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全集.com》第5/32页


  又过了半年工夫,明哲也慢慢把此事忘记了。这一天忽有河内县的差役赵洪顺,登门要见明哲。明哲心里打算:我一不欠粮,二不犯法,县差役寻我做什么?忙出来见他。只见赵洪顺深深请安,口称王先生:“小人奉太爷的命,特来请你老先生,进城有要事面商。”明哲听了,诧异道:“我同你们太爷平素并无往来,他请我做什么?”赵洪顺一面掏出县官的名片,一面走进家中。明哲把他让至书房,见县官的片子,大大三个字,是苟登科。明哲见了,要笑又不好笑,只得郑重说道:“这位苟父台到任以后,我还未听见人说,大半日子不多吧?”洪顺道:“到任也有三四个月了。今天请你老先生,不为别事,只因这位太爷是两榜进士出身,很注重读书人。看见城内书院,房倒屋塌,他老人家情愿拿出钱来修理,只可惜没有一位妥当人监工料理。听说你老先生是本县的名士大儒,故此请你去,商量重修书院的事。这件事关系一县的文风,料想你老先生是义不容辞的了。”明哲听了,很是高兴,心说这位县官,别看他姓氏不佳,倒是一位爱才重士的人。可见苟道将的子孙,也有出类人物,我倒不好却他这番美意。想到这里,便慨然应允,明日一准进城。赵洪顺去了。次日早晨,明哲骑着一匹驴,赶进城去,与苟知县相见。知县立刻请到花厅,降阶相迎。明哲仔细打量,见他瘴头鼠目,兔耳鹰腮,嘴上几根小黄胡子,七上八下。这副尊容,实在俗不可耐,却满面赔笑,把明哲让至屋内。明哲一躬到地,口称老父师到任,门生尚未来叩叩喜,反劳父师枉礼先施,实在惶愧得很。苟知县一面让座,一面连说:“不敢,兄弟初到贵地,即访知老兄鸿才硕学,冠冕士林。久已就要过去拜访,只因公务缠身,老不得闲。前天因见贵县书院,房屋太难,殊失培养人才之道。兄弟想捐廉修理,只可惜缺少一位同志出来帮忙,这才想起老哥来。无论如何,请看在全县文士面上,帮兄弟这个忙。将来工竣之后,兄弟必要格外酬劳。”明哲道:“老父师为培养人才,重建书院,门生理应效劳,哪有希望报酬之理。但不知何日开工,是大兴土木,还是略为补葺?”苟知县道:“这一层还没有定,须先请老哥详细查勘一回。应当怎样修法,请开一清单,兄弟自然照办。好在书院距县署不远,老哥就请住在敝衙,不但随时可以监工,而且食宿方便。就是兄弟对于一切事,也可以随时领教。”明哲见他如此至诚,便完全应许了。当日便去看工,带着瓦木匠人,详细看了一回。果然因为年久失修,三十几间房,倒坏了一半。同匠人商量,凡是倒塌的一律重修,未倒塌的从事补葺,好在木料整齐,不需再添。作一作价,工料两项,大约需一千二百银子。估好之后,便回衙与县官商量。苟知县概然允许,择吉开工。从此明哲便住在署中,知县待他非常之优,日必见面,食必同桌。有了工夫便同他闲谈,不是讲论诗文,便是高谈古董。明哲于此道本有研究,苟知县却也是一个内家,两人谈得非常投契,反倒把修理书院的事,渐渐忘了。
  日久天长,明哲意认苟登科是一位知己,便把巧得铜瓶的事,对他说了。苟登科十分羡慕,说是物聚所好,这也是老哥精诚所感。千万要好好保爱,不可轻易示人。明哲很以这话为然。过了几天,忽见苟知县愁眉不展地拿着一封信进来问明哲道:“老哥家里的宝瓶可曾拿出给人看过吗?”明哲听了一惊,迟迟钝钝地答道:“不错,去年有几个古董客人,曾经到门生家里看过两次。”苟知县叹道:“坏了坏了,这真算得是引狼入室,开门揖盗了。”说着便把手里的信,交给明哲阅看。明哲接过来看,原来是现任河南巡抚明善的一封私信。明善本是一位旗人,外号叫做明古董,生平专好古董,什么万鼎商盘,全都被他搜罗了去。只要听见谁有新奇的古董,不论价值多寡,他必要变着方法儿弄到手中。你如果不卖,他便用势力压迫,强夺硬取。他这次给苟知县来的信,明明写着是听古董客人任某言,河内县王明哲贡生家有铜瓶一座,确系古物。请贵县与该贡生商酌,如肯割爱,不借以万金作价。若不讨价时,本院当保他为候补知府。如贵县将此事做到,今年年内,必以知府过班云云。明哲看罢这封信,登时把脸全气白了,问县官道:“依父师的意思,怎么样呢?”苟登科道:“论理这瓶是老哥之物,兄弟实不能赞一词。但是兄弟有几句直言,自恃与老哥交厚,才敢直陈,你可不要见怪才好。”明哲道:“父师有何高见,不妨直言,门生感激弗遑,那有见怪之理?”苟登科道:“据兄弟想,铜瓶虽系宝物,不过是一件死东西。我们读书人总要显亲扬名,封妻荫子,才不辜负十载寒窗半生辛苦。如今既有这个机会,不妨将此物奉献抚军,五马黄堂,便唾手可得。假如老哥会一名进士,要做到知府,至早也得十年工夫。如今立谈之间,便抵一个十年的进士,又何苦不为呢?兄弟这话全是替老哥打算,并不为着自己。假如老哥乐意,兄弟情愿不要那过班知府,请抚帅将这功名并在老哥身上,索性保你一个道台。一者表明兄弟的心迹,二者老哥马上便是观察大人。兄弟叨庇余荫,将来说起来是王观察的知己,也就很有光荣了。”苟登科这一席话,真乃婉转可听,面面俱到,在他想着明哲一定是谨如遵命了。哪知这位迂腐先生,不但不肯依从,反倒立时变脸。只听他冷笑了两声答道:“请父师暂息清谈,不必往下说了。门生有一句斩钉截铁的话上禀父师。那宝瓶便是门生的性命,门生的性命便是宝瓶。不要说是知府道台,便是明大人把他那巡抚让给门生去做,来换我这宝瓶,今生今世,也休想如愿。要说到力压势迫,门生更不放在心中。别说他是巡抚大帅,就是皇帝老儿,他得遵守法律,不能强买强卖。门生也没有别的可托父师,但求父师善为说辞,婉转回复他。就说古董客人信口胡云,王某并无铜瓶。请他打断了这一条痴心,不必再来啰唣,门生就感激不尽了。”苟科登听了,脸上略变一变颜色,笑着答道:“老哥的话果然不差。他虽然是巡抚,也不能强取人家心爱之物。再说瓶乃无价之宝,府道也不过有价之官。以有价易无价,老哥诚然是吃亏。兄弟今晚便写信回复他。你只管放心,这也不是什么紧要事。”明哲再三致谢。又过了几天,苟知县再也不提此事,只是面子上同明哲却疏远了许多。既不常出来闲谈,也不同桌吃饭了,至于饮食供应,也渐渐淡薄起来,大有楚王不设醴酒之势。明哲心里自然有些不耐烦。但是此来原为重修书院,如今书院却无日开工,闲住又毫无意味,便写了一封信,向县官告辞。苟登科也不留他,只传出话来,说公事太忙,恕不面送,等到开工之日,再专差造府面邀。明哲赌气回家,从此闭门课子,凡有求访的人,一概不见。
  此时天宠已经十七岁了,天秀十三,二人的学业,倒是大有进步。明哲立志不叫他学八股文章,说这是一种毒药,我自己吃了,不能再叫后代去吃,只是拿些经史子集,教他兄妹二人。天宠最好的,就是孙吴兵法,很有心得。不但朝夕研求,而且还要实地练习。村中十几岁童子,他邀集了六七十个,终日排兵布阵斗隐埋伏。明哲很是欢喜,说他将来长大,必然是一员名将。天宠也如此自负,在那童子队中便以大元帅自居。却喜这几十童子,也甘心听他的指挥调遣。明哲更借此消遣岁月,解他的无聊。这一天,父子二人正领着许多小孩子在场院里摆阵,忽听一阵犬吠之声,村中进来两个人,每人手中全提着一个大包。进得村来,见场院中有许多小孩玩耍,二人便走上去,向明哲拱一拱手问道:“请教老先生,这村中有一位贡生王先生,你老可认得吗?”明哲道:“你二位打听他有什么事情呢?”内中一人道:“我们是从北京来此买卖古董,昨天才到贵县。在店里打听此地,是否有好古董的人。据店家说,唯有王家寨的王贡生老爷很好古董,如果有出色东西,真肯出价,故此我们二人特来访他。现有宝鼎彩瓷,求这位先生赏鉴赏鉴,又不知他住在哪里,故此动问一声。”明哲听了,便又触动了好古之心,立时笑道:“二位要访王先生,可随我来。”二人便跟着明哲到了家中,让至书房。明哲道:“在下便是王贡生,你二位有何宝货,请拿出来开开眼界。”二人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架汉鼎,乃是汉武帝得汾阴宝鼎时照样缩制的,尺寸虽然不大,上面斑斑点点的有一层粉绣,光彩烂然。明哲见了,不觉喝一声彩道:“不愧宝鼎。”再看那一位拿出一座五彩瓷瓶,乃是大清康熙年制,确是官窑宝烧的。明哲仔细看了看说:“这瓶虽然不假,到底还不及这鼎,真是古色古香,但不知你们要价多少?”二人道:“先生如果合买,我们大大让你一个便宜,只给三千五百银子。我们得了钱,也好再去收买别的货物。你要是分着买,这瓶是一千八百,鼎是两千五百,俱是实价,不能再少的了。”明哲道:“论理这个价钱原不算多,但是田舍翁哪有这许多银子?你二位空来一趟,我只算享一点眼福罢了。”二人道:“先生买不买,倒没有什么。我们听说你是古董高眼,不过来领教就是了。”明哲见他二人如此殷恳,便论起古董来,越谈越投机,两个古董客人非常佩服。临行之时,二人很犯踌躇。甲客说:“咱们还要到洛阳收买货物,携带这两件宝物,路上很是不便。倘然磕碰了,或是被人劫了,将来回京时怎样交代柜上。”乙客道:“我也是这样想,要寄存在店中,又怕不妥。这却怎么好呢?”甲客沉吟了片刻笑道:“我看王老先生确是读书君子,况且又爱惜宝物,莫若将此两物,寄存在他府上。好在有半个月我们就可折回,你看这个主意可好?”乙客鼓掌道:“好极好极。”二人便向明哲作揖请安,无论如何,请他暂为保存,俟等从洛阳回来,必然专诚致谢。明哲始而不肯,说这是贵重东西,倘然伤损了,如何赔你得起。怎当二人再三恳求,说了许多好话,明哲拗不过,只得答应了。把书橱打开,叫他二人亲手放在里边,又锁好了,然后才告辞而去。二人去后,过了十几天,还不见回来,明哲心里很犯踌躇。这一日早晨,尚未起床,忽然门外一声呐喊,拥进十几名差役,后面还跟定一个官儿,却是本县的捕厅典史臧坦。进了门也不问青红皂白,一直跑进书房,翻天倒地地搜检。此时明哲闻信,已经起来,连衣服都不愿穿好,便跑至前边。见了臧典史本是熟人,便怒冲冲地问道:“父台擅入学生家里,横行搜检,这是王法所许吗?纵然学生犯了法,也须先传了去,推问推问,哪有查抄人家的道理?”臧典史道:“这个你不要怪我。我是奉上官所派,概不由己。”两人正在口角,差役已从书橱中,把古董客存的两件东西全搜出来,呈臧典史观看。典史见了,便大喝一声:“把王明哲锁起来,别把窝主放跑了!”差人掏出锁链抖一抖,早套在明哲颈上。明哲此时气得连话全说不上来,只有浑身打战。典史又指挥差人,到他内宅去搜。不大工夫,又搜出许多钢铁瓷各色古董,连铜瓶也在其内。明哲见了,心中犹如刀割,便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一群强盗,青天白日,到良民家里打抢,该当何罪!我这老命不要了,今天同你拼了吧!”说着便一头向典史撞去。那禁得许多差人,硬把他按住。此时明哲的夫人苗氏,同女儿天秀,早哭作一团。却是天宠瞪着两眼观看,一声不响。众差人将这许多古董,载在一辆车中,又把明哲牵出来,也装在一辆车中,仿佛获着大盗一般。苗氏赶出来哭着,央求典史说:“我丈夫是读书人,并未做过犯法的事。今天到底是因为什么,请老爷说一说,我们家人也好明白啊!”典史道:“你们家做的事还问我吗?这是抚帅大人交下来的公事。因为他衙门里失了盗,后来获着贼人,供出王明哲家是窝主。大帅开了失单,并将盗首解来本县,叫县里来拿人,一并起赃。县大老爷因为同你家贡生,平日交好,不忍亲自来查抄,所以派我代办。如今赃证俱全,还有什么说的?”苗氏道:“岂有此理?这些古董,全是我丈夫用钱买来的,怎么说是赃呢?就是前院书房的两宗东西,也是古董客人存的,你们却抢了去,人家来取东西,怎样办呀?”哪知这一句话,倒给了典史的把柄,喝道:“不要狡辩了。你既承认是人存的,便是贼赃。古董客人,肯拿这般贵重东西存在你家吗?反正冤与不冤,等到县衙再说,我此时没有工夫同你斗口。”说着便催差人赶车,一直拉往城里去了。
  苗氏领着一对儿女,眼巴巴地看丈夫被人捉去,只有号啕大哭,别无他法。倒是天宠有主意,说:“娘净哭一阵子,当得什么?容我进城去,倒探一探消息。或者花上几个钱,打点打点,把爹放出来,也未可知。”苗氏一想很对,便拿了五十两银子,交给天宠,叫他速去速来。
  不言天宠进城,再说明哲被这些人架到县署,典史先上去,向苟登科回明。苟登科皱眉叹息道:“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个王贡生,我同他相处两三个月,认定他是一位有学有品的名秀才,没想到他竟是一个大盗的窝主。从今以后,不敢复相天下士了。”说罢便吩咐坐堂。左右喊一声堂威,苟登科头戴官帽,身穿袍套,足登官靴,五品品顶,朝珠补服,眼上还戴着一副大墨镜,迈着八字步,踱至二堂口。衙役三班喊了一声,老爷坐下了,执堂的将点单呈上。苟登科拿起朱笔来,在单上一点,下面高声喊道:“带王明哲。”只听铁锁啷当,已将明哲牵至堂前。左右又喊一声跪下。明哲到了此时,只得耐着气跪下。苟登科低声问道:“王明哲你本是读书之人,本县平日看你很好,你为何不好好读书,力求上进,却甘心做大盗的窝主?我真真替你可惜。如今赃证俱全,本县想袒护你,竟无可设法。你莫如从实招上来,我必替你将罪名改轻。这并非本县枉法徇私,实在出于爱才的诚意。你就从实地供吧,一共结识了多少大盗,你家中一共窝赃几次,一共分过多少东西,详详细细地说,不要隐瞒。”明哲听了,立时火气上冲,忍耐不住,高声骂道:“我把你这狗官,你但图巴结上司,上灭天理,下残民命,你还当我不明白你的圈套吗?你不过为夺取我的宝瓶,使出这样辣手。我王明哲生不能食汝之肉,死当追汝之魂。你还叫我承认窝藏贼赃,你自己问问良心,只怕掏出你那心来,连狗全不食。”明哲是越骂越气,越气越骂。哪知苟登科笑吟吟的,偏不生气,对明哲道:“不给你一个证见,你一定不肯招承。来呀!把昨天由省解来的那两名盗犯快快带上来,叫他们对证对证。”衙役答应一声,少时牵上两个人来。明哲举目一看,恰是日前寄存古董的两个客人,便高声说道:“你两人不是前十天在我家里寄存瓶鼎的人吗?你们自说是贩古董的,怎么今天又变成窃盗了?”二人一口同音道:“我的王老先生,你招了吧。咱们同伙好几年,我们弟兄哪一样也不曾亏负你。如今犯了案,咱们是有福同享,有罪同受,还能说旁的吗?”明哲一听,这是串好了来的。自己气得乱抖,一时间反倒答不上话来。苟登科在上面喝道:“你们若非同伙,你为何一见面便认得他?几千银子的东西,平白他会存在你家?你想想世界之上,有这样情理吗?你快快招了,我给你留体面,不然你的功名,我现已移会儒学革掉了,打也打得你,枷也枷得你,到那时你不要怨本官翻脸无情。”明哲到此时已经气得说不上话来,缓了半天气,才答道:“你的目的,不过为那个劳什子的铜瓶。如今铜瓶已到你们手中,你何必再为已甚,必须强迫着我承认做一个贼,你才甘心呢?”苟登科笑道:“你这人真糊涂,你要不是贼,抚帅大人的东西怎能在你家里呢?难道说我们做官的,还能诬良为盗,抢掠人民的古董吗?”明哲一听这话,简直是夺了你的宝物,还要名正言顺,使你永世不得张口翻身。这一气更非同小可,登时大叫一声,从口内喷出鲜血来,一侧身晕倒在地。苟登科见了,便吩咐退堂,暂把他押在待质所中,听候明日再讯。众差人用草纸将明哲熏过来,两个人架着他,架往待质所中。
  此时天宠已经赶到,班房全花上钱,大家又都明知他是负屈含冤,格外关照,把他放在床上,又沏糖水给他喝。明哲见天宠来了,拉着他的手,流泪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爹好古半生,没想今日结了这样恶果。你要知道那宝瓶便是我的性命,我的性命便是宝瓶。如今这个瓶已入贪官手中,料想再领回来,是决然做不到的事。此事也不怨他们,总怨我慢藏诲盗。假如当日不拿出来给任其琅观看,他们这些狗官,也决然不会知道;后来被狗官诓至衙中,我若不自炫,他也不知道得这样底细;那狗巡抚来信要的时候,我若概然允了,也没有这场祸灾。到底我情愿这样被人抢去,也决不愿白白让人。他们为此瓶,总算是费尽心血。我如今既失了瓶,还落一个盗贼的名儿,也不能久活人世了。你要是我的肖子,不论早晚,必须给我报仇雪恨,也不枉我养了你一场。但求报得此仇,你无论流入何途,我在九泉之下也绝不怪你。至于你娘同你妹妹,你要尽孝尽悌,好好看视她们,此地也不是久居之所,莫若迁至滑县,到你妹妹的婆家去住。他那里广有田园,并且是一方的善士,必能照应你娘儿三个,免得住在这里被人欺负。”明哲说一句,天宠答应一句,连旁边听的差人,全都为之泪下。天宠便留在待质所中,昼夜伺候。怎奈明哲是急血攻心,熬了三日三夜,便呜呼哀哉了。此时苗氏带着女儿也来至县署,见明哲已死,母女二人哭天喊地,晕过好几次去。天宠却连一个泪珠儿也没有,只是置办衣衾棺椁。由差人回明了苟登科,准尸主领尸安葬。到底苟登科自己觉着这件事做得太辣了,上司方面虽然讨了欢喜,却平白逼死一条人命。又怕明哲阴魂不散,真来向他讨命,便假惺惺拿出二十两银子来,送给天宠作为奠敬。还传出话来,说死者虽然犯法,然而平日私交甚厚,特具薄奠,聊表寸忱。天宠把银子接过,狠命地摔在地下,破口骂道:“天诛地灭断子绝孙的狗官,你与我父亲何冤何仇,既夺了他的心爱之物,还送掉他的生命,如今还要作假慈悲。我王天宠三分气在,十年以内,必叫你身首异处。目前暂寄下你这颗驴头,你仔细等着就是了。”说罢,扶着尸棺回至乡里安葬,安葬以后,便同他母亲商量,俟等过了百日,一定迁到滑县居住。
  原来天秀自幼许给滑县郭家,这郭家是滑县的首户,住家在瓦岗集。苗氏的母亲是郭家的姑太太。天秀的丈夫便是苗老太太的内侄孙,小时到过王家一次,明哲见他生得头角峥嵘,天资英敏,断定他后来必是个传器,便甘心把女儿许了他。郭家也曾见过天秀数次,知道这位姑娘性情容貌全好,而且又是世代书香,亲上作亲,是再好没有的了。因此两家全都十分满意。没想到明哲遭了这样横祸。天宠详详细细地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他娘舅苗凤声,一封是给他姻伯郭绍汾,将他父亲受祸及身死的情形,并遗嘱叫全家迁至滑县的话,一一叙明。过了十几天,他娘舅苗凤声同着郭绍汾的长子郭家命一齐前来吊唁,见明哲已经安葬,便到他坟地去哭了一场。回至家中,郭家令代表他父亲,对苗氏母子三人道:“家父见了姻弟的信,又悲又气,病倒在床上,不能亲身前来吊唁,特委派小侄随同苗家表叔,到此哭奠一番。一者是少尽寸心,二者接表姑母同姻弟弟妹,即日到滑县去。舍下已经打扫出一所住宅,房屋器具全都现成足用。早早迁过去,既省得再遭意外,也安慰了姻伯在天之灵。”苗氏听了,自然是感激不尽,但有一件难事,家中尚有两三顷地一所住房,急切间怎能卖得出去。况且明哲才死,骨肉未寒,也不忍得遽然别了他的坟墓。便又转过头来,向自己兄弟苗凤声讨论主意。凤声是一个急性的人,便说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们纵然庐墓三年,也是毫无益处,莫若早早地走吧。至于田房及粗笨器物,姐夫不是有一位分居的兄弟吗,完全交与他。每年叫他出几个钱的租钱,他一定乐意,这件事岂不完全办好了吗?”苗氏一听,也只好如此。又问天宠意见如何,天宠道:“血海冤仇,不曾报复,性命全可以不要,这个家还算什么呢!二舅说的话很是,母亲就这样办吧。”众人正在议论,恰巧明哲的兄弟明新,因为今天是他哥哥的二七,特特来家哭奠。大家见了,想起明哲在日待人的好处,不免伤感了一番。苗氏便把要迁往滑县的情形,对明新说了。明新道:“这怕甚的!难道说他害了我哥哥,还于心不足,再想害我侄儿不成。你们这一迁,岂不叫亲友笑话我王明新不能顾全骨肉?”苗氏被这话问住了,一时答不上来。倒是天宠侃侃说道:“叔父的话固然有理,到底天下事,也得通权达变。这迁居的事,不是单单为躲祸。因为侄儿卧薪尝胆,如今生不报此仇,誓不生在人世。假如在乡里忍着,在他是耳目众多,在侄儿更是毫无寸进。所以必须离开此地,将来才好活动。叔父不必推让,只可这样办吧。”明新听这话很有理,便完全答应了。苗氏母子三人,连夜收拾停妥,随凤声家令二人,迁往滑县去了。
