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全集.com》第7/32页


  他走了没有一个星期,大本提着卖笔的包儿在哈尔滨各商店中售卖。这一天销的货很多,天到晚饭时候,他便寻到一家饭铺,字号是顺和居,山东福山人开的,前边是明堂,后边是雅座,大本便在明堂中寻了一个坐头。堂倌问他喝酒不喝,大本说要两壶白酒,有什么下酒的菜随便端两样来。堂倌答应下去,少时酒菜一齐送来。大本慢慢地喝着,却见对面座上有两个外国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谈话。一人先问道:“你可知道我国的宰相依腾明天就到此地吗?”那个答道:“怎么不知道?前五天便有通知来了,只是咱国的领事官还瞒着!他当然要小心,近来韩国的刺客很不少,倘然风声传出来,临时难保不出麻烦。”那一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才叫瞎小心呢!据我想,那韩国人民天生奴隶的资格,但求我国不灭他的种,那就是深仁厚泽了。他有什么能力还敢反抗?不要说是行刺,连一口大气他也不敢出啊!”大本听到这里,他心中无名怒火高三千丈,恨不立刻把说话的人打死,方消心头之恨。捺了又捺,仍然不动声色地往下听。又听那一个答道:“你不可太把韩人小看了,听说近来很有一部分人立志恢复祖国,到处联合同志,打算实行革命,推倒我国势力。内中还有什么铁血团,专以刺杀我国要人为宗旨。咱们宰相依腾在他国里做了三年总监,用的种种手段,把他们害得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他们稍有知识的人无不恨之入骨,稍一疏忽,就难免行出来。倘然依腾宰相有一个好歹,咱们国里便少了一座擎天玉柱,再想处置韩国,只怕还没有相当的人呢!”这个唠唠叨叨地说个不休,那个却听得不耐烦了,手拿着酒杯用力往桌上一蹾,冷笑道:“你这人太胆小了,凭咱们依腾宰相的威名,不要说他韩国人,就连欧美名人,听见他的名姓,全要畏避三舍。凭他韩国,纵然箕子复生,你问他敢正眼看一看我们依腾宰相吗?”二人本来有些醉意,所以才信口胡言,又兼在中国地方,自以为没人懂他的话。哪知道隔着座位,便有一位韩人,而且精通他国的语言,又抱着恢复祖国大志。他们无意说,他却是有意听。又兼那一个任意糟蹋韩人,益发激动他的怒气,索性以酒浇愁,直喝了七八壶白酒方才回转自己寓处。
  心中千头万绪,哪里睡得着觉?暗暗计算,明日晚间乃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倘然错过了,以后再想替祖国出力,还得另觅机缘,谈何容易!一不做,二不休,大英雄须有决断。况且我父母双亡,弟兄也逃出虎口,孤身一人,何所系恋。莫若脱离了这个臭皮囊,早登极乐天国。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不必犹豫了。他的主意既然决定,然后又想进行的手段。忽地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原来他这房东恰是车站上一个脚夫,每日车到之前他必往站上去,替人扛挑各种行李。他家中只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父,并无别人,也全是公教徒。他这院中是一个小小菜园,共有七八间草房,从前挂笊篱开起火小店。自从大本租过三间房来,便叫他把店取消了,每日除房钱外,还另外贴补他米面柴斤,较比当日开店反觉便宜,所以他父子全把大本视如神圣。他名叫李保禄,他父亲年纪大了,全呼为老爹。大本当日便设想到他身上,知道他专好杯中之物。第二日早晨,便对他说:“今天是我的三十整寿,你不必到路上做苦力了,我也不出去卖笔。咱们打几斤白酒,买几样熟菜,再称几斤面条子,同老爹三个人一处吃喝,也算我客中做寿,并不约请他人。”李保禄道:“既然是先生的好日子,我应当拿出钱来做东,怎好叫你破钞呢?”大本道:“你这话错了,你一个苦力为生的人,哪有余钱替人做生日?我们既是教徒,应当以信实为本,那讲虚面的事不是我们教友做的。你就老老实实拿钱去买吧,不要耽误工夫了。”李保禄本是诚实人,又被大本破解了一回,便也毫无客气,接了两元钱,到外边置买一切。少时酒菜面一齐买来,李老爹也帮着动手,盘碗杯箸,他家曾开过店,自然是现成的。少时齐备了,问大本什么时候喝酒,大本笑道:“我们索性多饿一刻,吃着也分外香甜。”他父子全赞成,却不晓得大本是别有用意。直待天已过午,有一两点钟时候,这才摆上来,大家同吃。大本有意灌他父子二人,殷殷相劝。李保禄本来好喝,再加上有好菜下酒,他便放开量左一杯右一盏,越喝越高兴。李老爹是上了年纪的人,勉强陪着大本饮酒。大本让他喝,他也不好推辞,喝了十几杯早已酩酊大醉。二人搀扶着他,将他搀入卧室,放他睡下,用被子替他盖好。二人又复回来痛饮,大本却不肯多喝,只是加劲地劝李保禄。本来东三省的白酒是纯粹好高粱造的,力量很大。李保禄喝了足有二斤,已经醉了。大本还不肯饶他,又硬灌了他三大杯,实在受不得了,顺着炕一溜,和衣躺下,早已烂醉如泥。大本一看表,天已三点三刻,记得依腾是六点准到,需要急速收拾,不可误了时刻。先将李保禄当脚夫的号衣取出来,又换上他的鞋袜帽子,又简便地写了一封信,留与杨神父,却揣在李保禄怀中,写明了托他转交。又写了一纸遗嘱,也揣在李保禄怀中。然后才开箱子,把自来得手枪取出来,装好了子弹,藏在贴身的衣袋以内。外边罩好脚夫的号衣,号衣外边又穿好了一件长袍。因为他本不是脚夫,恐怕被脚行看出破绽来,误了自己大事。这正是他特别细心的地方。足见大英雄做事,虽在生死关头,他那方寸间也是定而不乱,所以才能成大事,露大脸。
  闲言少叙,却说大本出离了寓处,直奔车站,远远地望见车站有许多外国兵排队站立。他心里想,这必是接依腾的,可知时刻已经不远了。他有心插身进去,料想必被他们赶出。若离得太远了,又怕临时赶不上,白来一趟。正在踌躇,忽见站台旁边,相离有半箭路有一株大柳树,枝叶直垂到地。他陡然计上心来,蹑足潜踪地行至树下,将身子暂且遮住。将外罩的袍子纽扣俱都解开,预备车到了,立刻甩掉袍子,穿着脚夫号衣假装向扛行李,便可以看机行事。主意打定,便安心在树下等候。不大的工夫,但听呜呜放汽的声音。也是依腾活该遇难,假如他要坐专车来,自然不放脚夫进站,便是他国的领事驻军也要特别慎重,严密搜查。就连我国警察,也必然帮同驱逐闲人,加意防护。偏巧他坐的是普通车,因此站上的防闲便松得多了。又兼某国正在趾高气扬,对于朝鲜以为是压制得俯伏在地,万不会有人敢图谋不轨,所以放心大胆的,并未虑到那一层。种种原因,才做成了安大本的不朽事业。少时汽笛飞鸣,车已进站。某国军乐同我国军乐一齐大作。车已停住,某国领事同着一位陆军少佐,还有我国的地方官,一齐跳上车去,握手为礼,脱帽致敬。依腾也和颜悦色地一一还礼,未及谈话,便安步下车。站台旁边停着一辆马车,因为那时候汽车在亚东地方尚不多见。领事指着那辆马车,说是替爵相预备的,依腾便缓步向那马车走去。此时马车夫早将车门敞开,依腾才走至车旁,刚要预备上车,就听啪的一声,一个枪弹飞过来,正中在依腾肩头。依腾“啊呀!”一声,一侧身子,又是个枪弹,恰中他的腹部。此时全站的人已经大乱,有那胆小的早已拔步飞跑。某国兵却围拢上来,眼快的早看见柳树旁边抢出一个少年脚夫。未开枪时候大家还不甚注意,哪知他抢行几步,距站台已近,掏出自来得手枪啪啪啪一连三枪。枪不虚发,第一枪打在依腾肩头,第二枪打在依腾腹部,第三枪却打在依腾足心。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肩头中枪,依腾心里一疼,把身子一侧,正将肚腹亮出来,所以第二枪子便穿腹而过。这一枪最为厉害,依腾站立不住,仰面朝天便倒下去。身子一倒,脚往起一扬,第三枪又低一点,所以恰当其可,正打在足心。这三枪发放的距离也不过几秒钟的工夫,所以空有许多人,却赶不来驰救。到底眼快的,却早已看见了他。依着某国兵,便要开枪将他当场打死。领事同少佐传令要生擒活捉,不许开枪还击,因此众兵便围拢上来要捉他。大本见大功已成,便将自来得手枪扔在地下,哈哈大笑,自己将两只手背过来,向众军士说某国话道:“请诸位绑了吧!”各军士一见安大本弃枪自首,便不似方才那汹汹了。过来几个老成的,说:“朋友,你既自首,我们也不难为你。这不是有接宰相的马车吗,请你乘上吧。我们派两个人在车里监视着,咱们一同到领事馆,有话那里去说吧。不过要问你一件,你此项行刺万不能是一个人,这车站上还隐着几个同伴,本地还窝着几个帮手,请你一一说出来。既省得三推六问,也省得我们往返奔驰。”大本笑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再说这行刺宰相,是何等重大的事,要必须寻得同伴才敢做,也就没有今日了。诸位不必胡猜乱究,我一人做事,一人领罪,不必耽误工夫。”说罢自己推开车门,便跳上去。两个军官左右陪着他,一直拉回领事馆。
  这里用木板将依腾先抬到医院中,院长亲自诊视,只有摇头叹气,向领事官道:“不中用了,腹部这一枪穿过脏腑,当时便绝了气。无法再想,只可装殓起来,预备送回本国吧。”领事哪敢担这沉重?好在是深秋天气,三省又寒,尸身一时不至腐环,他立刻给政府去电,详述此事经过。并自请议处,又请政府速派法官,前来检验审判。当日夜间便接到政府回电,领事革职留任,特派汉城审检院检士高桥、审判长福岛,带同警吏人等即日来哈尔滨,组织特别法庭,严讯韩人安大本,治以应得之罪。并须搜罗党羽,断绝根株。又另派贵族大臣一员,代表皇帝致祭,并办理一切丧葬善后之事。领事奉到电旨,即刻替法官寻觅房屋,预备组织法庭。又为大臣料理行辕,购买衣衾棺橔。第三天夜间,审检各官便乘快车赶到,先验了依腾的伤痕,将尸格填写明白,便吩咐入殓。
  法庭已经备好,只因在中国地方,又请哈尔滨最高长官前来陪审。哈尔滨的道台姓杜名朝宗,是北京部里的书吏出身,精通法律,人也极其精干。又在东三省多年,也通外国的语言文字,他亲自出庭陪审。始而是检士高桥先开一次预审,一见人犯的名字是安大本,不觉吓了一跳。及至将人带上来,举目细看,正是他的学生,心中又是叹惜,又是愤恨。叹惜的是大本英才卓荦,又正在青年有为之时,犯了这样弥天大罪,哪有活命?真真可惜极了。愤恨的是依腾宰相系我国柱石之臣,生平经过许多险难,全没将他怎样了,如今却丧在这青年书生之手。大本大本,你直是剪去我国家一双膀臂,我当日救你兄弟大成出狱不为无情,你为何翻脸做出这样狠事来?我今天岂能轻轻饶你!想到这里,便沉下脸来,问大本道:“安大本!你是朝鲜什么地方人?害死我国宰相,是何人主使?同伙尚有多少人?从实地详细诉来。”大本侃侃说道:“我安大本是朝鲜京城人,因祖国被人吞并,同胞被人残害,蓄意报仇,非止一日。既无主使之人,也无同谋之友,全是我一人的主意。应得什么罪名,请检士先生照律提出公诉,也无须再三推问,徒费唇舌。”高桥笑道:“你是一个亡国平民居然有这样志气、这样胆量,本检士是很佩服的。不过你一人认罪,并无党羽,这话怕有些靠不住。依我劝你,不妨直说出来。你是成了名的人,不犯上叫人家做无名英雄,你报出来,至于能否捕获,尚在两可之间。你何必守这小忠小信,却湮没人家的大名呢?”大本哈哈大笑道:“先生,你真可称舌吐莲花,顽石听了你的话,全要点头,何况我安大本!不过天下事,有一定是有,无一定是无,那将无作有的话,我安大本既不害神经病,如何说得出来?况且刺杀宰相是一件什么事,有事前同人商量的吗?先生请你不必往下问了,依腾宰相是我安大本一人击毙。连发三枪,枪不虚发。第一枪中在肩头,第二枪中在腹部,第三枪中在足心。我杀他的志愿蓄之已非一日,连夜赶到这里,恰赶上他乘车前来,出其不意,侥幸成功。这便是我安大本的详细口供,一字不增,一字不减。”高桥听罢,长叹了一口气。吩咐司法警察将他带下去,一切饮食起居要特别优待,万不可难为了他。因为他是奉旨御审的要犯,倘然有个好歹,本检士担当不起。高桥说了这些面子话,其实正是暗中关照的意思。法警把他收入临时监狱,果然早晚饮食格外经心。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有公教主教马先生前来拜访法官。当面要求说,安大本乃是天主教徒,他曾到本地圣堂瞻过几次礼,所以认得他。如今他虽犯罪,本主教为救灵魂起见,要求贵法官允许本堂教士杨司铎到狱中探望,并训诲他忏悔罪过,将来无论生死,不致毁灭他自己的灵魂,并无他意。想来也是上主特别的嘉惠,他来得非常之巧。原来高桥也是公教信徒,听了主教的话,十分赞成,完全应许。从此杨爱灵神父便不时到狱中来,上下官吏并不拦阻。原来当日大本窃了李保禄的号衣,混入站中,因为他隐在树后不曾被人看见,平日的枪法本来极好,这树离站台并不远,他想我站在这里足可以打他,既不用抢上站台,那号衣便用不着了。倘然被人擒住,有这一件号衣,岂不给李保禄招出了滔天大祸?我莫如将它脱下来。恰巧老树有洞,便将它塞入洞内,好给李保禄免去这一场是非。他照此办理,果然没露出破绽来。可是将李保禄父子却吓了个三魂失二,七魄留一。当时过了两小时,保禄的酒醒过来,再寻大本,已经踪迹不见。他心里已经打鼓,后来一摸怀,摸出一封信来。见信皮上写是叫他送与杨神父的,他哪敢怠慢,立刻跑至堂中,寻到神父卧室,叫开了门,把信呈上。神父拆开一看,登时脸上现出一种悲惨忧惧的神气来,两眼中的老泪涔涔下坠,把信全浸湿了。李保禄在旁边站着,却摸不着头脑,却又不敢动问。正当此时,神父跟役王福慌张张地跑进来,对神父说道:“方才车站上出了一件奇事,某国的依腾宰相被人用手枪打死了。”神父到此时倒镇定起来,将大本的信徐徐纳入怀中,对他二人道:“你们去休息吧,这些事与咱们不相干,在外边不要多说话。”二人答应了,各自退下。神父又把李保禄叫回来对他说:“那李大本先生,他有要事到外埠去了,暂时不能回来。你将他的行李要严密地收藏好了,千万守口如瓶,不可胡说乱道。”保禄答应了,然后回家。这里杨神父却拿了信去寻马主教,同他商量主意,怎样好救大本的灵魂。主教也叹息了一番,慨然允许去寻某国领事。第二天见了领事,领事说做不得主,非经法官允许不可。候了两天,高桥同福岛才来,主教热心救灵,不辞劳苦,亲自去会高桥,恰赶上高桥也是信徒,不但允许,而且赞成。说政教无关,请神父只管随时来探望。
