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全集.com》第8/32页


  皇太后在宫中正探听消息,如果常兴被放,好向他索款。及至传出旨来是常春不是常兴,这一气非同小可,立时便要传光绪到宫来,当面讯问。李得用忙奏道:“老佛爷消消气,这一点小事也值得去叫万岁爷。据奴才想,不放常兴是顶对了。如果放了常兴,老佛爷的气更得生得大呢。”太后道:“你这话怎么讲?”得用道:“佛爷请想,常兴当日原托王得功向佛爷恳求,如今王得功已经回籍,这笔钱已经没有着落了。你老人家要一定要呢,势必得叫旁人去对他说。他应许还好,如果不应许,是一点把柄也没有。真翻脸再革他的职吧,出尔反尔,岂不失了朝廷的体面?再说他革职在后,逢人便说,佛爷的声名关系甚大。若从全着叫他去吧,这口气如何压得下去?岂不比放别人尤甚难过?如今天牖圣衷却叫万岁爷放一常春,这正是神灵暗中默佑,不忍老佛爷气坏圣体。据奴才想,应当嘉奖万岁爷才是呢,怎能再派他的不是?”李得用这一席话,说得条条有理。皇太后平日对于他本来言听计从,如今听他这话尤其近理近情,便把一肚皮怨气立刻化为乌有,反倒派李得用给光绪送了八样点心,又传懿旨,安慰光绪,叫他好好养病。光绪到此时,才算一块石头落了地,不再悬心害怕了。只是他这病乃由平日郁闷而成,已经转入痨病,又兼一切饮食起居不得调养,他心中又怕皇太后,轻易不敢辍朝,每逢早晚,还得到太后宫中请安,日积月累,饥饱劳碌,便有些挣扎不起了。又赶上深秋天气,已经寒冷,他身上穿着夹袍子,早晨起来冻得瑟瑟地抖。这一天从太后宫中回来,一路上被凉风吹得已经支撑不住。偏巧在宫门外,又被青苔滑倒,仰面跌了一跤,立时背过气去。随驾的太监吃了一吓,忙过去将光绪扶起,把他驾进宫去,躺在床上,已经人事不知了。要问光绪的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皇太后下诏访名医 穷秀才得时充上客
  光绪被青苔滑倒,太监将他抬到宫中,一时间竟缓不上气来。当时由张德立、王保真二人分往皇太后、皇后宫中报信。皇后听了,不觉大吃一惊,连忙三脚两步地跑了来。一进宫门,见光绪直挺挺躺在床上,面如白纸,不觉“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的贴身太监张德成忙劝道:“娘娘先不要哭,快快摸一摸主子的脉还有没有,他的心口窝还温不温。赶紧传御医进来,好评脉开方要紧,净哭一阵子当得什么?”皇后听这话有理,忙不迭地拉了光绪的手腕,坐在龙床上替他评脉,又伸手到他胸口上试一试。问德成道:“脉息很微,胸口倒还温热,你赶紧传御医去吧。”张德成才要出宫,忽见王保真匆匆进来向皇后道:“快接老佛爷,他老人家自己看主子来了。”皇后吓得忙站起来,跑至宫门外,见太后扶着李得用已经走至面前。皇后连忙跪下,说:“臣媳跪接圣驾。”太后扬着头,只说了一句你起来吧。皇后连忙起来,随在太后后边进到宫中。
  太后坐在床边,看了看光绪,皱着眉道:“这人是不中用了。你们伺候主子管什么的,会眼看着叫他跌倒?他倘然要有三差两错,你们这几个奴才休想活命,我把你们全交到慎刑司,活活打死。”张德立等一干伺候光绪的太监一听此言,全吓得真魂出窍,一个个趴在地下,只是磕头。太后也不理他们,又掉过脸来向皇后道:“你是管什么的,皇上病成这种样子,你还终日坐在宫中,消受清福,也不知道过来伺候伺候。娶你这种媳妇有何用处?你难道愿意皇上死了,你好守寡吗?清朝就让没有德行,也不至于辈辈儿出寡妇啊!你不用痴心妄想,皇上死了,你当皇太后,好给你过继儿子,你可以垂帘听政,独揽大权,你那是做梦呢。实对你说,当日穆皇后便是一个榜样。皇上死了,我便派你随驾,多一天也休想活。哼哼,真不要脸。”皇后本来憋着一肚子委屈,又被太后申饬了一顿,心里说平日你不许我们夫妻同宫居住,一旦有了病又怪我不伺候,我这人还有活路儿吗?不知不觉的眼泪直流。太后见她哭了,气益发撞上来,大声喝道:“混账奴才,人还没有死,你哭的是什么?”太后提高了喉咙喊这一声,没想到却是光绪的救命星,居然把他惊醒,微睁二目。见皇太后坐在身旁,不觉吓了一跳。想要勉强起来,如何挣扎得起。倒是李得用发了慈心,忙拦道:“主子不要动弹,才苏醒过来,哪有气力呢!”太后见光绪活了,不觉大失所望,面子上却又不肯带出来,先合掌当胸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又按住光绪道:“我儿,你好好躺着,不要起来。为娘的见你病得这样,几乎没有急死。你既醒过来,这就好了,快去传御医,我要立等着听一听病源呢。”张德立领了懿旨即刻去叫太医,光绪有气无力地对太后道:“臣儿卧病在床,不能迎接慈驾,罪该万死。又劳母后如此挂念,益觉不安。”太后道:“咱们母子用不着说客气话。”少时御医传到了,在宫门外候旨,太后说叫他进来。
  这御医姓徐,名叫灵忱,在太医院二十年了,资格既老,阅历也深,治病倒是很有把握。今天恰赶他值日,进至宫来,先给太后双腿请安,又给皇后请安。因为光绪躺在病床上,却不敢行礼。因为前清很重迷信,说躺着受礼,犹如死人上祭,是最不吉祥的,所以徐灵忱不敢请安。皇太后说:“你过来给皇上诊一诊脉,倒看他这病是因何而起。”徐灵忱走到御床前,双膝跪下。太监将光绪的手轻轻挪过来,放在脉枕上。灵忱轻轻将自己手指搭在光绪腕上,低着头,平心静气诊了足有六十呼吸,然后将手抬起。两个太监又扶着光绪把身子掉转过来,灵忱又照样诊了六十呼吸,然后向太后奏道:“小臣徐灵忱诊视万岁爷脉象,左寸微细,心气太亏;左关沉而洪,肝火太旺,却又太郁;左尺沉细,肾气亦亏;右脉寸关尺均沉迟无力;脾虚胃弱,命火太微,有渐入肺病之象。小臣大胆,有一句话得先求老佛爷恕臣无罪,方敢奏明。”皇太后道:“你有话自管说,我不怪你。”灵忱又奏道:“据小臣看,万岁爷的病实在不轻,必须峻补,才是治本之方。无奈万岁爷肝郁而旺,必不受补。必须补泻兼施,用清灵之品慢慢挽回,过了今年冬天,明春可望大好。”太后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赶紧下去拟方吧。”灵忱磕了一个头,慢慢退下来,写了一个方子,由太监呈与皇太后观看,立刻交至御药房,按方选药,皇太后方才回宫。从此光绪只在宫中养病,不能再临朝了。皇太后却格外忙碌,终日垂帘训政,还要演戏开心,又天天打发李得用探视光绪的病状。她意中以为光绪的病决然不能好了,至多不过挨过今冬,明春是万逃不过。却没想到吃了徐太医的药,居然慢慢地有了起色。太后听见,心中格外不痛快。抓了一点差儿,硬把徐灵忱驱逐出京。又下了一道旨意,说皇上圣躬不豫,着各省督抚访求名医,送来京师,给皇上治病。如能治好,连该省督抚全要特别超升。
  这道旨意传下去,各省督抚谁不想巴结这差使?自然全要加意访求,多方遴选,好预备送上北京。内中却有一个走好运的医生,居然得膺首选。此人生长在江西南昌府,姓吕名文绅,字子书,乃是府学的秀才。十三岁便进了学,南昌的人全呼他为神童。哪知这位神童天资虽高,却不肯专心求学。自从进学以后,志气发舒,目空一切。以为中举人、会进士直然是探囊取物,手到擒来。及至十五岁上,他父母希望早抱孙子,便给他娶了一房媳妇。媳妇娘家姓洪,丈人洪道生,是一位老学究。洪氏名叫孝荌,倒也知书识字,比文绅长三岁。娶过来没有三年,公婆全都死了,家中只剩他小两口二人。文绅丁忧在家,一时既不能赴考,又去了父母两层管束,他便渐渐地昵比匪人,什么吃喝嫖赌吸鸦片,慢慢地全学习会了。他家在南昌城中,虽算不得富户,却薄有资产,足敷日度之需。自从他这一荒唐,可就渐渐地支撑不住了。始而将两三处房子典的典,卖的卖,全都属了人家。继而连家中的衣服家具也一件一件地入了典铺,最后索性连住的房子也换了钱。他夫妻此时已有了两个孩子,大的是个女儿,名叫白妮;小的是个男孩,名叫升官。可怜他四口儿没有安身之处,只得在丈人家的后院三间茅屋权且借住。穷到这个样子,文绅仍然是不肯回头,每天总得吸两份鸦片烟。要富余几十个钱,也得跑到赌场上,将它输光,心里才觉着受用。他妻洪氏又气又恨,见了面便指天画地地笑骂他。他却是天生的厚脸皮,一概置之不理。横竖家中没了饭,他丈人总不能袖手旁观,无论如何得供给他米面柴炭,外管零花。哪知洪道生因为老病侵加,又见女婿不成材,心中多添了一份郁闷。这一年春天,竟自呜呼哀哉了。
  他的两个儿子洪大经、洪大纬全是刻薄不过的人,一见父亲死了,便提议分家,一草一木全要平均分开。三间茅草房却分在大经名下,大经便催他妹子同妹夫赶紧搬家,说这房子要拆了,重新另盖。孝荌至再恳求,他哪里肯答应。后来求他弟兄,拿出几个钱,好赁房搬家。大经更急了,说你们四口儿白占我的房子,三四年工夫我不要房钱,这就是看在兄妹的义气上,如今反倒朝我要钱,这不是讹赖吗?我限你们三天工夫,如果不搬家,我便叫下人即刻将你们驱逐出门。到那时,可别怨我不留面子。大纬在旁边,也冷讥热嘲地说了许多很难听的话。洪氏见所求无效,也就不往下说了。夫妻领着一对儿女,回至茅草房中。孝荌放声大哭,只哭她死去的老爹。升官在旁边,还拉着她的衣襟嚷道:“娘呀,我饿了,从昨天就没吃饽饽,今天还不做饭吗?我这小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响,娘你也不管吗?”升官这几句话,听在洪氏耳中,仿佛小刀子扎心一般,那眼泪益发的多了,只得忍哭说道:“儿呀,你忍着一点吧,谁叫你爹爹不成器,就会花钱,不会挣钱呢!咱娘儿们挨饿是应当的。等明天到大街上娘替你要上一碗饭来,你再吃吧。”升官到底太小,有她娘哄,便不吵了。白妮大几岁,心中稍明白一点,听见她娘要去讨饭,小心中一难过,哇的一声便哭起来。
  此时文绅坐在旁边,看见这种情景,心中痛极了,忽然大彻大悟,对他妻子侃然说道:“你们也不用哭了,已往从前,总怨我吕文绅的不是。从今以后,只要有我这三分气在,我若不能恢复祖业,使我的妻子得享幸福,我誓不为人。”洪氏自从嫁了他十几年的工夫,从未听见他说过这样有志气的话,如今还算是第一回,闻所未闻,立时间觉得有了一点生气,忙回道:“你果然有这志气,也是我们娘儿三个的造化。但怕你口不应心,说过去就算没事,那倒不如不说了。”文绅道:“贤妻,这也难怪你信不及,以后请你慢慢地看吧。你两位哥哥既然驱逐咱们,咱们也不便再往下住了。现在我心中已经有了成算。古松吟老伯同我父亲是换帖弟兄,近年因我做的事见不起人,所以没敢寻他去。如今走投无路,只得求一求这位盟叔。他老人家古道照人,万不能袖手不管。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吧。”好在家中也没有什么可携之物,连铺盖全当净了。于是大小四口,偷偷地出了屋门,从后门出去,到百花街古家,去寻这位老翁。