  初至滑县,他母子自然是住在苗家。怎奈郭家一再迎接,必要他们住在自己家中,心里才过得去。无奈天秀执意不肯,说没有过门的婆家,怎好先入他门。后来商量着,算是先叫天宠过来,附在他家中读书。他家请的专馆先生,乃是罗山县的一位名士,姓丁名惟贤,字俊人,是一位拨贡举人。品学兼优,写作俱妙,敦着郭家符郭家印兄弟两人。家符便是天宠的妹倩,家印是家符的胞弟。天宠附过来读书,他姻伯绍汾招待很优。并叫他同丁先生同榻而寝,同桌而食,所为好使他学业速进。并且时常对他说:“你有志替父报仇,这是极好的事。但必须努力攻书,将来飞黄腾达直上青云,有何委屈,全能够上达天听,自然可以达你报仇的目的。”天宠唯唯听命,心里却老大不然。念了半年书,正值年节放假,他便回到苗家来省视母亲。见了面,苗氏好容易盼儿子回来,问长问短,亲热得了不得。天宠却一言不发,面上带出无限的忧闷。苗氏便追问他:“莫非郭家待你不好?再不然,是同学的欺负了你,为何这般不悦呢?”天宠只是摇头说:“郭家待我极好,同学尤其亲密。我并非为我自身的忧闷,我只恨父仇未报,终日读那劳什子的书,有何用处?”苗氏道:“你怎说这样话呢?你要知道,果然能读书上进,显亲扬名,那报仇的事,还不易如反掌吗?”天宠冷笑道:“怎么母亲也说这糊涂话呢!简直同郭家姻伯是一般见识,兀的不把人闷死?”苗氏道:“你这话更奇了,难道大家劝你的不是正路吗?”天宠道:“正路诚然是正路,但是要走这一条正路,只怕走到发白齿落也走不到头儿。纵然侥幸走上了这条路,能否报仇,还是一点把握也没有,岂不是徒劳无功吗?”苗氏道:“这话怎么讲呢?”天宠道:“你老请想,我们既想报仇,是越快越妙。若要先奔功名,纵然一帆风顺,少年登科,至早还得要十年工夫。这十年之中,人事变迁,比如那个官他半路死了,我这仇便报不成;他纵然不死,已经告老回家,我这仇又报不成。就是他不死不走,像这种狗官,专门巴结逢迎,等到十年,至不济他也是司道大员了。我们一个新进小臣,要扳倒一个司道大员,谈何容易,这个仇岂不是报不成吗?”几句话提醒了苗氏,登时眼泪婆娑地望着天宠道:“我的儿呀,照你这一说,给你父报仇的希望岂不是完全断绝了吗?如此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味!好孩子,你到底有什么志向呢?”天宠道:“要依孩儿的意思,必须去文习武。我先练成了一副报仇的本事,不怕他飞上天去,也要取他的驴头,好消我父亲的怨恨。但是这习武的事,并非请几个无名把势匠,打几趟拳,踢几趟腿,耍几路花刀便算学成了技艺,必须来去无踪,飞行绝迹,有超群绝伦的艺业,然后才能以一人之力,报这血海冤仇。儿子立志打算游行天下,寻访名师。或者上天鉴我这份诚心,使我巧遇机缘也未可定。所怕的母亲不放心,不肯放我远去,这个仇可就不易报了。”苗氏含着一泡眼泪道:“儿呀,你既有这番孝心,我怎好阻拦你。不过你年纪太轻,从前又未出过远门,如今贸然离家,倘或遇着歹人如何是好?为娘的就是这一样不放心。要不然再过一年,你略微老成一点,然后再出门,或者不至吃大苦,不知你意下如何?”天宠笑道:“母亲要只为这一层,请您放宽了心,是决然无虑的。儿子虽然年幼,那随机应变,趋吉避凶,自问还有些把握。事不宜迟,明年正月,孩儿便要叩别母亲,云游天下去了。只是有一件,孩儿此去,母亲只推作不知。一者免得有人注意,二者省得娘舅姻伯他们埋怨你老人家。”苗氏一一答应了,那眼泪却益发像涌泉一般,怎能制止得住。连夜偷偷地收拾些金银细软之物,暗暗交与天宠道:“这个做你路上的盘缠。你可要时时小心,处处留意。倘一年以内,寻访不着名师,你务必急速回家,不可尽在外边漂流。”天宠也一一答应了。
  转眼已到正月,按旧书房的规矩,全是开印上学。这一年是正月廿日开印。十九的这一天,天宠辞别了母妹,又辞别娘舅舅母,说是到郭家去上学。凤声要叫车子送他去,天宠说我们年轻人,不喜坐车,倒是走着去好。凤声乐得省几个钱,便由他去了。只有苗氏心中明白,含着泪默然无言,亲自送天宠到门外,眼看着没有影儿方才进来,几乎放声大哭。苗家的人还认着她是离不开儿子,多方劝慰说,他此时好好用功,将来发达了,还戴凤冠呢,何必这样恋恋不舍的。苗氏只得收了眼泪,闷在心里。直过了七八天,郭家忽然套车来接天宠。说开学已经快十天了,怎么王少爷还不上学,家主人特派车来接他。这一套话不要紧,登时间把苗家人全吓得目瞪口呆,彼此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来。要问王天宠此去,能否遇着名师,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少林寺中名师授技 瓦岗山上义士联盟
  王天宠虽然是十八岁的少年,却深沉有大志,一心想报父仇。始而读书想要借此求取功名,将来金殿传胪,可以奏明朝廷,请求昭雪。后来一想这个法子实有不妙。要走这条道儿的,至速也得在十年以后。这十年人事变迁,哪有一点把握。纵然侥幸登第,一个后生小子,也未见得能参倒一个现任职官。打不死狼子,空惹一身腥臊。以后再想报仇,更没有一点希望了。我必须想一个直截了当的法子,取仇人的头如同探囊取物,然后才能十拿九稳地报仇。既要这样,第一得要以我个人的力量,做一个主体,决不求助他人。第二我既不想求人,必须我本身有独立报仇的本事。这种本事,绝不是坐在家里可以得来的。必须出门才能访着名师,必须访着名师才能学得绝技,必须有了绝技才能说到报仇。思前想后,这个主意算是完全决定了。始而他原想偷偷地逃跑。继而一想,恐怕他娘亲急出病来,有个山高水低,自己未报父仇,先断送了母命,更成了不孝之人了。因此才把这主意完全对他娘亲说明,却喜苗氏深明大义,居然允许了他。王天宠便假上学为名,辞别了母妹同苗家的人,孤单一身要到各处去寻访名师。自己心里打算,我此去倒是投奔何方呢?也没有一定方向,只可信步前行,也不辨东西南北。当日走了有五十里路,便觉着劳乏异常,心中忧虑起来。说照我这样脆弱的书生,连远路全不能走,哪有报仇的能力。我既想报仇,第一得先要磨炼筋骨,人家受不了的苦累,我也得勉强去受。日久天长,这身子自然就可以壮健了。肚子里勇气一鼓,两条腿不知不觉地健强起来,又走了七八里路。太阳已经下坠,再看前面并无镇市,只有一座小小的村庄。心说我今夜只好休息在这村中,明早再赶路吧。缓缓地走来,才进村边,便有两条恶犬扑上来咬个不住。天宠只得用手中的短棒吓吓这两只犬。怎奈一刹那,村中的犬全围拢上来,把个王天宠困在当中,半步也走不脱。正有危急之时,只见由村内走出一位老翁,须发皆白,足有八十年纪,手中拄着一条拐杖。一眼看见天宠被犬围困,连忙健步走上来,用手中的拐杖指东打西,不大工夫,七八条恶犬俱被他打跑。然后笑向天宠道:“小客人你为何走进这恶狗村来?若非遇着老夫,只怕有性命之忧。”天宠连忙丢下短棒,向老人深深作揖道谢道:“学生因为赶路,走过了站头,想要在贵村借宿一宵,没想遇着群犬之厄。若非老先生解围,实在危险得很。”老人笑道:“如不嫌舍下湫隘,就请在我家里住一宵吧。”天宠又连连致谢。
  老人带路走了二三十步,便是一座茅篱。进了篱门,乃是一座小小菜园。可惜正在正月,还是一片光地。园子的后面,便紧接着住房。虽然是茅草房,却很是整齐坚固。门前有一个十来岁的童子,一见老人便高声喊道:“爷爷回来了。”又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笑嘻嘻走出来问道:“老爷子今天为何回来这样晚,莫非王二叔家又留你老吃饭吗?”老人道:“哪有天天吃人的道理。今天下过棋,才要回家,却遇着这个小客人被狗围住。是我把他救出来,知道他走过了站,没处可投,便领到咱家里住一宵。咱们行个方便,也是应当的。”说着又给天宠引见说:“这是我的儿媳,这是我的小孙。”天宠见过了,便随老人进门。老人也不客气,一直把他领进上房。上房三间,一明两暗,老人住的是东屋,儿媳住的是西屋。再看老人屋中,还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婆,生得肥肥胖胖的,倒也是慈眉善目,喜气迎人。老人笑道:“这是我的老伴。”天宠忙深深作揖,称呼了一声老伯母,老太婆答礼不迭。老人吩咐儿媳快快烧饭,这小客人一定饿了,又叫孙儿取净面水来,叫天宠洗脸。天宠把随身带的一件小行李,放在炕上,一边洗脸,一边请问老人高姓,今年多大年纪了。老人笑道:“小老儿姓贾,名叫天飞,今年七十一岁了。膝前只有一个儿子叫多才,在四川贩运药材,终年在外边,两年才能回一趟家。小老儿在家里,看着几亩田园,终日同几个朋友下下棋,消遣岁月,饯我这风烛残年。没有想今晚遇着你这小客人。我们村中的狗非常厉害,要看见生人,真能咬个稀烂。也是你福大命大,不该遇险。但不知你小小的年纪,一个人要到何处去,怎么也没有一个同伴跟着你呢?”天宠只得扯谎,说是要到开封去投奔一位亲戚,路过宝庄,蒙老先生解救,还领我到家来,既赏饭吃,又留住宿。深恩厚德,学生是没齿不忘。老人听他说话谦恭,又有条理,很是爱惜他,少时菜饭端上来,老人笑道:“我们乡间粗野,无论家人外客,全是同桌而食。小客人你请屈尊一点吧。”天宠无可不可的。大家团团围着一张小炕桌吃饭,蒸馍馍,熬豆腐,还有小米甜粥。天宠是真饿了,狼吞虎咽,吃得很饱。再看老人,居然吃了七八个馍馍,又喝了两碗粥,比自己吃得还多。心里盘算,这位老人一定不是等闲之辈。看他七八十岁,两目光彩焕发,两脚健步如飞。方才打狗时候,十来条恶犬,被他拐杖一扫,一个个东奔西窜,如负重伤。再看他吃饭这样大量,追想当年,必是一位辟易万人的英雄。这也是天可怜见,使我遇此异人。我不要当面错过,但又不好骤然启齿,求向人家学艺。我必须设法探一探他口气,然后再诚恳地求他,必然不至拒绝。想到这里,吃过饭后,便同老人闲谈。老人笑问道:“小客官,你原籍是怀庆人吧?”天宠道:“正是。”老人道:“我一听你说话,便晓得了。怀庆是好地方,我少年时,曾在那里住过五六年。如今景象,不知可同当年的还是一般吗?”天宠道:“听老人家说,近来连年荒旱,远不如从前了。”老人又问道:“怀庆地方,近年有什么新闻吗?”天宠叹了口气道:“去年倒发生了一桩新闻,说起来真真把人气死了。”老人忙追问是何事呢?天宠道:“还是不说吧,说了惹你老人家生气。偌大的年纪,倘或气出一点好歹来,学生岂不是对不住吗?”老人笑道:“你小小年纪,怎么这样婆婆妈妈的?老汉活了七十多岁,不知经过了多少可气的事,我全是处之泰然。有法对待的,自然要打个不平;无法对待的,也只好付之一叹。如今老了,闭门不问世事,再有甚样可气的事,也休想再动我的火气。小客人你又何必多此一虑呢?”天宠叹道:“既然你老人家不至生气,学生便讲与你听。”
  他本早已隐起真名实姓,只说姓苗。故此谈到自家的事,反说是同村的街坊王明哲王贡生家里。老人一听王明哲三个字,想了一想,拍手道:“我想起来了,那王明哲的父亲是怀庆城内典当铺的总管,名叫王必敬。当年我在怀庆时候,同那位王老先生时常会面。那时明哲在城内读书,才十一二岁,后来怎样,我便不知道了。你快说吧,明哲家里出了什么新闻?”天宠从头至尾,将明哲怎样好古董,怎样巧得铜瓶,苟知县怎样设下圈套,明哲怎样不肯献瓶,后来怎样寄赃,怎样抄拿,怎样夺去铜瓶,怎样逼死明哲,原原本本俱向老人说知。天宠一边说,一边用冷眼观察。见老人听到栽赃之处,两眼已经瞪圆。后来说到明哲被逼不过,吐血身亡,老人蓦地跳起来,把手中茶杯向桌上一拍,咔嚓一声,拍了个粉碎,大声骂道:“该死的狗官,撞在老夫手里,叫他尸横血溅,身首异处。”天宠见老人动了真气,乘势便跪在地上,扯住老人衣襟,放声大哭。老人气愤之余,更加惊诧,便一手挽住天宠问道:“小客人你为何这样悲苦,莫非此案之中还有你的委屈吗?”天宠哭道:“你老人家既与先祖是故交,便是太老伯了。实不相瞒,小孙便是王明哲的儿子,王必敬的嫡孙。如今云游四方,专为访求明师,习学武技,好与先父报仇雪恨。小孙见太老伯逾古稀,两臂尚有神力,行步不减少年,一定是一位内家。因此才委曲婉转,诉说先父的冤狱。果见太老伯义愤填胸,侠气尚在,这才敢冒昧吐露真名。无论如何,求太老伯俯鉴子孙这一点孝心,收诸门墙,传授武技。将来倘能报得此仇,生生世世,也不忘太老伯大恩。”说罢,又跪下磕头,放声大哭。老人到此时,也不觉变怒为悲,老眼中的泪光圆转,几乎要坠下来。忙将天宠扶起,叫他坐下,叹道:“原来是再世兄。这也算是天假之缘,使老夫得遇故人之后。报仇的话,且请慢慢再讲。老夫必能叫你如愿就是了。”天宠听了,复又倒身下拜,再三致谢。此时贾天飞又重新给家人引见,说这位小客官不是外人,原来是我的再世侄,我同他令先祖是故交。天宠也不客气,便呼天飞的老伴是奶奶,呼天飞的儿媳为大婶,呼小孩做弟弟。全家人对待他非常亲热。天飞道:“今天晚了,你也走得很乏,早早休息吧,等明天老夫再同你细谈。”遂把天宠安置在西厢房中。屋子虽小,却很温暖。天宠本来劳乏了,又遇着暖床热被,一觉睡到天明才起来。天飞的儿媳郝氏便替他打脸水,又端过热粥来,张罗着叫他吃点心。天宠见一家人待他如此周到,心中说不尽的感激。喝过粥,忙到上房给老夫妇请安。
  天飞同他吃过饭,方才慢慢地对他叙说自己的历史:在三十年前,曾以军功保至游击。在怀庆府河北镇总兵衙门,做过五年镇标中军游击。后来曾随左文襄公征过新甘回寇,保到记名总兵。因为同左相幕府某人夙有嫌隙,开保案时候,把我的功劳俱都抹去,却冒在别人身上。自己心中不服,同幕府吵起嘴来,一时性起,打掉了某人两个门牙,左相闻知大怒,一定要斩首示众。多亏了同伴的军官,环跪哀求,打了四十军棍,由总兵降为都司。心中越想越难过,便私自逃跑,跑至河南汲县。幸亏随身带了二百两黄金,到得汲县,看此地人情甚好,便在此买房置地。娶得老妻邬氏,生了一个儿子。从此埋头隐居,也有三十年了。这便是我在官场的历史。在怀庆做游击时候,时常同你令先祖往来,因为你令先祖虽然是一个买卖人,却天性伉爽,同我们武夫的性情最为投契,所以彼此是很好的。我从怀庆临走时,他还送过我一柄腰刀,是宋朝打造的,上面刻着有御赐曹彬四个字。是人家典死的,他老先生便送了我,做临别纪念。这个刀确是一柄宝刀,真能断铁如泥,如今还在我家呢。平西夏时候,我很得它的助力。可见同令先祖的交情,并不为薄了。天宠听罢,仰起头来,想了半天,忽然问道:“太老伯你不是姓贾吧?你的真名实姓是叫甄得胜吧?”天飞不觉哈哈大笑道:“老侄孙,你因何会知道?”天宠道:“先父在日,曾对我们说过,说当年镇标游击,有一位甄得胜甄老先生,同先祖父是至交。可怜此公因征西夏阵亡,久已不在人世了。如今追想先父之言,说死的尚存人世,说人死的,自己却已身入重泉。人事变迁,真真使人难测。”天宠说到这里,又不觉泪下沾襟。天飞也感叹不已,说:“老侄孙,今天老夫把实话全对你说了吧。老夫原籍是安徽庐州府人,原名确是甄天飞。老夫幼时为僧,壮年做盗,中年才改入仕途,说起来,真真是人生无限感慨。曾记几岁时候,父母双亡,随从娘舅,到河南为商。娘舅看我无用,徒然耗他的嚼用,便将我寄托在少林寺为僧。师父法名云岫,我这一身武技,全是他教的。我们师兄弟一共是十八人,我排行十六。云岫生平技艺,俱传与十五、六、七这三个人。其余所学的,俱是一知半解,未能得其全豹。云岫死了,大弟子法慧升了首座。法慧的为人,非常嫉妒。他时时刻刻总怕我们师兄弟三人夺了他的地位,暗中便下了毒手。可怜我那师兄同师弟,俱都被他用药酒毒毙,单单剩了我。我平日对待师兄弟最为和平,从不敢倚恃武技,欺负他人。因此他们不忍得下手害我。是我那十三师兄背地里告诉我,叫我赶紧逃跑,免遭毒手,还给了我十两银子做路费。我连夜跑了。路过鸡公山,有一伙强盗出来路劫,被我把为首的杀死。他们那些人便拥我做了首领,我做了七年大盗。赶上捻匪起事,他们招致我作先锋,封我为无敌王。后来又投降了淮军,才慢慢地保到游击,这又是我前半部的历史。错非遇着老侄孙,说出我的真姓名来。我这些话,对妻子全没有提过。”天宠一面听,一面点头叹息说:“太老伯年逾古稀,既然身抱绝技,何不完全授予小孙,使我得报父仇,也不枉此番的天缘凑合。”天飞叹道:“老夫年纪太大了,再教徒弟,恐怕无此精力。如今实对你说,我的儿子贾武僧,他得我衣钵之传,却是倾囊倒箧,毫发不遗。前年我派他到少林寺去,传授武技。因为救我性命的那位师兄,他在前十年便袭了首座,我得着信曾去望他一回。他对我说,如今寺中的武技无人能教,纵然教也不得真传。他的意思是想留我在寺中担此责任。我年纪高大,岂能受这样累,便应许叫我儿子代教。他如今已去了两年,你如果拿着我的信投到那里,他一定将你收下。似你这样聪明,有上三四年工夫,保管可以毕业。并且他还有一宗绝技,是手枪的工夫,非常娴熟巧妙。你肯用心学习,将来百步之内,可以指头打头,指心打心。有这一宗绝艺,那报仇的事,便易如反掌。至于飞檐走壁,来去无踪,种种的外功,也不难逐渐学会。如今也是你孝心所感,才遇着这样机会。”天宠一再叩谢,便立请天飞给武僧写信,言自己报仇心急,不能久候。天飞见他如此恳切,立时戴上眼镜子,详细写了一篇信,交给天宠。天宠把信收好,次日清晨,拜别了天飞夫妻及家人等,一肩行李,飘然而去。天飞特意送他走出村外,再三叮咛,又指给他少林寺的道路。
  天宠分手后,晓行夜宿,走了十几天工夫,才来到少林寺。老远看好一座古刹,密匝匝一片松林围绕着,这个庙却在万松之中。天宠走进松林,见庙门前站着七八个僧人,全穿着短衣,在那里踢皮球。天宠走上一步,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师傅。一个年纪略大的僧人过来招呼,把天宠细细打量了一番,问道:“小施主你是寻人呀,还是烧香呢?”天宠道:“在下是来寻人。请问师傅你这寺里可有一位贾武僧贾先生吗?”僧人答道:“有的有的。”天宠道:“如今他家老太爷有一封家信,托我面交,请师傅通知一声。”僧人道:“好好,你随我来吧。”天宠随着僧人进了寺门,转弯抹角,领到一个院中。僧人叫天宠在门外少候,自己先进去。不大工夫,笑嘻嘻地出来说了一声请。天宠随着他直入上房,却见一位三十多岁的人立在门前,见了天宠,便抢一步过来,同他握手笑道:“先生替舍下捎信,辛苦得很了。”天宠连说不敢不敢。随着进了屋子,只见窗明几净,修饰得十分雅净。再看壁上悬挂的宝剑、腰刀、虎头钩、弹弓,种种短小刀器,无不具备。另外有两张画图,乃是学习拳脚的式样,此外并无什么字画。天宠的行李,此时已由僧人接去。他从身上取出信来,双手呈与武僧。武僧恭恭敬敬的双手接去,拆开了,立着细看一遍,然后笑向天宠道:“原来是老世兄,失敬失敬。在家父信中说,叫我传授你武技,好预备报仇。这是尽孝的勾当,在下义不容辞。但恐怕我的武技平常,未必能叫世兄如愿。”天宠不待词毕,早俯伏在地,叩头拜师。武僧也倒爽快,并不谦让,受过他的礼,便吩咐僧人给他预备饭,便留天宠在自己屋中安歇。
  第二天把这意思,完全对长老说了。长老十分欢喜,说既是俺师弟的再世侄,同俺也是一样,就住在庙里吧。武僧便把他先分在冬班学习。原来他这庙中学技,分春夏秋冬班,每半年升一次班,两年作为普通毕业。想求精进的,再入特别班。天宠不过是初学乍练,故此拨入第四班中,先随着一班幼稚僧人,打练筋骨。虽然略有进步,无奈他是一个读书人,究竟筋力有限,直操练了半年,比人家仍然差的好远。他心中很是着急,以为如此学去,到底得什么时候才能毕业呢?时常向武僧请求,要学一点特别技艺。武僧笑道:“这是勉强不得的。头一样你的气力微弱,二样你今年十八岁,筋骨已入生硬时代,要学软工夫,是很不容易的了。只好长长的工夫,耐耐的性儿,日久天长,自然要有进步,急了是不中用的。我此时纵然传授你特别技艺,你也学习不了。你要知道,文武是一个道理,比如你才把《三字经》读过,便教你做文章,你能做得了吗?只可慢慢地等着吧。”天宠听了这话,心中好不难过,只是急切间,也想不出别的方法。
  又过了几天,已到八月中秋,庙中放假一日,什么果子、月饼、酒肉,预备了许多。凡是寺中人,随便开怀畅饮,猜拳行令,好不热闹。唯有天宠对月思家,想起老母弱妹,此时独坐深闺,必然想起我来彼此坠泪。自己又想,本打算学艺报仇,怎奈身体脆弱,不能大有进步,空怀报仇之志,也是枉然。想到这里,不觉潸然泪下。闷坐了片刻,酒肉一点也不曾入口。偷偷地从屋里携了一条短棒,一个人跑到寺侧一个小菜园中,私自演习。走了几趟棒,觉得累了,菜园中又无可坐的地方,四周望了一望,却喜有一座莲池,莲池四围,俱是石栏。便拿了棒,直奔池边来休息。才一到池边,蓦地吓了一跳。原来石栏上伏着一条大蛇,足有七八尺长,有茶杯粗细。只见将腰弯起来,头朝着池中,仿佛要吸取什么物件。再望一望池边,有一个碧绿的蛤蟆,伸着前爪,意思想要抓那条蛇。那蛤蟆足有海碗大小,努着两只金眼,在月下看着,益发明亮。蛇是红的,蛙是绿的,彼此相映成趣。再看那蛇猛地向下一探头,这蛤蟆用爪一抓,却被蛇口咬住,用力一提,无奈蛙身沉重,却又提不起来。那蛙被咬疼了,便用那一只爪力抓蛇头,蛇却一死不肯放松。正在难解难分之时,天宠心里打算,我此时须助蛤蟆一臂之力,要不然,恐怕它要饱蛇腹。想到这里,举起短棒来,用尽十分气力,向蛇头上就是一棒。这一棒,不偏不倚,恰恰击在蛇的顶门上。因为用力过猛,蛇头已被打得粉碎。此时蛤蟆的前爪,已脱出来,蓦地钻到池底去了。再看那蛇,略微地盘旋盘旋,便不动了。天宠在书房时,曾听先生讲过,蛇肉最为鲜美。心说我何不将它煮一煮,倒尝尝是什么滋味。随用短棒挑了这蛇,偷偷跑至厨房。此时厨房无一个人。天宠烧了锅滚水,将蛇放在水中,滚了几滚,然后取出来。把蛇皮裂下再看,那蛇肉雪白粉嫩。天宠便用刀子将它截开,放在滚水中大煮。等煮熟了,取出来放在盘中,倒了半碗酱油,醮着吃了一块。其味鲜美,比初生的笋鸡尤其好吃。心说有这样好东西,必须饮酒,方能助兴。寻了一寻,恰有一瓶烧酒,在厨柜内放着。遂取了出来,在热汤里温了一温,然后大吃大喝。用手撕了那蛇肉,不大工夫,将一条大蛇,吃了足有十分七八。他本来闷了一天,不曾吃饭,此时已经饿了,又得着如此美食,狼吞虎咽,吃了个酒足肉饱。等吃罢了,渐渐有些醉意,便一头躺在厨房的竹床上。此时觉着心里作烧,浑身的骨节,格格有声,仿佛要涨出肉外,说不尽的难过。只是心里昏昏迷迷,睁不开眼睛,只得忍耐着,不敢动身。少时觉得五脏六腑,如炭火炙的一般,不但四肢发胀,而且骨髓里全作痒。天宠心说不好,我多半是中了蛇毒。但是躺在床上,寸步也不能动。有意唤个人来,却又牙关紧闭,张不开口,少时烧得太厉害了,不觉昏昏睡去。
