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全集.com》第6/32页


  转眼到了重阳节。事前由际清特具禀帖请折,分投抚藩学臬四宪报告工竣,及用款的开销。紧跟着又上禀请列宪收工,并叙明重阳日在阁上特备筵席,请列宪登高赏菊。凡省城自府道以上,一律全请了。至于凌子冲、桓子齐,却下的是两份候教帖。到了重阳这一天,际清特备了六桌燕菜席,又约天麒替他张罗一切。天有四点多,各官府陆续前来。首府首县到得最早,因为他两人是专来伺候上司。首府叫江道生,首县叫郭兴唐,俱是捐班出身,人极精干。见了天麒俱都深深请安,口称大人。江道生又说自己公事太繁,老不得到大人公馆去请安。天麒也敷衍了他一阵。少时各候补府道陆续前来,也不用一一细表。又停了一刻,藩台先到。此公是江苏人,姓冯名旭,字升初,乃是老科分的探花出身,极其朴素,尚不失书生本色。大家见了,自然要格外周旋。冯旭见天麒少年英俊,很为激赏,问他的出身,天麒道:“晚生以优贡生出洋留学,蒙皇上廷试,赏给举人。报捐试用道指省江西,到省才两个月。曾两次给老前辈请安,全是公忙未曾拜见。以后还要求老前辈格外指教,看同门下学生,庶不负晚生平日景仰的素志。”冯旭平日本不欢喜留学生,因为听说他是优贡,尚不至看成门外汉,又兼天麒这般谦逊,这老先生的心里倒还不觉着十分讨厌他,拈着小胡子笑道:“伯锡太谦,以后我们有工夫,倒可以常常会谈。兄弟对于我们同道的读书人,是极愿亲近的。并且常说留学原是一件好事,但也必须中学有了根底,方才可以出洋。要不然,专学一点文明皮毛,反倒有了革命恶习,不但误了自己前途,并且有害国家大局,反不如不留学的好了。”天麒道:“老前辈说的是极了。只可惜晚生出世太晚,未曾赶上科举鼎盛时代。要寻一个正途出身,偏偏科场又停了。出洋留学,也不过毕业后求一个出身,好替皇家效力。其实有什么可学的,种种科学全是我国圣经贤传里的糟粕。晚生也是天生鲁钝,看着全都格格不入。全是他那军警各学校,尚可操练身体,有一点尚武精神。将来遇着机会,替皇家平内乱,御外侮,也算稍尽了我们做臣子的一点苦心。何况晚生世受国恩,先父曾为太守,临死时候还执着晚生的手,嘱咐将来报效皇家。晚生所以习学武备,专为他日得有机会,执役前驱,以身许国,庶不负先父期望之殷。”说到此间,那一股忠义之气,不觉现于辞色。冯旭听了,不觉点头赞叹道:“听你这番谈话,不但是一位忠臣,而且是一位孝子。不但是一位考子,而且是一位通才。留学生中要全能照老哥这样明白,我圣清万年有道之基尚复何虑?”二人正在谈话,抚帅到了,大家全迎出阁外,在两旁挨次站班。抚帅进来,众人也随着进来。此时凌子冲、桓子齐也随着铭新一同来到。大家知道他二人是抚帅最得意的名幕,哪敢怠慢。天麒加意向他二人周旋。抚帅在阁上来回查视了一番,很夸奖许辅圣修理得文质得宜,雅而不俗,十分欢悦。坐了不大工夫,便向众人告辞去了。
  你道抚帅为何不肯筵宴?这正是他善体下情,宽待僚属的意思。因为座中有他一个人,大家全觉着局促不安,一片行乐的欢场,反倒变成恼人的苦境,所以他先告辞去了。临行时候,并向大家笑道:“今天许太守特备佳肴旨酒,请我们同寅登高赏菊,兄弟理应奉陪,只因署中尚有两件公事不能耽搁,只得先走一步。众位不妨开怀畅饮,不要辜负许大哥的美意。”众人诺诺连声,将他送走,立时觉着免去了许多拘束。抚帅走后,自然要以藩台为主体。际清虽然是主人,当着许多司道,他怎敢让座。少时调摆上干鲜果品。冯升初笑道:“大帅走了,这座位的事,只好由兄弟代让吧。凌、桓两位老夫子当然首席上坐。其余我们大家,尽可脱略形迹,随便围坐,不必分什么主宾僚属,这才合乎古人登临雅集的真意。要彼此三推六让,那就俗不可耐了。”学臬两司很赞成他的主张。凌子冲不肯首座,道:“治晚怎敢僭诸位大公祖的座,这是万万使不得的。”此时三江尚称同乡,所以子冲这样称呼。大家哪里肯听,硬把他抬到首席首座,由桓子齐作陪。然后各司道占了三桌。其余首府县及候补知府占了三桌。果然不拘形迹,开怀畅饮。直喝到掌上灯来,方才吃饭。吃过了饭,便陆续散去。恰好天麒坐在首席末座,同凌子冲坐得很接近,彼此谈得很是投机。当日席散之后,天麒便同际清商议道:“小弟今天无意中却交了两个朋友。”际清忙问是谁?天麒道:“一位是现任藩台冯升初,一位是铭帅幕府凌子冲。”际清听了,立时变颜变色,半信半疑地问天麒道:“你这话可当真吗?”天麒哈哈大笑道:“大哥我冤你做什么,难道自家兄弟,我还冲着你吹牛吗?”际清一听这话,立时又变了态度,朝着天麒深深又请了一个安,说道:“求大人栽培。大人既同藩宪至好,又与抚幕订交,卑府这九江府的任,求大人多多美言,提前到任吧。卑府实在耗不起了。”天麒见他忽然又拿出这卑鄙的面孔来,心中好不自在,但是不好意思说他什么,只得冷冷笑道:“大哥你不要心急,这件事我早晚一定替你做得到。目前我有一桩事,倒得借重你的力量,你可以帮我忙吗?”际清道:“卑府理应伺候大人,怎敢当这帮忙二字。但不知大人有何差遣?”天麒道:“我想借你那滕王阁,请一请客。并且借重你的大名,咱两人会衔下一份请帖。一切花销,俱由我这里预备。你看如何?”际清道:“我只当什么大事,原来这一点小小问题。大人但吩咐一声,定于何日邀请何人,卑府有带来的书启,叫他照写照办就是了。至于酒席的事,更无劳大人分心。打算怎样预备,卑府派家人到饭庄上一句话,便可停妥,其中并无一点难事。只有卑府随衔一层,尚须斟酌。大人乃司道大员,卑府是一个守土的官儿,彼此并列,岂不有辱大人的尊严?据我想,还是大人一位出名吧。不怕用卑府周旋陪侍,我这人时刻全都现成。不知大人意思以为何如?”天麒道:“我这次请客,并不带官的性质,乃是私人宴会。你我同乡,并且这滕王阁是你重修的,你确实立于主人地位。因此请帖上必须列上你。再者我这回请客,是很古怪的,只请一个人。要是我一人作陪未免太寂寞了,所以必须拉上你,你千万不要推辞。”际清笑道:“大人怎样吩咐,卑府谨遵就是了。但不知大人请的这位贵客到底是谁?”天麒道:“不是别人,正是抚帅幕府凌子冲先生。”际清愕然道:“恐怕请不到吧。听说他人极怪僻,凡官场宴会他轻易不肯前往。上回是大帅硬拉他去的,这次我们再请他,恐怕他未必肯来了。”天麒道:“他一定来,我心里有把握。上次他很爱滕王阁这个地方,自己说久住抚署中,精神闷损,今日登高一望,顿觉心旷神怡,但言外又嫌官僚太多,俗而讨厌。我当时便乘势约他,闲了在此小聚。又盛夸咱们广东的酒席滋味怎样深长,将来特预备一点广东菜,同样赏菊。他听了很高兴。你想这事不是有十分把握吗?”际清立时欢喜得跳起来,笑道:“没想到大人联络人的手段,比我们做属员的又高得多了。广东菜很好办,卑府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家乡厨子,就是现在常给我跑街的钟升。他跟我七八年了,广东菜做得极好。因为住在大人公馆,蒙赏饭吃,用不着自己的厨子,所以把他闲起来。如今大人想吃广东菜,正用着他了。”天麒听了也很高兴,立刻把钟升喊来,赏了他十块钱,叫他当天便做一点广东菜,尝尝滋味。钟升答应着去了。当日晚间做了一桌广东菜,徐许二人同桌而食,天麒大加赞赏。彼此研究请客的席面,际清出主意道:“要用纯粹广东风味,他江苏人吃着也未必可口。据我想要苏粤合调,广东菜兼着一点苏味,才可以投他所好。”天麒道:“不错不错,是得这样办法。我还想出一个主意来,叫中菜西吃。咱们广东的菜,全讲大盘大碗,端上来便叫人看着讨厌。最好用小盘小碗,每人一份,共要十六道果子,二十四道菜,八道点心。酒要中外俱备,放在旁边,随着个人的意思去饮。你看这个法子可好吗?”际清道:“弟台大人的主意果然高明,就是这样定规好了。”两人商议妥协,便联名下了一份候教的帖子。上面写道:谨詹于菊月二十二日,螫樽候教。下款不敢直称兄弟,却写的是晚生徐天麒许辅圣顿首拜订。下首写的是便章借座滕王阁。并跨一行小字,是礼仪简略,恕无他客奉陪。这一行小字添得很有深意。因为凌子冲平素不与官场往来,所为的是避声气。此番请他,不过因古迹重修,彼此持螫赏菊,乃是一种文人雅集。今夕只可谈风月,大含有这种意思,所以必须写明了,他断无不来之理。倘然无此数字,他未必不疑惑一班府道,要想走他的门径,因此杯酒联欢。他来不来,可就不敢定了。帖子是叫金顺送去的。里面传出话来,说凌大人是日晚三点准到,只愿与两位主人一叙,不必再约他人。金顺答应着回来,详细禀与天麒知道。天麒向际清道:“如何?我早就料定了。”此时际清听说凌子冲肯来,早已欢喜得手舞足蹈。天麒却对他说:“是日宴会,千万不可带出请托的形迹来。除去诗酒花月之外,不得谈及政事。”际清完全应许了。
  到了二十二这一天,二人老早地便跑了去,预备迎接贵客。阁中一切铺陈,越加朴素雅淡。各种菊花,陈列了有一百几十盆,黄白相间,红紫争妍,又衬着各色瓷盆,十分好看。徐许二人又将个人带来的名人字画,在阁壁挂了一个满满的。天麒又预备了一点纸墨,专待子冲来,要求他写一个中堂,一副对联。特备极品的龙井茶叶,从广东带来的埃及香烟。果然才交三点,子冲真不失信,乘着一顶四人亮轿到得滕王阁。天麒际清亲自迎他进来。此时天气已凉,子冲穿着一件蛤灰爱国布的夹袍,青缎子对襟棉马褂,戴着一顶青纱便帽,足登两只青布靴子。脸上的颜色,又黄又白,倒有些守寡的样子。但是高视阔步,大方不拘,名士气度果然不小。到得楼上,彼此又作了一揖。子冲从袖中掏出那帖子,还与徐许二人笑道:“候教二字,治晚太不敢当。两位公祖,未免有些恭不近礼了。”天麒道:“先生乃海内名士,我们受业门墙,尚恐不能及格,岂得以官场俗礼相拘。”际清也笑道:“师道不行久矣。愿先生为道自尊,不要这样客气才好。”子冲笑道:“道者所由适于治之路也。治晚在抚幕年余,未能为江西兴利除弊,建立一点求治的成绩,还敢讲什么道不道呢?”三人又互相客气了一阵。子冲便先走到案旁,赏鉴那百余盆菊花,对天麒道:“相差十来天,菊花已经开得这样好看。重九来此,仅有数盆,并且种类也粗得很。今天可称完美无疵了。”天麒道:“子翁看那一盆好,可以挑选挑选,等晚上派人送至署中,可以朝夕赏玩,助先生的清兴。”子冲道:“谢谢吧。抚署中菊花,倒是很多,只少这一种蓝花白点的,但不知这一种叫什么名字?”际清道:“这一种唤作青天白日,乃是海南的种类,内地并无此花。这是晚生由广东带至北京,又由北京带至此处,一共是四盆。子翁既爱此花,今晚送过两盆去,务请赏脸收下才好。”子冲道:“承此雅意,何以为报。”际清道:“这有什么,太客气了。”少时沏上茶来。子冲品着茶笑道:“这阁上满壁琳琅,使人阅之醒心豁目。”天麒乘势便求他书法。子冲慨然允诺,并不推辞,对客挥毫,一霎时中堂对联俱已书就。英挺秀润,颇得蔡君谟的神髓。天麒一见,心中暗喜道:这可是天假人缘了。随笑向子冲道:“子翁的法书,果然名下无虚,虽使君谟复生,不过如此。晚生倒要珍为鸿宝了。”子冲笑道:“逾分之奖,愧不敢当,不过兄弟抱的是一种人弃我取的意思。如今时髦人物多半全写苏黄,兄弟以为太俗了,所以才写蔡。其实当日写虞世南,曾下过十几年苦功。由虞改蔡,倒是很容易的。因为这两位先生的字,全是秀骨内含,令人咀嚼不尽。不似苏黄米三家,华英太露。兄弟的志愿,本想做一个山林枯槁之士,决无仕宦之想。所以写几个字,也不愿太露头角。错非看公祖是一位雅人,也决不肯献这个丑。”天麒道:“先生高士,今有此雅兴,使我们两个俗吏,对此涤尽尘襟,也算得是一生的佳遇了。”子冲又谦逊了几句,已经摆上酒菜来。自然是子冲上座,上首是天麒,下首是际清,左右相陪。一面喝着酒,一边论起字帖来,天麒道:“蔡君谟的书法,在世间流传的并不甚多。”子冲道:“谁说不是呢,我搜求数年,不过仅得五六种。最好是他替欧阳文忠代书的《画舫斋记》,笔势浑脱,可为数种之冠,其余亦只平常。”天麒笑道:“假如君谟若在,请他今日在滕王阁与宴,乘酒酣之际,请他写一篇《滕王阁序》,岂非千古快事。”子冲听了,大笑道:“你这话真愚了。死了将及千年的人,有什么法子叫他复活。况且他纵然复活了,我们有甚权力能勒令着叫他书写《滕王阁序》,这真乃做梦梦不见的事。难得你先生竟宣诸口,真可算是想入非非了。”际清也附和着笑道:“子翁的话何尝不是,我们这位老宪台,也许是有叶法敬摄取李北海的妙术,要不然怎能说出这样离奇话来。”天麒对于他两人话也不辩白,只是笑吟吟地让酒让菜。子冲很赞美这中菜西吃的法子高妙,又说广东菜味厚适口,并且一样菜中五味俱全,曲尽其妙。子冲的酒量本来很宽,又遇着天麒,也是湖海之量,二人也不猜拳,也不行令,但彼此照着对干。这一来,可把际清带累苦了。际清的量,本在中下,今天陪着这样贵客,又不敢不饮,只干了十来杯,早有些支撑不住。幸而天麒为人忠厚,不忍看着他出丑,便替他代求子冲,将对照之例豁免,只自己一个人陪着他喝。看着有七八分酒意,又笑向子冲道:“方才蔡君谟书《滕王阁序》的话,先生以为我是无稽之谈。假如真有这一宗东西,不知先生也愿看否?”子冲听了,立时跳起来,拉了天麒的手问道:“必然是公祖府上有这一宗宝物,无论如何治晚得要饱一饱眼福。”天麒笑道:“先生请坐,请不要忙,听我慢慢地对你说。”子冲照旧坐下,侧耳静听。天麒不慌不忙地谈道:“此宝现在却不是晚生主权所有,乃是家母舅的传家之物。家母舅已经逝世,此物现在家舅母手中。”子冲忙问道:“令舅母现在南昌吗?可是在广东?”天麒道:“巧极了,家舅母新从上海来至南昌。并且这一本墨迹还是晚生……”才说到这里,子冲忙拦道:“这晚生晚生的,实在叫人听不过。据我看,咱们彼此全将晚字免去,就弟兄相称吧。”徐许二人笑道:“既然子翁有命,我们遵着就是了。”天麒又接续说道:“这本墨迹,是日前寻先母舅的影像,从箱子底下翻出来的。晚生……”说到这里,又改口道:“兄弟看见了,把玩不忍释手,有意向家舅母讨取。无奈内中有一点原因,不好意思张口。”子冲抢着问道:“怎么不是法帖,还是墨迹吗?”天麒道:“如果是法帖,又不足为奇了。方才兄弟不是说过,请蔡君谟亲笔手书吗?”子冲听了,不觉跳起来,拉了天麒的手,立时便要到他家里,一开眼界。天麒道:“好好,我这就陪你去。”说着便吩咐套车,少时马车套好。二人手拉手上了车。际清将他们送至阁下,仍回去照料一切。
