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全集.com》第4/32页


  原来该部尚书是敬亲王,敬亲王也是亲支近派的宗室,同恩亲王是再从堂的兄弟,同善辅那一门略远一点,他现为民政部尚书,还兼宗人府宗正。按前清皇室的规矩,无论宗室觉罗远支近派,俱归宗人府管辖。宗人府的堂官全是亲王,或贝子贝勒,或辈数大,或年纪长,才能得这差使。可一个宗人府中,堂司各官俱是旗人,唯独府丞却是一个汉缺,因为府丞专管宗室官学,好比宗室中请的一位公共的老夫子,所以不用满人,却用汉人。要论宗人府的规矩,也是很严的,无论你王公贝勒,只要犯了法律,送到宗人府中,宗正坐大堂问讯,得跪下听审。府里有龙头棍,就是王爷也一样挨打。也有监狱,宗室犯法,也一样收监。所以朱子嘉想到这两个人非交宗人府是无法办的。当时便给敬亲王通电话禀知一切,他也不说抢人不抢人,就说二人因为口角斗殴,区里排解不了,只得请王爷处分。敬亲王听了,勃然大怒,说这还了得!堂堂贝子国公在街上打架,成何体统?立时派宗人府差役拿黄绳把二人缚来,听候发落。差役哪敢怠慢,立时骑马跑出前门,到外右二区去传载兴善辅,立刻到宗人府听审。二人正在区里大闹,嗔着区长不发落,也不放行,区官忍气吞声,只是不理。少时宗人府差役到了,拿出宗府传人的法牌,二人见了俱吃一惊,因为法牌上有一道上谕,是当年世宗宪皇帝(雍正)训饬宗室的旨意,特刻在法牌上,以为后代子孙之戒。这二人见了只得跪下。差官传敬亲王的谕,带他二人到宗人府听审,虽然带着黄色的法绳,到底不过是个形式罢了,怎敢真向贝子国公的脖颈上套。好在有现成的车,每人坐上一辆,一直拉到宗人府。立时敬亲王坐了大堂,把他二人带上来,追问情由。载兴如何肯认,只说奉太福晋命,接李家母女赏花,那李医生口出不逊,当时侍卫与他争论,善辅却出头干预,将侍卫踢伤,还将我的脖颈抓伤。以宗亲论,他是晚辈,明明小犯上,求堂上做主。及问善辅,善辅从头至尾,将昨天在致美斋看见的情形,同今天所遇的事故详细回明,并说现有李子鹤作证。敬亲王平素知道,载兴倚仗父势无恶不为,今天一听前后情形,心中早明白了。便把惊堂木一拍,大声喝道:“载兴!你身膺显爵,不知自爱,硬敢抢劫民女,似这种无法无天的勾当,立应斩决。你快快从实招来,本爵愿念宗亲面上,暂寄下你这颗头颅,从宽发落。你要狡赖不招,我便请出御棍,先责打你一顿,看你招也不招?”载兴听说要打,早吓得魂不附体,颤声回道:“我我我招,求王爷不要生气。”便将怎样起意谋抢人家女儿一一说了。敬亲王骂道:“该死的东西!这还了得!”吩咐左右先把载兴收在宗府狱中,听候发落。
  左右把载兴带下去,然后退堂,传谕叫善辅到后堂相见。善辅立起身来,随着敬亲王的侍卫来至后厅密室中,侍卫打起帘子,让他进来。他才一跨入,举目观看,不觉吃了一惊。原来他父亲溥荣同他伯父溥铭,还有他义兄善从,全在这一间密室里坐着。他连忙紧行几步,跪在他父亲同他伯父面前说:“孩儿回到北京,一时贪玩,未曾先到家中给二位大人叩安,实在罪该万死。求二位大人念孩儿年幼无知,多宽恕吧。”说罢,连连叩头。这老弟兄两个,一人拉他一只手,将他拉起来,喜欢得两眼流下泪来。溥铭道:“七年工夫,你居然长成大人了。”回头又对溥荣道:“你爷儿两个,既然定计去求学,为何事前不告知我一声?空叫我赔了许多眼泪,这是应当的吗?难道还怕我泄露了不成?”溥荣连忙赔不是道:“大哥不要见怪。当时本想对大哥说,恐怕大哥舍不得放他走,所以才始终瞒住了。这以后叫他常去侍奉大哥,管你叫父亲,管我叫叔父便了。也算赎一赎我们的罪过。”溥铭一听,乐得手舞足蹈。少时敬亲王也出来,善辅又重新磕头见过。大家提起载兴抢人的事来,善从道:“昨天晚上,我看少公爷那神气就是要打不平,我处处提防着,偏巧今天又起晚了。我起来一找人,人是没影儿了,向店里打听,店里说出去得很早,今天不定回来不回来。我便猜着一定是上外廊营去了,赶紧的追了去,已经打在一处了,我只得远远地哨探。好在知道少公爷的拳脚,绝不至吃亏,后来见一同送往区署,我实在无法,只得回府禀报一切。后来老公爷给警厅去电话询问,才知道把案子移归宗人府了。因此两位老人家一直到宗人府来求情,王爷应许关照,又留他二位在府里等候。父子相逢,真是大喜大喜,只是苦了兴大爷。老王爷知道了,只怕不肯甘心,总要求王爷从宽发落,不要因此生了恶感才好。”善从这一席话,说得父子三个俱都点头,反倒向敬王替载兴求情。敬王余怒未息,说我必须惩治他一番,万不能轻轻放他。除非他老子向我说好的,保他从此以后永不滋事,方才有商量的余地。大家正在说着,忽见侍卫拿进一封信来,说是恩王府派人来的,立等爷的回话。敬王把信拆开看了,向侍卫说道:“你告诉来人,我没有工夫到他家去,王爷如有要事,请他到宗人府来商量。”侍卫答应去了,敬王骂道:“老眊昏聩的东西,他养了这种逆子,自己不知愧悔,反倒拿出族长的身份来压迫我,叫我到他府里去商量。有什么可商量的?我明天拉着这老东西去见太后,到底请示请示,当王公贝子的,便可以有抢人的权力吗?”说着把来书交与溥铭等观看,见上面也未写什么事,只说请敬王到他府里有要事面议。溥铭道:“依着王爷的意思怎么样呢?”敬王道:“我断定他少时必然到宗人府来,他如果来了,我向他提出三个条件,他要完全应允我,便开放载兴。他如有一条不依,我豁出同他面圣,倒看一看谁的理长、谁的理短?”
  众人正在议论之际,果见侍卫上来回道,回爷的话,将才恩王府侍卫处打来电话,说是请爷在宗人府暂候一候,他家王爷马上前来拜会。敬王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了!回电话请他快来。”侍卫答应下去,少时恩亲王坐着轿子,来至宗人府一直到后厅,与敬王相见。溥铭一班人全回避了。敬王同他周旋了几句,自己偏不肯先说载兴的事,恩王实在憋不住了,只得含着笑脸,向敬王说道:“老弟今天没有气着吗?”敬王故意笑道:“有什么可气的事,劳吾兄挂念。”恩王道:“不是别的,今天你侄儿在外边闯祸,听说已经送到宗人府来,劳吾弟审讯一番,岂不要生气吗?”敬王假作诧异道:“怎么是我侄儿?我实在不知道。就知道咱们宗室中,出了抢人的案子。及至把人犯解到来,并未问他名字,只将事实问了一遍,他俱都照实招了。平日我同侄儿轻易会不着面,所以不认得他,照这样说起来,倒多有得罪了。但是以长兄的家教素严,怎会做出这样事来?真真令小弟不解。”恩亲王听他当面抢白自己养了这种儿子,也只得忍气吞声,反倒柔声下气地向敬王讨情:千万给留一点面子,别叫太后老佛爷知道。谁知敬王此时反倒翻转面孔,对恩王冷笑道:“大哥!你是做了多年军机、深明国法的人。常言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假如你我的孩子,要可以抢掠民女,这天子辇毂之下,离官逼民反,也就差不多了。若是关系国家安危的事,小弟全能曲从兄命。唯有这事,必须按宗法办理,不妨将载兴惩治以后,再惩治小弟,以解吾兄之恨,那全能做得到。只是目前要叫我枉法徇情,那是决然做不到的。”敬王这一席话,把一位年近古稀的恩王,说得满面红涨,低头不语。沉吟了许多工夫,只见他老眼中流出泪来,向敬王连请了两个安,哽哽咽咽地哭着说道:“老弟!你以为我是溺爱儿子吗?像这样不肖之子,我有什么可爱的?只是我今年七十岁了,总算做了二十年太平宰相,朝里朝外没有不敬重愚兄的。如今老了,却丢这个面子,叫我还有什么脸活在人世?老弟你只当可怜愚兄这一条老命,但求不宣扬出去。至于载兴那小子,杀剐责罚,一听老弟处治,我决不袒护。”说着又连连请安。敬王一面还安,一面拉他坐下说道:“大哥!既然说到这里,小弟设法消灭,决不叫太后知道就是了。但是小弟有三件事,须求大哥应允。”恩王一壁道谢,一壁请教这三件是什么事,敬王不慌不忙地说出来。要知恩王能否依从,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遇荒旱老父乞哀怜 传书信阍人遭申斥
  敬王的三个条件是什么呢?只见他不慌不忙地向恩王笑道:“大哥,你请坐下,不必着急,听小弟仔细对你说。头一件,载兴如此胡闹,北京城这地方是不能再容他住了,莫若请旨派他为护陵大臣,把他安置在西陵易洲。一者免得他再惹祸,二者也省得大哥担心,你想这个主意如何?”恩王连忙应道:“使得使得。明天就请你入奏请旨就是了。那第二件呢?”敬王道:“第二件是咱们同族中的溥铭、溥荣,你可知道?”恩王道:“他们是亲弟兄,溥铭现袭固山贝子,溥荣为镇国将军。他们两个人全是御前侍卫,彼此既同族又同朝,怎么不知道呢?”敬王道:“这两个人倒是很有志气的,我们弟兄真当愧死。”遂将暗派善辅出洋留学的话,详细述说一遍。恩王也觉着惭愧,说假如载兴早送他出外游学,何至坐在家里,闯这大的祸呢?敬王道:“此时后悔也来不及了。小弟想铭、荣二人,全当的是穷差事,这次善辅留学,耗钱很多,大哥久任军机,囊中富有,似乎应当替他们垫出这笔款来,为国家,为宗族,全是义不容辞的。小弟意思,请大哥拨五万银子,给溥铭、溥荣,作为菩辅此番留学之费,大哥可赞成吗?”恩王听了,沉吟不语。敬王一看,知道他是舍不得,便冷笑道:“大哥把金钱太看重了。目前载兴这事是遇在小弟手中,假如这宗正差使是一位穷而且贪的王爷当着,大哥要想打通了关节,开释载兴,只怕十万头未必做得到吧!如今只叫你拿五万,还是面子上的钱,你难道还吝惜不成?”恩王听这话,知道不应许是过不得关,只得狠一狠心,勉强地答应了,又问他第三件。敬王道:“第三件更是大哥分内应做之事。善辅留学回来,才堪大用,求大哥专折保荐一番。咱们宗室中有了干城之才,也是你我弟兄之福,料想大哥必然是赞成了。”恩王连声答应说:“做得到。”这三件事完全应了,然后敬王把溥铭、溥荣、善辅爷儿三个叫出来,见了见恩王,当面谢过赏赐栽培。恩王虽然心中不乐,面子上只得勉励了几句话。敬王又把载兴提出来开释,并叫他具了一张永不抢人的甘结。又叫荣将军具了一张保状,这件事才算完全平息了。第二天敬王便上了一个折子,请旨派载兴为守护西陵大臣。奉旨准了,载兴只得耐着气儿,到易洲去看坟。
  恩王也只得具折保荐善辅,留学七年,才堪大用。太后见了,很是欢喜,当日便召见溥铭、溥荣、善辅三人,问了问留学的始末。善辅一一奏对,深慰慈怀。第二天便传旨把陆军部满尚书宝安升为体仁阁大学士,铁木贤升了陆军部尚书。所遗陆军部侍郎一缺,即以善辅补授。钦此。善辅得了陆军部侍郎,这个消息不出十日,早传至海外。被他把弟彭国珍知道了,除惊愣之外,又顿足大骂:“好一个诡诈的满奴,七年工夫,竟把我蒙在鼓里。”自己越想越气,便写了一封信,寄与善辅。善辅接到信,拆开阅看,只见上面写道:
  【书谕善辅满奴知悉:尔以爱新氏遗种,潜来海外,留学陆军。隐尔满名,冒我汉姓,窥视吾党机密,与吾汉族好男儿,联金兰之好,口谈革命,志报满清。此番回国,攫得军部职权,誓必与吾党为仇,歼我同志,发我隐私,使吾铁血团在国内无立足之地。以保尔家之宗庙社稷,以杀尽吾汉人。然尔之计亦左矣。尔只一身,吾汉族无名英雄,成千累万,将左挟手枪,右提炸弹,以与尔一人相周旋。尔之命如朝露耳!大丈夫做事,磊落光明,不为鬼蜮。特驰檄告尔,尔其慎之。
  彭国珍具】
  善辅看罢,叹道:“天生瑜而何生亮?既生亮,又何生瑜?我与国珍老弟,也要算一时瑜亮。但老天为何不生我为汉人,或者生国珍老弟于满族!我二人可以抱一个宗旨,建一样事业,岂非美满完全,毫无缺憾?偏偏使我们为一满一汉,遂令手足之亲,变成胡越。他这封信,明明恨我已极,但我也不能不复他一信。”自己精心用意,斟酌又斟酌地写一封回信,用双挂号寄至东京。此时国珍住在小石川区大冢町一个下宿中,正同宋樵夫闲谈。忽见报进一信,拆开念道:
  【国珍如弟手足:阅大札如读陈琳之檄,汗透重衣。弟为汉族男儿,以大义责备,兄知罪矣。所惜者,弟不能谅兄之苦衷耳!兄亦知满人昏暴,揆之天理民心,万难长久。若令兄生于汉族世家,则磨顶毁身,以殉革命事业,亦不甘居弟后。乃上天偏生兄于满人队中,且生兄于爱新觉罗氏之一支一系,若言革命,是叛祖宗仇父母也。叛祖宗仇父母之人,吾弟尚何所取,而复与之亲近?故兄之不能忠于汉,亦犹弟之不能忠于满也。然兄虽为满人效忠,尚敢以一言自誓于吾弟之前:则铁血团之秘密,决不由兄口中漏出一字;铁血团之弟兄,决不由兄手中戕贼一人。皇天后土,备闻此言。自欺欺人,身为齑粉,死于炸弹之下!此后弟为伍员,兄做包胥,各行其是,努力自爱。书不尽言。
  善辅顿首】
  国珍看完了,又交给樵夫阅看。樵夫叹道:“满人中照善辅的为人,也就算难能可贵了。吾弟总要原谅他才是。”国珍道:“他果能照信上所言,从此便由他去。他倘然不知自爱,拿出鹰犬手段来,搏噬汉人,没有旁的,我只好对不起他,以炸弹见饷了。”
  不表二人在海外议论。再说善辅自到陆军部接任以后,留心察看,见部中不过徒有其名。所办的,俱是例行公事。一任各司书吏,上下其手,其中的弊端,真是无从究诘,再看各员司中满人,俱是纨袴子弟。汉人多系白面书生,不但军事学一点没有,就连起稿办公事,也没有一个出色之才。自己想了一想,必须调用几个得力的人才,好帮同整理一切。部中只有一个留学的熟人,就是路绍祖。绍祖回国后,他父亲给他捐了一个郎中,签分在陆军部。他已经当了二年差了,尚未补缺。自善辅到部后,他认得是当日留学的老朋友,便竭力巴结。善辅也另眼看待,未出三个月,便给补了驾仗司员外郎。这一天提起闲话来,善辅问他章敬宗、曹玉琳一干人现在何处?绍祖回答,俱在北洋总督署中充当文案。善辅第二天便上了个折子,调曹章二人归陆军部差遣委用。奉旨准了,便由陆军部行公事到直隶总督,请他传知两个人,急速来京报到。
  却说这两人自从在北洋有了差事,始终未曾回山东去过一趟。曹玉琳把他夫人接到天津来,章敬宗却不肯接。同寅同学,俱都劝过他,他是执意不肯。在天津小班里接了一个妓女,名叫安安的,作为侧室。自己在河北租了一所公馆,男女下人用了七八个。自己有包月洋车,后来看人家全坐马车,他也眼热。偏巧有人托他的门子,运动一件差事,居然成熟了。那人便送了他一辆马车,并随过一个车夫来。从此居然出入马车,大有府道的威风了。可是两年工夫,他并未给家里去过一封信。