  再说武僧领着一班徒弟,饮酒赏月,直到三更以后,却不见天宠的面,便对大家说:“天宠这孩子,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大家也诧异道:“今天晚上,始终未见他的影儿,也没见他吃饭,难道是睡觉去不成。”武僧道:“不能吧。你们大家寻一寻他,寻着了叫他来吃一点东西。”众僧应声去了。去了许多久工夫,才见一个烧火的僧人,气喘吁吁地跑来,对武僧道:“师傅不好了,天宠死在厨房了。”这一句话,把个贾武僧吓得直跳起来,大踏步跑至厨房,众僧俱在后面跟随。进了厨房,果见天宠直挺挺躺在竹床上。武僧过去摸一摸他的身上,比火炭尤热。再听他的鼻息,呼吸的声音很粗。武僧道:“这个人并没有死呀,你为何顺口胡说?”烧火僧道:“我见他直挺挺躺着,搬也搬他不动,以为他是死了,所以赶紧报与师傅知道。”武僧道:“他多半是喝醉了,你们先不要惊动他,等我仔细查一查他的动静。”说罢手举着蜡灯,在四面照了一照。见铁锅内半锅汤,上面飘着一层浮油。忙用筷子在锅里捞一捞,捞起几块肉来。在灯下一照,愕然吃惊道:“这是蛇肉呀,哪里来的?”又在地下照,见有一张蛇皮,心里益发明白了。说天宠多半是受了蛇毒,你们把他抬到我屋里去。众人七手八脚,把天宠抬到武僧卧室中。武僧赶紧寻了一点雄黄,用冷水化开,拨开天宠的牙关,慢慢灌了进去。不大工夫,天宠已醒转过来,只嚷心里发烧,要冷水喝。武僧便尽量给他喝。喝两三碗,烧的好些了。才细细问他,到底吃了什么东西。天宠俱实说了。武僧听罢,心中暗暗欢喜,便安慰他:“好好地养着吧,先不要起来。”天宠直躺了三天三夜,才慢慢爬起来。觉着身上作痒,用手一挠,挠下许多白皮。几天工夫,身上满脱了一层皮,连头发全随着脱落,直然成了一个和尚。天宠心中奇怪,请教武僧,这是什么缘故。武僧只是笑而不答。又过了几天,天宠完全复了元。武僧领他到花园演武场中,众人全在那里演技。武僧用手指一颗老槐树说:“此树上面有一鹊巢,终日聒噪,十分讨厌。你们哪一个告奋勇,爬上树去摘下那鹊巢?”只见甲班的僧人性善笑道:“徒弟愿往。”说罢脱下大衣,走到树底下,端详了一回。见这树足有三丈多高,鹊巢却在一个旁的树枝上,离地也有两丈多高。必须爬着上去,到得当中,又得爬上别枝,然后方能伸手摘巢。这件事是很不容易的,心中不免有些胆怯。无奈到了此时,又不好退缩,只得硬着头皮用手抓住树皮,用两腿绷住树身,竭尽平生气力,往上爬去,爬上有一丈多高,实在有些撑不住了。因为槐树的皮又不同榆树,它是光滑的,很不易爬。性善到此,已经是筋疲力尽,要上上不去,要下又下不来,急得满头是汗。左手一松,右手也抓不住了,倒仰着便直撞下来。此时如摔在地上,便有性命之忧。哪知武僧早在树下等着,见他摔下来,忙用手一托一抱,便把他稳稳放在地上,不曾伤着毫发。性善喘息了半刻,方才起来说一声惭愧,又向武僧谢了救命之恩。武僧又一问大家,谁敢上去,再没有一个答应的了。武僧便笑向天宠道:“贤侄,你上去看看倒许能成。”天宠听了,不觉愕然一愣。心说我那大师兄一身功夫,全爬不上去,似我这身小力薄,如何能行。但是不爬吧,又碍于师命,不觉低头踌躇起来。各僧人也全望着他发笑,意思是说师傅拿他开玩笑。也许是借着他激励我们,到底我们也没人肯去啊。武僧见众人如此,便笑道:“天宠你只管放心大胆爬去,反正有我在树下接着,还能叫你吃亏吗?”天宠壮了壮胆,便走至树前。先将大衣脱去,将裤带紧了一紧,将袖子挽了一挽,也不犹豫瞻顾,过去抱着树便往上爬。说来真是奇怪,他此时觉着身轻如叶,手脚沾在树上,仿佛有很大的吸力。这个身子,顺着树身,一弯一拱,毫不费力,转眼已爬到树梢。又掉转身子,横着爬过树枝。一手搂着树,一手把那鹊巢轻轻摘下。转头朝下,一弯一拱,又爬到树根。将要落地时候,身子轻轻一掉,便站立在地上。气不上涌,面不改色,恭恭敬敬,将鹊巢献至师傅面前。此时众多僧人,无不鼓掌喝彩,连天宠自己,也茫然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众僧人交头接耳,全说天宠的本事是武僧偷着传授的。武僧也看出这情形来,也不睬他们,又向众人发令道:“你们看地边那个石虎,放的不是地方,谁有力量,从池子后边把他放在池子前边,我还有点奖赏呢。”众人举目一看,见那石虎足有三四百斤,一个人如何能挪得动。彼此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发言。武僧又笑向天宠道:“还是你挪开它吧。”天宠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笑向武僧道:“门生手无缚鸡之力,怎能挪得动三四百斤的石虎,这件事可实在不敢遵命。”武僧喝道:“胡说!我看你挪得动,你一定挪得动。快去挪开,不准推诿!”天宠无法,一班僧人站在旁边,无不掩口而笑。天宠硬着头皮,只得走到石虎前,先端详一回。见它前后爪刻通了,倒是有下手的地方。便过去用手把住它的前爪,往前一提。真也奇怪,觉得并不甚吃力,已将石虎提起。再一用力,离地已有二三尺高。众僧人此时吓得面面相觑,倒来不及喝彩了。天宠平平端着,已端至池子前边,把它放正了。又端详了一回,觉得还有些偏,照旧又端起来,左右看了一遍,然后不偏不倚地放下,方才走到师傅面前复命。武僧哈哈大笑道:“足见上天有眼,不枉你一片孝心。从今以后,可有了报仇的根基了。”众僧人俱都茫然不知所谓。武僧侃侃对大家说道:“你们不要胡猜乱疑,听我仔细对你们说。天宠在此半年,因为他身体很弱,所以没有进步。也是他孝心感动上天,日前无意中却吃了灵丹妙药,不但增长膂力,而且健步轻身,直然是另换了一个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你们可晓得他前天吃的蛇肉吗?那蛇本是一种毒物。它在池边,与蛤蟆互斗,这叫作龙虎斗。那蛤蟆浑身的力量,同蛇的精力,混合在一处。他无意中将蛇打死,那蛇肉中存着龙虎二气之精,却被他吃了。虽然当时略中一点蛇毒,可是他周身的筋骨,俱为这毒气所变化,陡增千百斤的臂力。并且此后身轻如叶,可在树梢上行走如飞。你们不信,我可以叫他当面试验。”随吩咐天宠道:“你上树去,在树梢上走一回。”此时天宠喜出望外,勇气倍加,腾踔上树。果然能在树梢上立起身来,来回行走。众僧全看得呆了,一个个咋舌称奇,非常羡慕。还有那贪心不足的,要去寻那锅里剩下的蛇肉,也吃上一点,好换骨易筋。武僧忙拦住他们说:“使不得使不得。已经过了几日,纵然寻着也没效力了。这是无意中的便宜,要有意去寻,岂不成了笑话。”从此以后,天宠由第四班提到第一班。武僧倾囊倒箧,把所会的武技,无论软功硬功一律传授与他。说也真怪,此刻的天宠,同从前的天宠,直然是两个人。在武僧教着,并不费力,一点就明,一学就会。仅仅两年的工夫,凡少林派的真才实学,天宠是融会贯通,精致极点。最后武僧又将快枪手枪种种射击的学问,也一一传与他。这一年又到了八月十五,武僧对他说道:“贤侄你的学业成了,愚师也没别的可教了,过了中秋节我想要回家省亲,你莫若随我一同回去。在我家小住几日,你便回滑县去吧。”天宠听了,自然是谨遵师命。次日二人辞别长老,一同起身。长老送了一千两银子谢仪。武僧执意不受,说:“我此次原是秉承父命,内中含着报恩的意思,并非是卖技而来。况且我家里薄有田产,也不在乎这一千银子,请长老收回吧。”长老执意不肯。大家又再三说着,武僧勉强受了二百两做盘费。长老又再三说着,送给天宠一百两。天宠不受。武僧道:“你收下吧,作为我给你的就是了。”天宠方才受了。
  二人回家见了天飞夫妻,依然康健如昔。家人团圆,说不尽的快乐。天飞听说天宠学艺毕业,又有吃蛇肉的奇逢,老先生更加欣喜。过了两天,天宠一定要回家探母,天飞父子特备了几样酒菜给他送行。酒酣耳热之时,天飞取出两宗东西来送与他,一样是一口宝刀,就是当日王必敬赠与天飞的,如今物归故主,也是一段佳话。那一样却是一封油纸包裹,封得极其坚固。天飞道:“内中乃是最要紧的东西,等世兄到紧急时候,方可拆开。内中关系你一生命运,将来飞黄腾达,俱可于此中求之。老夫上了年纪,你师傅是一个谨慎人,不能担此大事。看你少年英俊,前途不可限量,因此才传授给你。你要自己勉励吧。”天宠听他说得这般郑重,料定内中必有最重要的文书契约,哪敢怠慢。天宠敬谨地接过来,放在随身衣袋内,向天飞叩谢了。武僧又赠与他两支手枪,全是德国出品。一支是最新式的自来得,一支是才发明的匣子炮。每支随带子弹二百粒。并告诉他这是防身之宝,不可轻易使用。天宠也拜领了。然后辞别家人,向贾家借了一匹驴代步。
  好在离家仅止六七十里,未至日落,已经赶到滑县南门。转弯抹角,到了苗家门前,却见双门紧闭,街市之上有一种萧条景象。天宠也无暇细观,用力敲门。连敲几下,却不见有人答应。天宠性起,又用脚使劲踹几下,仍然毫无声息。心中正在急躁,却见街外进来了有十几名官差,拿着长枪短棒,直奔自己而来。天宠心说不好,这是什么来由,莫非前来逮捕我不成。正在疑惑,官人已凑拢上来,大喝一声:“好大胆的强盗,青天白日便敢砸门,还不快来受绑!”天宠此时已拔刀在手,向大家说道:“你们不要错认了人。我是苗家的亲戚,特来探望,并非强盗。你们休得胡来!”苗家的人已经爬上房顶,向外张望。此时连忙爬下房来,开了街门,先朝众官人摆一摆手,然后一把揪住天宠,叫了一声外甥:“你可回来了,把你娘同你舅舅全想疯了!”天宠忙放下刀,伏在地下给凤声叩头。众官人见他们确是至亲,对凤声拱一拱手,说一声得罪,便一齐散了。这里甥舅二人,手拉手进门。随后家人将驴同行李一同牵入。天宠直奔他娘的屋中。凤声道:“你娘上郭家去了。”天宠听罢,大失所望,便立刻要上瓦岗集见他娘去。凤声道:“你不要忙,如今郭家不在瓦岗集住,也搬到城里来。等吃过饭,我带你一同去吧。”天宠又见了舅母表弟等。问凤声郭家因何迁居,他家里许多房屋田产,因何抛弃了,要在城里住呢?凤声道:“一言难尽。等吃过饭,我细细告诉你。”少时菜饭摆好。天宠想娘心切,胡乱吃了一些,便不吃了。立催着凤声,带他到郭家去。凤声笑道:“离此不远,你同我走吧。”二人出了门,穿了有三条街,来至一家大粮店门前。凤声道:“这是郭家的买卖。后边房子很多,他们家眷全住在这里。”说罢,用手拉门上的走铃,连拉了三下,然后又用手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三下,紧跟着又拉了四下铃。然后停住手,候了一会儿,果然有人来开门。凤声拉着天宠,急忙忙走进去。将门关好,一直奔后院来。过了好几层房间,来至一所四合房前。却见郭家符站在门外,用手招呼道:“表叔请进来。”凤声携了天宠,一同进来。家符将院门关好,然后凑上来,仔细相看天宠,不觉叫了一声道:“你不是天宠大哥吗?方才岳母还抹眼泪,想念你,派我在四下里探听你的消息,没想到你不约而来,这真巧极了。”天宠忙同他握手。二人随着凤声一直走进上房。家符先喊道:“岳母,大哥回来了。”此时苗氏正在屋中同天秀闲谈,听见有人敲门,很担心地隔着窗户向外观看。无奈天已昏黑,影影绰绰的见是三个人,走入上房。心想这必不是外人。正在怀疑,家符喊了一声大哥回来,苗氏听见,还以为家里的哥哥家令来了,忙应道:“叫他屋里坐吧。”及至三人进来,苗氏已经下床。天宠过去,抱住他娘的腿,双膝跪下,叫一声娘啊,你孩儿天宠回来了。苗氏冷不防的倒吓一跳。在灯光下细看,果然是他儿子天宠。这一喜非同小可,但觉心头一颤,向后坐在床沿上。把天宠的头,搂在自己怀中,叫了一声儿,那眼泪如涌泉一般流下来,哽硬咽咽的,反倒说不上话来。凤声道:“你母子好容易见着,真乃天大的喜事,还伤心做什么。天宠快起来吧,把你别后情形,说与大家听听。”天宠起来,又同他妹子天秀见过。苗氏告诉他:“今年二月,你妹妹才出阁。”天宠又给他母亲娘舅叩喜,家符张罗着沏茶。天宠从头至尾,把遇见贾氏父子,如何学艺的事,详细说了一遍。苗氏自然是欢喜,大家也称赞。说这全是你孝心感格上苍,才遇着这样机会。天宠又问家符:“因何不住瓦岗集,偏要搬进城内?”家符正待回答,凤声接着说道:“一言难尽。你今天来,也看见官人拘捕的情形了。难得你进城时,并未被阻,也算万幸。”天宠道:“我进的是南门。门洞内看见两三个官兵,他们仔细打量我,我也没理会,就过来了。难道他们还拦人不成?”凤声道:“岂但拦人呢!遇见眼生的,拿了去当强盗办。这件事说真了,也是官逼民反。现在的滑县知事,姓吴名善言,说真了便是无一善可言。他本是北京人,是刑部河南司的书吏,刑名是他的专门学。在北京时候,凡河南上控的官司,俱由他经手,狠赚了几个钱。因见河南人有钱的很多,便想来刮地皮,捐了一个大八成知县。又求军机大人一封八行书,未出三个月,居然挂出牌来署理滑县。而且署理了一年多,无恶不作,居然稳如泰山。多少上控的案子,全被省里批驳回来,不曾准过一件。这位县官从此更有了把握,益发放开手地敲骨吸髓,剥削商民。并且勾串一班胥役,贪赃受贿。凡来告状的,花钱官司便赢,不花钱官司便输。到后来他的法子更巧了,两面的钱,他一律全收,以多少为输赢的标准。却又不肯一堂断完,好预备输官司的再多花钱,下回便可翻案。有时候一起案子,能使十几次钱,仍然未曾断了。闹得小民叫苦连天,凡来打官司的,无不倾家破产。他又假借学堂巡警种种名义,按户派捐。房有房捐,地有地捐,甚至家里养牲口,得上牲口捐,开买卖得上铺捐。近来索性连婚丧嫁娶,全须上捐。甚而至于每一口井,全得上捐,这叫做水捐。把人民挤得没了路儿。那善良的,只得忍气吞声。横暴的,便不免铤而走险。因此全县之中,盗贼一天比一天多起来。本来咱这河南红帮会友,是很多的。听说那会中的领袖,因为上了年纪,已埋头隐居不再与闻会事了。这些人因没有首领,散居各县,随时啸聚。有一个为首的,叫做白朗。此人年纪很轻,却骁勇非凡,广有谋略。他手下七八百人,占住瓦岗山,做了巢穴。凡附近的财主商家,多半被他绑了肉票。要赎回来,至少从一千元起码,多者一万八千、三万两万。因此离瓦岗山最近的商民,逃避一空。你郭姻伯家,几乎被他们绑了票儿,所以急速迁进城来,把田园全抛弃了。只寻几家穷亲族,替他看守着。”天宠道:“难道县官不去剿匪?”凤声叹了一口气道:“你说这是傻话。县官哪里敢剿,只求不来寻他,就认便宜了,还敢说剿匪?不但不敢剿,有时候匪走单了,被乡民获着送进城来,他不但不办,反立刻将匪释放了,并同酒肉款待,派差役把他送回瓦岗山寨。回来擒匪的乡民,还有生命之忧。所以如今闹得乡民谁也不敢与匪结仇,反倒按时送钱送米送酒肉,求着同匪人亲近,好保全一乡一家的生命。至于县官,别看他对于真匪连正眼不敢看一看,却专能派他的爪牙,四出鱼肉乡民。借剿匪为名,练了二百名团勇,终日在城关四乡,看见一个眼生的人,或是口音不对,或是个人独行,便抓了来硬当匪办。花几个银钱的,也能释放。不花钱的,轻则监禁,重则正法。这一年以来,屈死的不计其数。闹得人民全是关门闭户,白昼不敢出行。方才是我带着你,他们全认得,要换一个人,早就被捕了。”凤声说到这里,早把天宠气得咬牙切齿,破口大骂道:“这还了得!要由着他性儿,一个滑县的人,都没有活路儿了。外甥此次回来,也是活该他的大数已到,早晚我必为此方人民除这大害。”苗氏听了,忙捂他的嘴道:“你快不要胡说。倘然传出风去,不但咱们受害,还连累了亲戚,那是说着玩的。”家符道:“大哥既说这话,他一定有把握,岳母倒不必拦他。我也把这赃官恨极了,如果有除他的方法,我郭家符情愿效力。”凤声笑道:“你二人倒是难兄难弟了。年轻的人做事要谨慎,不可乱逞意气。我虽然年老,何尝没有抱不平的心。只因一无能力,二无帮手,只好忍着等机会再说。如今天宠回来,我们倒可以从长计议了。”天宠又问天秀:“姻伯现在哪里,我过去给他老人家请安。”天秀道:“我们这后院是三所四合房,老人家夫妇带着老兄弟家印,住西院的一所;大哥家令同嫂子,住东院的一所;我们同母亲,住当中的一所。这三所房,全通连着,叫你妹夫带你去吧。”家符在前边引路,凤声天宠随着他去见绍汾。彼此会晤,自然也是悲喜交集。郭绍汾因为迁居避匪,房屋田产牺牲了一大半,算计起来也值二十多万银子。目前仅止剩了几处买卖,闹得心绪恶劣,老病侵加,神气非常的颓败,迥不似从前了。天宠开劝了一番,然后又到家令院中,谈了片刻,仍旧回到家符院里休息。因为天已半夜了,凤声不便回家,也住在郭家了。
  天宠思前想后,方才他娘舅谈到白朗,是红帮中的会友首领,因为首领年老退休,心中不觉有所触动,便偷偷地往衣裳袋中将贾天飞给他的包裹取出。因为封得极其坚固,用热水闷开,将里面的东西取出。不看犹可,看了不觉吃一大惊。少时定一定神,又不觉欣然大喜。你道这字据是什么?原来恰是河南全省红帮首领的会证。并附有红帮的历史,同红帮各支的会址,以及红帮中的要人姓名,并有一纸书信,是传授这首领宝座的旗帜。你道那首领是谁?原来正是贾天飞。他从十七岁便入了红帮,后来做了官,仍同帮中暗通消息。乃至弃官以后,又主持帮务二三十年,在河南全省红帮中,他算是头一位领袖了。每年帮中的头目,还要到他家去聚会两次。他那谕饬上,写着王天宠少年英俊,而且武技超群,堪以承袭他那首领地位,以及本帮弟兄,有何要事,可向天宠接洽,不必再来问我了。后面并有“捧天宠如捧予”六个朱字,下面还盖着红帮河南全省领袖的朱印,内中并有人骨刻成的一方小印,声明此印有调动全省帮友的全权。再看人名单中,果然有白朗的名字,下面注着年二十一岁,光州人,又有飞行绝技智勇双全八个字的考语。天宠看罢,忙又将它封好,仍旧藏在身边。心中打算,我有了这个东西,便是十万甲兵,不但父仇可报,全省的贪官污吏,全能次第剪除。明天我便到瓦岗山会见白朗,好商量起事报仇。彼此挈起手来,大加号召,几千人不难扩充。再看一看瓦岗山,是否有发展的余地。联合几位同志,彼此联盟,一面夺取贪官不义之财,一面为本省同胞泄怨除害,也算惊天动地,做了一番事业。自己心中打算,一夜也不曾合眼。到了次日,绝早地起来,给他母亲请过安,然后随他娘舅,仍回苗家。暗暗将此事说知,凤声也十分赞成。甥舅二人,便一同投奔瓦岗山。要问白朗肯否与他联盟,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假钦差报仇施妙计 真对头丧命失多金
  王天宠既承袭了红帮的领袖,心知这报仇事,从此易如反掌。我必须先收服了白朗,从此有了爪牙窟穴,然后再筹划进行方略。满腔心事,一一对苗凤声说知。凤声大喜,说果然如此,不但你的大仇可报,这滑县一郡的人民,也逃出水火来了。明日我便同你到瓦岗山,替你作一个参谋,也消一消我胸中的怨气。二人商议已定,次日五更便起来。凤声也借了一匹驴,天宠仍骑着贾家的驴,二人出了城,一直向瓦岗山进发。可怜沿路之上,人烟稀少。路过瓦岗集时,凤声特意到郭家探望。一片瓦房,冷清清的只有四五个人看守。内中有郭家的老仆张忠,对凤声说:“瓦岗山的强人不时出来绑票,你老人家为何自投罗网?”凤声笑道:“这个无妨。我们孤单一身,有什么可怕的?我还想要会一会那个强盗大王,劝他不要抢劫近邻呢。”张忠伸一伸舌头道:“你好大胆!多少官兵,全不敢正眼看他,你何必去撩虎须。依我劝你算了吧。”凤声笑了一笑。少时张忠替他们备了饭菜,甥舅二人吃得饱饱的,仍旧骑上驴直奔山路。好在瓦岗山同瓦岗集,相离不过五六里路。这个山四围险峻,当中却极平坦,因此把守很易,攻取甚难。内中足有十七八里,长方形的一块平原,足足可容十万人马。自白朗占了此山,凡山中的住户,仍旧种地纳粮,并不加害。他并且修了几条街市,招徕生意人,在此开张营业,由他发给护照,可以自由出入。这山的四面门户,俱有他手下兵丁把守,凡没有护照的人,是不能上山的。