  子冲随着天麒到了家中,让至客厅坐定。天麒跑至内室将墨迹取出来,请子冲观看,子冲才一翻篇,便不知不觉地喝了一声彩,笑道:“神采奕然,是真迹无疑。难得保存得这样好,并不曾有一些伤损。”说罢又细细地看,将正文看完了,又看后面的题跋,向天麒道:“不但墨迹是真的,连题跋也不假。”看来看去,看到最后的一段跋,不觉惊异道:“这位倩云女士是何人?我看纸墨尚新,必然是今人无疑。不知伯锡大哥可认得此人否?”天麒笑道:“岂但认得,同兄弟还有葭莩之亲呢。”子冲听了,立时表示一种恳切的态度来。又问道:“与阁下有何亲?兄弟还要领教。”天麒道:“倩云乃系舍表妹,是先母舅的女公子,即是此本墨迹的主人翁。”子冲听了这话,不觉俯首沉吟了片刻。又问道:“此帖既在府上,令表妹料想也必在此居住了。”天麒笑道:“不错不错。”子冲叹道:“没料到南昌城中尚有此才女,小弟也算得井底之蛙了。看她这一段题跋,不但书法英秀,而且文字古雅。古人所谓不栉进士,唯令表妹足以当之。恐怕如今的进士,还未必有她的手笔呢。但不知……”子冲说到这里,不觉又停住,不肯直往下说,仿佛有难于启齿的神气。天麒早明白他的意思,便替他说道:“但不知曾否出阁,曾否受人之聘?子翁问的可是这两句话吗?”子冲的话头被他揭出,自己索性老起脸来,笑道:“大老爷明镜高悬,果然一猜便着。既然如此,就请你自问自答吧。”天麒道:“不但未曾出阁,并且待字深闺。”子冲听见这十二个字,仿佛是听见钧天广乐,登时间喜上眉梢,顿现出一种希望满足的神气。又向天麒道:“按说兄弟是初次造府,本不当如此放肆。不过我们既认为通家之好,况又值今代风气大开,男女社交,并不足怪,因此兄弟才敢有这种无礼要求。兄弟因见令表妹手翰,心中佩服已极。才女难逢,如今幸在目前,可否请出来,使兄弟庭前一揖,聊申景仰之念。唐突冒昧,还希格外鉴原。”说到这里,先朝着天麒深深一揖。天麒还礼不迭,心中却好笑:你这书呆子今天可入了我的圈套。便笑着答道:“这有什么不可!并且舍表妹读书明礼,决无乡村小儿女俗态。老兄要见她,她决不至拒而不见。但在这前厅,有些不大方便,请子翁到兄弟内室,兄弟可以陪表妹相见一谈。不过一切要求包涵,如果她说话不周,望求原谅才好。”子冲笑道:“太客气了,咱们这就到里边去吧。”天麒道:“好好。”说着在前面引路,将子冲引到上房东间。见屋内陈设华丽,真乃别有洞天。天麒请他在上首楠木椅子上坐定,又取过水烟袋来,请子冲吸烟,然后慢慢地出去,不大工夫,果然同一位女士进来。子冲忙将烟袋放下,立起身来,先深深作了一揖。彼时女子尚无鞠躬之礼,只福了一福。天麒忙替引见道:“这一位是凌子冲先生,乃江南名士。这一位便是舍表妹谢倩云女士,也可算岭峤才人。你二位可谈一谈文艺,论一论书法,不必以男女形迹相拘。”子冲听天麒引见时,将他二人作了一对,说不尽心中的愉快,忙让谢女士上坐。倩云如何肯,只坐在小茶几旁一个椅子上,说:“先生是客,女学生怎敢僭你的坐。请先生不必客气了。”子冲只得照旧坐下。看倩云穿一件绿呢夹袄,青缎裙子,打扮得十分雅素。面上也不曾擦脂涂粉,却带出一种幽静温文之致。一会面便知不是俗女子。此时子冲要想寻几句话同倩云搭讪着谈一谈,却急切间又寻不出话来。倩云也只低着头,不肯轻易启齿。二人反倒脉脉无言,天麒只得替他们撮合,笑道:“适才凌先生看表妹的手迹,十分赞成。说你书法英秀,得蔡君谟的神髓,是一位才女,所以竭诚尽敬地要同表妹谈一谈。这也算得文字之缘,表妹倒不必客气。”倩云才要回言,子冲有了题目,却抢先说道:“鄙人书法不佳,今日得瞻仰女士华翰,顿开茅塞。觉女士学蔡,别具一种遗貌取神的妙处。较比鄙人学蔡,实在高出多多。因此不揣冒昧,请徐大哥作介绍,想在女士前当面领教。难得不弃,实在荣幸已极。”倩云道:“先生奖饰逾恒,愧不敢当。况先生乃江南名士,学生随先父在任所时,即得读先生大著。知道写作俱佳,为常州一府之冠。学生何人,怎敢同先生比较?在先生奖掖后生,固然是一番苦心,但是学生怎好不知分量。那墨迹的题跋,直然是污染了名人的法书。到如今提起来,还愧悔不迭,怎么先生反倒这般嘉奖呢?”子冲听她这呖呖莺声,说得面面俱到,又赞美到自己,曾见过他的著作,益发动了知己之感。二人又谈了多时书法的源流,同运笔结字的派别。倩云有问必答,有时发出来的见识,比子冲还要高超。子冲真是心悦诚服,几乎立刻便要拜倒石榴裙下。只因天色已晚,不便久坐,辞了他兄妹二人,仍回抚署。
  第二天特派一名专差,拿着大帖来请许太尊,到抚署有要事面商。际清听了,如同奉得圣旨一般,哪敢怠慢,立时喊套马车,只穿了便衣,便去谒见子冲。天麒问他到何处去,他兀自撒谎,说是去拜访一个朋友,少时便回来。天麒心里好笑,说你这人真是个鬼灵精,见子冲去全不肯对我说明。你要知道子冲不为我家事,也寻不到你的头上,回来看怎样对我圆谎。际清去了许久工夫方才回来。连自己屋门全不进,一直寻到天麒卧室。好在天麒并不曾出门,一见面他便请安道喜。天麒诧异道:“喜从何来?”际清道:“老弟大人,快得优差了,岂不是可喜可贺?”天麒笑道:“我们一个穷道台,哪里会得优差?你快不要拿人开心了。”际清道:“卑府怎敢拿大人开心?如今有了好机会了,方才我见着那个朋友原来是凌师爷派出来的。据他说凌师爷昨天在府上看帖,得会见令表妹谢小姐,他认定是一位才貌双绝的女士。今年春天,他断了弦,到如今还不曾续胶。不是有才无貌,便是有貌无才,难得令表妹二者得兼,他情愿聘为正室夫人。特托卑府做个冰人,这岂不是天配良缘,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吗?”天麒听了,拂然不悦道:“这算得什么机会。兄弟虽然无状,也还不至拿舍表妹换差事。请他另觅佳偶吧,这个事却做不到。再说舍表妹上有慈亲,我一个做表兄的怎能够做得十成主意。纵然乐意,也是无效啊。”际清一听天麒这般决绝的推辞,立时间惊惶失色,仿佛失落了宝贝的一般。只见他站着也不是,坐着也不好,又不敢遽然作答,又不忍应声而退,不住用两只似近视而非近视的眼睛,向天麒面上偷看。大概是看不十分清楚,却又不敢逼近面前去看。天麒见他这种卑鄙不堪、热衷已极的样子,又是气,又是好笑,索性装出冷若冰霜的模样,故意叫他可望而不可即。二人彼此木了一会儿,天麒又催他道:“大哥请便吧,兄弟也要出门拜客去了。”际清到此时,实在忍不住了,走至天麒面前,双膝跪下,央告道:“好大人,好弟弟,请你念同盟之情,替卑府愚兄转一转面子吧。”天麒一手将他拉起,大笑道:“岂有此理。这真可笑极了,从来婚姻的事,只有男女两家拜求冰人的,哪有冰人反倒跪在地下替人家求亲的?这种现象,也算从来未有之奇了。”此时际清只抱定了宗旨,无论你怎样挖苦刻薄,我全都忍受,只是这门亲事,必须要为提成。你道为何?原来是子冲许了愿,应许这门婚姻如果由他保成,不出两个月,必叫他到九江府本任。际清有了这大希望,岂有不尽力之理。在他想着此事一说便成,天麒既入仕途,哪有不想升官之理。如今子冲便是抚台的灵魂,有许多人想拿自己女儿去巴结还巴结不上。现在他求上门来,不过是天麒的表妹,这种顺水人情难道还不会做吗?哪知天麒另有打算:头一样不能叫子冲太看容易了,将来过门后便没有甚大价值;第二样这个人情,不能完全中在际清身上,必须子冲当面恳托自己,方有商量余地。有这两种原因,所以迎头把际清碰回去。不料际清用软磨手段,竟自屈膝哀求,天麒也只得拉起来笑道:“你暂且先不要心急,等有机会,我先同家舅母商议一番。如果她老人家乐意,我又何苦不赞成呢?”际清听他有了活动口气,说不尽心中快活,又撺掇天麒:“今天晚上便同令舅母老太太商议。”天麒道:“你忙的是什么?这不是一言半语便能成的事。”际清不敢说了。
  过了两天,天麒尚无回话。子冲那边,又派人来请际清。际清无法,只得再向天麒领教。天麒道:“昨晚已同家舅母商议,她老人家的意思尚在犹豫不定。因为子冲是续弦,他的年纪又略大一点。舍表妹今年才十九岁,差不多大着一半。因此老人家心里不十分惬意。后来允许同舍表妹再商议一番。如果她本人肯其从全,此事便有做成的希望了。”际清听了,连忙上院去回复子冲。子冲是一个高识的人,这一点闷葫芦,他焉能打不破,心说这个面子,必须中在天麒身上方能成功。等际清走了,他便一五一十全对铭抚台说明,托抚台做媒,把天麒请了来当面说。本来旗人的脾气,对于这婆婆妈妈的事专门好管,又兼子冲断弦,他很想早早替他成全一门婚姻。只因子冲条件太苛,实在无处去物色。如今他自己说有了中意的人,便不觉欢喜得眉飞色舞,满口应承道:“我立刻便替你说合。”随叫过文巡捕冯贵瑜来,叫他拿着自己的片子,去请徐天麒徐大人。贵瑜哪敢怠慢,登时骑上马,直奔徐天麒家来。天麒正同际清在卧室磋商此事,家人金顺上来回道:“现在院上巡捕冯老爷,要见老爷有要事面谈。”天麒连忙迎至前厅。贵瑜见面请安,笑道:“大人在公馆,巧极了。”说着将片子取出,呈上说:“大帅派卑职来请大人即刻到院,有事面商。请大人这就发轿才好。”天麒道:“有劳有劳。兄弟这就去,请老哥先行一步。”贵瑜先走了。天麒立时便喊套车。到了抚署,铭中丞特别优待,把他让到自己内书房中,沏上最好的茶来,同他对坐谈心。又预先声明随便喝茶,随便吃烟,吩咐长班将自己的水烟袋捧出来,请徐大人用。天麒真是受宠若惊,反倒闹得坐立不稳。铭新笑道:“老哥安坐。兄弟有几句密切的话,对你谈一谈。”天麒道:“大帅有何吩咐,职道洗耳恭听。”铭新道:“不是别的,兄弟幕中的凌先生,大约老哥总认识了。他自今年春天,抱鼓盆之戚,膝下一儿一女无人照应。我们做朋友的看着实在可怜。兄弟每想替他觅一佳偶,无奈凌先生又不肯俯就,他的意思,非才貌双全者,宁可终身不续。寻了半年哪里有这样凑巧的。今天凌先生忽对我说,老哥令表妹谢女士相貌端丽,写作俱佳,堪称一位才女。意思是要想高攀,已经托许守作伐,尚无回音。兄弟想,才子佳人,有美必合,情愿也加入冰人之数,求老哥委婉达意于令舅母太夫人,赐以金诺。兄弟愿帮助凌先生,以玉镜台为聘,成就此千载难得的良缘,想来老哥必然可以为力了。”天麒道:“职道表妹蒙大帅为作大宾,荣幸已极,焉有不愿之理。况凌先生以名士大儒,居然肯偶及村女,便是职道表妹也无愧当代孟光,这更是一时的佳话。前天许守作伐,职道舅母尚无成见。偏是表妹谢倩云,对于此门亲事十分满意。认为所适得人,这也是惺惺惜惺惺,由文字中引出来的妙事。”说着又将前天看帖会面的话述了一遍。铭新由座上跳起来,鼓掌大笑道:“妙哉妙哉!我说子冲这般热心呢,原来他二人已经目成,这就难怪了。看起来,令表妹也无愧美人慧眼,能够认识英雄,算得巾帼中的特色了。既然男女同意,还有什么问题?兄弟同许守做大宾,你老哥做主婚人。明天日期很好,便可书写年庚,放过定聘。”天麒完全答应了。辞别中丞,回到公馆中,先同许际清言明。际清自然喜出望外,得与大帅同做冰人,真正体面已极。天麒又把一切情形,说与李妈妈倩云知道,母女二人自然也是格外欢喜。
  第二天在门前悬灯结彩,所有阖城的文武官员,一面到院上道喜,一面来徐公馆致贺。天麒际清两人,早早地到院上去。铭新留他二人在署中吃喜面,子冲也出来作陪,再三致谢,呼天麒为老姻兄。吃罢饭,铭中丞特替子冲代备了十六式头面首饰,俱是珍珠钻石真金之类,约值五六千金,作为聘礼。随着年庚八字,彼此换过。子冲又坐着中丞的马车,前去拜见岳母李妈妈。真是天外飞来,平白得了这样阔绰的一位女婿,这也是她当日援救倩云,默默无形中赏给一宗酬劳。倩云落落大方,并不躲避。夫妻二人彼此谈了几句客气话,方才告辞回院。过了几天,便托际清来说,要在冬月十二日举行结婚典礼。女家也完全允许了。天麒又叫裁缝赶做衣裙,在银楼中定制首饰,上海带来的妆奁也一宗一件地收拾出来,通计这一份嫁妆也值四五千两。天麒牺牲上万的银子,替人家做成这一对佳偶,在谢倩云可算意外遭逢,在徐天麒却是别有目的。这一篇哑谜,唯有他二人知晓。子冲是贪娶才女,并可胜过那一部蔡书。际清是但求做官,可以早到九江现任。铭中丞倒是为朋友一片热心。其余各官僚,不过趁热闹巴结上司。到了过门的头一天,天麒与倩云又密谈了许久工夫。倩云道:“哥哥请放心,我自有两全之道。既能使你完全达到目的,也决不叫子冲受着一点嫌疑。”天麒再三称谢。若问两全之道怎样做法,天麒目的能否达到,俱在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练陆军士卒同甘苦 打土匪观察立勋名
  谢倩云自嫁过凌子冲,鱼水调和,爱情甚笃。对子冲前妻的子女,更是抚如己出,问暖嘘寒。因此倩云的贤名,宦场中莫不知晓。连铭子盘中丞,也不时遣自己太太到子冲院中闲谈,有时候也请倩云到后宅里吃饭。因此,这两位太太感情很好。铭太太定要同她拜干姐妹,倩云始而不肯,说:“太太比我大着十五六岁,我认你做干娘也差不多,怎敢当姐妹的称呼。”铭太太笑道:“这不是论岁数的,你是我们的老夫子的夫人,按说我还当管你叫师娘呢。莫若免了客气,老老实实地认做姐妹是再好不过了。”倩云当时未敢应承。铭太太又向子冲说知,子冲一想,东家太太的意思也不好过于违拂,便答应着向倩云疏通。倩云见丈夫乐意,只得允了。从此干姐妹二人,走得十分密切。有时倩云托一点事,铭太太立即照办。