  古松吟见了他们,十分怜惜,立刻将跨院两间平房让给他们居住,一切饮食零用之物全都送过来,甚至连铺盖枕头都一齐替他们备妥。老头儿膝下有两个儿子,全未抱孙,看见这两个小孩子格外爱惜,立时拾出几盘糕点来,叫白妮、升官吃。孩子饿了两天,看见点心,欢喜得不住跳跃,抓着向嘴里送,吃了不少。古先生又问文绅,因何四五年不到我家来。文绅跪在地下哭诉已往从前不成材的历史,自言从今以后,既承盟叔援救,必然要改过自新。松吟道:“人孰无过?过而能改,不失为圣贤。你如今既然醒悟了,可住在我家,不许出门,我看你三个月再说。”从此他四口儿住在古家,果然规规矩矩的。过了三个月,古松吟见他心神安定,鸦片烟瘾已经断绝,脸上吃得胖胖的,不似来的时候那般难看。这一天将他叫到自己屋中,拿出一部书来,乃是张景岳先生《内经注解》,交与文绅,对他说道:“你将这部书带回自己屋中,下力读它一年。俟等一年后,我却要当面考试。”文绅连声答应,接过书来,恭恭敬敬地拿回屋中仔细阅看,原来是《灵枢》、《素问》,上部是原文,下部是张景岳的注释。他便专心致志从头读起。始而还觉着无甚滋味,及至日子长了,慢慢地有些领悟。知道这部书,实在是卫生却病的圣经,益寿延年的妙术,便下真功夫去揣摩研究,心领神会,日子久了,居然能够融会贯通。他本是聪明过顶的人,记性又着实的好,过了一年,已经读得滚瓜烂熟。这一天松吟又把他叫过去,当面考问,果然背得熟,讲得通,发挥一点见解,能补原注所不及。古老头儿听了,这一喜非同小可,不觉赞道:“好,好!贤侄真是有志之士,不枉了老夫一番苦心。实对你说,老夫幼年也在科举上很用过几天工夫,后来看破了那是无用之学,才弃儒学医。当初范文正有言:‘不为良相,当为良医。’我们既不能发迹,良相是没得指望了,所以立志要做良医。果然老天不负苦心人,这南昌城中,古松吟的医道总算薄负微名。我家的财产事业,也全由医道而来。如今老了,跑不动了,有心将这一点学业传给儿子,可惜我那两个小孩天资鲁钝,够不上学医的材料。自从贤侄前来,我便有这意思,恐怕你不能专心,所以拿这书先作一个引子,试一试你的志向如何。却没想到你居然能这样用心,好极了,你随我来看吧。”文绅随着松吟来至一间书房,只见两座书橱。满满的全摆着医书,一共有四百多种。指与文绅看,又告诉他应在什么书入手,那样书有何长处,那样书有何短处,便将文绅安置在这屋中居住,松吟又天天来给他讲解。
  又过了两年,凡有寻松吟看病的,松吟便叫文绅先诊脉立方,然后自己再参酌改正。过了几个月,松吟看他进步很快,居然能独立给人看病,便叫他挂牌行医,把家中的小房子借给他一所居住,叫他领妻子自立门户,每月还贴他钱米。文绅初学行医,名望很浅,当然请的不多。到底每月挣的钱还能对付着吃饭,总算是有了自立的本事了。又过了两年,古松吟也病故了。临死时候,将自己著的一部医书,名叫《医学权衡》,一共八十四卷,完全赠予文绅。这部医书乃是荟萃数百种医书的精华,断章取义,细大不遗,又参以他生平的阅历见解,总算一部极完美的医书。文绅自得此物,医学更有进步,无奈他命途多舛,始终不能享名。越是贫苦人家,寻他诊治的,一剂药准好。富贵人家,多多许钱,他格外用心,反倒不能见效。因此同道的人全讥诮他,不管他叫“文绅”,都管他叫“瘟生”。
  这一年活该他要露脸了,正赶上冯旭做江西抚台。冯旭已经六十三岁了,膝下只有五个小姐,并无公子,他盼儿盼得眼穿。他的太太卞氏,乃是续娶的,也有四十八岁了,只生过两位小姐,近十年以内,并未生育。依着大家的主意,全撺掇冯旭纳妾,冯旭执意不肯,说我该有儿子,太太自然会生;不该有儿子,纵然纳十房妾,也不中用。再说我这大年纪,何必再糟蹋人家的女孩子?因此纳妾的事,便搁住了。就是他升巡抚的这一年,太太忽然病了,终日呕吐饮食不进,又嚷着肚子发胀。先把官医院的院长叫了来,这院长姓陈字兰甫,是上海最出名的医生。庄之山保过他知县,后来又保到同知。庄大帅做两江总督时候,特把他荐到江西,便派了这官医院院长的差。到差二年,很捞摸几个钱。也又惯于逢迎,历任抚帅全都另眼看待。他一面做着官,一面还行着医。出诊是二十块的脉金,两块钱的车费。在司道以上请他,是不要钱的。可是看好了,不是委他一个兼差,便是一千八百地送银子。因此他一个人身上,总兼着有十七八份差事,在本省佐贰班中,算得是第一红官了。这一次冯旭的太太病了,巡捕房用电话招呼他马上就来。他哪敢怠慢,只恨爹娘少生两只翅膀,要不然一飞便可到了。连忙坐上轿子,箭一般地跑到抚院衙门,手本递上去,立刻就请。直让到内宅,冯旭亲自招待。兰甫见面,请过安,先说道:“卑职不知帅太太坤驾违和,不曾早来伺候,求大帅恕罪。”冯旭笑道:“太客气了,内人身体平素倒是很健壮的,这一次忽然腹胀作呕,闹得很厉害。你老哥医道高明,快快给她诊诊脉,立个方子,早一点好了,也省得家事这头,兄弟又得多操一份心。”兰甫道:“大帅自请万安,这倒不是什么大病,卑职先诊诊脉,回头再议方子。”冯旭亲自将他引至卧室。此时卞夫人才吐过,躺在白洋绉的帐子里不住地哼哼。女仆见先生进来,忙将帐子打起,将卞夫人扶起来,用枕头靠住身子。然后端过一个凳子来,请兰甫坐下诊脉。兰甫先朝着太太请了安,方才侧着身子,坐在凳儿上。女仆放上一个小炕几,炕几上又放上脉枕,将夫人的手轻轻扶到脉枕上。兰甫低着头,伸过手去评脉,用浮中沈三取法子诊了好大工夫,然后又换手诊。诊过了,问女仆道:“太太这病是新得的,还是旧日就有这病根?”女仆道:“从前有时候也吐些清水,却没有这次厉害。”兰甫点点头,对冯旭道:“帅太太这病纯粹是停饮,略微地消散消散,一两剂药便可大好。不过太太的贵体不比寻常人家,禁不得猛烈之剂。必须于消散之中,还要少施清补,才不至过伤元气。卑职到外边缮写药方好了。”冯旭又陪他到书房。兰甫恭恭敬敬,拟了一个方子。不过是茯苓、半夏、槟榔、砂仁、当归、白芍之类,又另外加了二钱洋参,一钱半炙耆。冯旭见了,连声夸赞高明。等把他送走,便立刻派人将药取来煮好了。
  卞夫人吃下去过了一刻,又大吐起来,而且吐得比前尤重。冯旭吓慌了手脚,连骂陈兰甫无用奴才,这一点小病全治不好,反倒给添了病。立刻又派人将西医请来。这位西医是德国人,名叫班弟,听说还是医学博士呢。及至将他请来,诊完了脉,又听了听脏腑,说是血寒壅滞,叫到他医院去取药水。药水取来,叫一次吃半格,如果见效,再吃一格。卞夫人吃下半格去,倒是不呕吐了,却喊着心里堵截,喘不上气来,要闷死了。这一来可真把冯旭吓慌,心说中西的两大名医全请到了,依然有增无灭。这样看起来怕没有指望了,急得在书房中只有跺脚。还是教他女儿念书的老夫子欧阳先生灵机一动,便献计道:“东翁何不把全城的文武官全请了来,问问他们,可有靠得住医生急速请来,也未见得不能治好,岂不比袖手着急强吗?”一句话提醒了老头子,便立刻派武巡捕,拿着自己的名片,将本城现任候补人员一齐请来,一个也不剩。大家听说抚帅请,谁敢迟慢?不一刻将一座巡抚衙门全挤满了。冯旭也来不及一一招呼,只站在人群中,对大家宣布说:“内人病势沉重,诸位老寅台如有可靠的医生,请荐举一位。如能将内人治好,兄弟必要格外酬劳。”他这番话说出去,自以为众人必争先恐后地荐人了,哪知迟了片刻,并无一人应声。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因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晓得这位太太的病连大名鼎鼎的中医陈兰甫、西医班第全没治好,可知是一种疑难大症了。要贸然荐上一个人去,治好了固然得脸,倘然小有参差,如何担架得起?因此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多事。没想到正在此时,由知县班中抢出一个人来,向冯旭道:“卑职意中倒有一个医生,此人虽不十分有名,却真正是一位儒医,学有根底,经验又多。倘令他给帅太太诊治,必能妙手回春。卑职家人,经他治好的不止一次,所以卑职才敢大胆保驾。”冯旭一看此人,认得是候补知县秦颖士。此人是山东蓬莱县人,以举人大挑知县来江西候补,已经三四年了,不但没署过缺,连差事上的红点子也不曾落到他头上一次,要算本省第一名黑知县了。此番出头荐医,大家全看着他,暗暗发笑。心里说这位秦老先生多半是想差事想疯了,愣敢向大帅荐医。这种倒霉鬼荐的医生,保管一剂送终,他大半是不想在江西混了。等帅太太咽了气,他还不是滚蛋大吉吗?哪知冯旭此时却不作如是想。他见众人袖手无言,唯独秦颖士这样热心,足见此人性情直爽,不善趋避,倒还是书生本色。不觉满面堆笑,对颖士道:“难得秦兄如此关切,兄弟一事不烦二主,索性请你老哥辛苦一趟,将这位先生陪了来吧!”颖士连声答应,连头也不回,便去了。冯旭又向大家道了一声劳驾,众人索然无味地各自散去。
  却说颖士荐的医生到底是谁?原来就是运蹇时乖、绰号“瘟生”的吕文绅。因为颖士同文绅住在一条巷中,颖士没有差事,闲极无聊,常寻文绅去闲谈。彼此都是读书人,便结了文字之交。有时候颖士家中人有病,便请文绅来看,手到病除,却从来不曾要过他家的脉金。不过偶然预备一点酒菜,请文绅吃吃喝喝,权当酬劳,文绅却也不计较他。后来文绅的夫人洪氏同颖士的夫人白氏二人,结为干姐妹,便益发走得亲密。这一天白氏跑到吕家去闲谈,带着八岁的小儿长禄,同升官在一处玩耍。文绅正拿着一本《聊斋志异》讲故事给他们听,正讲到“宫梦弼埋石成金”的故事,洪氏、白氏全听入了神,齐说像我们两家这样穷苦,不知什么时候才掘着金子呢。文绅笑道:“你们不要着急,我同秦大哥发迹的日子,眼前就快到了。”正说到此处,忽见颖士慌张张地跑进来,对文绅道:“子书,你快穿上袍子马褂,随我到院上去。大帅的太太病了,立等着你去看呢。”文绅听了,不觉喜出望外,对洪、白二氏笑道:“你们看如何?”一面说着,便披上马褂,又戴上大帽子金顶儿,写了一个府学生员的手本,匆匆地随着颖士去了。这一次到院,巡捕房哪敢怠慢,立刻拿手本上去回,即时延至后宅。一切应酬俗套,不必细表。及至诊脉之后,文绅的头一句话,便将这位大帅同帅太太说得乐不可支,这病也去了一大半。你道他说些什么?原来头一句便正颜厉色地对冯旭道:“生员给大帅道喜。帅太太的脉,确是喜脉。他们按停饮治,按血寒治,全错了。”这几句话,把一位冯老先生欢喜得几乎跳起来。卞氏夫人听了,也觉着精神一振。旁边的女仆,却几乎没有笑出来。心里说六十岁的老爹,五十岁的老娘,还会有喜?可真奇怪了!冯旭定了定神,笑道:“先生可拿得准吗?”文绅道:“如果不是喜,生员从此摘下牌子去,永不行医。大帅是全国的老名宿,岂不知《内经》上说:‘女子七七而天癸绝,男子八八而精竭’?这还是照普通人说,像大帅同帅太太,聪明寿考,又可多延三五年,怎见得不能有喜呢?如今但用安胎养血之剂,定能收效。所喜上项消散的方中,分量轻,而且有参耆为佐。要不然可就要出危险了。”冯旭连连称谢,陪文绅到书房开了一个方子,立时取药,煎好。卞夫人吃下去,呕吐也止了,腹胀也好了,心口堵截的病也去了。这一来,合署中全把文绅看成活神仙。冯旭又请他天天到署中来,给太太诊脉调理。又过了一个月,怀孕居然证实。两口子又强着文绅,叫他给评断是男是女。文绅断定是男胎。冯旭益发欢喜,过了没有两个月,便下公事,把陈兰甫的官医院院长撤掉,另委吕文绅为院长,也保了他一个知县班子。秦颖士荐贤有功,高高挂出牌去,委他署理南昌首县。这两个人真是平地一声雷,天外飞来的富贵。却可怜陈兰甫从此在江西立脚不得,只好请了长假,依然回至上海,挂牌行医。