  苗、王二人骑着驴款款而来,离着那山北门还有半里之路,就见门内拥出四个人来,俱是青衣短装,背后全插着刀。紧行几步,迎住二人面前,将驴横住,大声暍道:“你们是做什么的,为何硬闯山寨?快些说明,不然我们可要动手了。”天宠一翻身跳下驴来,笑道:“我们是你家大王好友,特来拜访他,求你四位替通禀一声吧。”内中有一人问道:“你们既是白大王的朋友,可有护照吗?”天宠笑道:“我们是从远方新来的,哪里有护照?”那人又问道:“既没有护照,可有名片?”天宠忙掏出一张名片来,上写王天宠三个大字,旁边又跨着行小字。凤声也掏出一张名片来,却是印的。那兵看了天宠的名片,仿佛很惊异的,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向天宠说道:“你这位王老爷可在帮吗?”天宠笑道:“不但在帮,而且是帮中领袖。实对你说,我便是贾天飞的代表。”这四个兵听了,立时现出一种小心恭敬的神气来,俱都伏在地上,向天宠叩头,口呼他是祖爷。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他们红帮中,最论的就是辈数。比如你三十岁,他六十岁,或是你进帮早,或因为你的师傅辈数大,他的年纪纵然比你大着一半,也得向你叩头。长一辈的称叔父,长两辈的称祖爷。白朗在红帮中的辈数,比贾天飞晚着三辈,比贾武僧晚着两辈,他手下的兵丁,又比他晚着一辈,所以看了天宠的名片,称他为祖爷。磕罢头,忙替天宠、凤声牵了驴,请他二人暂在北门营房内休息片时,他们立刻便去上山回话。二人随着他们进了北门,只见石头墙里边,有很大的一片营房,足有一百余间,俱是山石砌的,极其坚固。将他二人领至一间静室,室内收拾得很干净,单有一个看屋子的夫役忙来倒茶。那四个人中去了两个回话,却留下两个陪着苗、王闲谈。天宠问他:“你们这北门内为何不见有许多兵把守,难道你们四个人,就占着这许多房吗?”二人笑道:“祖爷不知,我们这房内全有人住。房的后檐,便是石头墙壁,石头墙壁全留的有枪眼,屋内人可以随时向外瞭看。如有人来攻,在屋内便能防御。墙外人纵然用枪打,也打不透这一尺多厚的石壁。这个绝大工程,还是当年老祖师爷贾天飞修的呢。还有一座鸡公山,也同这里工程是一样,这全是当日他老人家发祥之地。”天宠听了不觉点头叹息道,我这位师爷实在是一位高人,可惜清廷不能用他,枉有了一肚皮文韬武略。四人互相问答,谈了有一点多钟,还不见去的人回来。天宠忙问:“此处离你们大王的宝寨还有多少路程呢?”二人笑道:“远得很呢。我们大王住在此山中峰,离此不多不少,整整十三里半,而且小路崎岖,往返很不易的,最快来回也要费两个钟头。好在我们是走惯了,要是你老人家,只怕走上半天还未必能到呢。”天宠微微笑了一笑,心说我这种文弱样子,难怪他们看不起。哪知我拿出蛇行手段来,只怕连一刻还用不得呢。
  正在说笑之间,忽听得远远有鼓号之声二人全站起来道:“大王亲自接祖爷来了,这鼓号是山中的军乐,必须有贵宾前来,方才以此欢迎。我们快去看看,你二位稍候吧。”说罢出了屋子,迎上前去。凤声对天宠道:“你看他小小山寨,居然有这大体统,我们何妨也出去看看。”二人才跨出屋子,见老远乌压压有四五十人,还有三乘山轿,急忙忙奔这里来。又见先前去的那两个人,跑得满头是汗,先来至天宠面前,请安回道:“我家大王亲身来接祖爷。少时鸣枪致敬,祖爷不要误会,特派我二人前来说知。”这句话才说完了,只听呯呯的声音,向空中放了一排枪。此时白朗已从轿中跳出来,步行而前。天宠举目细看,见此人不过二十余岁,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是一个书生模样,并无半点凶暴之气。穿一身黄布军衣,腰间挎着军刀,头戴军帽。走至天宠面前,躬身立正,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举手注目礼。天宠知道这是军营中,见长官最敬的礼,连忙也还礼不迭。行过这个礼,天宠忙过去同他握手。白朗笑道:“不知老叔驾临,未能到寨外迎接,有罪有罪。”天宠连说不敢,又替凤声介绍,彼此握一握手。白朗请他二人乘轿上山。天宠笑道:“这十几里路,家母舅年纪大了,恐怕走不动,请他坐轿还可;似乎你我弟兄正在青年,何必坐轿,莫若彼此步行,又可以闲谈,又可以逛一逛山景,岂不好吗?”白朗笑道:“既然老叔乐意步行,小侄情愿奉陪。”凤声此时,也不好意思独自乘轿,情愿随他们步行。白朗执意不肯,高低将他装入轿中。两个抬轿的抬起来,如飞一般的去了。这里王、白二人彼此携着手步行上山。及走过五七里路,渐入险境。同行的兵丁,俱都手足并用。唯有他二人,仍然行所无事,坦坦直上。本来无形中,有一番比赛的意思,谁也不肯让谁。到了极险之处,白朗想要搀扶天宠,天宠笑道:“老弟,尽管放心,不要说有路可行,就是壁立千仞的孤峰,愚兄走着也如履平地。”这句话未曾说完,他一侧身,让开当中的小路,用手按住旁边的石壁,施展他哪蛇行绝技。直仿佛粘在石壁上,蜿蜒上行,转眼已踱过十余丈。吓得白朗哪敢睁眼,定了定神,循着山路走上去。走过十余丈,到了宽平之处,却见天宠含笑坐在上边用手招他。白朗哎呀了一声道:“老叔真神人也,可把小侄吓坏了。似你这样飞行绝技,我生平却未见着第二个。你真不愧是天飞祖师的门徒了。”天宠笑了一笑,携着他的手,来至山寨。
  原来是一座菩提寺改的,这庙的地基很大,房间也很多,又经白朗重新修理一番,极为合用。庙内住的俱是白朗亲信小头目,一共有五六十人,一律出来排班迎接。此时凤声的轿子,尚未抬到。大家又在门外候了许久,凤声到了,然后一同进门。临街是七间,中间的山门原来本有四大金刚,早就扔到山涧里去了。把菩提寺的匾额,改为避世山庄。凤声赞美这四个字想得真妙。进了大门,院里古柏森阴,自有一番幽隐气象。两旁是十间厢房,一面五间。中间一条通路,满用石子铺的,足有七八丈长。才到他中间客厅。客厅是五间明厅,内悬一块横匾,是“有道堂”。凤声心里明白,这是运用《庄子》上“盗亦有道”的典故起的这个堂名。足见这群盗之中,也有饱学的人。五间客厅中,陈设得极其美丽,一切家具,俱是楠木花梨;大山案上,也陈设着古瓶古鼎;墙壁上挂的俱是名人字画。白朗请他二人暂且在此休息,笑着说道:“这过厅从前本是菩提旧址,当日贾老先生因为他出身僧人,很迷信神佛,保留不去。后来小侄占领此山,把那些泥胎木偶,一律搬到山涧中,这才重新修饰,才有今日的气象。”天宠道:“足见老弟识见高超,不同凡俗。”白朗又问贾氏父子近状何如。天宠把上项事对他说了一遍。白朗道:“这两位先生,隐居不出,帮里的事近年也无人整理了。老叔来此,正好重整旗鼓。至于报仇的事,我早晚陪你到光州走一趟。那是小侄的故乡,地理是熟的。苟登科今年正月补的光州直隶州知州。自到任以后,无恶不作,我们光州的地皮,已经被刮下三尺去了。就是没有这报仇勾当,我也容他不得。”二人越说越投机。从此天宠便住在瓦岗山,又劝白朗不可打劫近邻,伤了同乡的义气。我们从今以后,只在本省贪官污吏身上设法取财,或用智取,或用力夺,一个也放他不过。至于本省商民,却不可伤害一人。白朗很听他的话。果然未出三个月,凡逃避的商民,又渐渐回家复业,郭家也照旧回了瓦岗集。从此山寨之上,便推王天宠做了首领,白朗情愿降居二大王,苗凤声也随着做了参谋。
  这且按下不提,却说苟登科自从诬良为盗,夺取了王贡生的宝瓶,献与抚帅。抚帅十分欢喜,称他为河南省中第一干员,专折保驾他以直隶州知州,仍留原省补用,并加知府衔。没出三个月,便委他署许州知州。署了一年多,恰赶上光州出了缺,又奏请以登科实授。这苟官在部里买上买下,居然核准。当年正月接到饬赴新任的公事,挈着家眷,高高兴兴地前来接印。光州的缺,本来不坏,又加上苟登科敲骨吸髓的手段很高,不到一年,居然弄到三四万金。不料激恼了光州一位绅士,此人姓胡名师鲁,是一位两榜进士,现任礼科给事中。据乡人所说苟登科种种劣迹,以至他在河内县怎样诬良为盗,原原本本,结结实实地参了一折。折子后边并请皇上,另派京官前去查办,万不宜委河南巡抚,免其袒护贪官查无实据。皇太后居然照准,特派了工科掌印给事中宗室宝珍,前往光州秘密查办。这宝珍今年才二十七岁,是一个白面书生,生平未出过都门一步。如今得了这个差使,心中大喜,想要借此到河南游逛一番。只带了两个家人,微服出京,到河南查办事件。此时的京汉路尚未修通,只能起旱前往。他却不肯先到光州,意欲往开封洛阳,访一访五代北宋的古迹。沿路之上,游山逛景,耽搁日子很多。此时苟登科已有所闻,因为北京都察院衙门有一位御史,与苟登科既是同乡,又是同年。此人姓于,名万鹏,在官场中,是一个最滑头的人物。他轻易不肯参人,却专探听同寅之中,某人要参某官,他便暗中去信报告。那将要被参的,得此消息一定托他疏通。他便做一位鲁仲连,先探一探参人的御史,肯否要钱。如果要钱,他便居间调停,叫被参人拿出几个钱来了事。比如两千银子打消此案,他从中至少也要得上五六百两。因此他虽不参人,却比参人的赚钱还多。同寅的御史,有穷急了的反倒寻上他门,托他设法,先放出一炮去,然后便能拉进钱来。似乎这一类的,更是由他敲了来,随便给几个便算完事。苟登科因为自己声名狼藉,常写信托于万鹏照应他,如果有一点风声,务必先给他去信,以便设法打点。此时胡师鲁的奏折,偏偏神不知鬼不觉地递上去,于万鹏连一点影子也不知道。及至发抄出来,派宝珍查办,他方才知道。此时再疏通是晚了,就是运动宝珍,往返写信也来不及。好在他平日同宝珍交情甚厚,自己便替苟登科做主意,先给宝珍送行,暗暗地好托付他格外照应。并应许给苟登科去信,一定叫他重重地报酬。宝珍本是旗人中的纨袴子弟,知道什么,一听见能得钱,便满心欢喜,极口应承。他出京以后,特意在河南闲游,所为腾出工夫来,好给于万鹏同苟登科去信关照。
  却说苟登科,自接着于万鹏的信,早把真魂吓冒。一个小小直隶州,居然派了钦差来查办,这件事闹大了,不但功名保不住,只怕还要发往军台。好在于万鹏信上说,已经替他通了关节,只要多花几个钱,将来复一个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也能完全打消。此时他还能爱惜钱吗?但求保住功名,便算万幸。早早晚晚只盼这位宝大人速速到了,他便拿出逢迎谄媚的手段来,先买一个喜欢,然后再托他的随员幕友,或是家人商量送钱。终日派了十几个差役,在光州境内各旅店中探访宝大人的踪迹。探访有十几天,哪里有一点影儿,把一个苟登科急得抓耳挠腮,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又抱怨差役无用,特请他几位幕友再去探访。这一天晚上,天有掌灯时候,忽见一位名叫管冲的幕友,笑吟吟走进来,向苟登科说:“东家不必着急了,大钦差已经到了。”苟登科听见,立时如获至宝似的,跳起来拉了管冲的手腕,低声问道:“老夫子,那钦差现在何处?你快快对我说,好预备前去接驾。”管冲摆一摆手道:“东家先不要着慌。这钦差是隐姓埋名来的,现住在西门外同泰店里。他们一共来了有七八个人,假扮作贩绸子的客人,在店里特占了一所跨院。晚生一看那情形,便知道来历不小。内中一个年纪很轻的,据说是客人中的首领。一口河南话,有时却流露几句京腔,这分明是为遮掩耳目。手下的人称他为老板,有时又称他作爷。按爷字乃是旗人宗室的称呼,宝大人他本是位宗室,这样看起来,是千真万确了。我又调查他那店簿,店簿上写的姓名,乃是珍宝和三字。东家请想,除旗人哪有姓珍的,这分明是将宝珍两字,颠倒过来改为珍宝和。我想他这种半明半暗的态度,一定是有用意。东家万不可轻易给他揭破,必须慢慢设法同他接近,然后才好说话呢。”苟登科点头称是,又问管冲道:“依你的意思怎样入手呢?”管冲道:“据晚生意思,东家先派人向店家说,所有一切供应,俱要特别周全。由州署派去厨房,早晚两餐,要格外丰盛。晚生也假扮住店的客人,慢慢同他交好。等真话套出来,我立时同他说破。彼时再知会东家,前去参谒,方才不嫌唐突。这是上半截的文章,至于下半金钱勾当,要看稳了风头,不可轻易出口。怕的是他表面上,不肯担这声气,倘或弄僵了,以后反倒不易进行。”苟登科鼓掌称妙道:“老夫子的神机妙算,真乃千妥百稳。我们就是这样做法。”说罢忙唤过两个心腹家人,吩咐如此这般,家人答应着去了。管冲也扮作客人模样,前去住店。住的房子,恰恰在那跨院门外。凡跨院人入出踪迹,俱从管冲门前经过。过了一两天,全都认清了。主人珍宝和,是一位二十多岁的白面书生,京话说得非常圆熟,举止动作,恰恰是一位旗门中的阔少。还有一位年纪同他仿佛,只是比他瘦弱些,大家俱称他为三老板。在管冲眼里,这一位不是宝珍的弟兄,必是宝珍的亲戚。另外还有一位五十上下年纪,粗眉大眼,大家称他为黄先生,专管银钱账目。管冲心说,这一位必定是钦差府里的近人,将来打通关节,倒要在他身上了。其余还有五个人,看那神气,全是长班夫役之类。
  管冲计算,我要得他的实底,必须先买好他的家人。看内中有一个年纪最轻的,不过十七八岁,神气非常机灵。管冲便不时同他闲谈,问长问短。他总是吞吞吐吐的,不肯直说。这一天珍宝和同着三老板、黄先生,一同进城去闲游,还带了三个仆人,只留两个看家,内中便有那小童。管冲乘势将小童拉进屋来,拿出果子点心来给他吃。小童也不客气,一边吃一边同管冲闲谈。管冲问他姓名,小童笑道:“我叫赵小顺,伺候我们爷五六年了。”管冲乘势问道:“你们爷是一位做官的,不是做买卖的,我猜得对不对?”赵小顺笑了一笑道:“做官的怎样,做买卖的怎样呢?”管冲道:“我们不过是闲谈,因我看他气度很大,所以猜得几分。”小顺点点头。管冲又乘势说道,“你们爷不但做官,一定还是一位宗室呢?”小顺听了这话,不觉现出很惊异的神气来,忙低声说道:“我求你先生,千万不要叫嚷。这话倘被家爷知道,说是我泄露的,那一顿皮鞭子,我可实承当不起。”管冲一见这神气,心中大喜,立时板起面孔来说道:“你今天要把实话全对我说了,我决不提出你来。你如果不说,回来我便向你主人当面质证,说你的管家赵小顺告诉我,你是北京宗室。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呢。”赵小顺被这一挤,几乎要哭出来,忙央告道:“管先生,咱俩无冤无仇,你何必害我呢?你既然要知道底细,我便实对你说:我们家爷,他名叫宝珍,不但是一位宗室,而且是现任工科给事中。并且奉旨来此查办事件,并且查办的,便是这光州知州。因为案情重大,奉老佛爷懿旨,叫秘密访查,不准声张。故此轻车简从,绕道而来。今天进城便是特意私访。无论何人,不准走漏消息。管先生你千万守口如瓶,我赵小顺可实在担不起这个不是。”管冲道:“你既然肯说实话,我决不难为你。我还要问你两个人,那三老板同黄先生是宝大人的什么人?”小顺道:“三老板是家爷的表弟,黄先生是府里的文案师爷。”管冲道:“我托你一件事,你能把黄师爷介绍到我屋里谈一谈,我情愿谢你十两银子。”小顺听说给银子,立时眉开眼笑地应道:“可以可以,这件事我做得到。我们黄师爷为人极其和平,并且他的意思愿意明查,不愿意暗查。他常对我们说,如果明查,不但老爷有好处,连咱们大家,也全跟着沾了光。”管冲一听,正中下怀。心说我的眼力不差,这件事倒要中在此人身上了。随又向赵小顺灌了一阵米汤,把小孩子哄得欢天喜地地去了,连忙到衙中报告一切。
  苟登科正在盼得眼穿,见管冲回来,如获至宝,忙问他所事如何?管冲将赵小顺的话一一对他说了,又替他划策道:“此事必须先打通了姓黄的才易着手。东家可暂支出一千两银子来,作为买下之用。俟等下面几个人,全买好了,座上的事,自然可以迎刃而解。这入手的小费,千万不可吝惜。”苟登科此时百依百随,立时支出一千两银子交给管冲。请他急速进行,千万别放他们走了,如果走了,可就不好办了。管冲答应着,急忙忙又转回店中。果然第二天,赵小顺特来送信说,掌灯以后黄师爷来拜。管冲恭恭敬敬地等候,果然到时候,黄先生过来。彼此见面,先说了许多客气话。管冲不敢同他抗礼,一口一个的老前辈。自己索性说明,是州署的幕僚,因访知钦差大人来至境内,特奉敝东之命,来此伺候。二人越说越投机,管冲便托他向宝大人,把苟登科情愿孝敬的意思,代为达知。黄先生面有难色。管冲心内明白,立时取出五百两现款来,说:“这不腆之仪,求老前辈哂收。事成之后,还要加倍孝敬。”黄先生收下笑道:“承老兄厚爱,暂时存在兄弟那里。敝东面前,兄弟必为达知。不过这其中尚有一种很难的问题,因为敝东乃是阔少出身,不同三家村的寒士。他那眼睛是大的,差不多一万两万的银子,他也看不到眼里。况且这一次的奏案,又是皇太后格外注意,当面吩咐他要秉公查办。实不相瞒,如果照原奏查实了,你们贵东至不济也得担一个秋后绞决的罪名。打算轻描淡写,革职回家,是万做不到的。”黄先生这一套话,早把管冲吓得真魂出壳,便央告道:“无论如何,得求老前辈格外出力。至于银子的事,有晚生一力担当,决不能叫宝大人看不上眼。”黄先生应了,告辞而去。这里管冲又连夜进城,将此话报告与苟登科知道。苟登科听了,吓得几乎撒出屎来,只急得搓手道:“我同胡师鲁有什么隔世冤仇,何必这样害我?”管冲道:“东家不必着急,如今既有了线索,这事就好办了。不过银子一项,得要多多看开。常言说有人就有钱,谁叫遇着这样逆事,自当这几年官不曾做。俟等事过去,我们再想法子弥补。”苟登科道:“也只好这样想。横竖还得你去费话,但能省一个,总要省一个才好。”管冲道:“晚生怎能替东家耗费呢,但凭我的力量做去就是了。”管冲又连夜回店。至次日不见黄先生来,急得他在屋里乱转。又过了一天,托赵小顺去催。夜间黄先生来了,愁眉苦脸地对管冲道:“对不起,这件事几乎被我闹僵了。幸亏倭三爷从中为力,敝东才有了一点活口气。”管冲听他这一波三折的话,又是害怕,又是生气。心说你有话不直说,偏要绕弯子,故意吓吓人,这是何苦吗?面上又不敢带出来,只得赔着笑脸问道:“怎么一回事?”黄先生道:“兄弟先说的,迎头碰了一个钉子。后来又托他表弟倭三爷,委曲婉转地向他进言,说我们同姓苟的也无仇,何必要他的命吗?乐得使他几个钱,还积了阴功,这不是好事呢?敝东听了这话,有些回心转意。便对倭三爷说,钱少了可不成。不但买官,而且买命,这是闹着玩的呢!”管冲听到这里,忙追问要多少钱。黄先生道:“你先别忙,听我慢慢说。敝东说这个案子,得分作三起办,头一起先说买命,革职发往军台,保全首领,是四万银子,少一两也不成功。”管冲听了,先吐一吐舌头,又问第二起。黄先生道:“第二起免发军台,仅仅革职,再加两万。第三起是免其革职,一点罪名不担,再加三万。通共是九万银子,可要拿出十万来,那一万是随员管家,分润分润。你可明白了吗?”管冲忙应道:“明白明白,但是……”黄先生忙拦道:“但是什么?这是少一文也不成功的。你不要认作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管冲笑道:“老前辈不用着急,好在你我全是居间的人,我回去必向敝东完全说知。并请他早早应承。不过老前辈也得格外维持,十万银子他如何拿得出来。他通同才做了三年官,纵然缺好,也赚不到这个数儿。横竖他有多少,叫他拿出多少来,大人面前多省一点,叫他额外多孝敬老前辈同倭三爷,岂不更好吗?”黄先生道:“我们并不多想,只把一万给了,诸事全好说。敝东那里我必竭力去办,能替人家省几个,我们何苦不为呢?”管冲再三致谢。黄先生去了,他立时赶进县衙报告一切。苟登科发急道:“他要了命,也没有十万银子呀。索性破出我这条性命,斩立决也由他,秋后绞也由他,钱是一个不拿了。”管冲劝道:“东家想开一点,这事并非毫无商量余地。到底东家想出多少,晚生慢慢同黄先生去磨,急了是不成功的。”苟登科道:“我只能出三万,多一个也没有了。”管冲道:“这件事要办就得彻底,无论如何,得保住功名。比如我们多花上两三万,只要有这一顶乌纱,银子倘来之物,要多少有多少。何况光州又是美缺,下一下狠心,不过一年工夫,便能完全收回,何必争多论少的把事情闹僵了呢?”这几句话,恰恰打入苟登科心头,便回嗔作喜,口头上又添了两万。管冲心说,这件事好办了。立即回店,同黄先生磋商。费了许多唇舌,高低六万银子定局,座儿上五万,下边一万。价值说妥,商量先过银子,由苟登科面交。这里全点对了,过了平,一个不短,宝大人亲自出来,向苟登科说一声多谢,就算完全收到。