  过了没有两个月,藩署果然悬出牌来:许际清饬赴九江府新任。际清见了,自然欣喜已极,一面到抚藩各署叩谢辞行,一面谒见子冲,再三申谢。又托天麒在省中格外关照,不时通一个消息,好保护自己的前程。诸事妥当,然后挈眷赴任。
  这时候九江府忽然起了一帮土匪。为首的姓蓝,叫蓝田玉,绰号蓝面虎。本是学生出身,不知怎么变成江洋大盗,啸聚了五七百人。在浔阳江一带,打劫船只,抢掠商旅,出没无常。九江府有一名参将,手下有两营兵,全是绿军,非常的腐败。枪械又不齐全,所用全是老式的前膛枪,平日又无训练。两营人名为一千,其实连七百也没有。参将是一个旗员,名叫德立布,由乾清门侍卫外放的。拉弓射箭倒是他的本行,要说到放枪,他只有一杆烟枪用得很熟,朝夕不曾离手。自许际清到任,对于他这绿营员额很想彻底地查一查。这个风声传出去,德立布真有点着了慌,暗中托首县进去替他说情,许了五百两银子,一件貂褂,才把这事搪过去。偏巧他的官运不佳,浔阳江中又出了海洋大盗。际清只得将他请进府来,筹划防剿之策。当日际清初到任时,德立布托病未见,此番才是初会。按前清的官礼,副将参将同知府平行,对道台却是上司,应当递手本,行庭参礼,因为道台全挂兵备头衔,所以必须如此。但是没有道台的地方,知府却有调兵之权,参将也得受他的节制。因此德立布见了际清,一口一个太尊,不敢妄自尊大。际清仔细看他,已经有五十开外了,身量不低,五官倒也端正。只是吸鸦片吸得焦黄精瘦,缩背拱眉,并没有一点武人气度。穿的一身行装:开气袍子、银鼠出风的对襟马褂。此时已是二月中间,天气渐暖,看德立布神气,穿着一身皮衣,仍有畏寒之态。际清心说:这样子如何能够冲锋打仗,剿办土匪?只好放在屋里,吸大烟罢。但是面子上还得敷衍,忙含笑拱他上坐道:“兄弟无事,也不敢劳动参戎。如今咱这九江界内出了巨寇,闹得商旅不安。兄弟是一文官,哪有剿匪能力?只得请参戎来,领教一切。”德立布答道:“太尊自请放心,量这小丑跳梁算得什么,末将已有布置。明天派上两队人前去剿办,保管马到成功,不费吹灰之力。”际清笑道:“但愿如此好极。到底也不可太看易了。古人云:‘骄兵必败。’听说那姓蓝的匪人十分了不得,他手下党羽不下六七百人。贵营两队有多少人?倘然不能取胜,反倒叫匪人看轻了。兄弟是文官胆小,不能不多此一虑,还望参戎郑重一点才好。”德立布道:“将在谋不在勇,兵贵精不贵多。末将派两队人虽然仅有二百之数,要打起土匪来足可敌他一千多,请太尊万安,但听红旗报捷就是了。”际清听他吹的这大牛,也不便再往下说,反倒极力颂扬了几句。这是一种极坏的作用。心说不能取胜,看你拿什么脸来见我。
  德立布退了下去,立刻调兵遣将。在他的意思,不过虚张声势。明知盗贼在江中船上,有时上岸来打劫,也不过忽去忽来,决不肯在陆地上久住。他只点一二百人,分扎在浔阳江边。等着贼上了岸的时候,一声不响,只远远地巡哨,倒看他们打抢某村某镇。专候打抢完了,贼上得船来,他们一面在岸上鸣枪示威,一面寻至被抢的村镇去索酬劳。如果不给酬劳,说翻了再抢一个二回。主意打定,先传进了两个守备来。这两个守备便是绿营营长,一个叫贾作威,一个叫白得胜。二人进来先请过安,垂手侍立两旁。德立布道:“目前海寇猖獗,抢掠商民。太尊同我商量,要立刻剿办。你二人身为营长,责无旁贷。应该怎样剿法,先对我说明了,然后好下动员令。”白得胜先回道:“回统领大人话:他们是水寇,我们是绿营,难道还能泅水去剿贼吗?这种军事,卑职实在不敢妄参末议,请大人吩咐吧,叫我们怎样剿,我们便怎样剿。至于法子,实在想不出来。”德立布被他这一顶,心中好不自在,便发话道:“常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吃皇上家俸禄,到了有匪之时,却推三阻四,这话说得出吗?好,好!你既不愿剿匪,请下去吧,我这里用你不着。”白得胜果然请个安,竟自退了下来。贾作威一看这神气,心说我别再碰他的钉子,得先探一探他的口气,再定行止。想罢走过来,也请了一个安,问道:“请示大人,这次剿匪,是真剿还是假剿?”德立布心中一转,这小子问得真坏,我也得考考他。随答道:“真剿怎么样,假剿怎么样呢?”贾作威道:“真剿必须冲锋打仗,同匪见一个上下高低。总要擒斩首从,一律肃清,才算尽了剿匪的责任。这就叫作真剿。至于假剿,不过虚张声势,将匪人吓走,我们不伤一兵一卒,却不妨张大其词。说是鏖战几昼夜,击毙若干人,不但没有一点危险,还可借此开一篇保案。大人定然是总兵记名,就连卑弁,也跑不脱一个都司即补。这就叫作假剿。”德立布听了这套谈论,正中下怀,立时笑逐颜开。也不叫贾作威在地下站着了,立时携了他的手,拉入自己烟室,先叫他坐下。然后自己一壁吸着烟,一壁向作威笑道:“你老哥真不愧是一位老军务。方才所说的话,同兄弟的意思毫厘也不差。你想咱们这绿营本来有名无实,两营不足一营人,又全是些老弱残兵,哪里能去剿匪?何况匪在江中,咱在地上,更是风马牛不相及了。偏偏许太尊要将这个担子加在兄弟身上,兄弟想这原是升官发财的勾当,所以应了下来,同你老哥的打算原是一般。哪知白得胜这人昏天黑地,他竟认成真去剿匪了,岂不是笑话吗?”贾作威躬身道:“大人识见高明,有何差遣,卑弁必能努力报效。”德立布吸着烟面授机宜,贾作威不用说,自然是心领神会,连声答应:“是是,卑弁今天便调队前往,只是上月的饷银还要求大人恩赏下来。常言‘人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二百人每日要吃饭,米面总要预备一点才好。”德立布听了大笑道:“你老哥这样精明的人,怎倒说出呆话来了?如今奉天承运,前去剿匪,无论到了哪里,全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还用咱们自己备饭吗?也罢,大家零用总要使几个钱,我这里有八十五两银子是预备买烟土的,先给你老哥拿了去作为零用吧,我这可称得是先公后私了。”贾作威连忙请安道谢。
  德立布将银子交给他,然后告辞去了。先把手下的五个队长全叫上来,每人给了八两银子,吩咐他们如此。众人会意,俱各下去点名。每一队中按人名册子应当是一百人,其实连五十也不够,不过四十上下人。点齐了,便下令开至浔阳江边,在远远的几个村镇上分开了,也有住庙的,也有扎营棚的。到了以后,贾作威便差护兵,拿着自己的片子去拜各村董镇董、各铺家、各富户,请他们来商议筹饷。这些人见是官来拿片子请,谁敢违背,立刻全到景泰镇西边一个关帝庙中拜见贾营官。营官见了面不说旁的,先叫他们筹饷,预备伙食草料。“我们此次来,是奉了参将大人的令前来剿匪,保护你们,你们万不可吝惜小费。”这些人诺诺连声,又问他带来多少兵。贾作威说一共五百人,每一顿吃白面得照着三百斤预备,吃大米也得两石七八斗。大家听了,俱都吸一口凉气,心说这大的嚼用,日久天长,谁能管得起啊!贾作威见他们作难,便出主意叫他们折价,还可以略省一点。三百斤白面折成九两银子,三石白米折成八两银子,八九一十七两,再加上柴火草料折作五两,每一天要二十二两银子。镇董邱隅再三恳求,请减为十五两,贾作威哪里肯应。后来作好作歹,算是每天二十两说定。大家走后,贾作威将五个队长把总叫来,吩咐每天一队发三两银子作为伙食费,大家答应着下去了。从此按天领钱。好在一队不足四十人。那地方大米很便宜,一两八钱银子便能买一石,一石大米差不多够吃五顿的。四吊老钱能买一百斤白面,也够吃四顿的。其余菜蔬柴草俱是很贱的。因此饮食一节倒是足足敷用。不过内中只有一样难处,凡是绿营中的人,白官长以至伙夫,全有一口鸦片烟瘾。彼时烟禁初兴,在外省中仍然是烟馆林立,四个铜板便可以买一份。那些当兵的,每人每天至少得有一份大烟才能勉强活着,要不然便瘾得要死。不吃饭还可以,不吃烟简直不成。因此每一个兵丁一天得发给五个铜板,专预备买长寿膏。差不多他们每人全随身带着一支竹子烟枪,躺在地上便吃,总是两三个人就对一盏灯。围着景泰镇左右,差不多这地铺的烟馆全摆满了。
  原来这景泰镇离浔阳江很近,乃是一个瓷器发庄的聚处,只大瓷店一项生意便有五六十家。哪一家买卖连银带货总值几万的,乃是九江最富的一个镇店。那蓝田玉久已想到此光顾,饱饱地掠取一回。只因离府城太近,知道城里有兵,所以不敢轻动,不时派人到景泰镇探听消息。也是活该该镇倒霉,假如要没有绿营到此剿匪,袖口里的老虎倒还可以吓人。自从贾作威率队到此,这一群丘八太爷终日在野外实行躺在就地的枪操,长枪放在身后,短枪擎在手中,对着探海灯大放绿气炮,一个个兴高采烈,试演得法。探子回去,报与蓝田玉知道,蓝田玉哈哈大笑道:“我自当他这兵有什么本领,原来就会演习烟枪。好,好!明天午后登岸,以一百人看守船只,以三百人搜掠商家,以二百人对付那绿营兵丁。只需如此这般,倒不必在镇上杀害他们的性命。”众人领令下去预备。到了第二天,这二百绿营兵丁早饭吃的是大饼,吃完了饼,各人寻各人的烟铺,正在镇外吐雾喷云,忽然一声呼哨,不知从何处拥出好几百人,全是青布包头,青布短衣。也有拿快枪的,也有拿手枪的,也有拿马刀的,一拥而前,把景泰镇围了一个风雨不透。这些丘八太爷瘾未过足,哪里站得起来?又被这些人一吓,也有痾出屎来的,也有撒出尿来的,也有趴在地上乱哼哼的,也有勉强挣扎、才坐起来又倒下的,也有勇猛一点、站起想要开步走、走了两三步又栽倒的。那些贼大爷倒不客气,把这二百人一个也不剩,全用绳子捆起来。两个人背着脸一捆,只捆手不捆脚,将烟枪插在他们身上。两个队长做一捆,五人余下一个,把营长算上,也倒正好,一共捆了九十六对。内中只跑了一个人,暂且不提。蓝田玉督着队,到镇里饱掠一回,一家也不曾漏,净现银子一共搜了七八十万。还叫各店的人用荆条筐抬着,替他们送往船中。那九十六对绿营兵用鞭子打着,一同行走。一个正走,一个倒走,哪里走得动?到底鸦片烟鬼,哪里禁得打?只得往前拼命。好在离得不甚远,不大工夫走至江边。蓝田玉等把银子全排好了,还不肯放送银子的走,对他们笑道:“你等暂且留步,我今天替你们出一口怨气,也不白取你们这一笔大财。”说罢命把营长贾作威牵过来,骂道:“你们这一群害民贼,吃着国家的俸饷,只会举枪,不敢放炮,就会吃鸦片烟,还要到处骚扰商民,叫人家供吃供喝,还供你们大烟。今天犯到你蓝大王手里,还想活命吗?”可怜贾作威要想跪下磕头,央告央告,偏偏背脸绑着两人,全都不能跪下。只可嘴里亲爹亲爷活祖宗,什么大喊叫什么,求他饶命。蓝田玉冷笑道:“我本想用马刀把你挨着个儿砍死,听你们央告得怪可怜的,本大王发了恻隐之心。”才说到这里,贾作威便接口道:“把我们全释放了。”蓝田玉道:“不是不是,全推到浔阳江中,上龙宫海藏去吸大烟吧!”贾作威叫了一声“妈呀!”只听“扑通”一声,早被一个有力的贼目在他身后用力踹了一脚,端端正正,踹到浔阳江中。紧跟着“扑通!扑通!”把那九十五对大烟鬼也一律推下去。看热闹的商人竟自忘了本身是失盗之家,如暴雷一般喝了一声彩。蓝田玉吩咐解缆开船,欸乃一声,顺着浔阳江流,如风驰电掣一般的去了。岸上送银的人白瞪着眼看那船越走越远。再看江中,只冒泡儿,却未浮起一个来。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只因蓝田玉的为人极其狠毒。他本来就恨官兵,再看这些人是一群鸦片烟鬼,他心中更恨,想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推到江中。又怕有会泅水的,反倒借此得生,因而预先传下令来,将这些人俱都成双捉对,两人捆成一个,又背着脸。及至推到江中,两个人互相挣扎,越挣扎越往下沉,直沉到江底为止。仿佛每人身上坠了一块石头,非等死就决不能浮上来,休想跑脱一个。这个法子真可称毒辣无比了。
  再说这一营之中只有一个伙夫不吸烟,并且两条腿非常的快,外号叫飞毛腿牛二。他烙过了饼,伺候大家吃罢饭全都过瘾去了。下剩了有十几张饼,他吃饱了还有六七张。他便将这饼带在身上,预备饿了再吃。腰里系上搭包,前心揣三张,后心揣四张,并且紧紧贴着肉。才要躺下睡一个午觉,忽然听见吹喇叭的声音,他还以为是齐队呢。及看见贼人围上来,说了一声“不好!”撒开腿便跑。跑着跑着,被贼人看见,连放了两三枪,全打在他后背上,却未伤着分毫。贼人见打不倒他,很是诧异,还以为他必是金钟罩、铁布衫,再不然便是会什么法术。又兼他步下如飞,赶也赶不上,便索性放他去了。他一气跑了十五里路,直跑到九江城下方才止步。略息了片刻,喝了两口凉水,又如飞的跑进城去,直奔游击衙门。到了门房中,请他赶紧回大人。门房看他这种样子,哪里肯替他回?他急了,把自己穿的小棉袄脱下来,将贴身的烙饼取出来给大家看,里面卧着三个枪弹。他说错非这几张饼,我没得命了,这是军情大事,眼看着贼人就到城下,还不快回大人?倘然有一个风吹草动,那时可别埋怨伙夫不来通报。门房见这情形是真的,也不敢怠慢了,立刻上去回。此时德立布大烟正吸得高兴,家人上来回道:“现有贾营里伙夫牛二有紧急军情要面禀大人。”德立布吓了一跳,忙把烟枪放下,吩咐带他进来。少时牛二进来,双膝跪下道:“伙夫牛二给大人叩头。”德立布躺在竹床上也不动弹,只问了一句有什么事快回。牛二回道:“现有一千多贼匪,俱都带着快枪,把景泰镇团团围住,贾大人的一营人全被他们捆起来。听说抢完了景泰镇,便要一直进城。小的死里逃生,特来报信,请大人早做准备。”牛二的话尚未回完,就听得“乒乓”、“稀里哗啦”、“啊呀妈呀”的嘈成一片。你道这响声全是什么?原来“乒乓”是把烟枪扔了,正扔到烟灯上;“稀里哗啦”是灯碎了,带累的连烟缸烟罐俱都碰到;“啊呀妈呀”是德立布被这一吓,口里发出来的军令。可怜他立时连坐也坐不起来了,躺在床上,只剩了哆嗦打战。一旁站立的家人一面替他收拾烟灯,一面抱怨牛二道:“大人瘾还不曾过足,你何必说得这样凶,还不快滚下去。”牛二磕了一个头,连忙退下。