  却说他父亲章善同,自那日儿子进城,一去不归,过了几日,他等急了,便自己进城。到了他那广聚钱粮店中,一进门,直眉瞪眼的便寻找少东家。掌柜的张子诚忙迎着告诉他道:“少东家走了好几天了,难道没有回家去吗?”善同发急道:“他要回家去,我就不问你了。他到底是何时走的,上什么地方去了?”张子诚道:“他只住了两天,还是大前天走的呢。这里县太爷还派了两名差役,在路上伺候他。准到那里去,我也不知道。请东家问那两个差役,便晓得了。”善同直瞪着眼,又是气,又是不放心,才要往下问,子诚先对他说道:“少东家临走时候,从柜上支了一千五百两银子。当时柜上没有那许多,是我从别的银号里通融了九百两,柜上凑了六百两,才打发他走了。这几天也没有卖粮食,人家催讨很急。东家来得正好,你老设法,先把这九百银子亏空弥补上吧。”善同不听犹可,听了立时跳起来,对掌柜发话道:“谁叫你给他的这笔银子,真是少吗?一千五百两,他敢要你就敢给,我偏不能承认的。你怎样给的他,你怎样向他要回来!要不回来,你得还我,还不起折给我地,咱二人没有旁的话说。”张子诚一听,也急了,大声喊道:“你说什么?你的儿子花了你铺子的钱,叫我姓张的还?他也不是我儿子,我也不是他爹!再说当初你不是对我说过吗?少东家到店来,同我来是一样,他要使钱不拘多少,自行给他用。怎么今天又反复了?你要心疼,你自己找他要去,我管不着你家里的臭事。并且我姓张的,在你柜上,不长支不短欠,咱今天就散伙,你另请高明,姓张的不伺候你爷们了!”说罢立时就要交代账。善同说:“不成!你走不了,这一千五百两银子,没有着落,咱们得到县里说去。”子诚说:“好好,咱们这就去吧。”说罢拉了善同便往外走。柜上伙友全出来劝,也劝不好。左右邻出来劝,他二人也不听,高低手拉着手儿,到县里打官司。
  在善同的意思,以为自己是老封翁,日前县官见了,另眼看待,如今去告张子诚,知县定给做主,替他追出这一千五百银子来;不然也得把张子诚打押,替自己出这一口气。因此理直气壮的,一直跑到县衙,一进门便抓鼓喊冤。值日的班头,认得善同,知道他是老封翁了,哪敢怠慢,忙把他劝到值日房中。问他因何喊冤,他把缘故说了。班头笑说道:“依我劝你老人家,算了吧,不必告状了。你请想,银子是少爷花的,怎好叫旁人赔呢?”善同不依不饶,非打官司不可。又兼方才喊冤,潘知县早听见了,派人出问何事。班头忙进去回话。知县传谕,在花厅过堂。班头忙出去把原被告带至花厅,俱都朝上跪了。知县忙冲着善同,拱一拱手,笑道:“老先生,你为何事告状?详细诉明,本县必给你做主。”这一次跪在地下,善同倒不怯官了,一五一十地把前事诉明。他满心想,县官必替他追那一千五百银子,哪知竟自错了,只见潘知县笑道:“依本县说,这件事,你老先生不但不可告你那掌柜的,还应当重重地谢他呢。你请想,你那少爷是宫保奏调的人,这一到天津去,不是京卿,便是府道,一切运动费、应酬费,哪一样不得钱?要没有这一千五百银子,怎得成功?他目前虽花掉一千五百,将来得了差缺,一万五千、一十五万,全说不定挣回家来。难道那掌柜的,还能分一半吗?可见掌柜的替你筹款,巴结少爷,正是大大的功臣。你不谢他罢了,怎么还告他呢?依本县劝,好好地回去吧,不要生气了。”
  善同被这一套话,说得哑口无言。张子诚却向县官叩谢,说:“小人的委屈,全蒙大老爷替我说明了,我这里叩谢大老爷。”又回头对善同说:“东家,你不用生气了。我这掌柜,也当不下去,回头你另请高明。咱们走吧,别跪在这里,招大老爷生气了。”说罢拉善同起来回店。尚未出衙,只见送敬宗走的两个差人,拦住善同讨赏,说:“我的老太爷!小人们送少爷到济南回头时候,少爷只赏了两元钱做盘费,还不够车费啦!你老太爷,难道还叫我们赔钱吗?”善同无法,只得带他两人到店,每人又给了五吊大钱。问他们少爷到济南以后如何,差人说:“少爷到济南,住在城内制锦市胡同曹公馆,听说同曹少爷一齐到天津去了。再有几天一定有信来,你老人家何必着急?”差人去了。张子诚高低把事辞了。谁知子诚去后,这生意便一天不如一天起来。善同请了一位掌柜的,名叫李堪仁。自他入号以后,渐渐地把从前旧伙友一律辞掉,全换了他自己的人。今日也赔,明日也亏,不到一年工夫,竟自赔掉了三千多两。善同很诧异,说:“我这买卖,在前任张掌柜手里,哪一年刨除挑费,总要剩两三千银子。如今不但不赚,反倒赔了这许多,这是什么道理呢?”李堪仁道:“东家,你不要这样说。从来做买卖,有赚就有赔。这种事谁敢拿得定呢?横竖我竭力做,没有一毫私弊。至于赔赚,有账可凭。请东家仔细查账,如果账上有一分一厘不符,我李堪仁情甘认罚。”善同把账调了来,自己一边看一边算,算了七天七夜,果然赔掉三千四百九十八两五钱三分,清清楚楚,并没有丝毫不对,到底是怎么赔的呢?仔细考查,全赔在粮食的买空卖空上。比方三两一石存的豆子,到后行市愈久愈微,结果二两五钱倒出去了,一千石便要赔五百两。诸如此类,不计其数。这买卖焉能不赔?善同埋怨堪仁,不应当放开手这样做法。堪仁不服,说:“这在当初全是问好了东家才存的,我并不敢私做主张。如今赔了,却来埋怨我;要是赚了呢,难道东家还能分给我一半吗?”善同道:“当日存的时候,你说得天花乱坠,怎么将来必缺,怎样加倍赚钱。如今赔了,你又不负责任,难道当初的话,不是你说的吗?”堪仁道:“这话奇了,谁长着后眼呢!我当掌柜的,看出有利来,就得趁着机会去存。至于是赚是赔,如同押宝一样,押着红,那是侥幸;押着黑,只好认命运不佳,谁也不管保险。”善同听这话,气急了,拍着桌子喊道:“我多少血本交给你,叫你押宝吗?你简直是有心坑人。今天就给我请,我不要你这样掌柜的!”堪仁冷笑道:“走吗?你说倒容易!外边借人家的两千多两,全是我经手,不还清了,就走吗?你把银子拿出来,将外欠一律了清,我马上就走。多住一天的,不是朋友!”善同此时,气得说不上话来,伙友大家出来解劝。后来高低由善同典出两顷地去,才把债务还清,赌气把买卖也收了不做。其实三千多两,全入了李堪仁一个人的囊橐。
  老头子又心疼钱,又恨儿子,害了一场大病,几乎没死了。病好之后,家里又遭了一把火,连仓带囷,全烧了一个精光,仅仅就剩下住房。哪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偏偏这一年又赶上大旱,赤地千里,颗粒全无。善同虽有五六顷地,如守石田,毫无希望。家里做活的,全开净了,只剩下一个烧火的老苍头,名叫孟忠,在他家四十年了,当初曾随善同出去贸易,是共过患难的人,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辞他。家中主仆三人,愁眉苦眼,净指着当卖衣服家具,籴米换柴,艰难过度。哪知遇着贱年,东西也不值钱,拿一包袱衣裳,只当两串钱。小米要卖到五百钱一升,五吊钱一斗。买三升小米,买一捆柴,对对付付地过上五天,又得想主意。孟忠一日对善同说道:“老东人,你也得想一条生路,大家才能活。要净指当卖着吃饭,早晚也是得饿死呀!”善同发急道:“你这老东西!就会说现成话。你睁开眼看看,咱们这淄川一县中。谁家有饱饭吃呀?天塌砸众人,哪里去寻生路啊?”孟忠从鼻子里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又说道:“要说别人家寻不出生路来,我还信。唯有咱们家现放着生路,你不去寻,坐在家里挨饿,真真也叫人难解了。”善同道:“生路在哪里?你倒说一说,只怕没有。要果然有,我立刻就寻去。”孟忠道:“我说的就是少东人。当初攻书上学请先生,后来到东洋留学,一汇银子便是一千两。后来学成回家,住了两天他就跑了。临行之时,还带了一千五百两走。不要说你们是亲父子,就是朋友,要这样供给他,他也应当补报吧。我从旁听说,他在天津早已做了大官,如今使奴唤婢,骡马成群。难道说,他生身的爹娘,现在挨着饿,他就不管吗?你何妨寻他去。他将你们老夫妻接到任上享福,我孟忠也跟着沾一点光,不强似在家里挨饿吗?就说他不肯接你们往天津,给你个一千八百两的拿回来,今年也好过,不至挨饿了。这不是现放着的生路吗?”孟忠一席话尚未说完,善同老眼中的热泪,早如断线的珍珠一般,接二连三流个不住,哽哽咽咽地说道:“孟忠啊,我的老弟啊!我那儿子要照你这样居心,我们老夫妻俩能受眼前的罪吗?他自从离家之后,如今整整二年了,并未曾给我来过一封信。我倒托人给他写了三封信,他一字也不答,后来我索性也不给他去信了。你别看我嘴里不说,我心里时时刻刻地惦着他。总怨我当初错了主意,我要不巴结他念书,或叫他务农,或叫他为商,他决不至忤逆到这般天地。你看咱村里的孙讷言,跟他不是同学吗?现在人家在天津一个银号里学徒,如今熬上跑街了,一年也能挣五七百银子,如数拿到家来养他爹娘。你没看见孙老头子,现在倒成了封翁了,丰衣足食,还有儿媳妇伺候着,孙男孙女一大群,真好造化。我们老两口子巴结儿子做官,如今倒落到这种景况,说起来怎不叫人伤心?”善同一边说着,那眼泪更流得多了。孟忠劝道:“老东家你哭一会子,也当不了什么。依我劝你凑几个盘费,自己到天津寻他一趟。常言说朋友还有见面情,何况是父子呢?他只要见了你,看你这样穷苦,自然接你们老夫妻去享福。老在家里坐着,他还认着是当初的景况呢。一个做官的人,终日公事还忙不过来,哪有闲心记挂着你们。你想我这话对不对?”善同到此时,也活了心,只是为难盘费。孟忠替他出主意道:“听说蒲师爷的儿子,近来有了好事,在河南抚台那里当文案,他家里很好过。老东家何不访一访蒲师爷,向他借几两银子做盘费。那老先生是一个讲道德的人,万不能不借。”善同想了想,除此之外,也没有旁的道儿,只可老着脸去寻蒲竹年。
  竹年此时在家里纳福,除去饮酒看书之外,轻易连房门也不出。善同寻了去,因为是老宾东了,见面极其亲热。又问他敬宗的近况如何,善同含着眼泪,一五一十地说了。竹年叹息道:“当初我的话,没有说错吧?比如你老先生,不巴结他出洋留学,他也决不蔑弃天伦,竟至如此之甚。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善同忸怩了半天,才将借盘费的话说了。竹年慨然应允,立时拿出十元钱来,交与善同。说这一去的路费足够了,自到了天津,看见敬宗,无论如何也总给你几百银子带回来,不愁没有回头的盘费了。善同千恩万谢,回到家中,对老婆说了,许氏也十分感激。不敢耽搁,第二天便到济南。此时津浦路已经通了,在济南只到亲戚曹家住了一夜,次日便乘车到天津。曹翁此时也不做官了,只在家里享福。见善同来,却倒是很可怜他,临行时也送了十块钱。善同打听曹玉琳同自己儿子敬宗住在什么地方。曹翁说:“玉琳半年前被南洋大臣调了去,目前不在天津。至于敬宗住在哪里,可实在不知道。最好你到了天津,上总督衙门号房,一打听便知道了。”
  善同到了天津,住在三条石栈房。果然遵照曹翁之言,先打听总督衙门在哪里,栈房伙计替他雇了一辆车,一直拉到院署。善同一看,见门前车水马龙,还有许多卫士荷枪而立,早吓得浑身发抖,哪敢上去问话。自己一个人在辕门外,站了足有两个钟头。卫士看他形迹可疑,还疑惑他必是喊冤上控的,忙走上去向他发话道:“你这老头子,太不懂事!有什么委屈,到府县衙门去告,这宫保衙门,不是告状的所在。你趁早走开,不要自讨没趣。”善同忙央告道:“老总老爷,我不是告状,是来寻人的。”衙士道:“你寻什么人?”善同答说寻儿子。卫士又发话道:“人多着呢,谁是你的儿子,也有个名儿没有?”善同道:“我那儿子叫章敬宗。”卫士听了,很露出一种诧异的神气来,说:“什么?章敬宗是你儿子吗?”善同道:“我的总爷,别个有冒认的,难道儿子还有冒认的不成。”卫士到此时,稍露出一点和气来笑道:“我的老先生,你为何前十天不来?如果前十天来,立时就能见着他,如今却晚了,来不及了。”善同忙问道:“这是什么缘故呢?”卫士道:“这位章敬宗老爷,他原是宫保衙门的文案,从早八点来署,晚六点方能下班。偏巧前半月北京陆军部,来了一套公事,调他归部任用,并且是奏调的,宫保也不敢延迟,没出三天便打发他上京去了。如今你老先生来,岂不是扑一个空吗?”善同听了,立时急得跺脚流泪。幸而这个卫士也是山东人,有一点同乡义气,便安慰他道:“你不要着急,我替你到巡捕房吴老爷那里打听打听他。此次到京,必然有安禀来到宫保这里,暂时寓在什么地方,吴老爷大半知道。只要有地名儿,你坐火车到北京,三个钟头便能到。下车之后,一直投奔了去,自然就见着了。”善同作揖道谢,求他速去打听。卫士去了半个钟头,方才回来,笑道:“这事真费了周折了。我央求吴老爷,亲身到文案处,方才问出来。这个条儿上写得清楚,你看了自己去寻吧。”善同接过来,再三致谢,方才去了。看条儿上写的是:北京崇文门内,东四牌楼,报房胡同,门牌第十八号章宅。
  善同知道地名,这才放了心,赶紧回客栈。第二天早八点快车,便到北京去了。十一点半到了北京车站。下车之后,也不到客栈,便照条儿上的地名,雇了一辆洋车,进了前门,一直拉到东四牌楼报房胡同。拉进胡同口儿,洋车便住下说到了。善同说:“我找章宅,你得把我拉到章宅门前,方能给钱呢。”拉车的说:“章宅多得很呢,你自己寻去,我哪里认得?横竖拉到报房胡同便完了,谁能挨着门替你数去。”善同无法,只得开付了车钱,自己由西往东,挨着门数下去,并没有一个章宅。心中焦躁,说再要寻不着,如何是好。忽然了悟,方才数的是路北各家,如今再翻回去,由东往西,数一数路南的人家,必能寻着了。果然数了六七个门,见一座黑漆大门,门框上挂着一个牌子,是陆军部章四个字,不觉心中大喜。又怕错了,仔细看一看,门牌果是十八号。心说这一定是了,连忙迈步要往里走。只见门房中出来一个仆人,年纪三十上下,长得很机灵的。一看善同穿着粗布夹袄,蓝布破鞋,浑身的尘垢,便拿他认作要饭的乞丐了,忙瞪着眼申饬道:“快去快去!这里不打发。”善同只得纳着气儿,含笑说道:“管家,我不是要饭的,我同你们老爷是乡亲,特地来看望他,烦你给通禀一声吧。”仆人道:“我们老爷,向来不认乡亲。你这个秋风,是打不上的。依我劝你,到别的乡亲家去吧。”善同道:“你不知道,我同他不但是乡亲,而且是骨肉至亲。你只管上去回,决不至碰钉子。”仆人听这话,方才向他要片子,说:“你拿个片子,我替你跑一趟吧。”善同道:“我才从山东来,哪里有片子呢?”仆人道:“既然没有片子,你倒是姓甚名谁,我怎么替你说呀?”善同道:“你只向他说,山东淄川县蒲家庄的章善同,到这里来看他,他自然就知道了。”仆人听他也姓章,知道同他老爷必是一族,便把善同让到门房里坐,说:“你候一候吧,我替你上去回。”说罢扭头去了。