  诸事停当,眼巴巴六只大箱子,抬到店中。萄登科看着,仿佛一把尖刀,扎在肚子里剜心一般。那眼泪一对一对地掉下来,却又无可奈何。坐着轿子,拿着履历手本,到同泰店中,参谒宝大人。此时店中住的客人全撵净了,悬灯挂彩,改作钦差大人的行辕。六万银子,挨着全过了平,果然一两不差,才听里面传出一个请字来。苟登科急急忙忙进了跨院,宝大人已在帘外相迎。只见他穿一件蓝宁绸珍珠毛的皮袄,表缎子珍珠毛出风的对襟大马褂。此时正是九月底十月初的天气,尚不甚冷。苟登科见了钦差,哪敢抬头,低着头步上台阶。赵小顺将门帘打起,钦差让他先进来,他哪里敢。高低宝大人在前,他在后,走至堂屋,连忙跪下行庭参礼,钦差也还了一礼。然后起来,让他坐下。钦差先含笑说道:“适才荷蒙厚贶,多谢多谢。”苟登科道:“卑职理应孝敬,只是过于菲薄,得蒙大人赏脸赐收,使卑职又感又愧。”钦差道:“过谦了。兄弟此次到贵州来,本是奉太后老佛爷懿旨。临行之时,已承于大哥再三嘱托,叫兄弟关照。兄弟到河南,已经一个多月了,所有河内许州,凡老哥旧治的地方,俱都走过一遍。明察暗访,内中情节,兄弟全已了然。小民怨暑咨寒,本是从来的习惯,其中也未必全然可信。兄弟决不肯以无稽之言,上渎天听。老哥自请放心,将来复旨时必替你格外周全。不但毫无余罪,还要保全你的功名。”苟登科听了,感激涕零地又趴在地上,连连叩头。口称蒙钦差大人再造之恩,此后当终身供养长生禄位。钦差忙把他搀起来道:“笑话了。”二人又闲谈了一阵,彼此越谈越投契。钦差答应回京面圣时必要在太后驾前密保:“不出一年,准叫你升得知府;三年以内,必能做到监司大员。”苟登科听了,非常高兴。心说这六万银子,花得很值,倒做成我升官的机会了。可见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的话,古人诚不我欺。钦差又向他说道:“你这光州城外十余里,有一座光山,景致非常幽雅。兄弟来时,曾在那山上略一观览,可惜不曾窥其全豹。兄弟意思,想要在那山上备酒请客。山上的青云寺,恰在中峰,可以周览全景。我已派人知会寺僧,预备酒席。后天我们大家一同游山,彼此舒畅胸襟,你老哥一定赞成的。”苟登科躬身回道:“大人既有此雅兴,卑职情愿奉陪。”钦差大喜,约定后日早晨,一同前往。这一天苟登科特特备了许多轿马,来至店中伺候钦差一同去游山。钦差见了,不觉皱眉道:“我们游山,乃是一种雅事,必须芒鞋竹杖。或缓步,或乘驴,有一种高人名士的风度,才足以啸傲怡情。若闹起官派来,与台皂隶,夹道奔驰,岂不污了名山胜迹,这是万万使不得的。最好你老哥只带幕府管先生,再带一个书童。我们雇上几匹驴,大家骑着,自自由由地游山逛景,仍还我们书生的本色,你看不好吗?”此时苟登科是百依百随,哪里敢说一个不字。
  果然雇了几匹驴,大家乘驴前往。内中却少了黄先生同两个随役。钦差说他们昨天到山上,张罗一切去了。钦差同倭三爷,随有三个长班,赵小顺也在其内;苟登科只带了管冲,还有一个小书童,名叫五马的,一共是八个人。所有轿马差役,俱都遣散回去。临行之时,钦差又嘱咐道:“我们此去游山,当日不准回来,也许耽搁三天两日,你们衙中人,万不可成群搭伙地寻上山头,败我们的清兴。”大家唯唯称是,各自去了。八人骑着驴,款款而行,一直向光山青云寺而来。果然当天不见回衙。好在州署的事,有黑红师爷,前后稿案,担负责任。官不回来,他们乐得逍遥自在,无拘无管。一直过了三天,仍不见回来。苟登科的夫人朱氏有些着急了,把差人叫进去问道:“老爷游山去,为何三日不归?你们怎也不去看看?”差人回道:“临行之时,钦差曾有吩咐,不叫寻上山去,败他们清兴。太太请想,我们如果私自去寻,连老爷全要担不是了。”太太骂道:“胡说!难道官不做了,净去逛山不成。你们赶紧去寻老爷回来,就说衙门里有紧要公事,一刻不能延缓。快去快来,你们如果耽延着,等老爷回来,先敲折你们两条狗腿。”差人冯三卫二,答应一声,退下来骂道:“什么是有公事,只怕是母事罢咧。他想汉子想急了,却要敲我们的腿。偏不去,倒看她怎样奈何我们。”二人果然延迟了一日不曾前往。在他们意中,以为今天晚上,苟官必定回来了。哪知天至二更,仍然鱼沉雁杳。这一来不止太太着了慌,连合衙的人全有些诧异了。大家议论纷纷,有说知州是乐而忘返的;有说是喝醉了,病倒在寺中的;也有说不定一时高兴,又跑到什么地方去游逛的。依着太太的主意,要叫差人连夜去迎接。有那老成一点的,便拦道:“此时夜深了,惊师动众地连夜去接官,咱们老爷那种脾气,岂不叫他见怪。莫若等明日一早,索性多派几副轿马,连钦差一同接回来,也冠冕好看。要不然,老爷一个人,他决计不肯回来的。你们是不知应酬上司的难处,何况他是一位大钦差,又是一位好讲官礼的旗人,连抚台全得让他三分,何况我们小小州署。”太太听他这话很有道理,虽然心中不乐意,也无可奈何。
  到次日早晨,管家郝升同差役冯三、卫二带了四乘小轿、六七匹骡子,直奔光山而来。到了山下,众农人看见,还以为上庙烧香来的,大家围拢着。差人把农民赶开,顺着盘道上山。这山很陡的,不容易走。冯三卫二在前面带路,郝升在后面督着。卫二道:“这山我有三四年没来过,不知菩提寺的僧人,还是那个老和尚吗?”冯三道:“老和尚前年就死了,听说新换的长老,是一个少年凶僧。明着是和尚暗着是帮徒,无恶不作。化了做官的钱,吃喝嫖赌抽大烟,随便高乐。可惜这个庙,被他糟蹋了。”二人随便闲谈,不知不觉已来到庙前。轿马等等,俱在寺外停住。卫二上去敲门。冯三道:“真真岂有此理!青天白日,闭着这牢门做嘛?”卫二敲了几下,不见有人出来开门,发急道:“天不早了,为何还睡着不起?这和尚可真自由了。”说罢又连声地敲,哪里有一点动静。卫二急了,搬了一大块石头,硬往山门上撞。撞了许久工夫,仍不见有人出来。冯三道:“这里面有了蹊跷了,我们也不必砸门了,多半是一座空庙。大家跳进院里,倒看一看情形如何?只怕出了意外,说也不定。”但是山门的墙又很高,空人怎能跳得进去。后来郝升出主意,将骡子拉至墙根下,站在驴子背上,把住墙头,翻身上房。在房上立起身来,向庙中看,冷清清何曾有一个人。冯三练过把式,身子轻便,走至前坡一纵身跳下来,又用手招呼卫二。卫二也跳下去。郝升站在房上,却不敢跳,只催他二人快些到房里寻查老爷是否在此庙中。二人先在临街的房里查视一周,里面空空落落,不但没一个人,甚至连一样家具物件全不曾看见,直然就是空房数间。二人出来,向郝升摆一摆手。郝升道:“没有人吗?”二人道:“岂但人呢,连一个苍蝇也不曾看见呀。”郝升道:“你们再到大殿看一看。”二人又进了大殿。少时出来,说道:“大殿里有人。”郝升道:“可有老爷吗?”卫二道:“不是老爷,是泥塑的观音菩萨。”郝升道:“呸!这是什么时候,你们还寻开心。等回来见着老爷,先敲折你的腿。”冯三道:“郝爷,你先别着急,容我们细细地寻。”说罢又往后边去了。去了许久工夫,方才回来,向郝升道:“前后一共二十几间房,全寻到了,并没有一个人的影子。老爷一定是未在这里。你如果不信,只好请你自己下来,再搜寻一遍。我们实在是没有法子了。”郝升在房上蹲着工夫大了,两腿已经蹲酸。忽然听见这两人的话,他心里一急一吓,两条腿哪里还做得主,一个翻筋斗,便直撞下来。幸亏冯三眼明手快,横着一抱一拖,无奈他身子很沉重,连冯三也撞了一个跟头。二人俱栽倒在地上,幸而是土地,栽得全不算重。喘息了片刻,卫二把他们扶起来。郝升道:“可吓死我了。”冯三道:“我的活老爷,你这是闹着玩的吗?幸亏我在眼前,要不然连脑浆全出来了。我还随着挨了一摔。”郝升道:“不用废话了,你们快领我寻老爷去吧。”二人领着郝升,又挨着屋子看了一遍,果然没有一个人影子。郝升仍不死心,又在后院僧人卧室中,仔细寻访。只有几只破箱笼,几件不成材的木器,还有木鱼钟鼓之类,其余却不曾见着什么。左盘右旋,看了好几遍,忽然从桌子底下发现一种东西,忙过去伸手拾起。仔细看了一看,不觉哎呀一声。冯三问道:“郝爷你看出什么踪迹来吗?”郝升忙举着这件东西,给他二人看道:“你们看这一顶帽子,乃是老爷头上所戴之物,里面尚有戳记。如今却扔在桌下,此中大有研究的余地。因为目前已到冬初,这一顶乃是暖帽,老爷平素又患头风之症,时刻不能离开帽子,如今却为何扔在地下?他纵然出去游逛,也万不能不戴帽子呀,这件事可怪得很了。”三人研究了半天,仍然不得线索,只得拿着这顶帽子,来至门前。郝升道:“我们真急糊涂了,你二人既然跳进来,为何不开门呢?平白却挨这一摔,岂非自寻苦恼。”二人听了,也自觉好笑。哪知到了门前,大失所望。原来这门是用石头块子砌住了的,一时如何能拆得动。冯三道:“这个案子更大了,内中一定有不可说的隐情。要不然,哪有堂堂钦差同本地父母官才从这里游过便砌门的道理。我们赶紧出离这庙,将山下的农民,带去几个,拷问拷问,也许得着一点头绪。”郝升道:“只好如此,我们这就走吧。”三人抬出两张桌子来,架在一处,登着桌子上房。外面有人接着,俱都跳至墙外。冯三卫二仍在前面引路。等下了光山,众农民又围拢上来,当时便抓了一老一小,带回州署拷问。据他们供称,在四五日前,曾有七八位衣服很阔的人,骑着驴上山。山上的和尚,还带着人下来迎接。又过了一两天,仿佛夜里听见有车走的声音,大家也没甚注意,便过去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庄稼人实在不知道。两人的口供,全是一样。州里本有一位州判老爷,姓张名九功,倒是一位老资格的佐贰。为人很精练很有阅历,可惜苟登科平素同他不和,因此州署的事,他向来不闻不问。有时候派他做什么,他便去做,不派的事,他也不打听。此次州官失踪,只得把他请进衙来主事。张九功将前后的情形,俱都问明,不觉顿足道:“坏了坏了,这怎见得是钦差?只怕是大篾片,用的是调虎离山计。你们也太糊涂了,为何事前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如果会他两次,是真是假,不难一目了然。现在人已走了,叫我有什么法子啊?”郝升道:“我们老爷对于这件事严守秘密,连本署的人,若非心腹,还不叫晓得。三番五次地嘱咐我,别泄露一点风声,谁敢事先对张老爷说啊。”此时苟登科的太太哭哭啼啼,朝着张九功连连万福,求他赶紧寻找丈夫的踪迹。张九功连忙带着官人先到同泰店中,传店主人,问他这几人走后,可留下什么东西不曾?店主人道:“他们走后,将跨院的房子,俱都锁起来,吩咐不准擅开。说三五日仍旧回来。”张九功带着店家,把跨院门开开,将各屋的锁拧下,到屋里巡视一周。空空落落的,除去本店几件木器之外,要什么也没有。张九功又问他们:“游山以前,没有什么动静吗?”店主人道:“游山的前一夜,有一位黄师爷,说是到光山菩提寺中预备一切,曾用车子,拉了几件箱笼,其余并未看见什么。”张九功点点头,说我明白了。随后又到光山菩提寺中,带着几名差人,先把寺墙拆毁,然后进到里面,加细访查。在后殿中走了几遍,对差人道:“这殿中的地是空的,你们不信用脚跺着听一听便知道了。”大家侧耳潜听,果有嗡嗡的声音,便一齐回道:“老爷的明鉴,果然与众不同。”张九功道:“要破这起案子,只好在这地下寻求吧。”众差人听了,忙将地上的毡毯卷起,却是方砖墁地。又将砖刨起一块,底下却是木板。张九功道:“不必刨了,先寻这地窖的门要紧。”众人寻了半天,哪里有一点影子。张九功忽然灵机一动,吩咐差人将佛像推倒。这像原是个大肚弥勒佛,身体又宽又大。众差人站在他身后,用力一推,忽听哗啦一声,佛背上竟自裂开两扇门,倒把众差人吓了一跳。若问这门是否通达地窖,地窖内能否发现什么隐秘,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冒充观察沪上骗娇妻 识破行藏途中谈革命
  上一回的叙事,用的是暗点法。在看小说诸君,全都了然于心,知道钦差是假的,报仇是真的。然而作书的人,却不曾一一道破。如今倒要翻回来,说一说此中的暗幕。原来白朗的心腹爪牙很多,不但开封省城常通消息,就连北京城中也不时有人报告。凡本省官吏的升迁调补,以及河南的官在北京运动什么事,走谁的门子,花了多少钱,至纤至悉,他全能知道。自胡师鲁奏参苟登科,皇太后特派宝珍前往查办,早有人报与白朗知道。在报告的人,原以为此案关系重大,宝珍必然要受贿的,知会白朗注意,将来好劫这一笔不义之财。哪知适逢其会,正赶上王天宠急于报仇。一听见这个消息,心中灵机一动,便同白朗、苗凤声大家商议。说我们何不想个法子,既能报仇,又可将这贪官不义的钱财尽数估取了来,周济周济咱们河南同乡,也是好的。白朗鼓掌赞成。苗凤声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暗暗向二人授计。说我们只需如此这般,保管不费吹灰之力,既得了钱,又可报了仇,而且神不知鬼不觉。将来犯了案,他们也没有地方去捉人。二人各说道妙计,当时便调兵遣将,先派几个心腹,连夜到北京城,探听一切。知道于万鹏同宝珍,已经通了关节,便假冒于万鹏,连三并四给苟登科发了几封信。告诉他钦差已经出京,要格外小心,设法买通一切,我已经替他打通,千万别来回信,省得走了风声。一面却暗暗跟定了宝珍。宝珍出京,他们也随着出了京;宝珍到洛阳游玩,他们也随着到洛阳。此时王、白、苗三人,也在洛阳会齐,大家商议,要早下手才好。偏巧宝珍住的这店,也是红帮人开的,自然完全受王、白二人支配。二人托付店家,用慢性的麻药,下在饮食之中,使宝珍精神恍惚,自然不能动身。然后这几人,假扮绸缎客人,一同到光州去了。白朗十几岁时,随着他父亲,在北京念书,住过四五年,学得一口好京话,他便假充钦差,倭三爷便是王天宠,黄师爷便是苗凤声,赵小顺乃是郭家符,配搭得非常合宜,所以看不出一些破绽。及至银子诓至手中,连夜运至光山菩提寺。寺中的僧人,名叫无畏,也是强盗出身,红帮中有名的健将,同白朗是盟兄弟。第二天把苟登科诓至寺中,夜间把他杀了,将尸身放在地窖内。管冲同五马儿再三央告,保全他们的生命。天宠看这二人很有用处,便将他们带回瓦岗山。派管冲管理文牍,叫五马儿在身边伺候。此时已知会洛阳的客店,停止了宝珍的麻药。宝珍觉得精神好了,同他的长班米升商量,赶紧到光州查办事件。及至来到光州城,已经是满城风雨,说州官被钦差杀了,有尸无头,省里已经派委来查办。宝珍这一吓非同小可,心说我病倒在洛阳,哪里来的钦差呢?忙同米升商议,如何是好。米升道:“老爷倒不要藏藏躲躲,如此一来,反显得我们有亏心了。莫如直赴州衙,打听是怎么一回事,然后再作计较。”宝珍想这话很对,带了长班米升、游吉一直到州署来。米升拿着大帖,来门上拜客。门上见是钦差宝珍,哪敢怠慢。一面暗中吩咐差人,在四围看住了,别把他们放走,一面拿帖去见张九功。此时省里电委张九功,暂行护州篆,所以门上来请示他。九功吩咐门上,一面迎接钦差,一面招呼同泰店的主人,前来认一认,日前住店的钦差,是否即是此公。吩咐完了,连忙顶冠束带,出来迎接钦差。将宝珍让至花厅,先行过庭参礼,然后请钦差上坐,自己在下首相陪。说道不知钦差大人驾到,不曾出郭远迎,卑职理应请罪。说罢又深深请了一个安。宝珍道:“兄弟此次到贵州来查办事件,偏偏病倒在洛阳,耽搁了一个多月,前日才略略见好。因此力疾从公,赶紧起身前来。没想到才入贵境,便听得满城风雨,究竟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情。所以亲身来领教,求老兄详细见示才好。”张九功只得吞吞吐吐地说了一遍。宝珍跳起来喊道:“反了反了,这还了得吗!光天化日之下,竟自有强盗冒充钦差,杀官夺财,这河南成了什么世界!兄弟也不便查了,只好将这事原原本本,奏与皇太后知道。先问一问河南巡抚,他身为疆吏,平日纵盗殃民,该当何罪。”张九功连忙起身相劝,求钦差暂息雷霆。此时同泰店主人也到了,看一看宝珍,向张九功摇手示意。九功心里明白了,心说这事越闹越大,我这个小小功名,算不得什么,只怕连巡抚大帅也要吃苦。心中盘算,必须如此如此,我既能见好上官,还能于中取利。便转过脸来,先用好话将宝珍稳住,然后把自己的州判衙门做了钦差行辕。又请出两位儒学教官来绊住了他。自己连夜赶到省中,面见巡抚报告一切。此时巡抚明善也吓坏了,反倒向九功领教,得用什么法子疏通。九功便乘势献计说:“第一得要封住钦差的嘴,他倘然奏明朝廷,大帅如何能担得起?如今苟牧是死了,他花了七万银子贿赂,内中倒有五万两是应当解省的地丁,被他挪用。要强迫叫他赔补,他家中人必不甘心,一定要到北京上控。据卑职看,不但这五万得大帅设法弥补,还得拿出几个钱来,做他妻子身后的赡养。还得卑职破出情面,向他家陈说利害,方能有效。至于钦差一方面,他此次来,本想从苟牧手中得一笔贿赂。现在苟牧既死,他毫无所得,岂肯甘心。莫若由大帅看破一点,送他两三万金,求他回奏时,只说未到光州,苟登科已经得病身亡,人死不究,可以宽其既往。神不知鬼不觉的,这件事便完全了结。这乃是釜底抽薪之法,是再好没有的了。”巡抚皱眉问道:“你这法子固然很好,但是得用多少钱呢?”九功道:“回大帅话,至少得要十万银子。”巡抚听了,倒吸一口冷气道:“这多钱叫我向哪里筹去呀?”九功乘势说道:“卑职倒有一个妙法,只是不敢向大帅回。”巡抚道:“你只管说,我决不怪你。如果法子高明,我将来还要保举你呢。”九功连忙请安,谢了栽培,又回道:“大帅此时,只拿出五万来便能成功。至于那五万地丁,求大帅委卑职,在光州代理州篆一年,卑职情愿竭力报效,将那五万地丁完全弥补上,不用大帅再垫一个钱。”张九功这一套话,因为看出明善是个庸懦无能的人,所以才敢放心大胆,直言不讳。果然明善利令智昏,居然应许了他。当时便写一个条子,知会藩司,说光州地方重要,苟牧出缺,选人甚难,可暂令州判张九功代理。藩司哪敢违命,当日便挂出牌来。张九功一面谢委,一面向巡抚禀辞。明善果然从大清银行开了五张支票,一万两一张。九功回至光州,作好作歹,给了苟家八千两银子作为赡养。特派差人,将朱氏同两个小孩,送回原籍,作为完事。宝珍这一面,倒实在花了两万五千两银子。苟登科当时,只动用了一万五千银子的地丁,其余全入他自己的私囊。九功全弥补清楚,不但未赔一个钱,反倒赚了两千银子,又白白得了这光州的缺,真要算得是狼吃狼了。
  以上便是王天宠出世的一段历史。从此以后,他更是横行河南,赃官污吏,不知被他剪除了多少。他虽然是强盗,河南人却无不歌功颂德,全称他为大侠王天宠。官府虽也剿过他几次,怎奈遍地全是红帮中人,连本省军队差不多全有十分之四五。一说拿王天宠,他们全是倒戈相向,谁敢再惹这祸,只得处处躲避着他。他却不时出来,调查各地方情形如何。凡河南认得他的,全呼之曰二爷。他却非常的和气,决不欺负人。有时遇着不平的事,他很好出面调停。说也真怪,凡经他调停的,两造俱俯首无词,比官断的尤其心悦诚服。他在郑州,无意中遇着了曹玉琳,鸡公山下做了这票买卖。做完之后,他把手下人俱打发回瓦岗山,只带了两个贴身的心腹人,带了三万银票,同玉琳的官示委札之物奔汉口。然后由汉口乘江轮直赴上海。到了上海,住在佛照楼栈房。随着印了二百官衔名片,上面曹玉琳三个大字,旁跨两行小字,是日本大学毕业,分发湖北候补道,汉口外交局总办。自己又置的二品顶戴。在楼房住着,特意贴出官衔条子,又赁了一副常马车。凡上海中西各官厅,他全拿片子去拜。那些官儿,自然也要照例回拜。彼此谈起来,知道他是庄宫保的红人,谁敢慢待。今日请吃花酒,明白请逛花园,他是有请必到,无不随嬉。
  列位若问他因何又想冒充官儿,其中却有一段隐情。因为他实在岁数今年已经二十八了,却仍是孤身一人,未有妻室。他母亲苗氏,为此事很是着急,常托人给他说亲。无奈他这门亲事,在河南地方却有点不易成就。因为他名为大侠,其实是大盗,凡有身家的谁肯把姑娘给他。至于小家碧玉,他又看不入眼。并且他曾发过誓言,无论何事,全可以遵从母命,唯娶妻必须完全由他自己做主。并且他又曾提出条件,女子的容貌,尚是第二问题。第一要本人的学问,得在他以上;第二要性情高傲,不慕虚荣;第三得有军事知识。这三样中,少一也是不成功的。他娘舅苗凤声笑道:“只怕寻遍了河南省,也没得这样一个女子,你只好出省去求吧。”因此他劫曹玉琳时候,忽然灵机一动,心说我何不假冒曹玉琳的牌号,到上海访上一访。上海地方,向来是华洋杂处,人才众多,或者有这一个可意的女子也说不定。所以他毅然来至上海,假充候补道曹观察,翎顶辉煌,招摇过市。本来上海地方是一个通商口岸,商民的眼皮很浅,只要看见阔人,便巴结要好。因此到沪未及一月,凡达官富商,全拉拢得非常密切。甚至上海道袁观察,也到栈房回拜过两次。所以小点官儿,更是望尘莫及,都来给曹大人请安。甚至出门时候,有一班佐杂小老爷还来替他站班。他带的两个长班,一个叫吴升,一个叫贾贵,也是长袍短套,头上顶了四两红缨。