  这里德立布摩手搓掌,急得满头是汗,也不瘾了,吩咐大家快请太太、姨太太、少爷、舅老爷。少时大家全到了,德立布颤颤巍巍说道:“不好了,贼杀进城来了。你们快把金珠细软收拾收拾,把咱们衙门的两辆车套好,再雇几辆车,我们一同出西门逃命。贼一定进东门,事不宜迟,快快收拾。我此刻心绪乱了,再迟一刻可就来不及了。”大家一听他这话,七手八脚,乱收拾一阵。正在捣乱之际,只见家人慌张进来回道:“首府许大人、首县姚大老爷俱都来了,一直进来,急等大人说话。”这又是一道催命符,将德立布吓了个发昏,不敢说见,又不敢说不见。正在为难,又一个护兵进来,说知府大人在前厅跺脚着急,立等大人出去说话。德立布到此时,丑媳妇也得见公婆。无奈两腿打战,又走不上路来。只得叫家人同护兵搀扶了,仿佛唱《洪洋洞》的架势,蹭了出来。才到前厅,许际清早赶上来,冲着他冷笑道:“我的德大哥德大参戎,你上次是怎样对我说的?如今竟闹得贼临城下。冲锋打仗是你武官的责任,你倒有什么法子破贼保城?赶紧请你传令吧。”德立布一面哆嗦着,一面央告际清道:“许太尊,许大人!你可怜我这五六十岁的人,怎能冲锋打仗?据我看咱们一齐逃活命吧。等贼人进城来,我们做官的全要先死,难道就坐着等死吗?兄弟已经备好了车,即刻就要跑了。依我劝,你府县二公也快快做逃命的准备吧。”际清不待他的话说完,抢过来,左右开弓,先打了他两个嘴巴,骂道:“丧尽天良的狗官,平日吃国家俸禄,受人民供餐,如今到了急难之时,你先领头儿逃跑。你这一跑,民心全慌了。贼人不打算进城,听见了这个风声,也必要乘机骚扰。好,好!我先看起你来,回头再说保城。”
  原来府县衙门中各有二百名练勇,倒是从本地挑选的精壮少年。每一百人中有一个百长,有十个什长。自从际清到任后,曾详请广饶九南兵备道,领了五百支快枪,早晚操练,较比德立布带的绿营实在强得太多。这回际清来,便带了一名百长、两个什长、二十个练勇,随轿保护。他立刻吩咐百长李魁元,取十名练勇,把住参将衙门的前后门,如果有逃走的人,立刻用绳子捆上,不分男女,不问老幼。德立布一听这话立时放声大哭。际清气急了,吩咐知县姚秉刚先把德立布带至县衙中看管起来,省得他惑乱民心。事平之后,我必要据实详请,革他的职。又拔一支令箭,吩咐李魁元去调白得胜的一营人,听候调遣。自己赌气乘轿回衙。不大工夫李魁元回来禀道:“白得胜已经逃跑,不知去向。他那一营人多半全是驻防旗人,此时全回家了,没有地方去寻,请大人示下。”际清听了,益发气上加气,只得先将县衙中的二百人也调了来,分布在四个城门上,轮流把守。
  此时却用着飞毛腿牛二。方才他见德立布那种没用的神气,所以从上面下来,立时跑到府衙,把一切情形详细禀与际清知道,因此际清才着了急,立刻寻德立布说话。既见德立布这样无能,他想到这事必须详请抚帅调兵剿贼。若不事前禀明,倘然真失了城池,不但九江府的前程保不住,还要治罪,如何担当得起?但是此时派谁进省去呢?贼人布满了江中,由水路去,必至泄露军情;由陆地去,又耽延时刻,蓦地想起牛二来。此人自称飞毛腿,一定脚力是好的。况且枪弹打在他身上他还能跑,看起来胆子也不弱。便将牛二叫上来,说我这里有一套公事,十两银子,你要连夜赶到省中投递;另外有一封私信,按上写的地址投与徐道台徐大人,你可敢去不敢?牛二道:“小人敢去。”际清听了大喜道:“你既敢去,事不宜迟,立刻起身。如能取得复信回来,我另外再赏你十两银子,并且将你拔入练勇中,每月有五两银子月饷。”牛二叩头谢恩,将文书、私信一并藏在身上,出了府衙,连夜奔南昌。赶到了不及下店,便先到抚帅衙门,将文书投进。眼看号房挂了号,然后又往徐公馆。到门房,先将来意对金顺说明。幸喜天麒正在家中,金顺拿着书信上去回过。天麒看了信,大吃一惊,传话将来人带上来。牛二上来,先跪下叩头,天麒叫他起来问道:“现在的九江城还被贼人围困着吗?”牛二道:“回大人话,现在贼人并不曾围困九江城池。”天麒道:“既然如此,因何信上写的这样凶法?”牛二道:“许大人生怕省城救兵不到,一旦贼人来了无法迎敌,故此写得厉害些,好求大人在抚帅前代为请兵,免得误事。”天麒道:“我明白了。你先下去,暂住在我们房中,俟等我上院后有何示下,再给许大人写信。”又嘱咐金顺好好地待成他,牛二请安谢了下去。
  天麒立刻喊套车上院。他此时同凌子冲走得很近。每逢上院,不用门房去回,一直到子冲院中。有时见抚台,也由子冲带着他同见。自从结亲之后,铭新便委他为巡警学堂总办。差事虽然不算甚优,但这一堂中也有三四百精壮青年,在天麒眼中便认定这是将来最好帮手。先用心查考,内中有血性有思想的好男儿共有多少,将来先把他们编入一个班中,慢慢地灌输革命思想。俟等他们全就了范围,时机一到,便可揭竿而起。因此他表面上殷殷恳恳,对待学生很优,并且不时同学生演说,彼此感情联络得非常密切。他现在正愁没有兵权,如今遇着九江的事,他以为有机可乘,立时去寻子冲。彼此见过面,看子冲办公桌上正铺着一件公文,恰是许际清告急的文书,他便将私信也掏出来,交与子冲阅看。此时他二人早改口以姻兄弟相称,因为子冲年长,便不随倩云一面论,反称他为姻兄。子冲便也不客气,呼天麒为姻弟。他阅罢了书信,向天麒道:“本来绿营是一种无用的废物,早就应当裁撤。似德立布这种东西实在太可恨,方才大帅气得跺脚,说将来派谁去剿贼,叫他请着王命去,先把德立布开刀祭旗。据我看九江形势甚危,倘贼人出其不意,把城袭取了,朝廷知道,连抚帅也要担很大的不是。如今倒得先派兵剿除,省得将来滋蔓难图,成了大患。”天麒道:“老姻兄所见甚是,但是派何人去剿呢?”子冲道:“这次剿贼,必须水陆并进。你要知道,这起贼原是水寇,在陆地进剿,他匿在湖港之中,连影儿全看不见,如何剿法?要由水路进攻,他弃船登岸,一个庐山之中几千人全藏得下,更不容易搜剿。所以我说必要水陆并进,就是这种难处。”天麒道:“水陆并进,固然是计出万全。但是带兵的人才,也很不易得呢。”子冲道:“你不知道,这江西一省水军倒有人的,只是陆军缺少人才。因为当年曾文正巢湖之败引为前车,特命彭刚直公在湖口练了几营水师,直流传到现在。湖口地方还有三营水军。带兵的姓岳,叫做什么岳绍忠,也是湖南人,已经保到副将。听说这几营水师虽然不如从前,到底先前的规模依然存在。不过因为饷糈不足,所有船只军械久不修理,恐怕临阵有些不可恃。若发一笔款,责成岳绍忠赶紧修理,剿除海洋盗匪似乎还可以胜任愉快。但是水军一攻,那贼人必要以庐山为护符。必须先派一位知兵大员在庐山左右埋伏好了,待他们蹿到山前,聚而歼之,这才是妙策,可以永断祸根。要不然,此剿彼蹿,成了流寇,将来更不好办了。”天麒笑道:“小弟并不是毛遂自荐,一者看着江西军才缺乏,二者身受抚帅特别知遇,若此时不肯效力,更待何时?意欲托老姻兄向大帅保荐,小弟情愿告这次奋勇。”子冲笑道:“我也曾想到你陆军学识很好,但这是实行用兵,不比纸上空谈。况且贼人来势很凶,倘然有一点小危险,怎么对得过令舅母同令表妹?因此很是犹豫。你如今既自告奋勇,那倒没得怨了。请你先回公馆,至迟明天一早公事便能过去,你先预备行李去吧。”天麒谢了,赶紧出院,回到自己公馆,吩咐墨香,将自己常穿的衣服同随手用的东西,一律收拾停妥。
  天有掌灯时候,院上送过一道札子来,是委他带巡防二四六三营亲往九江剿匪,并准他便宜行事。文官自知府以下,武官自副将以下,均受节制,自由调遣。并传出话来:所有随员,准他从候补人员中挑选。天麒接到这套公事,真乃喜出望外,立刻开了两个行军参谋、两个文案、两个管理军需粮台。参谋是候补同知储大中、候补都司余允武。这两人,一个是巡警学堂提调,一个是巡警学堂教操的教员,平日同天麒最为投契。两个文案全是知县班子,一个是进士即用莫多言,一个是大挑举人金镒。天麒知道他二人手笔既好,而且少年英发,彼此谈起来,引为同志的。至于那两个管理粮台的,全是天麒近乡亲。一个叫高尔雅,一个叫区大升。高是候补通判,区是试用知州。两人全是富家,并且为人慷慨,所以派他为粮台必不至克扣军饷,舞弊营私。天麒把人拟定,当日夜晚便到院谢委,并将所保员名呈上。铭新一律允准,连夜赶办公文。
  却说这巡防营原是十二营,统领姓贵名和,是满洲镶红旗人,由理藩院郎中保捐道台,指省江西。来时带着陆军部尚书铁木贤一封私信,信上写得极其恳切,说贵和是他的内弟,求铭子盘格外照应。所以来省未及三个月,便委了他巡防营统领的差使。在铭新的意思,以为他是旗人,这保护省垣的兵权交给他格外放心。无奈贵和是一个纨袴子弟,哪有一点军学知识?自他接过这营头来,也不点名,也不会操,只要几十个身材魁梧、相貌雄壮的兵士在他公馆外轮流看门。这十二个营官、两个帮统,每逢初一十五,到他公馆来请一遍安,其余的事他一概不问。至于每月饷款,他是富家子弟,倒丝毫不染指。只是他的师爷家人非常厉害,扣平剜色,勒掯不发,硬压下两个月的饷银,存在大清银行吃利,一月共计三万五千银子,两个月便是七万。这七万银子硬要一分行息,一个月便是七百两,银行叫苦连天,说我们往外放也没有这大的利啊。要打算不存罢,一者多少年的老交易,拉不下脸来硬往外推;二者知道贵和的根子很硬,得罪了他,于行长的地位都有不便。只得忍气吞声,做这笔买卖。银行还好过,唯有这十二营的兵丁向来是月发月饷,从不积压。如今硬压起两个月来,如何受得了?于是兵寻什长,什长寻哨官,哨官寻营官,营官寻帮统。到了帮统那边,可就不敢再往上寻了,只可用好话敷衍对付,闹得怨声载道。铭新耳中也微有所闻,只碍于情面,一时不好更换。这次把二四六三营拨归天麒统带,带去剿贼,也是为将来更换的地步。第二天,三营营官身披军装,到公馆禀见徐大人,天麒连忙接见。看看手本,一个叫熊金标,一个叫孙豹文,一个叫潘得功。见这三人雄赳赳的,倒还有几分勇气。天麒训勉了一番,说事不宜迟,今日点名,明日拔队。只见潘得功站起来,躬身回道:“回统领大人话,卑弁三人还有一点下情要求大人做主。”天麒忙问何事,潘得功把两个月不发饷的话详细说明,并说兵丁们因为欠饷,全有债累。此次开拔,若不发给,恐怕闹出事来,卑弁不敢不回。天麒听了,很是诧异道:“岂有此理!我记得巡防营的饷照例是按月发清,为何却拖欠起来?”潘得功随将贵和接手以后的情形又说了一遍。天麒怒道:“这还了得!我马上便寻他要去。”吓得潘得功连连请安道:“求大人恩典,千万莫说是卑弁说的,将来这个冤仇卑弁如何结得起?”天麒哈哈大笑道:“你们太胆小了,以后这三营既归我节制,姓贵的想动你们一根寒毛,也做不到。你们休拿我当那软弱无能的道台。他不给我饷,我便拉他去见大帅。”三人见天麒这样气壮护下,立刻全挺起胸脯来,仿佛吃了一粒大力丸,都请安谢过了。天麒立时乘车去见贵和。果然不曾费话,便把两个月的饷银全数讨来,并将二四六三营的月饷向大清银行说明,以后划归徐观察支领,不与贵和相干。不但将两个月积欠还了三营,又另外预支了三个月的,交与行军粮台存放。又支了六千银子的开拔费。登时这二四六三营士饱马腾,另有一番新气象。其余那九营全都看着眼红,恨不立刻满归徐大人节制才如心愿。天麒写了一封回信,叫飞毛腿牛二先回九江,免得际清悬念,又另外赏了他二十块洋钱。牛二叩头谢了,连夜奔回九江。这里天麒率领三营人马随后赶来,一面又与岳绍忠去公事,叫他带领水师预备剿贼。
  天麒到了九江并不进城,先到庐山前后左右巡视了一遍,自己亲手绘了一幅简明地图。哪个山坳里可以伏兵,哪个山套里可以埋下地雷,哪个山环里可以诱敌,哪处树林中可以隐身,全都画了标志。又传下密令:什么暗号是聚,什么暗号是散,什么暗号是进,什么暗号是退。然后将这一千五百人分作六十小队,每队二十人,分布在山之四面。下余二百人,以一百预备诱敌,一百带到山腰,居高临下,等贼人进了山弯,开枪射击,一个休想活命。安排粗定,他自己带着参谋、文案、粮台,在山后一个庙中驻扎。际清自接到牛二带来的回信,心里十分安稳。原来天麒信上嘱咐他协同知县,尽力守城,不必出来迎接。却派他采买粮草,运至庐山听用,不得违误。际清赶办粮草,派二十名练勇持枪押送,又派牛二为向导。因为他就是庐山下边的人民,地理非常熟悉。运了几趟粮草,足足够一个月支用,天麒便将牛二留在营中效力,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岳绍忠统领带着三营水师,共有十只旧式兵船,还是彭刚直公当日手造的,只因年久失修,多有朽坏之处。请了几次款,省里总不肯发。船上的兵额,照当日规制,原是三百六十人为一营,每一只船上能容一百二十人。一船有一个船长。三船有一个船官,船官便是营长。这一百二十水兵分归四人统带,这四人叫做船副。原先的兵丁全是湘军,后来也有死的,也有老的,渐渐改招本地人充补,可是带兵的仍然为湖南人。那岳绍忠做了十二年水师统领,也不升也不调,大有在此终老之意。至于饷项,更是长短不齐,一本糊涂账,无论何人也算不清。所指的底款,唯湖江两税有时收得多了,便多发一点;收得少了,便少发一点。反正饿不死也撑不着。好在名目是三营,其实每只船上连八十人也不足。岳绍忠虽然老了,倒是行伍出身,对于训练的事还按照老法子,不敢懈怠。他也曾三番五次想要告奋勇,剿平水寇。他有一位幕府叫郭得鹤,因为他不好多事,大家便随口叫他过得好。他阻拦着说:“统领何必多事,省宪看咱们这水师早成了无用的废物,从来请款未曾发过一文,我们犯得上去拼命剿匪?假如剿平了,省里开保案,什么小舅子、姑爷全放在里边,我们出力的人除去统领以外休想得着半分好处。