  却说江西抚署这一天忽然悬灯结彩,车马盈门,凡本城的文武官僚,一个个顶冠束带,俱来院署道喜。原来是卞夫人十月满足,生下一位公子来,方面大耳,又白又胖,直把这位六十三岁的老抚台乐得手舞足蹈。到了三天开汤饼大会,各官员又来道贺。冯旭特备了上好的酒席,自己执杯让坐,一定要叫吕文绅坐首席首座,叫秦颖士坐首席二座相陪。文绅至再不肯,说现有许多位大公祖、老公祖在此,生员一介寒儒,怎敢僭坐。冯旭笑道:“今天由不得你,今天的酒乃是庆功酒,老夫年逾花甲,幸免伯道之优,全是出于先生所赐。你不坐首座,更有何人肯坐?”众司道也跟着凑趣,同声说道:“老帅年高德劭,天赐麒麟,所以扁鹊应运而来,调元赞化。吕先生神医济世,我们大家全仰为神仙,这首座正是仙翁的座位,谁人敢僭?请吕先生老实坐下,不要客气了。”文绅无法再让,只得说一声有罪,慢慢坐下。冯旭又让秦颖士,颖士如何敢坐?他现署着南昌首县,睁眼一看,全是他的上司。虽说是大帅有命,究竟官礼怎敢不讲?闹得他谦又不敢谦,坐又不敢坐,蹐跼不安,进退两难,反倒成了可怜虫了。后来高低是藩台发话道:“从古以来,进贤者受上赏。吕先生医道虽高,若非秦大哥推荐,也不能进身帅署。当日魏无知荐陈平,得受五百黄金之赐,今日区区二座,尚未足以酬秦令之劳。你就老实坐下,兄弟敢代表大家,决没有人嗔怪你的。”颖士听藩台这样说,方才放心,告罪坐下。以下俱按着次序坐下。大家开怀畅饮。过了几天,冯旭又保文绅过班直隶州,委他兼充官药局总办,秦颖士又升署石鼓营同知。
  此时文绅居然是大人了,出门也是四人大轿。他的夫人洪氏又时常进院署,同卞夫人闲谈。卞夫人感激她丈夫看病的好处,对于洪氏自然特别优待,便将自己生的公子天保寄在洪氏膝下做义子,从此便是干亲家了。合城的官绅,谁不巴结他夫妻?文绅倒也不忘本,将古松吟的两个儿子,一个叫古忠,一个叫古义的,全叫至官药局中,委古忠管理庶务,委古义为采买员。此时他的两个大舅子洪大经、洪大纬,因为父死之后不务正业,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二三年工夫将祖产花了个精光。洪大经做了一名更夫,洪大纬在烟馆中当小伙计,日食三餐,也顾不周全。后来听说文绅阔了,有心去寻上门,回想从前没一点亲情,这时候还有什么脸去见人家,只得忍耐着,不敢出头。这一天实在饿急了,洪大经溜到吕公馆门前。只见门前放着三四辆马车,大门内立着几个下人,全都穿绸着缎。自己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哪里还敢上前?远远地瞧着,少时见文绅送客出来,身披狐裘,头戴貂帽,面上红白光亮,与前几年判如两人。有心过去叫一声妹丈,只是胆怯怯的,不敢迈步。直待文绅进去,马车全走净了,这才蹑足潜踪地来至门前。又不敢一直进门房去,只立在门前张望,被看门的赵二看见了,大喝一声:“哪里来的小贼,敢跑到公馆来溜门子,还不快滚!等喊巡警来,牵到局子去,休想活命!”洪大经借着这一吆喝,索性跨进门来,先朝着赵二请安,叫一声:“二爷,在下有一点事,求你老人家。”赵二不等说完,又喝道:“快滚,这里不打发,讨饭也要长眼啊!”大经赔着笑脸道:“二爷不要生气,在下并不是讨饭,是来寻亲戚。”看门的又喝道:“胡说!你睁开眼看,这公馆里上上下下谁有你这一门亲戚!”大经又笑道:“二爷不要这般说,常言皇上家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你老自当行好,替我说一声,我就沾了大光了。”看门的道:“你到底寻谁?也得有名有姓,我好替你说去啊!”大经道:“我寻的是这公馆里的主人吕文绅。”这一句不要紧,可把看门的气炸了,大声骂道:“混账东西,你有多大胆子,敢跑来同我家老爷冒认亲戚,还敢直叫我们老爷的官印!你这个化子,可真是疯了!我叫巡警来,把你牵走吧。”大经一听这话,早吓得魂不附体,战战兢兢地央告道:“二爷千万别叫巡警。据实对你老说,我实在不是冒认亲戚,你们老爷是我的妹夫,你们的太太是我嫡亲的妹子。因为七八年没有走动,所以二爷不认得我,请你老替回一声,就说洪大经求见。倘或上边可怜我,给我一点好处,我情愿分给二爷三成,不叫你老人家白受累。”看门的仰头一想,不错,我家太太娘家仿佛是姓洪,可始终没看见走动过,这或者倒许不假。也许是这位舅老爷出外去了,没有混好,如今寻上门来。我要不给他回,将来叫太太知道了,我这碗饭还吃得成吗?再说他许我三成好处,至少给他一百块钱,有我三十,这样俏事为什么不做呢?想到这里,立刻换了一副面容,笑道:“原来还是舅老爷到了,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你老人家千万别怪,先请到门房坐吧,我这就替你老回去。”一面说着,将大经让到门房中坐下,叫同事的陪着,“千万别怠慢了舅老爷,我上去回话。”说罢掉头便往里跑。门房的人全都很诧异,彼此面面相觑,说哪里来的这位花子舅老爷,赵二别是气迷心吧。
  不表众人诧疑,且说赵二跑进后宅,在堂屋立住脚,先对女仆郭嫂笑道:“郭大娘,劳你驾,向老爷太太回一声,说外边有舅老爷求见。”郭嫂也觉着奇怪,但舅老爷是太太的内亲,怎敢不回。连忙进屋中,先对洪氏笑道:“太太,外面有一位自称是舅老爷,前来望看,请示太太,可让他进来吗?”洪氏一听,不觉脸上一红,心里一跳,连忙定了定神,向郭嫂发话道:“糊涂东西,你不知道我娘家人全死绝了吗!哪里来的舅老爷,不要顺嘴胡说了。”郭嫂吃了这一碰,连忙退出屋门,要想朝赵二发作两句。睁眼一看,哪里还有赵二的影儿。原来赵二隔着帘子听见太太发作,心说不好,我快走吧,别再饶上一个,一直跑到前边。才进门房,大经忙站起来,想听好消息,冷不防被赵二左右开弓,打了两个大嘴巴子,打得大经直翻白眼。旁人看着也莫名其妙,心说方才恭恭敬敬的,派我们招待舅老爷,怎么才一转脸,便打起来?这事可真奇怪,大概赵二是气迷心,一定不错。众人心里猜着,却听赵二发作道:“你是哪儿来的饿不死的野驴,跑到这里来胡认亲戚!就凭我家太太,会有你这样现眼的舅老爷?快滚开吧,别等叫巡警来,牵你上局子。”大经一听这话不对,心想这必是他夫妻不肯相认,管门的挨了申饬,所以拿我来出气。有心再问一问,又怕再吃苦子,只得忍气吞声地走出门房,蹭至大街上慢慢地走开,再想法子吧。
  偏巧正在这个时候,忽见郭嫂慌慌张张地从里面跑出来,直奔门房,问赵二道:“舅老爷在哪里?快请里面坐。老爷叫问一问,这位舅老爷可是姓洪吗?如果姓洪,千万不要慢待,那是太太的嫡亲哥哥。”郭嫂这一套话不要紧,把赵二吓得几乎屙出粪来。连忙三步并两步跑到街上,见大经已经走出有半箭远了,撒开腿便追,嘴里还直喊:“舅老爷!舅老爷!快请回来!快请回来!”大经在前边,却不曾听见。赵二腿快,转眼已经赶上,一把揪住大经的破棉袄。大经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是赵二,连忙用两只手将脸捂上,央告道:“二爷饶了我吧,我再不敢去了。”赵二此时闹得哭不得,笑不得,只得给他请安,叫了一声:“舅老爷,你老人家不要生气,方才是小的同你老人家闹着玩呢。你老快请回吧,我们老爷在家里恭候呢。”哪知大经一听此言,立刻拿起来了,摇头摆手道:“算了吧,拿轿子抬我,我也不回去了。”赵二见他不肯回去,急得跪下,说无论如何,你老也得回去一趟。要不然,我们怎样交代呀?大人不见小人怪,你老人家如果不出气,我这里有现成的嘴脸,你老自管用力地打。说着,便将脸递过去,闹得大经怪不好意思的,只得转回头来,说咱们走吧。你总算罢了,饶打了我,我还得听你的招呼。二人走进大门,郭嫂还在门房候着呢,一见这位舅老爷,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向赵二道:“你领这位舅老爷到里边来吧。”说罢便进去了。赵二带着他直奔内宅,先在堂屋候着,叫郭嫂进去回话。郭嫂对文绅道:“舅老爷已经请了来了。”文绅一听这话,忙躲进套间去,先叫洪氏与他相见。大经一进屋子,不敢骤然抬头,倒是洪氏先叫了一声大哥,他这才仰起头来。猛然看去,仿佛不认得了。若非在此处相逢,他决然不敢说是他妹妹。只见洪氏身穿一件血灰库缎的白狐皮袄,青库缎的大坎肩,却未穿裙子。满头珠翠,耀眼生光。再看面上,较比前数年倒像小了几岁。大经到此时,羞惭满面,只得老着脸硬着头皮向洪氏做了一个大揖,低声问了一句妹妹好。洪氏笑道:“大哥这几年发福,为什么一趟也不到我家来?幸亏妹妹是一个长寿的,要不然没了这口气,你们还不知道呢。”大经乘势说道:“妹妹是有福之人,福大寿长,为何说出这样话来?”洪氏让他在上首椅子上坐,大经见椅子上铺着大红库缎平金绣花的椅披,自己一身泥土,怎敢在上面坐?笑向女仆道:“请你搬一个凳子来我坐吧。”郭嫂也倒识趣,立刻到外间搬进一个花黎小杌凳,上面罩着红缎子素套,大经跨着一点坐下。洪氏又问他道:“嫂子同二哥二嫂都好吗?”大经应了一声好。洪氏又问道:“大哥今天来,是专为看妹子来,还是有旁的事呢?”这一句话把大经问得直翻白眼,迟疑了片刻,方才答道:“愚兄还有什么脸来见妹妹,如今迫不得已,一者来看望你,二者……”说到这里,又咽住。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二者愚兄近年时运不佳,家里穷得一无所有。可怜你嫂子、侄儿全饿了两三天了。无论怎样,求大贤大德的妹妹看在死去爹娘的面上,救我们一救。愚兄今生今世也忘不了你的好处。”说着,流下泪来。洪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自当大哥是来看妹子,原来是为求帮。当日咱爹爹死时,妹妹穷无立椎,不过借你家房子遮一遮身体,并不是向你们要吃要穿,你们哥儿两个拿着鞭子硬赶。那时候我们一家大小出来,要是投河觅井,只怕今天大哥也没地方寻妹妹来了。可叹我们走后,七年工夫,你们并不访问访问这个妹子是否还活在人世。如今没有饭吃,又想起妹妹来了。你叫我看在爹娘面上,你先要问一问自己,当日为什么不看在爹娘面上?算了吧,咱们从前虽是同胞,从出家门那一天起,早已变成陌路。你不必认我是妹妹,我也不愿认你是哥哥。我这屋子狭小,也容不开你久坐,请你早点回家,另想法子吧。”这一套话,把大经说得目瞪口呆,不知不觉地跪在地下放声大哭道:“妹妹责备我的话,没有一句不是。我如今也不敢同你认兄妹,只当我是一个讨饭的花子,请你救苦怜贫,随意施舍我几个钱。我拿这钱做一个小本营生,家里大大小小不致饿死,以后再也不来麻烦你了。”他一壁说着,一壁又哭起来。