  主教大喜,回来对杨神父说知,神父一刻也不肯停,立时去看大本。法警先领他见过高桥,由高桥领他到狱门。又当面告诉法警,以后神父前来,只管领他进去,然后鞠躬告辞。杨神父随着法警进了一座小院,却是三间上房,两间厢房。上房是法警休息之所,厢房便是囚禁安大本的临时监狱。法警到了门前,用手指弹了三下,低声叫道:“安先生,有人来看望你。”大本正在闭目合睛,在床上休息,听了这话,很是诧异,心想我是杀人凶犯,谁有这大胆子,敢来看我?纵然有这大胆子,某国人也决不肯轻易放入。正在思索,法警又说了一遍,大本只得应道:“请进来吧!”法警得了允许,方才用钥匙将门开开,神父随着他进来。此时天已昏黑,屋中的灯却是半明半暗。大本一看,正是这亲爱的杨神父,不觉欣欣然顿有生气,仿佛小孩子出门日久,忽然见着父母一般,不觉欢喜得跳起来,向神父鞠躬。又过去握了神父的手,笑道:“感谢上主,还能使我与神父会面。”神父虽然也欢喜,只是不知不觉的眼中又落下泪来。大本让神父坐下,笑道:“我的神父,你看神子成了这样大功,理应替我欢喜,为什么要流泪呢?”杨神父叹道:“大本你的成功固然可喜,但是你身犯了我主最大的戒律,你可晓得吗?”这一句话说得大本毛骨悚然,低下头去,一声也不响了。神父又接续说道:“上主十诫,杀人最重。你同依腾宰相虽有灭国之仇,然而你是深通教理的人,当日我主杀身救世,爱仇如友,这些道理你难道不明白吗?你但知一时的意气,难道忘了身后的灵魂吗?”这一席话,大本听了,犹如晴空中一声霹雳,吓得他浑身发颤,由惧生悔,由悔生悲,霎时间良心把热泪直催出来,如涌泉一般流个不住。倏地立起身来,跪在神父面前,颤声说道:“神子一时间为爱国热血所迫,出此最后手段,至触犯我主的戒律。如今受神父训诲,追悔也来不及了。但不知神父能体上主博爱之心,宽赦我的罪状否?”杨神父叹了一口气道:“你这罪过,非同小可,不过理虽难恕,情尚可原。你果然发于良心,有彻底的改悔,上主也定然能减免你的罪状。况且你此次做的事在某国决不能轻将你饶过,人世间责罚你是要受得了。既然受了人世的痛苦,也算做了一种重大的补赎,你就好好地祈祷悔罪吧。将来到了紧要时候,一切终傅典礼、追思弥撒,宗宗件件,我必能替你做到,你就安身在这里休养吧。”大本听了这话,恰似吃了一粒定心丸,不觉五中感激,又落了几点英雄泪。至于感谢的泛泛话头,反倒没得说了。给神父磕了一个头,爬起来,仍坐在旁边,低声问神父:“我留那遗嘱,神父可曾见着吗?”神父点点头,说我早看见了,但是此时还宣布不得。俟等将来必能照你遗言办理。大本又偷偷告诉神父,李保禄的衣服在柳树洞中,叫他无人时候取出来,省得将来发觉,受了带累。神父点头会意,又问他在狱中可想什么食物。大本说:“某国很是优待,饮食俱都丰美,神父满不用记挂着。我但求您得暇能常来看看,替我祈祷上主,格外宽宥我的罪过,我便感激不尽了。”杨神父点头应允。从此每日必来看他一遍。
  大本在狱中过了数天,常常听神父讲道理给他开心,心中倒觉着十分快活。这一天福岛审判长将他提出狱来,又详细审讯了一回,当时便宣判,照谋杀律宣布死刑。大本听了笑道:“你判得很公允,我很佩服你。但求你早早执行,不要迟延才好。”福岛叹道:“安烈士,本审判长发于良心,很爱惜你,应当保全你的生命。但是依腾宰相不比平人,你又是蓄意谋杀,与误杀斗杀的情形迥异,我也不好枉法徇情。你既愿提前执行,明天早晨便请你往升天国吧。”大本谢了,回至狱中,恰赶上杨神父已经候了许久。大本一见面,便慨然说道:“神子有了出头之日了,明日清晨务必请神父早来,尚可一面。过此以往,只好在天堂恭候吧。”神父一听这话,说不尽心中的凄楚,只得强作欢颜,说:“如此甚好。早归天上,强似人间。身后的事情我已代你预备停妥。你今天可以静坐一夜,诚心忏悔,明日早晨必然有天神降临,做你的向导。我也不便同你久谈,徒乱心曲了。”说罢辞了大本,回至堂中,一夜也不曾合眼。
  次日天尚未明,便披衣起来,净面之后匆匆忙忙地便跑了去。行刑场早已预备好了,少时将大本从狱中提出。只见他满面红光,精神反较平时健旺。见了神父,便举手至额道:“神父,这是人世间最后的会晤了,我看见你,心中非常的安慰。”神父忙过去,携了他的手,哽咽说道:“好神子,你心中安慰,我心中更觉安慰。人间的聚会有何兴趣,盼你永生天国,脱去诸般苦恼。将来我们同在大父膝前,受他老人家爱怜呵护,那才是真快活呢!”一边说着,已到行刑场中。检察长高桥把照例文章做过去,紧跟着脱去法服,也跑在神父旁边,替他祈祷。神父给他行终傅礼,叫他一秉虔心,忏悔罪过,求天父发最后的慈爱,即刻提升,免受炼狱之苦。又再三问他你悔罪不悔,大本连声答应彻底痛悔,泪随声下。神父同高桥也不觉涕泪横流。终傅已毕,由法警将大本搀到行刑架上。此时神父不忍观看,却舍不得这最后一瞥。两旁说了一句行刑,神父倏地抬起头来。他意中料想的,此时大本面上的颜色不定怎样难看,哪知却大大不然。只见他面现红云,闭目合睛,态度非常的安适。一转眼脚轮一转,身子下沉,大本的灵魂早已飞升天国去了。过了法定时刻,杨神父收尸装殓,由本堂中雇了十几个人将他抬至堂后的空地上掩埋,并竖了一块石碣,上刻“韩国烈士安大本之墓”。诸事已毕,然后神父回堂,才发表他的遗嘱。原来他尚有存款七百五十八元六角,并随身的衣服书籍,遗嘱上说,此款赠予李保禄二百元,为养赡其老父之资,以五十八元六角为伊身后的衣衾棺殓之费,下余五百元赠与杨神父自由处理。至于书籍衣服,留在本堂中做一个永久纪念。杨神父照他的遗嘱一一办妥,唯赠与自己的五百元却全数拿出来,做本堂办理学校的基金。这便是安大本为国殉身一段详细历史。要知后来怎样,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铭中丞被刺滕王阁 徐烈士殉义南昌城
  安大本为国捐躯这个声名,未出十日,早已传遍全球。凡听见的,无不咨嗟叹息,说难得已经灭亡的国家居然还有这样人才,总算是难能可贵了。这个风声传到江西省城,徐天麒知道了,尤其大动感情。心想人家是一个亡国之民,尚能轰轰烈烈地做一场,我们反倒无声无息,真真愧对死友。我必须急速进行,如果侥幸成功,这江西便是民党的发祥地;倘然失败,我徐天麒只好追随安大本,同游于地下了。想到这里,便在自己私宅先召集了一项会议。此时莫多言、金镒、区大升、高尔雅全被他引入同盟会。墨香、金顺明着是主仆,暗地里是一会之人。巡警学堂有两个班长,一个叫汤继和,一个叫沙上鸥,也是天麒的左辅右弼。当时将这些人俱都招到自己卧室。外面对人说是为巡警学堂将要毕业,特意请这六个人到公馆来商量毕业的手续。因为那四个人全是学堂的职教员,因此外边并不疑惑。墨香、金顺是在身旁伺候的人,自然更没人注意了。大家聚会在一处,天麒询问:“你们诸位有什么高明主意,不妨说出来大家研究。我此时心中烦躁,刻不能待。若长此迟延下去,将来铭子盘一有升转,再换一个老辣的汉官,那时便有些不易为力了。”汤继和首先发言道:“老师说得很是,门生也是这般设想。但有一节,此事必须格外慎重。倘然露出一点风声,这省城中军警林立,大家白牺牲了性命,何事也做不成,岂不委屈吗?”汤继和尚未说完,早激恼了沙上鸥,冷笑道:“照你这样胆小,怎能做得大事?常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今距本校毕业仅仅剩个半月了。到那时只需借毕业为名,将铭新诳到堂中,给他一个措手不及,先把他打死。主帅既死,大家心胆俱寒。老师又有三营心腹军人,只需他们赶到,放上几排枪,本堂三四百人齐声一吆喝,那文官早已逃走,武官也只有纳降,省城既完全占领了。然后传檄各县,不费一兵,不折一矢,便可完全收服。此时我们民党已然遍布各省,大家听见这个信,当然一呼百应,遥为声援,这长江流域还不是一鼓而平吗?老师请想,我这主意可使得使不得?”天麒听了,悄悄地鼓掌道:“端的是好计,我们就照此进行吧。”
  只见墨香立起身来说道:“不妥不妥,主人自顾进行这计,却忘了还有很大的阻力呢!如果这个阻力不去,将来难免临时变卦。”天麒忙问他阻力何在?墨香道:“谢倩云嫁了凌子冲,主人才得着这两份差使,有了起义的根基。但是常言说得好,女生外向,何况倩云又不是主人的胞妹,她时常回家来,未必不是侦察主人的行径。此事若叫她知道,她倘然泄露了,我们便是前功尽弃。如不叫她知道,将来难免连累了她夫妻二人。必须先设法将他们调开省城,既可免去我们的后患,又可免去他们的嫌疑,这乃是最要紧的一着。不知主人以为何如?”天麒道:“这一层我也虑到了,早晚必有处置的方法。如今还要借重他们六位,先把本堂的学生一律说降。有了这四百青年,便是莫大的助力。我再叫潘得功、孙豹文暗中勾结巡防营全部。如果巡防十二营一致反正,这江西便唾手可得。好在离毕业还有一个多月,无论怎样也赶得及。”大家唯唯称是,然后散了,各自分头去运动。
  这里徐天麒将倩云接回家来,同她商议躲避的方法,倩云笑道:“愚妹早已有了主意,此时尚未便发表,再过十天半月,大哥必然知道。”天麒知道她是一位足智多谋的才女,自然十分相信,不过催她急速进行,不可延误。倩云答应了,回至院署,便连夜拟了一个创办女师范学校的章程。缮清之后,自己亲身到巡抚的内宅寻夫人谈话。铭夫人同他是干姐妹,二人感情极厚,差不多天天要会面的。夫人见倩云手里拿着一个清折,忙笑着问道:“妹妹,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莫非凌先生太忙,你替他办的公事吗?”倩云笑道:“不是公事,是创办女学的章程,特意拿来向姐姐呈正。”说着便递与铭夫人。夫人接过来,大略地看一遍,笑道:“你这章程拟得完全极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莫非你想办学堂吗?”倩云道:“小妹这志愿存了可不是一天了,只因没有机会,也不敢轻易发起。如今有姐姐提携,我想大帅在这里,很是励精图治,一切新政全都次第施行。所欠缺的,就是女学还不十分发达。这伟大的事业正好留给姐姐去办,因此小妹才拟了这章程,想要请姐姐出头提倡一下子。将来这女师范学堂监督,就请姐姐担任,小妹情愿担任教务长,这学堂便可以成立了。姐姐在江西住几年,总算留下这一样成绩,将来回北京后,这女校门前还要给你铸铜像呢!”这一席话说得铭夫人眉飞色舞,恨不立刻便将女学校办起来,才如了她的心愿。随极口赞成道:“妹妹,你自管放手去办。我回来便对子盘说,用多少款项,叫他预先筹划,你看如何?”倩云道:“这样好极了,但是有一节,还要求姐姐向大帅声明。此番创办女学,我们的志向是必须臻于至美至善。小妹虽草拟章程,但内中至纤至悉,非亲身调查不可。可惜我国女学尚在萌芽时代,哪有完美的制度供人参考?必须先到东洋日本调查三五个月。听说他国的女师范学校、女职业学校办得完善极了。小妹想求姐姐向大帅说知,先请他筹划两万块钱,小妹同子冲到东洋走一趟。一者考查学务,二者置买仪器,三者聘几位日本的教员,所以得宽筹一点经费。我们去后,多则半年,少则三四个月,一准可以回来。这乃是办女学最要紧的事,不得不然。只要姐姐赞成,大帅也当然认可。事不宜迟,就请姐姐拿我这本章程今天向大帅说一说才好。”铭夫人听了,略一沉吟,答道:“妹妹的主意固然很是,但其中有一样难处。大帅这一关恐怕通不过呢!”倩云笑道:“姐姐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必是说大帅身旁一刻离不开子冲,他如果走了,这案牍的事一时难觅替人,可是为这个不是?”铭夫人拍着手儿笑道:“妹妹,你真是水晶肚子玻璃心儿,怎么愚姐的心事你一猜便着?”倩云道:“这有什么难猜,还不是眼前摆着的事嘛!到底据我想,这一层也没有什么难办的。桓子齐先生也是熟手,他虽然上点年纪,精神还好,手笔也不弱于子冲,不过思想太老一点。我可以推荐一个人,此人头脑灵敏,新旧皆通,并且正在青年,不怕劳苦。叫他替子冲几个月,必能胜任愉快。”夫人忙问是谁,倩云道:“小妹是内举不避亲,便是我那表兄候补道徐天麒。”夫人笑道:“此人大帅也常提他,说他很有才学,并且文武兼通,做事敏捷,想来一定是不虚的了。今天我便向大帅说,他如果肯,这事便算完全妥协了。不过有一件,咱姐妹俩朝夕聚首,一旦分离,不知今生还能相会否?”铭夫人无意中说出这句话来,仿佛成了谶语,倩云却大笑道:“姐姐,你为何说起呆话来了?我们此次出洋,不过三五个月便可回来,聚首的日子长得很呢,何必做这儿女态呢?”铭夫人叹息道:“但愿你夫妻早去早归,别等我去信催才好呢。”倩云道:“那是自然,不劳姐姐嘱咐。”少时丫鬟摆上饭来,二人同桌吃了。
  倩云回她的公馆,把方才对铭夫人谈的话又向子冲述了一遍。本来他夫妻早已议好,子冲曾在东洋留学法政五年,自入幕以后,他时时刻刻还想到日本再游历一趟,只是不得机会。此番倩云的提议,他听了恰中下怀,很愿意带挈夫人同一子一女到日本再住半年,换一换新鲜空气,却不晓得倩云是别有怀抱,自以为她是求学心盛,想到日本增一点学识阅历,将来回国后好兴办女学。
  次日铭中丞把子冲请过去,同他商量,说:“尊夫人有志兴学,是再好没有的了。只是她一个青年女子要往日本参观,必须先生陪她同往,这一层兄弟是很能体谅的。不过你走后,这幕中的事专仰仗桓子齐一人,有些靠不住。他的手笔,我是很相信的。只是处理一点事总不能因应咸宜,必须再有一位妥当的助手,我才可以放心。如今我的夹袋中倒有一个人,不知你先生以为怎样?”子冲笑道:“大帅赏识的人一定错不了。”铭中丞道:“这也不敢说,不过提出来大家斟酌。你看徐天麒怎么样?”子冲道:“大帅真可称慧眼识英雄了。若论天麒的为人,新旧兼通,文武并擅,而且少年老成,绝没有一点留学生的浮躁气。似乎这类人才在如今时也要算得凤毛麟角了。”其实铭子盘提出徐天麒来,也并非是出于他特别的赏识,不过因倩云所荐,铭夫人又极力怂恿,他们当大老官的总不肯把好处放在别人身上,使当局的知别人的情,不知他的情。因此明明是别人所荐,也决不肯露出一点口风来,必要将这独具慧眼、赏鉴不虚的徽号揽到自己身上。凌子冲是一位老幕府,自然也识得此中窍要,便顺水推舟,乐得把这干系推到你本人身上,省得将来办理不善,自己落一个荐人不当。当时两人商议妥了,铭中丞特下手谕,由支应局拨给凌子冲两万块钱,以三千元做盘费,其余一万七千为置买仪器、聘请教员之用。又下了一道委札,委候补道徐天麒帮院署文案,每月支给办公费三百两,不另外兼薪。
  天麒接到札子,大喜过望,心说道真是天助成功。既为院署文案,可以参与机要,有调动军队之权,无形中增了很大势力,连忙到院谢委。先见了凌子冲,谢过老姻兄栽培。子冲把上项事对他说了,天麒不觉心中赞叹,谢倩云真是我的好助手。将来民党如果成功,革命史中真得给她立传了。忙打听他夫妻何时动身,子冲道:“中秋节眼看便到了,过了中秋节,二十前后一准放洋东渡。”天麒点点头,忙去见铭中丞,叩头谢委。又谦逊了几句,说:“职道才疏学浅,而且年龄幼稚,怎敢当这机要之职?望大帅随时教诲,并希望桓先生格外提携,借此学习一点公事。文案两字,实在愧不敢当。”铭中丞笑道:“你何必这样谦?老哥的才华我是相信有素的。”又勉励了几句,然后端茶送客。天麒又去拜桓子齐,一口一个老前辈,自称晚生是小学生,诸事全仰仗老前辈指教。子齐本是旧学中人,看不起这一班留学生新人物,因见天麒这样谦逊,倒不好意思拿老前辈的身份了,彼此很畅谈一回。天麒又买了几样古董送给他,投其所好,自然格外契合。从此候补班中都知道徐天麒又兼上这样优差,哪个不来巴结?天麒抱定了泛爱主义,来者不拒,全都虚与委蛇,因此一省的官没有不说他好的。
  唯有藩台冯旭是一位老阅历家,为人深沉机警,不露圭角。他总看着天麒有些靠不住,背地里也谏过铭新,说:“大奸似忠,大诈似信。那徐天麒本是留学生出身,以情理论之,总应当带一点学生的浮躁气。他却那样老成忠顺,直比科举班中人还格外规矩,这个人难免矫情。既然矫情,必有所图,大帅总要留一点意才好。任人唯贤,固然是古有明训,但也要循序渐进,不便这样躐等而升。似徐道诚然有才,然而参与机要的责任重大,似乎总要选那上几岁年纪、多有阅历的人畀以此差。据本司看,徐道总有些不相宜,大帅总要三思而行,免得将来后悔。”铭新平日对于冯旭总以老前辈相待,知道人家的学问阅历比自己高出十倍,因此听了这话,很是动心。从此以后,对于天麒的信任,便有点不似往常的亲密。