  来至上房,此时敬宗正同他的姨太太在一个桌上吃饭。仆人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子,敬宗便问道:“李禄,有什么事吗?”李禄道:“回老爷的话,门前有老爷一位乡亲求见。”敬宗听了,很诧异地问道:“什么乡亲,你没问他姓名吗?”李禄道:“小人问了,他说是山东淄川县蒲家庄的章善同。小人想他既姓章,或者与老爷是同宗,故此不敢怠慢,急速上来回。”哪知这话未说完,敬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直变颜色,吓得李禄也不敢往下说了。只听敬宗问道:“这个人什么样子?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同着人来的?”李禄回道:“此人有六十多岁,身上衣服很褴褛的,就是他一个,并无他人。”敬宗听到这里,脸上带出不悦来,说:“我哪里有这样乡亲。但他既是上年岁的苦人,又系同省,也不教他白来。”说着从靴掖里,取出五两银票来,交给李禄说:“你传我的话,就说现有要公,无暇接见。这五两银票,权作路费,叫他赶紧回家,北京不是久居之地。并且嘱咐他,以后再也不要来了。你听明白没有?”李禄应道:“听明白了。”便扭头出来,见了善同,善同忙站起来,以为他张口头一句,必然是说“请老太爷快到里边坐吧!”万没想到李禄淡淡地对他说道:“我们老爷说了,现有要公,无暇接见。这里有五两银子,请你拿了去做盘费,赶紧回家,北京不是久居之地。”李禄把话说完了,举着银票,意思是叫善同来接。哪知此时早把一个善同气得两眼发直,木在地上,岿然不动,如铸就的铜像一般。李禄莫名其妙,还发急道:“你倒是要不要啊?发的哪一门子愣呢?”善同到此时,才醒转过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那眼泪如泉水一般,滔滔不断,越哭越痛,越痛越哭。
  此时不但李禄摸不着头脑,连他那伙伴陈福也茫茫然莫知所措。他二人见善同这般哭法,料定内中必有隐情,却万想不到父子关系。李禄忙劝道:“你老先生有什么委屈,不妨慢慢地说,何必哭呢?你这样大声一哭,倘然叫里面听见,不但五两银子不肯给你,只怕还要讨一场无趣。你想我这话是不是呢?”善同果然止住悲声,发狠骂道:“天打雷劈,五雷轰顶!早知这样,当初一落草,便把他掐死,如今倒省去了这许多苦恼。”陈福李禄一听这话,更觉诧异,连忙追问:“你到底是我们老爷的什么人?”善同狠狠地说道:“什么人?他是我的儿子,我是他的老子,什么人啊!”二人听了,似信不信,还以为善同是一个疯子呢,忙拦道:“你可不要胡说,这是天子脚下,有王法的地方。别的可以认,亲父子,哪有胡认的?”善同道:“你二位当然是不信,听我慢慢地告诉你们。”遂把敬宗的历史,从小时怎样巴结攻书,怎样出洋留学,怎样回国做官,怎样在家庭怄气,怎样一去不回头,怎样二年不寄一信,以至目前家中遭灾,特来寻他的情形,前前后后,全对二人说了。闹得陈李二人也帮着叹息流泪。哪知敬宗不放心,生怕善同不走,说出历史来,又差女仆出来,把李禄喊进去。陈福的为人,虽然当仆役,却有几分侠气,此时把敬宗恨入骨髓,一把拉了善同说:“老太爷,你随我吃饭去,我替你出主意。”善同随着他,来到一个小饭馆中。陈福让善同上坐,自己在下首相陪。要了一壶白酒,一碟炒肉,下了五十个扁食。一面吃着,一面探问善同家中的情形。善同此时,食不下咽,勉强吃了几个。见陈福殷殷相劝,反倒拿他当了亲人,也不隐瞒,将家中至纤至悉,全对陈福说了。又央求他设法,怎叫儿子相认,不要真唱了《天雷报》才好。陈福想了一想,叹道:“要说父子相认的话,也不是我败老太爷的兴,只怕有些不容易呢。”善同忙问何故。陈福道:“我们老爷,他平日专好吹牛,无论对家人对外人,总说家里是大财主,淄川县的首户。如今你老太爷,这种乞丐样子,来寻他认儿子,他要果真认了,平日吹牛的话,岂不完全揭破?自己面子上觉得很难看的。其实人类之中,还有儿子嫌爹的吗?不过我们老爷,是势利场中人,他决不肯认你这个穷爹。不要说他怕外人知道,就是他那位姨奶奶,他也决不肯叫她知道。”善同忙问道:“怎么他多时娶的姨奶奶?”陈福道:“娶了快二年了,难道说你家里不知道吗?”善同叹道:“家里怎能知道呢?可怜我那儿妇,确是一位大贤人。我们老两口子,就知道护着儿子,反倒错怪了人家。”不打自招,又将逼走儿媳的话,对陈福学说了一遍。陈福也叹息不止。后来善同向陈福领教,到底怎样才好呢?陈福道:“依我劝你,不必同他认父子了,只向他告帮。求他给你几百银子,及早回家,做一个棺材本儿。从此今生今世,再也不必想他这个儿子了。我这主意,虽然出乎情理,到底你倒可以沾一点实惠。要不然,只怕儿子认不成,还要讨点苦吃。你说是父子,这里又没有一个证人。他要瞪起眼睛,说你冒认父子,凭空讹赖,把你送进养老院去,只怕连家也回不去了,到那时可又什么法子呢?你要知道人要是做了官,什么杀父杀君的事,全能做出来,准把你送进养老院去,那还算不错呢。我陈福是一个当下人的,本不应当管你们的事。但是我当初也读过几天书,可惜把那三纲五常孝悌忠信的陈腐话全看成真的了。所以如今才落到一贫如洗,只能给人佣工吃口饭,还时刻不能讨上人的欢喜。你家的事,我听了实在难过,所以替你出主意,最好你写一封哀怜信,我豁出碰钉子,替你拿上去,还得背着他的姨奶奶。他看了如果动一点恻隐之心,多给你几百银子。你也不要留恋,赶紧回家。除此之外,再无他法可想。”
  善同听了只有流泪,点头道:“陈爷,你这话是很对的。但是我字义有限,拿不起笔来,怎能写哀怜信呢?”陈福踌躇了一刻,叹道:“我索性救人救彻,这封信我替你写。他看出笔体来,把我辞了,我也正不愿伺候他呢!”遂从饭铺中借了一份笔墨,买了两张信纸、一个信封。陈福替他把信写好,付了饭钱,仍把善同领回家来,安置在门房中。李禄问他们哪里去了,又告诉陈福,方才老爷有吩咐,如果同乡那个老头子再来,不必替他回话,只催他赶紧回家。并说回家以后,如果有什么难过的事可以来信,老爷能为力的,必然帮忙。要是久在北京,恐怕没有什么好处。陈福向善笑道:“我说什么来,果然不出所料。但是事已至此,我也豁出去了。你候一候吧。”自己拿着信,来至上房。敬宗正在换衣裳,预备上衙门,幸而姨奶奶未在旁边。陈福举着信,低声回道:“方才老爷那位同乡,拿五两银子去了,少时又回来,说老爷没工夫见他,他这里有一封信,请老爷过目。”敬宗皱着眉,把信接过来,略略看了看,便撕成粉碎,向陈福大声喝道:“混账糊涂东西,什么人写信,你全管传吗?老爷一天公事忙到晚,要净应酬乡亲,应酬得过来吗?你出去告诉他,从此不要再来,也不必再写信,我没有工夫看。真岂有此理!”陈福听罢,立时气往上撞,有心骂他几句,出一出气。继而一想,先不要忙,等我下去,挑动那老头子,在大街上,拉住他先叫他丢一个大丑,然后再朝着他辞事,痛痛快快地骂他几句。主意打好,便扭头出来到门房里,把适才情形对善同说了,又替他出主意:“回头你儿子出来,你拉住他在大街上讲一讲理。现在到了山穷水尽,你还顾惜什么?”善同此时,气得哆嗦成一团,心中也发了狠,说豁出这老命不要了,回来拉他去打官司,送忤逆,这官也休想叫他做成。陈李二人见老头子动了真气,心说回头一定有热闹的,倒看一看他这父子打到什么地方。
  此时门前的马车,已经套好。赶车的在上面高坐,手执长鞭,专等主人出来,好纵马开车,前往陆军部。李禄戴上官帽,夹上护书,专等伺候同行。只见敬宗穿着官衣,戴着五品水晶顶,大摇大摆地走出来。才走至门前,忽由门房中出来一人,将他横住。要知善同见了儿子,说些甚话,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遇故人同床惊噩梦 眷爱妓得电匿亲丧
  你道章敬宗明明知道他的亲爹现在门外,他既然不肯相认,也应当稍有一点愧惧,恐怕出来被他亲爹拉住叫喊,岂不更招出笑话来,何敢高视阔步,旁若无人地走出,难道真把他爹视同无物吗?列位要知道,天下事履坚冰霜,其来者渐。敬宗在几岁时候,他爹娘爱如掌上明珠,真乃顶到头上怕歪,含到口中怕化,甘心给儿子做奴隶。有时伺候不周,敬宗便发脾气,哭骂叫喊,躺到地上撒泼。他爹娘不但不敢管束,反倒得低声下气,怡色柔声,变着方法,把他哄欢喜了,心里才过得去。有时候实在哄不转来,只可将嘴脸递过去,叫他用小手儿打上几下,出一出气,然后才得和平。及至大了念书,善同又存一个盼儿子做官的心,平日便把敬宗看成一个官儿,一举一动全要随着他的意思,不敢违拗。甚至吃饭时,全要让他上坐,无论什么食物,他不下箸,自己不敢先尝。及至儿子游学回来,他几乎就跪接跪送。诸位请想,似这种样子,那章敬宗的心目中,何尝还有爹娘的印象,不过看善同是一个老仆人,看许氏是一个老妈子罢了。所以善同虽在门外,他心里却满不在意,大大方方地走出来,预备上车到衙门去。没想走至门房,善同掀帘出来,恰恰横住他的去路。善同见了他,早为他的威棱所射,战兢兢说不上一句话来。敬宗一见,立时紧皱双眉,圆睁二目,问善同道:“你这老头子,跑到北京来做什么?”善同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对敬宗道:“自从你走以后,买卖也关了,今年又赶上大旱,颗粒不收。我们老两口子终日挨饿,所以才想找你来。无论如何,你凑几百银子给我,从此后便再也不找你了。”说着哽哽咽咽的直要哭出来。敬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是中国人的怪现象,自己总不想独立谋生,专会手背朝下,向人要钱。一张口就是几百两,把银子也看得太容易了。你这老头子,虽说未受过高等教育,不能照着我们做官的肥马轻裘,一呼百诺,难道自己一身,同自己的老伴,还养活不过来吗?大清国的人,要都照你这样,怎能有强盛的一天。所以我想起国事来就发愁,愁的就是你们这些不能自立的人,专能分利,不能生利,实在是国家的一种大病。”敬宗站在门前大发议论,善同只有诺诺连声,不敢回答一个不字。直待敬宗把议论发完,又继续哀告道:“你说的全是,但是生利也要有一点资本啊!你自当惜老怜贫,帮我几个钱的资本,我拿回家去,同老婆子养猪磨豆腐,求一条生路,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好处。”敬宗皱着眉,从怀里掏出靴掖来,打开取出一张十块钱的外国票子来,递给善同。善同接了说:“十块钱将够回去的路费,怎做谋生资本?你至少也得给我百八十两的,也不枉我老远地来了一趟。”谁知这一说,真把敬宗说急,赌气一跺脚说道:“怪不得外国人说支那人就认得钱呢。你算算先一个五两,这又一个十块,平白的谁给你这许多钱,你还要争多论寡,难道是我欠你的不成?你要知道,如今的文明世界,不比从前了,什么叫父子,那都不成问题。做爹的伸手向儿子要钱,便失了文明国民的资格。做儿子的给一个至十个,只能认作慈善性质,并没有义务可言。你纵然未受过文明教育,也不可太难了。我的为人,向来最重慈善。到底看你怪可怜的,如今破一个例,给你再添二十块钱,也是你该走幸运,你不要再啰嗦我了。”说罢又从靴掖中取出二十元票子来交给善同,扭头便出门上车去了。一边上车,一边还招呼善同:“赶紧回家,不要在北京耽搁,我这里是一夜也不能留你住的。”可怜善同白瞪着两眼,看儿子去了,只有咧着嘴哭,什么话也说不出一句来。陈福看不过,仍把他劝至门房,给他倒茶,劝他急速回家,不必在此耽延了,多耽延一天,是一天的嚼用。看这神气,再多要一个钱,他也决不肯给的,何必自寻苦恼呢?善同到此时,是完全断绝希望。只可听陈福的话,预备着当日坐夜车折回天津,明日早晨便可赶津浦车回家。陈福当日夜里送善同到车站,替他买好了票,送他上车,善同千恩万谢地去了。
  陈福回转来,便向敬宗辞事。敬宗问他因何告辞,陈福道:“今天我父亲到宅里寻我,他不乐意我在外边伺候人,想把我叫回家去,早早晚晚地伺候他,他心里才快活。故此我得告长假回家养亲。”敬宗不悦道:“因为伺候爹告假,这假告的太没价值了。”陈福道:“小人是有爹的人,爹说一句话就是命令,不同那没爹的人,把爹看得半文不值。因为我们是人,不是枭獍。人要是没有爹,便同枭獍也差不多了。小人虽然身为仆役,却愿意做人,不愿意做枭獍,故此向老爷请假回家,侍奉亲爹。”陈福口中如此说,面上却笑吟吟地用眼睃着敬宗。哪知敬宗虽然有三分气在,他那颗良心,早已成了死灰。因此陈福的说话,他倒满没在意,只是计较工资。说既然是你辞事,这个月的工薪,我可不能给了。陈福道:“老爷明鉴:这个月通共只剩了两天,难道说这二十八天,小人能白效劳吗?”敬宗被陈福问住,半晌答不上来。后来赌气说道:“你既知道差两天,就应当过了两天辞事。你既少做两天活,我焉能给你一个月的工钱?”陈福道:“既然如此,请老爷按天算吧。”敬宗道:“按天算也得要折半。我给你十四天的钱,便是格外恩待了。要在旁人家,是一天不能给的。”陈福见他如此,知道争也无益,便答应了。领了一块四毛钱,掉头而去,连头也不回,径直走出大门,叹道:“我可离开了你这蛇蝎之窟了!”