  正哭得难解难分之际,忽然从里间走出一人,叫了一声大哥,亲自走过来将他搀起。大经一看,正是他妹夫吕文绅,不觉羞得满面通红,忙立起身来,朝着文绅又是作揖,又是请安。说妹丈原来在家,我今天特来给你请安。文绅连说不敢当,让他坐下,慨然说道:“方才你兄妹二位口角纷争,小弟全听见了。岳父老大人在日,待我恩重如山,我一刻也不曾忘记。只是久不见大哥的面,总以为你家里还可以过得,没想到竟自一贫至此。大哥为什么不早来寻我,我也可以替你想想主意,怎么偏要等待挨了饿,才上门呢?咳,可怜呀可怜。”大经听了这番怜惜话,益发觉得惭愧无地,低着头一声也答不上来。文绅掏出靴掖儿来,点了五十两银票,双手递与大经笑道:“这五十两银子大哥先拿回去,买一点柴米好度日。容我再替你想主意,大小弄一点事做做,好养家糊口。”大经羞羞惭惭地将银票接过去,老着脸向他夫妻道:“妹丈同妹妹是大人大量,不记念我当初的过恶,我实在感激你们。从今以后,只有祝妹丈官星高照,早早地戴红顶子吧。”文绅笑道:“你我至亲,也用不着说客气话。今天还有事,不能留你吃饭,改天再会吧。”大经又作揖道谢,方才退出去。走到院中,郭嫂低声向他说道:“舅老爷,请你随我来,还有事呢。”大经错会了意,认着是郭嫂要分他的银子,说有事改天再说吧,我急等着回家呢。郭嫂发急道:“我的舅老爷,你不要胡疑惑,我们太太叫我传你几句话,你怎么不识好歹,非走不成呢!”大经道:“算了吧,你们太太好嘴脸,我看够了,若非你们老爷怜惜我,早就要乘热赶出门了,还有什么好话对我说的。”郭嫂道:“你这人真糊涂。你是我们太太的亲哥哥,太太心里无论怎样疼顾你,面子上不能不把好人让给老爷去做,你怎样倒错怪她呢?”这几句话提醒了大经,忙答道:“我真是穷糊涂了。”说着忙随郭嫂来至下房。郭嫂提过一个包袱来,交给大经道:“这是太太叫我偷偷地给你的,里面有几件衣服,还有五十两银子,叫舅老爷拿这钱做一个小本营生。以后千万不可常来,倘然有要紧的事,必须前来,这包袱中几件衣裳,可以拆改拆改,穿整齐一点再来,省得太太脸上不好看。”郭嫂说一句,大经答应一句。临走时候,又央求郭嫂,将他送出大门,恐怕赵二要履行前约,同他分银子。郭妈笑道:“我的舅老爷,你自管走吧,赵二有多大胆子敢路劫你?”大经这才放心去了。以后被大纬知道,也照样寻了一回。他夫妻却也无偏无倚,又照样送给大纬一份。足见文绅不念旧恶,所以能够飞黄腾达。
  这一年二月,皇太后访求名医的懿旨来到江西,冯旭见了,便想到吕文绅。但是他心中又有点踌躇不决,以为皇上的体质不同凡人,如今荐了医官去,要是治好了,固然是一件大功;倘然治错了,不但文绅有性命之忧,连我江西巡抚的前程也要不保,这真不是闹着玩的。正在思索,夫人卞氏抱着公子天保坐在他面前。此时天保已然能够牙牙学语,伸着小手儿,意思叫冯旭来抱他。老头子忙把他接过来,把着他的小手儿,替自己捋胡子,心中说不出来的快活。向夫人卞氏道:“我们夫妻,以风烛残年保有这一点骨血,不可忘了吕文绅的好处。假如当日不遇着他,不但这孩子毫无指望,连你的性命还要不保呢。”卞氏道:“老爷的话诚然不错,我们对于文绅总要想一个特别的法子,叫他大阔一阔,才算得知恩报恩。仅仅派他做一个医长,据我看,还有点对不起他呢。”冯旭道:“目前倒有一个大阔的机会,只是我又游移着不敢叫他去,恐怕是爱之适以害之。”夫人忙追问什么缘故,冯旭将朝廷求医的事说了。夫人笑道:“这怕什么?你自管荐他前去。我敢保皇上的病若遇着了他,必然能手到病除。有这样好机会,你又畏首畏尾起来,真真可笑。”冯抚台被太太说活了心,便立刻叫文案处缮具奏折,又将吕文绅请来,将这番意思向他说知。文绅对答得好,说生员医学疏浅,本不敢冒渎天威,但既出于大帅知遇,我们做臣子的,理应报答皇恩。生员前去,叨庇圣天子的威灵,或者能药到回春,也可表明大帅爱国忠君的美德。冯旭听他肯去,心中十分欢喜。立刻传谕藩署,支给他一千银子做路费,并催他早日前往,不可迟延。文绅答应下来,回至家中,叫他夫人洪氏收拾行装,定于三月三日起程。起程以前,又到抚藩学县道府各署去辞行。这些人都知道文绅此去,是要觐见天颜。皇太后、皇上也许要问他江西的民风吏治,大家全盼望他说一句好话,谁不格外巴结?藩台送路费一千元,学台送三百元,县台送三百元。其余府道也有三百的,二百的,一百八十的。这一次秋风,足足打了三千多块。
  文绅起程赴京,一路之上不必细表。及至到了北京,先赴太医院报到。此时太医院院长姓萧,是北京人,资格很老,还是同治皇上最得意的御医,历数十年资格,升到院长。文绅拿手本去参谒,萧院长传见,问了问他的履历,又口试他的医学,文绅对答如流。萧院长倒是很佩服的,谈了许多工夫。院长忽然长叹了一口气,向文绅道:“冯抚台太多事了,你老哥此来,就擎着担一个充军的罪名吧!”文绅听了,不觉大惊失色。若问所因何故,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受遗诏贤相运机谋 撞宫门奸王遭呵叱
  话说吕文绅听萧院长如此云云,不觉把他吓了一跳,连忙追问缘由。院长萧雨三道:“老弟,我看你是同道中人,并且是读书人面目,所以我才剖肝沥胆,对你道这些话。要不然,此中秘密是不能轻易泄露的。我第一句先要问你,你此次来,是想把皇上治好了,还是想把皇上治死了呢?”文绅见这话,不觉吓了一身大汗,连忙低低说道:“请院长声音放低些,晚生可担不起这欺君之罪啊!”萧雨三拈髭微笑道:“你真是乡下老二初进皇城,还认不得东南西北呢!实对你说吧,你此来要想尽心竭力给主子治病,至不济也得把你发往军台。遇巧了,吃饭的家伙儿就许长不牢稳。”这一说,将文绅更引入迷魂阵去了。他想问又不敢,只是呆呆地发怔。雨三道:“要论皇上的病,本来并不算重。北京太医院那几位高明医官,足能替他治得好,本来用不着到外省去请。可惜这些人全抱着一个食君禄、报君恩的思想,谁也不肯昧起良心来下毒药、下反药,因此皇太后才把这些人一概弃置不用,反倒从外省去寻医生。她老人家的意思,最好寻一个莽大夫来,一剂药把皇上送了终,便算如了心愿。其实你真把皇上治死了,他心里虽然感激你,面子上依然还要拿你治罪,好遮掩臣民的耳目。你要将皇上治得有一点起色,她不定抓一个什么差儿,轻者将你远远地贬出去;重者略用一点手法,把你治死。你死了全没地方诉委屈去。请你想一想,这个差事可难当不难当呢?”说罢长叹了一口气。文绅此时,越想越难过:自己在江西好好的两份差使,安闲自在,有什么不快活,却要跑到北京来,寻一个热决的罪名,岂不是神差鬼使?想到这里,两眼中的痛泪,不知不觉地双双落下。抢行两步,跪在萧雨三面前,哽咽说道:“晚生是一时执迷,自投罗网。无论如何,得要求院长救我的性命。不但晚生感激,便是一家老小也戴德不尽了。”雨三忙将他拉起来,说老弟不必心焦,我既然指示迷途,便要救人到底。你自管放心,决不能伤了你的性命。文绅再三称谢道:“院长这样热心,晚生无恩可报,只有拜在院长门下,北面称弟子,聊表寸心就是了。”说罢又重新行礼,拜认老师。雨三本是医界中老前辈,便也居之不疑。受过他的礼,便附在文绅耳旁,告诉他如此这般,便是消灾救难的妙用。文绅恍然大悟,笑道:“到底是老师学问阅历迥不犹人。这样应付,真可称无上的妙法,门生遵办就是了。”师徒二人又谈了几句闲话,然后告辞回寓。
  第二天,太医院院长便奏呈皇太后,说江西巡抚保荐的医官吕文绅现已来院报到。何日到皇宫请脉,请示遵行。太后却急不暇待,便传出谕来,明日午后,着该院长带领吕文绅给皇上诊脉立方,不得有误。并传谕临时由皇太后亲往皇上宫中询问病源,敬谨伺候。这道懿旨传出来,不知道的还认着是他母子情切。其实萧雨三心中早明白了,当日晚间,先教给文绅礼节,直演了多半夜,方才熟悉。次日一早,草草吃了一点点心,师徒两个一同进宫。先到值日房,同伺候光绪的太监张得禄会见。雨三替引见了一回,文绅少不得先封好二百块钱,送给得禄做点心费。太医院本是穷衙门,当太监的全知道,因此对于文绅这二百元钱,倒还没有不满意之处。及至皇太后驾到,先召文绅告诫了一番,说皇上受病甚深,经过多少医官,不曾治好。你既是冯旭保荐,医道一定是可靠了,你可要精心用意,替皇上治病。如能治好,我必特别超迁,优加赏赐。太后说到这里,文绅磕头谢恩,连雨三也随着磕头。太后又道:“倘然治错了,或是不见功效,你可要仔细你的头颅。”一句话将文绅吓出一身冷汗,只有磕头,哪里答得上一句话来。少时太后吩咐他起来,给皇上请脉。文绅恭恭敬敬地立起来,到光绪御床前评了一回脉,又奏道:“小臣吕文绅得要瞻仰圣颜,望一望气色,才敢断病。得先求皇上赦罪,才敢抬头。”光绪有气无力的,说了一句赦你无罪。文绅慢慢仰起头来,不觉吓了一跳。原来他诊脉时候,脉象已经微细得无以复加,及观看光绪的颜面,瘦得两颧隆起,二目深陷,如白纸一般,哪有一点血色。要躺在床上,说是死过三天的人,一定有人肯信。可是有一样,别看瘦弱到这种样子,两只眼睛却仍然神光炯炯。一对眼光,吓得文绅又低下头去。诊过了脉,太后又叫至面前,问皇上的病到底怎样。文绅奏道:“皇上的病,纯是肝木克土,故此脾虚胃弱,不能进食。此时补既不宜,泻又不可,只好暂用开胃扶脾的药慢慢调理,将来总有见效的一天。倘求效过急,难保不发生……”说到这里,又连连叩头道:“老佛爷圣明,以下的话小臣也不敢妄奏了。”太后点头会意,又吩咐了一番,文绅方才退下,缮写药方,恭呈御览。无非是益仁、莲子、圆肉、山药、玉竹、扁豆之类。太后看了看,说这方子倒还稳当,赶紧选药给皇上吃吧。说罢退回自己宫去。
  单说吕文绅随着萧雨三出来,雨三给他接风贺喜,请他在前门外致美斋吃饭。雨三道:“你真好时气,今天我替你捏着一把汗,怕你一句话回错了便有性命之忧。幸亏这位佛爷天颜和霁,同你的人缘着实不错。要不然,真不堪设想了。”文绅道:“这全仰仗老师的提携,门生有什么把握?今天天威咫尺,实在把门生吓坏了。门生在江西的时候,终日同抚藩学臬在一处盘桓,从不懂得什么叫官威,今天可实在有些胆怯。皇太后虽然可怕,到底慈颜和悦,倒不觉得怎样。唯有皇上的一对龙目,神光照耀,我看了到现在还觉着心悸。可见古时侯景、吴三桂那样的奸雄,见着梁武帝、明桂王,还要汗流浃背,并不是虚语了。”雨三点头叹息道:“老弟,这话何尝不是。可怜这位英明绝世的皇上,只因受了母后的挟制,如今闹得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也实在可怜极了。你到底看他的病怎么样呢?”文绅摇头道:“扁鹊复生,也不易为力了,至多再耗上半年,今年冬月一定逃不出去。老师教给我的法子,倒是恰当其可,只能用些果子药扶养着,对付一天说一天。不要说皇太后不愿他好,纵然愿意他好,我们也没有这大本领。”二人喝了一回酒,文绅又低声对雨三道:“门生还有一件事要向老师禀明。老师看皇太后有病无病?”雨三道:“怎么没有病呢?他老人家的病不发现则已,一发现便不能治了。”文绅道:“老师的眼力实在不差。太后面上已经现出一种死人的颜色,大概总因为忧劳过度,心气太亏,专用参茸扶着,所以能勉强支持。将来一扶不住,便是死症。老师看门生这话,可是不是呢?”雨三道:“一点也不错。但是这些话,不过我师生二人心中明白,千万不可对旁人说。”文绅连声答应。从此以后,文绅总是隔一日进一次宫。光绪吃了他的药,虽无起色,倒还觉着舒服。