  天麒是何等乖觉人,自然也看出这种行径来,便在暗中施了一番侦探手段。可惜此时凌子冲夫妻已然放洋东渡去了,这一条内线耳目便不似从前灵通,只得另寻门路。恰好铭中丞有一个贴身伺候的小厮,名叫宝书,是中丞最得意的人。他年纪不过有十七八岁,不但面貌长得秀美,而有天性聪明,真能够眉言目语。凡中丞一举一动,他全能体贴入微,所以时刻也离他不得。本省的候补官谁不巴结宝二爷?差不多州县班子,够不上同他交往,府道多有同他换帖拜盟的。天麒从前也跟他要好,每逢节下必送他二百银子节敬。到底二百银子哪里放在他的眼中,不过因天麒同凌师爷是至亲,爱屋及乌,面子上总算不错。自从子冲走了,天麒更跟他格外要好。他的母亲生日,天麒从上海定制的金八仙人,每一个重四两,四八三十二两,连手工也值一千多银子。又送的大红绮霞缎帐,直称曰“宝老伯母全太夫人五秩大庆”,下款落的是“愚侄徐天麒顿首拜祝”。又亲身到寿堂中给老太婆拜寿。她本是铭中丞家中的女仆,如今做生日,居然有道台来给磕头,自然是高兴极了。见天麒送了这样厚礼,又亲身来给他娘拜寿,也是感激得了不得。陪着磕过头,便让天麒在他母亲屋中少坐,自己谦逊道:“徐大人,你送这样厚礼,我们已经是受之有愧。又劳动大驾,给家母拜寿,如何当得起呢!”天麒大笑道:“老弟,你这话错了。我们弟兄如同自家骨肉一般,老伯母的千秋,哪有不来拜祝之理。至于那些许礼物,不过替伯母取一个吉利,祝她老人家多福多寿,犹如八洞金仙,怎么老弟倒闹起客气来了?”一席话说得宝书如驾云雾,更加欢喜,不知怎样同天麒亲密才好。猛可地想起一桩事来,低声问天麒道:“徐大人,你同藩台老冯有什么嫌隙吗?”这句话问得天麒吃了一惊,低声答道:“没有啊!愚兄对于他老是以师长相敬,因为人家是老班子翰林,服官多年,我们晚生后辈初入仕途,怎敢开罪于他?老弟说这话,内中必有缘故,倒请你详细告诉我吧,以后我好多加谨慎,设法联络他的感情。”宝书哼了一声道:“理他呢,他无是无非,跑到大帅跟前说你的闲话,我听了很不服气。难为他那么大的年纪还要红口白舌的,献这小老婆殷勤。”天麒忙追问他说什么,宝书遂将冯旭的话完全学说了一遍。天麒听了,不亚如半空中打一个霹雳,但是他仍旧以极镇定的态度对宝书叹道:“老弟,你看这年头做人有多难,像我们这种留学生出身,到处不吃香,人家总嫌你发扬浮躁。愚兄自入仕途,力矫此弊,况又遇着这位老恩师,我是感恩知己,异常恭顺。没想到还有人说闲话,怎的不叫人灰心?浮躁诚然是不是了,如今老成一点也有了不是,这岂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吗?”宝书道:“徐大人……”才要往下说,天麒忙拦他道:“老弟,你这就不对了,你我自己弟兄,怎么‘大人大人’的叫个不了,这不是看不起我吗?”宝书忙改口道:“徐大哥。”天麒笑道:“这不完了,何必闹客套呢!”宝书又接着说道:“大哥,你不必灰心。谅老冯这老货,他也兴不得风,作不得怪,小弟随时替你说好话。大帅那里自有我一人担保,凭他是谁,也休想扳你一扳。”天麒听了这话,倏地立起身来,朝着宝书深深请了一个安道:“老弟你真是我的福星,以后就求多关照吧。”宝书忙着还安说:“大哥太客气,这事你只管放心。”
  二人分手,天麒回至公馆。当天夜里,便召集了一次紧急会议,当着大家把日间宝书的话宣布了一回。说此事必须急速进行,迟则有变。倘然咱们的结合被冯旭探听着,那老家伙放出毒手来,咱们如网中之鱼,一个也脱不得身。如今只给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先杀铭新,后除冯旭。这两个人一去,江西省城完全到了民党手中。然后传檄号召,不患不能得志。若长此迁延下去,可实在有些危险。此时沙上鸥摩拳擦掌,大有刻不能待之势。据他说,警校学生已经完全运动妥协,随将同盟会底簿取出来给天麒看,果然又续入二百多人。大家议定,九月十五日乘本校毕业之期,请铭中丞到堂举行毕业典礼,并观看学生的操法,乘此机会把他杀死。现有四百多学生,人人有枪,再勾结上二四六三营巡防步队,料想省城虽有抚标军八营,外有巡防九营,还有十几营绿军,或老弱无能,或可以招降,决不至有很大阻力。大家商议定了。
  转眼已到九月半旬,天麒特备公文,要请抚院临时到堂观礼,连藩学臬三司以至候补府道,全请到了。在他的意思,简直是想一网打尽。一切布置,暗中俱已预备停妥。只有二四六三营离学堂太远,却与三个营长约定,以放炮为令,如听见炮声,便即刻下动员命,开到巡警学堂,彼此会合起来攻进城去,先占巡抚衙门,把守藩库。三个营长得了暗命,准备到时起事。眼看便到了十五,依着冯旭的意思,不叫抚帅前去,只派上一个候补道作为代表,以免发生意外。铭新却执意不肯,一定要自己去。冯旭无法,只得暗地里将抚标参将请到他衙门,商议保护之法。这参将姓胡名孟雄,乃是老行伍出身,曾随左中堂平过回寇,骁勇绝伦,而且待下有恩,很得士卒的爱戴。也曾以提督记名,赏过巴图鲁勇号,借补江西抚标参将。冯旭将他请来,说抚帅明日到巡警学堂参观毕业,是一件危险事。因为徐道天麒外边很有声气,说他是革命党,我看此人也有些靠不住,无奈大帅深信不疑。明天举行毕业,倘有危险,你我如何担当得起?必须预先设法,有备无患。胡孟雄略一沉吟道:“末将明天带二百军人保驾前往,大人以为何如?”冯旭道:“如此办法,岂不是打草惊蛇?很不妥当,况且抚帅也一定不许。据我想,这个法子不妙。最好每一个城门你暗调几十名精健军人把守住了,倘有不测,先保住城池。你再调二三百人,俟等抚帅起身到学堂时,慢慢随他出城,只在巡警学堂四围埋伏好了。如里面发生意外,紧紧将这学堂围起来。他们要造反,便下令攻击,谅这几百学生绝不是官兵的敌手,吓也把他们吓回去了。唯有保护大帅这一件事关系很重,手段也很难。派人多了,不成个样子;派人少,又怕临时无济于事。只好请你再想个法子,咱二人加细斟酌。”胡孟雄沉吟了片刻道:“末将标下很有几个胆力俱足的人。临时我选出四个来,叫他随在大帅身后,时刻不离。倘有危险,一个人背起他来,三个人在前面开路,纵然有一百八十人,也闯得出去。到底这件事据末将看,大人未免有些过虑。那徐道台,末将也曾会过他,人极忠诚。况且闹海洋大盗时候,他也曾出过几次力,建过功。要如果有反心,那时候何不勾结海盗,大大地闹一回。如今风平浪静,他怎会反呢?不过因为他是留学生出身,大人有些不放心。其实举行毕业是常有的事,要这样防备起来,还防不胜防呢。”冯旭听他不甚赞成,自己也不好深说——倘然一点事没有,岂不成了谣言惑众了?只好说:“我们总是细心一点好,一切调度任凭老哥主裁。”孟雄道:“既然大人有吩咐,末将一定有备无患。不过据我看,总不至于发生意外。”冯旭道:“但愿如此才好。”¨。COM电子书 ZEi8。COm电子书 。COM电子书 。COM电子书¨
  二人分手后,胡孟雄从本营中选了四个什长,俱是彪形大汉,按名点到密室。郝长山、张长城、谷长保、贺长胜四人之中,尤以郝长山力量最大,四百八十斤的石头能举过头顶,而且身轻如燕,三层楼能一跳下来并无音声。平日是胡参将随身保驾的亲兵,他一个人吃着双份什长的钱粮,还不够他两餐之用。一顿饭能吃七斤烙饼、五斤牛肉,尚觉不饱。因此胡统领于钱粮之外还得贴补他米面肉食。郝长山却也赤心向上,凡胡统领说一句话,纵然赴汤蹈火,决不推辞。胡孟雄叫他四人,却没敢说明,只说明天到巡警学堂参观毕业,左右身旁要有几个汉仗高大的卫士,才显着威武,你四人最为合格。明天我带你们上院,就请大帅留你们做四名随身的戈什哈,也是你们出头的机会。四人请安谢过。第二天一早,胡孟雄果然将他四人带到抚署,先将这番意思回明铭中丞,立刻将四人叫上来。一看,果然身量高大,相貌魁梧,心中大喜。立时叫四人穿上戈什哈的制服,每人赏给一柄腰刀,吩咐今日便随我到巡警学堂站班伺候。四人叩头谢过。胡孟雄又进言,要自己带兵,随同保护。铭中丞大笑道:“你这真是小题大做了,我又不是去出征打仗,带兵做什么?”胡统领碰了这个钉子,也不敢再往下说了,却反招得铭新传出口谕去:凡本城司道府县一概不必到学堂伺候,各人均有职守,免去这些浮文,只我同徐道举行毕业礼好了。大家只得遵谕。
  中丞才吃过早饭,天麒便自己来请,眼看铭中丞上了轿子,他一个骑马在前面引路,仿佛给抚帅打顶马一般。抚帅随身只带了宝书同四名戈什哈,一直来到巡警学堂。到了堂中,各职教员全出来迎接大帅,先让至客厅中,有天麒陪着谈话。少时本堂的提调金镒上来回话,说礼堂中俱已预备停妥,请大帅与本堂总办前往行礼。二人随着金镒来至礼堂。此班毕业的一共是七十人,铭新同天麒率领这七十人先向万岁牌行了三跪九叩首的礼,然后又向圣牌行礼。行过礼,学生向大帅行三揖礼,又向总办行三揖礼,最后向职教员行三揖礼。礼节完了,铭新向大家演说了几句,无非是勉励他们将来在警界中好好效力,好报答皇上的天恩。在铭新以为演说得体,哪知这些话益发触动了他们的反感,恨不得立刻把铭新打死,才消心头之愤。此时天麒恐怕耽延工夫,误了大事,因此并未演说,便陪着铭新仍旧回到客厅。偏偏这时候阴云密布,大有雨意。依着铭新的意思,便想即刻转回衙署。天麒笑道:“深秋天气,哪有大雨。难得今天大帅肯亲自到堂观礼,这是再荣幸不过的事。论本堂学业,当然以操法为最优,大帅若不看一看操,未免辜负了职教员二年的苦心苦力。无论如何请大帅多屈尊一会儿,俟等看过操法,然后回转,也不辜负今天的盛典。”铭新答应了,便吩咐赶紧预备上操。
  此时天麒将袍套顶戴俱都脱去,只穿了一身军装战裙。自己要到操场喊操。这操场离着学堂不远,紧靠着江边,操场旁边便是新修的滕王阁。天麒率领这七十学生,还有体操教员,在前面引路,直奔操场。铭中丞带着四名戈什哈在后相随,却把宝书留在堂中,这也是他命不该死。大家到了操场,先列开队,天麒站在当中拔出指挥刀来,先行了一个撇刀立正礼,然后高声叫操。只见这七十人步伐整齐,枪操演得很熟。才演了有五分钟,倏地下起雨来。虽然秋雨不大,淋淋漓漓的却是降个不住。其实在学生纵然下雨,仍旧可以操演,但是堂堂大帅岂能在雨地淋着?天麒忙把刀插入鞘内,躬身向抚帅回道:“天已落雨,可以请大帅暂到滕王阁上少避一避,开开阁窗也可以看操。就叫体操教员在下面喊着,职道陪大帅在阁上观看。”铭新道:“雨地演操,学生岂不吃苦?莫若收了操,咱们到滕王阁上看一看雨景,倒是很好的。”天麒一想,将他诓至阁上动手,也倒不错。再说这阁上已经埋伏有人,不怕他飞上天去。主意打好,便笑道:“大帅说得很是,难得今天江雨蒙蒙,在阁上观看,定然别有画意。职道愿陪大帅一遣幽怀。”说着回过头来便吩咐收操。教员喊命收了操。这七十多人却依然不肯离开操场,只在场中跑步游战。
  此时天麒已陪着抚帅步上滕王阁。郝长山、张长城、谷长保、贺长胜紧在后面跟随。此时江边却有一只小船来回荡漾,大家也不甚介意。不大工夫,却听见阁上枪声发动。阁下的金顺知道已经翻脸,忙在操场外边去点那三支铁炮,好调动巡防营的兵马。哪知道天定胜人,徒耗了一番心血,那铁炮的药捻被雨淋湿了,再点如何能着?哪知他们的炮虽然不曾点着,人家的火箭却接二连三射在天空。原来江边的渔船正是胡孟雄派来的侦探,以燃放火箭为号。他一听见阁上枪声,知道事情不妙,一连放了七支火箭。就听远远的人声马吼,如风驰电掣一般,赶来一支兵马,足有千余人。此时天麒的同伙还认着是巡防二四六三营前来接应,也都呐了一声喊。内中却有眼快的说一声不好,原来是抚标营,并非是巡防营。这一来,大家吃惊不小,心说抚标兵马何故来得这般速快,莫非是从天而降?正在狐疑之间,忽见从滕王阁的窗户内飞下两个人来,足有三丈来高,倏地坠落平地,却是一个人身上驮着一个人。那被驮的人浑身血迹,一件银灰缎子棉袍,斑斑点点,犹如着色桃花。再看那驮人的,面上也是血迹模糊,手里还执着一柄明晃晃的利刃,好像疯虎一般,如飞的向北驰去。大家看得清楚,正是郝长山背上驮着铭新,直向抚标营奔去。此时胡孟雄率着两营健卒已经赶到学堂门前。前面一排连放了一排枪,却向天空打去,并不伤人。孟雄高声喝道:“今天只拿革命党徐天麒,其余一概不问。有从逆的,当场格杀勿论;不从逆的,快快将枪缴出。”这一声令下,七十多个学生同体操教员谁敢违抗,全一律把枪缴了。孟雄一面派二十名亲军,先将抚帅用木板抬着,送回衙署;一面派二百人把滕王阁团团围住。
  围了好久工夫,却听不见里面有什么声息。他自己左右两手,一手拿着一支自来得,才走到梯边,忽从上面跳下一个人来,几乎把孟雄撞倒。孟雄不待他立稳,便开了一枪,正打在这人的腿上,身子一歪,便倒在地上了。八名亲军才要过来绑他,冷不防顺着楼梯开下一枪来。孟雄随着声音把身一侧,却不曾打着。接连着又是一枪,仍未打着。孟雄是久历沙场的骁将,在千军万马中横行多年,放冷枪他全有法子躲闪,何况近在咫尺,早有防备,焉能打得着他?但是他见上面有了埋伏,也不敢冒贸然上去,便高声叫道:“徐天麒,请你下阁就擒吧!你总算英雄好汉,可惜失败了,你的人全都缴械投降了。你如果再不下来,我便放火烧阁,你仍然活不成,还落一个畏避怕死的名儿,未免有些不值。你如果下来,我决不难为你,并且还要优待你。你想一想,快些下来,不必游移了。”孟雄的话说罢,上面的天麒果然高声答道:“你可是抚标胡大人吗?”孟雄答道:“正是。”天麒道:“万事休提,总算是天不助我。你如今请我下来,我可以从命,但必须依我两条件。”孟雄道:“请你说吧。”天麒道:“第一件,抚帅是我亲手打死的,罪做一人当,除我之外不得连累第二者。这事你能依吗?”孟雄道:“依得,依得!”“第二件,我的死罪当然是不能免,我也决不求免,但必须与我留体面,不能加以私刑拷问,辱及我的身体。这事可依得吗?”孟雄道:“这事不用你要求,我胡孟雄平日最爱的是英雄好汉,你如今干出这样惊天动地事来,虽为王法所不容,我胡某却非常佩服。在你有生以前,决不令受着一点委屈,你只管放心。连身后的衣衾棺椁,俱由我备办,必使你含笑九泉。”天麒道:“如此我谢谢你了,你闪开吧!”孟雄才把身子一侧,天麒顺着楼梯一翻而下,站在当地,手中还执着两柄七响手枪,笑吟吟地对孟雄道:“请你接过去吧。”孟雄将自己的手枪插入袋中,腾出两只空手来,也笑道:“你交过来吧。”他说了这话,身子却岿然不动,天麒将枪柄朝外,自己却把着枪筒,恭恭敬敬地送过来,孟雄也恭恭敬敬接过去。彼此相视而笑,内中却含着针锋。接过去,然后传与两旁护兵,吩咐收藏好了。天麒先说:“我如今是反叛了,请你不用客气,先将我绑上,好押进城去,听候审讯。”孟雄道:“你是英雄好汉,也用不着绑。我先问你,这楼上还有几位同伴,大帅的戈什被你们戕害几人?这是眼前的勾当,你可以不必瞒我了。”天麒侃侃然道:“方才下楼来被你枪伤的,是我随身的小厮墨香。阁上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区大升,一个沙上鸥。大帅是被我用手枪击穿右肋,当时有他一个戈什立刻挟起他来,用脚踹开楼窗,飞身跳下去了。其余三个人拔刀拼命,区大升一枪未曾打着,反被一个人用刀将他的头颅劈碎,死于非命。但此人又被沙上鸥一枪击毙。沙上鸥连放三枪,枪不虚发,那两个也着了手。无奈这两人非常的勇悍,身被重伤,高低还将沙上鸥砍了几刀,大约也不得活了。是我同墨香将这两人用手枪结果性命。墨香身上已经负伤,如今又被你打了一枪,大半是死多活少,只剩得我一个人。我所说的,这全是实话。你不信自管到阁上去看。”孟雄叹了一口气道:“劫数,劫数!平白死了这几条好汉,还饶上一位铭大中丞,还不是天外飞来的事吗?”
