。到任的头一天,便将全部五十多个职员,一百多名侦探,一律叫上来当面训话,他说:“我决不轻去一人,我也决不轻加一人,我以为这种机关,并不在人员得力不得力,而纯粹在处长指挥得得力不得力。如果指挥得力,全可化为有用之才。你们第一要服从命令,第二要勤劳职务,咱们宁可落一个多事之名,可别落一个不管事之名。有功者赏,有过者罚,我是丝毫也不假借。咱们共事之始,你们要打起精神来,漂漂亮亮地办几件案子。我当处长,并不想借此发财,而且还能自己掏腰包,叫你们大家发财,你们可得给我做脸。我也不会转弯子,就是这几句大实话,你们要记住好了。”自从他训话之后,果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些侦探,全都瞪大了眼睛,要建立不世之勋。恰恰赶上这时候,出了田见龙一桩案子。这案的来龙,本是从内政部发生的,自然警察厅得风气之先,何况吴必翔在三个月前,已经把区广安置好了,当然这种生意,到不了执法处门前。然在未破获以前,警察厅可以严守秘密,不使外间知道。既经破获之后,如何还能瞒得了呢?早有执法处的侦探头目许必成向路成章台前报告。成章听了心里大不痛快,埋怨许必成为什么不早说,必成回道:“处长圣明,请您想一想,那警察厅平素同本处意见很深,誓不两立。他们当日曾因为此案与云前处长犯过口舌争执,可惜云处长彼时首先揭发此案,后来反倒不甚注意,一任吴总监去办。听说吴总监为此案,置了不少眼线,连本处人员都有给他做线的,他的耳目当然格外灵。此次暗中又有朱总长授意帮忙,当然更没有本处伸手余地了。”他这一席话,更将成章的气儿激起来了,立刻将科长叫上来,叫他行文到警察厅,说田见龙一案事关乱党潜谋不轨,虽然贵厅捕获,但贵厅无裁判之权。普通法厅,又不适用于此种人犯,务请贵厅将该犯及一干赃证,即日移交本处,以便研讯判结,事关重大,务希提前解送,是为至盼云云。公事即刻缮清,即刻派许必成持文到警厅提人。必成拿着公文,另带了四名法警,刻不容缓地来到警厅。吴必翔见了公文,紧皱双眉,满心的不乐意。然而事关权限,又不能说不准人家提取。在他的意思,本想将危险物起出之后,自己原原本本,一面申详内政部,一面上呈大总统,请示提交普通法庭,抑交执法处。那时批示下来,无论交至哪一处,这破案捕人的大功,总归警察厅首先占去。却没想到,危险物尚未起出,执法处已经来提取人犯,既不能说不交,又不乐意把功劳叫人夺去。为难了多时,才将常明轩叫来,派他回一件公事。就说该犯虽然就获,赃证尚不完全,一俟全赃搜获,再当备文移送,不误研讯云云。这样轻描淡写,将许必成打发走了。紧跟着侯马两名侦探前来回话,诉说炸弹未能搜获一切经过情形。必翔真是大失所望,将侯马申斥了一番,后来替他们出主意,叫他们第二天早晨再去搜查,从夫役口中讨供。二人领命下来,彼此商酌,派两个面生的探兵,明早到社会团分部门前,专等查看踪迹。又再再嘱咐,你们只注意金戈二一个人,其余无关重要,二人领命去了。第二天早晨,五更天便跑了去,仿佛像神荼郁垒,大门前一边一个,也不说什么,只瞪大了眼睛,向门里边窥着。后来戈二出去寻访所长,他们便闪在一旁,及至所长希尼布身着制服,进了分部的门,二人心中很是疑惑:他把警察所长寻来什么用呢?莫非他要自首,可以减罪一等?后来见夫役出来招呼人力车,从分部中拿出一件一件的行李来,紧跟着有人押车一同启行。二人想要过去拦一拦,继而一想,人家既寻了本地面的警官,前来监视放行,我们何必再多事呢?最后是金戈二同希尼布一齐出来,他们一眼便看上那个黑提包,立刻抓了两辆车子随在后边,拐弯抹角,跟出有半里多路。忽见提包摔落在地上,他们便一同下来围观。戈二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全拿出来,又将提包拿起来,口朝下,底朝上,摇了两摇。这两个怯侦探,方才死心塌地地走了。戈二这才喘过一口大气来,特到劝业场去寻他的朋友,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两个怯侦探一直回警察厅,面见侯马二位头目,将早晨眼见的情形,同金戈二路上掉落提包的经过,一五一十,向他们回明。侯喜紧皱双眉,说:“这事更坏了,他一定将炸弹移至他方,我们再想搜查都无从下手了。”马瑞说:“他故意将警察所长叫去监视,这是为遮人眼目,又将私人东西运走,仿佛炸弹也随着一同走了,这更是摇惑我们的心意,我们万不可以上他这个当。好在他已经走了,也用不着费话,我两人急速带人前去,彻底搜查,可以断八成,炸弹一定还在分部里边,并未移出。”侯喜听他这样说,也是半疑半信,只可点齐了十几名探兵,一同到南横街,先寻希尼布,问早间的情形。希尼布是实话实说,又极力担承,自己亲眼监视,并无一点舛错。马瑞说:“这事你可不要大意,现在总监急得跺脚,倘然炸弹搜不出来,不但我们担不住,连你本地面上,多少也得担一点不是。”希尼布一听这话也有点慌了,心说我从三等巡警,如今熬到当所长,很不容易,难道就这样轻轻断送了不成?忙请示马瑞应当怎样办理。马瑞叫他带路,一同到分部来,先拷问两个守门的夫役,夫役推说一概不知。他们又二次搜检,连墁地的砖俱都起开,甚至连土也掘下几尺去,并未发现什么危险之物。侯马两人直到此时才算完全绝望,垂头丧气地仍回警察厅销差。只有在总监面前,叩头请罪,说:“卑弁无能,尽两日之力,并未搜出丝毫证物。应当受什么处分,只有请总监从宽发落,卑弁等感戴不尽。”必翔此时虽然着急,也没什么法子可想。正在踌躇不决之际,执法处又派人前来提案,公文上说,无须等候赃证,先提田见龙来处审讯。以后如发现赃物,再请贵厅继续送来,特派许必成守候,务希即刻移交。并派员随同护送前来,是为至盼云云。必翔一看这套公事,知道路成章急了,如果再不给他送去,他一定要翻脸去请示总统。警察厅本是一处行政机关,照例不能羁押人犯。执法处虽是一个非法机关,却有裁判处决之权,因此必翔不敢十分同他争执。见了这一套公文,便即刻传谕,叫常明轩预备公文,并派督察长陈畸生随同押送前往。陈畸生本是田见龙的好友,前回书中曾经说过,此次见龙被捕来厅,畸生是十分照应他。每日早晚两餐,从饭馆中叫现成菜饭,甚至连茶叶烟卷,畸生都代为预备。两人仅止不能过私话,其余说些家常,谈些海外留学的故事。畸生每天夜里,总陪他到三更以后。畸生对常明轩说:“我们两人曾同过学,他既遭了这场官司,无论如何,关系旧日同窗,怎好叫他受着一点委屈。”常明轩也说得好:“私交是私交,公事是公事,我们当这份差事,也不能从此不认得朋友。何况田见龙确乎是一位少年英俊,我非常地爱慕他。纵然没有你老哥照应,我也决不能叫他受着一点委屈。如今既有你老哥偏劳,我正是求之不得。不过这两天有一种消息,我们听了心里着实不痛快,但也无可奈何。”畸生大吃一惊,忙问明轩是什么消息。明轩未张口,先叹口气,说:“如今这一国三公的局面,真不好办了。咱们警察厅只能捕人,不能裁判。这裁判的责任,本应归之法庭,何况跟前要想收回治外法权,司法独立的精神,更应当完全表现出来,才有力量呢。偏偏在都城之内,设立非法机关的执法处。自从有了这种非法机关,无论什么事,他们全要越权干预,把司法界搅得一塌糊涂。尤其是关系政治犯,一律目之为乱党,他们可以随便提去,也不知援照哪一条法律,随便就可以宣布人家的死刑。你想这种举动,不是太已地蹂躏人权吗?”明轩滔滔滚滚地一路大发议论,畸生听到最后的几句,立刻心里有点发慌。向明轩问道:“田见龙这一案,也有信提到执法处吗?”明轩才要回答,忽见外勤警察上来回道:“现有金戈二同着一班学界报界及街面绅商,拿着禀帖要面见处长,大概是为保田见龙而来,请示处长,还是见他们不见呢?”明轩才要说让到客厅接见,忽见总监的小厮鹿儿跑了来,说:“常处长,请你快到总监办公室,总监有要紧的公事候着你呢。”明轩此时只得先伺候上司,便将接见绅商的责任,完全托付给陈畸生了,说:“畸生兄,请你会一会吧。禀帖不必接,我方才所说的意思,你也听明白了,就请婉言回绝他们好了。”他说罢便匆匆到办公室去。