  按下陈福不提。再说章老头子善同,坐夜车回至天津,天有十二点钟,才到了总站。下车后自己背着行李,出了站门,低着头往前走,忽听后面有人叫道:“前边走的不是章大哥吗?你慢慢走,咱们结伴同行不好吗?”善同听有人呼唤,连忙止步回头观看:只见老少二人,年轻的是孙讷言,年长的是讷言的父亲孙菊圃。善同忙招呼道:“原来是菊圃老弟。你是今天来的吗?”菊圃应道:“正是。”此时讷言赶过来,朝着善同深深作了一揖,问道:“章老伯好吗?你老也是今天来的吗?为何同我父亲不曾遇上呢?”善同道:“我来了四五天了,这是从北京回来。”讷言道:“老伯既然来到天津,为何不去寻我,住在我店里不方便吗?”善同道:“我不知你店在什么地方,再说我急于进京,哪有工夫去看乡亲呢?”讷言道:“小侄的银号就在宫北大街,一过老铁桥便到。如今既遇着了,快同我父亲到银号去吧。”说着便招呼了三辆人力车,也未讲价,三个人坐上,不大工夫,便拉到宫北街。讷言说到了,一同下车。善同举目观看,是万亿兴银号。讷言叫门,徒弟问明白了,开开门。三人随着进去,开付了车钱。徒弟将三人的行李接过去。讷言领二人到自己屋中,拧开电灯,见屋中收拾得极其干净。徒弟打脸水,讷言吩咐开饭。少时摆上饭,两个老头子坐在上面,讷言在下首相陪。吃着饭,善同询问讷言的近况。讷言道:“小侄在这银号十六年了,现在已经升为副经理。这买卖十分发达,小侄初来时候只有两万块钱资本,如今总值四十万了。小侄当这份副经理,倒是橾得全权,因为正经理不过是挂名,他在下边洋行另有事做,每月不过来看几次罢了。”善同问他一年能有多少进益,每月多少薪金。讷言道:“不多,每月二十元钱,年终分花红股份,大约一千七八百元。我们做这银号事业,自己还可以买行市,买股票,随便活动。但看你的眼光远近,如果看得真拿得稳,每年自己额外找上一千八百的,很不费事。因此小侄每年三千元总可以赚得到。”善同听了,很是羡慕,又问菊圃:“此次因何来津?”菊圃笑道:“这话说起来很长了。近年小儿的生意很好,依着他,想把我们老两口子接到天津来,享上几年福,随着把他的妻子也接来。我对于此议很不赞成:一者是故土难移,二者才有几个钱,禁不得这样折腾。莫若守着过,多置几亩田,比到天津来合算。小儿不敢违背我的意思,所以说了三年也不曾迁。今年不是闹旱灾吗,小儿想着我在家里必然愁闷,所以三番五次写信,请我来到天津游逛几天,散一散闷。我想孩子既然有这番孝心,也不好过于拘泥。所以回复他来,并告诉他今天准到,因此他到车站去接。无意中却遇着大哥,活该咱们聚会几天。你索性也不必忙着走,俟等逛够了,咱们一同回家吧。”
  善同听菊圃所言,句句刺入心中,几乎没有掉下泪来,只得含糊答应。讷言又问道:“我那敬宗大哥在天津当了三年督署文案,也很剩几个钱。前十天才到北京去了,这一到北京,陆军部的左右丞,一定有望。他在天津时不断在本号存款,我全按着一分给他生息,因此我们哥儿两个感情很好。老伯这次到北京,为何不多住几天逛一逛,怎么当日去当日就回来,我那敬宗大哥,他肯放你走吗?”这一席话,把善同问得直眉瞪眼,有口难说,只得编了一套诳语,说:“你敬宗大哥到湖北出差去了。他那姨娘,我有点看不过。与其在京里怄气,莫若回家,俟等敬宗回来,我再去寻他也不迟。”讷言道:“你老人家索性在天津多住几天,早晚他还不得回来。您给他去一封信,叫他回来时到天津来接您,岂不比回家再来,少一番周折吗?”善同嘴里答应着说:“贤侄的话很对,但是我住在天津,长久骚扰你,怪不安的,还是以回家为是。”讷言才要回答,菊圃抢着说道:“你这人太客气了。常言说远亲不如近邻,如今一千多地来至天津,咱们既遇上了,你就老老实实地在他这店里住几天,也算不得什么。再说你要就这样匆匆地走了,叫你那大少爷知道,岂不怪我们父子太没一点同乡的义气。你想我这话是不是呢?”善同被菊圃一席话说得闭口无言,恰似哑子吃了黄连,苦在肚里,口中却说不出来,只可淡淡地答道:“既然你父子这样高义,我依实就是了。至于小儿那里,倒不必去管他。他的公事太忙,哪里有工夫照应到我呢。”讷言笑道:“他无论公事多忙,只要知道老伯来了,也不能不来寻你。寻你的时候,一定也飞不过我这里去,你老人家就耐心等着吧。”
  三人吃罢饭,徒弟沏上茶来,又叙了几句家常。讷言将他二人安置在一间屋里,床帐铺盖极其干净。善同累了一天半夜,又兼气愤羞愧懊恼,种种热血,全涌上心来,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正在蒙眬之间,忽见陈福、李贵一齐进来,向他深深请安,口称:“老太爷在上,我家老爷,特备马车前来迎接你老人家,请老太爷急速去吧。”善同迷迷糊糊地随着陈福、李贵出了店门,果见一部轿子式的马车停在眼前。二人扶着上了车,不大工夫,仿佛来到一所极大的宅院。门前金碧辉煌,写着章公馆三字。车到门前,见敬宗已出来恭候,亲自扶老头子下了车,搀着他来至后堂。堂中设着一把椅子,请他父亲坐定,纳头便拜。口称:“父亲在上,恕孩儿不孝之罪。”善同到此时,也不知心中是喜是悲,是惊是怕,反倒自己下来,用手把儿子扶起,无可不可地说:“你是做官的人,行此大礼,不要把我老头子折受坏了。”此时又仿佛敬宗的如夫人也出来拜见公公。家中男女仆妇,足有四五十人,一个个全来参见老太爷,把一个善同乐得手舞足蹈。才要向他儿子说话,却见敬宗从里间屋里搀出一位老太婆来。仔细看去,正是他的妻子许氏。再看后面,儿媳蒲氏也随了出来。还有八九岁的孙子,活泼跳跃的,牵着他娘的衣襟问道:“爷爷在哪里?”善同见了,更欢喜得如驾云雾一般,忙赶向前问老伴道:“你这老婆子是什么时候来的?”许氏笑道:“我前天就到了,你怎么不知道?是敬宗亲自回家,把我们婆媳孙子三人接了来,一同在北京享福。你这老头子无缘无故地满街乱跑,把敬宗急坏了,好容易打听着你在哪里,立时派车去接你。我养着这样好儿子,从今以后,可不发愁了,净等享老来福吧!”此时全家团聚,大摆筵席。善同夫妻上坐,敬宗夫妇带着孙子同姨娘在两旁相陪,轮流把盏,笑语喧哗,曲尽天伦之乐。从此以后,善同迷迷糊糊的终日享受老太爷的快乐,食必肥甘,衣必文绣,出则乘车,一呼百诺。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但见敬宗逐日高升。今儿见顶子是白的,明儿便换了蓝的了,后儿又换了红的了。至于金银财宝,每日三车五车地拉进家来,不计其数。善同无事可为,专替儿子经管财贝。自己心里打算似这样儿子,真不枉巴结了一场。如此富贵,不要说一世两世吃着不尽,就是千秋万代,也不失为富翁。
  这一天敬宗对他父亲说:“目前有一笔大财,如果做成了,稳稳地可得三百万元。”善同忙问:“何事能发这样大财?”敬宗道:“目前我国因一种外交,眼看要与矮人国失和。决裂之后,两国便要大动干戈。孩儿与矮人国的宰相交情极厚,他来信托我,如能将水旱两路的详细地图从陆军部偷出来,交给他的来人,他情愿送三百万银元以为报酬之费。孩儿因此事关系重大,尚未敢轻易应允,特特回家来与父亲商量。你老人家上几岁年纪,阅历是有的,请问这事是做好,还是不做好呢?”善同听了,立时眉开眼笑地说道:“这样一注大财,真是千载难逢,为什么不做呢?”敬宗道:“孩儿也是这般想。但是有一宗可虑,这消息要传出去,便担一个卖国罪名,是要杀头的。那时却如何是好?”善同想了想笑道:“我倒有一条妙计,事情你只管做,等洋钱过了手,你便报丁忧,说我死了。咱们全家大小拿这笔银子,就逃到矮人国去,买田置产,享受一世的荣华快乐。他那宰相既与你相好,又欠你这个情,咱们全家去了,必然另眼看待,比在北京做这劳什子官儿,不强得多吗!”敬宗听了他父亲的话,鼓掌赞成,立时便照着去办。未出三天,三百万的银行支票,早已拿到手中。
  父子二人,正商议怎样报丁忧;怎样把家中所有运出北京;怎样由天津上船,一直向矮人国投奔;怎样遮掩众人耳目,不叫泄露风声;怎样买好家中仆人,不可传出一字。种种布置,非常的机密。眼看可以成功,不料被一种外国报纸,给完全披露出来。闹得一个北京城,一传十,十传百,全知道章敬宗是一个卖国贼。总检察长首先举发,提起卖国的公诉。政府无形中派人监视。此时再想逃走,是不容易了。善同听见这个风声,非常害怕。哪知敬宗却不十分畏惧,对他老子说:“咱们中国的长官,哪一个不是卖国的。不过他们没有本事,没有门径,抓不着卖,便大呼小叫地指责人家。如今只要把这笔卖国的巨款拿出十分之一来,给他们分润,保管烟消火灭,一个个闭着口,全不言声了。”善同听了,心中稍微放下。忽忽悠悠的,仿佛敬宗花了二十万元,把总检察厅的公诉取消了。其余各官,多多少少的,全送了干礼过去。从此以后,果然一个说的也没有了。于是父子欢喜,以为天大的祸事,从此根本消灭。哪知道官府好搪,人民难办。有什么学会、商会、工会、农会,这四个大会,聚集了有一万数千人,在天坛开会,宣布章敬宗卖国的罪状。有几个最激烈的学生同商人,彼此讨论,说这样卖国的穷凶大恶,理应宣布他的死刑,并须查抄他的家产,诛除他的老幼。如今法官受贿,国法不行,我们人民,得要替国家执法。这个议案提出来,全场一致赞成。立时选了三百名精壮,手执刀枪棍棒,直奔章敬宗私宅而来,前前后后,围了一个风雨不透。此时家内人知道消息,全都吓得战战兢兢,面无人色。敬宗指挥家人,快把大门锁上,又用石头顶住。但听敲门之声,如同擂鼓,叫骂之语,秽不可闻。家人老幼,全吓得互相搂抱,哭作一团。正在危急万分之时,忽听轰隆一声,如天塌地陷一般,大门已被众人砸开,呐喊奔驰,一拥而进,转眼已来至后堂。善同此时已吓得趴伏在地,立不起来。只见为首两个人,全执着明晃晃如雪白电影一般的钢刀,闯进后堂,大声喝道:“卖国贼章敬宗在哪里?快出来受死!”敬宗趴伏在善同身后,瑟瑟发抖,哪敢应声。只有善同跪在地上,向为首人磕头哀告道:“大王爷爷,你要金银财帛,家里有的是,请你随便自取,只求保全我一家性命。”为首人冷笑道:“你满嘴放屁!我们全是爱国好男儿,谁也不是山寇,你叫的哪一门子大王?我们此次来,并不要你家一草一木,只要卖国贼的头。你不指出来,连你一齐杀死。”善同仍然是磕头央告,众人便向各屋中搜检。不大工夫,将敬宗的母亲妻子,及他的妾,通统搜了出来,俱用绳子捆着两臂,牵至后堂中,一字儿排列着,跪在地上。善同见了,那心中犹如刀剜剑刺一般。偏巧此时敬宗在他背后隐着,蓦地哭了一声,被为首人听见,抢过去一把提了起来,狠狠地骂道:“你这卖国贼,也有今日!你还想隐藏着不出来,我们今天先开一个临时法庭,讯一讯你的罪状。”说罢掇了几张椅子,排列在当中,由内中选几位年长的为判官,坐在椅上,把敬宗提过来,朝上跪倒。当中的一位先问道:“你此次卖国,一共得了多少银子,从实招上来。”敬宗颤颤巍巍地答道:“犯官此次卖国,实得了三百万银元。”为首的笑道:“好好,三百万洋钱,你便卖掉了这大的一座中国,这价钱也太低了。”敬宗央告道:“犯官情愿把这三百万元助作兵饷,好同矮国人打仗,但求列位饶恕我全家性命。”为首人骂道:“呸!不要面皮,不知羞耻,狗彘不如的泼贼。你还认着这三百万是你名下之物,可以拿出来助饷吗?你真是天良丧尽了。”左右人说道:“哪有闲工夫同他讲理,快请你宣判他的罪名,趁早执行,这种人还能叫他久污人世吗?”为首人宣判道:“卖国贼一名章敬宗,应处刀斩死刑,即刻执行。”宣判过了,便过来两个人,把敬宗上身的衣服剥去,赤着臂膀,用绳子紧紧捆住,拉至后堂门外,在台阶上跪下,听候行刑。此时吓得全家要哭全哭不出来了。又听为首人说道:“把那老头子老婆子牵过来,问一问他,是卖国贼的什么人?”少时,善同许氏战战兢兢地跪在堂前。为首人问道:“你两个是卖国贼的什么人?”善同颤声答道:“我……叫章善同……是他的父亲,她……她是他的娘。”为首人冷笑道:“你们养的好儿子,要从小时稍有一点教育,何至甘心卖国?你两口子养子不教,纵成卖国大罪,理应与他同科。左右将他两人也绑起来,一同执行死刑。”善同此时要想央告,哪里还说得上话来,只得由他们绑了,也牵至堂外跪好。为首人又问了问敬宗的妻妾,算是格外开恩,免其一死,立时赶出大门。然后喝令左右行刑,善同此时心胆俱碎。只见一个凶风凛凛的人,手执钢刀,将敬宗拉至善同的眼前。善同不忍看,又不能不看。但见此人,双手擎刀向下一落,电光闪处,红血四溅,敬宗的一颗头颅,咕噜噜滚在尘埃。善同的一颗心,随着他儿子的头,直要从口中迸出来;五脏六腑,恰似开了油盐店,也不知是酸是辣是苦是咸;脑袋上的头发,立时全宣告独立;周身的毛孔,立时也自由解放了;眼泪走错了路,全从鼻子里出来;眼珠儿被磁电吸住,一点也不能运转。正当此时,却见一颗妇人的头,也滚在当地。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老伴许氏。善同此际把心一横,倒愿及早餐刀,好与他那妻儿地下相见。但觉得背后有一人,用手指在他脖颈上一点,紧跟着一股冷风,飕的由耳边过来,仿佛觉得凉爽爽的,身首已经分开,兀自猛力大呼了一声哎呀,一伸手,一踹脚,觉得有一人用手摇撼,低声叫道:“大哥醒来!大哥醒来,你是魇住了吧?快快醒来。”
  善同睁眼一看,见屋中的灯,独自半明半灭,孙菊圃坐在他的身旁,拉着他的手,笑吟吟问道:“大哥为何做着梦?哎呀起来,莫非梦中还有人欺负你不成?”善同睡眼迷离,还认着是梦境,问菊圃道:“你是什么人?可曾看见吾儿敬宗,同我那老妻许氏吗?”这一问,把菊圃招得鼓掌大笑,便奚落他道:“你多半是想儿子想老婆想疯了吧?你睁开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哪里有什么敬宗净桶,老妻少妻的。天亮了,快起来吧,别招笑话了。”善同到此时,心中才略略醒转过来,不觉道了一声惭愧,也披衣坐起,笑向菊圃道:“老弟你不要笑话我。我方才做了一个噩梦,几乎没有吓死。幸亏是梦,要是真事,可坑死人了。”菊圃忙问他做的什么梦,善同又不好实说,只说矮人国造反,杀到北京城,他全家老幼,俱遭兵劫。菊圃道:“梦是心头想,因为你此次进京,未曾见着儿子,心中挂念,所以才做这梦的。快不要胡思乱想了。”说着伸手从暖壶中斟过一杯茶来,递给善同说:“大哥喝一口茶,脑筋自然就清醒了。”善同接过来喝了。菊圃说:“天光尚早,我们再稍睡一刻,然后起来,省得把铺中人全惊动起来。”