  二人正谈着话,只见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藩台冯大人已经来至学堂,请胡大人急速将犯人带到学堂,听候审讯。孟雄此时顾不得同天麒谈话,一面吩咐左右到阁上验看形迹,一面对天麒说:“对不住,只得先屈尊绑你一绑,俟等问过了,我必领你到优待室格外关照。”一声令下,立时五花大绑把天麒绑起来,押进巡警学堂。此时冯旭闻风赶到,一面派人将铭中丞抬到医院疗治;一面传谕叫抚标各营同各绿军扎住城门巷口,凡遇面生之人,一律检查。一面令胡孟雄带来的营长率领兵丁将巡警学堂的枪械子弹,一律搜清;一面派自己亲信人,到徐天麒公馆及巡警学堂,搜检往来信件及一切违禁犯法之物,连同盟会的底簿及诸人信件,堆起来足有一尺来厚。冯旭就在学堂的客厅中先把本堂职教员及各班长全都叫至面前,向大家演说道:“本司对于此次意外之变,以为主谋的全是徐道天麒一人,其余不过平日受他的胁迫,并非出自情愿。故此取宽大主义,一概胁从罔治。你们大家也要革面洗心、痛自悔过。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只要能爱国忠君,努力向上,本司仍然竭力提拔。将来万里鹏程,不难扶摇直上。倘不彻底悔悟,那时可休怨本司翻脸无情,你们要仔细了。至于今天搜出来的违禁信函、犯法凭据,本司一件也不留,一件也不看,当着你们大家一律焚化。省得将来有人拾了去,借此兴起大狱。这是本司格外的周全体恤,你们可赞成吗?”本来这些人平日受天麒鼓动,不过是暂时的客气,今天发生了这大变故,一个个早吓得魂不附体,就怕的是按着人名簿子挨着个儿捕去,要按反叛惩治,岂非白白送了性命?如今听见藩台肯将这本勾魂簿付之一炬,真乃喜出望外,仿佛是死囚遇赦一般,立时不约而同地全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大人真是我们的重生父母,此恩此德,永世不忘。”冯旭见这些人全都畏罪自悔,便也顺水推舟,随手燃着一根洋火,拿起这许多信件簿子来点着了,放在地上。眼看烈焰飞腾,一霎时烧了个干干净净,众人这才放了心。冯旭又放他们回到各斋去,传知众生,以安其心。
  然后派人将天麒提了来。彼此一照面,冯旭点点头,又一阵冷笑。天麒面不更色,站在当中岿然不动。冯旭猛然道:“可惜可惜,你既有这样才华,又受大帅那般知遇,为什么要做这反叛勾当?本司只问你枪击大帅,可是自己动手,还是有何人帮助?你要详细供上来。”天麒道:“我徐天麒是革命党中的实行家,当日考试捐官,即为图谋革命。要论大帅待我,不愧知己。无奈他是满人,我乃汉人。他抱的是忠君主义,我抱的是民主主义,彼此地位宗旨全立于极端相反之地,我徐天麒不能因私恩而害公义。今日杀他一人,所谓寒满清之胆。再有一样,他乃满人中的健者,尤其不能留情。至于开枪打他,全是我徐天麒动手,并无他人帮助。铭帅随身的戈什,只有一人逃走,并且将铭帅夹带同逃。其余三人俱被击毙,我的三个帮手也都死于非命,并无一人得生。有什么罪,该杀该剐自有徐天麒一人承当,请你老先生不必牵连他人,是再好没有的了。要不然,恐怕还要出别的事故,不但无益,而且有损。我说的全是良言,听不听在你。”冯旭皱着眉头,只是长叹气。停了一刻,又说道:“你们既做革命党,人各有志,本司也很能原谅。不过要出以光明手段,似这样鬼鬼祟祟,未免太失身份。你也是读过书的人,岂不闻豫让刺赵襄子?宁肯吞炭毁形,不肯委身事主。你既做了大清的官,又受了铭帅的恩遇,竟做出这种事来,直然是阴贼险狠的小人,怎么算得是英雄好汉呢?”天麒哈哈大笑道:“我辈革命事业,岂是你这腐儒所知!你要知道,豫让不过是为私人的恩怨,我徐天麒是为谋汉族的幸福。彼此志向不同,手段又何必一样?再者革命事业,成则同胞蒙其福,败则一人受其祸。今天的事业既败了,请你按照满清的王法惩治,说旁的全是废话,我徐天麒也没有工夫同你闲谈。”
  冯旭挨了天麒一顿抢白,也不便再往下问,便将他交付孟雄好好看管,俟等大帅伤好了,亲自问他。孟雄将天麒带下去,冯旭向职教员学生又安慰了一番,然后坐轿进城。暗中却派兵将学堂远远围住,不准放人出入,以防勾结发生意外。城门也派兵把守,无形戒严。他急忙忙进城,先到医院去看大帅,哪知大帅在前一个钟头已经咽了气了,他家中人正围着尸首痛哭。冯旭闯进来,想起平日同寅之情,也不觉大哭了一场。铭帅的太太朝着冯旭叩头,哭哭啼啼地叫给他丈夫报仇雪恨。还有十几岁的小姐公子,也拉着冯旭追问他父亲究竟因为什么被人打死。冯旭又不便说那革命排满种种字样,只得扯谎说:“徐天麒想要署广饶九南道缺,大帅不准,还当面训斥了一番,因羞恼变怒,放枪行凶。然我必替大帅报仇,并申奏朝廷为大帅请恤,请帅太太同小姐公子自管放心。本司做事,决然对得起死活两面。”他母子等谢了,冯旭立时将首县叫了来,派他总办丧仪,一切用款俱准作正开销。首县郭兴唐唯唯称是。
  冯旭回至署中,又拿帖将学臬两司、南昌道、南昌府俱都请了来,开了一次秘密会议。冯旭咨询大家此事究应如何办理。学臬两司俱是胆小的人,自从听见这风声,早吓得手足无措。南昌府是属员,不敢多说话。只有南昌道范启瑞虽系翰林出身,却不是书呆子,有胆有识,只听他侃侃谈道:“此事乃意外之变,非常之事,必须以非常迅速之手段了之,如快刀斩丝,一挥而断。既免酿成后患,在朝廷知道了,也不至于担不是。倘然要优柔不断,一再因循,恐怕奸宄生心,又出枝节。再者这个风声倘然叫北京知道了,有御史先上一本,老前辈的折子却走在后边,那时你吃不了还要兜着走呢。”一席话说得冯旭毛骨悚然,忙请教道:“依着年兄的主意,应当怎么办呢?”范启瑞道:“这件事要一牵扯,可就大发了。再说咱们大家平日全要担一个失察的罪名。岂有革命党羽遍布省城,直待发觉才知道的道理?最好一概不究,将罪名全放在徐天麒一个人身上。只说他平日办事很能尽职,颇得铭新的信任,一旦变出意外,猝不及防。只有他一个人行凶,其余全是报效皇家,并无一人附和,所以当场擒获,幸无大变。这全是朝廷的仁恩,沦肌洽肤,所以叛逆难逞。只可惜铭新以身殉难,地方并未受着丝毫影响。这就算立言得体,连咱们也担不着处分。”冯旭道:“好计,好计!这一层兄弟也虑到了。”随把在学堂烧毁信簿的事说了一遍。范启瑞点头道:“对了,是应当这样办法。还有一层,那徐天麒万不可久留,最好明天便把他杀了,可以免去许多是非。要不然,夜长梦多,还怕发生别的事故。将他出斩以后,只在奏折上叙明,说此人大逆不道,本应解交刑部审讯。一者恐怕道途之中将生危险,二者此人当场受伤甚重,再行解京,倘然因伤病死途中,反稽显戮,故此将他在省城正法。朝廷也决然不致见怪,这是再好没有的办法了。”冯旭道:“年兄筹策万全,兄弟必然一一遵办。今天趁了大家全在这里,再公开一回审判。将徐天麒叫上来咱们大家问他一问,也好再取一番口供,好预备着将来存案。”随吩咐巡捕,立时到抚标衙门将徐天麒提来审问。
  不大工夫,孟雄率领二百步军,用车拉着天麒解到藩司衙门,铁锁啷当,将他扶至堂上。天麒盘膝坐下,不等大家开口,他先问道:“铭帅升天了吧!”范启瑞唾了一口道:“呸!我把你这忘恩负义的人,你还有脸动问大帅?大帅伤势已经痊愈,不日便要亲自坐堂,拷问你这叛逆,你仔细着就是了。”冯旭道:“天麒,你今日既问大帅,或者也许有一点悔心。你要知道,大帅所受的伤并非要害,现经医官疗治,已有八分痊愈。只是气力太微,尚不能坐堂问案。提起你来,虽然愤恨,却又惋惜,至今仍然是爱你的才干。你不可辜负了大帅的知遇。究竟你们同盟会中,为首的究系何人,根据地究在那里,进行的策略究竟如何,你不妨仔细谈一谈。将来或者将功折罪,可免你一死也说不定。”天麒冷笑道:“我把你这老奸巨猾,你拿三岁的孩童看待我徐天麒,又想起骗哄来了。你们既说大帅未死,那好极了。俟等大帅痊愈,他问我什么,我说什么,你们却不配来问我。”天麒说完了,只是看着大家冷笑。此时臬司瑞清却忍不住了,在他想:我乃提刑之官,这问案的事乃是我的职权所有,如今他们全争先去问,单单闪了我,不做一声,也未免太难为情。想到这里,便突然说道:“你还想着等候大帅吗?今天便是你末日了,不但杀你的头,还要取你的心肝五脏呢!”瑞清这话才说完,天麒倏地跳起来,哈哈哈一阵狂笑。笑完,又高声说道:“到底铭帅是真死了,我徐天麒这场革命总算得着佳果,满人中去了一员健将,我汉族中便少了一重阻力。好!好!好!多谢你拿这取心肝的话来安慰我,我徐天麒可以瞑目了。纵然身化骨,骨化灰,我也可以毫无遗憾了。”他猛可地立起身来,将这五个官儿吓了一跳。内中唯有瑞清尤其吓得厉害,连坐也不敢坐了,立时站起来,转身就跑。天麒见他跑了自己却又从容坐下,向冯旭、范启瑞道:“你们看一看,满人是不是脓包?你们还一死地给满清效力,真真毫无心肝。”冯旭到此时生怕他再说出旁的话来,便吩咐带下去,仍旧押在抚标营中。冯、范二人全埋怨瑞清太莽撞了,叫他知道大帅已死,他便死心塌地,不能再诓哄了。大家又密议一番,第二天五更便将天麒押至滕王阁前枭首示众。可怜盖世的大英雄做了排满革命第一个牺牲者,从此忠魂浩气常飞绕于百花洲前,领略春江夜月。冯旭拍了一封电奏,叙述铭新死事情形同自己处理方法。隔一日便奉到电旨,冯旭见了,不觉喜出望外。要问他所喜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老伶工得宠装宋江 大皇帝失时哭刘备
  冯旭接到旨意,为何这般欢喜?原来那旨意上对于他处理这件事大加奖励。说他能以简捷手段迅平内乱,使革命党不至蔓延。殊深嘉慰,即升他为江西巡抚,以瑞清补授江西布政使,范启瑞升授江西按察使。铭新猝遭意外,以身殉难,深堪悼惜。照着总督阵亡例,从优议恤,赐谧忠愍。生平事迹宣付国史馆立传,并准在省城建立专祠。胡孟雄擒贼有功,即升江南狼山镇总兵。郝长山冒险救护,着以都司即补。张长城、谷长保、贺长胜随同铭新殉难,义勇可嘉,均追赠都司。冯旭接到这旨意,立刻传谕下去,即日到抚署接印。合城文武知道他升了大帅,全来道喜。此时司道不敢再讲平等了,全是照例递手本,见面便尊称大帅,伏地叩头。人说官场如战场,是一点也不错。此时冯旭也公然居之不疑,一场天大是非,算是做成他一个人的富贵,少不得拜折谢恩。折子到了北京,军机大臣恩亲王呈与皇太后阅看。
  此时皇太后正在颐和园演戏开心,她又不放心光绪皇帝,恐怕将他一个人放在宫中,倘然有帝党挟之起事,岂不与自己不利?因此连皇帝也带到颐和园来。原来此时朝中分帝后两党,后党最占势力,如恩亲王、兴贝子、区鸣纪、路川霖等,这全是后党。还有崛起的拉同、瑞方,同亲贵中的溥常、载择,也全是皇太后的红人。帝党中仅仅就有两位老状元,一位是孙嘉鼎,一位是陆凤翔。孙嘉鼎虽然入阁拜相,官至体仁阁大学士,却是一点权柄也没有。所兼的差事,什么国史馆总裁、会典馆总裁,专门同死人办交涉,活人是一个也管不着的。陆凤翔略好一点,叫他做礼部尚书。礼部本是闲曹,除去演习跪拜请安,学着当奴隶外,别无他事可做。这两位先生,一位是皇帝的老师,一位是在南书房伴读多年,所以同光绪感情甚厚。太后知道这两人全是书呆子废物,因此随他们去,倒不想法子收拾他们。要换两个少有作为的,也早就驱逐回籍了,当日的翁同和便是一个榜样。因此光绪帝虽有这左辅右弼,其实毫无用处。太后自从到了颐和园,凡一切王公大臣有差使的,全得随驾前往。她终日追欢取乐,把北京唱戏的名角一个不剩全叫到园子来,终日不是梆子,便是二黄。其中最得宠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谭鑫培(小叫天),一个是郭宝臣(元元红),一个是杨小楼(小杨猴)。为什么这三个人单得宠呢?其中全有一点原因。
  郭宝臣本是陕西西安府人,在北京唱戏多年,很赚过几个钱。眼看快六十岁了,便回籍养老,开着几个买卖,很是自在。那一年正赶上庚子闹拳匪,皇太后跑到西安,郭宝臣听说圣驾到了,他连忙跑到御路旁边,跪在地上接驾。太后轿子过来,他便扯开嗓子喊道:“奴才郭宝臣接驾。”太后看了他一眼,回到行宫,便问李得用道:“方才接驾的,可是元元红吗?”李得用道:“佛爷眼力不差,正是元元红郭宝臣。”太后欢喜了,说难得他一个伶人还有这份忠心,知道来迎接我。你可传我的懿旨,特赐他四品顶戴,并叫他赶紧成立一个班子,预备传差演戏。李得用哪敢怠慢,立刻跑出来,叫小太监去捉郭宝臣。郭宝臣也不知是什么事,还以为方才喊的声音太大,惊了驾,捉他去问罪。只吓得浑身乱抖,一步也迈不开,直央告小太监,请他替遮盖遮盖。小太监瞪着眼道:“这是旨意,你敢不去吗?”两人硬架着,把他架到总管处。李得用一见面便笑道:“郭老二你大喜。”这一句话不要紧,郭宝臣吓得几乎屙出屎来。在前清时代,每逢出斩,人才说道喜。郭宝臣认着太后要杀他呢,立时吓得面色如土,两泪交流。说三爷呀,宝臣今天惊了驾,本来罪该万死,但求你老人家替我说个情吧。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老人家的好处。李得用听了大笑道:“你这人真是疯了,我给你道喜,是因为老佛爷念你忠心可嘉,赏你四品顶戴,你怎么疑惑到刑部监牢的事上去了?”宝臣听见这话,立时心神安定,面上的颜色也由白转为红,不觉喜极而泣,眼泪又流下来,扑地跪倒,先给得用磕了一个大头道:“这虽是老佛爷的天恩,究竟也是三爷的提拔,我这里先向你老人家谢恩吧。”得用笑道:“站起来吧,咱家不挑这些小礼,谁叫当初你伺候得不错呢。”宝臣连忙立起来,垂手侍立在一旁。得用忽然说道:“老二,你不是开的有皮货铺子吗?”宝臣连忙应道:“是的是的,有这么一个小买卖。三爷想用什么,自请吩咐一声。”得用道:“咳!不要说了,这回被洋鬼子赶得一跑,什么衣服也没能带出来。眼看着天要寒了,对付着穿一件同州滩皮,想来你铺子总现成了。”宝臣道:“现成现成,回头我叫他们精选地道滩皮,先送二十件来。三爷挑一两件可意的用,其余的便分给手下诸位老爷,这是小的一点人心。其实三爷倭刀猞猁金丝猴全穿得不耐烦了,哪在这一两件滩皮上!”李得用听他这一奉承,越发乐了,说:“老佛爷有旨意,叫你赶紧成班子呢。他老人家也是闷得慌,你天天带班子进来,哪时有旨意,哪时就开锣。”宝臣连声答应,又回道:“请三爷早晚要奏明老佛爷,这陕西的戏只有梆子,没有人会唱二黄,求老佛爷包涵一点才好。”得用道:“你不用发愁,早晚会唱二黄的全赶了来。你就预备箱底零碎好了,回来我便传谕陕西地方,该置备什么,你开单子到他衙门要去。”宝臣答应着,又请示小的蒙老佛爷赏给功名,怎样叩谢天恩,还得请三爷的示下。得用道:“这点小事佛爷说过去就忘了,等传戏时候我带你磕磕头就完了。”