  这里陈畸生亲至客厅,戈二见是畸生出来接见,他心里未免有点诧异:这是处长的责任,怎么督察长代庖呢?也好,既是熟人,或者好求一点,他总不至于拒绝不管。想到这里先站起来,赔着笑脸,向畸生说道:“督察长肯接见我们,这事更好办了。”畸生笑着让座,说:“众位先生到本厅来,可有什么赐教吗?”金戈二当然是首先发言,他自将炸弹运走之后,心想这时候恰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因为赃证既绝对不能被发现,见龙便没有死罪的危险。我正好趁此时机,纠合一二十位绅商学报各界的体面人,向警察厅递一张保呈,明知是保不出来,但求借此能将见龙移送法厅,他的性命就可以完全保住了。主意打好,然后到外面一招呼,居然邀集了十五六位,立时将保禀缮好,即刻来到警厅。他们原意本是求见常明轩,因为这种事不值得惊动总监,见了总务处长,一样能办。却没料到总务处长并未出面,却请督察长代见。要论地位,督察长本不在处长之下,不过这种事,非他权限所及,戈二不免有点诧异。继而一想,他既出见,当然可以负责,便将来意向畸生说明。随着将禀帖也递过去,畸生却不肯接,说:“保禀请金兄暂且带着,小弟有一言奉告,田见龙这案子,本是项大总统亲自交下来的,本厅只有逮捕之权,并无释放之权,此事得求诸君格外原谅。”戈二一听这口气不对,便用话试探,说:“见龙在北京热心公益,提倡教育,因此各界对他感情甚好。今日之来,虽不能如愿保释,但可否同他会见一面,稍致慰安之意,还请督察长格外方便,我等感谢不尽。”畸生道:“见龙自来本厅,便住在优待室中,不止饮食起居未曾受着一点委屈,便是吸烟卷,全预备的是大炮台。并且怕他一个人寂寞,每逢掌灯以后,兄弟有了闲工夫,还要到他优待室中,陪他谈些个家常闲话。诸位请想,他是否受着一点委屈,是否有慰安的必要,何必还担这种心呢?”戈二一听他这是阻拦大家不许见面,似乎也不便过于勉强,不过将来究竟怎么样呢?他想到这里,便用一种滑稽的口吻,向畸生笑道:“照督察长这样说,不是拘留犯人,简直成了款待贵客啦。假如见龙要能长久在贵厅住着,直然是有了终身的安乐窝,只怕踏破铁鞋也没处去寻这好地方呢。”说罢自己又哈哈大笑,却用冷眼盯着畸生。见畸生面上忽现一种惨淡之色,仿佛有许多抑郁,只是说不出来。略停了片刻,发为一种苦笑,说:“但愿如金兄所测,那是再好不过了。不过……不过未必能这样吧。”戈二借着这一句,便单刀直入地问道:“听督察长这样说,莫非有送法厅的消息吗?”畸生微摇其首,说:“送法厅起诉,我们厅里也很乐意这样,但恐事实上做不到吧。”此时戈二心中,也如一盆冷水,将五脏六腑全浸起来。因为他已了然畸生的话,知道见龙有送入执法处的危险。然而面子上,却又不好过于追问,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大概见龙在贵厅,也许住不上几天了。”畸生点点头,戈二见事已至此,只得起身告别,大家也随着出来。畸生将他们才送出客厅,就听值日法警高声喊道:“提田见龙!”这一声喊下去,不止金戈二与同来的人全部吓了一跳,甚至连陈畸生也吓得变貌变色。戈二此时心里,却有点不痛快,向畸生冷笑道:“见龙究竟往何方?督察长何妨对我们言明,难道还怕我们抢差事吗?”畸生道:“金先生,你千万不要误会,我虽然知道有此一举,却不知发生得这样快。也是活该凑巧,诸位在本厅门前略候一候,一定能同田先生见面。”戈二点头称是,带着大家出来。内中有胆小又同见龙没有什么关系的,便首先告辞,各自回家去了。只剩了金戈二文熊谓,还有分部几个职员,平日同见龙感情很好,当这吃紧关头,全想同他会上一面,便兀立在警察厅门前,一步也不肯挪动。
  却说此时警察厅里边,可真忙碌极了,一面缮写公文,一面指派陈畸生率领两名巡官,四个警察,巡官是制服佩刀,警察是荷枪实弹,特备了一辆马车,是预备见龙乘坐的。公文缮好由总监亲手交与畸生,说:“此案人犯关系重大,他的党羽很多,难保路上没有觊觎之人,你务必要格外留心,只将该犯解至执法处,交代清楚,咱们厅中便可完全卸脱责任了。”畸生心里无论怎样难过,面子上却不能带出来,说:“总监自请万安,职员决不能疏忽大意。”他拿着公文,带领两名警察,来至优待室中。见龙一看这神气,心中早明白了八九,他倒首先向畸生道:“怎么样?是起解,还是出差?”畸生很郑重地说道:“田先生,对不起。处里要提你去问一问,手铐脚镣照例得用一用,等到那里自然有人替你卸下。”见龙大笑,说:“这有什么?请你公事公办。”畸生指挥警察将刑具给见龙戴上,然后知照许必成当着他的面指点明白:“这位便是田见龙,咱们一同送他走吧。”许必成仔细打量,他心里很诧异:这是一位白面书生,他能照外间宣传的那样暴烈吗?看起来,警察厅也是张大其词,不过预备邀功而已。两个警察架着见龙从优待室出来,马车已经套好,拧开车门,扶见龙上去。许必成在一旁相陪,陈畸生坐在对面,然后由赶车的一摇鞭子,转眼已出了警察厅大门。门外十来匹马,全是护送的,执法处原派的是四名法警,警察厅临时派的是两名巡官,四个一等警察。两处合计,不算许必成陈畸生,便是十个人。这十个人每人一匹马,法警腰中带着手枪,警察臂上挂着马枪。两名巡官,佩着指挥刀,看神气同捕送江洋大盗直然差不许多。十匹马在前,马车在后。此时金戈二同文熊渭在门外一旁站立,及见马车赶出来,他们的眼光一同射进马车之内,同田见龙的眼光,恰恰对成一条直线。原来见龙也正在向外瞧看,他一抬头,便看见戈二,略略点首一笑,紧跟着又摇一摇头。戈二也点首示意,四只眼睛有无限的意思,只是不能接谈。赶马车的一举鞭子,车已开出几十步去,戈二再想同见龙对眼光也做不到了,只得约文熊渭一同出城,随着马车一同赶到执法处。