  善同重新躺下,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回思梦中情况,历历如在目前。自己暗暗打算,说幸亏是梦,这如果是真事,岂不太难为情。又想敬宗的为人,天性凉薄,对待生身父母尚且如此,还懂得什么叫做国家。像这类卖国的事,日久天长,也未见得准做不到。自己远远的同他离开,倒是避凶趋吉之一道。常言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或者是上天可怜我,不忍叫我吃儿子的挂累,所以才闹得父子不相认。我从今以后,回到家去。好在今年虽旱,家中尚有两三顷肥田,明年准能收成,尚不至吃穿无着,何必一定要享儿子的福呢?后来又想到,儿媳蒲氏,实在是一位贤孝的妇人,万不该当初袒护儿子,把人家逼回娘家。听说我那孙儿,今年已经八岁了。我此次回家,倒要登门谢过,仍然把儿熄接回来,一家团聚。至于儿子敬宗,从今断绝关系,只当没有他这一个人,也未为不可。善同左思右想,天光已经大亮。只见讷言推门进来,轻轻的脚步,走至他父亲枕旁,看菊圃仍然合着眼,自己不敢言语,又轻轻地走出房门。善同见此情景,心中又是羡慕,又是赞叹,又是懊悔。羡慕的是菊圃养了这样好儿子,得享老年之福,这一世不算白来;赞叹的是讷言,不过是一个买卖商人,并未曾受过高等教育,居然能视于无形,听于无声,有这样纯孝的意思,可见人之好坏,并不在读书多少;懊悔的是自己膝下,只有敬宗一个儿子,假若当日不热心巴结他做官,或叫他出门为商,或叫他在家务农,他决然不会坏到这般模样。虽说他的天性太薄,到底能多从竹年读几年书,也未尝不能感化成一个好人。偏偏要送到外洋去,受了许多无父无君的新教育,简直就是火上浇油。如今木已成舟,再想把他变化过来,只怕今生今世没有这个盼望了。仔细想来,岂不是我自作之孽,还能埋怨谁呢?想到此间,不觉又掉了几点伤心泪。后来又回想到梦境,便把懊悔感伤又抛到一边去了。
  不言善同胡思乱想,却说菊圃一觉睡醒,见窗户上已然有了太阳,连忙披衣起来,又招呼善同一齐起来。讷言在门外张望,见他父亲起来,便推门而入,笑问道:“两位老人家睡得可安稳吗?”善同道:“劳贤侄问候,夜里睡得很好。”菊圃道:“你快去预备一些点心,我是睡醒就饿。”讷言道:“点心全备好了,请你老净过面,便端上来。”二人穿好衣服,下了地。店伙已将脸水打来,两个盆,两条手巾,两份胰皂,二人净面漱口。徒弟端上两盘包子,一盘是肉馅的,一盘是豆沙的。另外两碗豆腐浆,还有一大盘子烧饼油果。菊圃笑道:“今年咱们山东闹旱灾,你看他把咱弟兄两个看成灾民了,简直是放赈呢。”善同尚未答言,讷言忙躬身赔笑,向他父亲自认不是道:“这号里吃点心,他们向来是大盘大碗的往上端,实在不成规矩,不是尊敬老年人的道理。等儿子嘱咐他们,以后改用小碟小碗便了。”菊圃笑道:“我倒不是见怪你。因为触景伤情,想起咱们家乡的灾民,要有人这样大盘大碗的替他们预备点心,岂不是一件最快乐的事?我们吃饱了,还要想一想挨饿的同胞才好呢。”善同道:“我的天爷,有钱的人全能照老弟你这样存心,大半旱灾也就可以没有了。”爷儿三个吃着点心,菊圃吩咐讷言:“闲来无事,调查调查淄川县的灾民,流落在天津共有多少,你每人送他们几块钱。如果乐意回家,替他买一张车票,好叫他们回去一家团聚。纵然花上一千八百的,自当今年买卖白做了,并未赚钱,谁叫咱爷们财力有限呢?假如能照他们达官阔人家,有千间房子万顷地,银行里存着几百万现款,不要说淄川不淄川,不必管他,连山东不山东,也不必问了,我们尽管拿出钱来,救活了这无数灾民,才合我的心愿呢。”菊圃说一句,讷言答应一句是。善同叹道:“人要做了官,连亲爹全不认得了,还管灾民不灾民呢。据我想那做官的人,出门就认得上司,进门就认得小老婆。除此之外,没有他认得的人了。”菊圃笑道:“大哥没做过官,你怎的将做官人心理猜得这般透?”这一句话,倒把善同问住了。他本是想起敬宗来,说的几句感慨话,被菊圃一问,闹得满面通红,答不上来。还是讷言替他答道:“章老伯这话,不过是一时感慨。料想我那敬宗大哥,纵然做官,也绝不会这种样子。”在讷言,这几句话还自觉是善为说辞,哪知善同听了,比骂他还难过。菊圃父子,见善同一面不如一面,料定他心中必有难言的苦衷,又不好追问,只得用旁的话岔开。讷言道:“章老伯回来吃过饭,同家严看戏去吧。上天仙离这宫北不远,几步就到,我已经包好了厢了。今天小莲芬头天在这园子打炮,贴的是《牧羊山》,带《牧羊圈团圆》,这是他最拿手的戏。真乃音节悲凉,可歌可泣。还有冯子枚的《探母》带《回令》,一气呵成,比白文奎强得多。不信老伯听了,准能中意。”善同道:“自家人贤侄何必这样破费应酬。”菊圃道:“有什么破费的,你又要客气了,真真该罚。”当日吃过饭,讷言陪他二人去听戏。一连住了七八天,善同执意要回家,怎样留也留他不住了。讷言只得亲自送他到车站,替他打好了车票。善同十分感激,握着讷言的手,流泪道:“贤侄待我这份情义,就是自己子侄,也未必这样恳切。老朽但祝你事业兴隆,家门吉庆就得了。”讷言道:“老伯说哪里话,我们做后生的,理应如此。”二人分手,少时车开了。
  善同来到济南,下车之后,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拉进城里制锦市街,到了曹宅门前下车。举目一看,不觉吃了一惊。但见两扇门用白纸封了,门外墙上粘着几张白纸条子,写的是曹宅丧事,恕报不周,某日接三,某日谈经,却尚未有发引的日子。善同付了车钱,心中纳闷说:我来的时候,姑丈同姑母俱都好好无病,怎么半个月的工夫,竟会出了丧事?一边想着,一边打门。仆人尤升出来,见是善同,连忙上来请安,把行李接过去问道:“章老爷是才到的吗?”善同点点头,随着问他道:“你家主人是谁故去了?”尤升道:“你老人家从这里走的第四天上,老太太忽然得了暴病,一天一夜工夫,便归西了。我家太老爷正为这事着急呢。给大少爷去了一封万急电报,到如今不但人没回来,连一封回电也没有。二少爷是未毕业的学生,哪能料理丧事?你老来得正好,帮着我们太老爷办一办吧。”善同听说他姑母故去,虽然是远房的,昔日却待他很厚,因此很动感情,哇的一声便哭了进去,一直哭到棺前,伏地大恸。此时曹翁正在屋里伤心发愁,忽听有人哭进来,以为必是玉琳回来了,连忙跑出来看,不觉大失所望,原来不是玉琳,却是善同,到底连自己也招哭了。彼此哭了一阵,曹翁止住悲声,善同兀自号啕不止。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他嘴里哭着姑母,心里却想起儿子来,所以越想越酸,越哭越恸。曹翁忙过来解劝道:“贤侄起来吧!人已经故去了,你就是哭三天三夜,也哭不活啊。快起来帮着我商量一切,难得你回来,倒是我的助手。你二兄弟年纪太轻,可把我累坏了。”善同起来,随着曹翁到屋里净面喝茶,一面问他姑母倒是何病故的。曹翁叹道:“你姑母平日身体并不弱,只因过胖,所以常有气喘的毛病。那一夜因为到院中去烧香,烧完了回来,才一上台阶,不知被什么滑了一个跟头。儿媳丫鬟等,忙把她扶进屋里。哪知这一跤摔上了痰来,赶紧请医生来看,据说是真中风已经入脏,不能救治了。勉强求人家开了一个方子,药煎好了,牙关闭得紧紧的,怎样也灌不进分毫。挨到第二天正午,便断了气。你那二表弟玉琅在家,玉琳却在湖北,当天便给他拍去一电。不料过了十天,不但人未回来,连一封回电也没有,真真要把人急死。你想他是长子,他不回来,这个殡怎能出得去?老侄既然来了,你替我想个主意吧,我的方寸是乱了。”善同也发急道:“大表弟太荒谬了,父母大丧,非同别的事,怎么得着信还不快来奔丧,难道还有比这事再重要的不成。别是电报拍错了,不曾接着吧?”曹翁摇手道:“不能不能。他前一个月来信,说住在汉口张美之巷第八号,清清楚楚的,怎能够错呢?再说他此次到湖北,是庄宫保调去的,派为汉口外交局总办。汉口电报局,一天不定有他多少封电报,焉能有送错的道理。”善同道:“既然如此,姑丈何不派一名专差到汉口去叫他。他是回来不回来,自然可以讨个实在消息,岂不比这样熬等强吗?”曹翁道:“你这话倒也有理。”便立时将尤升喊过来,给了他三十块钱盘费,写了一封信交给他。叫他明日早晨先到天津,由天津到北京,再由北京坐京汉车,直赴汉口。寻着大少爷,无论他有多重要的事情,也务必把他叫回家来,不得有误。尤升一一答应了。次日便起身奔天津去了,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曹玉琳因何不奔母丧,这其中也有一个原因。原来南洋大臣庄官保,由两江总督又调署湖广总督。到任之后,见湖北的人才不及江南众多,便想起杨修、顾黾两个人来。特给项宫保去了一套公事,调这两个人到湖北差遣任用。项宫保因为这两人法律精热,办外交离开他们不得,硬留住不放,却把曹玉琳一个人派了去,聊以搪塞。庄宫保虽然心中不乐意,也无可奈何。及至见了玉琳,却十分赏识。你道这是因何?原来庄宫保生平最喜爱俊俏男子。凡在他署中候补当差,只要生得有宋玉之美、子都之姣,他便刮目相待,总尽着派你优缺优差。要是脸子不好的,你无论有多大学问,多大才干,也休想有出头之日。因此一般脸子好而又想做官的,无不趋之若鹜。曹玉琳生得五官秀美,体格丰满,不亚如傅粉何郎。庄宫保一见面,便十分欣喜,始而派在署内充当文案。不时地陪着宫保赋诗饮酒,弹琴下棋,形迹十分亲密。外边便造许多谣言,硬说曹玉琳是臧仓、弥子瑕、邓通、董贤之流。其实堂堂宫保,也未见得做这样污秽不堪之事。到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惹得宫保手下一班弄儿,如张豹等全都侧目而视,愤愤不平。大家暗地商量,颇有不利于孺子的打算。这个风声,传到宫保耳中,生怕闹出事来,于自己名誉不好,便下了一个札子,委他为汉口外交局总办。这乃是本省中一个优差,多少红候补道全钻谋不能到手,曹玉琳却安稳得了。
  从前这个局子叫洋务局,庄宫保嫌这名字太不雅驯,因此改为外交局。其性质是汉黄德道的一个咨询机关,凡与外人办理通商传教,及一切交涉,全要先会同他。他可以代表督抚,主持各事。一年净交际费一项,可以报销三四万金。所以各候补道,多有拿出一两万银子,运动这个差事的。前任的总办姓孔,名叫令名,是曲阜人氏,两榜进士出身。由现任黄州府过道班,过班之后,便派了这个差使。当了不足三个月,庄宫保到任,他禀见了一次,宫保看他很讨厌。因为孔命名生得五官丑陋,既黑且麻,又自恃少年科甲,兼为圣裔,举止言谈,很放肆不循规矩。庄宫保见了,心中大不痛快,时刻想把他撤换,只是没有相当的人。后来被曹玉琳奉承欢喜了,又为避声气起见,便委了他这个差使。曹玉琳赶紧上去谢委,磕过头,便对宫保说:“大帅委学生这样优差,实在感激不尽。但是学生的意思,总愿意在大帅左右,得以朝夕受教。如今到汉口去,不能昼夜侍奉,追随几杖,心中倒不觉黯然。”宫保道:“我何尝愿意你远去,不过目前有一点难言的苦衷。你暂时先到汉口,俟等过几个月,有了机会我一定调你回来。”玉琳恋恋不舍地告辞而去。其实他心里何尝不愿意,却故意假造作,所为是希荣固宠。及到了汉口,接差之后,他不肯住在局子里。因为局中人多眼杂,诸多不便,特在张美之巷,租了一所宅子。前有客厅,后有卧室,有马号,有厨房,宽敞华丽,十分称心。他的夫人江氏,从前随他在天津,此次也随来湖北。只生了两个小姐,却没有男孩。依着玉琳的意思,早想讨一个小老婆,只是江氏这一关通不过去。江氏说:“我又不是不会生养,怎见得就不能得子?况且你我今年才三十三岁,正在壮年,何愁无子?你要为求快乐讨人,只管明说,不必拿着子息借口。”曹玉琳本来惧内,又被夫人迎头一拍,居然拍回去了。但是日久天长,他那惧内心,究不敌他那好色心重。偏巧事又凑巧,江氏到汉口,因为不服水土病了,请先生吃了几剂药,也不大见好。虽然不至卧床不起,到底男女居室人之大伦这一篇文章,是做不得了。玉琳寂寞寡欢,便要闲中生事。他自到汉口,所有本埠的衙署局所,自然全要拜到。无意中却遇着一位同学,是大兴县的王金海,现充汉口牙厘局总办。他自回国后,捐了一个试用道。指省湖北来的时候,拿着北京某军机一封荐信,说他新旧兼通,少年有为,前任总督便委他为汉口牙厘局总办。及庄宫保到任,禀见的时候,宫保见他秀骨珊珊,大有美人风度,便格外垂青,仍叫他好好当差,并未撤他的任。此次与曹玉琳无意相逢,两人握手谈心,好不欢洽。金海为人,风流自赏,专好的是嫖娼。他自到汉口,没有一天不在小班中摆酒。所请的,除去各局所总会办,便是各银行票号的老板、各洋行的大班。自见着玉琳,又添了一位嫖界大将。当日晚间,便约他到德国租界,望江里三号芙蓉仙馆,去吃酒打牌。(.COM电子书)