  宝臣答应下去,当日便送过二十件真滩皮来。这个老陕,借此可就发了财了,立刻换上四品涅蓝顶子,朝珠补褂皇皇的官衔,是钦赐四品顶戴,管理陕西全省梨园。第二天便去拜陕西巡抚。此时陕西巡抚范曾吉本是一位老名士,为人极其调皮。他看见宝臣的帖,又惊又笑,说这是哪里的事呢?立刻传下话去,叫在花厅相见。宝臣大摇大摆地踱进花厅,见了范曾吉连忙请安,曾吉却直立不动。突然向宝臣道:“你道官衔是谁给加的?一个唱戏的优伶,也敢拿帖子来拜本院,你这胆子真算不小。”在曾吉的意思,原想用一个虎头拍先把他拍回去,然后再奚落他几句,便赶他滚蛋。哪知这一拍,却拍到钉子上了。宝臣在北京多年,常当内廷差事,皇太后皇上都不时见面。有时太后高了兴,还叫至面前问问他演戏的事,他便趴在地下一五一十地说。至于王公大员,凡好听梆子的,时常叫至府内,命他当面清唱,也居然命他坐下,并不以下贱相待。他所会的官儿,自有比范曾吉大的,何尝把范曾吉放在眼里。此番曾吉当面羞辱他,他如何肯受?立时冷笑道:“你要问我这官儿是谁给的,是太后老佛爷亲口封的。你这一问,便犯了欺君之罪。你看我是一个优伶,本来下贱,但是老佛爷昨天当面派我成立戏班。虽然事体小,不能不算钦命大员。我因为有许多事得跟你接头,所以特来拜你,没料到你当面骂人。既然这样,我也不便同你多说,只好奏明老佛爷,有什么用你的地方,请佛爷给你下旨就是了。”说罢扭转头开步便走。这一来,可把范曾吉吓坏,连忙追出花厅,叫道:“郭老板,郭钦差!请你转来。本院是同你开玩笑,你怎么认起真来了?”无奈老陕的脾气,能折不弯,毫无通融余地,迈开大步,一直跑出院署。原来此时的院署是借用西安首府的衙门,真正巡抚衙门,早腾出来做了行宫。范曾吉一见宝臣走了,又是懊恼,又是害怕。先将几个办差委员叫上来申饬一顿,说你们终日在行宫里边听候差遣,为何这点事全探听不出,却叫本院碰钉子?内中一个委员回道:“大帅明鉴,卑职们非经呼唤,谁敢进行宫的门?那些内扇的老爷,一个个如狼似虎,咳嗽一声,就有不是。连大帅去了,还要站两三刻的班没人答理,卑职们怎配去探事情?”曾吉被这一堵,心中恍然大悟,知道是不曾将内扇买好,所以耳目不灵,才招出这许多麻烦来,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可将首府叫来,派他赶紧去疏通郭宝臣,然后再想法子,打点内扇。
  首府姓崔名柏,字冬青,虽是捐班出身,却精明干练,奉了大帅的命,立刻去寻宝臣。先递上官衔手本,少时请进去。崔柏一见宝臣的面,便伏地叩头,口称卑府给大人叩喜。宝臣忙拉起他来,说:“我的府大老爷,你这不是折我的草料吗?”崔柏道:“大人是老佛爷简命的钦差,卑府怎敢同大人抗礼?卑府接着这个喜音,一刻也没敢停,立时便来给大人磕头,大人为何说出这样话来,更叫卑府惭愧无地了。”宝臣听他这样奉承,哪有不欢喜的,立时拱他上坐。崔柏还一再谦逊,用屁股靠着椅子边儿,悚然危坐。宝臣先问他道:“你看人生的际遇也是天定。这回老佛爷到西安来,我是感念旧恩,所以前去接驾,想着她老人家也未必认得我了。哪知圣目如电,不像咱们这肉眼凡胎,举目一观,便照着我了,说那不是郭宝臣吗?我赶紧奏道:‘正是奴才郭宝臣,前来跪接圣驾。’你猜怎么样,老佛爷立刻脸上有了笑容,只听她吩咐李三爷道:‘孩子们记住了,哀家一到行宫,先召见宝臣,我有事情派他。’李三爷领着一班内扇老爷,如春雷般地应了一声。果然在行宫中蒙她老人家立时召见,先赏了四品顶戴,紧跟着又派我管理全省梨园,急速成立戏班,不日便要进宫开演。我连忙磕头谢恩,哪敢怠慢。出了宫门,便赶紧收拾戏箱,召集名角。怎奈咱这陕西并无新鲜行头,是我又去请旨。奉老佛爷面谕,制办行头的事可与陕西地方商量,地方便是保正。老佛爷金口所呼的保正,便指的是陕西巡抚。因此不敢怠慢,赶紧去寻老范,哪知他竟摆出大帅的架子来。我只好奏明老佛爷,说他抗旨不遵,请老佛爷当面发落他好了。”宝臣这一套带说白的谈话,连吹带拍,早把一位崔太守吓得抖衣而战,几乎要唱盗宗卷,左一个安,右一个安,竟大安请了十几个,连说:“大人请息雷霆,范中丞绝不是轻看大人,因为他不知底细,诸事得求格外包涵。大人有什么意思,自请吩咐卑府一声,立时便可做到。”宝臣道:“你回去告诉老范,叫他赶紧预备银子,好添置戏箱。如果误了用,老佛爷要怪下来,这个天大的不是,可要他去担承,我可不能替他遮饰。”崔柏连声答应,又请示他需用多少银子。宝臣想了想,说道:“这行头要是他自己采买,多费了钱,还未必适用。我如今看你的面子,替他代劳,叫他先送过五万银子来。如果不够,添多添少再说。”崔柏应了一声是,辞别宝臣,回去禀复范曾吉。
  此时曾吉花了三万银子,已将内扇说通,知道钦派郭宝臣,成立戏班的话并不假,心中正在着慌。崔柏回来,将见宝臣的话又添了许多枝叶,详细禀明。曾吉怎敢怠慢,立刻传谕藩司,由库中拨给宝臣五万两现银。其实一切大小戏箱,宝臣家里全是现成的,并用不着花一个钱去买。五万两民脂民膏,白白下了他的腰柜。果然未出三天,行宫里面便要传戏。宝臣带着全班的地道陕西梆子,进宫开演。皇太后很是开心,大有此间乐不思蜀的神气。这一天把宝臣叫上去,亲自问他:“你生平最得意的戏是什么?”宝臣答道:“奴才最得意的戏是《浔阳楼》,只是不敢在老佛爷驾前出演。”太后问他浔阳楼是什么戏,宝臣奏道:“《浔阳楼》是宋江吟反诗,大闹浔阳酒楼,后来在公堂吃屎装疯,种种情节。现在天下太平,奴才怎敢演这造反的戏呢?”太后大笑道:“难为真会粉饰太平。我们娘儿两个被洋鬼子赶出北京城,同宋朝的徽钦二宗还有什么分别?要说宋江是大盗,这更不要紧了,你看如今的义和团不也是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吗?只怕他们这种胡闹比宋江尤其厉害十倍呢!你不必闹这假惺惺了。今天我钦点《浔阳楼》,要你加力去演。如果演得好,我还有赏赐呢。”宝臣连忙叩头谢恩,急忙忙下来扮演,演到公堂吃屎的一幕,真乃淋漓尽致。此时正在九十月间,柿子已经热了,把柿子捣烂假充稀屎,远远地看着,是很像的。皇太后看欢喜了,立时赏给他四匹江绸,四个小金锞子。这不过是一句空话,其实行宫里哪有这些东西?可是太监李得用立时口传圣旨,叫陕西地方代办。范曾吉只得和颜悦色地同宝臣商量怎样折价,宝臣要了三千银子,曾吉哪敢驳回,也只好如数拿出。宝臣却转送给得用,自己一个也没敢留下。过了几天,果然北京的王公贝勒俱都赶到了。他们这些人全是文武昆乱,六场通头。到了以后,便加在戏班中终日演戏,给皇太后开心。敬亲王同通将军善演胡生,信贝勒、浪贝勒善演武生,其余各样角色,无一不备。皇太后开心极了,却忘了乘舆播迁,天子蒙尘,清朝的宗社怎会不墟?这以上便是宠爱郭宝臣的一段小史。
  至于谭鑫培因何得宠,其中也有一段渊源。鑫培在内廷当差,资格很浅,当日还是孙菊仙荐进去的。偏巧老谭不达时务,头一天进宫当差,便碰了一个老大钉子。你道是因为什么呢?原来在内廷唱戏当差的人,很不容易。头一样,得把太监联络好了,要不然他便设法叫你塌台。第二样,穿的衣服要格外朴素,万不可少涉奢华。如果衣服一华丽,这一群内扇的太监便认准你有钱,不定出什么花样敲什么杠子。老谭初次进宫,哪里晓得内中窍要?正在三伏天气,他便穿一件翔云纱大衫,还挂着十八子的茄楠香串。才一进来,被老孙看见,早吓得直吐舌头,暗暗把他叫至一边,抱怨他道:“你是干什么来了?你睁开眼看看,多少军机大臣、内阁大学士,也不曾穿这样阔的衣裳,你为何跑到这个地方来摆阔?这一阔不要紧,回头听着吧,五千银子也完不了事。”鑫培吓了一跳,忙问因为什么,菊仙便把此中情形详细对他说了。又嘱咐他以后再进来,最好穿粗布大褂子,连月白缸靠全穿不得。鑫培似信不信的,还不十分介意。哪知当日唱过了戏,管南府的太监头儿张文卿(按:清时,内庭选小太监学戏,召各名伶充当教习,其机关叫做南府)便同他套近,说了许多客气话。鑫培还认着是好意呢,哪知图穷匕见,是要向他借三千银子。老谭吓了一愣,只得用话支吾,说筹划着看。张文卿听他不肯慨然应允,便老大的不快活,哼了一声,也没有下文。老谭出来,赶紧同老孙商量,说大哥果然应了你的话,这三千银子叫我向何处拿去?随将上项事说明,又托老孙替他疏通。菊仙为难了半天,说这事你想一个钱不拿是做不到了。到底你能筹多少,我先去说着看,至于说得下来说不下来,我也毫无一点把握。始而老谭只认能筹五百,老孙摇头道:“如果这样,就不必碰钉子了,至少一个整数是打不破的。”老谭道:“我如何办得了?要是这样,我只好辞差不当了。”菊仙冷笑道:“你说得好轻巧话儿。你今天辞差不当,明天便把你捉进宫来,一顿乱棍打死,直好比打死一个苍蝇。你死了,全没地方诉委屈。依我说,当卖质押,也给他凑一千银子。我再去磕头央告,总没有过不去的事情,谁叫咱们是把兄弟呢,我还袖手旁观不成?”
  老谭听了这话,好似冷水浇头,哪敢道一个不字。他手中本来没有钱,向来是挣一百要花二百。况且那时候不比现在,北京梨园行的份钱顶多的不过四十八吊京钱。此时孙、谭在一个园子唱,老孙每日拿四十二吊钱,老谭只拿三十八吊钱。老孙因为人缘好,时常拉一拉官纤,每一笔交易成了,一千八百的赚银子。老谭就指着唱戏,入不抵出。连行头全入了当铺,每天唱什么戏,用什么衣裳,现到当铺去取,用完了赶紧再给人送去。他穷到这种样子,哪里有钱应酬老公?无奈摊着这样的事,也无计奈何,只好垂头丧气,回到家中,同他妻子金氏商量。金氏手中虽然积蓄几个钱,却不叫老谭知道,在暗中生息。如今眼看丈夫遇着这样大祸,怎能袖手旁观?便应许给他借钱,至少也要出二分息。老谭百依百顺。金氏在外边讨回五百银子账,只说是朋友家的,叫老谭立了字据,二分五厘行息,两月归还。老谭一一照办,只是还差着一半。没得法子,只可将金氏的衣服首饰,同自己的衣裳完全送到当铺去,勉勉强强又凑了五百银子,通共一千两,双手捧到张文卿面前,赔了许多小心,说了许多好话,请这位张大爷收下。张大爷连看也不看,只往鼻子里似哼不哼地响了一声。
  老谭哪里敢再说话,只轻轻地将银子放在床上慢慢地退出来,赶紧去请老孙,求他代为说情。老孙同张文卿也是把兄弟,进得屋来,文卿忙起身让座。不待老孙开口,先冷笑了两声道:“无怪人说你们梨园行的人,诡诈多端,不识抬举,原来是一点也不错的。”老孙假装糊涂,故意问他道:“老弟台,又是谁气着你了?”文卿道:“还有谁呢,不是你引进来的名角儿吗!九城谁不知小叫天儿。你看他头一天进宫当差,也是什么这个纱那个罗的大衫,我看他那趾高气扬的神气,仿佛是入阁拜相了,手笔一定不小,所以我才同他张张口,不过借上三吊银子。你不借也倒罢了,他如今却拿着这一个数儿,来搪塞我,简直把我看成小孩子了。我是看着二哥你的面子,要不然早给他扔在金鱼池里去了。”老孙听了,吓得吐了吐舌头,笑着答道:“老弟台,你千万不要生气,气坏了身子实在不值。你老弟是堂堂内相,他不过是一个草木之人,你何必同他一般见识。再说他家的底细,瞒了别人瞒不了我,何尝有一个真钱。别看他穿两件漂亮衣裳,其实呢是驴粪球外面儿光,内囊儿里空虚得很呢。实在不相瞒,此次这一个数儿,在他也就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他家堂客的金镯子衣裳等,全凑在里面了。你老弟无论避多大曲委,看在愚兄面上,饶了他吧。”
  文卿见老孙如此哀求,也不好再说什么。究竟他心里总是不欢喜,每逢传差时候,对于老谭唱的戏码必要多方挑剔,哪知老谭正走红运,你越挑剔,他在皇太后驾前越是得脸。有一次唱《盗魂铃》,向来是王长林去猪八戒,文卿故意拿老谭开心,在太后面前说:“谭鑫培唱《盗魂铃》是拿手戏,他能唱时调小曲,并且不用挂假嘴,扮出来天然像猪八戒。”太后信以为实,立时传旨,叫老谭唱《盗魂铃》。老谭从前并未唱过这出戏,如今奉了懿旨,怎敢说是不会?只可向王长林讨教怎样唱法。向来梨园行是最嫉妒的,谁有真本事,也不肯传给谁,有时连师徒全不能通融,何况是朋友。长林面子上虽将穿过节说与老谭,至于其中讨巧要好的地方如何肯说?只告诉他,这宗戏本是游戏三昧,并无一定的程式,最好是胡拉乱扯,随便多唱几句。什么梆子、二黄、时调、小曲,甚至连靠山调、蹦蹦戏全可以插在其中。最要紧是从三张桌子上一个筋斗要折下来,要简捷麻利快,方能讨好。在长林这一席话,明是要毁老谭,在太后面前随便唱,要是唱砸了,至不济也得挨一顿鞭子。三张桌子往下翻筋斗,在长林是武丑出身,原来算不得什么,老谭却未必胜任。倘或折不好,不但当场出丑,还许动骨伤筋,这主意却是阴险极了。
  哪知天下事不由人算,在受之者,反可因祸得福。老谭扮出八戒来,太后见了,便鼓掌称妙。因为他那嘴是特别的大,不用带假嘴,天然有猪八戒的神气,所以太后看了,十分满意。及至唱起来,他那一条嗓子本是最便利的,什么腔调全可运用自如。时调、小曲、大鼓书唱了一个全,太后听得津津有味。等到翻筋斗时候,比王长林翻得还好,因为他本是武生出身,工夫是很结实的。这出戏唱完,太后不但未曾见怪,反倒赏了他四只银铄子,两匹江绸。老谭喜出望外,磕头谢恩之后,却不敢公然将这银绸拿回家去,恭恭敬敬地送至张文卿面前,请他赏收。文卿却拿腔作势的,说这是老佛爷的恩典,我怎能要你的?你拿走吧,咱家不稀罕这东西。老谭信以为实,说既然张老爷不肯赏脸,我就带回去吧。谁知道一拿走又不对了,文卿益发将他恨入骨髓。
  有一次唱《翠屏山》,向来老谭总去石秀,这一回忽然传出旨来,叫他去潘巧云,把一个老谭急得直哭。说别的角色,我全能对付着唱,这玩笑旦是生平不曾扮过,却叫我怎样唱法。无奈既是旨意,谁敢驳回?只得搽脂抹粉,现跟田桂凤借了一身女衣,装扮起来,扭扭捏捏地去学潘巧云。去石秀的,却是路三宝。两个人去的角色是彼此对换的。三宝却故意拿谭开心,二人斗口时,三宝说:“往常时我看你很像一个规规矩矩的男人,为何今天却变成这样一个泼辣的妇人?”老谭随机应变,便答道:“你不知道,我上回进庙烧香,受了佛爷的点化,要男变男要女变女。你平日却很像泼辣的妇人呢,为何今天这样雄赳赳气昂昂的,变成男子?你倒是受了谁的点化啊?”一句话倒把三宝问住,招得皇太后哈哈大笑。演完了,又赏给老谭两个金铄子。平白叫唱戏的玩笑开心,反倒欢喜赏钱,宫廷的景象,可想而知,能说不是亡国之兆吗?