  在戈二的意思,是因为执法处中不同警察厅,警察厅可以得到优待的利益,执法处却是不分等级,凡送进来的一律以罪犯待遇。本来他这个机关,房间并不甚多,收入的监狱只有两处,一处是专收土匪盗贼的,一处是专收革命党政治犯的。收强盗的去处人数较多,仅仅在地上铺几领芦席,犯人饮食起居就在席上,屋内非常肮脏。因为人多,那汗臭之气,真能使人掩鼻而过。至于收革命党这间屋子,比较略大一点,屋内只设着十几张床铺,其余任什么也没有。至于说到囚粮,强盗的屋内,每人每天只发给两个窝头,一块咸菜,一大碗开水。革命党屋里,早晨是馒头,晚上是干饭,咸菜开水也同强盗是一般。可见执法处的犯人是再苦不过了。戈二深知此种情形,他自恃执法处的侦探中也有朋友,想要替见龙托一托,免得他在处里受苦,所以随着马车,一直来到新华大街。只见马车一直赶到里边,两方解差的官人,也都到里边去了。戈二此时也不便寻朋友谈话,只拉着文熊渭在对门那个饭馆中,当日枪毙联星,联星的老弟同纯卓先曾在此闹过一段笑话的,便是这个饭馆。今天戈二同熊渭也一样到楼上去,随便要了几样酒菜,慢慢地喝着,看处内有什么动静,然后再进行运动的方法。熊渭很难过地对戈二说:“此事总怨愚兄过于疏忽,当日若听二弟的话,把他暂拘在饭店中不许动一动,又何至有这意外的事呢?看起来,我实在有点对不住朋友呢。”戈二道:“天下事谁能未卜先知,这也是他命中注定,无可逃避。我此时最恨的,是那一枚水蜜桃,这桃中所含的满是坏水,可怜见龙偏要同她亲密,这真成了饮鸩止渴了。”熊渭很诧异地说:“这事与水蜜桃有何关系?那一天在湖广会馆中,因为得着被捕的消息,她几乎放声大哭,很流了不少眼泪。我当时还对李芳园说,这个人真有良心,怎么你倒恨起她来呢?”戈二冷笑道:“人说你们是书呆子,看起来确是一点不错,眼前这一点小事,你们就解释不开。你们就不想一想,用马车接证婚人,只有芳园同她两个人知道,怎么第二天阴错阳差,竟会叫警察厅抢了先去?若非有人卖底,能够这样巧吗?不但是卖底,简直是做成的圈套!难道芳园还能做这种事吗?看起来不是她,却是何人?你怎么还要替她辩护呢?”一席话说得熊渭如梦方醒,不觉跳起来骂道:“好毒辣的贱婆,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我见了她,要不打她几个嘴巴,再踹她几脚,决不出胸中这口怨气。”戈二道:“这又来了,你打她踹她有什么益处,人已是被她卖了,徒然再结一层仇恨,遇巧了连你我都得受她影响,这个犯得上吗?”熊渭道:“依你这样说,我们难道就忍下这口气吗?”戈二道:“不忍气又有什么法子呢?眼前最要紧的,我们能同执法处通一通关节,叫见龙不至吃什么亏,受什么罪,这就很对得起朋友了。要想把他救出来恢复自由,实对你说吧,这个执法处可不同警察厅,是有去的路,没有回来的路。见龙这一进去,总是凶多吉少,我们做朋友的想救他出来,固然无此力量,但是托人运动,不叫他受着委屈,这一点心总是要尽的。不过这里面的情形,同警察厅太悬殊了。厅里一切举动,都很文明,尤其对待政治犯,不惜拿出钱来事事优待。这里面简直是变相的地狱,无论什么人,只要送进这个机关,休想讨出公道来。”戈二正同熊渭谈着,忽见警察厅的马车已然赶出来,陈畸生也随着一同出来,并没有人送他。他一个人跳上马车,回厅销差去了。戈二让熊渭一个人坐着,他独自到处里去,求见他的朋友黑二把。
  这黑二把在执法处也是多年老资格了,当年他是仓里的小伙计,同戈二很熟。这个人心直口快,对朋友很热心。自从他当了执法处侦探,戈二为朋友的事托过他几次,他很肯出力帮忙,因此这一回为见龙的事,戈二又去寻他。门警认得戈二,一直把他领到侦探休息室中,黑二把正在吃晚饭,一见戈二进来,忙让座,又留他一同吃饭。戈二说:“我吃过了,今天来是托你一点事,无论如何得帮我的忙。”黑二把眼珠一转,脸上的神气似乎有点不自然。他不等戈二明说出来,自己先迎头问道:“二爷您托的这事,可就是眼前从警厅解过来的这一号儿吗?”戈二点点头,说:“你猜得一点也不错。”黑二把连连摇头,说:“我的二爷,您要为旁的案子,凡我力量所及的一定帮忙,决不含糊,唯独这一案关系太重。处长因为此案人犯落在警厅手中,我们当侦探的全都挨了申斥,谁还敢多嘴多事,自找麻烦呢?”戈二道:“我托你并不是这种意思,本案如何,我们概不闻问。就求你关照一点吃饭睡觉,不至受着委屈。这一点最低限度,我想在你总不至做不到吧。”黑二把低声道:“您只管放心,我必就我力量能做到的,替他谋一点舒适,您就满不用管了。并且我还有两句忠言请二爷注意,这种案子要稍微牵上一点,就免不了倾家败产。现在满城风雨,都知此案要犯同您有一点关系,不过素常日子您维持得好,大家都不好意举您。只要犯人口中不拉出您来,决不至有什么危险。不过眼前有一件事,我很替您关心,这个执法处不同警察厅,提讯之时,什么样的刑法全有,倘然犯人吃不住,将您拉出来,堂上一定要添传到案。这种挂误官司,可是打不起的。依我劝您,远远地躲几天,何必坐在家里担心呢?”戈二拱手致谢,说:“难得你这样关切我,我一定依照你的话暂且隐避。方才托你那一点小事,就请你量力维持吧。”黑二把点头应允,戈二这才告辞去了。
  却说田见龙自解到执法处,路成章见了公事,心中计算:吴必翔究竟是一个文人,他的魄力太小,手腕太弱。田见龙这种案子,本可以借题发挥,大大地给他安上一个罪名,就说他身怀炸弹,谋炸总统。并且党羽密布,遍于京津,希图扰害地方,破坏秩序。这样地报上去,岂不可以大大擎一笔功劳,为什么要说形迹可疑,尚无证据,暗含着替他开脱呢?想到这里,即刻亲自出庭,提见龙审讯。先追问炸弹现存何方?党羽还有多少?来京的目的究竟是为什么?见龙回答得很好,炸弹根本就无此物,假如有炸弹,警察厅早已搜获,何待今日?至于说到党羽,凡注重民生,与我表同情的全是党羽。若别有图谋的私人党羽,却是一个也没有,我也不能随便诬攀。此次来京,所为振兴实业,提倡教育,为下层民生造福,此外毫无目的可言。见龙侃侃而谈,并不露一点惊慌畏惧之色。成章见问不出一句口供来,心里很不痛快,大声喊道:“你不实招,我可要动刑了。”见龙哈哈大笑,说:“你不必拿动刑来威吓我,死生尚且置之度外,何况刑不刑呢?”成章见吓唬他不住,便又另换了一种面目,满脸和气地笑着对他说:“田先生,你真不愧是少年英雄。方才我不过是试验你的胆量,你居然能这样慷慨豪爽,足见你不愧是革命领袖。只要你把经过情形对我说一说,我一定设法保全你。不但叫你担不着一点罪名,遇巧了,我在总统驾前,保你才堪大用。最小限度,也可以保你一个公府秘书。凭你这样少年英俊,为什么不轰轰烈烈替国家做一番事业,却偏要受乱党的利用,拿自己性命当儿戏呢?我劝你这全是金玉良言,你要再思再想,错过这机会,可就没地方再寻去了。”见龙仰起头来,对成章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笑着说道:“处长我真没想到你这样礼下士,爱才如渴,假如我要是一个官迷,遇着你这样一位处长,我岂但有什么对你说什么呢,我还要递一个门生帖儿,拜你当老师呢!只可惜,我田见龙不是官迷,我乃是一个苦力穷光蛋。自从外国跑回来,看我们中国社会是快要塌台的社会,中国的民生是快要断气的民生,我心里实在难过。