  转眼已经半年,一交冬令,光绪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眼看着不中用了。皇太后虽然心中欢喜,面子上却假作愁烦。此时恩亲王见光绪病重,知道不定哪一天便要驾崩,他便起了不良之心:以为皇上一死,这个宝位应当何人承受呢?若论亲支近派,伦贝子是道光皇上曾长孙,在同治驾崩时候,本就应当立他,如今他已年长,又错过应立的机会,自然提不到了;要按着门次论,敦亲王这一支,要算得长房。但是端王澜公早已获罪远徙,大阿哥溥俊又被废了,这一门也毋庸议。其次便属着恭王。当年老恭亲王本与咸丰最近,咸丰是恭王的母亲扶养长大,因此他二人如亲兄弟一般。要以恭王的后代入承大统,也算名正言顺。无奈现在的小恭王溥伟脾气乖张,年纪也有二三十岁了。一旦立了他,势必干纲独断,大权自操,我这军机大臣便有些坐不牢了,这个人必须将他打消才好。至于醇亲王载沣,虽是今上的胞弟,但是辈数不合,万无再立他的道理。思前想后,觉着道光这一门的亲支近派,并无可以继承大统之人。我恩亲王的支派,虽然稍远一点,但是我做了三十年的军机大臣,国内的满汉大臣,国外的各友邦,差不多全都同我有点密切关系。我此时若运动他们,助我一臂主力,我那儿子载兴,便可以有皇帝之分,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岂能轻轻放过。想到这里,便暗暗地将他那心腹大臣项子城请到自己府中,先用话试探他道:“老弟,你看皇上病已加重,不定哪一天便有发生凶变。老夫为这事愁得日夜不能合眼。老弟久历封疆,一定有什么应变之术。咱们预先讨论,也省得临时措手不及。”项子城翻翻眼睛,心中已明白了一半,便答道:“老师王乃是多年的老政治家,一定胸有成竹,门生怎能仰赞万一?”恩王笑道:“你太客气了,这乃是国家大事,不必推让。你有什么见解,自请直说。我此时方寸已乱,所可恃的,只有老弟一人。其余如庄之山,是一个愚腐不过的老书呆子,戴鸣恩是一个无用的废物,小醇王更是少年浮躁,难当大事,你叫我去问谁呢?”子城道:“既然老师这样的推心置腹,门生还有什么不肯说的?据门生想,主子的病既然不能望好,如今最要紧就是继承皇位之人。此时若不预备好,一旦变生意外,难免奸人乘隙捣乱。那时倘有野心家挟持一二近支宗室,传檄各方,同我们捣起乱来,还真有点不易应付呢。”恩亲王道:“老弟的话可谓先获我心。我此时最着急的,也为的是这个问题。不过继位之人实在有点不易物色。”说着又将道光这一支的情形重新对项子城述说了一遍。子城道:“这有什么难解决的?从古道,‘有嫡立嫡,无嫡立贤’,假如此时要有咸丰皇上的子孙,那是没得说了。咸丰既然绝后,便当于大宗中选立圣贤,岂能再拘于道光一派?”子城这一席话,句句打入恩王的心坎中,知道这位项先生可以引为同调了。便将他引入一间密室中,如此这般,将心腹话全对子城说了。子城道:“师王虽无此意,门生也想进言,何况你老人家早已算计好了,门生哪有不帮忙之理?但是此事关系太大,必须格外慎重。最好先从外边着手,朝里几个人,暂时先不要叫他们知道。俟等各省督抚同带兵官有了表示,再运动各国公使出头赞成。那时朝内几位迂腐先生再想反对也不能发生效力了。”恩王鼓掌赞成,便托付子城代他运动。子城道:“运动不是空口能行的,必须先备好一笔运动费。常言‘有钱能买鬼推磨’,那些带兵有实力的人,要不叫他们看见银子,他们焉肯出力,冒这种大不韪呢?”恩王听见拿银子,总觉着有点心疼,忙问子城得多少。子城想了想,回道:“请师王先拨一百二十万吧。据门生看,这事要全办妥帖了,至少得用五百万。门生可以孝敬二百万,再多了实在拿不出。师王必须筹妥三四百万,才有把握。要不然,恐怕不易成功。”恩亲王听说得用这许多银子,心里便有些怔忡不定。但是这大问题,人家既肯帮忙,又肯助款,要再拒绝说筹不出,似乎太难为情,便狠一狠心道:“三四百万,这数目未免太多些。老弟能设法替我俭省一个,便可少出一个。”子城大笑道:“师王太想不开了,你老请想,这件事如果运动好了,万里江山全入了你们掌握,区区数百万款,又何足言?”恩王点头称是。其实他心里实在有些难割难舍,当时只得忍着肚痛,写了一张汇丰银行一百二十万的支票,交给子城。子城藏在身边,告辞去了。
  这里恩亲王却叫过载兴来,把这件事对他说了,嘱咐他暂在家中静坐,千万不可出门。倘然在这时候闯出祸来,便是失千载难得机会,打消了万世一系的皇位。载兴听了,欢喜得手舞足蹈,仿佛驾起云来一般,满口应承道:“父王的圣谕,孩儿一定谨遵。将来我要做了皇上,父王便是太上皇了,我那妈妈便是皇太后,我的媳妇便是皇太妃。”恩王大喝一声道:“胡说放屁!我的侧福晋才是皇太妃呢,怎么你的媳妇也是皇太妃!看你这样糊涂,那配身登九五,莫若叫复儿去倒比你强得多。”原来载复是恩王的第二儿,较比载兴略好一点,因此老头子气急了,才说出这样话来。哪知载兴却信以为真,气愤愤退出去,便同他几个打手把式匠商议,要把他弟弟载复治死。这些打手全不敢应承,异口同声说:“我的爷,这件事我们可不敢做。倘然叫老王爷知道,这吃饭的家伙就长不住了。”载兴道:“混账东西,你们平日吃孤家的俸禄,常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用着你们了,却推三阻四。不要忙,等孤家早晚做了皇上,把你们这些人一个个全都开刀,看你们还到什么地方吃饭去。”这几句话,把大家说了一愣。内中有一个把式匠姓甘名回,是南皮县人。此人虽是粗鲁汉子,却有细心,一听载兴的话,知道内中必有文章,便用侦探手段对载兴道:“爷如果真能做皇上,便是赴汤蹈火我们也去,因为爷做了皇上,老王爷便也奈何我们不得。爷倘然不能做皇上,我们真把二爷杀了,那时候老王翻脸,叫我们抵偿,便是爷也没有法儿救我们的性命。”甘回这几句话,分明是要刺探此事的虚实。可怜载兴是一个草包,如何懂得此中奥窍,便瞪着眼道:“你们当我说瞎话吗?实对你们说,老王爷已经预备好了,还有项大人帮忙,俟等皇上一晏驾,我便即日登基。你们此时不给我效力,将来还想在金殿讨封吗?”这一席话,将大家说得目瞪口呆,彼此面面相觑,不敢做声。到底是甘回有急智,连忙向载兴摆手使眼色,低低说道:“爷要低声些,这是何等大事,惝然声张出去,还了得吗?爷既有这大希望,暂时先在府里忍几天,千万不可出门。倘然走漏风声,被外间知道了,现在亲支近派,谁不想夺那个地位?要使出刺客来,一个冷不防,爷便有意外的危险。先保全自己要紧,别想着刺人了。最好先叫一班弟兄们昼夜轮流着护驾,小人情愿在外边去巡风。倘有什么信息,我先来报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载兴平日虽然倚仗他老子的势力横行无忌,可是胆子却非常的小,要一时离开这一群打手,他连一个大屁也不敢放;可是凑在一处,便要闯祸招灾。甘回的话不但将载兴吓住,连那一些打手也说得毛骨悚然。大家异口同音,全说甘教师的话一点也不错。我们大家宁可小心过度,可别担着意外危险。爷先屈尊在府里住几天,我们大家也好保驾。俟等荣登九五的那一天,自然全放心了。这外面巡风的责任,真得甘教师去,因为他精细,而且认识人多,一定不至误事。事不宜迟,就请他先走一步,我们先把爷捧到银銮殿去,大家团团围起来,决不至再出什么意外。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把个载兴更说得惶惶无主。仿佛眼前便有八个刺客围着他转,见神见鬼的,领着这一班人,真躲到银銮殿去了,又催着甘回急速到外边去巡访。
  甘回巴不得这一句,又向载兴要了三百银子侦探费,急急忙忙地跑至府外。他哪里是去巡风,原来是跑到庄之山宅里去报信。因为他与庄中堂是同乡,而且还沾一点亲戚。庄中堂托付他刺探恩王府的消息,每月津贴他五十两银子。他得着这样重大消息,哪有不去报告之理?这宅里是他走惯了的,也不用门房去回。当日夜间掌灯以后,他慢慢地溜进宅中,先见庄中堂的少爷庄衡,将他拉到背静去处,说有军国大事,得面见中堂回话。庄衡便领他去见。此时之山正在书房,阅看外省信件,见甘回走进来,知道必有重要事体报告,忙将信件放在抽屉中。甘回请过安,在一旁侍立,并不开口。之山道:“你今天来有什么事?这屋里并无外人,你自管说吧。”甘回躬身道:“回中堂话,今天稽查来报告的事不比寻常,非在密室中,连中堂左右近人俱都屏退,是不敢轻易说的。”之山见他说得这般郑重,也就不敢怠慢,叫公子举着手灯在前引路,自己同甘回走入一间极幽静的密室,是中堂平日养静的所在,左右侍役之人非招呼不得进来。到了这个屋子,公子将手灯放在桌上,中堂一摆手,他赶紧退出去。老先生又亲自将门上了锁,然后坐在一把竹椅上,向甘回道:“此时四壁无人,出你之口,入吾之耳,你就从实地报告吧。”甘回又向四壁看了看,果然僻静非常,鸦雀无声,这才凑至中堂耳旁,低低声音,将载兴所说的话一字不遗,全对庄中堂说了。中堂大吃一惊,忙问这话可确吗?甘回道:“倘有半字虚言,欺蒙中堂,甘当斧锧之罪。”又把用计稳住载兴的话说了。之山道:“如此好极!你不可久在外边,可急速回府去,先用威吓的话将载兴拘住了,不要放他出来,我自有法子处理。”甘回告辞要走,之山又把他叫住,嘱咐道:“此事你不要再对第二个人说,且须吓住你们的同伴,不要在外边胡说。将来我必保你特别劳绩。”甘回谢了,中堂开门放他出去。又迟了一刻,便吩咐套车,也不说到哪里去,只吩咐到后门。直待出了后门,才说明到醇王府。
  来至府门,管门的褒衣见是庄中堂,怎敢怠慢,立刻去回王爷。王爷叫请在后宅相见,又吩咐用竹轿抬中堂进来。因为王府宅院很深,若由前门到后宅,差不多有二里路;庄中堂乃是三朝元老,同老醇王的交情很厚,所以醇王载沣隐然以父执相待,特派近侍太监用竹轿将中堂抬至后宅。载沣降阶相迎,携了中堂的手,笑道:“夜深寒冷,怎么老先生还肯降临?”之山道:“军国大事,不得不来。”进至屋中,便请王爷将左右屏退,先问皇上的病到底怎样。醇王见问,不觉流下泪来,低声道:“主子的病是不能望好了。前几天倒还清醒,这几天时常晕厥,只怕不是好兆。并且还有一件大事,中堂未必晓得,是皇太后的病。她一天重似一天,她老人家又不肯吃药,不许在外声张,所以在朝的人全不知道。还是太监李得用偷偷对我说的。前天皇后召见我,也当面吩咐,说主子的病只怕就在早晚,皇太后的病又一天重似一天。你是皇上的胞弟,得要在宫侍疾,以备非常。我当时含糊答应了,只是心里也想不出一个法子来。正待到中堂宅里同你面议,却不想中堂枉礼先施。此事必须求中堂划策,或者咱们几位军机大臣先开一次会议,公共决定一个法子也好。”之山听了,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倒是皇后的圣谕,实在所见者大,真不愧女中尧舜。此事王爷若不担当起来,早晚必要发生大变。”随将恩王父子谋夺皇位的情形详细对醇王说知,醇王吓得面如土色,一手揪住庄中堂道:“这事却怎么处?”之山道:“王爷不必着慌,学生却有个计较在此。但是事不宜迟,今天夜里学生便随同王爷进宫,先朝见皇后,将外边一切情形详细奏明。再请皇后带领着去见皇上、皇太后,三面奏明,商议一个万全的法子,先发制人,庶几可以消除隐患。一旦变生意外,前途可就不堪设想了。”醇王道:“中堂的话很是,我们刻不容缓,这就进宫。”之山道:“千万严守秘密,别叫外间知道。倘然走漏了风声,他们生抢硬劫,那就不得了呢。”于是二人同坐一辆马车,也不带护卫随从,一直进宫。