  皇太后终日高乐,却苦了光绪皇上,在旁边看着虽然愤懑,却一句话也不敢说。太后还要挑他的不是,变着方法作践他。那一班后党的王公大臣,又怂恿着叫太后废了光绪,另立新君。太后虽有此意,只是不知各省督抚的意思究竟如何。直隶总督项子城是没得说了,他同光绪结怨甚深,恨不一刻去了这眼中钉肉中刺。唯有两江总督牛揆一、两湖总督庄之山资格最老,是督抚的领袖。若不取得他二人同意,这大事便做不成。于是皇太后授意,叫军机大臣给他二人去了一道密旨。说光绪皇上染病,不能亲政,可否选拔亲贤,另立一位皇太子代为摄政,叫他二人表示意思,急速复奏上来,以便早为决定。这两位老先生不约而同地各复了一封密电,大意说,当今在位多年,并无过失,全国人民无不爱戴。且平日修好睦邻,与外国君主总统感情甚洽。倘一旦行此大事,必至动摇国本,不但发生内乱,且恐招邻国责言。千万要慎重,不可鲁莽从事。这两封回电便是光绪的救命星。太后同一班王公大臣面面相觑,知道疆吏对于此事不肯服从,倘或办操切了,难免挤出祸变。太后吸了口气道:“没想到这无道昏君,暗幕中还有这大势力。也罢,暂且由他,我自有法子对待。”从此以后,又使出种种手段来对付光绪。先吩咐御膳房中每日皇上的两遍御膳、两遍点心,全用酸臭不能下箸之物,叫他无法下咽。这一来,可将光绪害苦了。桌上几十样子菜,并没有一样能吃的。除去咽白饭之外,更无他法。后来多亏一个内监名叫史忠的,偷偷地从外边买了两篓子酱菜,交给光绪。每逢吃饭之时,还不敢公然拿出来吃,只取几块埋在饭里边,急速吃完,好遮掩外边的耳目。有一次,去到太后宫中请安,正赶上吃饭。太后一时高兴,便叫光绪同她在一桌上吃,单拣那肥肉大丸子送过来,说这样做得好,你全吃了吧。又说那样做得好,你不要剩下。在前清专制时代,奉太后懿旨赏的食品必须当面吃光,是一点也不准剩的。光绪久不吃荤,肠胃全饿细了,哪里容得开这许多肥肉?却又不敢不吃,只得勉强往下咽,咽不下去又用茶往下送,高低吃完了,方才罢休。及至回至自己宫中,上吐下泻,整整闹了一夜,卧病十余天也爬不起来。想吃一口稀粥也无人给做。到底是皇后同他割不断夫妻之情,偷偷地冲一碗藕粉茶汤,派贴身太监送过来给光绪吃,又不敢叫太后知道。
  太后三番五次派人来监察,又催着光绪上朝,说他故意装病,怠于政事,怎配做皇帝。光绪听了,心中气得难过,挣扎起来,到太后宫中请安。太后见了他,不但毫无怜惜的意思,还要大加训饬。说你既为一国之主,就应当励精图治。古圣贤宵旰忧劳,纵然有病,还要力疾从公。你无缘无故地躺在宫中装病,十天半月的不肯临朝,要你这种皇帝何用?辜负了我当日选立你的一番苦心。太后唠唠叨叨,越说越有气。光绪实在忍不住了,便跪在太后的御榻前垂泪奏道:“母后责备臣儿,无一句不是金石良言。只可惜臣儿命小福薄,实在不配临御天下,所以精神恍惚,病体难支。常此迟廷,误了祖宗基业,并劳母后圣心,臣儿实在担当不起。今天特恳母后发天地之仁慈,准臣儿退守藩封,远避贤路,由母后于宗族中另选可当天位之人入承大统,以奉宗庙而安万民,臣儿不胜战栗待命之至。”说罢又连连磕头。光绪这一席话,突然间竟把皇太后顶住了。真准他所奏吧,他立时便能迁出皇宫,搬到醇王府去。在光绪本人固然是一点势力也没有,然而投鼠忌器,倘然外省发什么变动,却如何对付呢?要不准吧,无形中算是被光绪折服,以后怎好再发脾气,去凌辱他?太后略一停顿,不觉计上心来,先冷笑了两声,说:“好呀,你居然敢同我制气了,你说出这样话来,便是儿戏祖宗,轻看父母。你那皇位,并不是你个人私有之物,想要便要,想不要便不要,我虽然是你母亲,我也不能替全国人做主。你既然想逊位,等早晚我先召开一次御前会议,如果询谋签同,都承认你有可废之罪,便是我也无法来袒护你。目前还说不到这一层,你暂且回宫,要平心静气,自思己过。果然能有悔悟,我是你的母亲,常言‘虎毒不吃子’,岂有不疼爱你反疼爱他人的道理?”太后这一套又软又硬又拍又拉的话,直把一位英明有为的皇帝说得啼笑皆非,只可忍气吞声,又磕头谢了教训,方才起来。太后又向李得用说:“昨天驻美大臣伍庭方呈进的西洋花旗参,我用着很有效验。你取一包来交皇上带回宫去,早晚用一点,好将息他的病。”得用连声答应,不大工夫,取过一个小锦匣来,先呈与太后。太后打开看了看,便亲手交与光绪,说这是地道西洋参,又和平,又补养,你拿了去用吧。光绪接过去,又重新谢了恩,这才回转宫中。自己越想越气,我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拿我当小孩子,弄诸股掌之上。这种皇帝,做的什么味?一夜不曾合眼。
  第二天恰是他的万寿,老早地起来,先到慈宁宫给皇太后行过礼,紧赶跟着又得临朝,受了王公大臣的朝贺。太后已经派人来告诉他,说今天传戏庆祝万寿,请皇上急速前去听戏。光绪心中虽不以为然,面子上又不敢抗旨,连饭也没敢吃,便到太后这边来看戏。太后很有面子,还叫太监拿着戏折子,到皇上驾前请他点戏。光绪再三谦让,说请老佛爷随意点一点,我全都爱看。太后偏不答应,说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必须叫你开心,你喜欢看什么,便点什么,绝没有一点忌讳。光绪无法,只可点了一出《孝感天》,是孙怡云、王桂官、谢宝云三个人合唱的。太后看了,心中很不受用,说他点这出戏,分明是讥诮我不能像武姜那样疼爱共叔段。好,好!我也有法子对待他。少时传出旨来,叫谭鑫培唱《连营寨》、《哭灵牌》带《白帝城托孤》,并吩咐戏台上一切门帘帐幔,甚至兵将穿的衣服全换白的。等到托孤晏驾之后,凡台上人一律要大哭皇上,还得真哭真流泪。如果哭得不痛,便活活打死。这道旨意传下去,谁敢不遵?少时谭鑫培扮出刘备来,自然带着一种颓唐快死的神气。《哭灵牌》时候,连哭带唱,已经悲惨得不得了。及至《白帝托孤》,直然就是一种临死哀鸣,呜咽凄恻。仿佛猿啼三峡,蝉咽孤枝。此时听戏的一班王公大员,少有人心的,无不掩面流泪。再看那位光绪皇帝更是涕泗滂沱,脸上颜色比台上的刘备尤其难看。唯有皇太后一个人笑逐颜开,非常得意。又喊李得用到台上告诉他们,要放声大哭,如果没有眼泪的,重打四十御棍;若哭得有声有色,特别加赏。一班唱戏的得了这个信,谁敢怠慢?一者怕挨打,二者贪图重赏,索性连戏的正文全抛荒了,专扯开嗓子大哭皇上。内中有唱小花脸的罗百岁,一边哭着,还一边数落着:“我那无福的皇上呀,我那短命的皇上呀,你死得真可怜呀,你这一辈子好委屈呀。”他这一哭,把皇太后哭笑了,对左右太监道:“罗百岁哭得真好,回来赏他五十两银子哭钱。谭鑫培也赏五十两,其余凡哭的人,一律赏银十两。但是哭完之后不可不笑。快传刘义增来,叫他唱《小上坟》,开场就要大笑,一直笑到收场。如果笑得好,也有重赏。”
  原本这刘义增乃是秦腔中一个名丑,专门善笑,无论什么戏,他总是嘎嘎笑个不住。他能笑出许多腔调来,各有不同,这也算得一种奇才异能。所以皇太后很欢喜他的,每逢心里有不快的事,便叫刘义增当场大笑,立时可以减去许多愁烦。偏巧这一天他不走运,《小上坟》唱完,太后说他笑得好,叫太监传他到御座前,叫他当着太后驾前大笑一阵,倒要看看他这笑为何来得这般爽快。哪知这一来,却是把他害了。他战战兢兢地跪在太后面前,净剩了哆嗦了,不要说大笑,连牙也不敢龇牙。太后不悦,说此人真不识抬举,叫他在我面前笑,他偏不笑,这不是有意同我怄气吗?你们拧他的嘴,倒看他笑不笑。太监领旨,立时过来拧嘴。这两太监同刘义增开玩笑,用尽气力,在他嘴上乱拧,刘义增又是疼痛,又是害怕,却又不敢告饶,鼓着腮帮子一对一对地流眼泪。看这情形,非常可怜,把皇太后也招笑了,吩咐太监拿二十五两银子赏他,因为他不笑,只好减半吧。此时刘义增但求着把他放下来,便是天高地厚的大恩典,哪里还敢希望赏他银子?没想到皇太后居然赏他二十五两银子,这真是喜出望外,一时间忘其所以,竟自手舞足蹈、嘎嘎大笑起来,连皇太后同左右太监也招得大笑。太后道:“怪不得人说山西人舍命不舍财,方才打着他,拧着他,叫他笑他都不笑。如今听见五十两银子,恐怕不能全得,他把笑拿出来了。孩子们,给他五十两吧!”太监得旨,立时给了义增五十两银子,放他下去。义增忙磕头谢恩,慢慢地退下来。同行见他反祸为福,全都给他道喜。
  这一天的戏唱完了,光绪方才回宫。一天并不曾吃饭,回来便嚷饿,可怜他宫中连一块点心全寻不出来。幸亏白天皇后在太后驾前伺候,见光绪以病后之躯直直地听一天戏,又受了《连营寨》的感动,伏在御案上面如死灰,皇后见了,心中老大不忍。等伺候过了太后,急忙忙回到自己宫中,取了一盒牛奶酥,冲了一碗杏仁茶,带了自己一个贴身小太监,来至光绪的寝宫,吩咐看门太监,快去奏皇上,就说皇后前来请安。这乃是君主专制国的体制。虽夫妇之亲,不能自由出入,必须有旨宣召,方敢进来。光绪听说皇后到了,料想必然带有食物,正在饥渴之时,不觉大喜,忙传旨快叫皇后进来。皇后进入寝宫,见了光绪,才要屈膝请安,光绪一把手将她揪住,似哭地问道:“御妻你可曾带有点心来吗?”皇后道:“臣妾想到圣驾累了一天,必然饥饿,特呈进牛奶酥同杏仁茶,请皇上随意用一点吧。”光绪听见这话,仿佛小儿得饼一般,欢喜得无可不可。随皇后的小太监立时揭开盒盖,将两宗食物取出来,摆在龙书案上。光绪用手抓着往嘴里送,如疾风卷残云一般,不大工夫将一盘奶酥俱都吃净。然后端起杏仁茶来,一饮而干,向皇后道:“多谢御妻挂念,要不然,今天晚上朕就要为饿殍了。”皇后道:“主子圣体新愈,一切饮食起居臣妾本当随时伺候,只因……”皇后说到这里,连忙咽住不敢再往下说了,吩咐小太监将家具放在盒中,向光绪告辞,便要回宫。
  光绪一把揪住不肯放行,说难得御妻今天到我宫里来,咱夫妻趁此时清静,正好谈谈一心,你何必忙着走呢。皇后发急道:“我的爷,你我在这里畅谈,明天这个风声传到慈宁宫去,我的罪过便大了。轻者一顿申饬,重者嘴巴子便要上脸。我的皇爷呀,求你天恩,放我赶紧回宫吧。”这一番话益发触动了光绪的心病,只见他双眉一皱,将脚一跺,叹道:“算了吧,大不及不过将我废归藩邸,我此时所求的,就是这一着。再往下说,就是将我降为庶民,你我夫妻,度那米盐岁月,也强似在皇宫中受这桎梏生涯。御妻你无论受甚样委屈,今晚也得陪我谈一谈,我心中千言万语,只是不能向人发泄,今晚也要倾吐无遗了。”皇后到此时,真是进退两难。要坐下谈吧,生怕光绪说出愤恨的话来,传到太后耳中,连自己全要随着受祸。不坐下谈吧,夫妻之情怎好过却,况且光绪虽然不得志,他总是皇上,圣旨谁敢不遵。只得狠一狠心,勉强坐下,先对光绪道:“爷的肺病才好一点,总以调摄精神,静养为是。多说话恐怕劳神,还是少说两句吧。”光绪冷笑了两声道:“御妻,人家盼我立时死了才称心,你何必这样爱惜我呢。今天的《连营寨》,你也曾看见了,这明明是拿我比作刘玄德,恨不得即刻也演那《白帝托孤》的故事。到底我哪里配比刘玄德?人家虽然是偏安西蜀,到底纵横一世,不愧是一位大英雄。他有一个诸葛孔明,能够尽其所长,为汉家延一线之绪。至于我呢,仅仅一个康有为,我看他的才实在不在孔明以下,所以推心置腹,想要变法维新,早早实行立宪,将清家的宗社做成万世一系,方才如了我的志愿。没想到触怒了母后权臣,如今闹得求生不生,求死不死。总怨我没有能力,不能打破这万恶的环境。若比刘玄德匹马纵横,真真令人愧死,他们又何必高抬我呢?咳,倘或上天祖宗可怜我这番苦心,将来我吐气伸眉,我决然将这君主无限大权公诸全国人民,召集国会,成立内阁,为中华开一个新纪元。若是清家气数已尽,我也就无可奈何了。咳,老天呀,你不生我自由之邦,偏偏生我于专制之国,这是我的不幸,也就是全国人民的不幸了。”光绪说到这里,不觉掩面大哭,连皇后同旁边站的小太监也都泣不可抑。皇后只得劝道:“从古以来,多少孤臣孽子,后来全成立很大事业。皇上眼前虽然受些磨难,这正是上天将降大任的一种试验。千万不要灰心,况当日虞舜受瞽瞍同后母的虐待,甚于皇上十倍,他还能够克谐以孝。目前小不如意,皇上又何必介怀?”皇后劝了一番,光绪止住悲声,说御妻的话何尝不是?眼前这种境遇实在叫人难过。皇后又要开口相劝,忽然从外面走进一人。他夫妻见了,不觉大惊失色。若问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海关纳贿昏夜乞怜 监政被参病床谢过