所以成立了一个社会团,是想要给我们穷苦同胞寻一条出路,任什么政治野心也没有。你说我受乱党利用,也不知你所指的乱党究竟是哪一党,我自信生平无论哪一方哪一面也休想利用我。利用我的,只有一颗良心。你如果看着我危险,想加什么罪便加什么罪,这倒不失为光明磊落,何必故设机械陷阱,必须把人拉到里面去才称心呢?”成章被他顶了这一套,知道诓供是做不到的,便又改变方针,说:“你为民生求幸福,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本处长也十分赞成。但不知你们社会团的章程,究竟是怎样定的?你可拣那重要的默写几条,由我审查一番。如果与民生有利,与地方无碍,我可以拿这几条章程给总统看,解释他的疑团,自然这案子,就可以根本打消了。”他说到这里,特命法警取过纸笔墨砚,又在公堂上放了一张小饭桌,叫见龙席地而坐,慢慢地书写。见龙一想,这或者倒许是一番善意,我又何妨写几条给他看呢?自己伏在桌子上,将社会团十几条大纲,一律抄写出来,由法警转交与成章。成章看罢,连连点头,说:“照这大纲所说,诚然与民生有利,与地方无害,连我也十分赞成,想来总统见了,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你先屈尊两天,我必然替你想法子。”又吩咐法警特给田先生预备一间屋子,不要难为他,饮食起居不要与普通罪犯一律待成。他拿着见龙手抄的规章,一直到后边去了。黑二把立在一旁听审,听处长退席时候这样吩咐,他很是高兴,以为金戈二托的这个面子真可以圆上了。他便指挥法警,在本处旁院特寻了一间小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把见龙让进去。黑二把亲自过来周旋,说:“金二爷同我是朋友,他托我照应田先生,田先生自管安心在这里住着。早晚两餐,由同兴堂给你送饭。你要想吃水果、吸烟卷,一切都有专人伺候,无不方便。”见龙再三称谢,说,“难得先生这样优待,见龙感激不尽。”他在这小屋里住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日落平西,执法处门前忽然贴出一张告示来,说:“田见龙勾结俄国虚无党图谋不轨,共有党羽三千人,分布于京奉津浦两路之间,约期举事。并携带爆性极大之炸弹潜来京城,谋炸中央要人。幸赖本处发觉甚早,首犯就捕,一再研讯,经伊亲笔招供,种种情形,丝毫不假。应按军法,将该犯田见龙执行枪决。一切从犯,准其自首减罪,并会同军警严密防闲,以保京师治安,而免商民涂炭。其各凛遵无达,切切此布”云云。可怜这一张布告贴出来,神不知鬼不觉,便将田见龙结果了。结果的地方,并不曾离开执法处,大概仍是当日联星就义的那个去处。据成章对人说,这是党魁祸首,行刺要犯。他手下党羽密布,假如按照规矩,绑至行刑场,沿路之上,说不定许有人出头邀截。倒莫如这样先将人毙了,然后再出告示,是千妥百稳,决不至发生意外。执行之后,照例有一口薄棺,将死尸装在里边,由法警雇四名苦力,抬到南下洼子,浅浅地一埋,就算宣告终了。黑二把确乎有一点侠气,他眼看见龙这样青年豪杰,稀里糊涂,并未审出一点口供来,仅仅诓了他的笔迹去,也不知怎样造作的,就把命送掉了,心中很是惋惜。他在暗中特特拣了一具稍厚的棺材,他个人贴出十几块钱去,把见龙葬在陶然亭旁边一块稍高之地。又暗暗去寻金戈二报信,并劝他远远躲开,避一避风头。戈二知见龙已死,大哭一场,自己收拾收拾,连夜到天津去了。未起身以前,将那一枚炸弹,偷偷地交付了陈畸生,然后才放心大胆地去津。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路成章将此案办结,即刻去见总统。项子城问他有什么事,成章把田见龙的履历,及他亲笔自书的清供,一总呈与总统。项子城很郑重地看了一遍,不觉皱眉道:“一个小小社会团还这样厉害吗?此事吵嚷了足有半年,云雷同吴必翔两人始终也没办出一个结束来,到底还是你实事求是,居然把这关系地方治乱、国家安危的大案,于短促时间内擒其首要,完全解决。你的做事手腕,总不算不敏捷了。据我想,田某既已就诛,其余从犯可取宽大主义,不必株连。古人敷治,雷霆之后,必继以甘雨和风,万不可操之过促,使反侧不安。”成章连声答应,说:“总统荩虑周详,成章必当遵命办理。”子城点头,说:“很好,你先下去吧。”紧跟着传公府庶务处处长季云程。这个季云程,上回书中曾经说过,乃是项子城部下最得用的一个人。子城在北洋时,他曾做过两任大缺知县,很剩了几个钱。后来子城做外务部尚书,他又跟着做了一任司务厅司务。前清的规矩,凡各部中都有一座司务厅,这司务厅的性质,就好比是现今的庶务处。照例司务厅中是有两个司务,一满一汉。这两个司务,便是满汉两位尚书的当差杂役,凡部中两个司务,官位虽小,不过仅仅是一个八品官儿,他的权力却着实不小。而且进益比司官还大,并且三年任满,可以外放同知直隶州。季云程做司务时,部中虽有两位尚书,但是全部实权,都在项子城一人手中。那个旗尚书,好比是聋子的耳朵,不管闲事,因此汉司务的权,较比满司务也扩大十倍。这时候恰赶上慈禧太后还活着,她自庚子乱后回到北京,专门持媚外主义,同各国公使,与各公使夫人,非常要好。联络的手段,便是常常请他们吃饭。公使夫人,总是请到宫里去宴会。至于各国公使,则由外务部时常请客。这时候的外务部,其奢侈阔绰,实驾乎各部之上。部中最发财的差使,无过于承办酒席的厨子头儿。此人姓于,大家都呼之为于厨子,经他手做出来的西餐,连各国公使都齐声赞美,说是别有滋味,直比巴黎纽约的头等席面好得多多。因此每逢宴请外人,总是由他承办。每一客西餐,最优等要开到五十两,普通不下三十金。每一次宴请各国公使,总是连参赞武官秘书翻译一总都请在其内,最少也有一百多份。这一笔报销,已经很可观了。此外还有一条发财的路子,是每逢宴请外人之时,所有刀叉之类,为阔绰美观起见,总是用赤金定制的。这种赤金刀叉,也是由于厨子承办,比如打出一份来,同司务厅报一笔账,等到下次再用时候,旧的就不要了,再定制一堂新的,花样尺寸与上次用的必有种种不同。那一堂旧的名为存库,其实便由于厨子赏收了。一年不定宴几回客,也不定要特制几次刀叉。于厨子同季云程暗中有合同,每定制一回,是三七分账,比如应领三万块钱,司务厅只发两万一千,季云程可以有九千下腰。就这样一二年的工夫,于厨子剩了一百多万,季云程也发了二三十万。后来项子城原品休致,开缺回籍,季云程便也随着他一同下野。子城因为信任他,便留他在河南家里管理庶务。季云程倒是真心报效,在项府中不但不赚一个钱,有时候因为项子城手笔太大,款项一时周转不开,他能到外边三万五万,立刻就能借了来,因此子城对他更格外信任了。及至子城做了总统,便把公府庶务处的事完全交付与他,这一来,他那发财的路径,比在外务部又多得多了。子城因为转眼之间已快到大选期间,自己虽有种种预备,临时不愁议员不能就范,但是面子上,也要敷衍他们,把感情联络好了,省得将来再借词捣乱,招人恶心。因此特派季云程,在南海中特备了许多花船,又定制上好的西餐,发了八百多张帖子,特请参众两院全体议员,在南海纳凉赏荷。第二天就到了日期了,所以把云程叫上来,问他可曾预备妥帖。云程回说:“全预备好了,各请帖也一律发出去。内中只有参议院议长汪立堂的一份帖,因为他本人早到西山去避暑,连家眷都带去了,家中只有一个看门的,不敢收总统的帖,因此原帖璧回。”项子城听了,双眉紧皱,说:“怎么这样巧呢?我此次请客,本注意就在他一个人身上,怎么别人不走,单单的他走了呢?”又将几个临时招待全叫上来,内中有阮中书、梁世翼、杨志奇、梁世英、顾黾、杨修之类一班新旧谋士,全是帮着子城开基创业的大人物。子城再再地托付他们,明天对于这八百金身罗汉,总要多多敷衍。众人异口同音,都说总统自请万安,绝对能使他人人如意。果然第二天出席议员居然有六百余人,约占全数十分之八,他们在南海中足乐了一天方才散去。