  你道汉口的官场,为何可以这样随便?其中自有一种原因。因为汉口是纯粹商埠,其性质与上海相同,绝非天津可比。天津是以省会而兼商埠,总督在此驻节,阖埠的官员,全要惧怕他几分,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狂嫖滥赌。至于上海汉口,可就大大不同了。本埠的官儿,只有一个道台,算是顶大了。然而各局所林立,局所中的总会办,也全顶者一个道台职衔。有时候还许来一个京卿,便是道台的上司。所以官场中没有重心,大家便可以自由随便。此次曹玉琳虽然挂一个内阁中书衔,却是京职,与道台彼此无辖。汉黄德道去拜会他,全要教弟帖。因此玉琳的局面,是很不小。他从前在济南上学时候,就专好偷着去嫖妓,后来到日本东京,那歌妓院中也时有他的踪迹。及至在天津就差,一者督署中要避耳目,二者江氏管得很严,所以面子上是很安分的。及至来到汉口,架不住朋友撺掇,便不时地随喜。恰值江氏病了,阃令又宽松了许多。玉琳嫖兴大发,天天晚上,必在小班中吃酒。回来对江氏说,局中公事太忙,好在不敢公然外宿,所以江氏也不甚疑惑他。自头一次应王金海之约,到芙蓉仙馆吃酒,金海替他介绍一个美人,名叫柳娘,乃是汉口的花魁,曾选过状元的。柳娘来了,玉琳一见,便色授魂与,加了八个字批语,是袅娜风流,清华富丽。要论柳娘长的容貌,实足当此八字,毫无愧色。金海替他引见说:“这位曹大人,是新升来的外交局总办。你好好地应酬,不会亏负你的。”柳娘虽系女子,却是绝顶聪明。一见曹玉琳仪表轩昂,衣服华丽,满脸的官气,早明白他是一个政界人物。继而听说是外交局总办,料定必然是一位道台大人。连忙抖擞精神,款移莲步,满面春风地问道:“大人是新到任吧?侬从前没有会过,到底一见如故,又仿佛在哪里会过一般?”玉琳尚未答言,金海凑趣道:“你是神女,他是楚襄王,你们在巫山会过,一定认得。只可惜是梦里,不是白天罢了。”柳娘笑道:“这一说,王大人不成了圆梦的宋玉了吗?”玉琳鼓掌道:“答得真好。只这一句,就可见你是一位雅人了。”柳娘笑道:“什么聋人哑人的,但求大人不笑我们粗野,那就好极了。”大家说笑,少时客已到齐。有厘金局总办孟传光,巡警局总办马占龙,洋关税务司总文案易多献,汉黄德道的幕府魏家俊,汇丰银行老板梁尚友,江轮公司老板萧得培。大家入座饮酒,觥筹交错,大鏖酒兵。吃过饭后,便开了两桌麻将。八圈打罢,曹玉琳赢了三百几十块钱,一块未留,一总儿全给了柳娘。柳娘拉他到自己下处,在英租界香山里,并约大家同去。内中有去的,有不去的。到了柳娘下处,三楼三底,只她自己一人,有两个娘姨、两个大姐。屋子收拾得真可比神仙洞府。玉琳应许明日在此请客,当面约大家同来,众人全答应了。从此玉琳的足迹,无日不到香山里,与柳娘会晤。家中瞒着他夫人,只说局子里公事太忙,目前有一种交涉,十分难办,天天夜里要开秘密会议。有时太晚了,便不得回家。其实却是住在柳娘下处。如此将有一个月工夫,两人的热度,已经达到沸点,一个愿娶,一个愿嫁,已经是定而不移了。不料,这一天晚上,玉琳正在柳娘处摆酒,他的长班高升,忽然呈上一封电报,嘴里还说是由济南来的。玉琳听了一愣,随将电报接过,揣在怀中。大家散了,他自己翻译。翻完了,皱一皱眉,把这电报撕成数片,团一团,扔在字纸篓中。柳娘在旁边看了,也不好动问。等玉琳睡了觉,自己蹑足潜踪地从字纸篓中,把碎电取出来,慢慢地拼在一处,仔细阅看。不阅还罢,这一阅,把个柳娘气得粉脸焦黄,银牙咬碎,低低地骂了一声禽兽,从此遂完全变了她的初心。要知所为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走汉阳美人敲竹杠 滞郑州大盗劫金钱
  话说柳娘偷看电报之后,为何发怒变心,原来那封电报的原文,明明写道:
  琳儿知悉,汝母得中风症,两日即逝。见字速归治丧。父谕阳。
  柳娘看了,恰如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立时寒入心底。在她芳心中忖度,原来曹玉琳外表虽然壮观,内容却是一个枭獍。他自己嫡亲母亲死了,他居然能面不更色,还要宿柳眠花。似这样的人,在世界上也算得绝无仅有了。他同生母尚且如此,更何有于外人。可见平日同我要好,纯粹为的是色欲,哪有真正爱情?也是天可怜见,不该我误嫁匪人,所以才得见这封电报。我从今以后,势必要严行拒绝他了。继而又一转念,不对不对。他同我已经定下嫁娶之约,我此时忽然翻脸,他焉肯善罢甘休?倘然要仗官势,使压力,我岂非自讨苦吃?只怕叶老归秋,还逃不出他的手掌。必须想一个妙法,使他人财两空,料想敲这等人的竹杠,也不算我亏心丧良,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立时欢欢喜喜,仍然上床陪伴。玉琳却催她赶紧预备妥当,好下牌另租房间,先接她出去,作为外宅,俟等把太太疏通好了,然后再搬回家同住。柳娘满口应许,只说本地尚有七八百元的债务,俟将债务还清,立时便可出院。玉琳道:“你何不早说?明天我先给你拨过一千元来,作为还账之用。如果不足时,只管说话。”柳娘答应了。
  第二天晚上,玉琳果然兴兴冲冲地来了,才一进门,便听得楼上有哭喊的声音,恰是柳娘。玉琳不觉一愣,心说柳娘不久便出院做姨太太,正在兴高采烈之时,因何自寻烦恼,哭闹起来,莫非有人敢欺负她?这人吃了豹子心狻猊胆,也应当知道她是曹大人的爱妾,要退让三分。如今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非重办此人不可。一边想着,一边往楼上走来。早有娘姨大姐,高声喊道:“曹大人来了!”这一句果然灵验,立时便止住了悲声。才至楼头,柳娘已经迎了出来。但见她衣衫不整,脂粉未施,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一般,泪痕兀自未干。玉琳见了,不觉又加十分怜惜,连忙进到屋中,尚未坐定,便问柳娘道:“早晚便大喜了,你哭的是什么?莫非有人欺负你不成?”说着便从怀中掏出皮夹来,打开拿出一卷票子来,笑道:“这是五十元一张的交通票,一共是二十张,你先拿了去还账吧。”在玉琳的意思,以为柳娘必然双手接过,不料柳娘摇一摇头道:“你先带起来吧,我用不着了。”这一句话,在玉琳听了,恰似晴天中打了一个霹雳,仿佛孝子接了母死的电报一般,立时白瞪着两眼,半晌说不上话来。迟疑许久,又倒吸了一口冷气,方才问道:“这是什么缘故,你莫非反悔了不成?”柳娘哽咽着答道:“我有什么反悔的,只恨我命苦,不配做你的姨太太,你只当我死了,今生今世不必再想我了。”玉琳听了这话,愈觉诧异,便立在她身前问道:“你到底因为什么?纵然同人怄一点气,也不至这种样子。”柳娘发急道:“我不是同人怄气,并且我向来从不同人怄气。”玉琳道:“既不同人怄气,难道是同我怄气不成?”柳娘益发急了,哭着说道:“眼看着人要把我治死,你还说我同你怄气。索性连你也不原谅我了,我还活着做什么!”说罢立起身来,便要拿头往墙上撞。玉琳连忙过去,一把将她抱住,说道:“是我说错了,你不要生气。到底是谁要治死你?你告诉我。也不是我说一句大话,凭他是谁,我三寸的片子,送到汉口巡警局,至不济也罚他半年苦力。”柳娘一边挣脱了身子,一边向玉琳摇手,是示意叫他低声。此时把一个精明强干的曹玉琳,益发送入五里雾中,简直辨不出东西南北来了。只得携了柳娘的手,低声问道:“你到底因为什么?何妨明明白白地向我说知。我纵然不能替你出力,也可以替你出个主意。”
  柳娘到此时,方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眼中的泪珠儿,扑簌簌地流个不住。又停了片刻,才低声说道:“我这件事实在害臊出口,但事已至此,也不能不说了,实对你说,我本是有夫之妇。从几岁的时候,姑表成亲,我爹便将我许给我姑母的儿子,名叫王英的。十五岁时,便过了门。我那丈夫比我大四岁,从小时好嫖好赌,极不成材。才过门一年,他便当华工到南非洲去了。去了半年,同伴捎来信,说他不服水土,病死在南非洲了。我姑母听了,心疼儿子,也一病死了。我爹娘因为日子不好过,将我租给娼寮,这便是下水的原因。我混了二年,很剩几个钱,今年才将身子赎出来。本想着择人而事,不期却遇着了你,总算是有缘。我想嫁过你去,从此连爹娘全有了靠身。谁想到好事多磨,我那冤孽的表兄丈夫,原来未死,在外国鬼混了几年,居然跑回来了。回到扬州家乡,也不知哪一个缺德的,将我在汉口为娼的事,完全告诉了他,他马上便跑了来。今日午后,居然寻到门上,见了我爹娘,不依不饶,说败坏了他家的门风了,一定要打官司告状。我爹娘也没了主意,高低是我吓吓他,说你也不用告状,我既然败坏了你家门风,也不必活在这世上了,索性跳江去吧。他见我要寻死,怕人财两空,口气才软下来。我问他到底打什么主意,他说要人也可,要钱也可。我问他什么叫要人要钱?他说要人呢,你立时得同我走,咱们到上海混去,我情愿当一个吃现成的乌龟;要钱呢,你给我五千块钱,我写给你休书,从此永断葛藤。我对他说,全不成。他还是不依不饶。后来有姨娘出来说好话,先给了他五块钱,叫他洗澡剃头吃饭去,有什么话回来再说。他得钱便出门去了,还对我说,不怕你飞上天去。他这一来,已经把我气一个死,偏巧又遇着我这老眊昏聩的爹,被他吓坏了,情愿叫我跟他去,免得打吵子。你替我想一想,还有活路儿吗。方才哭喊,就是因为这个。真正好事多磨,不怨别人,总怨我命苦,没有那大造化,嫁你曹大人。常言说,天下多美妇人,你再另寻佳丽吧。”说到这里,便又掩面大哭起来。
  曹玉琳听了,不觉跳起来笑道:“这事好办极了,你不用哭了。”柳娘道:“这样挠头的事,你还笑着说好办,你简直是拿我开心。怨不得人说,你们做官的人,专好幸灾乐祸。”玉琳道:“你先不必埋怨我,请问你,你不是说你那丈夫有话,五千块钱便能写休书吗?我给五千块钱,这件事岂不是完全解决,还有什么难办的吗?”柳娘听了,低声说道:“你先不要嚷,听我细细对你说。有五千块钱,自然能够办到,但是据我想,不能那样便宜他。再说他要知道是你曹大人出钱,五千块钱,一定不肯答应。他为人本是很狡猾的,听说洋务局总办娶我,他一定视为奇货可居。热病说胡话,什么三万两万,全能要出口来。在你固然不可惜这几个钱,他从此可就有了把柄了。”玉琳忙问:“这是何故呢?”柳娘道:“你是做官的人,娶有夫之妇,是大干例禁的。他将钱花光了,一定还要找你。你哪时不给他钱,他哪时全能告你,你岂不是花钱买罪过吗?”玉琳听了,不觉恍然大悟,连声夸道:“到底是你真精明,真有远见,到底怎样对付他才好呢?”柳娘道:“我如今有一个又省钱又无后患的法子,不知你赞成不赞成?”玉琳道:“你的话我哪有不赞成之理。”柳娘道:“你不是想出五千元吗?纵然五千元他答应了,连我还账,置一点衣裳头面,至少也得要七千元。我既然嫁你,岂肯叫你多糟蹋钱?如今只要你拿出四千元来,我破出同他滚去,有两千块钱,足可打付他走了。那两千块钱,还账买东西也足足够用。但有一件事,得与你约法三章,在一个星期以内,你千万莫登我的门。不但你不要来,连你的朋友,全嘱咐他们少来。所为避他的眼目,叫他不知道我有阔客,自然他那贪心便减轻了许多。然后我同他打赖,只说借钱给他,从几百元慢慢涨到两千元,一定可以成功。只把休书诓到手中,便不怕他了。等有了休书,我便立时驱逐他出院。他如果不走,我暗中通知你,你便知会巡警局,派两个警察来,将他押解出境。这就叫先礼而后兵。他纵然狡猾,也逃不出咱们的手中。你看这个计策何如?”玉琳听了,不觉鼓掌称妙。也是活该,他今天恰从局里领了一笔外交费,是五千七百块钱。立时拿出来,点了四千五百元,交给柳娘。说:“多少富余一点,省得你临时为难。”柳娘才接过去,就见大姐进来,对她说道:“方才出去的那个人,又回来了。吃得大醉,在楼下睡觉呢。”柳娘皱一皱眉说:“我知道了。”随又低低向玉琳说道:“屈尊你,你先回避他吧,好在咱们的日子长得很呢。”玉琳果然听说便立起身来,忙忙踱下楼去,出门乘马车回公馆去了。
  从此以后,果然七日未来。按曹玉琳本是一个精灵鬼怪的人,似柳娘这种圈套,如何蒙得他过,他却死心塌地的甘上这个大当,这却是什么道理呢?原来好嫖的人,对于心爱妓女,总认为是同他真要好,无论妓女存着什么样坏心,在他看着总以为是开诚布公,决无他意。所以才要一奉十,无论斧头砍得怎样厉害,他也毫不知觉。并且越挨斧头,越觉着同他上劲,成千累万地挥霍,他却毫不在心。最怕招妓女生疑,彼此离心离德,便不能弄到手中。所以妓女说一句话,他无不奉为神明,较比君主的旨意,父母的命令,尤其尊重十倍。在当妓女的,也猜透了他的心理,所以放开手去做,坦坦然毫无疑惧,饶敲了他的钱,还要弄诸股掌之上。只要嘴诓说出来的言辞,面上做出来的态度,毫无破绽,能使他深信不疑,便是要如何便如何,毫无一点阻挡。此次柳娘打定了主意,先来一个虚声恫吓,紧跟着便是调虎离山,安安稳稳拿过四千五百元钱,然后自自由由逃出汉口,还把曹玉琳蒙在鼓里,叫他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固然是妓女的手段厉害,然而施之于这样人身上也不为过。
  闲言少叙,却说玉琳回至家中,他那夫人江氏正服药后在床上休息。见他进来,便皱着眉问道:“近来自我有病,你每晚总不在家,至早也要三更以后回来,有时候还住在外边,连夜不归。一问你,你便是有公事,难道你这局子的公事,专在夜间办吗?据我看,恐怕有些靠不住。我从前因为病,也没有神思问你。到底冷眼观看,总觉着你有些神不守舍,大约你许是有了外遇了吧?你如果有时也不必瞒我,只管对我说,我决不难为你。如果相当,我还许接到家来与你做妾。要是不说,倘然被我查出来,那时可别怨我翻脸无情,咱们是到总督衙门去说。”玉琳听了,笑道:“我的太太,你怎么多心到这些地方,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背着你去寻外遇呀。你好好地养病吧,不必操这种无谓的心了。”江氏冷笑道:“你们做男子的,专会欺蒙妇女,别听嘴里说得天花乱坠,心里恨不得飞上天去,把九天仙女,全都搬下来,归一个人享用,那才称心如愿呢。我如今病着,也没有闲心管你的事。不过从今日以后,我要约法三章,每日回家至迟不得过九点。倘然过了九点,我自己到外交局去看。你如在那里,万事皆休,如不在那里,咱们可得从头算这一笔细账,你听见了没有?”玉琳连忙应道:“照办照办,你放心吧。从今以后,我必定早回来。”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想难得这个好机会,柳娘正同我约定七日不去。我有这七天,先把太太哄欢喜了,然后再设法去接柳娘。高低丑媳妇总得见公婆。接出以后,无论如何,也得把她这一关通过。目前只好敷衍着,但求她不追问。俟等接出后,我赶紧发表丁忧,把她们全带回家乡,有什么吵子,回家再说。好在家里有老父替我和解,料想这个母夜叉也无法可施。主意打定,果然从第二天,每晚四五点便回家来。回家之后,不再出门,只在屋里熬药煎汤,伺候床头的胭脂虎。