  光绪同皇后正在宫中谈话,贸然进来一人,二人见了,直吓得魂不附体。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是皇太后得意的太监李得用。李得用因何能自由进宫?这是平日奉有太后懿旨的。他这回跑到光绪宫中,因为皇太后白天见了光绪大哭,知道他必为听《连营寨》的戏动了感情,所以触景生悲,流这许多的眼泪。她想光绪是久病新愈之人,这一伤心,定然旧疾复发,离死期不远了,所以特派李得用私自来侦探一切。得用来至宫门外侧耳窃听,闻有皇后说话的声音。他心说皇后未奉老佛爷旨意,愣敢跑来皇上驾前,她的胆子诚然不小,便立定了仔细窃听。皇后劝光绪的话,只字不遗,全被他听去了。后来又听见光绪的话,他不觉在暗中吐了吐舌头,心说好厉害呀!倘然太后先死了,他一旦大权独揽,不定得杀多少,剐多少呢。有心回去禀知太后,继而一转念,不大妥当,叫太后知道了,徒然给他二人造了大孽,究竟与我也没什么好处。在光绪如果访着是我说的,他心中的怨毒更深一层,将来倘或落在他手里,我这项上吃饭的家伙,便有些长不牢了,我何不索性送个人情?再说还有一件事,借这机会要求他,他万不能不准。他准了,这白花花四十万银子便安稳入我腰中,我为何不做这俏买卖呢?想到这里,便轻轻揭起帘子,侧身进来。见了光绪,连忙双腿请安,说奴才请主子晚安。转过身来,又请安道:“奴才请娘娘安。”这两个人见了,直仿佛芒刺在背,皇后吓得抖衣而战。还是光绪有些胆量,仍然撑着他那皇帝的架子,淡淡地问道:“三更半夜你跑我宫里来做什么?”李得用见光绪责备他,连忙跪下磕头道:“奴才无事也不敢来惊圣驾。只因太后老佛爷见主子看戏累了一天,恐怕新愈之躯支持不住,特差奴才前来探望。这也是老佛爷眷爱皇上的一点慈心,所以奴才敢冒昧进宫。却不知娘娘凤驾,也在这里。奴才惊动圣驾,实在罪该万死,还求主子同娘娘格外开恩,饶恕奴才。”说罢又连连磕头。光绪听说是奉太后旨意来的,也就不敢怠慢,连忙立起身来,向李得用道:“原来老佛爷派你来看望我,快快起来吧,不要跪着了。”李得用却故意作态,说:“求主子赦奴才无罪,奴才才敢起来。”光绪笑道:“朕赦你无罪,你还不起来吗?”得用忙磕了一个头道:“谢主子圣恩。”然后爬起来,垂手侍立在一旁。光绪立着问他道:“皇太后晚天身体可好?”得用躬身回道:“不劳主子惦念,老佛爷晚间很是精神。现在还同荣寿大公主对坐下棋呢。”此时皇后实在忍不住了,向得用道:“李总管,我求你一件事,你千万成全才好。”得用道:“娘娘说哪里话,奴才是伺候娘娘的人,娘娘有什么事,自请吩咐一声,奴才赴汤蹈火也必给娘娘去办,哪里会说到求字。奴才实在担架不起。”皇后道:“不是别的,方才我到皇上宫里来,你回头见了老佛爷,千万不要提及一字,免得他老人家生气。”得用笑道:“娘娘怎把奴才看成坏人了?实在不瞒主子同娘娘说,奴才在老佛爷驾前,事事遮盖,好话多说,不好话从来不说。奴才的意思,总愿意人家母子婆媳和和气气,我们当奴才的伺候着,也省去许多麻烦。拉老婆舌头,奴才从来不做那样事。娘娘自请万安。”光绪同皇后听他这一套冠冕堂皇的话,信以为真,立刻将心放下,满脸带笑地说道:“得用,我们也知你是好人,只因近来这些奴才们贤愚不等,有时在老佛爷面前献殷勤,三言两语,便挑起很大的是非来,所以也不能不防。”得用道:“谁说不是呢?奴才因为这些事,恨得牙痒痒。上一次管给佛爷梳头的王得功,无缘无故说珍妃娘娘在背地里咒了老佛爷,恨得她老人家立刻将珍妃娘娘叫到眼前,痛骂了一顿,还要打嘴巴子。是奴才跪在地下,响头磕了有好几百,把脑门子全磕肿了,方才求下来的。后来我打听出来,是得功串的戏,恨得奴才大骂一顿。前天对太后说,他这人靠不住。老佛爷倒还肯听奴才的话,立刻将他的差事革了,驱逐回籍。娘娘请想一想就知道奴才的为人了,焉能把方才的事去对太后说呢?”光绪道:“朕数年以来,还不知道你这样诚实可靠,以后倒要另眼看待你了。”
  得用得了这句话,立刻又跪下叩头道:“奴才谢主子天恩。”说到这里,他却掏出手帕来,擦抹眼泪。光绪忙问道:“你为何啼哭?莫非有什么为难的事吗?”得用道:“奴才有一件事,得求主子做主。在主子不过是提笔之劳,奴才的父母叔婶弟兄子侄一家大小,可就全沾了天恩了。”光绪忙问他什么事,得用道:“奴才的父母生奴才弟兄三人,奴才从十六岁便进宫当差。家里两个哥哥俱皆务农为业。奴才还有叔父婶娘,全是双失目,也靠奴才家里吃饭。家里有薄田五十亩,不够嚼用,偏巧又赶上旱潦不收。奴才有四个侄儿,全都不成材,只会花钱,不会挣钱。奴才当这份差使挣几个钱,不够应酬的,哪能拿回去养家。可怜父母叔婶时常挨饿,奴才想起来,白淌会子眼泪,也是无法。前天忽然有人向奴才说,粤海关监督的缺,眼前就要点放了,是内务府郎中常春。按次序应当他去,但是他心中害怕,怕万岁爷不欢喜他,另放别人。所以他情愿拿出十万银子来,给奴才作为养家费,托奴才在万岁爷驾前替他说句好话,将粤海关监督这缺点放了他。奴才向来胆小心细,哪敢受人家的贿赂?是我回绝了他。后来介绍人说:‘他的班次应得这个差使,万岁爷决不肯放别人的。你乐得使他这现成钱,为什么要回复他呢?’奴才说:‘他虽然应得,我既使了他的钱,若不向万岁爷奏明,便担着一个欺君之罪。’奴才长几颗脑袋,敢做欺君的事?所以对他说:‘此事必须向万岁爷奏明,万岁爷若可怜我家中寒苦,准许我要他这钱,这便是奉了旨意要的,既不欺君,亦不负友。倘然万岁爷不许我要,无论放他与不放他,我决然不敢使这笔钱。’今天奴才大胆,将这事奏明万岁爷,要与不要,只凭万岁爷的旨意吩咐。奴才想万岁爷皇恩浩荡,必不忍奴才的一家老幼忍饥挨饿,只请御笔在常春头上画一朱圈,奴才一家便全有饱饭吃了。”说罢又连连磕头,不住地拭泪。光绪仰着头想了一想,问得用道:“今年应放的粤海关监督不是叫常兴吗?”得用忙奏道:“不错,内中有一个常兴,但是他的资格是很浅的。并且此人是一只眼睛,五官不全,主子若派他去,于朝廷体面未免有些不大雅观。”光绪道:“你这话固然也有理,但是上次朝见皇太后的时候,他老人家曾当面嘱托过我,说这一次粤海关换人,你就叫常兴去。我当时只得答应着,如今若改派常春,太后岂不要向我翻脸?”得用道:“这一层主子自请放心,老佛爷那边全有奴才一个人去疏通,决然怪不到主子头上。其实奴才不当说,老佛爷却又何必!她老人家内库里的金子,就存着一百几十万,何必还贪这一点小便宜?常兴是托王得功说的,如果放了他,他情愿报效老佛爷二十万现款,其实是三十万,得功一个人便吞起十万来。主子请想,他肯花三十万本钱,将来到了任,还能不苦害商民吗?莫若放了常春,奴才沾点实惠还是小事,他决能替主子出力,不至闹出生气来。”光绪想了一想,我能得罪太后,不能得罪李得用。因为得罪了太后,得用替说上一两句好话,便可以云消雾散。倘若开罪得用,他在太后驾前飞短流长,我的孽可就大了。再说今天皇后来此,本是疼顾我的一番好意,我若不准得用所请,他回来将皇后看我的事全向太后说了,我那可怜的御妻岂不又要受尽凌虐?我倒成了以怨报德了。想到这里,便含笑向得用道:“既然你说了一回,又关系你一家老幼的生活,朕决然能替你为力。但是太后怪下来,你可要承当。”得用听光绪答应了,欢喜已极,便爬在地下叩头谢恩。又满口应承,太后见怪,自有奴才化解,决不干主子的事。光绪道:“既然如此,你就去吧!”得用叩了一个头,站起来才要退出,光绪又把他叫回来,说:“有一件事同你商量。你偷偷地告诉御膳房,朕每天的早晚两膳,叫他们做一点可吃的东西,我也好搪饥,别再上那酸臭之物才好。”得用听了那话,倒有些为难,迟疑了片刻,方才奏道:“这件事奴才实在不敢做主,因为老佛爷有旨。奴才有一个变通的法子,好在娘娘寝宫同主子寝宫相离不远,最好以后将娘娘的御膳拨送主子一半,也够用了。老佛爷所派查看主子饮食的人廖小福是奴才的徒弟,奴才嘱咐他不准泄露,料想总可以无事。只好就是这样办吧。”光绪点点头,说如此甚好。皇后在旁边也极端赞成,得用方才去了。
  次日早朝,军机大臣恩亲王果然将粤海关监督应放的三个人名一齐全开上来,光绪看了很觉诧异,因为这三个人全姓常:头一个是常泰,第二个是常兴,第三个方是常春。这其中原来全有原因。要论资格,以常泰为最深。他在内务府当差已经十七年了,由笔帖式升堂主事,由堂主事升堂郎中,继而又转为缎匹库的郎中。每一年总不下二十万的进款,他仍然于心不足,非要求外放不可。在前清时代,全国中最著名的阔缺就是粤海关监督、杭州织造、长芦盐政、两淮盐政道四个缺。每年全有几百万进款,非旗人不能得,而且旗人中非内务府的旗人不能放。这内务府的机关在清朝时代,就好比是皇家一个听差的门房。凡皇宫里一草一木全由内务府承办,一切饮食起居,至纤至悉,全要由内务府预先备妥。说白了,就是皇上的家人奴仆。所以内务府旗人比满洲旗人小一级,可是有一样便宜,凡是在内务府当差的,无一个不是囊橐充盈,腰缠十万。甚至里面当小差使的,较比其余各部的尚书侍郎尤其阔绰。因为这一个内务府中,净说库就有好几百座,比如管绸缎的叫做缎匹库,管皮革的叫做皮革库,管点心的叫做点库,管茶叶的叫做茶库,管果子的叫做果库,管香花的叫做花库。甚至满洲人好迷信,三天二日总要供佛烧香,于是内务府中又添了供库、香库。诸如此类,凡是吃的、穿的、用的,自有一样东西,便有一样库。有这一库,便有管库的郎中主事,以库事的繁简分缺的肥瘠,相沿已久。至每年的内务府的开销,总不下数千万。其实府中的人员,自总管大臣,下至笔帖式,一个个全是酒囊饭袋,除去作阔摆架子之外,毫无所能。每年却耗费这许多民脂民膏,怎不可惜?按满清的例条,宫中太监应当归内务府管辖,其实是他们管着内务府,并不是内务府管着他们。当老公的,自见了内务府的官儿,两只眼睛瞪起来,比琉璃灯还大,要什么便得给什么。答应慢了,嘴巴子立刻上脸。不管你是总管大臣,自惹着太监,在皇太后皇上面前进两句谗言,拖翻了便是四十御棍,打完了没地方去诉委屈。这全是君主专制时代说不尽的余毒。在内务府的人,就求着多赚钱。差事当烦了,还要运动外放。海关织造,是他们应升的缺。
  起先连盐政大臣也归他们专利,后来被直隶总督刘长佑硬给端了锅,这才改为总督的兼差。要说起来,倒是一段笑话。本来清初时候,制定这盐政的官缺,就是为叫旗人发财,并无别的意思。办事有盐运使,何必头上安头,又加一个盐政?况且盐政的官儿仅止四品,盐运使却是三品。可是盐政到任以后,盐运使得递手本,行庭参礼。盐政去拜司道,全是平行,唯独见了运使,便是摆出上司的架子来。从前天津有盐政衙门,盐政衙门的辕门以内是一条通行的大路。彼时津河道坐着轿子从他衙门经过时候,可以入辕门出辕门,通行自由。运台却不敢,除谒见时候可将轿子抬进辕门,若平常往这里经过,必须绕道而行,在辕门外通过。可见君主时代连官级全没有一定标准。有一年来了一位盐政,却是纨袴出身,不达世务。那时的直隶总督是刘长佑。刘长佑乃是平洪、杨的功臣,在朝廷也另眼看待。他到任之后,觉得这总督的缺非常清苦,便想到盐政上来。这一日备了一席,特请盐政吃饭,有运使、津道作陪。酒至半酣,刘长佑向盐政笑道:“兄弟今天有一点事要同老哥商量,无论如何得要求老哥玉成才好。”盐政福海是一个轻浮少年,哪里明白他这话的意思?还认着是套近呢,便慨然道:“老前辈有什么不了的事,委给晚生,晚生必然竭力报效,决不推辞。”刘长佑暗暗好笑:上马杀贼,下马作露布,我全都办得了,有什么事用着你?不过跟你借几个钱罢了。想到这里,便含笑答道:“老哥肯帮忙,是再好没有的了。兄弟从前只在军营里做事,开销是轻的,多少有几个钱,便可以敷衍。而且素性愚鲁,又不懂得积钱,多以仕宦半生,依然是清风两袖。如今蒙皇上天恩,命我开府直隶,一切应酬挑费非常浩繁,自己却又一个钱没有。一年的养廉不过一万八千银子,连一个月的嚼用也不够。其余旁的进款,是分文皆无。不怕你老哥笑话,连内人的衣服首饰全都当了。如今万分无法,才向你老哥商议。老哥的盐务,每年平风静浪,准看一百二十万两的收入。兄弟不揣冒昧,打算同你老哥通融一步。我一年只借二十万,你老哥有一百万,也足够用了。这是咱们私人的交情,并不为例。兄弟如有调转,仍可恢复原状,决不叫下任知道。料想你老哥慷慨为怀,决不吝这千金一诺,兄弟可就受惠无穷了。”
  此时盐政要换一个精明的,说上几句好话,应许他十万银子,这件事也就和平解决了。哪知越是膏粱子弟,越有一种特别吝啬的毛病。别看他平日自己挥霍,成千累万全不心疼,要是为人作脸、慷慨好义的勾当,他是一毛也不肯拔。至于什么叫利害关系,他更不明白了。听了刘长佑的话,他倒明白人家这叫敲杠子,只是拿定了主意,不叫你敲。但是不叫敲,也得有不叫敲的对待方法,不能再用口头得罪人了。哪知道他满不计虑,便脱口答道:“晚生挣的钱多钱少,老前辈既未做过盐政,怎会知道?再说晚生纵然真得一百二十万,这乃是皇上的恩典,无论何人不能分这一笔皇恩。老前辈看我的缺优,何不请皇上派你做盐政?岂但二十万呢,这一百二十万全是老前辈一个人享受不更好吗?”这一席话,说得运使、津道及一班陪客全都惶然失色。哪知刘长佑老奸巨猾,丝毫也不动气,只微微一笑道:“你老哥太认真了,兄弟不过说着玩玩。你肯借呢,是人情,不肯借呢,是本分,绝不敢少为勉强,千万不可误会。”说罢又端起酒杯来,不住地让酒。从此再不提这话,反倒东拉西扯,格外套近,彼此尽欢而散。
  当日夜间,刘长佑特将一位贴己的绍兴师爷请至自己卧房,屏退家人,把方才的事详细说知,务必请师爷想一个法子,好泄一泄这口怨气。这位师爷姓黄字淑朗,叫白了,人全美之曰“黄鼠狼”,为人心思精敏,刀笔纯熟,在幕府中总算一位特出之才。如今听说东家受了侮辱,他怎肯甘心?略沉吟了一会儿,附在长佑耳旁,低低说了一遍。长佑不觉鼓掌道:“好计!好计!事不宜迟,就请老夫子拟稿,即日缮发。”黄鼠狼应了,回至自己房中,过足了鸦片烟瘾,拿起笔来,一挥而就。一封上朝廷的奏折,两封私信:一封是给两江总督曾国藩的,一封是给军机大臣恭亲王的,次日呈给刘长佑过目。长佑阅毕,赞道:“妥极妙极!”三件底稿,并未交与清书缮写,全留在上房,叫他自己的公子写好,先后发出。过了没有半个月,盐政福海忽然接到军机处寄来一封廷寄。福海看了,倒吓得目瞪口呆,半晌喘不过气来。原来廷寄上说:“奉皇上面谕,长芦盐政福海办理不善,着将该署事务替交刘长佑代理。福海交卸后,仍须留津听候查办,俟查明复奏后,再行降旨。钦此等因,合即传谕福海,遵照办理。军机处寄。”福海见了这封廷寄,自己思前想后,五脏庵中仿佛开了一座油盐店,也说不出来是苦是咸是酸是辣。到此时也恍然大悟,明白这来源全是刘长佑身上发的。早知这样,那时慷慷慨慨地许他二十万,哪还有这宗岔子?如今后悔是来不及了,旨意又不敢不从。还得立刻去请示长佑,何日来接,又不知查办自己的到底是何人,大约也许是刘长佑。从前同他有嫌隙,如今他岂肯饶我?将来还不定弄一个什么罪名。自己越想越怕,只得立刻将盐运使请了来,托他代为疏通。