要是打了败仗,不但统领担处分,借题发挥,只怕这十几年的老水师连根却要刨掉。统领想一想,这是何苦呢?”岳绍忠被他这一套话说得灰心丧志,再也不想告奋勇了。不料这一天抚帅一连来了两件公事。头一件是指拨现款一万两,叫他急速修理船只,整备军械,候令剿贼。第二件公事是说明现派徐道天麒为剿匪统领,所有该水师俱听徐道节制调遣。岳绍忠接着公事,不觉兴头起来,立刻同郭得鹤商议怎样修船进兵。郭得鹤看过公文也自欢喜道:“这就有点意思了,没想到咱们这冷灶里也居然冒出热气来。既然是抚帅的意思,将来事平之后,不但老统领有了升官的机会,就连晚生那个试用县丞也可以过班知县了。修船的事并不难,咱们的船上原来有二十名木匠,终年闲着吃干俸,这可用着他们了。人数不足,可以另外再雇二十名。赶紧修补,有十天半月便可工竣。至于军械一层,虽不十分精利,到底是统领常常操练的好处,并未生銹,还可以对付着用。好在是打土匪,并不是要战胜外国海军,也用不着特别利器。这一万银子,据晚生看,连两千也用不了,平平妥妥地,统领可以下腰。其中少有一点难处,是不知道这位徐观察是个什么人物。看这公事的口气,他便成了我们的顶头上司。要不把他敷衍好了,将来一切公事全不好办。却又不知此人现在何处,我们倒要着实地打听打听才好。”岳绍忠听了,很是欢喜赞成。一面收拾船只,操练军队,一面派人打听徐道台的行辕现在何处,以及他从前的历史。哪知未出三日,天麒的札文已颁到了。内言本统领奉抚帅委任剿贼,现已带领兵马驻扎庐山。仰该军统领率所部水军循彭蠡浔阳搜剔贼匪。彼如弃船登岸,可急将该贼船占据,勿任其再返老巢。一面派兵登岸,协助本统领前后夹攻,歼其丑类,永绝根株,免滋后患。札到施行,切切毋忽。岳绍忠自接到札文,才知徐道台已经率队赴浔,自己哪敢怠慢,忙催促工匠加班连夜修理。一面派一名精干船副,带四名水兵,携着“克日进兵、请示机宜”的公文,前往庐山,面见徐大人,禀报一切。这里的船只,未及十日已将缺漏腐坏之处完全修好。岳绍忠留三只船防守地方,自己率领七只向前进发。先派了四名水兵,扮作打鱼的模样,驾着一只小小渔船,前往侦探贼人的踪迹。去了一日两夜,方才回来报道:“贼人蓝田玉自从抢掠景泰镇,淹毙绿营兵丁,已经逃往彭泽湖,在港汊中隐藏,很不容易搜剿。大人须以智取,难以力攻。”岳绍忠说:“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候令。”自己却与郭得鹤商议。我们若直前进攻,恐怕不易得手。必须设法将他引出来,在平湖之上才好下手。二人计议多时,已有良策,便把船长、船副全叫上来,密授机宜。大家领令去了,又叫坐探的四名水兵,吩咐如此如此。四人也依计而行,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水寇蓝田玉自景泰镇得手以后,不敢在浔阳久居,却将十几条船全齐入彭泽湖内,单派两条渔船在湖边逡巡作线,并可购买米粮食品。他在湖中安然充他的南面王。终日水色天光,蒹葭白露,也倒十分快活。这一日派出的渔船回来禀报,说现有四个渔夫要见大王,说是有一号买卖特来奉献,不知大王见也不见。蓝田玉吩咐带进来。少时四个渔夫来至蓝田玉船上叩头参见,说小人们是久在这湖中打鱼为生,近来才知大王爷爷在此湖中扎寨。小人们终年打鱼为生,哪有出头之日,很想给大王效力,只恨没有进见的礼物。如今探听得省里巡抚的夫人小姐,还同着巡防统领贵道台的姨太太小姐,要去游逛庐山,坐着兵船从此经过。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大王若调动全队将那几条船围住,不但船只兵器唾手可得,并可绑一回人票。将来赎回,至不济也值二十万元。这真是天赐宝贝,如放他们过去,未免可惜。蓝田玉听了,俯首沉吟。四人又说道:“还有一层,小人们也要禀报在前。那船上的水兵,却也十分了得,大王要自己酌量。如果是他们的对手,再去冒险不迟。倘然抵敌不住,倒还是放过去的好。”这几句话,却把蓝田玉招翻了,大声喝道:“胡说!你大王爷爷从来没怕过人。不要说他那区区水兵,便是千军万马,英吉利的海军,我也不放在眼里。只是你们四个人得要在前面带路,进退全要听我的号令。如若遇他不着,你们诳报之罪可要仔细着。”四人道:“大王自请传令。如果这号买卖空了,小人们头颅便是进见之礼。”蓝田玉立刻发令,全队出发,如遇着兵船,用包围的法子逼令他们缴械投降,自己在后面督催。出了湖港,浩浩荡荡地直往前进。前面有四人驾着轻便渔舟顺流而下,如风驰电掣一般。不知不觉已走了很远的路,远远地果然看见有几只大船。蓝田玉以为是实在了,传令猛进,那船益发走得快。自己用千里镜往对面打着,果见那边船头仿佛坐着几个妇女。及至相离甚近,蓝田玉便叫鸣枪示威。再看对面船上,却一个人也没有了。他心中正在疑惑,忽听对面船上一声炮响,蓦地几条兵船如箭一般的快,围拢上来。此时蓝田玉方才明白,知道是中了计。再想退回,可不容易了,只得传令开枪。奈他手下的水寇并未经过大战,岳绍忠的水兵却是训练之师,战了两三刻钟,便已不支。只得传令,暂且把船拢岸,预备逃生。好在此处离庐山已近,我们逃上岸去,只要守住庐山,再有千军万马也不怕了。众贼兵得令,便驾船奔岸,水师在后面紧追。要问能否逃出,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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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蓝田玉私奔长春府 安大本匿迹哈尔滨
  蓝田玉带着数百水寇急急逃生,岳绍忠率领兵船在后面紧追。无奈贼人的船是渔船,驾驶轻便,走得很快。那兵船乃是旧式战舰,非同火轮,纯用人力鼓荡,船身过大,自然赶不上渔船。转眼间已相差有半里之路,岳绍忠虽然催着快走,到底还是赶不上。眼看着离岸已不远,数十条渔船都已靠拢了,那兵船却离着仍有一里多路。岳绍忠顿足懊悔,对郭得鹤道:“可惜事前不曾在岸上伏兵,要不然岂不是瓮中捉鳖,一个也跑不脱?”
  不表他自悔失策,且说蓝田玉匆匆忙忙弃船登岸,各贼人将船上的金银细软通统系在腰间,一个个托着快枪,如疯犬一般捧着蓝田玉直奔庐山。沿路上见着过往行人,开枪便打。因此商家住户全都闭户关门,路上的人也都早早躲避开了。此处离庐山还有二十里路。走过一片桑林,哪知桑林里边早有伏兵,却是天麒预先派定潘得功,率领二百步队在此等候。一见贼人跑过,睹得身临且近,那快枪便如雨点一般样射击出来,打伤贼人不少。伤轻的仍然舍命前奔,伤重的早已趴伏在地。蓝田玉腿上中了两枪,哪里还走得动?早倒在桑林外边,闭目合睛等死。其余剩了有三四百人,依然往庐山方面进发,哪知庐山前后左右俱有伏兵。可怜这些贼人一个也不曾跑脱,也有死在枪下的,也有被生擒活捉的。仅仅一天工夫,浔阳水寇便已一律肃清。
  天麒吩咐将死尸一律掩埋,生擒的捆绑起来,听候审讯。少时潘得功也回来报功,说在桑林打死了贼人六十七名,生擒贼人四十五名。重伤的暂时放在一边,轻伤的一共二十三人,押解前来,听候统领发落。天麒在庙里正殿上吩咐陈设公案,自己要亲讯贼匪。只见他身穿蓝宁绸二龙开气夹袍、青缎子对襟方马褂,足登薄底官靴,头戴青呢秋帽、三品亮蓝顶子,还拖着一根花翎,又戴着一副大光的茶镜。所有营长队长等,前前后后围了一大片,倒是官气满足,威风八面。少时把生擒的贼人一个个带上来,先问了姓名籍贯,然后派归某营看守。问来问去,忽然押上一个人来,两个兵架着,看那神气,必是腿受了伤。此人一上公堂,同天麒打了一个照面,天麒不觉大惊失色,连连把头摇了几摇,故意的一拍桌子,喝道:“我看你这神气,定然是贼头。来,来,来!把他押到我的卧室旁边,派我的书童墨香看守,等他腿上伤好了,本道要细细拷问。”左右吆喝一声,便把他押下去了。天麒也不再往下问了,吩咐退堂。才退了堂,金顺便拿上一个手本来说,是岳统领禀见。天麒吩咐在客室会见,自己大摇大摆地出来。才到客堂,金顺早吆喝了一声:“大人下来了!”天麒才一进门,岳绍忠先请了一个安,才要跪下行礼,天麒忙拦住笑道:“只行常礼罢!副戎是军界老前辈,兄弟实不敢当。”绍忠又谦逊了一番,方才深深又请了一个安。天麒拱他上坐,自己在下首相陪。绍忠先欠身说道:“统领大驾早到庐山,末将理宜先来伺候。适因剿匪,不克分身,还求大人格外原谅。”天麒笑道:“太谦太谦。兄弟奉帅座钧谕,即日带兵前来,不曾先到副戎处领教一切,实在抱歉得很。此次浔阳水寇一律肃清,全赖副戎追捕得力。你若不将他赶上岸来,兄弟虽有千军万马,也无可施展。如今大功已成,兄弟必据实详报抚宪,贵军出力人员,请详细开一清单过来,所有异常寻常各劳勋,兄弟必照原拟请奖,决不挑剔。”岳绍忠听了这一片话,不觉喜出望外,心中如一块石头落地,连忙立起身来,又深深请安道谢。彼此略谈了几句,便告辞退下。天麒将他送走,自己回至卧室,先将值夜的巡兵派到庙外去瞭望,卧室之中仅剩书童墨香一人。少时吃过晚饭,天已昏黑,传出话去:统领劳顿,要早早休息,所有营内外各官员一概免见,无论有什么紧要公事,等明日早晨再回。传谕已毕,随手点上一支洋灯,低声吩咐墨香:“将白天交你看管的那个贼头搀他到我屋中,我要当面讯问。”墨香去不多时,把蓝田玉扶进来。才进屋中,天麒抢一步,拉了他的手,低低叫了一声贤弟,蓝田玉也回叫了一声大哥。天麒吩咐墨香在门外把守,如果有人前来,以咳嗽为号。自己却同蓝田玉手拉手对面坐下,皱着眉问道:“贤弟,你我在日本留学时,转眼已有四年不见。你为何跑到这里来,当了水寇?今天幸亏是遇着愚兄,要换一个人,你的性命如何能保得住?你到底是什么宗旨?难道同盟会的盟誓你竟自忘了吗?”原来这蓝田玉是九江人,在日本留学陆军最早,他比徐天麒早二年卒业。二人既是同学,又是同盟会的同志。因为天麒比他长三岁,所以呼为大哥。蓝田玉被这一问,不觉问上气来,恶狠狠看了天麒一眼,又从鼻子里哼一声,慢吞吞地答道:“大哥你说我变了宗旨,我不过做强盗,却未做满清的官僚。并且我日前曾淹毙绿军二百人,全是驻防旗籍,总算我替汉族小小出一口怨气。似大哥你枉作了铁血团领袖,如今翎顶辉煌,居然成了候补道,给满清做了监司大员。到底谁变宗旨,谁没变宗旨,请大哥平心静气想一想。我蓝田玉虽然被擒,杀剐军流,满不放在心上。你要想顺说我投降了你,以后报效满清,及早不必作此妄想。”天麒一片至诚,反被他迎头抢白了一顿,自己纳着气儿,赔着笑脸说道:“贤弟,你不要错怪了愚兄。你要知道,我此次捐官,专为养成革命势力,并非背叛同盟会。常言说‘射人先射马,擒贼须擒王’。愚兄抱的是擒王主义,故此才低声下气,混入宦途。将来如有机会可乘,揭竿一呼,全国响应,我们也轰轰烈烈地做一场。纵然没得机会,但能将满人中铮铮佼佼、足为革命之梗的除掉一两个,也不枉牺牲一回。似贤弟淹毙的那些旗兵,全是鸦片烟鬼,纵然死净了,不过少糟蹋粮食,究竟与革命前途并无丝毫裨补。以贤弟之才,宜往大处着想,为此小事牺牲,可真真有点不值。如今咱弟兄二人既遇在一处,彼此要开诚布公讨论一番,千万别存成见才好。”蓝田玉被这一席话唤醒了一大半,立时脸上现出笑容来,答道:“大哥说得很是。如今最要紧是兄弟既入网罗,要明明把我放了,你如何担得起这个声气?倘然解到省去,那铭新是旗人,一定恨我入骨,我的性命岂能保存?这个问题便有些不易解决。大哥你可有什么高明法子吗?”天麒笑道:“这件事不难,贤弟自请放心,我决有法子安然保你出险。但是这江西地面决没有你存身之地,你到何处去?”蓝田玉低头想了一想,答道:“去的地方倒到有。好在我上无父母,下无妻子,孤零一身,到处为家。我想到关外走一趟,大哥以为何如?”天麒道:“你要到关外去,好极了,我指引你一个去处。你在日本时同安大本不是至好吗?我上月接到他一封信,他现住吉林长春府城内二道街福星客栈楼上二十八号,改姓换名叫石之宗,冒中国籍,以贩笔墨为业。他的心事你是知道的。你投了他去,将来遇机会助他成功,也不枉朋友相好一场。”蓝田玉听了,不觉喜上眉梢,笑道:“原来安二哥现在长春,我一定寻他去。可惜我早不知道,我如果知道,又不惹这一场是非了。但是我怎样脱离江西呢?”天麒忙附在他耳边,告知如此如此。蓝田玉道:“妙极妙极。”原来他精通水性,在日本海水浴时曾考过第一名,在海中能潜伏行走二十里路,天麒是知道的,因此向他定下水逃之计。又问他腿上的枪伤是否剧烈,蓝田玉道:“伤倒不吃紧,只将肉穿了两个洞,并未伤着筋骨。如有好药,三五日内便可痊愈。”天麒从自己皮包中取出一包药末付与他说:“这是日本新出治枪伤的灵药,敷上之后立刻止痛,三日内便能平复。”说罢仍命墨香将他搀回屋中。
  第二天又坐堂审讯,并请岳绍忠陪审。先把蓝田玉带上来,大声喝道:“你这贼徒是不是蓝田玉?从实招来。”蓝田玉也瞪眼喝道:“你老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蓝田玉蓝大天王便是我。你这两个狗官,要杀要剐,快快发落,眨一眨眼的不是英雄好汉。”天麒怒道:“好大胆的强盗,现被擒获,还敢倔强。日前二百名绿军全丧在你一人之手,罪大恶极,一死不足以蔽其辜。我只问你,当日将贾营官踢在河中的是何人,献这条毒计淹死二百生命的是何人,你要从实招上来,免得动刑拷问。”蓝田玉哈哈大笑道:“狗官,你们真乃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你要问当日献计是何人,便是与老爷同被擒的张三、王四。你要问害死贾营官的是何人,便是一同被擒的李六、冯八。那四个人全是你老爷的盟兄弟。狗官,你们尽情处治,老爷弟兄们生在一方,死在一处,倒也快活极了。来,来,来!怎样发落,只求一个速快,也不用三推六问,假作惺惺。”天麒笑道:“你们要想快死,本统领偏不叫你们快死。墨香,将这贼徒仍然押在你屋中看管。”又吩咐左右,把昨日擒来的贼人一齐带上来拷问。果然内中有叫张三、王四、李六、冯八的,天麒叫把这四人一同上了大刑,又另押在一处。