  这一天吃过早饭,他穿了一身便衣,带着贾贵到各处游玩,无意中走进法国租界,见前面有一所很大的楼房,许多人出来进去,像是开会的样子。他便信步游行,也走了进去。原来门外挂着一个铜牌子,是留日男女学生俱乐部。又粘着一张蓝字白纸的告白,上书今日午后三点,特请留日美术毕业学生欧阳女士,演说救国之唯一方针。旁边四个字,是随意入听。天宠见了,心里一动。原来女子还能演说救国,这要在我们河南,可称是破天荒了,我倒得进去听一听,便一直上楼。楼上招待员,见他衣服华丽,举止轩昂,哪敢怠慢,忙招呼了一声先生,把他引至会场。这会场是三间大楼明着,足可容开四五百人。当中讲台上,悬着黑板,放着一张花梨小桌,桌后一把西式椅子,讲台前,一排一排的足有几十张桌子,桌子后连着带背的椅子。已经到了有几十位,全散坐在各椅子上,离讲台却都很远。唯有天宠一个人,独坐在紧靠讲台的椅子上,昂然若鸡群之鹤,大家全向他注目。候了有半个钟头,忽见一个西装少年,匆匆走上讲台,向大家深深鞠一躬,然后演说道:“鄙人姓吴,名樗,表字恶木,乃是安徽桐城人。此次随家母舅自上海经过,表妹欧阳文兰新从日本毕业回国,随她父亲欧阳部郎到京供职,还有半月的耽搁,今天特来俱乐部演说救国方针。舍表妹虽系女流,她的思想学问却高出男子一等。鄙人为诸君介绍,以后她便不时来此讲演。鄙人明后天便要进京去,不能再与诸君畅谈。以后舍表妹所说的话,便可代表鄙人思想。诸君有赞成的,不妨同她接洽,与鄙人是一般。鄙人就此与诸君告辞。”说罢又一鞠躬便下台去了。紧跟着一个青年女子走上台来。看她年纪有二十一二岁,头戴法国式皮帽,拖着长裙,也是西式打扮。脸上极其白润,长眉细目,鼻子很高,大有西洋美人的风度。足登革履,走上台去,不慌不忙向大家鞠躬。此时众人不待她张口,便拍了一回掌,表示欢迎之意。然后听她说道:“鄙人今天的演题,乃是救国方针。在未演说以前,得要先提出两个问题,与诸君商榷一番。第一个问题,先要问这中国,是谁的国?第二个问题,得要问这救国,是救人还是自救?这两个问题,如没有圆满解释,救国两字便是空谈。至于方针,更是说不到了。诸君得要知道,这个国是我们自己的国,并不是满清一家一姓的国。它把我们黄帝子孙、四千年相传的国家,攫为个人私产。还要叫我们称它为君父帝天,表示尊敬,还要叫我们供献钱粮租税,任他挥霍。少不如意,要杀就杀,要剐就剐。试问我们还有一毫生气吗?常言说,盗憎主人。满清比如就是盗,我们乃是主人。如今主人的身家财产,全在盗贼手中。生杀予夺,我们丝毫做不得主。三百年创巨痛深,我们还能忍受吗?可见救国即是自救,并不是救人。我们得要先明白这种道理,然后才可以说到方针。如其不然,无论什么方子,全是毒方,只可叫做饮鸩止渴;无论用什么针砭,也是乱针,只怕还是麻木不痛。”女士讲到这里,大家又鼓了一回掌。天宠心说,如此解释方针,也倒新颖得很。别看一个女子,居然有这样思想,着实令人佩服。没想到今天无意之中,却遇着一个奇女子,我倒不可当面错过。遂又定气凝神听她讲演。以下的话,不过是引人向革命路上走。说明白了,革命便是救国方针。演说完了,众人又加劲鼓了一回掌。女士这才鞠躬下台,出门去了。天宠忙跟在后边,出了门。见这女士,上了一部极华丽的人力车,拉着如飞地去了。天宠也忙招呼一部车子,跳上去向车夫说:“你要紧跑,跟在那女子的后边。如不落后,我加倍赏钱。”上海车夫,本专门做这一路生意,自然是欣喜飞奔。天宠又向贾贵摆了摆手,贾贵便一个人回栈房去了。天宠的车子距离欧阳女士的车子,只有十来步远近,转弯抹角,到了名利客栈,前边女士的车子倏然停住。拉天宠的车夫本是惯家,见前面车住了,不待天宠说话,他也停下。其实距离栈房,尚有十来步远。天宠掏了一块现洋赏与车夫。他自己走进栈房,在客人寄宿牌上,注目观看。果见第二行十八号十九号楼房,住着是欧阳士雄,安徽人,现任户部云南司员外郎,挈眷夫人一、小姐一。
  天宠看清白了,便抽身出去,仍旧坐那辆车子,转回自己客栈。从此天天到留学俱乐部去听演说。他本来生得相貌非常秀美,又兼衣服华丽,并无一点委琐龌龊气度,在大家已然是特别注意。又兼他所坐的地位紧靠讲台,同欧阳女士不知对了多少次的眼光。天宠却到底庄重不佻,决不露一点轻薄态度。彼此会过四五次,并未曾交谈。也是姻缘天定,这一天,天宠来得很早,会场中尚无一人。他自己闷坐着,忽欧阳女士推门进来。见屋中只有一人,这要在寻常女子,一定要躲避的了。哪知欧阳女士,却坦坦白白地走进来,向天宠鞠一鞠躬,天宠忙还礼不迭,二人对面坐下。女士忽然问道:“先生贵姓?”天宠答道:“在下姓曹。”说着忙掏出一张名片来,恭恭敬敬地放在女士面前。女士见了,不觉愕然一愣,又看了天宠一眼,然后笑道:“原来是曹先生。在下留学日本时,曾闻先生大名,可惜我到日本时,先生已然回国。听说先生在宦途很是顺利,从前所讲的革命事业,久已绝口不谈。如今却肯纡尊降贵,来听鄙人演说,可见先生必然是别有怀抱了。”天宠叹了一口气道:“革命两字,谈何容易?先生乍回国来,内地情形自然还不甚熟悉。近来满清与各省疆吏,防备革命的手段非常严密。稍一不慎,不但不能成功,还白白牺牲了性命。就以鄙人说吧,何尝一时一刻……”说到这里,又忽然咽住,用眼睛往室外看了一看。女士明白他这番意思,跳下座位来,亲身到室外看了一遍,向天宠笑道:“外边雪下得很大,大概没人来了。先生如果嫌此地不甚幽静,咱们何妨到花园大餐馆中寻一间密室,彼此畅谈。鄙人情愿做个小小东道。”天宠一听,不觉欣喜过望,忙立起来笑道:“在下情愿奉陪。但是哪有扰小姐的道理,东道定是鄙人做了。”好在欧阳女士磊磊落落,倒不在乎这区区小节。
  二人出了俱乐部,天宠自己雇了一部车子,到了花园。寻得一个大餐馆,名叫五洲春的,看局面非常阔绰。二人直上第三层楼,寻了一间雅座,却是临街的房。房旁边是堆存鲜花的屋子,并不卖座。女士道:“这间小室,大可谈心,且不至有人窥听。”天宠点头称是。二人进了屋子,西崽过来,请示他二人是用饭还是先喝茶。女士道:“你先泡一壶红茶来,要顶好的寿眉,过一刻才用饭呢。”西崽应声去了。不大工夫,沏上茶来,将茶碗摆好,赶紧退出去。女士又问天宠道:“听说先生回国后在北洋有差,如何能到这里来?”天宠道:“一言难尽。在北洋时候,因为我有革命嫌疑,那项子城终日防贼一般地防我,哪里来的好差使。我看神气,这革命事业在北洋决不能得手。因此改变方针,索性捐了过班道,运动到南洋去。恰赶上南洋大臣庄之山,调了湖广总督,我便随他到湖北。幸喜那庄制军看我是学生出身,一定明白外交,因此才派的汉口外交局总办。鄙人是卧薪尝胆,专待机会一到,便在武汉竖起革命旗来,光复我们汉族的故物。鄙人处心积虑,非止一日。不瞒小姐说……”说到这里,声音低了,悄悄地说道:“鄙人在湖北河南一带,专交结青、红二帮的朋友。敢说一句大话,目前下一个令,不出十日,便可召集三万劲旅。只因各省同志,尚未到齐,所以不敢造次。”天宠说到这里,眉飞色舞,大有指挥若定的神气。欧阳小姐听了,几乎要鼓掌大声喝彩。天宠忙向她略使眼色,女士才低声道:“果然名下无虚,你可算得是真英雄了。”天宠又接着说道:“鄙人虽有布置,可惜帷幄之中,尚缺少一位谋士。倘然有一位志同道合的人,不拘男女,帮同鄙人办理一切,那革命事业,三年以内,保管唾手成功。”他说罢这话,便用眼色望了望欧阳女士。女士此时反倒将头低下去,稍露沉吟之状。天宠又忙用话引道:“似小姐这样高识热心,如能同一个有实力的人办理革命事业,才可以大有作为。要不然空有满怀抱负,却向何处施展呢?至于口头革命逢人演说,那是不济事的。鄙人连天去听小姐演说,实在是出于爱才的一点私念。在那些人听了,不过是过耳飘风,何济于事。要指望那一班人实行革命,只怕是河清难俟呢!”女士听了,默默无言,很表示一种佩服的神色。三番五次,仿佛要张口发言,却又止住,面上忽现起红云来。天宠偷眼观看,心说这事已经有了二三成了。随又用忽远忽近欲即先离的手段,又将别的话来岔开,问女士道:“不知小姐家中有什么人?”女士道:“舍下只有老父,还有一位庶母。先母在七年前已经故去了。有一个五岁兄弟,是庶母生的。家中只此四口,并无多人。”天宠又问道:“日前那吴恶木君,同小姐可是亲表兄妹吗?”女士道:“是的。”天宠道:“吴君也是革命健全分子,小姐大可引为同调。”女士道:“先生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那位表兄,抱的是暗杀主义。这在革命中,叫作独身革命,与我的宗旨不同。我的宗旨,是要以破坏为建设的。与先生的宗旨,恰是一个正比例。”天宠点点头道:“如此说,咱二人倒是知己了。”在天宠这句话说出来,还觉冒昧,哪知欧阳女士,倒坦坦然毫不介意,随也回问天宠家中有什么人。天宠道:“家中只有老母,并无他人。”女士听了,很觉诧异地问道:“先生年近三十,难道还未有夫人吗?”天宠万没想到他问到此话,遂倾心吐胆,将自己择妇之苛,所有三种条件全对女士说了。女士听罢,很露一种欣幸的神情。天宠便也乘势问道:“鄙人有一句很冒昧的话,不敢向小姐启齿。”文兰笑道:“你我既系知己,有什么话不可说的。你既是革命中人,难道还带酸气不成?”天宠道:“小姐今年贵庚了?”文兰道:“我今年二十二岁。”天宠道:“想来婚姻大事,一定有了意中人了?”文兰被这一问,脸上略一红,不觉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们初见,按说不能过此深谈。不过方才是我冒昧,问了你一句,如今对于你的话,我自然也得要实话回答。在我呢,并非是抱独身主义的,婚姻一事,当然不能脱离。但我的主义,必须有自由选择之权。不能任凭父母,以买卖式的手续,信天翁的道理,胡乱定下。所以也曾同家父约法三章:头一样本人未见过的,不能定约;第二样,学识不够程度的,不能定约;第三样,志趣不光明正大的,不能定约。”天宠不待他说完,便笑问道:“如小姐所说的学识志趣,到底以何为标准呢?”文兰道:“这一层对家父实在不敢提明。我所说的学识,乃是军学知识。我所说的志趣,乃是革命志趣。家父乃宦场中人,听见革命两字,便深恶痛绝,我怎敢说明了呢?在家父的理想,还以为能科举中会便算有学识;能巴结做官,便算有志向。其实同我的理想,恰恰是一个反比例。”天宠叹息道:“要照这样,你贤父女所见不同,这婚事还有成就的日子吗?”文兰叹道:“谁说不是呢,近年以来,老父对于亲事十分注意。前两个月还有本县陈侍郎的儿子托人乞婚,家父自然是十分合意,我以生死去就力争,方才取消。这次来上海,他老人家也存着一番择婿的见识,近日因我演说革命,他老人家得着一点风声,着实地训饬了我两次。说我再不知改悔,将来官职性命,全要受我的连累。今天还发出话来,以后我再出门,他老人家要随在后面监视。我们今天畅谈,明天便不易了。”天宠叹息道:“既然如此,明天鄙人亲去拜会尊大人。以我现在的头衔,大约不至为他老先生所忌。”在天宠这话,内中实含有一层深意,是要试探文兰小姐究竟意思何如。果然文兰听了,大为赞成道:“好极好极。以你的资格职官相貌,同家父谈起来,他一定要刮目相看的。”这两人言语之间,彼此全含有妙谛,各人心领神会,不便明言。二人谈毕,便叫饭来吃了,临别之时,文兰还叮咛嘱咐:“明天务必到栈房拜会家父,要再迟缓三五天,我们便要到北京去了。”天宠满口应许,方才握手而别。
  次日午后,天宠把曹玉琳的官衣拿出来披在身上,非常合适。靴帽袍套穿戴整齐,红顶花翎,衬着他那雪白的脸,在前清时代看着,自然异常美观。自己有常租的马车,极其鲜明。自己上了车,叫贾贵夹着护书,随车前往。到了名利栈前,贾贵先下来,进门房喊一声回事。早有栈伙迎上来,问他拜会何人。贾贵道:“候补道曹大人,拜十八号欧阳大人。”店伙哪敢怠慢,接了名片,如飞一般地跑上楼去。不大工夫,又跑下来,喊一声请。天宠出了马车,大摇大摆地踏着八字步,随栈伙上楼。到了楼上,欧阳士雄已迎出来,恭恭敬敬地将天宠让至楼上客厅。到了厅中,天宠深深一揖。士雄连忙还礼笑道:“不知观察枉驾,失迎恕罪。”天宠道:“晚生昨天才知老前辈侨寓此间,因此赶紧过来请安。”士雄道:“观察这样称呼,小弟实在不敢当。”天宠道:“晚生虽非科举出身,侥幸也蒙皇上赐过进士。老前辈若不许晚生这样称呼,是明明看晚生为门外汉,不肯赐衣钵之传,岂不要将晚生愧死?”原来士雄是一位进士公,并且科分很早。天宠昨晚查看缙绅,早已知道了,故此今天,用这话打动他。从来文人积习,以科举为最荣。凡中会晚的,对于中会早的,必须格外恭敬,他心中才舒服。如今天宠迎头这几句话,恰恰打入士雄心坎,不觉颠头播脑地笑道:“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随也改口不称他为观察公了,问道:“贤兄是几时到上海的?”天宠道:“晚生来两个月了。因为代表庄制军,同外国银行通融一笔巨款,目前才略有头绪。昨天见着上海道袁观察,方知老前辈携同宝眷小住歇浦,晚生哪敢怠慢,今天特来专诚谒候,并请老前辈指示宦途方针。晚生是一时侥幸,以青年蒙上峰知爱,其实经济学问,毫无所有。万望老前辈不吝教言,收诸门下,感激非浅。”士雄见他这样谦恭,而且言谈又非常爽朗,早已动了爱才之意,便毫不客气,将自己宦途中的阅历,倾囊倒箧,一吐无余。天宠又假作出虚心敬听的神气来,彼此愈形投契。次日士雄也到佛照楼回拜。天宠特备了一桌燕菜席,请士雄吃春酒。约上海道袁观察、上海县余大令、招商局总办沈观察、水师营统领徐镇军,还有同他最要好的日本领事大桥,同来作陪。酒席之上,觥筹交错。天宠高谈雄辩,大家全都赞为奇才。不知不觉谈到家务上,士雄问他有几位世兄。天宠笑道:“实不瞒老前辈说,晚生到今日,还是总角的童子,儿女何来?”天宠说罢,不止士雄诧异,作陪的五个人也都咋舌称奇。沈观察抢着问道:“国器兄这话,小弟实在不解。似你这少年英俊,身列监司,哪有年近三十尚未娶妻的道理?小弟倒要领教这内中的妙谛。”天宠叹一口气道:“老前辈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晚生自留学回国而后,觉着我们国的女子不但毫无学识,而且专慕虚荣。高等的不过吟诗作赋,自命为谢道韫、朱淑贞重生;平常的更是除去衣服首饰之外,别无知识。因此立定志向,此生如不遇奇女子,宁愿抱独身主义了此一生。要想叫晚生迁就,那是做不到的。”众人听了,俱点头叹息,唯有士雄,却俯首沉吟,少时问道:“贤兄既这样挑剔,到底得甚样人物,才算及格呢?”天宠笑道:“说真了也不算甚奇,第一得要书香人家的小姐,而又未染骄贵习气。”大家点头说,这一条尚不甚难。天宠又接续说道:“第二得要入过学堂,在中学以上毕业,具有普通学识,明白世界大势的。若能出洋留过学,尤为欢迎。第三得要志趣远大,能帮着丈夫做一点事业,不注重衣饰,不羡慕虚荣的。只要这三样完全,晚生情愿以玉镜台为聘,结为终身的良好伴侣。”别人听了他这话,不过随声附和,夸他所见高明。唯有士雄俯首踌躇,似乎有满腔心事,但是急切间不好出口。少时间,酒席吃罢,大家便要陆续告辞,唯有士雄却拉着招商局沈观察,自言有要事相商。沈观察便陪他到一间密室,二人谈了许久,方才出来。只见沈观察眉开眼笑地对士雄说:“老兄所委的事,兄弟必能办到。请宽怀先走一步,明日定有好音。”士雄再三称谢,方才去了。
  座中只剩了天宠同沈观察两个人。沈观察向天宠笑道:“现在有一门极好的亲事,小弟想与大哥作伐。真可称门当户对,才子佳人,与方才大哥所谈的三个条件,无一不合。也算得是天假良缘,万不可当面错过。”天宠故意问道:“哪里有这样现成的妙事,晚生倒要领教了。”沈观察道:“适才欧阳部郎自言他有一位千金,今年二十二岁,才从日本毕业回国。容貌端庄,举止大雅,那是不必说了。最好有高等学校毕业的程度,而且志趣远大,非少年英俊,她本人决不肯嫁。大哥请想,这不是天造地设,替你预备的尊夫人吗?并且说你如乐意,他再同小姐商量,不妨彼此晤面一谈,两方情愿,然后再订百年之约。小弟已替你答应了。我办这事,你断无不赞成之理。也活该是我们做冰人的,喜酒有份了。”说罢哈哈大笑。天宠道:“果如老前辈所云,晚生还有什么说的。但是百年大事,也不能过于草草。欧阳老先生既准其男女晤谈,可算是开通极了,晚生情愿遵命。但不知晤谈的地点同时刻,是怎样定法?还要求老前辈指教一切。”沈观察听他慨然允许,已经乐得手舞足蹈,忙答道:“这一层很好办,我明天同他商量你们晤谈的地点,最好就在静安寺路我那招商局中。临时我预备茶点,在局静候。先给你们做一位介绍人,将来燕尔新婚,老夫便是系绳的月老,这也算得一段佳话了。”天宠再三称谢。沈观察去了。
  第二天掌灯时分,送过一封信来。内言已同女家议好,明日午后二点,在招商局恭候驾临。并言自己见过女士,不但容貌超群,而且大家风范,言谈举止,有一种英毅之气,胜过须眉,可称为奇女子,非执事莫足为之夫也。天宠看了好笑,心说他这考语加的诚然不错,但我已经赏识在前了。此日午后,他故意将曹玉琳的卒业证书,同外交局的委札揣在怀中,前往招商局赴约。少时欧阳士雄同文兰小姐同车而至,沈观察便作介绍,请他二人会晤。其实二人心中俱有成竹,不过面子上不能不假作周旋。略略谈了几句话,文兰小姐便告辞回栈。临行时候,附在他父亲耳旁谈了几句,便匆匆去了。只见这位欧阳老先生满面笑容,似乎十分得意,待他女儿走了,哈哈大笑道:“到底才貌两个字,是不可没有的。小女择婿甚苛,今天见了曹君,居然大加赞许,一切俱请老夫做主,这门亲事,真算得天作之合了。”沈观察一见这情形,知道大事已谐,自然也十分快活,又问天宠可曾带了什么定礼来。天宠将卒业证书同外交局的委札,一同交在沈观察手中,笑道:“这两宗东西是晚生的衣食饭碗,就请它做个聘礼,倒觉得郑重些。”沈观察看了看,不觉鼓掌称妙道:“到底是名士举动与众不同。”立时将这两件宝贝交与士雄,又向士雄讨回礼。士雄笑道:“他们夫妻。可称是英雄所见大略相同了,小女也早将卒业证书交与兄弟带来。言彼此相中,即以此为定礼。”说罢从怀中取出,也由沈观察转交。然后天宠拜见岳父,又一定要随到楼房参谒岳母。士雄道:“贱内早已逝世,现在乃是小妾,不敢劳贤婿大驾。”天宠道:“既然岳母不在,庶岳母也是一样,小婿应当执同样的敬礼。”中国的大老官十个中八个有宠妾,士雄见天宠这样抬举他的如夫人,自然非常高兴。果然与女婿同车回栈。天宠拜见他这岳母,只见徐娘虽老,风韵犹存。年纪不过在三十四五,言谈举止,倒也很正派的。士雄又叫儿子文华拜见姐夫。天宠特取出二百两银票,以一百两为岳母点心之敬,以一百两为内弟笔墨之仪。士雄执意不肯收。天宠道:“女婿有半子之劳,比如儿子奉上父母银钱,难道还有拒绝不受的道理吗?”士雄被问住了,只得含笑收下。他那如夫人张氏,自然也是非常欢喜,把姑老爷招呼得震天价响。从此天宠每日必来给他夫妻请安。过了几天,天宠忽对士雄道:“小婿有一事,要同岳父商量,务请委曲从全才好。”士雄笑道:“贤婿请说,老夫没有不能从全的。”天宠道:“小婿此次出差,所事已将告竣,再有十来天,便须回湖北销差。岳父回京日期,大约也不甚远。假如此时不娶,将来小婿有要差在身,既不能就往北京,岳父部务甚繁,也很难就到湖北。家母盼媳之心甚切,既知定下,便想早早迎娶过门。小婿之意,拟趁岳父母俱在上海,就在此地从全娶过。小婿回湖北时,便可挈同前往,以后可免去许多手续。不知岳父大人可肯从全否?再者小婿还有一种建议,岳父年纪高迈,膝下有人,料想决不再续娶了。正好趁小姐于归之期,即为岳母扶正之日,双喜临门,千古佳话。想岳父大人必能俯允所请。”说罢又深深请了一个安。士雄道:“贤婿所言,甚合老夫之意。但是有一层,在此仓促间,为小女备些妆奁,哪里来得及呢?”天宠大笑道:“岳父这话太可笑了。小婿高攀,原图的是女公子学问,哪里说到妆奁。请岳父千万不要谈此末节,甚至连衣服梳妆之物,全由小婿自备,不必再分心了。”士雄本来愿意女儿早嫁出去,省得带到京中闯出祸来。今见天宠如此慷慨,自然百依百随,择于二十二日迎娶。他那如夫人张氏希图扶正,自然也格外赞助。天宠特备了几桌席,将本埠官员俱都请到。大家饮酒猜拳,十分热闹。好在文兰小姐,不是世俗女子,羞羞怯怯的,当日过门,便帮同天宠照料一切。夫妻二人,又亲至众来宾前致谢。大家见这新夫妇,真如一对璧人,谁不羡慕。次日士雄便接他夫妻过门。过了两日,天宠忽接到一封家信,便愁眉不展地拿与文兰观看。原来信上说,太夫人因为身体不快,已于日前回河南原籍。临行时嘱咐叫家人写信,请少爷少奶奶,不可在上海淹滞,亦不必在湖北勾留,速速回家省亲扫墓。文兰看罢,向天宠道:“既然老太太有命,你我夫妻岂可久延?不拘何日起身,我全赞成。”天宠道:“难得贤妻如此明白,最好咱们后日起身,也不必向各处告辞。因为官场应酬讨厌,一去辞行,他们全要送行,倒招出麻烦来了。只有岳父处,明日你我亲身走一趟,甚余全可不必。”文兰点点头称是。