  江氏见他如此驯顺,反认自己是错怪了好人,面子上很假以辞色。这个最短期间内,总算是琴瑟调和。到了第七天,玉琳心想柳娘那里一定很盼望我了。但是这七天内,她为何连一封信也没有,甚至连一次电话全不曾通,这是什么缘故呢?莫非她那男人难缠,始终不曾说好。料想她男人要走了,一定叫人来请我,既无人来,可见一定未走。虽然到了七天,我却不可造次,倘然去早了,生出别的枝节来,岂不更叫柳娘为难?想到这里,便又忍住了不去,直直又忍了三天。已经是十天头上,实在忍不住了,这才坐着马车,一直奔柳娘下处。到了门前,玉琳下车,想要迈步进门,却见门已关闭,门上的灯笼亦摘掉了,大门上却贴着一个红字条儿。玉琳举目细看,见条儿上写得明白,楼房一所,共计七间,如有租者,请至本里第十一号询问,有人带看。玉琳看完了,不觉大吃一惊,仿佛一盆冷水,直从头上淋下来。定了定神,心说莫非我眼花了,如何会有这样奇事?遂又把字条儿看了一遍,对啊,写得不错啊!我倒得问一个水落石出。自己回头,便去寻十一号。隔了六七个门,果然寻着,原来是一座小杂货店。玉琳走进去道了一声辛苦。店主人仿佛认得他,连忙立起身来招呼。玉琳先问道:“那柳娘下处的房子是你的吗?”店主人见问,也不答言,忙缩身到里间去。玉琳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少时店主人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封信,笑嘻嘻地问玉琳道:“你老贵姓是曹吗?”玉琳点点头,说不错。只见店主人恭恭敬敬地请了一个安,笑道:“原来是曹大人,快请里面坐吧,商人有话面回。”玉琳无精打采地走进柜堂。店主人让他上坐,自己在下面相陪,手里举着信,先说道:“曹大人你老可是寻找柳娘?”玉琳道:“是的,你为何会知道?”店主人道:“柳娘住的房子,是商人东家的房。在前一个星期,她就走了。临交房时,柳娘含着两泡眼泪,把商人叫至一间密室内,对我说道:‘五日后有一位曹大人,必来寻我。他如果来时,我这里有一封信,请你交给他。就说我柳娘今生今世,不能再同他相见了,他待我的好处只好来生补报吧。’我问她因何事,必须离开汉口?她对我说,因为丈夫逼迫,父母不肯向着自己,又倒向着女婿,一定要带她回家。如果不从,便有性命之虑,万不得已,所以才随顺他们。所有内中委曲,信内写得明白,请曹大人看信便知道了。”
  玉琳不待说完,早已神魂飞越,忙从他手中将信夺过来。见这信封固很严,便用手扯开,将信抽出来,见上面写道:
  薄命妾柳娘,百拜上书于曹郎大人阁下:妾自逢君,窃幸风尘中得遇知己,感情日洽,爱情亦日深。故愿定白头之约,终身随君做一侍婢,于愿足矣。不料好事多磨,祸从天降。前夫未死,冒然归来。始念满拟金钱有灵,可以驱其他去。岂知狼子野心,毫无餍足,既要钱,复要人。不从则持刀使剑,百端威吓。伏念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类。又加以父母不谅,坚持从一之理,无可转圜。遂于某日定妥江轮,强载妾身他去。早知如此,虽一元之钱,亦决不肯向君索讨。在君掷黄金于虚牝,固未必因此介怀。而妾如白璧之微瑕,实自觉问心有愧。每一念及,恨不投身江水,追逐孙尚香之芳踪,用报知己。渺渺今世,永无相见之期。耿耿寸衷,唯矢来生之报。书不尽意,泪与墨俱。
  玉琳看罢,不觉放声大哭。店主人反倒百端开劝。玉琳哭了一阵,自觉无味,忙把信揣在怀中,向店主人告辞而去。此时马车已经拉至店门前,玉琳上了车,一直拉回公馆。走进上房,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兀自流泪不止。江氏自从他数日早归,病已好了一大半。今天特备了几样佳肴,预备同丈夫开怀畅饮。却见他进得门来,脸上带着泪痕,躺在床上没精打采的,依然泪流不止,心中不觉大起疑惑,忙过来问道:“你无缘无故,哭的什么?”玉琳被这一问,才想起家中的夜叉婆就在眼前,不应当自己露了破绽,赶忙用袖子将眼泪拭干,一面又笑道:“我并没有哭呀,你许是看错了吧。”江氏冷笑道:“我也不是三岁孩子,连哭笑全看不出来。你一定有什么心事,趁早不必瞒我,快快实说了,好多着呢。倘然被我查出来,你可要自讨无趣!”玉琳笑道:“我没有亏心,也不怕你查。你才好一点,也应该养养神,何必这样操心呢?”江氏见他不肯承认,也不便再往下追,只好处处留心,检查他的破绽。也是活该生事,玉琳满心里只记挂着柳娘,却忘记了衣袋中的书信。夜来脱衣睡下,江氏便暗暗地搜检,竟将这封信搜出来,在灯下观看。他本是世家小姐,幼时很读过几年书,这一封才妓的信她看着毫不挡眼。看完之后,一声也不响,便掖在自己贴身小袄的袋内,上床安息。
  次日绝早便起来,梳洗完了,掇一张椅子,在房门口坐定,脸朝着天,不发一语。玉琳起来梳洗过了,便喊着叫套车。换好衣服,便想出门到局子去。才走至门口,见江氏拦门坐着,便笑道:“太太请你闪一步,让我过去,到了上班的时候了。”江氏此时才把头扭过来,沉着脸,在玉琳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冷笑一声,慢慢地说道:“你到什么地方去啊?”玉琳笑道:“自然是到外交局去,难道还有两个地方不成?”江氏冷笑道:“到外交局找谁去呢?”玉琳道:“不过是办公去,还有什么人可找呢?”江氏哼了一声道:“不见得吧。我听说你那外交局里,有什么桃娘柳娘,你不得去请安吗?”玉琳一听此言,仿佛小儿初闻霹雳,立时把脸吓黄。连忙伸手向衣裳袋中,去掏那一封信,哪里还有影儿。这一惊非同小可,立时急得跺脚道:“该死该死,怎么荒唐到这步田地。”江氏似嗔非嗔、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总算有良心,还知道这叫荒唐。怨不得自我有病以来,你常宿在外边呢。敢情外交局挪在柳娘下处去了,你早把她接到家来,也省得跑啊!如今人财两空,怨不得你那眼泪比泉眼还盛呢。我如果病死了,大约你决没有这多的眼泪,可见你是一位多情的人了,只可惜你这情用得不当,所以人家不知你这份情,饶骗了你的银子,还叫你害单思病。你自己想想,真有趣味吧。”玉琳被江氏这一片刻薄讥讽的话,说得满脸绯红。自己一想,趁着她尚未翻脸,迎头说几句软话,把她的气平一平,省得打吵子。便老着脸,向江氏深深请了一个安笑道:“夫人说的话全是,实在是鄙人一时该死,错走了路儿。好在事已过去,她这人也走了,求夫人高抬贵手,把这信赏还我。我把它烧了,从此以后,断绝邪念,再不招夫人生气就是了。”江氏冷笑摇头道:“你不必假惺惺,要自己想一想,是朝廷家的命官,又蒙庄大帅特别知遇,委以外交重差。你不洁己奉公,竟敢包揽妓女,真乃是官场中的败类。照这样不如趁早回家,不必在此丢人现眼。我如今既得着你的把柄,岂能与你善罢甘休?今天便过江去见大帅,倒请示请示,你们做官的人可以自由嫖娼吗?”玉琳受了江氏一顿教训,自己又是羞愧,又是害怕。倘然她真做出来,自己的颜面何在。继而一想,我莫若趁此报丁忧,倒是绝好一个机会。但是阻住了不能出门,这件事却如何发表呢?自己左思右想,十分为难。好在夫妻无隔宿之仇,只可用软磨的法子,但得敷衍一时,俟等丁忧回家,这件事自然就消灭了。主意打定,索性传话把车卸了,自己也不出门,只陪着江氏说东道西,变着方法儿求她欢喜。怎奈江氏却始终不开笑口,任你说得天花乱坠,自己索性一声不响。玉琳费了一天话,到底未把江氏哄转。
  到得次日,仍然不准他出门。玉琳虽然着急,却是无法可施。正在不得下台之时,忽见家人张立慌慌张张上来,向玉琳回道:“外边有一个自称名叫尤升,是老爷家里所来的,请示老爷见他不见?”玉琳听说心里明白,一定是他父亲因为他得电不回家奔丧,特派家人尤升前来叫他。心说道,这倒是解围的一个好机会,忙对张立道:“你快叫他进来,这是我家中老仆,你不认得?”江氏听说尤升来了,也吓了一愣,对玉琳道:“尤升是老爷子得用的人,非有特别大事,万不能派他出来,难道家里出了什么事不成?”正在疑惑间,只见尤升已随张立进来。腰里系着一条白带,脚下穿着两支白鞋,才进屋来,朝着玉琳、江氏便伏地叩头,放声大哭。其实玉琳心里明白,却假装不知。江氏见如此景象,心中也明白了一半,忙抢着问道:“你快起来说话,莫非家里出了什么凶事处?”尤升爬起来哭道:“我的少爷少奶奶,大事不好了,老太太故去了。”这一句才说完,玉琳同江氏全都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本来人全有一个良心,别看前数日玉琳为色欲所迷,把这事放在脑后,如今触景伤情,自然良心发现。至于江氏,因为平日婆婆慈善,待她很好,如今出门三四年,忽然得着死信,追想从前,怎能不痛哭流涕?二人哭了一阵,尤升劝道:“先不要哭了,商量着赶紧回家奔丧吧,老太爷全急坏了。”江氏收泪问道:“老太太既然故去,为何不打电报来,却叫你往返奔驰,空耽延这许多日子?”尤升发急道:“故去的当天就拍了一个万急的电报,直等了七八天,不但人没回来,连一个回电也没有。还是章善同章老爷出的主意,叫我亲身来寻,怎么说没有打电报呢?”江氏听了,不觉愕然一愣,忙问玉琳道:“你既然接着电报,为何不对我说,难道是什么桃娘柳娘的拦住,不叫你说不成?”玉琳到此时,只得狡赖道:“岂有此理!世界上哪有亲娘死了,接着电报,装作不知的。我纵然荒唐,也不至于荒唐到禽兽不如。你这不是骂人吗?”江氏冷笑了两声道:“怕只靠不住。”玉琳道:“这电报是拍到外交局,还是拍到家中?”尤升道:“是拍到外交局的。”玉琳跺脚道:“坏了坏了,那外交局到下午散班以后,是没有人的。只有一个老看门的,又聋又瞎,投到他手里,那就糟了。”江氏在旁边骂道:“这个老看门的,匿丧不报,装聋装瞎,应该天打雷劈,五雷轰顶,死后下十八层地狱。”玉琳挨着空心骂,也不敢吱声,反倒含笑说道:“太太你不要生气了,咱们赶紧预备回家奔丧吧。”江氏道:“那是自然。你快去报丁忧,预备交代。至于家里的事,满有我一人料理。好在尤升来了,他是最可靠的,帮我收拾好了,咱们起身就走。”玉琳当日便过江报丁忧。庄制军派汉口道兼代局事,传见玉琳,嘱咐他:“守孝百日,便回来就差。好在你不是实缺人员,也没有什么妨碍。这外交局的差,我先不委别人,你早去早归便好。”玉琳谢了。临走时候,庄制军还送了二百银子奠敬、二百银子盘费。阖城文武见制军如此优待,谁不巴结,净奠敬就收了三千多两,以外帐子等类不计其数。
  王琳择好了十月初二起身,坐京汉车先到北京。没想到走至河南郑州,前面忽发生了撞车的危险。客车损坏了十几辆,连路轨也伤毁了一大段,三五日内不能开行。玉琳无法,只得暂住在郑州客店。这客店名叫鸿升店,倒是一个老字号,只是人类混杂,什么客全住。玉琳在这店中住了两日,不免拿出官派来,嫌店小二伺候不周,要送到郑州衙门打板子。哪知河南人的性情,却与湖北不同。湖北人怯官,一拿出官威来,他便吓得尿屎直淋。河南人抗官,你要拿出官威来吓他,他索性同你直顶到底。小二见玉琳发脾气,要把他送官,便冷笑道:“好好,请你送吧,不送的是妻孙,怕你送的是个老丈人。”玉琳自入官场以来,哪里受过这样顶撞,立时大发雷霆道:“反了反了!我先打你这个混账东西。”说着便抢过来,要打小二嘴巴。小二连忙闪开,嚷道:“你真不要脸啊!你再打我,我可要还手了。”此时张立尤升四五个下人,全跑过来。一见这情形,不问青红皂白,一拥而上,攒殴这店小二。哪知这小二既有气力,又会拳脚,一转眼便被他打倒了两个。偏巧玉琳住的后院,打起架来,前边楼房满不知道。玉琳见仆人被他打倒,此时心中方有些害怕。自问虽有势力,却难免吃眼前苦,便想跑到前边去喊店家。正在危急之时,却见同院住的一位客人,推开房门出来,大声喝店小二道:“小马你又闯祸吗?还不快把人家扶起来,你再要这样,我就打你了!”小二一见这人,立时收了手脚,规规矩矩地说道:“二爷我不敢打人,他们大家围打我,我难道甘心挨打不成?”客人喝道:“胡说!你不惹人家,人家就打你吗?”玉琳此时见有人出来解围,便不去叫店家了。细细端详这客人,见他有二十七八年纪,玉面朱唇,像一个书生模样。只是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一只凤眼,奕奕有光,隐隐含着一团杀气。拿玉琳这样骄傲的人,却不敢和他对眼光。他心里想这必是一位世家的少爷,连忙含笑拱手道:“这位大哥贵姓?适才小二无状,承你解围,兄弟感激得很。如不弃嫌,请到屋里坐吧。”客人听了,也不谦让,便随玉琳到屋中坐。原来玉琳住的是三间上房,一明两暗。便把客人让至西间,喊尤升倒茶。客人笑道:“小弟姓王,是卫辉府的人。想到北京去做生意,不料赶上停车,在这店里住了六七天了。方才听见小二打架,特意出来管束管束他,不想却遇着尊兄。不知贵姓大名,府上哪里,倒要请教的。”玉琳也不隐瞒,便将他这做官的历史一一对王姓客人说知。王客人听了,不觉起敬道:“原来是一位贵官,商人眼拙,实在失敬得很。”玉琳见他这样,索性端出做官的架子来,笑道:“你们买卖人,若非在旅店中,哪能轻易与我们做官的相会?”王客人肃然答道:“是的是的。但不知曹大人还是等车,还是起旱?”玉琳道:“这一层倒还没有决定。”王客人道:“依商人说,曹大人还是起旱走吧。一者时期无定,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开车;二者这京汉路上时常撞车,也未免过于危险。”玉琳道:“你这话诚然有理,但是我的行李过多,起旱恐怕有些不便。”王客人道:“有什么不便?不过多雇几辆车。只吩咐店家一声,叫几十辆几百辆全都现成。”说完了,便起身告辞,仍回他屋中去了。玉琳却被这一席话说活了心,又同江氏一商量,江氏也十分赞成。因为有撞车的危险,妇人家胆小,哪敢再坐火车。当日晚上便将店家叫过来,吩咐他雇六七辆轿车,明日早晨便起身赶路。店家答应了。次日一早,果然将车雇齐,说明了拉至北京,每一辆车十二吊大钱,草料饭钱在外。玉琳因为急着要走,也不问车价大小,全答应了。把行李箱笼载了四车,自己同江氏与两个女儿坐了一辆,其余两辆,叫下人分坐。赶车的摇动鞭子,直奔大路赶行。