  过了三天,蓝田玉的伤痕已经平复。天麒暗暗地将自己一只白金马表、一条白金表链赠与蓝田玉,作为出关路费。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原来天麒心思周密,早预备好了叫蓝田玉从浔阳江中逃生。只有路费一层很是作难。有心赠他三五百元,若带现金,一者怕露了马脚,二者现金沉重,在江中游泳诸多不便;要赠他钞票,这十几里的水路岂不完全湿毁?思索了两天,才想出这个法子来。此两宗物件,论分量不过六七两之数,论价值却实值七八百元。纵然当时售卖不及,就是典当,也值二三百元,足够出关的路费了。蓝田玉将他紧带在身边,又加上二十元钱,不过十几两重,在水中尚不至十分吃力,诸事全都预备妥协。这一日,天有掌灯时分,天麒又传谕出来,单提蓝田玉、张三、王四、李六、冯八这五个贼头,当堂发落,仍然是岳绍忠陪审。天麒略问了几句,便向岳绍忠道:“兄弟对这五个贼人们特别愤恨,因为当日他们下那样毒手,残害咱们的袍泽。如今若一刀一个将他们杀了,未免太便宜他们。如若解往省中,他们党羽众多,又怕半路中发生意外。兄弟倒想了一条处治的法子:趁今日天黑月暗,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这五个人也照样捆起来,由你我二人押解着,送至浔阳江边,把他们活活推入水中,也算给当日死的二百人报了仇恨,不知老副戎以为何如?”岳绍忠答道:“统领处治的法子实在高妙,他们既以此害人,我们也叫他尝一尝此中滋味。这正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天麒见岳绍忠赞成此议,随自己跳下位来,向左右要过麻绳,亲自动手,先把蓝田玉捆绑起来,束了又束,紧了又紧,嘴里还念念叨叨地说道:“我把你这强贼,当日下狠心害我同胞,今天照样将你缚起来。本统领亲自下手,叫你无法解脱,也消一消我胸中的怨毒。”蓝田玉闭目合睛,假装等死。左右的兵将俱都叹息着,窃窃私议说:“这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天叫他遇着我们统领,要想活命,怎得能够。你看统领亲自下手,恐怕绑得不结实被他挣开了,在水中兔脱。这样细心的人在军界中真是少有。”
  天麒将蓝田玉绑好,又吩咐左右将张三、王四、李六、冯八也一律上了绑绳。特带四十名卫队,自己与岳绍忠、孙豹文、熊金标、潘得功五人俱骑上马,押解着向江边进发。一路之上还吹号鸣鼓,仿佛过会似的。直往江边而来,登时惊动了许多商民。听说徐统领发落贼头,要在浔阳江前处治,大家全闻风而至。不大工夫,人山人海,拥挤不动。眼看到了江边,天麒及一干人甩蹬离鞍,下了坐骑,早有护兵把马鞍子取下来,请统领坐地。天麒坐下,也让岳绍忠同三个营官一齐坐下。然后传令,押五个贼头上来。天麒发言道:“今天是你们的末日。本统领本应先将你们斩首,然后投入江中。如今给你们留个全身,请你们在江中多喝几口水,他日风清月白,正好同从前那二百溺鬼携手同游。这是本统领格外恩施,你们不要忘了。”话未说完,早激恼了蓝田玉,大声喝道:“胡说,你蓝天王岂是怕死之人,甘受你的奚落?你睁开眼看,也不用你们下手,看老爷自行投入。”说罢纵身一跳,跳出有两丈多远,但听“扑通!”一声,早跳入江心,踪影不见。只见水波摇动,冒了几个泡儿,波面已平。左右看的人忘其所以,如春雷一般的喝了一声彩。紧跟着那四个贼头也全跳入江中。这其间真乃是有幸有不幸,作书的人不必言明,看小说的诸君当然可以心领神会。天麒叹息着对大家演说道:“这五个人倒很有勇敢义侠之风,只可惜走错了路。要不然,岂不是国家有用之才?所以本统领劝大家千万要学正业,自然终身快乐,不致有这样结果。”大家鼓掌赞成,然后骑上马,如风驰电掣一般仍回行辕去了。众商民也随着一哄而散。从此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浔阳江水寇蓝田玉被徐统领淹死在江中。天麒也就据实详报抚宪,说贼人党羽众多,若解回省垣,恐怕途中生事,已在江边正法,为淹死贾营五百人报仇雪恨,轻轻把这一篇文章便揭过去了。至于请奖励、开保案种种照例的事也不必去表它。
  单说那不死的蓝田玉当日投在江中,他身上的麻绳虽然捆得很紧,却缚的是活扣儿,用力一挣,便完全开放。他天生两只眼睛,能在水中视物。自己伏在江底用目细看,却见张三、王四、李六、冯八四个人投入江中便沉了底,身子哪能动一动?虽然看着可怜,却又不敢过去救他们,落了几点英雄泪,也算是哭送替死鬼。然后扭转身躯,在江底游泳着,向前进行,一气走出有四五里路,方才慢慢伸出一点头来。向江岸上窥看,只见月色朦胧,并无一人。这才放了心,伸出头来,吸了半天空气。再看这边岸上,已经相距不远。鼓勇前进,不大工夫已连彼岸。跳上岸去,回手向衣袋中摸了一摸,白金表同二十元钱依然存在,这才放了心。看不远便是一个村庄,有心投了去安宿一宵,心说不好,倘然风声传到这边,村中人看我衣服淋漓,一定疑我是水寇逃生,要再将我擒住,送往营中请功,死活事小,岂不辜负徐大哥一片好心?想到此间,便不肯一刻停留,乘着朦胧的月色迈开大步,一直往前走去。此时天气渐凉,又兼他才从水中出来,浑身的衣服,满都湿淋淋的,犹如汤鸡一般。尖尖的风儿吹到湿衣上,犹如针刺,他此时也顾不得了,咬着牙一气走出有三四十里。此时天已微明,再看对面隐隐有一处村落,却不甚大。蓝田玉但觉身上发噤,肚内发饥,实在可走不动了。只得努力紧行几步,好投到村中休息一番。谁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才走到村边,看前面坦平平的一块光土地。向前一迈步,觉干身不由主,呼啦啦陷入大土坑中。原来前面的光地是支着芦席,土面铺着极薄的一层土。他自顾紧走,哪里料到是陷马坑?及至陷身其中,又听得叮叮当当一阵铃响,早有村中人围拢上来。内中一个年轻的挺着长矛,便要向坑中刺下,幸亏旁边有一位年长的老者忙伸手将他拉住,喝道:“小二休得动手!你看人家是孤身一人,手中又无兵器,说不定是孤行客旅,误陷其中。我们不问明白了,便行凶刺人,倘然杀错了,你难道不要抵偿吗?”几句话把少年人拦住,然后向坑中问道:“兀那汉子,你五更跑到我村中做何勾当?莫非是要行窃吗?”蓝田玉急中生智,忙在坑中向老者下了一跪,哭泣着诉道:“老伯伯!老爷子!我姓花,名叫花木荣,乃是贩瓷器的客人。昨天从景德镇上贩了一船瓷器,预备运往省城售卖。不料半夜三更遇着水贼的船只在浔阳江中逡巡,便跳上我们船来索要金银。我说只有瓷货,并无金银。他们不信,在船上搜检了一回,我贩货剩下的一百七十几元钱全数被他搜去。他仍然不肯甘心,又对船家说什么大王的水寨中缺少瓷器,叫船家将这一船货物随他运走。我再三央求,反倒把他招恼了,拔出利刃来迎头便砍。我翻身跳入水中,幸未被他杀死。他们以为我必然葬身鱼腹,便一齐开船走了。幸亏我幼时练习水性,伏在江底逃生,好容易才奔到岸上。又怕被他们看见,用枪打死,连夜向前飞跑。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好容易才看见贵庄。实指望投到这里,求一口热水喝,把身上湿衣烤一烤,没想到又陷身罗网。这样看起来,小人的性命是不得活了,倒不如请那位少爷把我一枪刺死吧。”说罢便放声大哭起来。
  到底是上年纪人心慈面软,听了这一套话,早动了不忍之心,忙答道:“花客官,你不要伤心,先到我老夫家中休息休息吧。”忙叫左右的人用绳子将蓝田玉拉上来。看他浑身的衣服俱都沾在身上,冻得打战,委实可怜。老人携了他的手在前面行走,众人在后跟随。来至一家茅草房中,老人吩咐方才持矛的后生快去取一套干衣来给他换上,又叫烧开水煮热粥,叫他吃一点,好暖和暖和。蓝田玉是极精的人,换衣之时特意将白金表取出来叹道:“一百多块钱,还有一千多银子货,全被人劫去,只剩了这看时刻的铁表,不值三块钱。”说罢又擦抹眼泪。老人倒很开导了他一番,说:“你留得这条性命,将来有钱赚呢。年轻轻的人,何必这样心窄。”蓝田玉千恩万谢,又请问老者贵姓。老人道:“我姓麻行四,因为有几岁年纪,本村的人全呼我为麻四老爷。方才拿长矛的后生是我孙儿,名叫麻宝琳。我们这小小村庄虽然人口不多,却有一定规约。因为近来土匪水寇闹得很凶,时常有匪人前来窥伺,因此设下这陷马坑,不过是防患未然,没想到客人竟自误投罗网。你今天可以不必走了,在此休息一日,明日清晨再赶路不迟。”蓝田玉道:“承老爹如此错爱,使我穷途失意之人感激无地。怎奈我归心似箭,叨扰老人家一顿早饭,我即刻便须起身。倘将来得有寸进,再来登门叩谢。”麻四老爹见他不肯久留,也不便拦阻,随催促家人烧好了饭。蓝田玉饱餐一顿,把心里的冷气立刻冲散,精神顿觉壮旺。临行之时向老人叩头致谢。又说孤身行路,没有防身家伙,求老人赏一宗器械。麻老爹连声答应,从自己卧室中取出一条杆棒递与蓝田玉道:“此棒不同凡品,乃是南洋槟榔屿出的一种槟榔木,不怕火烧,不怕刀剁,而且柔软不脆,永不至于折断。这是昔年到南洋为商,带回几十柄来,除送人之外所剩无几。你带在身边,倒是极好的一宗兵器。”蓝田玉接过来,又谢过了。
  然后出离村庄,顺大路向前赶行。自己打算:我仍须坐江轮先到上海,到了上海,将金表出脱了,再做出关之计。幸亏他早有预备,身边带着假面具、假胡须这两样东西,是他们当绿林的时刻不离之物。所为一朝失败,好改变容貌,早早逃生。此时却用着了,打扮起来,竟变作五十多岁的老客人。买好江轮,直到上海,住在客栈中。心想徐大哥送我这贵重之品,我若典当,未必能得二百元钱。何不将他变卖了,倒可多凑几文盘费,将来倘有寸进,再照样买上一份送还他也就是了。主意拿定,便到马路上寻觅大钟表行,后来寻到有威洋行,拿进去看,被在座一位美国人看见,很是爱惜。据他说这确是瑞典出的白金表。净这一块表实值美金二百元;那个表链按分两合算也值美金一百元;折合中国洋钱,实值一千元。不过这是当日买的价值,你今日出卖,只能给你六百块中国钱,再多是没人要的。蓝田玉一想,六百不算少了,便慨然卖与那美国人。美国人很是欢喜,说他为人诚实,又格外多给了他五十元钱。二人叙起闲话来,蓝田玉说自己要到关外访友。美国人笑道:“妙极了,我三日内便到大连,贩运一点俄国货,你最好与我同船前往。到了大连,你再坐火车,愿意到什么地方俱可随便了。”蓝田玉喜出望外,忙请问美国人大名贵姓。美国人笑道:“我姓戈,名叫戈德。这近几年来时常同中国人往来,因此也能说你们贵国的话。你如不弃嫌,可以到我寓处,咱们谈一谈,岂不好吗?”蓝田玉满口答应,并拉着美国人到自己栈房,把账算清了。好在自己又无行李,便同到美国人的寓处,原来在英国租界,一位美国传教士的家里。戈德便把他让到一间屋中,二人谈了片刻。忽见从外面走进一位人来,四十上下年纪,掩口黑须,穿着西服,戴着博士帽儿。
  蓝田玉不看犹可,看了不觉大吃一惊,心说这不是我们老同盟会的首领吗?何以来到此处?他两只眼睛只顾望着那位博士,哪知这博士倒被他看慌了,扭转头便往外走。蓝田玉不由己地立起身来,直追到屋外,口中喊道:“孙先生!孙博士!你难道不认得我吗?为何见面就走?”前面的人听他说出真姓来,益发走得飞快。屋中的戈德见他追赶孙博士,认为他是政府派来的侦探,忙将手枪掏出,也追到外边。此时蓝田玉已追过转角的楼房,他见孙博士仍不肯住步,方才大声说道:“孙先生,我是蓝田玉,咱们同盟会中的老友,你怎么不认识我了?”孙先生听他说出真名姓来,方才站住,扭转头,又仔细端详,不住地摇头,说:“你这面庞不是蓝田玉啊,为什么要假充他?”蓝田玉到此时方才恍然大悟,只见他别转头,用手向脸上一掠,又向怀中一揣,然后回过头来笑道:“你看我是蓝田玉不是?”孙先生见了,不觉哈哈大笑,忙跑过来拉了他的手,叫一声老弟,你何时学会的易形妙术,倒把愚兄吓了一跳。此时戈德早追过来,先听他说出姓名,知道不是侦探了,忙将手枪仍然放入袋中。后来见他变了形,益发如坠五里雾中,也赶过来同他拉手,又问孙博士是怎么一回事情。博士忙将他二人拉入自己屋中,倒顾不得同蓝田玉叙别后的契阔,先将以前情形报告与戈德道:“我同这位蓝君认识最早。当年在东京组织同盟会时他首先入党,并承他慨捐本党经费数十元。后来我到日本,又同他盘桓过数次。此君是一位血性男儿,不愧同盟会中的健将。及至后来会他不着,方知他已毕业回国。我久想与他通信,只是不知他的地址。不期今日却在此处相逢,这也算得天假之缘了。”孙先生告诉完了戈德,又回过头来动问蓝田玉因何来至此处,这四五年工夫你可曾建立什么功业。蓝田玉叹一口气道:“一言难尽。我回国后,拿着文凭,本想在本省投效,在军界中鬼混几年。倘然握有兵权,也好达咱们革命的目的。却没想到本省长官弃而不用,始而说留学生靠不住。继而又托人进去疏通,他竟张口索要贿赂。先生是知道的,我家境并不宽裕,我哪里有钱去运动官?只得仍回家乡,再想门路。不料天降大祸,使我父母双亡,未过半年,亡妻又下世去了。我既不得志于外,又遭凶变于家,走投无路,遂愤而投身海洋,甘与大盗为伍,在浔阳江中也算横行了两年。没想到近中却遇见了敌手,真是犁庭扫穴,将我打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所以才跑到此处躲避。”