  项子城晚间,单单将梁世翼请到自己密室,对他说:“你明天务必辛苦到西山走一遭,这是目前最要紧的一件事。”世翼道:“总统的意思,可是叫我去寻汪立堂吗?”子城拍掌道:“你这话真可称一语破的,我想你同立堂既是同乡,又是同学,上次两院经费,因为发放不了,是他托你给想法子,你当时挪了一笔款项,立刻就发清了。无论如何,他对于你,多少总要有一点面子。你这次寻他去,务必将他拉回来,因为他是平民党的领袖,求他向大家疏通好了,将来大选可别闹出参差不齐。上回赵秉衡向他说,他已经完全答应,后来因为秉衡故去,直搁到现在,尚无人同他做二次接头。看他眼前的神气,这是故意躲避。要放在平日呢,我们尽可以不理他了,无奈眼前正在用他之时,说不得你老弟只好走一趟。他如果提到运动费,你尽可答应起来,花上三五十万并不为多,但求他肯替咱们出力就很好了。”梁世翼连连答应,说:“总统不必忧虑,这一点小事世翼还能担当得了。并且我此去也不能鸣锣响鼓的,叫外边全知道。我是替总统运动选举,要是那样,叫八百罗汉知道,他们互相猜忌,这事更不好办了。最好世翼也装作避暑跑到西山去,同他住在一个庙里,慢慢地同他拉拢。我们将条件定好了,外间连影儿也不知道,这样才可以免去许多是非呢。”项子城点头,说:“你虑得非常周密,管保可以马到成功,我静候你的喜讯好了。”世翼退出公府来,连家人都不肯言明,只说北京太热,要到西山去避暑。又说一个人去了,太觉着寂寞,必须再拉上一个伴儿一同前往,才觉着有趣。想了多时,拉谁去好呢?忽然灵机一动,想到前几年在碧云寺中,曾遇着唱老生的谭叫天,他同碧云寺老方丈清澄感情最好。清澄款待他直比款待王公大员还加几分优异,自己曾随着吃过一顿素斋,做的滋味比燕菜席还强十倍。如今我到碧云寺去,能拉上他一个伴儿,不但在庙中受不着一点委屈,而且闷了时候,烦他唱两句西皮二黄,这是多么写意的一件事啊!他想到这里,立刻打发听差的拿着自己的片子,到大外廊营谭家,请谭老板到宅里谈话。谭叫天一看是梁秘书长请他,心说这位大财神怎么竟光顾到我头上来啦?凭他现在炙手可热的势力,我怎敢得罪他?立刻叫了一部马车直到梁宅。家人见谭老板来了,也不回话,一直把他引到内客厅。世翼正在指挥家人收拾避暑应用的东西,一见谭叫天来了,立刻跑上去拉了他的手,说老板太实在了,随请随到。叫天说:“我的梁大人,您赏脸,还拿片子,我们一个做艺的人如何担得起啊?”世翼笑着将他拉进客厅,说:“天气太热,你是喝龙井茶,还是喝酸梅汤?”叫天笑道:“谢谢大人,小的没有这大造化,一概不敢喝,请您赏一碗白开水吧。”世翼也笑了,说:“我真糊涂,你们的嗓子是宝贝,冷水热茶都不敢喝,我怎么单请你喝这两样儿呢?”家人斟上开水来,世翼又亲手敬烟,说:“这是真正地道的吕宋烟,北京烟铺子里买不到的,能够化痰润喉咙,你们吸着最为相宜。”叫天一壁接烟,一壁说:“我的梁老爷,可折寿死我啦,不知老爷叫我来有什么吩咐?”世翼道:“今年天气太热了,我们在北京住着,仿佛把一个身子放在熏笼上,这个罪过可怎么受啊?”叫天道:“您在深宅大院,有凉棚遮太阳,有电扇煽风儿,还这样怕热。照我们天天跑到戏台上,四面不透空气,还有一千多人包围着,头上吊水纱,身上披棉套,胳臂腿乱动,嘴里还不能闲着,不得活活地热死啊!”说罢哈哈大笑。世翼说:“你先不要诉苦,我是知道,你在夏天,这个罪实在不好受,所以才请你来商量一个消夏的法子。你有什么高见,只管向我说,咱们是有福同享,你看怎么样?这准是一片热心吧。”叫天道:“我有什么高见,除非上京西寻一座深山古刹,同老和尚做伴去,这是再好没有的法子。您梁大人身当国家大事,替总统负着偌大责任,那如何能做得到呢?”世翼鼓掌大笑,说:“你怎么一说就说到我心坎上来呢?事不宜迟,咱们明天便到西山去。所有你的吃饭抽烟,盘费赏耗通通都由我一人担任,你就擎着避暑好了。”叫天哈哈大笑,说:“谢谢梁大人,你这番美意,我实在心领不尽。不过有一番下情,我要不告禀吧,事实上真有点为难;我要告禀吧,简直是无厌之求。不要说梁大人听了不耐烦,连我自己说着也有点发愧。到底是说好呢,还是不说好呢?”世翼道:“你就直说吧,何必这样忸怩作态呢?”叫天道:“不瞒大人说,我是一个做艺吃饭的人,家中大小十几口,全指着我唱戏活着。我要随着大人去避暑,在我个人可是享了福啦,家中一窝八口,可都受了罪啦。梁大人是圣明人,您还不明白这种下情吗?”世翼道:“这不成问题,你如果随我同去,每日园子里拿多少钱,我包赔你多少钱,决不能叫你亏了一个钱的本。你看这样,还有什么不放心吗?”叫天听了,连忙站起来,深深请了一个大安,说:“谢谢梁大人,您说哪时起身,我一定奉陪。”世翼说:“明天一早趁着凉爽,咱们就一同起身。等到晌午热的时候,也走到了。你就带着你那份宝贝烟具,其余任什么也不用带,我这里有的是大土公膏。”叫天听说有大土烟,高兴极了,说:“我什么都可以不带,只是得带一个琴手。我们这一行,嗓子是不能闲三天的,我约一位在旗的票手,您就管他两顿饭,拿他当朋友看待,也无须另花钱。”世翼说:“好好,你就赶快去约吧!我这里有两千块钱,你先拿回去安置安置,咱们明天一早,准在我家里一同上路。”