  这时候正是十月中旬,天气乍寒,走在路上渐渐地觉出冷来。依玉琳的意思,想在店中多住两日,俟等天气晴明,稍为回暖,然后再走。江氏却不肯,说这七辆车,一天多大嚼用,多耽搁一天,白耗一天的钱,却是何苦来呢。玉琳只得依着她。偏巧第二天阴云密布,气候奇寒。玉琳犹豫不行,江氏却催着非走不可。赶车的头儿季二,对玉琳道:“曹大人,不是小人谏言,今天总以不走为是。你看天气这般冷,保不住路上便要下雪。前面走的又恰是山路,倘然被雪迷住,非常难走。只需等上一天,雪便化了,那时再走还迟吗?”玉琳听这话很有理,便想不走。怎奈江氏不依不饶,说:“这是车夫讨巧,一天不走,吃一天现成饭,你为何听他的话呢?”玉琳拗不过太太去,只得发令开车赶路。哪知才走出二里路去,果然大雪纷纷,霎时间已盖满了平地。再看前边,果然是山。车夫虽然不乐意,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冒着雪往前进行。玉琳问车夫:“前面可有集镇吗?”季二道:“前面是鸡公山,过了鸡公山,才到松林镇。大约须有六十里路才能到呢。”玉琳道:“我们就住在那个镇上,不必再往前走了。”季二道:“也只好如此。回头过了山,大人望见有一片松林,离那镇就剩八里路了。”说罢又告诉其余车夫,快着一点走,到松林镇便休息了。众人听了这话,果然走得加快。无奈这雪越下越大,在平川路上,固然可以快走,及至临山路近了,崎岖凹凸,实在难行。直绕了两个多时辰,才绕出鸡公山外。果然远远地看见一片松林,却是白茫茫的,全被雪盖住了。玉琳催大家道:“快走快走!好冷天,再不到栈房,就要把人冻坏了。”一面又埋怨江氏,不听他的话。好在离山渐远,路也渐渐平了。这七辆车,便如风驰电掣一般,直往前进,眼看离松林有半里路了。季二道:“好在今天是大雪,若在平日,再是孤行客人,这个松林就很不易走呢。”玉琳忙问是什么缘故。季二道:“等到店里再说吧。”
  二人说着话,转眼已来至松林前面,相离着不过两三丈远。玉琳举目细看,见这林子密匝匝足有二里多长,阴森森毫无声息,果然是一片大林。才要向季二问话,忽听林子中有枪声,一连响了三下。吓得玉琳几乎从车上掉下来,忙向季二道:“你、你、你听这、这是什么声音?”季二并不答玉琳的话,只向同伴道:“你们快停住吧,原来二大王在这里。”这句话尚未说完,又听呼哨一声,从树林后拥出许多人来。头里打着一面红旗,红旗上镶着尺大的一个王字。众车夫见了,并不害怕,从车上跳下来,抱着鞭子在旁边一蹲。只见红旗底下,站着一个为首的人,身穿青缎子小皮袄、青缎皮裤,头扎青洋绉包巾,足着黑皮靴子,腰里掖着自来得手枪,手里拿着一柄背厚刃薄的短把刀。其余随从的有二三十人,全是青布短衣,也有拿手枪的,也有拿短刀的,俱在为首人左右,排班站立。只听那为首的人高声说道:“请曹大人出来说话!”玉琳一听,更觉诧异,心说这贼头怎会认得我呢?事到其间,只得硬着头皮,从车上跳下来。再看江氏同两个女儿,早吓得面无人色,互相搂抱,在车里抖作一团。玉琳下了车,举目细看,不觉失声叫道:“朋友你不是与我同店的王客人吗?为何却在这里?咱们萍水相逢,一见如故,前日无仇,今日无恨,请你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吧。”为首人笑道:“曹公不这样说法。我王天宠虽系大盗,做事光明,所劫的必是贪官污吏,所取的必是非义钱财,至于安分的商民,我从来不曾伤着一个。你曹大人日前在店里相遇,觉着你官气熏人,一定不是清廉之辈。并且见你行囊过多,不过多是些民膏民脂。我王天宠这三个月中,不曾发一次利市。要搁在生意好的时候呢,既然前日有一面之缘,也就放你过去了。偏偏赶上我手头困乏,只好向你曹大人先借一点用用。好在你们做官的人,只要有三分气在,说一句话,发一个令,便有无数金钱。这一次的损失,料也满不在意。并且我今日特别优待,所有你的金钱衣物,我只取十之七八,必给你留下几成,做回府的路费。咱们是先礼而后兵,你曹大人可要三思三想。”玉琳听他侃侃而谈,句句话极和平,却是句句话中有刺。料想今天若不将所有尽他拿去,眼见得便有性命之忧。常言光棍不吃眼前亏,我莫若同他客气几句,他倒许给我多留几成。想到这里,便也抱拳拱手,带笑说道:“老哥的话,兄弟实在佩服得很。兄弟生平爱慕的,就是侠义英雄。看你老哥英风飒飒,义胆侠肠,还要替兄弟留回家的路费,更是感激之至。”说着便用手指那四轮行李车:“所有金银衣物,俱在这四个车中,请你老哥随便自取。至于贱内同小女的车上,却是毫无所有。无论如何,请你留一点面子,不要惊吓了他们母女,兄弟就感激不尽了。”王天宠笑道:“难得你曹大人这样慷慨,我谢谢你。至于令正同女公子,你自请放心,我王天宠自入绿林以来,从不曾伤着一个妇女。不要说啰唣,连正眼我全不看。”说罢,便向左右发令:“你们把那四车东西,通通取下来。”众盗得令,便一拥而上,把车上各箱笼包裹,俱都取下,先将锁头打掉,王天宠拉着玉琳笑道:“我明人不做暗事,请你曹大人亲眼看着,我们拿去哪样,你心里也好明白。”玉琳只得随着他来至车前,见箱子里共有两千多块现洋,有十几卷番票。天宠问他番票共是多少?玉琳道:“银票是四千五百七十两,洋钱票是八千。”天宠点点头,将所有票子,吩咐大家分着带起来,现洋却一个未动。又看那几只箱子,俱是男女衣服,什么单夹皮棉纱,样样俱全,并且袍套官方,尤占多数。天宠见了,忽然心神一动,吩咐大家把道两箱官衣抬回去,我有用处。又搜检了一番,见一个皮匣内,装着许多文书。天宠细看,却是玉琳历次在北洋湖广得差的札子,还有在日本大学卒业的证书。便笑向玉琳道:“你曹大人现在丁忧,这些物事,全是用不着的,暂且借我一用,以一年为限,我仍旧寄还,决不食言。”玉琳虽然心中难过,却又不敢不依。眼看着众盗把金钱衣物,俱都慢慢运走,天宠才拱拱手笑道:“改日再会。”抹转头随着众盗一声呼哨,又投入林中去了。此时七个车夫同尤升、张立、高升等,方才集拢上来。玉琳满腹牢骚,才要向下人发泄,却见季二深深向他请安,说小人给曹大人贺喜。玉琳见了,不觉愣然一惊。要问他因何贺喜,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护宝瓶贡生遭奇祸 别慈母孝子走天涯
  玉琳被劫以后,赶车的季二不但不替他可惜,反倒向他贺喜。玉琳可真恼了,便骂道:“唗!好狗才,你曹大人被盗了,你不安慰我,也还罢了,反要向我贺喜,直是幸灾乐祸,当面奚落人。你安的什么心,莫非同大盗串通一气吗?”季二见他急了,却不慌不忙地赔着笑脸答道:“曹大人,你老先不要生气,听我细细对你说。我们这河南省中第一个有势力的人,就是方才那二大王,连本省巡抚大帅全不敢正眼看他。一个号令传下去,三日以内能招集十万人,而且军械枪炮很全。在这河南省中,专门做绑票的买卖。可是有一层,本省人他不绑,买卖客商不绑,专门绑本省的官员。却又不是一概而论,比如你要是一位清官,声名甚好,两袖清风,他不但不绑你,而且还保护你。要是贪官污吏,有成千累万的赃钱,高低休想逃出他的手去。如其声名太坏,不止要你的银钱,还须要你的性命。他那劫人,轻易不肯自己出马。倘然自己出马,必是他最恨的人,一百个之中,也休想逃得一个活命。他每逢劫人,要派小角色出来,是迎头一枪。派大角色出来,迎头两枪。自己前来,才放三枪。这是他的一种号令。方才我们听见三枪,知道是他本人来了,所以赶紧躲开。料想他同曹大人必然有什么仇恨,心里直替你捏一把汗。万没想到,见面之后,却同你这样客气,不但保全了性命,还给你留下路费,这真是开辟未有的事。我季二见了,不但心里欢喜,还佩服你曹大人福大命大,焉能不给你贺喜呢?”玉琳听了,觉着毛骨悚然,又低声问道:“你可知道他的窝巢吗?”季二听了,伸伸舌头,摇摇头道:“曹大人,你老问这个做嘛?这二大王到处为家,他没有一定住址,你难道还想告他不成吗?”玉琳道:“那是自然,我难道白吃这苦吗?”季二低声道:“依我劝你老人家,不必做此想吧。不要说你寻州县官他没有法子,就是上巡抚衙门请兵去,也无济于事,徒然多结一层冤家。他听了不痛快,再同你作起对来,到那时,恐怕没有今天的客气啦。我季二这些话全是发于肺腑,你曹大人可要三思三想。”玉琳到此时,真是进退两难,有气无力地说道:“银子呢劫了去也罢了,只有我那文凭委札,乃是做官的凭据,无端被他劫了去,岂不耽误我的前程吗?”季二道:“这一层曹大人倒不必虑。方才他对着你说,一年准准寄还,是万不会失信的,你莫如回家去等着吧。”玉琳点点头说:“也只好如此。但是我们不必进京了,一直回济南吧。”
  本来以奔丧而论,既不坐火车,就应当起旱先回济南。他偏要绕这弯子,究竟是什么心理呢?原来玉琳在湖北时,曾接着章敬宗的信,说陆军部调他。他因为湖北的差事很优,庄制军又特别垂青,所以犹豫着不肯遽然应许,如今乘着丁忧之便,倒想进一趟京,访访敬宗,倒看一看陆军部的情形如何。如果比湖北强,便要改变方针,另投门路。这本是他们做官人一种钻营巧妙的心理。偏巧老天不佑,平地遭劫,这才打断了他进京钻谋的心思,便道回家奔丧。至于他到家后一切情形,看小说的,自能想象而知,作书的人也不便再往下叙。因为这一部书乃用的是流水体裁,一回事说完了,便要另换一事。一个人讲罢了,便要别易一人,与那抱住一人一事,直叙到底的,迥乎不同。所以这部书虽然很长,在看的人,并不觉着讨厌,同《官场现形记》是一样的精神。
  闲言少叙。如今单说这王天宠突如其来,到底他倒是怎么一个人物,诸位且不要忙,听在下详细地表上一表。内中的情节,可歌可泣,可喜可惊,大有《史记》刺客游侠两列传的意味。原来王天宠乃是河南怀庆府河内县的祖籍,后来又迁至卫辉府滑县。他父亲名叫王明哲,乃是河内县一位名秀才。在十七岁上便补了廪,三十八岁便出了贡,可惜始终不曾发迹。家里有两顷肥田,日子很是好过。娶妻苗氏,人极贤淑,只生了一儿一女。儿子便是王天宠,女儿名叫天秀,比天宠小四岁,兄妹二人,长得全很秀美。王明哲因为少年不能登第,抱着满腹牢骚,养成一种恃才傲物的性格。到了中年以后,便绝意进取,只在家里守着田园,教两个儿女读书,安然享他的天伦之乐,也倒自在逍遥。明哲生平有一宗癖好,就是专爱古董,什么铜器、铁器、瓷器,只要年深代远,他便肯出钱购买。有时赶上无钱,典衣质物,也决不肯放过,因此收藏很富,到底也并没有什么出奇的东西。有一年温县一个农人,因为垦地,刨出一个铜瓶来,上面五彩斑斓,很是好看。他便拿来卖给王先生。因为温县同河内是近邻,两个庄子又相隔不远,所以这农夫知道明哲好古,便送来给他看。明哲接过来仔细观看,见这瓶高有一尺七寸,是黄铜造成的,分量很重。上面有五色锈,却又似锈而非锈,因为在铜质里面含着,并非长在外边的。周身雕刻极细,山水人物花草齐全,还有几行篆字,得用显微镜方才看得清楚,乃是“黄龙三年,何晏恭献司马太傅”。明哲见了心里欢喜得说不出话来,自己打算这个铜瓶,明明是曹魏时的制造。温县乃司马懿的故里,并且司马懿的坟墓就在那里,这必是他心爱之物,死后用了殉葬的。没想到两千年后,又居然发现了,真乃稀世奇珍,我怎能当面放过。到底他心里虽然这样想,面子上却假作镇定,问农人道:“你这东西要卖多少钱呢?”农人迟疑了半天,笑道:“老先生你给五十吊大钱吧。”明哲一听,价值要得并不大,便从屋内取出二十两银子来,递给农人道:“这是二十两银子,合三十多吊大钱,你拿去吧。这是卖给我,你如果卖给古董店,只怕十两银子也没得给你。”农人虽然接过手,意思还有点嫌少。明哲又取出一吊大钱来说:“这是格外送给你买酒吃的,你可以心满意足了。”农人接过去,欢欢喜喜地走了。明哲自得了这个瓶,成日成夜地把玩。见这瓶上青山绿水,红叶白云,样样俱全,并且是生成的颜色,并非是廪出来的。这还不算奇特,最奇的是瓶上的山水树木、花草人物随时变化。今天看着是这个样子,明天再看,却又变了颜色。改了方向,大约天气晴的时候,不变,若遇着大风大雨,下雪阴天,总要变一次,所变的却又有种种不同。因此明哲把这个瓶看成秘宝,时刻离开不得,仿佛他的生命灵魂全都寄在这宝瓶以内。无论至亲戚友,谁也不叫看见。偏巧风声传出去了,便有许多古董客人,来登门请教。始而推作没有,架不住大家一再恳求,并且说明了决不想买,不过是开一开眼界,明哲才拿出来给大家看。内中有一个老古董客人,名叫任其琅的眼力最高,一见此瓶,便不住口地赞赏,来后八绕九转地问明哲肯否割爱。明哲笑道:“但不知你肯出多少价钱?”任其琅道:“老先生如肯割爱,兄弟情愿出五千两白银作为代价。”明哲冷笑道:“你说这话,难道也不怕我这宝瓶替你羞愧吗?我以你一张口,至少也要说上十万八万。我虽然不见得卖,到底还对得起这个瓶,总算是物逢知己。哪知你竟拿出市侩的口吻,污辱我这宝瓶。你还自夸是古董界老手,我真真要羞死了。”明哲当面奚落,任其琅听了,真比打骂还难过十倍,羞得满面通红,连一句话也没敢回,便匆匆去了。明哲从此把瓶收起来,无论谁再求看,不但见不着瓶,连人也见不着了。

当前:第4/32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