孙先生不待他说完,忙问道:“什么人这样厉害?想来不是虐我汉族的旗官,必是效忠满清的汉贼。”蓝田玉连连摇头,又是摆手道:“错了,错了,你先生一万年也猜不到。要提起这个人来,真是大大有名,不愧同盟会中第一员健将。”孙先生很是诧异道:“倒是何人呢?怎么同盟会中健将倒去帮助满清杀自家人?这个闷葫芦我可实在打不破了,请你直截了当地说了吧!”蓝田玉哈哈大笑道:“我断定孙先生你也猜不着。此人并非他个,正是同盟会的发起人、铁血团的大首领、你孙先生的贵同乡徐天麒是也。”蓝田玉的话尚未说完,把一位老博士气得跳起来,口中喊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真真有些不信,你别是错看了人吧。”蓝田玉正色说道:“并未错看。”孙先生道:“这就奇了,他在江西做官,我倒知道。前两个月他还给我有英文信,是托安大本转交的,内中叙述他的近况。说在江西暗中进行革命,颇为顺手,目前已经有了极好的内线。上下通气,早晚有机可乘,定然要在江西取一块地盘,为我们革命家发祥之地。他既对我说出这样话来,为何又帮着旗人自残同类呢?这个问题我真真有些不解。到底伯锡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他决不至变节。要果然变节,老弟你也就没有性命了。”这一句话说得蓝田玉点头叹服道:“孙先生,你真不愧是老革命家,眼光真远,心思真快。我们当日的情形,你这一句话就仿佛亲眼看见一般,怎的不叫人佩服。”遂将天麒怎样夜间同他相认,怎样彼此谈话,怎样定计放他逃生,怎样赠他白金手表表链,种种情形详细述了一遍。孙先生鼓掌道:“何如?我同伯锡是神交,非同泛泛,所以知道得格外真切。”此时戈德听了蓝田玉一席话,忙忙地跑回自己屋中将金表同表链一齐拿来,双手还与蓝田玉道:“这东西既然是徐先生的,我怎好要呢?方才的洋钱,作为我赠与你先生的路费吧。咱们虽是萍水相逢,然而与孙博士志同道合,便都是一家人。几百块钱,算得什么?”蓝田玉哪里肯接?说:“你如此认真,我岂不是有意取巧,叫旁人看着,不成了篾片了吗?”戈德道:“你要不收,这明明看我是外国人,不如徐先生近。你要知道,我同孙博士的交情并不比徐先生远,你就老实收下吧。”蓝田玉闹得进退两难。高低还是孙博士替出主意,说这只表暂时先存在戈先生手中,俟等见了伯锡,再交给他也是一样的。蓝田玉鼓掌赞成,说这主意最好了,就是这样办吧!戈德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又纳入自己衣袋中。孙先生吩咐开饭,三人同坐饮酒。蓝田玉又问安大本的下落,说方才先生曾说伯锡有信由他转交,料想他现在何处,先生一定是知道的了。孙先生未曾答言,先叹了一口气,方才说道:“安大本这个人虽然是三韩之民,却堪为我们全国人民的模范。他本是天主教信徒,平日戒律守得很严,真可称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在社会中总算是一位洁己爱人的君子,而且胆识魄力无不加人一等。自从朝鲜覆亡之后,他真是泣血椎心,时时刻刻不忘恢复祖国。无奈同志的人太少,他又不敢露真名实姓,却冒充我们中国人。自从在日本毕业之后,他并未回过高丽一次。二三年来,只在东三省游历,以贩卖笔墨为生。因为他书法很好,自己又能造笔,到各处很受欢迎。他说一口东三省话,所以无人疑惑他。其实他醉翁之意并不在酒,不过借此遮掩身子罢了。他前两月与我通信时尚在吉林长春府二道街福星客栈。可是他信上说,下月便要往哈尔滨去。并且他那信上隐隐烁烁地说,此次到哈尔滨抱着很大的志愿,如果目的得达,也为祖国吐一口怨愤之气。虽身化骨、骨化灰,皆非所惜。我看了他的信,很动感情。因为不止这几句话,他在信的后边还郑重地注了一行小字,写的是:‘再者,此信恐成最末次之通函。承先生厚爱,无以为报,但愿保存此手迹,他日见信,如见我也。’他可始终不曾提明到底是图谋什么事,因此我很不放心,想要到东三省访一访他。倘或能见着面,我好探听一个底细。如果可做呢,我也未便阻拦;倘然有商量的余地,我总不愿他轻于牺牲。老弟你以为何如?”蓝田玉听了,也为之吁气道:“先生的话何尝不是,我也是这样想呢。既然先生要去看他,何妨挈带着我,咱们一同去?如能见着他,倘然有用人辅助之处,赴汤蹈火,我蓝田玉誓不推辞。”戈德此时也学中国人挑起大拇指来,连声赞道:“好朋友,好汉子!”连孙先生也招笑了。
  三人正在高谈阔论,忽然帘笼启处进来一人,一进门便哈哈大笑道:“我今天真可称不速之客了。”孙先生见着这位,仿佛见了亲人一般,立刻站起来同他握手,戈德也起来握手。蓝田玉见此人生得面如少女,只是太瘦弱些,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只是急切间想不起来。只好也站起来,想同他握手。谁知此人却认得蓝田玉,脱口便喊着他的号叫道:“秀生!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今天可称得小聚义了。”说罢抢过来同蓝田玉握手。蓝田玉灵机一动,才想起便是大名鼎鼎的宋樵夫,自己也不觉哑然失笑道:“原来是樵哥,我这脑子可真坏透了。”二人握过手,宋樵夫也入了座。戈德便给他斟酒,樵夫也不逊让,一连饮了三杯白兰地,方才开口先问蓝田玉什么时候到的上海,近年做何事业。蓝田玉又略略地说了一遍,樵夫叹道:“我那伯锡大哥也算得智勇深沉了。”回过头来又对孙先生道:“东三省之行可以作罢了。”孙先生诧异道:“这是什么道理呢?”樵夫道:“天下事不到一处,不知一处。幸亏先生谨慎,没敢以身试险,先派我到东三省,做了一回探马。要不然,便真真陷入网里去了。”大家忙问东三省近况何如?樵夫又饮了一杯酒,才慢慢答道:“东三省的情形与前二年又迥不相同了。前二年增祺做将军,他是一个无能之人,胡子闹得很凶,他既不能剿,又不能抚,终日敷衍了事,所以胡子横行。就是我们这一班革命家也有立足之地。如果同胡子勾连好了,倒很有机会可乘。没想到自去年冬天,将军换了宋耳顺,这个东西,就很难缠的。又添上一个东边道张和銮,此人是行伍出身,能上马剿贼,下马划策。彼此拿定主意,专门与我们革命家为难。胡奴又嘉奖他们,因此他们益发放手去做。最近两件事情,提起来真叫人灰心丧气。”众人忙问什么事情,樵夫叹道:“当日北京大学堂被革的两个学生,一个叫张容,一个叫潘智谦,这二人孙先生总应当还记得吧?”博士忙答道:“怎么不记得,这全是我们同盟会中的健全分子。听说潘智谦被革之后,已经埋头不出。这也怨不得他,因为他家中有老亲在堂,再迟几年出头,也还不晚。那个张容是奉天人,听说他被革回家,仍然进行革命,不肯罢手,却不知他近况何如?”
  樵夫听到这里,将手中一杯白兰地酒完全淋在地下,高声唤道:“张容之魂,张容之魂,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孙博士一听这几句话,登时脸上颜色惨变,手中的玻璃杯不知不觉扔在地下,摔了一个粉碎。忙问樵夫道:“你你你快说,张容怎么样了?”樵夫此时早滴下几点英雄泪来,哽咽说道:“可怜这位烈士被恶官僚暗算了,已经不在人世了。”樵夫的话尚未说完,孙博士早已放声大哭,哭着说道:“他一个人是东三省革命的种子,他既不在,我们对于东三省的希望便算完全断绝了,但不知他是怎么被人害的。”樵夫道:“一言难尽。张容在东三省本是富家,他又好客,平日在他家吃闲饭的说不下二三百人。他是往者不追,来的不拒。他家中有快枪二百支,原为防备胡子,后来他回到家中专与胡子结交,彼此往来得很是密切,因此快枪倒用不着了。在他的意思本想联络一班胡子,遇着机会,便可以揭竿起事。却没料宋耳顺招抚了一帮胡子,内中有与张容接近的,便完全卖了底。宋耳顺得知此信,便小题大做,秘密地申奏清廷,说张容是一个胡子头儿,若不剪灭此人,将来必为大害。清廷见了此奏,吓得屁滚尿流,立时便传了一道密旨,限于一个月内务将张容擒获正法。宋耳顺安好了根,便同张和銮商议擒张之法。张和銮设计,所招安的胡子仍行投往张容家中,里应外合,先将住在他家的人游说好了,许以升官发财。本来那些人还讲什么信义,平日见张容家中有钱,便涎垂三尺,只是碍于情面,不好下手。如今得着这样机会,正中下怀,全预备好了。却将官兵扮作胡匪模样,夜间明火执仗,硬砸进张家去。张家的住房原有园子,不易攻入。只因内中有人作线,早将出路入路绘图说明,自然一攻而进。始而张容还不介意,以为家中有这许多快枪,又有住闲的朋友,大家齐心努力,足可将外贼打跑。哪知这些人操起快枪来,不往外攻,却往里打。张容一看情形不对,连忙率领自己家丁,保护眷属逃生。哪知来的人偏要追他。张容的枪法极好,一连被他打倒了四五个。这些人全想要生擒他,好去擎功,因此不肯还枪。后来见生擒他不着,自己倒赔上了七八条性命,实在有些不合算,这才开枪还击。可怜这位张烈士身中四枪,独自以一人抵挡这一班狐群狗党。他是枪不虚发,直打死了十三条人命。那些人见他中枪不倒,全有些畏惧不敢上前,因此他的家眷倒得安然逃出虎口。可怜后来一个枪弹正中他的脑海,方才倒地身亡,一点英魂不知飞向何处去了。第二天他的家眷回来,这才收尸殡殓。查点家中,所有金钱细软早被搜掠一空。他并无弟兄,只有一位未出阁的姐姐。这位女豪杰为弟鸣冤,告到将军署中,将军却置之不理。听说近来已经上北京,呈诉于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还不知如何了结呢。这真是一种奇冤,我们革命家的不幸。更有一件事,是东三省的胡子领袖章春林,竟被宋耳顺说降了,如今投在他的麾下去做统领。我们从前对于此人的希望也算完全消灭。听说他投降之后很替满人效力,专与革命家作对。凡到东三省去的,只要口音不对,形迹可疑,多被他们拿去。博士请想一想,我们还能去吗?”
  此时不但孙先生白瞪着两眼,无计可施,连蓝田玉在旁边也犯起踌躇来了。迟一刻,孙先生又问道:“这两件事固然是我们的失意,但是我此番派你到东三省去,一半也为访问安大本的下落。此人现在何处,有无危险,你可知道一二吗?”樵夫道:“提起安大本来,我倒同他盘桓了七八天。他现住哈尔滨天主教堂旁边一个极小的客栈内,终日背着包袱到各家去卖笔。有一点工夫,便到教堂去瞻礼。我还同他到教堂去过几次。每逢进了大堂,不知不觉间有一种严肃之气,还夹着无限和爱之风沁人心脾,不觉令我五体投地。我从前本不信宗教,自经受了他的熏陶渐染,近来很有倾向宗教之心。我出堂后问他祈祷什么,他两眼垂泪,只说早晚叩求上主,速速叫我脱离苦海。我问他抱着什么宗旨,他又不肯对我说。过了几天,他便催我急速回南,不必在此逗留,免得将来受了他的带累。其实带累不带累我倒满不放在心上,只是他想做什么事业,要达什么目的,无论如何,我总想从他嘴里讨出一句实话来,才不辜负这一回的山川跋涉。”樵夫才说至此处,忽见一人匆匆进来,向大家道:“你们可知道东三省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新闻吗?”要问新闻为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烈士三枪只身酬祖国 神父数语热泪洒天涯
  上一回小说,用的是借点法。蓝田玉并未亲到关外,也不曾与安大本会面谈心,可是阅小说的已经知道安大本到了哈尔滨,还抱着很大的目的,全从旁人口中叙出来。既省事又省笔,并可为这一回小说安根。然后再叙到安氏本人,也不显着突兀,这乃是一种巧于过脉的法子。上面既将伏线说明,这回可以不必再缠绕蓝田玉了。他们屋中所得的新闻,即是哈尔滨发生的实事。原来安大本自从毕业之后,虽然告诉朋友不曾回家,却也曾偷偷地回了一次祖国。来至汉城,不敢公然回家,住在一家小客栈中。当日夜间几乎被日本巡查逮捕了去,幸亏他日本话说得很熟,自称是贩笔客人,才从日本回来,学生二字始终未敢说明。次日回家探望,一进门便觉着情景全非,凄凉万状。他父亲早已去世,家中只有母亲同他两个弟弟。他二弟已经娶过亲,名叫安大成;三弟才十二岁,在小学读书,名叫安大柱。弟妇金氏,人极贤淑。不料安大成犯了革命嫌疑,被某国宪兵捕了去,收在狱中,已经一年有半,尚未释出。他母亲李氏因为思子情切,哭瞎了一双眼睛,因此安大柱也不敢上学了,终日在家中帮着他嫂嫂服侍母亲。他家中原来殷富,后因高丽灭亡,某国派依腾来做总监。依腾到了汉城,便大施其搜括手段,什么房捐、地捐、家捐、铺捐、奢侈捐、牲畜捐,这还不算,又挨户稽查。你有多少家私,比如你有十万,他便硬要去七万,美其名曰储蓄,替你放在银行中吃息,其实高丽人哪敢到某国银行去讨息,与生抢白夺是一样的性质。过三年两载,告诉银行你亏折,所有存款便一律干没了——可怜安大本家中原有七八万家私,怎当得一气便被人占去了五万,再加上这样捐、那样税,已经所剩无几。偏巧安大成又被人捕了去,他母亲李氏买上买上,又花了一大宗,从此便算家产尽绝。幸亏大成的岳家金姓是汉城著名的财主,不时送过银钱来,供他婆媳母子的嚼用。此时除去住宅一所之外,别无所有。大本回至家中,一见这情形,益发觉这无国的人实在罪孽深重。他母亲见大儿子回来,又是喜,又是悲,不免哭诉别后的景况。大本只得强作欢颜,安慰他母亲不必着急,我既回来,必然设法将二弟救出。少时弟妇三弟全围着他哭哭啼啼,催他赶紧设法救大成出狱。大本只得满口应承,这时寂寞的家庭倒增了几许春气。但是大本心中何尝有一些把握?