  谭叫天的烟瘾很大,他向来是彻夜不睡觉的,必须到了天光大亮方才正式休息。今天同世翼有约,所以连早觉也不曾睡,趁着烟瘾过足、红日东升之时,便进城到梁宅赴约。世翼早已预备停妥,见他来了,很是高兴。说:“我们先坐汽车到海甸,在那里打一个尖,然后再向玉泉。由玉泉到碧云寺也不过才交晌午,也热不到哪里去。”叫天笑道:“这种路程我一年不定走多少次呢,大人不必分心了,交给小的办理,再妥当不过了。”他带来的琴手,姓瑞叫瑞子吟,是一位老票手,为人很洒脱的,有个旧家名士派头。世翼很周旋他,并问他做过什么事。子吟回说:“当年在吏部考功司应差多年,如今闲着没事,藉走票为消遣。”世翼对他说:“等回来时候,我写一封信,把你荐到国务院铨叙局,纵不能补缺,也可以当一个额外主事。”子吟真没想到,随着叫天竟发生了这样好机会。其实叫天的琴手多得很呢,不带旁人单要带他,用意也在借机会叫他活动。不料一见面,就达到目的,彼此全都欢喜高兴。世翼特备了两辆汽车,带了两个车夫,两个长班,还有不少的罐头食品之类。依着世翼还要带铺盖行李,叫天大笑道:“您这是多此一举,住在碧云寺中,要什么样的铺盖褥子、床帘帐幔全都现成,哪里用得着自己带呢?就连一切食物都是多余,到他那里,您想吃什么,无一不备,何必带这许多累赘呢?”世翼道:“既然这样,咱们便即刻起身。”大家上了汽车,转眼出西直门,直向海甸驰去。到了海甸镇上才交九点,寻了一座稍为款式的饭馆子,大家胡乱吃了一些东西,叫天将烟具取出来,又吃了几口烟。然后对世翼说:“再向前走,汽车有点不适用了,因为山路多石,尚未平垫整齐。坐在汽车上,人要受颠簸,太不舒服。并且太高太凹的地方,汽车也走不动。”世翼道:“这样难道我们走着去吗?”叫天道:“此地有的是驴,何必步行呢?”世翼道:“你怎么不早说,咱们骑马来,不也是一样吗?”叫天道:“我的阔大人,您说的这些阔法子,要到西山去全不适用。您以为骑马跑得快,山路是不能跑马的,最好就是驴子适用。因为它走得慢,并且此地的驴子自己认得路径,不必管它,它准能把您驮到大寺门前。并且您在驴背上,还可以支起旱伞来,慢慢地走着,也不怕太阳晒,这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您就把汽车打发回去吧。”世翼道:“既然这样,咱们就骑驴吧。”吩咐听差的雇了五头驴,将汽车打发回去,五个人全骑上驴,向前慢慢地走着。每人手里,举着一柄东洋最新式的花雨伞,沿路上大家看了,全都特别注目。天气是很热,每逢到了有树的地方,他们五个人便钻进树林子去,跳下驴来席地而坐,休息片刻,带着有暖水壶,随便喝一点水,吸一根烟卷,然后跨上驴再向前走。走了有五六里路,远远听见有瀑布的声音,叫天笑道:“我们已来到玉泉山了。”大家下了驴,一直来至寺前,早有人迎出来把驴接过去。五人进了山门,老方丈亲自出来招待,领着他们走过石桥,来至龙王庙庙前。有一座大石碑,题着四个字,是“玉泉趵突”,写得龙跳虎卧,是前清乾隆皇帝的御笔。再看山石上刻着五个大字,是“天下第一泉”,也是乾隆御书。世翼向老方丈寻了一个干净茶杯,用长勺接了一勺泉水,放在杯中,慢慢地咀嚼着,说:“这水果然与众不同,不但清冽,而且甘甜。”两个长班同瑞子吟也都喝了一杯,只是叫天不敢喝。老和尚用泉水烹了一壶茶,请他们品茶。大家在这里休息了足有两刻钟,世翼取出十元钞票来,给和尚做香资。老和尚欢天喜地接过去,直念阿弥陀佛。其实这位大财神花出十块钱去,犹如扔掉一个铜子,回头看碧云寺的老方丈怎样敲他。和尚之中,又何尝没有大巫小巫之别呢?
  他们离了玉泉山,仍然骑驴向香山走去。因为歇的工夫很大,路上不再歇了,一直便到碧云寺。远远地看见两个石狮子拱立门前,气势峥嵘,直同活的差不了许多。世翼在前面走着,才待停住脚赏鉴这雕刻精工的石狮,猛然听得寺内钟罄齐鸣,呀的一声,庙门开了,一个穿黄袍子披大红袈裟的老和尚,须鬓糁白,看神气已有六十开外了。身后领着有六七十个和尚,老少不等,全都披着袈裟,打着问讯,一齐走出大门外,分立两旁,同官府中排班接上司,一般无二。老方丈朝着世翼合掌当胸,把一个身子鞠躬到九十度,脸上现出极郑重极沉肃的神气,口中发出极柔和洪亮的声音说道:“小僧清澄,率领合寺僧众,迎接天上文曲星君、人间太平宰相,梁大人,快请赏光到寺里坐。小僧谨备素茶素点,敬为梁大人驱暑接风。”和尚说了这一套,大家面上全现一种惊愕之色,尤其是梁世翼,满腹疑团:我们这样仓促而来他怎么就预先知道了,按准时刻来接我,并且知道我的身份来历?看起来,真不愧是一位世外高僧了。他心里这样想着,面子上却是敷衍应酬的语调,说:“在下偶尔来此避暑,怎敢劳方丈率众远接?”清澄合掌道:“善哉善哉,小僧五更打坐,有本寺伽蓝对我说,明日午后某时,文曲星君梁大人,率领当代歌王、前身王豹来本寺避暑,你务必要按时迎接。将来本寺重光,端惟梁公是赖。大人请想,既有伽蓝示兆,小僧怎敢怠慢?这也是如来默佑,所以大人才肯枉驾光临。全寺许多僧众,都欢喜踊跃,因此全班出迎。就请大人先至禅堂拜茶,也是本寺的荣耀。”世翼随着他来至禅堂,见铺陈得十分华丽,这里一切都是老式的楠木家具,门外挂的是八尺珠帘,配以翡翠珊瑚,红绿相间,格外好看。椅子上的坐垫,全是龙须草织的,坐在上面,自然生凉。壁上字画,除去御书之外,全是各大名家。老方丈拱他三人坐下,小沙弥献茶,碧湛湛的龙井,真正是蒙山云雾。世翼先将来意对和尚说明:“我们来此,是因为北京天热,想在此避暑两星期,但不知宝刹房间可现成吗?”清澄笑道:“敝寺房间很多,是专为王公大员避暑用的,哪一年都不下一二十家,小僧无不竭诚招待。今年是参议院的汪大人,大理院的童大人先后来此,每家分占一院。早晨知道梁大人车驾将临,是小僧亲自督工,将寺旁一所跨院,又干净,又宽敞,收拾得十分整洁。上房三间,请梁大人同谭老板瑞老爷居住。东厢房两间明的,专为梁大人会客之用。西厢房两间,请两管家爷们居住。敝寺的厨房离此并不甚远,大人同各位想吃什么,前面有一个值班的僧人,只要告诉他,稍候便能送来。这寺里琴棋书画,甚至垂钓竹竿,渔翁的蓑笠,无不全备。大人想如何消遣,请随便吩咐一句,立刻就有人送来。至于理发沐浴,全有极凉爽的屋宇,并聘有专门名师随时伺候,就请大人安心在这里避暑好了。”世翼听他说了这一大套,真比六国饭店的经理还有条有理,心说这个和尚,不止是世外高僧,还是生意老手,怨不得许多阔佬都愿到他这里来呢。随笑着问道:“怎么汪大人童大人都在你这里住着,他们来了多少日期了?”清澄回道:“汪大人来得最早,已经住有一个星期了。童大人是前三天来的。他二位住的院子,仅隔一堵墙。”世翼又问道:“他们二位在你庙里都做什么消遣啊?”清澄道:“这两位大人风雅得很,童大人带了不少书来,听说全是曲谱。另外还带了一位笛师,每逢夕阳西下,笛韵悠扬,童大人曼声度曲。有时汪大人也唱上一两支。那位汪太太风琴按得很好,用风琴随昆曲,韵味格外深长。大人用过晚膳便可以听见了。”世翼微然一笑,向叫天说道:“这可用着你啦,回来咱们给他一个天外飞来,这真是千载难逢的雅集。”叫天道:“这个小的可不敢。他人好说,唯独这位童大人,他是全国司法的首领,要得罪了他,大理院一定出拘票,这一场风雅官司,谁打得起啊?”世翼大笑,说:“你不要自高身价啦,大理院没地方放你这个烟鬼。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唱戏,唱出错儿来由我担保。”叫天道:“既有梁大人作保,我还有什么可怕的?”世翼又谆嘱和尚:“千万不要对汪童两人说我们来了。”清澄连声答应,说:“这是自然,向来各位大人到敝寺来,全是分院而居,各不相扰。除非某大人自己寻上门去,本寺中人向来多一句话也不说的。”世翼道:“这样好极了!我们也犯不上在你禅堂里打扰,你干脆把我们领那院里去。俗语说客至如归,我们到了自己院中,也可以随便休息,彼此都免去许多拘束。”