  好在醇王原挂着领侍卫内大臣的职衔,所以里面的几道宫门并无拦阻。此时皇后正在宫中侍疾,值夜太监张得禄把守宫门,一见是醇王、庄中堂,便诧异道:“王爷同中堂为何三更半夜进宫,莫非外间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之山摇手,不叫他高声,问皇后可在宫吗?得禄道:“已经两三天没离开这里了。”醇王道:“劳你驾,启奏皇后,就说载沣同庄之山有国家大事,必须当面奏明。无论如何也得即刻召见,迟了恐怕发生意外。”得禄怎敢怠慢,立刻去回皇后。皇后传旨,就在宫内外殿召见。自己升了宝座,由得禄将二人引进来。少不得先行君臣大礼,便请示皇上的病状如何。皇后抹着眼泪道:“可怜主子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眼看是不很好。到如今皇储未立,国本动摇,二位卿家可有什么善法吗?”载沣见皇后这样问,便乘势磕头,将外间的消息一一奏明。皇后大惊道:“这还了得!本来项子城同主子有不共戴天之仇,他生怕主子驾崩,继立的是亲支近派,将来给主子报仇,他便没有活路了。所以架出奸王来,要实行那篡夺的勾当。二卿若不早早设法,只怕连你们全有危险。”皇后这话将载庄二人全说得毛骨悚然。之山道:“皇后圣谕,所见甚大。事不宜迟,我们得见皇上。在病床受过遗诏,将来名正言顺,便不怕他们生心了。”皇后也赞成此议,说二卿暂在外殿等候,哀家先进内殿奏明主子,你们候召再进来。说罢便进内殿去了。等有了两刻钟,见张德禄出来,招手道:“圣上有旨,宣载沣、庄之山进殿。”二人随着进来在病床前跪下。但听光绪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二人抬起头来,朕有话面谕。”二人将头微微抬起,这惨绿的电灯光中看皇上面目,简直同活鬼一般无二。因为他病久了,怕灯光,所以用绿纱把电灯罩起来,阴森森的,本来就可怕,再加上病人脸上的气色,白中透绿,绿中透黄,用灯光映起来,看着十分可怕。二人到此时,眼中的痛泪早不知不觉地流下来。再看皇上,反倒惨笑道:“你们不必伤心,朕大数已尽,就在这三五天内便要回去了。趁着我尚有这一口气,有几句遗诏当面授给你们二人。你们拿我的遗诏去见皇太后,就传我的谕,说朕一生以来,无事不听太后的命令。如今要死了,这遗诏的事可必须完全由我做主,一个字也不得更改的。”二人磕头答应了。皇上又吩咐庄之山拿纸笔记了我的话,德禄忙把纸笔朱盒放在床沿上。之山先将方才的面谕记好了,又擎着笔静候皇上发言。他此时已经喘作一团,说不上话来。皇后亲自捧过半碗参汤来,慢慢呷了两口,又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载沣的长子溥仪入承大统。”才说得这一句,吓得载沣连连磕头道:“求皇上天恩,收回成命吧,臣实在不敢当。而且国利长君,请皇上于皇族之中别选贤能,光继大业。臣的儿子年龄幼稚,决担任不起这大事来。”说罢又连连磕头。皇上恼了道:“朕的遗诏你敢不遵吗?”这一句又把载沣吓坏了,磕头道:“臣怎敢抗旨,主子怎样吩咐,臣等怎样照办就是了。”光绪听这话,面上又有了笑容,接续说道:“朕未崩逝以前,先将溥仪带进宫来,在南书房读书。”庄之山记完了,皇上又说道:“朕的这皇位,本是穆宗毅皇帝的,如今溥仪的名分可仍然承继与他,朕只算一个闰统罢了。”这最末一句,之山擎着笔,却不肯记录。用眼看着皇后,意思是叫她开口说话。皇后到此时恍然大悟,朝着皇上哭道:“主子,你难道不念夫妻之情吗?我跟着你受了半辈子的折磨,并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如今你要撒手归天去了,抛下我这寡妇,连一个儿子也没得承继,我还活在世间做什么!倒不如死在你的眼前,虽然生不同衾,倒赚一个死得同穴。”说罢抄起一柄剪刀来,回手便要自刎。吓得张德禄忙上前把住皇后的手,说道:“娘娘这可使不得。”此时载、庄二人也磕头如捣蒜,连说娘娘不要寻短见,主子还有旨呢。光绪看见这情形,长叹了一口气,对之山道:“你写叫溥仪兼祧吧。”又朝着皇后惨笑道:“你也做几年皇太后,补一补从前的苦楚吧。”皇后叩头谢过恩,又拭泪道:“主子不必狐疑,我并不是想做皇太后,好独揽大权,因为名不正则言不顺。假如溥仪不兼祧,那保育圣躬的责任当然由瑜贵妃担负,妾身同瑾妃便成了无主的孤魂,还能在世上活着吗?”光绪点点头,又吩咐载沣道:“你明天将溥仪带进来,我还要看看他。”载沣答应了。又叫他二人带着遗诏,急速到慈宁宫面见皇太后,报告一切。二人叩头退下来。
  之山捧着遗诏,载沣在后面跟随,张得禄在前引路。及到了慈宁宫,首先会见李得用,探听皇太后的病势如何。得用含着一泡眼泪道:“老佛爷发昏好几次,可怜无人侍疾,只有瑜、瑾两位娘娘同荣寿大公主现在这里。佛爷三番五次叫召你们几位军机进来,有懿旨面授。是大公主拦下了,说病到这个样儿,不能再劳神了。恰好你二位来,这是再巧不过的事。你们先候一候,等我奏明了请旨吧。”二人在殿门外候着,候了不大工夫,得用出来,将二人引至皇太后的御榻前。一齐跪下。太后道:“难得你们半夜三更还记挂着国事,前来问安,我心里也是欢喜的。不过我这病是不能好了,心里有许多大事也不知从哪一样说起。最难过的就是皇上也病成那种样子,将来付托无人。我母子一旦不讳,叫我如何放心得下?你们这次进宫,可曾到皇上宫里看看他的病吗?”之山乘势将遗诏高举着,如此这般的,把方才的事详细向太后奏明。太后点点头,叫得用将遗诏接过来,又递入自己手中,看了一遍,向载、庄二人道:“也好,就是这样吧!除此之外,也想不出旁的法子来。”之山听了这话,忙向得用索过朱笔来,在诏后大书“奉皇太后懿旨,如诏办理”。写毕又叩头道:“臣尚有一事,须奏明皇太后,只是不敢启齿。”太后道:“你自管说,我决不怪你。”之山随把恩王的阴谋隐隐烁烁地说了几句。太后本是聪明不过的老政治家,又经过多少次大难,阅历极深,这事一说她就了然了,微微一笑道:“这也有什么难处,你二人想一想,可有妙法,将恩王同项子城先调开吗?”之山低低地奏了几句,皇太后连说:“好,好!就是这样,你们下去传旨吧。”二人叩头退下来,也不回府,先到军机处,将遗诏压下,暂不发表,却拟了两道旨意。一道是派恩亲王即日到东陵普陀峪查看皇太后陵寝的工程,一道是派项子城即日到西陵易州踩访万年吉地。拟好了,交给李得用,请他明日早晨在军机处当众发表。得用平素同恩王本有嫌隙,又兼载兴因为争一个妓女同他侄儿打架,把他的胞侄李贵清打坏,更结下深仇。此番听说恩王要替他儿子载兴谋夺皇位,心中大不为然,便对太后说:“载兴平素在北京种种豪横不法,此人若做了皇上,臣民不服,将来大清的宗社全要有危险的。”皇太后便派他督催恩王、项子城急速分往东西陵,不得延误。二人见有太后的旨意,怎敢违拗?立刻带几名随员卫队,分头前往。
  这里醇亲王载沣见太后允了皇上的遗诏,知道这皇位一定是他儿子承受,决没有含糊了,说不尽心中的快活。急忙忙去见福晋,报告这个喜音。却说醇王的福晋乃是荣中堂的女儿,当日也是皇太后指的婚。这位福晋自幼读书,学问倒是不错。只因中堂在日并无子息,膝下只有这一位千金,真乃爱如掌珠,无求不遂,一切衣服妆饰俱同男子一般。有时候骑马出游,道旁的人全认着是一位美男子,便说是中堂的阿哥,谁敢拿当姑娘看待?及至十九岁上,嫁了醇王,转过年来便生了溥仪。因见他方面大耳,生得玉雪可爱,小夫妻格外用心,挑选了几个奶母,又派了几个看护的女童,终日在府中以逗弄小儿为乐。这一天福晋正在屋中哄溥仪玩耍。他已经五岁了,又因生得肥壮,走路很稳,说话也很灵。大家正引着他说笑,只见载沣贸然进来,向大家正色说道:“你们要小心,不可磕碰了圣躬。”又向福晋道喜道:“恭喜福晋,你的儿子已经承继给皇上了,不日便要身登九五,这真是天上飞来的富贵,你说可喜不可喜呢?”福晋正在引逗孩子,尚未听得十分清楚,又追问是怎么一回事。载沣将夜间的情形从头至尾详细说了一遍。他想福晋听了一定欢喜,哪知道这位贵妇人不听犹可,听罢了脸上神色陡然改变,红润的粉面,立刻变成黄色,两眼的急泪直流下来。伸手将溥仪搂在怀里,放声大哭。一面哭着,还儿肉心肝的数落着,引得溥仪哇的一声也哭了。载沣吓了一跳,忙追问这是什么缘故。福晋迎面啐了一口道:“你这糊涂东西,真是香脂油塞了心窍。放着好好的儿子不留在家里寻开心,却送到宫里去做皇上。你看着皇上好,我看皇上简直是永远监禁。你哥哥倒是皇上呢,到底落了什么好结果?比如他要不做皇上,在府里当他的亲王,哪样儿不快活?我们好好的儿子为什么要去学他呢?无论如何,我的儿子决不能放他去做皇上。谁想做就叫谁去,我们也不羡慕他。”说着又将溥仪搂得紧紧的,只不放手。载沣本来惧内,见福晋这样不依不饶的,哪里敢再说话?发了半天愣,方才答道:“我何尝乐意将儿子送进宫去,这是今上的遗诏,连老佛爷全不敢不遵。我长几个脑袋,敢抗遗诏?实不相瞒,我已经碰过一回钉子了。你如果不信,可将庄中堂请来,当面问他,就知道我的难处了。”福晋道:“岂有此理,这是勉强的事吗?你怎样应许的怎么回复他,有什么难处我也不管。”
  载沣见这情形,知道再同她说也是枉费唇舌,只得出来,派本府长史立刻将庄之山请来,把方才的话对他说了,请他代为划策。之山道:“这倒没要紧,请王爷同我去见福晋,保管一说便妥。”载沣同他到内宅。本来之山同荣中堂是盟兄弟,论起世交来,福晋还是他盟侄女。未出阁以前,同之山也会过几次。今日见面,在庄中堂固然不敢同她抗礼,可是这位福晋倒还念旧,称呼他是兰伯,之山连说不敢当。后来说到入嗣大统的事,福晋仍然不肯依从。庄中堂笑道:“福晋的意思,是怕阿哥入宫后不能见面,其实这是多虑了。福晋是他的生母,有保育圣躬之责,将来天天可以进宫看视,况且皇后为人宽厚,是一位女中尧舜,与皇太后性质迥乎不同。太后的神气,不过早晚之间。将来嗣皇在皇后手里过日子,是决然受不着一点委屈的,福晋自请万安,将来万不会照今上的样子。”这几句话将福晋说活了心,便要求庄中堂将来须向皇后陈明,得准我住在宫中,看护皇上,我们才能遵旨承嗣;要不然就是砍了头去,也是不能奉诏的。之山一一应允。看看天已过午,忙催着载沣保护嗣皇进宫,朝觐皇上,不要误了时刻。载沣忙替溥仪换好了衣服,同庄之山三人一齐进宫。临行时候,福晋还叮咛嘱咐,千万觐见完了,带阿哥回来,二人只得含糊答应着。坐上轿子,风驰电掣而去。
  先到了光绪宫中,候了片刻,里面传旨召见。载沣携了溥仪,庄之山在后面相随,来至御榻前,一同跪下。此时光绪倒还清醒,见载沣领着一个小儿,知道是溥仪,立刻心里一喜,传旨将溥仪抱上御榻来,拉了他的小手,问载沣几岁了。载沣回奏五岁了,又催着溥仪向光绪称呼皇父。这小孩子也真机灵,果然朝着光绪叫了一声皇父。这位将死的皇上,被这一叫立刻心花开放,脸上现出苦笑来,喘气说道:“朕临御天下三十四年,从未享有一日的安乐,只有今天心中十分舒畅。”之山乘势奏道:“皇上天颜见喜,这病一定好得快了。”光绪摇摇头道:“只怕未必。”又叫张得禄将自己临朝戴的顶帽取了来,吩咐戴在溥仪头上。恰好光绪的头小,溥仪头大,戴上去并不差得许多。载沣忙将他抱下床来,叫他跪下叩头,谢了恩,又引他朝拜了皇后。皇后将他抱在怀中,着实爱惜,便吩咐载沣:“你自管放心吧,所有饮食起居,全由我派人照料,决不能叫他受着一点委屈。”庄之山又乘势奏明:“醇王福晋因为阿哥进宫,一时有些割舍不下,她情愿进宫来效力,不知皇后可否允从。”皇后想了想,笑道:“她太过虑了,难道在我宫中还有什么不放心吗?”二人听皇后这样说,不敢再言语了。倒是病榻上的皇帝叹了一口气道:“母子天性,这也怪不得她。以后隔一日准她进宫省视一回。俟等三年后,溥仪渐渐成立,再按时入见,这也算极从全了,御妻你就允许了吧。”皇后道:“既然主子有这样殊恩,我有什么不能允许的。我是怕与家法不合,所以不敢擅准。”光绪又吩咐庄之山拟了一道旨意,是“朕承皇太后懿旨,醇亲王载沣之子溥仪着在宫抚育,并在南书房读书,钦此”。二人携了旨意,又去见皇太后,皇太后允许照发。又将庄之山叫至床前,叹道:“大清的宗社,在长毛造反时已经不能支持了。虽然湖南出了不少的文武名臣,到底要没有我驾驭他们,也是靠不住的。如今的革命党,较比发匪又厉害多了。一朝发难,再寻当日的人才是没有了。倘再以女主当国,更不免危险万状。况且垂帘听政本不是一件吉祥事。皇后虽然仁厚,却没有治国之才。据我看,将来的事得要变通一点才好。我这里有一个金质小盒,里面装的是百年大计。这盒儿交给载沣,钥匙却交给你。俟等皇帝驾崩之后,你们可开盒发表,依照盒内的遗诏行事。”二人叩头,将金盒领下去。