  次日辞过士雄,第二天早晨便乘江轮到汉口,码头上果然有人迎接。天宠向文兰道:“这是咱们的家人。”又向大家示意,不叫声张,免得局中人知道,又要绊住不得脱身。我回家不过几天,便赶紧回来销差,你们也随我回家好了。众人答应一声是。便在汉阳大旅馆只休息了半天,乘夜车便回河南去了。先到郑州,仍住在鸿升栈中。栈中上上下下,一见是天宠,哪个敢怠慢。立时招呼行李,打扫房间。因见天宠带着家属,便将后院一所四合房,完全让与他住。店小二跑前跑后,问爷从何处来,这位可是太太吗,天宠笑着点点头。店小二忙向文兰请安,把太太叫得格外响亮。少时一个栈中人,都知道他娶了太太,哪个不来巴结。磕头的,叩喜的,讨赏钱的,嘈成一片。栈中老板又备了上等酒席,与老爷太太接风贺喜。天宠拿出二百块钱来,赏与本栈伙友,大家更是欢声雷动。文兰在一旁观看,心中打算:他既是候补道,久在湖北,为何河南人同他这般熟识?况且候补道到处全要称大人,为何栈中人全称他为二爷?并且看他举止豪爽,并不带一点官气,心中已猜透了一二分。只是假装糊涂,也不去问他。住了一天,天宠对文兰说:“咱们要回老家,不能坐火车,必须起早。此处驼轿很稳当,请你避点委曲,只好坐驼轿吧。”文兰道:“这倒不拘,我全可以将就。”少时果然备了两乘驼轿,五六匹驴,另外有两辆装行李的大车。天宠同文兰坐上驼轿,贾贵等骑驴,行李放在大车上载着。离了郑州几十里,便是山道,崎岖难行。离鸡公山还有二三里路,却见数十匹大马,如风驰电掣一般迎上来。早有贾贵在驴上紧加几鞭,也迎上去。不知说了几句什么,早见为首的人跳下马来,紧跟着一班人,全都甩镫离鞍,如雁翅一般排开。此时天宠同文兰的驼轿,已到面前。只见这一群人,全都立正举手,以军礼相见,非常的整齐严肃。天宠吩咐停住轿,自己跳下来,笑着向众人还礼。轿内的文兰,早已猜透三四分了。天宠同这些人谈了几句话,便到文兰轿前,低声说道:“这来的人全是我手下同事,如亲兄弟一般。他们想同你见一见,不知你肯不肯?”文兰笑道:“这有什么,既是自家弟兄,见见何妨。”天宠便将轿门拉开。文兰这驼轿离地很高,天宠的意思,想要在旁边搀扶她。文兰摆摆手道:“不用搀扶,我自己能下去。”天宠忙闪开。文兰一纵身,早已脚踏平地。天宠暗暗诧异,难道她练过武功不成。只见文兰不慌不忙,走至众人面前,深深鞠了一躬。众人一齐立正举手。文兰见这四五十人,俱是彪形大汉,雄赳赳的,全是短装皮靴,腰间挎着手枪。看面目便不是善类,心中早已猜透五六分了,只得含笑说道:“承众家兄弟远路迎接,实在辛苦得很了。”为首的头目答道:“部下是奉二主人之命,特来迎接大主人、大太太。前面山路更不易走,除去乘马之外别无他法,哪驼轿是不适用了。请示大太太,是乘马,还是绕道而行?”文兰一听这头目的话,绝不是候补道的行径,心中已猜透七八分了,便侃侃说道:“行路不易,哪有绕道之理?乘马是好极的了。”头目随牵过两匹马来,请他夫妻乘坐。天宠要过来搀她上马,文兰笑道:“不用不用。好在我穿的是外国式的裙子,乘马倒还便利。”说着走近马的身前,用手扶一扶马背,扣住丝缰,一纵身便跳上去,把丝缰勒住了,上身不动,中气不涌,天宠不由得喝了一声彩,那五六十人,也拍了一回巴掌。闹得文兰倒有些不好意思的,埋怨天宠道:“乘马不过是小事,也值得这般吆喝吗!”天宠道:“妇人乘马,照你这样干净利落的,我还是初次见。所以乐而忘情,求你不要见怪。”说着自己也跳上马去。赏了赶驼轿的十块钱,叫他仍旧回去。将车上的行李,也全载在马上,贾贵等也全弃驴乘马。驴仍由赶脚的领回,天宠也分赏了几块钱,众人叩谢而去。这里五六十匹马,一齐放开,直奔鸡公山。虽然山路难行,怎当这几十匹马非常雄俊,蹿山跳涧如履平地,转眼间已到鸡公山下。远远地望着山下支着几架帐棚,帐棚外插着两杆大旗,红地白字,上首一个王字,下首一个白字,随风飘摆,隐隐有一团杀气。天宠同文兰并马而行。帐棚外的军乐队看见,便响鼓吹号,做起乐来。少时帐棚内早拥出几十个人,为首的少年军装挎刀,一直迎至马前,举手致敬。天宠与文兰全翻身下马。少年与天宠握手笑道:“小侄接到老叔的信,便领队下山,预备迎接。知道这鸡公山是你们必由之路,故而在此候驾。数月阔别,一旦相逢,真是说不尽的快活了。这位一定就是婶娘,俟等到山上,再磕头拜见吧。”天宠连忙替他二人引见:“这是我盟侄白朗。这是你新娶的婶子欧阳文兰。”文兰到此时心中已猜透十分,一面与白朗见礼,一面向天宠似嗔似笑地说道:“你这偷天换日的本事,总算不小。”天宠只是笑,却不答言。大家便一同上山休息。好在山上房子很整齐,本是瓦岗山的分寨。天宠先问他母亲近来康健。白朗道:“太夫人精神,近来非常的好。只是盼望叔婶早日归来,以叙天伦之乐。据小侄看,今天在此权且宿一宵,明日一早便起身才好。”天宠点头称是。少时摆上饭来。天宠与文兰一定让白朗同食。白朗始而不肯,继见文兰为人十分开通,并无小家女子羞缩之态,便同桌而食。天宠先斟了一杯酒,奉与白朗道:“贤侄风尘跋涉,远路来迎,愚叔特奉一杯,聊志谢意。”白朗接过来,一饮而尽。天宠又斟一杯,奉与文兰,郑重说道:“这一杯酒,是在下掬满腹诚心向贤妻前谢欺蒙之罪,请你饮了便算是赦了我的罪。然后才好以肝胆之言,诉与贤妻知道。”文兰接过来饮了,天宠方说道:“今天实对贤妻说,我姓王并不姓曹,我乃大盗,并非大官。”遂将自己的历史,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文兰笑道:“我随你回家,一路之上,早已看明了。你要知道,我宁愿嫁大盗,不愿嫁大官。因为你虽系大盗,却是光门磊落的大盗,为民除害的大盗。如今满清官吏,哪一个不是盗贼,而且是肮脏污烂的盗贼,是蠹国殃民的盗贼,哪样儿也及不得你。但是为妻的,尚有几句言,要对你说:你虽能剿官济民,究竟范围很小。我们要做大事业,必须从革命入手。如能推倒满清,增光汉族,我夫妻尽一点力,将来买田归隐,做一世共和国民,才是我的志愿。实对你说,我们铁血团此次回国,男同胞共是十人,女同胞共是四人,全要轰轰烈烈做一场。你以后能帮助他们,才对得起我嫁你的意思呢。”天宠与白朗听了这一套议论,佩服得五体投地。忙追问那十三人姓名来历。文兰不慌不忙地说出来,若问全是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徐天麒捐官求仕宦 谢倩云抱恨学貂蝉
  上一回将王天宠的历史完全结束,欧阳文兰便是这许多革命大家一个引子。如今既从她口中引出这些人来,便可直截了当,叙入这些人的历史,不必再从文兰口中讨生活了。却说这十几位革命家,自然要推徐天麒是一位领袖人物。他原籍本是广东南海县人,却寄居在山东青州府益都县,因为他父亲徐之和曾做过一任青州府知府,因见青州民风古朴,便有在此终老之意。半生仕宦,剩了有十几万银子。又兼他在广州薄有资产,也托亲友折变了,汇至青州,他便在本地置了许多房屋田产。夫人蒋氏,只生了两位公子,长的便是天麒,次的名叫天凤。天麒资质聪明,过目不忘,天凤却非常愚鲁。因此老先生专意巴结天麒读书,却叫天凤管理家务。后来故在任上,他母子三人便在青州居住。天麒自庚子后,便往东洋留学,一直去了五年方才回来。他母亲定要与他定亲娶妻,他却执意不肯,情愿叫他弟弟天凤先成家,自己想到外省做官,俟等功名成就,娶妻不晚。蒋氏只得依从他,先给天凤娶了妻室。天麒便到北京应留学生考试,考列乙等,奖了一个举人。他便花上两万块钱,捐了一个试用道。指省的时候,向同乡京官打听哪一省好。有人问他:“你的宗旨怎么样呢?”天麒道:“我顶着一个学生招牌,本省上司必须是维新一路的才好。但是咱们汉人,一做到封疆大吏,便要拿腔作势,摆出酸臭的架子来,着实令人讨厌。我很想伺候旗官,无奈旗官中,又多半是些不学无术的人,也恐怕难与我气味相投。所以才向诸位老前辈请教。”大家听了,俱都笑道:“照你这一说真难了,又要没官习,又要有学识,有作为,哪里去寻这样两全的人物。况且如今这些大老,一个个暮气甚深,养尊处优,除去摆架子之外,还有什么本事!照你这样挑剔,简直就不必做官了。”众人说罢,内中却有一位小军机,也是南海县人,现任礼部主事,二班军机章京。此人姓叶名森,字茂之,少年科甲,手笔极好,所以选为章京。按清朝的规矩,军机大臣,便是唐宋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握宰相的实权,参赞机要。内阁大学士,倒是虚设,不过空有宰相之名,却无宰相之实。军机处的章京,说一句满州语,叫作军机搭拉密,便是唐宋时代的中书舍人,专管拟旨。官儿虽小,权力却很大。外省的监抚藩臬,全不敢轻看他,时常三千五千地送炭冰敬。买的是什么?就为自己有什么升黜迁转的消息,可以预先报一个信来。再者军机大臣,对于自己有什么不满的地方,由小军机先通一个信,便可设法疏通。种种便利,全在小军机身上。所以各省疆吏对于他们莫不格外奉承,视如神圣。这些地方,也见出清朝时代,中央政府尚有一部分不可侮的权力。及至民国,连内阁总理,各部总长,全是督军巡阅使的私人,那些秘书还提到话下吗?甚至督军巡阅,便是专制国皇帝的变相。当日雍正乾隆,也不过如此,偏要美其名曰民国,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闲言少叙,却说叶森叫着天麒的号说道:“伯锡你不要为难,我倒替你想出一个好上司来,此人才得封疆,习气不深,而且办事实在心细才长,在满员中要算一个特色。你如果投奔他去,必能得意。”天麒听说是旗人,已经十分满意,又听说满员中的特色,愈加欢喜,忙追问是谁?叶森道:“现任江西巡抚铭新,他号叫子盘,是满洲镶白旗人。为人十分精干,由笔帖式外放州县,保升同知知府,做过安徽池州府,升任宁池太道。去年春天,特简为江西按察使。到任三个月,便升了布政使。偏巧江西巡抚出了缺,他在军机大臣手中花了十万银子,大家便在太后前力保,说他才堪大用。太后便简他为江西巡抚。他一年三迁,也算是从来未有的异数了。此人虽系旗籍,却由寒士出身,没有一点纨袴的习气。而且办事有手段,有步骤,深沉老练。置之汉人中,也算是一位能员,在旗人中更是绝无仅有了。听说他很注重新政,以伯锡的才华,投到那里,他必能刮目相看。我再给他写一封荐信,保管更可如意了。”天麒听罢,不觉欢喜得手舞足蹈,忙向茂之连连请安道:“晚生蒙老乡长成全,今生今世感德不忘。”叶森笑道:“这有什么?自己同乡用不着客气。”大家散了。第二天,天麒备了一份厚礼,特往叶森宅中辞行,并求他写信。叶森欣然收了,取过大八行来,挥了一封信,交与天麒。天麒接了,自然是千恩万谢。他定期出京,先回青州府。蒋氏见儿子捐官回后,翎顶辉煌,自然是欢喜的,住了几日,这一天,天麒忽然愁眉不展,面带蹙容,对他母亲说道:“孩儿有一事,要同母亲禀商,又怕招母亲的伤感。”蒋氏道:“有什么话,你自管说,我有什么伤感的。”天麒道:“昨夜三更,孩儿梦见父亲前来,当面嘱咐,说青州地方,不久要有奇灾,不但生人得要躲避,连父亲的尸棺,也得运回故里。并且叮咛托付,说孩儿如果不遵,便算是不孝。孩儿想要追问根由,却被父亲打了一掌,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孩儿想此事,自己做不得主,只好同母亲商量。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总宜早作打算才好。”本来妇人是最迷信的,又见儿子正颜厉色,说得见神见鬼,哪有不信之理。况且在青州落户,当日本是徐之和的主意,蒋氏并不十分赞成,因为她娘家人,全在广州。她兄弟同内侄,时常来信,意思之间,总说蒋氏不念家乡,没有手足的义气。因此蒋氏时时刻刻,总想回广州探望探望。只因家事无人主持,不好启齿。今听儿子发起此议,自然十分可心。当时便把天凤夫妻也叫过来,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天凤是很赞成的,因为他知道广州非常繁华,比住在青州荒僻之地好玩得多。唯有天凤妻朱氏却不甚乐意,因为朱氏是本地人,以为到了广州,不能再与娘家人相见。到底她是个新娶的媳妇,怎敢同婆婆大伯顶嘴,不过低着头一声不响。天麒看出神气来,便开劝道:“弟妹不必为难,我们此次回广州,不过是游历性质。过一二年,如果青州安靖,我们仍旧回来。弟妹如想念老母,不妨请姻伯母同行。好在姻伯母只生弟妹一人,家无挂念,一同到广州,是不妨事的。”朱氏听见这话,自然满心欢喜,但碍于婆母的面子,又不敢遽然答应,只拿眼望着蒋氏。蒋氏笑道:“我儿你要往开里想,常言嫁鸡随鸡,嫁犬随犬。你既然嫁到徐家,天角海涯,得随着徐家人走。况且你婆母性子,不是不能容人。你那母亲孤苦伶仃,最好随咱们到广州,倒可图个下半世受用,何必恋着这个青州府呢?”朱氏听了,自然十分乐意,连忙拜谢了婆婆同大伯。
  从此天麒在青州,终日东奔西走,出脱他家的田产。好在益都县富户很多,平日便有觊觎徐家产业的。只因他是仕宦之家,又不等钱用,所以不好启齿。如今寻上门来,哪有不愿之理。不过是为富不仁,今见徐家自愿出脱,便想要买便宜。明值一万的,愣给七千,天麒也只好认吃亏。通共连房带田,总值三十余万,卖净了只有二十六万金。费了三四个月的工夫,手续方才清楚。又请了一回客,同本地亲友辞行,然后定期起程。所有银钱,满汇到香港汇丰银行。原来天麒有位堂叔,现充香港汇丰银行大班。他回国以后,曾同他这堂叔通了几封信,告以回乡之意,他叔叔徐之诰十分赞成。所以天麒将银子全汇至他叔叔那里,诸事停妥,方才定期起身。先到了烟台,并未耽搁,便搭船到上海,在广南会馆中小住几日。正好新铭轮船开往香港,他母子婆熄同朱太太,还有老仆区升、汤福,同区升的媳妇梁氏,另外两个小丫鬟春樱、秋桂,一共十个人,同日起身前往。徐之和的棺材,也随船带回。幸喜途中并无风浪。到了香港,早有徐之诰率同自己妻子仆人,在码头迎接,蒋氏同之诰,二十五年未见。如今叔嫂重逢,悲喜交集。再看之诰,已经须发苍白,蒋氏也成了老太婆模样。之诰的妻麦氏,带着儿子天豹、女儿佳楣,与蒋氏相见。略略寒暄了几句,之诰便催他娘儿几个,一同上了马车。自己同天麒照料行李及之和的棺材,一同运至自己家中。这香港地方,本来是寸土寸金。之诰住的是三层楼房,只有三间半地址,合起来却是十间半。他预先将第三层的三间半收拾出来,预备嫂侄居住。他夫妻带着儿女,住在中层,仆人住在尽下的一层。棺材却停放在尽下边的半间里边。草草安置定了,之诰对蒋氏道:“本来嫂嫂早就应当回广东来。在山东住着,哪有一点照应。况且孩子们,也得叫他出来阅历阅历。天麒不必说了,既然捐官,便可在宦途中谋份差事。至于天凤,难道让他终老在家里不成?我现在正同朋友创办了制药公司,原定一百万的股本,规模很是不小。天凤自家孩子,我想留他在公司里头,充一份执事,每月一二百元稳拿在手。在你们家里,固然不指着这个,但是总比坐食强得多。将来买卖赚钱,你们可以入上十万八万的股款。此时先存在行里每月七厘行息,有二十万金,一个月便有一千四百两的入款。虽然说这地方生活程度太高,你们暂住在我家不用花房钱,一个月有三百银子也足够了。暂时且不必回南海去。到了南海,穷亲戚本家太多,都知道你们做官发财回来,哪一个肯饶。给少了不乐意,给多了,你们通共才有二十几万家私,哪里够开付的,难道自己就不过了吗?”蒋氏听这话很有道理,自然没的可说。天麒尤其赞成,并对他母亲说:“如果想念舅舅同表弟,好在南海同香港一苇可通,不时请他们到这里来,也是一样。”大家欢天喜地。之诰备了上好的广东酒席,给嫂侄接风。从此这一家子,便安然住在香港。
  天麒见家眷安置妥当,他母亲的精神非常愉快,自己心里如同一块石头落了地。然后收拾行装,预备到江西去候补。随身只带了一个长班、一个书童,长班名叫金顺。同叔叔说,此去初入仕途,并且又没有什么援引,若不多带几个钱为运动之费,将来怎能得意。求他叔叔,将存款拨到上海银行四万两,自己可以随时取用。蒋氏听了,似乎不以为然,说你出去做官,虽然得要垫办,似乎也用不了这许多。倒是之诰明白,对蒋氏道:“嫂嫂哪知如今的官场,不比大哥在日了。若不多多花上本钱,休说印把子摸不着,连一份小差事也休想。天麒此去,又没有什么奥援,再不带几个钱,将来到了江西,难免吃苦。嫂嫂看破一点,这四万不算多的。”蒋氏方才无话。天麒过了五月节便想起身,家中全留他,俟等到秋后,天气凉爽再上路。天麒执意不肯,他说年轻人不怕辛苦。这一天正是五月初九,灼石流金,天麒冒暑登船,坐的是太谷洋行皇后船。临行时向他母亲拜别,忽然放声大哭。蒋氏也泪流不止,天凤在旁边也觉着惨然。之诰劝道:“今天侄儿出去做官,正应当取一个吉利。你一家人倒哭起来,这真是笑话了。”天麒止住哭,向他母亲道:“孩儿此去,不定何日方能回家。母亲不必想念,最好及时行乐,喜吃喜喝,不必惜钱。闲了听听戏,看看电影。早晚天凤抱有子息,母亲含饴弄孙,强自宽慰,孩儿在外边也好放心。”蒋氏哽咽道:“你自管放心前往。好在我的身体,近来很觉健康。又有你兄弟同弟媳,早晚伺候,还有什么不如意。你在宦途中,如果不能得意,可仍回香港,帮同你叔父经营商业,不必在外间勉强巴结。”天麒一一答应,这才出门上车。之诰同天凤,全送他到轮船码头。金顺同墨香照料行李。上船后,之诰又嘱咐他许多话,如果不得意,趁早回来。天麒托他叔叔照应家中老小,又嘱咐天凤要格外尽孝,莫惹老亲生气。然后大家方才分手。天麒立在船上,直看马车的影儿全不见了,方回至头等房间。金顺同墨香住的是二等舱。当日夜间便开了船。好在这条船直放上海,途中并无耽搁。天麒下船后,住在广州会馆。恰巧会馆中住着一位九江府知府,是番禺人,姓许名辅圣字际清,是由御史新放的江西九江府知府。两个人是近同乡,又在同省做官,自然格外亲密。别看天麒是后学新进,他乃试用道的班子,比许际清大着一级。际清便向他递手本,一口一个大人,自称卑府。这是前清的官规,无论如何,面子上是不敢错的。始而天麒出门,际清还要替他站班,被天麒再三拦住,说老前辈乃乡里重望,又是特简的现任黄堂,晚生有多大胆子,敢劳老前辈给站班。倘必须如此,晚生只好迁出这广州会馆。际清这才告罪,不站班了。从此面子上对许际清十分亲密,又提议要同他换帖拜盟。际清虽然心里乐意,面子上又不能不假作谦恭,说卑府怎敢同大人换帖,岂不折损了我的草料。天麒道:“我们自己同乡,说什么属员上司,你这人太固执了。”际清只得应允。二人叙起齿来,天麒比际清小着二十一岁。他今年整整三十,际清已经五十一了。天麒一口一个大哥,非常亲热。际清也觉着有本省道台做把弟,面子上是很光彩的。
  二人乘江轮到江西,到了南昌,先住在栈房中。天麒第二日便去谒见抚台。手本拿上去,铭新看了看,对他左右幕府笑道:“留学生捐候补道,就是他这一个,我们省里还没有第二人呢。”随传话在花厅见。此时正是六月,天气很热,铭新只穿了一件蓝地的亮纱袍子,系一根凉带。头顶罗帽,二品顶戴,双眼花翎。足登北京武备斋的薄底官靴,迈着八字步走出来。才到花厅,家人喊了一声大帅下来了,天麒恭恭敬敬地站在下首毡毯,低着头不敢仰视。铭新走进花厅,天麒忙跪下行庭参礼。铭新因为他是道班,不敢轻慢,也照样还礼。还过礼,拱他在上首茶几旁坐定。仔细打量他,却见天麒五官端正,两道剑眉,一双凤眼。脸上的颜色,紫而透亮,气节非常端凝。旗人最重相貌,今见天麒虽然年轻,却有大员风概,心中已有几分欢喜。天麒也偷眼看铭新,不过四十五六年纪,黄白面皮,掩口髭须,黑而且亮。眉目间,很带一种精干的神色,只是下部太尖削一点,好在留了胡须,不甚显落。只听他先问道:“老哥是几时回国的?”天麒道:“职道还是去年回国,因为在北京等候留学生考试,所以到省很迟。”铭新道:“留学生里边人才很多,要全能忠君报国,朝廷也很愿加以重任。只可惜学风太坏,差不多便流入革命一途,实在可惜得很。到底近年政府里边,也实在多有可议,原不能只怨人民。不过我们当臣子的,只能设法挽回。轻言破坏,似乎也非求治之道。”天麒躬身答道:“大帅所说甚是。但留学生里边,也不能一概而论。那真讲革命的,未必有百分之五;随声附和,讨好同学的总占百分之八十。就以职道论,先父由甲班出身,在山东做了三任知府,可称世受国恩,职道饮水思源,哪一样不是皇上的恩赐。自问粉身碎骨,不能仰报万一。革命二字,不但不敢存诸心,直不敢出诸口。此番回国,自问年轻望浅,本不敢希望监司。只因在东洋,曾受陆军教育,深知彼国之强,全在练兵。甲午庚子之役,国土割弃,乘舆播迁。每一念及,五中欲裂。将来倘能手握寸柄,效命疆场,一雪两宫西幸之耻。不仅职道的愤懑,可以借此得伸,先父地下有灵,也应点头含笑。”天麒说到这里,忠义之气直上眉梢。铭新听了,也为之肃然起敬,不觉点头赞叹道:“留学生中全能如老哥的存心,我圣清万年有道之基,还有什么可虑的?”说罢,便端茶送客,又向天麒道:“照例你们到省还要当面试写履历,兄弟最不重这些小节,况且看老哥英才卓荦,更不必以苛礼相绳,可以免去这一章。”天麒忙请安谢了。临行之时,才将叶茂之的信取出来,当面呈上。铭新拆开看了,笑道:“茂之是我至好的朋友,这一来更不是外人了。”
  天麒走后,铭新回至后边,同他的切近师爷凌子冲商议,要委徐天麒为巡防营统领。子冲摇头道:“使不得不使得。常言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是一个留学生出身,才到省来,便假以兵权,这是很危险的。据晚生看,先委以小差使,看他行径是否还有革命臭味。体验长了,自然真假可分。如果靠得住,没有危险,再予以重任,也不为晚。何必忙在这一时呢?”铭新听了,很以为然。便压住两个月,并未下委。天麒托许际清在抚署探听,里面管机要的是何人。原来际清尚未到任。他虽然是奉旨特简,但九江府乃是著名好缺,每年秋天要收一笔瓷税的,这瓷税归知府管,准准有四五万银子进款。目前署理的,也是一个旗员,还是候补道班子。同铭新有一点亲情,又暗中应许瓷税收完之后,情愿孝敬抚帅两万现款。铭新倒不在此区区,只因这旗员是自己太太远房叔叔,有这点内情,便不免成全他。许辅圣到省之后,他便委令监修滕王阁,自然暂时不能去到九江接印。老许心中虽然不快,但是大帅的意思,怎敢说一个不字。又一想委令监工,总比闲起来强,每月倒有三百银子薪水,并且工厂里还要特别报效,自己且乐得在南昌游玩古迹。