  盐运使姓吉名谦,也是一位旗员,平日同福海意见很深。因为吉谦在旗员中资格很老,他是一位老科分的翰林,同福海的父亲是同年,论起来还是福海的老年伯呢。福海的父亲做过江苏巡抚,很剥了不少民膏民脂,替福海捐了一个郎中,在内务府当差。老头子故去以后,他便花钱打点,居然授了实缺的堂郎中。他仍然于心不足,又想外放,恰赶上长芦盐政出了缺,他便花掉五十万,将这缺实到手中。到任之时,吉谦自以为是老前辈,无论怎样总要有个面子。哪知初次见他,递手本他居然收下,庭参时他也不拦,把这位老翰林的肺全气炸了。有心要辞职不干,又舍不得这份优差,只可咬着牙关往下挨。从此抱定主意,永不去见福海,便是三节两寿,也只拿手本挂一个号便算交差。因为这个,福海心里也很不痛快他。无奈他资格老,总督刘长佑又很庇护他,干生气也无可奈何。如今却想起他来了,派人过去,请即刻就来才好。自己却忘了眼看卸职,还要摆上司的臭架子。这种不达时务,也算到了极点了。岂知家人去了,硬碰回来,说吉大人传出话来,染病在床,不能出门,如有紧要公事,请大人下札子好了。福海一听,不觉大失所望,立刻传轿子,到运台衙门去问病。
  吉谦听说他亲自来了,老猾吏的心够多灵通,早明白他必有关系己身的特别事故,连忙躺在床上,拉过一条被子盖住,吩咐家人请福大人到卧室谈话。福海进了他卧室,却见吉谦躺在床上,蒙着一条被子,呻吟不止。见福海进来,便伏在枕头上叩头,口中哼哼着说道:“本司因为病了,亵渎大人,罪该万死,我在这里给大人叩头了。”福海忙走过去,拦着说道:“老年伯这是做什么?小侄听说你老人家病了,赶紧过来请安,年伯为何反闹起官礼来了?”吉谦一听,心说这小子今天是被魔鬼附下来了,自从他到任以来,也不曾听见他痛痛快快招呼我一声年伯,今天为何变了口气?想到这里,又连连叩头道:“大人这种称呼,本司不得病死,也得折寿死了。这是从前的老账,如今云泥势隔,千万请大人要自尊自重,不可失了钦差的体统。”吉谦这几句尖酸刻薄话把福海说得满面通红。再要谦恭也不好,不谦恭也不好,只可老着脸,就床沿坐下,又低声叫了声年伯:“小侄年幼无知,从前得罪你老人家,千万不要过意。还求年伯念先父同榜之情,替小侄想一想法子才好。”吉谦听罢,心里明白了,面子上却装糊涂,故意问道:“我的大人,你说了半天,倒是为什么事来的?你叫本司想法了,这法子向何处去使呀?”福海被这一问,又好羞又好笑,哪有不向人家说事,先叫人想法子的道理?连忙从怀中把廷寄取出来,交与吉谦阅看。吉谦看完了,又还给他,立时他不招呼大人了,冷冷地说道:“这是旨意,哪有想法子的余地?你趁早交出去就完了,难道还敢抗旨不成?”福海道:“怎敢抗旨呢?不过……”说到这里,迟疑了片刻,方继续道:“不过刘制军那边,上次在酒席筵前,小侄得罪了他,年伯是亲眼看见的。如今将事情交给他,去看他的嘴脸,这面子上太难堪了。再说还有查办一层,料想也逃不出他的手去。将来他若复一个乱七八糟,小侄的前程岂不毁净了吗?老年伯无论如何也不能瞧着不管,你必须设法保全我的面子同前程。无论如何咱们总是一旗的人,不看在小侄面上,还要看在先父的面子上啦。”吉谦听他说得怪可怜的,又想起他父亲在日待同年实在不错,便也微微动了一点恻隐之心。这才开诚布公,拿出老年伯的身份来,教训他道:“你们这年轻的人,实在太没有阅历。从前刘制军向你要求款项,你但凡知时达务,也应当许给他一点。纵然二十万做不到,难道十万还拿不出吗?你却说出那种拒人千里的话来,也不想一想,制军在今日够多大身份,连皇太后皇上还得敷衍他三分,何况我们一个破旗官怎能惹得起他?如今这场是非明明是他变的戏法儿,想要垄断这盐政的美缺。至于报仇泄愤,还是末焉者也。你现在既然掉在他腕子底下,丑媳妇也得见公婆,倒是急速去见他,将事情完全交出。他既得偿所愿,也不至再与你为难。至于那查办的事,据我想,万不能派在他的身上,因为他是原告,世界上万没有派原告查被告的道理。我们赶紧打听查案的倒是何人,快快疏通还来得及,似乎不至于再担罪名。可是这颗印把子决不能再抓住不放了。你要知道,军机处既有廷寄给你,当然也有廷寄给他。倘迟延两天你不交出,他给军机处去一电报,只说你抗旨不交,只怕你吃不了,还得兜着走呢。”
  这一席话,提醒了福海,连三并四地给吉谦请安道:“小侄是当局者迷,若不亏老年伯开诚指教,我这祸事一定不小。我今天便去会刘制军,请示他接印的日子。明天有何消息,再来领教老伯。”说罢辞了吉谦,也不回衙,一直去拜刘长佑。传出话来,在花厅相见。福海在花厅候了片刻,刘长佑从里面出来,彼此一见,福海便请安道喜,说晚生一来给老前辈叩喜,二来请示接印的日期,以便妥为预备。长佑忙拉着他的手答道:“老弟,你千万不要多心。愚兄今天接到廷寄,心里是很难过的。你我弟兄,相与甚厚。从前酒席上,不过说几句玩话,如今却发生这事,倒好像是愚兄有什么作用,未免叫我难为情。今天我已复电恳辞,请老弟少安毋躁,倒不必忙着交卸。万一有个转圜,也省得交过来又交过去,徒多此一番周折。”福海听了,心说你这真是猫儿哭老鼠,装什么慈悲呢!到底面子上又不敢得罪他,还得信以为真地说道:“老前辈的盛意,晚生实在心感。但是皇上的旨意,我辈当臣子的岂敢不遵,还望老前辈先公后私,将盐政的印暂时接去。俟等圣怒少息,再求老前辈代为设法。再说晚生交卸后,还是待罪被查之人,还得求老前辈格外关照,代为疏解。晚生但求无罪,便是天恩,也不敢再希望连任了。”刘长佑道:“老弟说的也很是。我们此时若不依旨办理,反倒给你多添了一层罪过,索性明天照例文章咱们先办一办,遮遮人的眼目。至于查办的话,无论何人前来,愚兄必替老弟台多方辩护,决不能叫你担着一点不是。”福海见他应许接印,又应许给自己掩盖,把害怕的心略微放下,连忙请安道谢。回到自己衙门,便传谕预备交代。
  第二天午后,刘长佑坐着大轿到盐政衙门,先望阙谢恩,然后拜印。所有盐政衙门的官员胥吏俱都堂参过了,然后同福海说了几句闲话,这才带着印回转自己衙门。他老先生算是加了兼领盐政的头衔。可怜福海交卸之后,仍然得住在天津,听候查办。到底查办的人员派了谁呢?却派的是两江总督曾国藩。曾中堂得了旨意,心中早了然这件事的远因近果。因为刘长佑事前曾知会他,求他向军机处代为说项。此时曾中堂一言九鼎,在朝的人谁敢得罪他?所以将这个美缺,直然送给刘长佑,又把查办的责任完全付与中堂。老曾便委了候补道彭毓橘,到天津来实地调查。彭毓橘便住在总督衙门,请示刘长佑这件事应当怎样禀复。到底刘长佑是武人出身,心地忠厚,不肯过为已甚。将盐运使吉谦寻来,向他示意,转达福海,出几个钱,将查办委员疏通好了,便可安然无事。后来高低由福海出了十五万银子,查办委员得了十万,吉谦使了五万,只复了一个长芦盐务积弊太深,福海驭下太宽,难资整顿。而且盐政无地方之权,凡查缉等事,对各州县不能指挥如意,因此日久玩生,有妨国课。至于福海本人尚无营私舞弊情事,应如何整顿之处,请爵相通盘核拟,奏请施行,非职道所敢擅拟,含含糊糊复了这一套公事。一面给福海开脱,一面却是替刘长佑说话。在彭委员来的时候,实在是受了曾中堂的交派,叫他如此禀复。所以乐得顺水推舟,做个人情,白白得十万银子,也算是最便宜的事了。果然禀上去,曾中堂便据此回奏。刘长佑军机处本来运动好了,未出三天,便降下旨意来:“长芦盐政一缺着归并直隶总督兼理,福海着来京供职,钦此。”以上便是长芦盐政归并的一段历史,旗人能力薄弱,于此可见一斑。
  闲言少叙,却说光绪见了这奏请简放粤海关的人名单,迟疑了片刻,便拿起朱笔在第三名常春头上画了一个大圈。跟手由近侍太监将单子拿下去,却不肯遽然发表,先来至军机处。恩亲王见是皇随驾的太监,哪敢怠慢,忙起身让座。其余各军机大臣也有给他斟茶的,也有向他敬烟的。恩亲王问道:“张老爷,你方才值班侍驾,可曾看见万岁爷圈出海关监督来吗?”太监张德立笑道:“看见怎样,不看见怎样呢?”恩亲王道:“你如果看见,早一点将单子发出来,省得人家候着。照例的喜钱反正是跑不了的。”张德立笑道:“老王爷倒会说现成话,你们当军机的成千累万,使人家钱,也不问例不例。一到了我们头上,张口是例,合口是例。粤海关谁不知道是著名的美缺?我们照例喜钱,不过八百银子,请问王爷,这八百银子大家一分,轮到我老张名下不过四五十两。来回跑多少趟,还不够买靴子穿呢!从先赶上别位值班,我也不便多事,今天这个美缺,谁叫从我手里经过呢?没旁的说得,还得求王爷拉个纤,把他们三人一齐叫来,谁愿意早知道消息,叫他破破钞,先把银子亮出来。我立刻便有喜音送到他的耳朵里,这是不费之惠,王爷还做不到吗?”恩亲王笑道:“要这样办,容易极了。现在他们三人全在军机差房候旨,一叫便来。”说罢便吩咐伺候人到差房把常泰、常兴、常春一齐叫上来,就说内扇张老爷在这里候着他们。
  伺候人去不大工夫,三人果然一同来到。他们全是内务府的官儿,平日同张德立时常见面,虽然面子上也不敢错,到底因为皇上不得时,对于光绪这方面的太监总不能照太后的人要一奉十,因此德立心中很不痛快他们。今天却撞到他手里,这钦点传旨的事太后方面的太监却无过问之权。此时三人只得来巴结他,一见面便深深请安,口里还说给张老爷请安。张德立只仰着头,连睬也不睬。三人又给王大臣请了一回安,恩亲王便将老张的意思对他三人说知,问他三人肯出多少银子。这一回真是赶上机会了,三个人心中,全抱着充分的希望。头一个自恃资格很深,在恩亲王面前许过愿,又占的是第一名,料想决然跑不掉的。第二个有皇太后的人情,自信佛光普照,也决轮不到别人身上。第三个却是李得用当面许的,如此如彼,皇上怎么当面应了他,金口玉言,万无更改,也决然是不会错的。这三个人心里全存一种必得的成见,所以兴孜孜的,听了恩亲王的话益发急不可待,恨不得立时间将本人的名字同粤海关监督连在一条线上,宣布出来,才足以表示得意。内中唯有常兴尤其急不能待,自以为是皇太后允许的,如同板上钉钉,哪有他人争的份儿。他见常泰、常春也随在里边等听喜信,心中早有些不自在,以为你们这两个人真真不知好歹,瞎跟着起哄捣乱,也不掂一掂身份,有同我竞争的价值吗?他想到这里,便脱口说道:“张老爷,我情愿出两千银子听你一报。”张德立笑道:“你这人到底慨爽,快把两千银子拿出来,放在王爷面前,我好再同他们讲价。”常兴立刻点了两千银票,放在桌上。张德立又向常泰道:“人家第二名全这样慷慨,你是头名状元,当然不能叫他压下去的。”常泰生来好戴高帽子,如今听张德立以状元许他,他心中格外高兴,便随手点了三千两银票,也放在桌上。
  就剩常春一个人了,他此时很有失望自馁的神气,因见常泰、常兴这样慷慨,当然是有些把握,自己的名儿又在末尾,恐怕是没有指望了。张德立也看出他的意思来,便对他笑道:“老春,你怎样呢?”常春道:“算了吧,我这小兄弟焉能有份,万岁的御笔,飞也飞不到我头上啊!我又何必花这冤钱?张老爷要用钱,我莫若送给你,岂不比押宝强吗?”德立道:“你这人真没志气,怎就见得不许放你呢?”常春尚未答言,常兴早接口说道:“张老爷,你饶了他吧,何必呢!人家总算知道进退,你又何必一定敲他的竹杠。难道这五千银子还不够你花几天的吗?”德立道:“你这人说出话来就该打你,怎么知道没有他呢?”常兴冷笑道:“当了多少年差,难道连这点机关还看不透吗?一定没有他,我敢保险。”张德立道:“假如要有他,应当怎么样呢?”常兴道:“如果此次粤海关放的是他,我情愿替他出三千银子,送你张老爷买点心吃。”德立道:“口说无凭,先把三千银子摆出来,再放这大炮。”常兴道:“摆出来很容易,要不是他,你可不能擅动。”德立道:“你怎么把人看得这样不值钱呢?我抢过你几回银子?”恩亲王见他二人斗口,忙劝道:“常兴,你自管把银子拿出来,他抢不了走。纵然抢走,你有一个粤海关,还抵不得这几个钱吗?”常兴一听恩王的话,心中更有了把握,以为这明明是恩王泄露春光,告诉这粤海关监督是放了他,我何必再畏首畏尾,不同他们赌一赌呢?想到这里,重新掏出靴掖子来,点了三千两银票,二次放在桌上。当时桌上三大卷银票,一共是八千了。张德立此时不慌不忙,又斟了一碗茶,慢慢地喝着,喝罢又吸着一支吕宋烟卷,慢条斯理地对恩亲王笑道:“有福不在忙,无福跑断肠。人一辈子的官星,也关乎一时的圣眷,丝毫也勉强不得的,你用尽心机,也挡不住临时变卦,今天就是一个比样了。”
  他说到这里,蓦地将烟卷放下,立起身来,脸上现一种严重的神色,高声说道:“皇上有旨,常春跪听宣读!”他这一吆喝不要紧,立时在座的军机大臣同常兴、常泰全都变了颜色。常春又惊又喜,反倒闹得手足无措,立刻俯伏在地,口中说道:“奴才常春接旨,愿皇上万岁。”德立从怀中掏出单子来,高声念道:“上谕粤海关监督着常春去,钦此!”常春连忙磕头谢过恩。常兴在旁边听见,立时痰火上升,一跤跌倒在地。常泰却白瞪着两眼,灵魂不知飞到何处去了。恩亲王捋着他那白须,只是摇头不语。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项子城只是点头微笑。张德立却将八千两银票卷在一处,纳入自己囊中,一面又向常春道:“你起来吧,不要只管跪着了。”常春立时起来,又向得立深深请安道:“这全是张老爷在圣驾前替我揄扬,所以才得邀此异数,我这里先谢谢张老爷。”德立道:“我的监督大人,你这随身的礼物,就算谢了咱家吗?人家不得监督的,还三千五千往外掏银子,你这实缺监督,反倒一毛儿不拔,也太笑话了。”常春道:“张老爷自请万安,我常春必然要特别酬劳,不但张老爷这一份格外从丰,就是众位老爷我也加倍致谢,决不仿照从前的旧例。”德立听他说得很慷慨,自然十分满意。随后传内务府听差的从军机处抬出一个常兴,又架出一个常泰。可怜二人花了不少钱,各自买了一场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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