  不料当日掌灯后,皇上就驾崩了。临崩的时间,恰值皇太后的病势十分沉重,所有宫里的人差不多全到慈宁宫问安去了。可怜光绪的宫中只有皇后同瑾妃,还有几个贴近太监在旁边伺候着。一盏绿纱罩的电灯阴森惨淡,黯气扑人。光绪在垂死病中忽然叫了一声御妻,皇后赶忙过来问道:“主子是想水喝吗?”光绪略摇了摇头,勉强伸出手来,表示要同皇后握手诀别。皇后连忙同他握手,不觉吓了一跳,因为光绪的手比火炭还热,心里知道不是吉兆,忙低声问道:“主子,还有什么遗诏吩咐我吗?”光绪略一点头,又喘道:“朱……笔……纸。”瑾妃听了,忙将朱笔同纸递过来。光绪接过笔来却擎不住,瑾妃忙扶着他的手,这手替他拿了纸。光绪勉强提笔,写了半个字,这边写了一个杀,那边才写成一个几,手却颤作一团,不能再往下写了。瑾妃替他代笔,将一个字写完,却拿眼看皇后,很恐惧的,不知皇上要想杀谁。皇后又问道:“主子说一个人名儿,叫瑾妃替你写吧。”光绪喘作一团,哪里说得上来?张得禄端过半杯极浓的野参汁儿来,向皇上唇边,沁下一点,又候了片刻,喘得略好,才说道:“项……子城。”瑾妃不假思索,随将名儿填在杀字底下。皇后又问还有什么遗诏,光绪使劲说道:“革……恩亲王。”瑾妃忙写好,又呈于光绪,亲自过了目,光绪点一点头,又向皇后道:“你们要照办。”皇后流泪道:“主子自管放心去吧,这两件事,我们必能做到。”光绪听了,面上现出笑容来。可是喉咙里的痰已经响个不住。此时皇后同瑾妃净剩了哭泣,哪里还说得上一句话来。张得禄在旁边催道:“主子的病象,眼前便要咽气了。二位娘娘净哭一阵子也当不了什么,快快替他穿起衣服来,传内务府伺候一切,这是要紧的事。”一句话提醒了二人,好在皇上的衮冕全预备在手下,各宫娥太监一齐下手,替他穿扎好了,抬在地下一张龙床上。光绪尚微微的有一点气息,皇后忙将自己头上的珠冠拧下颗珍珠来,足有豆粒大小,用纸裹好,塞在光绪口中。再摸他的手腕,已经凉了。皇后才要放声痛哭,忽见光绪两眼睁开,恶狠狠地大声说道:“杀项子城。”这一声仿佛很有气力似的,紧跟着又闭上眼。大家吓了一跳,再细看,已经断了气了。此时不止皇后同瑾妃哭得死去活来,连一班宫娥太监也都大放悲声,哭作一团。
  哭罢了,皇后传旨叫内务府大臣继禄、增崇。二人正在值班处伺候着,一听呼唤,即刻进宫,少不得也哭了一阵。皇后吩咐他们预备一切,又嘱咐暂守秘密,不许在外边说。急速将载沣、庄之山叫进来。二人领旨出来,不大工夫,载、庄二人到了。先举过哀,然后到太后宫中报信。太后此时已经十分沉重,不省人事。稍停缓过来,知道光绪驾崩,便口传懿旨,今夜将宫门锁起,无论何人不许放进一个来。先在宫里电报房将遗诏连夜拍至各省,俟等天明,将遗诏发抄,然后才准正式开门。载、庄二人领旨,照样办理,督率着御前侍卫同一班太监,将宫门全上了锁。并派李得用、张得禄二人把守宫门,如放进一个人来,唯他二人是问。二人在皇上、太后驾前本是极得宠太监,如今派了这看门差使,心中都老大不快。但是有两宫的懿旨,又不敢不遵,只得捺着气儿在宫门侍卫的下处沏了一壶好茶,彼此对坐谈心。正在谈得十分高兴,忽见侍卫上来回道:“回两位老爷话,现在有人叫门。”张得禄发话道:“糊涂东西,你不知道锁门是佛爷的旨意吗?打发他走清秋大路就完了,回的是什么!”侍卫笑道:“张老爷不要生气,要是旁人呢,卑弁当然打付他走路。如今来的乃是恩亲王。据他说有紧要事面奏两宫。他是军机领班大臣,又是老佛爷十分相信的人,我们一个当小差事的怎敢得罪他?还求二位老爷做主。”张得禄听了,却用眼望着李得用,得用诧异道:“怎么派他查陵工去,四五天就回来了?怪呀!也罢,待我自己问问他去。”随立起来,向外便走,张得禄在后面跟随。到了宫门前,只听咚咚咚如擂鼓一般地叫门。得用隔着门大声喝道:“什么人叫门?好大的胆子,这是禁地,准你这样放肆吗?”得用这一喝,听门外有人问道:“里面说话的可是李二爷吗?”得用明知是恩王,却糊涂问道:“你是什么人?”外面答道:“老弟你怎么连愚兄的声音也辨不出来了?我便是恩王奕劻。”得用道:“原来是老王爷,恕我方才鲁莽,冲撞了你。对不起,你请回吧。”恩王发急道:“岂有此理!不放别人进去,难道连老夫也不放进去吗?我是国家大事,面奏两宫,你快开门,不然误了时刻。”得用道:“无论什么国家大事,也得等明天再说。现有老佛爷懿旨,不论是谁,今夜不能放他进来。”恩王一听这话,知道事情不妙,便厉声说道:“李得用,你们不要捣鬼,现在宫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快放我进去,万事皆休,要不然,将来要拿国法治你们呢。”得用在里面冷笑道:“国法的话,你去吓唬别人,不要吓唬我李得用。你说宫中出了大事,到底是什么大事,请你猜一猜。如果猜着了,我便放你进去。”恩王道:“这有什么难猜的,一定是皇上驾崩了。”这句话才说完,得用大声喝道:“唗,你满嘴说什么!万岁爷活脱脱的,你咒他死?这便是欺君大罪,该杀、该剐、该活剥皮,等我奏明了两宫,倒看这国法是治你,是治我。再说你这奸王,终日盼万岁爷死了,你好篡位。现在满城风雨谁不知道?你今天还敢跑来逼宫?我李得用不开门,正是保全你的性命。你要一定进来,只怕有来路,没有去路呢!”若问恩王听了得用的话,怕与不怕,还想进宫不进宫,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遵祖制大公主施威 遣刺客满御史挑衅
  恩亲王碰了这个钉子,知道里面已布置,自己纵然勉强进去,也是凶多吉少,只得又折回府来。探听项子城已然回京,便一直到他宅里,向这位智多星讨计。项子城摇头道:“此事不好办了,我已经探明白,皇上大概是崩逝了,继立的是小七爷的阿哥。两宫皆有遗诏,这事已经反抗不得,只好慢慢地再想法子吧。”恩王听了,十分懊丧,赌气道:“我们给他一个生夺硬抢,还怕不成功?”项子城连说:“使不得,使不得。生夺硬抢,第一得要有兵。如今我练的北洋六镇全分驻在外州县,一时哪能调动得来?再说这六镇人目前改归铁木贤节制,里面重要的人也撤换了不少,未必肯听我的指挥了。况且铁木贤同我嫌隙很深,倘然走漏了风声,他来一个帅兵勤王,连我同师王全都有点危险,这事可万万做不得。再说还有一层可虑的地方,我们要不谨慎,眼前便有性命之忧,实在是一块心腹之疾呢。”恩王忙问还有什么危险,项子城伸着指头说出一个人来,早把老奸王吓了一战。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就是十一二回中所叙的善辅将军。此人目前已升到军咨副使,兼御林军统领,他手下现有两万旗人健儿,虎视北京,是第一个有实力的人。项子城将他举出来,恩王便吓得哑口无言。子城叹道:“这件事怨我们下手太晚了,本来专指着势力是不成功的。只要有皇上一纸遗诏,我们便是名正言顺,无论何人也难再争夺。并且这纸遗诏,也不必皇上发于本心,也用不着他自己书写。只要师王在他的驾前,看着他咽了这口气,什么戏法儿也能变得出来。偏巧我二人派了外差,这一出戏,就完全叫别人唱了。当日奉派的时候,门生就知道这事坏了,到底谁敢抗旨不遵呢?如今只好再等机会吧,千万别露形色。我们此时倒得格外恭顺,免得招人疑忌,闹出祸来。”恩王听这话也有理,只得垂头丧气地答应了。
  紧跟着便有军机处值班太监前来知会,说五更早朝,所有京官一律到朝房伺候,不得迟误。子城心里明白,知道是新君临朝,怎敢怠慢,忙催着恩王一同前去。二人坐上马车,到保和殿朝房伺候。此时新君登基的恩诏,已经高高悬起,少时净鞭三敲,众文武全各就班次站好。载沣抱着小皇上临朝,说来也怪,那溥仪只是撒泼打滚地啼哭,不肯坐那宝座。载沣虽然百般哄他,他仍然是不休不歇。只得草草地行了朝参大礼。内中唯有项子城,一看这情形,心中大不自在。你们满人,乳臭未退的小儿便要高高在上,称帝称皇,我项子城气吞八荒,岂能跪你这黄口小儿?他心这样想着,那两条腿便不知不觉地挺立未跪。载沣一眼看见,不觉勃然大怒,才要传旨派侍卫去抓他。旁边的李得用向他丢了一个眼色,载沣便不敢动了。及至朝罢,将溥仪抱至后宫,载沣问李得用:“方才项子城犯了欺君大罪,我要当时惩办他,你为何使眼止住我,是什么意思呢?”李得用屈一膝回道:“王爷圣明,这做事岂是轻举妄动的?那项子城在北洋时候,手练六镇雄师,当日老佛爷费了多少周折,才将他的兵权卸去,调到北京城来。到底他那六镇人,虽然改归陆军部统辖,可是带兵的人仍然全是他的旧部。况且分驻在近畿一带,朝发夕至。王爷要把他杀了,倘或将六镇激变,那时攻到北京城,却叫谁去抵御?所以奴才才敢大胆,将王爷拦住。”载沣听了,如梦方醒,不觉点头赞叹道:“李总管,你果然有急智,不怪老佛爷在日宠信你。你实在是有阅历的人。”此时庄之山在旁,也很以得用之言为然。又催着载沣将金盒取出来,自己兢兢业业地将锁开开。里面却是一个信封,封得十分坚固,信皮上写着:“在皇后驾前同启”。二人不敢怠慢,奉着这盒儿,去寻皇太后。此时皇后已经尊为皇太后了,作小说的便也改称为皇太后。二人才进了皇宫,请张得禄上去回奏。得禄却向他二人摆手,说宫里面正在闹丧呢,太后此时也怕没工夫见你二位。二人听了,大惊道:“怎么皇宫里面还能闹丧吗?”得禄忙低声报告一切。
  原来因为皇上遗诏上有承继穆宗毅皇帝的话,当年穆宗毅皇帝驾崩之后,皇后也随着殉了难。他的妃子只有一位名瑜贵妃的,目前还在着。她见遗诏上有承继穆宗的字样,便挺身出来,说这保育圣躬的责任,应当是她担负,硬要自尊为皇太后,叫内务府预备一切典礼。可怜现在这位皇太后,为人懦弱长厚,眼看着这种无礼举动,却又不敢阻拦。还是瑾妃看不过了,向她争辩道:“两宫才晏驾,你为何就这样胡闹?皇太后乃是皇上给他母亲上的尊号,哪有自己僭称的道理,你这不是胡来吗!再说国有国法,家有家法,现在太皇太后宾了天,皇太后便是一宫之主。你当着皇太后这样无礼,便是欺君,欺君的罪你可当得起吗?”瑾贵妃侃侃而谈,自以为词严义正,可以将她压服住了。哪知冷不防,早被瑜妃打了一个嘴巴,还骂道:“你这贱妇,谁叫你多嘴多舌?你自己拿镜子照一照,也配说话吗!嗣皇既是承继穆宗,我是穆宗正妃,便是他的嫡母。我不称皇太后,谁敢称皇太后?”瑾妃被她打了一下,如何肯干休?便也扑过来同她拼命。二人搅作一团,太监宫娥忙过来拉劝,哪里拉得开?