  清澄答应一声,在前引路,五人在后面跟着他,曲曲折折,走了很久工夫,穿过一条竹径,发现一个月亮门。大家一进月亮门,见迎门放着一架很大的莲花缸,缸中种着白色莲花,太阳过去了,有半开的,一股幽香,沁入鼻孔。莲花缸后,有四扇绿屏风,和尚用手推开,请世翼各人先走。见很大的院落,虽然未搭凉棚,却有芭蕉藤蔓之类遮住了上房的窗户,阳光不易射入。再看院中,放着十来口肥大鱼缸,里面养的金鱼,全有一尺上下。每缸中多则六条,少则四条,在清水中荡漾着,十分好看。清澄将他们引至上房,上房是一明两暗。他们先到东间,见东间里是铜床、穿衣镜、梳妆台,头号洋磁净面盆、桂花香皂、羊肚毛巾,无一不备。世翼哈哈大笑,说:“这是小姐的绣房,我这脸子怎配住啊?”和尚也笑了,说:“我的大人,您是未带太太同来,所以看我们收拾得过分。要是太太的驾也随着到了,只怕还要斥责我们,设备得太简陋呢。”说罢也哈哈地笑起来。瑞子吟跟着凑趣道:“和尚的话,大概全是经验之谈。那边汪太太的屋中,就许比这里还华丽呢!”清澄道:“瑞老爷真猜着了,汪太太每天总要用十几瓶香水。幸亏这庙里存的香水很多,要不然,还得到北京去买呢。”世翼听了,眼珠一转,当天晚上,便叫他随来的长班葛升,拿了一千块钱,第二天一早赶回北京。这一千块钱,全买了香水精、西洋皂及一切化妆品,赶紧再折回来,不要误了后日送人。当时和尚应酬了一番,然后回禅堂去。世翼住在东间,叫天同瑞子吟住在西间,两个长班住在西厢房。不但床帘床幔、铺盖褥子全都清洁华美,甚至于用的东西,至纤至悉,无不左宜右有。世翼道:“住在这里,比住西洋饭店又舒服得多了。”不大工夫,厨房先送上点心来,又请示什么时候吃饭?想吃什么?是中餐,是西餐,还是中餐西吃?俱都现成。这些人的晚膳,向来是用得很晚的。世翼因为心里有事,想同汪立堂勾搭,便吩咐早开饭,在七点以后、八点以前便开,一律吃素菜,不动一点荤腥。三个人吃过了晚饭,叫天先过烟瘾,然后才能陪他去玩。瑞子吟给他烧烟,吃了八大口,才起来喝了一口热水。子吟又装好一口,让世翼吃。世翼摇摇头,说:“你别看我预备大土公膏,却从来一口也不吸,是专为应酬朋友的。”子吟吸了两口,叫天忽然放下茶杯,向世翼笑道:“您听笛音送过来了。”世翼侧耳细听,果然远远的笛韵悠扬,笑道:“到底是你们耳音好,若非给我提醒,我简直听不见。”叫天道:“这笛子比胡琴的音远,要是在夜静了,顺着风儿,能听到十里之外。胡琴的音,虽清而实浊,二三里外就不容易听见了。”瑞子吟道:“必须有心音,然后才能有耳音。没有心音,也决然没有耳音。像谭老板就好比一部无线电机,只要空中送来音,到了他的面前,自然就被耳机吸入,在旁人是决然听不到的。”叫天笑道:“你不要替我瞎吹了。”世翼正色道:“怎么瞎吹呢?我以为这比喻是再恰当没有了。”叫天道:“您听夹着还有人唱呢!”世翼道:“你的烟瘾过足了,咱们也到外边风凉风凉去吧。”三个人一同出来,瑞子吟一手提着胡琴,一手握着笛子,在前面引路,叫天同世翼在后面跟定了他。才一出屋门,就觉得笛音嘹亮,仿佛相离很近。他们出了月亮门,就闻一片笛音,自竹林那一边发出来,被清风徐徐送到。瑞子吟顺着声音,向前面寻去,那两人在后面慢慢地跟着,穿过竹林,又向西走去。西边有几株老松树,松树的后边,隐约有一段红墙,笛声确自墙内送出来。子吟笑道:“我们可寻着地方了,先到墙外听一听里面有多少人,就倚在松树底下休息片刻,他们既然高兴,一半时决不能收场。”叫天点头赞成,世翼也随在后面,三人来至红墙前。离墙还有两三丈远,恰有一株老松树,枝干丫杈,浓荫四布。这树下有一条很长的石凳,光滑如镜,三人坐在上面,清风徐来,披襟挡之,真有一种说不出的爽快。世翼道:“可惜咱们来得仓促,忘记了带暖壶烟卷。”他的话尚未说完,只见有两个小沙弥远远走来,一个手里提着暖水壶同三只茶杯,一个拿着大炮台香烟,还有烟碟火柴之类,轻轻走到石凳前,将手携的东西放在三人面前,恭敬地回道:“方丈知道三位大人在此消遣,特派我们师兄弟送来上好绿茶一壶,大炮台香烟一筒,请三位大人随意饮酌。”说罢又伸手将茶斟好了,分递于三人手中。世翼笑道:“你们太辛苦了,可以安息去吧。我们这里不用人伺候,所有茶壶烟卷,我们自己带回,你等也不必来了。”小沙弥连连答应,慢慢退下。
  这里三人一壁喝茶,一壁听这笛中的曲谱。叫天道:“擫笛的一定是一位老先生了,音韵很有考究,只可惜唇齿的力量有点太单薄,唱旦还可以对付,要唱生净恐怕吃力了。”他的话尚未说完,忽听有妇人声音唱《折柳阳关》,转折有点太生硬,明显是初学乍练。瑞子吟笑道:“这也很难为她了。”少时又有人唱《训子刀会》,声音幽细,叫天只是摇头,说:“这样的喉咙如何能唱红生呢?”等墙内唱过了,他示意瑞子吟吹笛,自己唱了一出全本《训子》。叫天的嗓音虽然不高,然而沉着坚实,由口内一字一字地喷出来,格外有力,而且抑扬顿挫,婉转疾徐,全都合拍合度。瑞子吟在一旁接几句关平的白,也格外清脆好听。此时世翼不听他们唱,却立在墙根下,听墙里边有什么动作。真可笑极了,墙里大喊有鬼,紧跟着啪啪是脚步响的声音,大概全吓跑了。世翼笑得直不起腰来,直朝着瑞子吟摆手,是示意叫他不要吹笛了。哪知人家正在吹得高兴,满不听这一套。他越摆手,子吟越吹得起劲,叫天也唱得格外音高,直唱到王忠下书,周仓剖腹,方才停住。可是叫天的唱虽然停了,世翼的笑声却越发显露出来,此时墙内忽然一亮,是有人用手电灯向外边照。紧跟着墙上露出一个人脑袋来,向墙外张望,他手中的电灯,恰恰照在世翼的面孔上,不觉啊呀了一声,说:“那不是梁二爷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也不通知我一声,几乎吓出人命来。”世翼抬起头来看,在月光下,虽然看不十分清楚,却见雪白的脸,两撇小黑胡子,一望而知是大理院长童其泰。不觉哈哈笑道:“童院长,你一个人在这里高兴,难道就不许我们帮腔吗?来来来!是你到墙外来,还是我们到墙里去?”其泰笑道:“哪有过门不入之理,还是请你几位到墙里来吧。”世翼道:“我们不得其门而入,难道还唱一出张生跳墙吗?”其泰道:“你不要找便宜,我这里并无女眷。可是有一样,汪议长的太太在这里呢,你要信口胡说,提防着将来提弹劾案。”世翼道:“我不够弹劾资格,人家是弹劾总统,不弹劾我这无名小辈。”其泰大笑,说:“现在谁不知道梁二爷是站着的总统,要弹劾还是先弹劾你呢!”世翼道:“咱们说正经的,你倒是有后门没有?”其泰道:“好好,你这深亏是正经,要不正经,不定还说出什么话儿来呢?我实告诉你吧,你们一直向南走,再向西拐,走不了多远便是正门。正门虽然关着,却有一个管门的和尚,他就住在门旁小屋内。门框上有电铃,你只一按电铃,他立刻就给你开门。你说明了访谁,他自然能将你领到我们的住所,这是极容易的一件事,你快来吧,不要小题大做了。”世翼大笑,说:“咱们走吧,早知这样,一直敲门进去,何至将汪太太吓跑了呢?”