  这滕王阁本是唐朝的遗迹,上面有王勃作的序,王绪作的赋,王弘中作的修阁记,韩退之作的后序。历朝名人,全有诗词在上。因为年久失修,塌了一角。铭新自接了巡抚任,便立志要将这阁重新修建。恰巧许辅圣到省,他本是两榜翰林出身,在北京时,很有一点文名。铭新特意叫他监工,所为将来工竣这一篇修阁记,好叫他作,自己也好借文章显名。至于工料实不实,费不费,他倒不曾放在心上。所以许际清也明白他这番意思,倒从中很捞摸了几个钱,不时请天麒在滕王阁吃饭。天麒托他的事,他倒很上心探听。这一天对天麒道:“大人令卑府探听的事,如今已经得着一点影响了。”天麒很不悦地说道:“大哥你太不对了,小弟三番五次向你说,咱们以后只有兄弟相称,你总要耍官腔,实在怄死人了。”际清笑道:“老弟大人,你千万不要见怪,愚兄是讲官礼讲惯了。我告你说,如今抚帅的衙门里,他最信任的幕府叫凌子冲。其次有一个姓桓的,号叫桓子齐。这二人是以白衣领班。一个是常州府武进县人;一个是绍兴府会稽县人。所以咱们去拜,永见不着这两个人。凡能够见着的,全是挂名文案,别看全是候补府道,实际上却没有一点权。咱们要想得意,得能同这两个人接近才好。听说凌子冲为人很好女色,却又以名士自居。凡娼妓一流,他全目为下品浊物。必须读书识字、带一点酸气的妇人方能入他的眼。今春他那夫人去世,至现在尚未续娶。至于那桓子齐,因为上了几岁年纪,专门怕死,终日讲究炼丸修道,和尚道士老不离他的门。听说日前有一个乡下道士,不知从何处得了一株野蘑菇送至他家,便说是灵芝仙草。他居然花了五十两银子买妥,栽在瓷盆中,朝夕供养。因为天气热,生了许多蛆虫,他兀自不忍舍弃,后来高低生吃了,自以为可以长生不老,哪知反倒害了一场病,几乎没有泻死。你说这人愚到什么地方去了。”天麒听了,也哈哈大笑道:“一个下了蛆的东西,上面不知有几万万微菌,他没有吃死,总算是他福寿绵长。大哥却为何探听得这样详细?”际清道:“凌子冲的贴身长班同这工厂的工头,住在一个院中,全是工头屈大对我说的。”天麒道:“既然如此,你托屈大,对那个长班说,闲了请他到咱们公馆去。我很想同他交朋友。”际清连声答应。此时徐、许二人已经租好了鼓楼大街一处房子,一宅两院,天麒住东院,际清住西院。房子很款式,什么厨房、马号、会客厅,样样俱全。天麒自己置的马车,雇的上好的厨子,嘱咐际清不必自己做饭:“你在省里住不得几天,何必另起炉灶。”际清乐得省几个钱,从此一家大小,便吃天麒。天麒生平不近女色,如今听见凌子冲是一位登徒子,自己眼前便有用他的地方,只得变着方法,要讨一个知书识字有才有貌的妇人,好做进见之礼。但是急切间,哪有这样凑巧的人,只得慢慢采访。又托许际清替他留意,还嘱咐金顺、墨香也在外面打听。在下人的意思,以为是老爷想讨姨太太了,自然格外尽心。
  原来江西地方,有一种趟子班,乃是头等班子。内中的翘楚,不但能歌能舞,而且品竹调丝,弹琴围棋,样样皆通,方能得上流社会的欢迎。天麒因为要物色佳人,时常也到趟子班走走。他对人自称是广帮的客人,专门贩运广货,不敢说是监司大员,恐怕风声传到抚帅耳中,与自己前程不利。这一天墨香跑来对他说:“老爷不是要讨人吗?如今南门外千金巷中来了一个班子,名字很新奇,叫的什么王谢家。他那班中有一个叫谢道韫的,金字牌上横着两个大字,叫什么才女。我想这个人,一定合老爷的心思。所以看见了,一刻也未敢停留,赶紧前来禀报。老爷可能看看去吗?”天麒听了,立刻喊套车。墨香随着直奔千金巷而来。到了王谢家门前,停住马车。天麒跳下来,昂然直入。原来班子的规矩,凡是生客来了,坐汽车的,是一种喊法;坐马车的,是一种喊法;坐人力车的,是一种喊法;步下走的,又是一种喊法。彼时尚无汽车,自然以马车为最贵。所以天麒到了,看门的大将早扯直喉咙喊了一声:“有大人到了!”里面知道这来头不小,哪敢怠慢,早有掌班的亲自迎出来。见天麒衣服华丽,举止轩昂,便拿出迎财神的手段来,把天麒让至楼上。不等挑人,便沏茶递烟,生怕财神爷走了。天麒先开口问道:“你这里可有一个叫谢道韫的吗?”掌班的连说有有,回头便喊道:“三小姐快到这屋来,大人叫你呢!”只听呖呖莺声,应了一声来哉,花枝招展,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此时八月初旬,余热未退,只见她穿着一件湖罗衫子,下面衬一条浅粉罗纺的散腿裤子。两只很小的天足,穿着绿丝线袜子、青花缎皂鞋。再看脸上,并未擦脂涂粉,皮肤非常的白皙,犹如西洋美人,只是稍欠一点润泽。眉目间带出一种工愁善病的神气。倒是很端庄的,并不露轻佻淫荡之态。梳着一条辫子,头发很多,前边齐眉穗,将印堂全盖上了。天麒一见,便知此人必是大家出身,不定因为什么坠入平康。我能将她救出,倒是一件好事,正在思索,此女已经走至身旁,轻轻问道:“大人贵姓?”天麒道:“我姓蒋。你就是谢道韫吗?”女子答道:“我们一个下贱人,怎敢盗窃古人的名字,只好胡说乱叫吧。我实在是姓谢,名叫倩云。道韫两个字,是一位客人送给的。大人只叫我倩云吧,免得污染了古人的大名。”天麒见她如此谦逊,心说这女子绝不是狂妄无耻的人,便又问道:“你既挂出牌子是才女,一定是文词书画样样俱精了?”倩云笑道:“我们不过认识几个字,掌班的硬是给加这种头衔,也不过为招徕生意起见,大人又何必认真呢?”天麒道:“你自然是要谦让的。据我看来你这神气,听你的谈话,便大有才女之风。”倩云微微一笑。当日开了一个双盘子。从此每日必来茶叙,却从未带过一个朋友。又嘱咐属香,不准对外人说。
  彼此来往了有半个月,倩云见天麒是一位诚实君子,这才倾心吐胆,把自己的身世对天麒说了。原来她父亲也是广东人,在江苏做了二十年县官,两袖清风,未曾落着一个钱。后来在沛县任上,恰赶上藩司是一个旗员,名叫继良,贪横无比,硬向他要三万现银。这谢老先生是一钱不名,因此把继良气了个倒仰。不但详请革职,还说他亏欠库款,要抄家备抵,下狱追赃。后任是继良的私人,硬行捏造公事,说他实亏两千四百两库款,当时便下在狱中。可怜这位老先生,有冤没处诉,一气身亡。只剩下几部书帖,除此别无长物。通通折变了,价值一千五百金,还下欠九百两,便要将她母女二人交官媒看管。她母亲熊氏,既痛丈夫含冤,又恨母女被辱,得了一场病,也随着谢老先生游于地下了。幸而倩云的乳母,是上海人,她儿子同媳妇开班子发财,手中很有几个钱,因见倩云受困,动了恻隐之心,居然拿出九百两来,将倩云赎出,又将倩云的父母草草安葬。从此谢倩云便随她乳娘李妈妈到上海过活。李妈的儿子李虎,因见倩云生得美貌,便提议要放在自己小班中生财。李妈始而不肯,说我这干女儿,乃千金小姐,岂能叫她坠落烟花的。无奈子媳终日同她吵架,说当初若非看她容貌长得好,谁肯花一千多两办这种呆事。你既要保全她这千金贵体,须将一千多银子如数还我们。倩云见他们终日打闹,自己心中也老大不忍,便提出了三个条件,如能完全应她,她便情愿为妓。李虎夫妻问她什么条件?她便侃侃说道:“头一个条件,是卖脸不卖身。除去堂唱侑酒,来客茶围之外,不能说到留客。”李虎一想,这是活事,将来她有了意中人,自然没有做不到的事,便慨然应许了。又问她第二条件。倩云道:“先父在江苏做了二十年父母官,身后女儿在江苏为娼,不知道的,必说他老人家伤天害理,剥削民膏,所以女儿出来还债,岂不使他含恨九泉。所以必须离开江苏,无论何省全可以去的。”这个条件,李虎却有些作难。他妻子马氏,却首先应允了。李虎惧内,也不敢再说什么。又问她第三条件。倩云道:“第三,无论何时,如我相中了意中人,要随他从良,只需将当日用的一千多银子如数还清,不准多讨一个。”马氏笑道:“好妹妹,你乳娘把你救出火坑,当日若落在官媒之手,你的条件是一样也做不到的。如今我们倒准了你两件,那第三条请你取消了吧。难道说我们多讨几个钱,你看着不欢喜吗?”倩云一想,也不好太以固执,便说道:“取消也可以,只是有一件,你们要救人救彻,不准卖我去给人做姨娘。我必须自寻配偶,能一夫一妻的方才嫁他。”马氏道:“好好。谁不愿意这样呢!”过了几天,马氏选了几个女子,带同倩云,便来到江西南昌。牌子挂出去尚未有十天,便遇着了徐天麒。
  天麒见她倾心吐胆,将自己历史全说了,不觉点头叹息。那愤恨旗人的热度,又陡然高起三千丈来,不觉用话试探倩云道:“谢小姐,你的身世是极可悲的了,但不知你心意中可想替你父母报仇不想?”倩云听了这话,那眼中的泪珠儿,早成双捉对地滚下来。一面拭泪,一面却观看天麒的容色,不敢遽然作答。天麒已明白她的意思,便正颜厉色地对她说道:“你不用疑心,我决然不是侦探,并且生来好打不平。你如果怀着什么志愿,只要告诉了我,我能替你出力的,必然帮助你。皇天在上,不负此言。你千万不可拿好心当了恶意。”倩云道:“大人既然说出这样话来,难妾还有什么隐瞒的。实对大人说,我虽然系一女流,幼读诗书,颇知大义。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此时能杀一个旗人,也算解了我心头之恨,叫我立时死了,我也甘心。叫我终身侍奉他,作为夫妻,我也乐意。大人你果能相助,难妾不惜牺牲此身。但不知你是怎样的助法?”她说完了,望四围观看,恐怕是有人窃听。天麒了然她的意思,便低声道:“这个助你的问题,得要分出几种步骤来,不能一直便说到助你报仇。头一步,得先将你救出火坑。在这班子里,怎能说到报仇呢?但不知你能信得及我信不及我?你如果信不及我,我纵然有钱,也不能勉强你。”倩云道:“蒋大人,你这话错了。我如果信不及你,怎肯倾心吐胆,将实话全对你说了?这头一步,我是极端赞成的。”天麒道:“第二步,我不能以你为妻。救出你来,咱二人只认为姑表兄妹,并且不是名分上不以你为妻,实际上也决不想讨你的便宜,你可信得及吗?”倩云听这话,俯首沉吟了片刻,脸上微微一红,问道:“你这意思,我也没有信不及的。只是不明白你的宗旨究竟何在?”天麒也笑了一笑道:“这宗旨暂时尚不能说明,不过有一句话告诉你,将来无论嫁何人,总叫你称心如意,决不能叫你为婢为妾。”倩云道:“我并不是想求称心如意,是恐怕离开了你,那父母大仇无人能助我去报。”天麒道:“你要知道,必须离开我,那仇才容易报。要跟着我,倒是没得希望了。”倩云道:“既然如此,第二步我也完全应许你。”天麒道:“好好。第三步,我接你出来,要人不知鬼不觉。先带你到上海走一遭,然后再从上海将你带回,实行认为兄妹。除去我那书童墨香之外,不许再有一个人知道。好在你出了王谢家的班子,他们在这里也混不长,你索性劝他们也转回上海。只说你与我叙起家世来,彼此原是老亲。再请你那干娘也同咱们回来,你们可认为亲母女。这一台戏,便可以唱圆了。但不知你能做得到做不到?”倩云一口应承说:“全能做得到。不过你得要多报销几个钱罢了。”天麒道:“钱的多少,我倒满不在乎。”二人将计定妥。天麒回他的公馆,倩云便依计进行。依李虎的意思,一定要索八千元。倩云哭着喊着的不答应,说你们也太不知足了,当初你们花了一千多块钱,这原是我干娘想救我出火坑。如今出了坑,又跳了井,你们不伤本,也就可以了,硬要赚这许多,不是拿人家当寿头吗?三千元我可以替你们做得到,多一个也没处拿去。李虎始而不依,后来全是马氏发了慈心,四千元说定了。李虎惧内,也不敢再争。马氏的意思,并不在乎钱的多少。因为南昌这个地方,她看着没有起色,很想回上海去。在上海,又嫌有自己婆婆守在眼前,不能过于放荡。如今借着倩云的机会,一举两得,她岂有不愿之理,所以一力撺掇,极端赞成。李虎便依了她的主意,却格外要求,所有来往路费,均由天麒拿出。
  次日天麒来了,倩云对他说知。天麒自然是大喜过望,一天也不耽搁,当日夜间便起程到上海去。临行时候,对许际清说明,到上海接他的舅母同表妹。在际清设想,这表妹一定是她的未婚妻,便欣然允诺,替他看家。天麒到了上海,见着倩云的乳娘郭氏,年纪尚不到六十岁,精神非常的康健,并且心地明白。听说倩云认着了表兄,十分高兴,拉住了问长问短格外亲密。天麒也极力周旋她,并说明一同到南昌的来意,请她同倩云认为亲母女,郭氏也很乐意。住了三两天,天麒将洋钱拨清,又置买了许多女子出阁的妆奁。在郭氏意思,也以为倩云同他这表兄必有婚姻之约,面子上却不打听。将东西买好,然后辞别了李虎夫妻,主仆四人一同乘船到九江来。然后折至南昌,到了自己公馆。早有许际清的夫人同小姐出来迎接。倩云本是大家闺秀,如今仍恢复原状,言谈举止,自然与俗女不同。从此她母女二人,便住在天麒家中。天麒这一面,已给预备妥当,便又去进行那一面。
  你道那一面是何人,原来就是抚帅的幕府凌子冲。凌子冲乃是江苏的名士,他的手笔见识,无不高人一等。偏偏有一种名士习气,不肯做官,以白衣管理铭新幕中机要。铭新对于他奉若神明,无论大小事,非经他的口中决断,便不能行。因此全省中都知他是抚帅的第一红人,全想要巴结他,好求一个升官的门径,无奈这位先生脾气古怪,金钱实货,他全不爱,宦途朋友,也一概不交。他的家眷,就住在抚署中。夫人文氏本是一位才女,彼此琴瑟非常调和。偏偏良缘易得,佳偶难长。本年四月间,因患肺痨之症,溘然长逝。子冲本是富于情的人,又感念向昔夫人的才华风韵,寡偶少双,悼亡情切,几乎丧了性命。他年纪本不大,从此本省官员,凡有女儿的全想同他结亲,叙秦晋之好。哪知被他一概拒绝,他说今生今世,如遇不着文氏夫人的才貌,宁可鳏居终身。有些自炫才华的,他又一概不信。因此蹭蹬到现在,反将此事束之高阁,无人再提。天麒明察暗访,早已得其底细。自己打算,非如此如此不能同他接近,非同他接近;不能取得意中的优差;非得了意中的优差,不能达到我那目的。苦心焦思,想不出门径来,后来无意中却遇着了谢倩云。自己着意试探她几回,觉得此女的才貌决能打动子冲,却又不知心地如何,因此先花钱将她救出来,接到自己家中,体验了两个月,才知道她时时刻刻不曾忘掉了父母的冤仇,对于旗官,恨入骨髓。于是心中有了把握,才暗地里开诚布公,将所抱的志愿对她说明,又笑道:“愚兄是要请贤妹做一回貂蝉。你不要误会了意,绝不是一身两嫁。不过借你那夫婿之力,我可得一种差事。我得了此差,便有了革命的根基,以后诸般事业俱都发轫于此。倘然大功告成,不止贤妹的冤仇因此得报,我汉族光复事业,也不至托诸空谈了。”倩云当时满口应承道:“哥哥准能替我报仇,妹子虽赴汤蹈火,尚且不辞,何况仅仅用我的口舌之力呢?但不知哥哥替我择的夫婿,究是何人?妹子有一事要求,此人如系旗人,无论如何,我焉能以身事仇。若系汉人,不管他年纪老幼,容貌妍媸,以及学问大小,妹子但求大仇得报,决不挑剔憎嫌。”天麒笑道:“贤妹太过虑了。愚兄怎能叫去反面事仇呢?并且实对你说,此人容貌端正,品学俱优,乃是我们汉人中一位名士。不过年纪略大一点,今年怕没有三十五六。除此之外,是一概没有挑剔的。但是要联此门婚姻很不容易。必须先用种种计策,一步一步地,方能做到,急了是不成功的。”倩云忙问此人姓名,及事前须用何种手段。天麒不慌不忙地说出来。从此南昌城中,添了一段风流历史,紧跟着便演成一番流血惨剧。要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墨宝牵丝佳人款佳士 中丞作伐才女配才郎
  天麒既将自己意思,对倩云详细说知。倩云追问此人姓名,天麒也只得说了。倩云道:“凌子冲的大名,我小时随先父在任上便听人说过。他乃常州府武进县人,很有文名。那一年学院按临,考常州一府的古场,凌越考得批首。他那一篇考古的赋,先父曾托人抄来,教我诵读。果然清华典丽,不愧名手。听说那一年,他还不足三十岁呢。”天麒见倩云如此赞美,明白她心中一定满意,自己也高兴得了不得。忙追问:“这些诗赋,贤妹可曾带在身边吗?”倩云笑道:“别的东西,我在患难中也不曾留意,唯有先父教我的诗词歌赋及几种心爱的书帖手卷,到如今还存箱子中,封锁得牢牢固固,一刻也不曾离身。哥哥日前从上海来,可曾见我随身带的一双湘牛皮箱,所有这些物事全在里面,一件也不曾短少。”天麒听罢,不觉喜出望外。立时催着倩云将箱子开开,调取这各样东西自己过目。倩云一面开箱,一面流泪不止。天麒觉着过意不去,忙劝道:“这原是为贤妹父母报仇,愚兄不得不如此心急。你千万不要怪我搜检你的东西。”倩云道:“哥哥你误会了,我并不是怪你,因为这箱中有先父母的遗像,小妹未曾看见,先自伤心起来,所以禁不住这泪珠儿直往下滚。至于你的美意,我感激还感激不来,哪有见怪之理?”她一边说着,早将箱子打开。先取出一个很大的油纸包来,递给天麒道:“这是小妹幼时手抄的诗文之类,临写的字帖也在其中。”又取出一包来道:“这是法帖与名人墨迹等。其余还有几部书,下边便是父母的遗像。”天麒怕她过于伤感,忙止住不叫她再动,仍令倩云将箱子锁好。又叫她先将凌子冲的赋寻了出来。天麒细看题目,是《祖逖击楫赋》,以“非清中夏不渡此江”为韵。天麒看了题目,便叹道:“这样看起来,那位学师老前辈也是抱有革命思想的了。幸而现在清政不纲,文字更无人注意,这要放在雍乾时代,只此一个题目怕就要祸及三族呢。”再看子冲的赋,果然作得慷慨淋漓。不但将祖生的志向和盘托出,甚至连五胡云扰的情形,也描写尽致。天麒又叹道:“看子冲这篇文章,倒不像毫无心肝的人,因何他又给满人效力呢?真真有点令人难解。”倩云道:“他虽然替满人效力,听说他不要保案,不肯做官。据我看,未见得不是抱着不可明言的隐衷呢?”天麒道:“贤妹所见甚是。”他嘴里虽如此说,心里却想着好笑。这门亲事尚未定局,不过才有一点萌芽,她便这样庇护他。足见倩云是一位又多情又怜才的女子了。可惜我徐天麒以身许国,不愿累及室家,要不然岂不是一位难得的佳偶。随又打开这个包儿,见里面还有几种名人墨迹。天麒翻腾着看,无意中见着一物,不觉喜出望外,随指与倩云道:“贤妹的婚姻,愚兄的志愿,全要借它作一个引线了。”倩云过来细看,原来是蔡君谟手书的一篇《滕王阁序》,并且写的是端楷。后面有鲜于太常同赵子昂的题跋。再翻过一篇,是祝枝山、文征明的楷书题跋。紧后边却是谢老先生同女公子倩云的题跋。倩云看了笑道:“小妹在这本手迹上很下过几天工夫。我因为他这楷书写得潇洒俊朗,有一种飘飘欲仙之致,所以极力临摹了一年多,究竟也没能得着一点益处。可惜古人的名迹,被我一段题跋给糟蹋了。”天麒笑道:“贤妹你在我眼前何必这样客气。据我看这楷书比如今的一班大词林,实在强得太多。既没有馆阁的俗气,也没有闺阁的媚气,实在得古人三昧。老伯那一段跋,老干无枝,可想见老人家的骨气。但是过于枯干,所以福禄不厚。”倩云叹道:“哥哥这几句话,可算得先父的知己了。但是你说此物是一个引线,这其中道理我不甚明了,你可否详细告诉我呢?”天麒笑着对她说了几句。倩云道:“原来如此。这倒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了。”
  兄妹二人,又谈了几句闲话,天麒便去寻访许际清,向他探听那滕王阁的工程,几时可以完竣。际清笑道:“快了快了,再有十来天便可以完全告竣。我因为重阳节就在眼前,无论如何要在重阳以前竣工,好请抚帅前去登高,也显一显卑府……”说到这里,又改口道:“显一显愚兄办事爽利。”天麒鼓掌赞成道:“果然大哥的思想超妙。重九登高,原是我们文人的雅致。并且这滕王阁是千古名迹,我们得到这个地方,又赶上抚帅高兴。大哥重修名阁,并赏菊盛会,小弟得参末座,也可以附骥不朽了。”际清被他这一恭维,益发有了精神,立时拉着他前去观看工程。二人上了滕王阁,果然屋檐叠翠,高屋凌云。俯视万家,胸襟为之一爽。此时瓦木工早经竣事,只剩了油漆裱画。一律淡妆素抹,并不取金碧辉煌。天麒赞美道:“你的思想果然高。我常说古人名迹,多被后人踵事增华,涂抹得红红绿绿,实不雅观。似这样素淡朴质,益显出古人幽雅的精神来。看了怎不叫人五体投地?”际清笑道:“老弟大人,你怎么也当面奉承起人来?咱们略迹言情,不讲僚属而论兄弟,愚兄已经是大大不安了。再承你这样嘉奖,不虞之誉,岂不更叫我惭惶无地。”天麒大笑道:“岂有此理。我向来是不会奉承人的,但是人家有好处,我也不肯湮没,说那昧良心话。”际清道:“阿弥陀佛,到底是大人大量。我们做属员的,全遇着这样上司,就是不升官,也好赚一个心平气和。”两人说说笑笑,日已西沉,同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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