  次日清晨,只得先出门探访一切。不期无意中却遇着留学时的一位教习,此人名叫高桥大郎,乃是法学博士。当日同安大本感情甚好,如今无意遇着,彼此握手谈心,十分亲密。大本询问他现做何事,高桥自称现充汉城高等检察院的检士。大本灵机一动,忙把他拉到料理店中请他吃饭,乘间询问他安大成的案子。高桥笑道:“此案恰是我经手。因为始终不曾检查出真凭实据,依我的意思早就开释了,偏偏检士长不肯,所以悬搁到如今。”大本便乘势求他设法,哭诉他这二弟是未毕业的学生,为人极其谨慎,万没有革命的事,这全是有人挟嫌诬陷。如果释出来,他再有不法形迹,我安大本情愿领罪。高桥道:“既然是令弟,我理应设法援救,你自管放心。不出一个星期,必有好音。”大本谢了又谢。二人分手,回家便对他母亲说知,老太婆自然欢喜。金氏同大柱也全笑逐颜开。果然过了两天,法庭来传大本,叫他具结将弟弟领出,以后要安分求学,如果再有嫌疑,兄弟二人一律同罪。大本将大成领出来,回至家中,母子兄弟夫妻久别重逢,大哭了一场。偏偏李氏老娘因为两个儿子全回家来,欢喜得过了度。人喜极则气降,一时降下去,再也升不上来,便呜呼哀哉了。他家世奉公教,连忙请神父来补行终傅典礼,在家停了一个星期,便同他父亲合葬了。
  大成、大柱余哀未尽,终日哭泣。大本倒劝他们说:“我们是无国之人,母亲活着,又不过多添些气恼,反不如早升天堂,同父亲相聚,倒可免去人世的愁烦,你们何必哭泣?如今做哥哥的有一种提议,不知你们肯听不肯听?”大成、大柱同金氏全说愿遵长兄的命令。大本道:“我们不能在此久住了,这汉城的人早晚休想有一个得逃活命。母亲在世,因为她老人家年纪高迈,恋土难移。如今她已升天,我们难道也在此等死不成?据我看,咱们弟兄三人得要远走高飞。弟妇不愿跟随,尽可回娘家去,也省得随我们受苦。”金氏怫然不悦道:“哥哥说的这是什么话!我虽系女子,自幼也曾谈书。既然嫁了你兄弟便当从一而终,他走到哪里,我便跟到那里。海角天涯也不嫌远,赴汤蹈火也不畏避。岂有回娘家过一生的道理?况且三弟大柱年纪尚幼,母亲临危也曾再三托付我。必须将他抚育成人,才对得起死去的婆母。哥哥你不要小看我们女子啊!”安大本听了,立刻跪在地下说道:“弟妹你不可错会了意,愚兄的话实在是试探你的志向。你既始此,可称是坚贞慈爱,四美俱全。我那小弟弟便托付在你身上了。”说着便一把拉过大柱来,叫他一同跪下,又含泪说道:“三弟啊,你年纪太小,做哥哥的此后海角天涯,不能时刻跟随你,抚你成人。咱们的母亲又下世去了。你从今以后只在二哥二嫂身旁过活,你诸事要听从哥嫂的命令,不可任性,敬奉嫂子便如敬奉母亲一般。你可不要忘记了做长兄的话。”说罢泪如雨下,大柱也放声大哭。此时金氏也早跪在地下,大成也陪着下了一跪。金氏哽咽道:“哥哥自请放心,此后大柱弟弟我必时刻经心,比我亲生子女还要加倍教养。如果口不应心,自有上主监临。”四人说完了,又叩求上主保佑,然后起来,商量逃走的事。金氏道:“咱们既想离开汉城,这房子是用不着了,莫若交给我娘家掌管,便算典给他们,至少也可要他三千块钱。我们有这三千块钱,到外国去谋生也容易了。”大本赞成,便即日照此进行。金家居然给了五千元,又另送给女儿一千元作为路费。安大本见有了这六千元,便同大家商议:“我们万不可住在一处,最好你们到南洋去。菲律宾是美国属地,法律宽松,谋生又易,某国的势力绝对不能伸张到那里。至于我孤身一人,到处是家,海角天涯不定巡游到什么地方。分手以后,也不必互通音信。如果箕子有灵,将来祖国得以恢复,我们还有见面之期。要不然,愚兄这一把骸骨也不定葬在何方。你弟兄二人千万不要忘了祖国。虽然寄身海外,如果有了机会,也要纠合同志,轰轰烈烈地做一场。这就是愚兄最后嘱托。我先设法将你们送走,然后自己再打主意。”
  大家收拾了收拾,先到仁川,乘了一条邮船来至中国上海。在上海并没敢久居,又换船到南洋去了。从此安大成、安大柱同金氏总算脱离了虎口,剩下大本一人。他在那六千元中并未动用分文,只有他母亲身后有二三百元积蓄他拿了去做自己盘费。心想我到什么地方呢?灵机一动想到东三省与我国接壤,所有我国的志士多半流落在那里,并且我又能说东三省土话,假扮是中国人,决然不能看出破绽。我就是这样办吧!主意打定,便乘船先到大连。此时大连还在俄国手中,大本住了两个月,觉着无事可做,自己本国同志也未遇着一人。眼看手中的钱一天比一天少,心想这不是长久之计,我须先想一样事业做做,寻出自身的嚼用,然后才能发展别的志向。苦心焦思,忽然想起自己从幼年学会制造毛笔,我何不就以此为业呢?主意打好,先向大连询访制笔的原料。有人告诉他,此种原料出在长春,你最好到长春去,因为吉林打生的最多,所有狼毫鼠胡等取之即是。大本心里有了底,一刻不肯停留,便来至长春城中。先下了栈房,将自己的意思对本栈财房说知。财房胡先生十分赞成,说我们这长春造笔的原料甚多,可惜造笔的工艺太不发达,因此本城的笔店无论花多少钱,总买不到一支好使的笔来。你先生来此,既有这一种手艺,将来买卖定然可以发达。至于收买材料,我可以做介绍人。大本听了大喜,次日便随胡先生到各家去看材料。虽然比不上湖州的冬紫毫,那狼毫、羊毫尚称适用。大本先买了五十块钱的原料,又从笔店中匀了几元钱的笔杆,拿回栈房,他自己便安心制造起来。先制了十几种大小笔样,又由胡先生介绍,送与几位善书的大家品题,都说制得精妙,果然较比本地货高得太多,真可与李鼎和贝松泉并驾齐驱。从此一传十、十传百全知道了。各家书铺笔店多有来约他的,情愿每月送几十元的薪金,好专这利。大本却不肯,因为他志不在此,本是借此遮掩身子。后来又知道他书法甚佳,登门求字的益发络绎不绝。大本在长春住了一年,除去嚼用之外,倒剩了四五百元。因为求字的人太多了,他实在应酬不及,便有意换一换码头。
  偏巧此时又得着一种消息,说是某国的宰相依腾有信到东三省游历,先乘车到哈尔滨。大本听了,心中一动,自己盘算:这依腾宰相不就是我国的统监吗?我国亡在此人之手,一千八百万同胞全受了他一人的残害,只害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我安大本便是个中一分子。这个人若常在世间,我祖国人民休想有一个得逃活命。罢,罢,罢!牺牲我一个人,救一千八百万同胞,这是再便宜没有的事。我何不先到哈尔滨察看动静,如有机可乘,我便轰轰烈烈地做一场,也不枉人生一世。想到这里,主意决定,便同栈房中清算了账目。胡先生问他到哪里去,他诡称要游历黑龙江,过两三个月依然回来。胡先生倒有些恋恋不舍的,还备了几样酒菜,给他送行。
  大本起身到哈尔滨,先也是住在栈房。后来到天主堂瞻礼,同一位中国神父名叫杨博仁、号爱灵的彼此谈起来,很是投机。这位老神父传道已经三十年了,学问阅历全好,而且性情柔和,诲人不倦。因见安大本少年英俊,而且举动老成,十分爱惜他。问长问短,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大本初来时候又改姓为李,名叫李大成。后来被神父一问,问得他眼中流下泪来。杨神父很是诧异地说道:“李先生,你莫非心里有什么难言的隐情吗?我们传教的人从不刺探人的隐微,可是有什么难事对我们说了,我们看着合乎道理的,但能帮助,必然帮助。纵然不能帮助,我们也可以安慰安慰你,这乃是我们天赋的职务。无论什么事,休想从我们做神父的口中漏出一句。你是一位老教友,这些道理也无须细谈。只因我看着你流泪,心中老大不忍,所以才敢动问你,你千万可不要错会了意。”大本听了这一套话,不觉感情发动,那眼中的痛泪益发如珍珠断线一般,滔滔滚滚地流个不住。少迟了片刻,才哽咽道:“神父如同我的亲父一般,我有什么话不可说的?”只是他说到这里,便用目向四外张看。杨神父会意,便对他道:“你有话只管说,这间屋子乃是我自修的静室,无论何人非经我允许,不能擅自进来。至于屋外窃听的事,在我这教堂中是断然没有的事,你自管放心。”大本到此时心中才觉安贴,益发感激神父的盛德,不知不觉间早已双膝点地,拉了神父的手哭诉道:“先求神父赦免我欺妄的罪,我方才敢说。”杨神父一面拉他起来,一面对他说道:“我赦你的罪。你以后改悔,不可向神长再说欺妄话了。”大本连声答应,方才立起身来。神父让他坐下细谈。大本道:“神子未曾叙述身世。先要声明一句,我并不是中国人,是假冒中国人。所以假冒中国人的原因,也是出于不得已,还要求神父原谅。料想神父以救世为怀,断不会因我是外国人,少存歧视之意。”杨神父笑道:“这太笑话了。人类全是天主的嫡子,我们当神父的以天主之心为心,哪里懂得国界两字?你是何国人,不妨直说。”大本道:“可怜神子是无国的人,到底也不能说是无国,不过我们这国,现为强邻所并,名存实亡,也只好自认为无国之人了。”杨神父听到这里,不觉恍然大悟,叹道:“这样说起来,你一定是箕子的后裔了。”大本道:“是的,是的。”神父道:“可怜可怜。我在这地方传教,你们贵国的教徒倒见了不少,全都可爱可敬。而且多半抱着兴复祖国的大志,只苦于手无寸柄,徒唤奈何,料想你也是此中的一分子了。”大本道:“神父说的诚然不错。我不姓李,本姓安,名大本,是汉城人氏。祖父以来,奉公教七世了。可怜父母双亡,两个弟弟也逃往南洋去了。神子曾在某国陆军学校毕业,毕业之后本不放我回国,叫我在该国充当下级士官。我岂能为敌人效力?偷偷地跑回来,在汉城住了半年。葬母之后,又逃到中国,在长春住了一年,以贩笔墨为生。如今又到哈尔滨游历,无意中遇着神父,爱我如子,我自然也爱神父如父,才肯倾心吐胆,将一生抱负诉与神父知道。”杨神父听了,也为之叹息道:“安先生,你的志向何尝不磊落光明!但是天道悠远,也有非人力所能勉强的,不过循环果报,在他老人家默默中自有一定权衡。比如那恶人,自恃武力强权足以压服一切,在目前也常常快意一时。哪知道老天爷越叫他快意,越是舍弃了他的身心性灵,不愿施以救助。那失意的人,所受的痛苦越大,越是老天爷格外垂怜,要保全他的性灵。我们对于恶人,不应当恨他怙恶不悛,倒应当怜他陷溺不返。要知道赏善罚恶乃是上主唯一的权衡,我们只能顺其自然,万不可勉强干预。如果有了机会,我们尽一份人力,要听十份天命。贵国虽遭强权蹂躏,到底上主生人,全是一律平等,无贵无贱。他们硬要以人力作践别人为奴隶,自己硬做主人,便是违反了上主人类平等的原则,将来必有翻过来的一天,贵国人民万不能终于如此。老弟请放宽心,愚兄这话绝不是给你开心,正是援上主历来对人的成例。你从今以后,只要诚心祈祷我主,必有安慰你的妙用,不可太心急了。好在你既有造笔技艺,生活是不愁的。这教堂旁边有的是闲房,我替你代租两间,花钱很有限。你便住在此间,不仅瞻礼近便,我们也可以时常聚首,这是再好没有的了。”大本听了,自然十分感谢。
  从此便住在教堂东边一个小菜园中,租了三间屋子,一月才两吊老钱。好在他此时并不寂寞,因为在长春会着宋樵夫,两人盘桓了十几天。他到哈尔滨,樵夫却往双城看望一个朋友,规定在哈尔滨见面。过了几天,樵夫到教堂来寻他,杨神父欣然领樵夫到大本寓处。二人会面,十分欣喜。樵夫很羡慕这菜园中清静幽雅,豆花皆紫,瓜色已黄,深秋景色格外好看。大本预备了几样素菜,给樵夫接风,请杨神父作陪,三人谈得很是投机。第二天恰赶上大瞻礼,樵夫也随着进堂。他见神父在祭台上毕恭毕敬地做弥撒,众教友在祭台下肃静无哗地诵经祈祷,大堂中的天主大有如在其上,加在其左右的神色。樵夫也不知不觉起了一种敬仰之心,回到菜园中向大本很是赞美。大本便乘机劝他入教,樵夫道:“我向来做事是要脚踏实地的,今天所见不过是教会中的外表,我必须窥见内幕,加以研究,方能决定我的志趣。”大本道:“好极了!”随手送给樵夫几本书,全是研究教理的名著,樵夫恭恭敬敬地领受了。又过了两天,大本便催着樵夫急速回南,不要在此久住。樵夫一定要探询他的宗旨,大本却执意不肯说,应许去后常常通信,将来我的宗旨可以在信上披露,此时尚未便明言。樵夫也不好再往下追问,只得辞了大本,又到教堂中向杨神父辞行。神父很有点恋恋不舍的,又嘱咐他得闲看看讲道理的书。“你的根气甚厚,千万不可埋没了性灵。好在南方有学问的神父到处皆是,你有疑惑地方不妨去请教他们。”樵夫见杨神父这样诲人不倦,十分感激,再三致谢,方才起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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