  三个人站起来就走,也不管茶壶烟卷了。敲开正门,由和尚领着向里走。原来里面是很大的一所场院,稀稀落落的,隔着不远便有几间平房,四外圈着竹篱,篱下还栽着扁豆野花之类,多是蔓生爬满了竹篱。似乎这一类的竹篱茅舍,远近相望总有一二十所。和尚对世翼说:“凡来避暑的大人老爷,同太太小姐等,多半是请到这院内居住。人口多的占一大所,人口少的占一小所,虽然房子不多,却都收拾得非常干净。此次童大人只带一个听差的,一位吹笛子的,汪大人带着太太小姐,另外男女仆人一共有十来位。前面靠墙的三间便是童大人寓处,那边有大树的一所房子,汪大人汪太太便住在那里。”和尚正说着,童其泰已经迎上来,先同世翼握手,后来看见叫天,不觉跺脚道:“好好,你带了一位师旷来,我们还要品丝调竹,这真成了班门弄斧了。怪不得我听这唱的音调与众不同,心里计算,绝不是一位门外汉,敢情大老板到了,失迎失迎!”叫天很恭敬地说道:“院长这样过奖,我们做艺的人,如何担当得起?”紧跟着又给瑞子吟介绍,彼此敷衍了几句,一同到童院长行辕。
  竹篱之内,只有三间房子,一个听差的,忙着给烧茶。还有一位老先生,有六十多岁了,据说当年曾在醇王府坐科,学过昆弋。如今老了,专给大人先生擫笛,借此觅一点生活之费。童院长很爱惜他,所以把他带到西山来,帮着自己消遣破闷。瑞子吟同他也认识,因此两人同病相怜,格外亲密,他们跑到西屋去谈话,叫天也跟了过去。东屋中只剩童梁两人,世翼来此避暑,本来醉翁之意,他专为联络汪立堂,好进行大选运动。但是同立堂见面说,似乎又有点张不开口,如今遇着童其泰,这真是天造地设,最好的一位皮条匠,大可利用他居间说话,比当面锣对面鼓总可以活动得多。他抬头看两个伴儿全到西屋去了,这里只剩下他同其泰两个人,其泰低声问道:“秘书长府里那样忙,你怎么会有工夫到这里来?许是附带着有什么使命吧。”世翼道:“真有你的,怪不得做院长呢!大热的天,谁乐意跑到这里来?上命差遣,概不由己。”他说到这里,附耳低言告诉童其泰如此这般。其泰道:“你同老汪,既是同乡,又是同学,有什么话不能说,何必再借重外人呢?”世翼道:“你怎么这样糊涂?人家是民党,我是官僚,他总摆着那清高架子,叫我怎样开口啊?”其泰笑道:“你别信那一套,什么叫清高,看见大洋钱一样眼红,还不如我这穷官僚有骨气呢!”世翼道:“这个我何尝不明白,不过面子上不能不粉饰一点,谁叫他的地位高权力大呢?”其泰道:“我看透了他们这些人了,一言以蔽之,就是色厉而内荏。你要运动他们,万不可专凭利诱,必须先以威胁,使他们存有戒心,然后再以利动之,自然可以就范。要不然,空费唇舌,他的气焰还许越说越高呢!”世翼点头称是,说:“这事还得烦你介绍,我先同他见一面,什么话也不说。明天我在这庙里预备一桌素席,请你们两家先聚一回,然后再慢慢地引到正题。我先吓唬吓唬他,好在眼前有一个很好的题目,他听了一定得动心。”其泰问他什么事,他便将枪毙田见龙的前后经过,对其泰学说了一遍。其泰皱眉道:“这事做得可差一点,纵然他有颠覆国家的罪名,也应当送至最高司法机关,问一个水落石出,搜得充分证据,然后再判罪啊。怎么糊里糊涂地,执法处就越俎代庖呢?”世翼叹了一口气,说:“这是无法无天的时代,还说他做什么。谁叫田见龙倒霉,赶到路成章的手里呢?他此时恨不得抓住一两个,放开手做榜样,好叫总统夸他有作为。将来遇着机会,再放出去做都督。其实这也是做梦,如今手里没有一点实力的,休想再得着地盘。将来有项总统一天,对付着还好办,他要有一个好歹,不等外人瓜分,只怕我们国内这些武人,自己就瓜分了。”其泰说:“咱们去见汪立堂,也不必同别人,就是咱两个好了。”世翼赞成。随着其泰,出了竹篱,趁天空月色慢慢向前行走,来至两棵大槐树前边,很宽的一片竹篱。竹篱的门儿半掩着,其泰用手一推,高声唤道:“汪议长,有朋友来看你。”一言未了,立堂已经迎出来,赤着双足,只穿一条很小的裤衩,西服衬衫,大有不衫不履之风。其泰笑道:“不是鬼,是你的好朋友,快过来见见吧。”立堂早看见世翼,不觉哈哈大笑,说:“原来是二哥,真把小弟吓坏了。你那小侄女,现在还藏在屋里不敢出来呢!”两人手拉着手,世翼道:“愚兄真真该死,这要把侄女吓出一个好歹来,我如何担得起啊?”三人来到小客厅,立堂又把他的夫人同女儿唤出来,见一见世翼,证明了并不是鬼。他这位千金今年十三岁了,专好音乐歌唱,一死地问她父亲,方才在墙外唱的可是梁伯伯吗?立堂随口答应了一个是字。这位千金,便立刻要拜世翼为师,跟他学唱。其泰大笑道:“你这可认着名师了。”又向世翼道:“你快收这位女弟子吧。”世翼也大笑起来,说:“好侄女,你这可真是问道于盲了。”立堂道:“你不要推脱,方才明明有人唱,不是你却是谁呢?”世翼笑道:“我要有人家那一条嗓子,就犯不上在总统府受罪啦!唱一出戏,拿二百块钱,有多么写意,多么舒服啊!”汪小姐还不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汪太太笑道:“你梁伯伯一定是带了唱手来啦,但不知这位名角究竟是谁,我们倒要领教领教。”其泰插言道:“这位名角可不是凡人,全球有名的伶界大王,执北京舞台牛耳垂三十年,可与唐之李龟年、元之关汉卿先后媲美。你们猜一猜倒是何人?”汪太太笑道:“这还用猜吗?谭老板之外,更有何人敢当此席?”汪小姐听了,便立刻央求世翼替她介绍。世翼眼珠一转,心说这是一个运动内情的机会,我必须如此这般,管叫立堂三五日内就得回北京去,帮着进行大选。没想到这大力量,却在小女儿身上。他想到这里,便满口应承:“我必向老谭去说,你明天听我的信。他如果肯说一说,强似别人传授三年。方才《折柳阳关》他很夸赞唱得不坏,只可惜转折太生。将来如经他一指点,小姐的法曲,就不难压倒一切了。”世翼这样一鼓吹,汪小姐益发兴致勃勃,恨不得即刻将谭老板叫了来,当面唱给她听,好学得此中三昧。世翼只说了些闲话,便告辞而去,临行时候,至再地说:“明天在寓里特备素席一桌,只请你们两家还有本寺长老。”汪童都答应准去,然后分手。世翼在路上对其泰说:“我们正好将计用计,先把立堂拉回北京,不怕他不给效力。”其泰道:“这事最好三方面进行。一方面你开出十万元支票来交给我,作为托他运动议员之费。一方面你再授意谭老板,叫他如此这般。一方面你再用旁敲的法子,拿田见龙这件事,影射着叫他害怕。这样三方齐进,既诱之以利,又胁之以威,再利用他的千金从旁敦促,还怕固执不从吗?”世翼点头称是。两人回来,又谈了几句闲话,世翼带着谭瑞两人,一同回他们的寓所。叫天因为工夫大了,又躺下吸烟。世翼坐在他身旁,把方才的事情约略向他说了一遍,意思是请他帮忙。叫天放下烟枪笑道:“梁大人你无论委我什么事,我决不推辞,但是我也有一个难题得求梁大人替我解决,不知你能允否?”世翼忙追问是什么事情,要知老谭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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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回 遍布天罗网插翅难飞 私练主人兵迎头一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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