  正在难解难分之时,恰好来了救星,你道这救星是谁?原来是荣寿大公主。荣寿大公主本是恭亲王的女儿,慈禧太后承继过来给自己做女儿。太后活着的时候封为和硕公主,及将死之时,因为公主侍疾殷勤,又升为固伦大公主。在满清的体制,和硕公主同亲王是一般大小。若加上固伦字样,便同太子平等,出门可以坐杏黄轿。无论王公大臣,自见了固伦公主,得行君臣大礼。她的轿前有两根御棍,打死人可以白打。这全是专制时代不合人道的体制,借此可知固伦公主的权力实在不小。况且满人有一样特别风俗,家中若出了红白大事,全是姑奶奶当家,姑奶奶要怎样,便须怎样。对于娘家的事,是可以操全权的。此番荣寿大公主因为伺候皇太后的病过于勤劳,眼见太后死了,她便在宫中寻了一间静室休息。正在午梦方酣之际,忽被身旁的太监将她唤醒。大公主揉了揉眼睛,脱口骂道:“混账东西,你不知道我熬了好几夜吗?好容易歇一歇,你叫我做什么?”太监赔着笑脸回道:“无事怎敢惊爷的驾?(按:清朝规矩,下人管宅内的姑奶奶一律按着排行称几爷几爷,公主与亲王相同,故直呼之为爷)现在瑜妃娘娘同瑾妃娘娘打架呢,皇太后也管不了,爷要不去说和,怕要打出人命呢。”大公主听了这话,不敢怠慢,急忙忙地跑出来,坐上二人肩舆,直奔慈宁宫。此时瑜、瑾二妃还吵闹不休,一见大公主进来,瑾妃不敢言语了,瑜妃还是不依不饶。皇太后忙迎上去,一把揪公主的衣服,放声大哭。公主吓得倒退,说太后这是怎么了?谁敢欺负你?我一定不依他。皇太后哭着,数落方才的情形。公主道:“我的皇嫂,你也太老实了。一个偏妃就这样兴妖作怪,还了得吗?”说罢又掉过头来,厉声问瑜妃道:“你敢闹丧吗?”瑜妃此时正以皇太后自居,哪里把大公主放在眼里,便冷笑答道:“我闹丧与不闹丧你也管不着,这是我们的家务。你出了门的姑奶奶,很不必多说话。”大公主真气极了,笑道:“咦!你说我管不着吗?我倒要管个样儿给你看。”随吩咐李得用道:“你到宣宗成皇帝的旨意库中将第三道遗诏请出来,预备香案供奉在这里,然后有话再说。”得用急忙去了,大家也不知她葫芦里要卖什么药。不大的工夫,旨意已经取到。这里李得用早把香案排好,立刻将旨意打开,高高悬起来,四围用黄绫子裱好,当中钳着一纸遗诏。此时皇太后率领一班人,俱都俯伏在旨意座前。荣寿大公主却叫他们仰起头来,看上面写的是什么。大家仰头一看,原来是几句很简单的话:当继承皇位之时,如有偏妃不遵遗诏,妄争名分,或扰乱丧仪者,即刻用御棍活活打死。瑜妃一见这道旨意,早吓得面色如土,汗流浃背。荣寿大公主便扶起皇太后来,请她传旨,照遗诏执行。瑜妃哭哭啼啼,连连磕头,又朝着皇太后不住地磕头,哀求饶她一条活命,以后再不敢多言多语了。本来皇太后是一位仁厚不过的妇人,怎能够活活打死人?此时又碍着旨意上的话,也不敢说不打。又有瑾妃身边的太监正在愤恨瑜妃无故欺他的主子,早已恶狠狠地将御棍请出来了,净等着皇太后一降旨,便实行动手拷打。此时瑜妃在生死呼吸之间无法可想,又朝着瑾妃碰头道:“妹妹,咱们妯娌一场,愚姐虽然一时糊涂,得罪了你,难道你就眼看着活活将我打死吗?我这里向你赔罪,求你恳求皇太后饶了我吧。”瑾妃本也是一位贤德妇人,如今见瑜妃这样可怜,岂能袖手不管?便跪在太后驾前替她讨饶。太后自己又不敢做主,只用眼看着大公主。大公主的意思也不过是借此威吓瑜妃,并不一定将她置之死地,如今见皇太后用眼望她,便也借风收船。先朝着瑜妃厉声问道:“你以后还争名分不争?还敢吵丧不敢?”瑜妃哭道:“姑太太,我以后再不敢争了,求你替我说一说情吧。”大公主见她这样服软,才同皇太后道:“瑜妃既知悔过,请太后赦了她的罪吧。”太后得了公主的话,方才向瑜妃道:“你起来吧,赦你无罪,以后可不准胡闹了。”瑜妃谢恩起来,又向瑾妃同大公主谢了,方才含羞带愧地回自己宫去。
  这里皇太后拉着公主的手,到内殿去休息。紧跟着张得禄上来回奏,醇王载沣同庄之山有重要事得面奏皇太后。太后传旨,就在内殿召见。少时二人上来,先行过君臣大礼,然后将皇太后留下金盒的话向皇太后奏明。又说臣等不敢私自启看,特将此信交与张得禄进呈御览。太后吩咐拿上来我看,张得禄恭恭敬敬地捧上去。太后立起身来接了,亲自将金盒轻轻放在一边,将里面的一个信封儿取出来,用手揭开,抽出一张纸来。见上面写着几道遗旨,是太皇太后亲笔写的。头一道是派载沣为摄政王,督理国家大政。第二道是派庄之山为辅政大臣。第三道是令恩亲王退出军机,以亲王休致。第四道太后看了看,用手裁下来,揣入怀中,没肯发表。仅仅将这三道遗旨,叫张得禄持与二人观看。载沣见了,先磕头辞谢道:“这责任过于重大,臣实在不敢当。还是请太后垂帘训政,臣竭尽心力辅助一切就是了。”庄之山也叩头力辞辅政大臣。太后道:“这是太皇太后的遗旨,你们不可违背。垂帘听政的事,我实在无此才力。并且先帝崩逝,我正在哀痛之余,实在耗不了这大精神。你们就下去拟旨,照这样办吧。”载沣见皇太后这般推却,只得应了。唯有庄之山却抵死不肯承认,说既有醇王摄政,无须再派辅政的大臣,老臣一日生存,必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这辅政名义,是万万不敢担的,皇太后如不肯开恩,老臣便即日辞职回里。太后见他这样坚执,便允许将这道遗旨暂且按下,又问三道旨意应当怎样处理。庄之山到此时却不肯开口,只拿眼望着载沣。载沣本是一个胆小无识的人,平日在军机处他本就惧怕恩王三分,如今自己的儿子做了皇上,他便有点心虚胆怯,恐怕恩王出什么阴谋,怎敢遽然之间便开罪他?只好向太后磕头恳求,说如今国家不幸,两宫一齐宾天。内政外交,实在关系紧要。恩王虽然居心不正,却也未曾证明。如今正在用人之际,他总算多年效力的老臣,可否由太后特别开恩,暂免罢斥,以观后效?臣一愚之见,不敢自主,还求太后圣裁。载沣这一套话,分明是替恩王求情,太后也不好过于勉强,只得点点头道:“既然你这样说,暂且叫他照旧供职。你可要嘱咐他,要一秉忠心,扶保幼主,倘然以后再有些风吹草动,本宫是不能轻恕他的。”载沣谢了,二人慢慢退下来,在军机处拟好了旨,即日发表。立时一个北京赫赫洋洋,全知道朝中又有了摄政王。大家纷纷议论,也有说好的,也有说坏的。
  内中有一个满御史,名叫龙华,字子春。他本是陆军部尚书铁木贤最得意的幕府,在第八回书中曾表过此人,风流倜傥,博学多能,医卜星相,样样皆通;吹弹拉唱,宗宗入妙。自跟随铁木贤出差回来,愈加信任,未出三年,便保升了满御史。本来满御史在京官中,从不为人重视。因为汉御史全是科甲出身,又必须手笔好的,才能荐升御史。唯有满员,却不问学问手笔,凡笔帖式出身,一转便为部属,再转便为御史。虽然有个御史的名儿,其实连字并不认得许多。有时候也想上一上封章,便寻一班读书的朋友替他代劳提笔,奏上去得一个“知道了”的批语,便觉荣幸万分。有时候说的太不像人话,便原折留中,连发抄也不发抄,这是相沿已久的风气。此番龙子春做了御史,却极力振作,很想洗刷满人的污点。也曾接二连三,参过几次封疆大员,因此在北京城中很博一点直声。此番晏驾,他便游说铁木贤及早调动禁卫军,以防不测。并授意九门提督昼夜梭巡。幸而储君嗣位,匕无惊,也算是北京城人民的造化。及至监国摄政王的封号颁布,龙华见了,不觉大吃一惊,急急忙忙去寻铁木贤。见了面,不及谈别的事,便先突然问道:“这监国摄政的旨意是何人主谋?”铁木贤道:“自然是太皇太后的遗旨,这大事旁人主得了吗?”子春叹了一口气道:“完了,完了!满清三百年宗社,从此后便算休矣。”铁木贤惊异道:“你这话怎讲?”子春道:“老先生,你难道不明白吗?我朝入关之始,本仰仗摄政王多尔衮之力。彼时摄政王独揽大权,横行无忌,若非死得早,不定出了什么变故。所以历朝以来,虽有幼主,也不再立摄政王了。同治时代,以恭亲王那样大才,又是皇帝的亲叔父,仅仅封了一个议政王,后来还被撤掉。如今醇亲王虽说是嗣皇的亲父,究竟年轻望浅,又没有多大才能,怎么一跃便为摄政王?摄政不足,还要加上监国字样,将来他执掌朝纲,如何能压服一切?他那两个兄弟载洵、载滔全是纨袴恶少,平日就欺他哥哥老实,如今他哥哥做了变相皇上,他们焉肯善罢甘休?将来必至闹得一国三公,大权旁落,还能有好结果吗?再者晚生按着谶纬历数推算,大清以摄政始,以摄政终,这是逃不开的。如今果有先兆了,说起来怎不叫人可怕?”铁木贤也悚然道:“照你这样说,可有什么禳解的法子没有呢?”
  子春沉吟了半晌,低声说道:“法子却倒有,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当年太宗明知武曌为患,也曾有设法除她,后来到底还叫她闹了一个天翻地覆。如今的祸胎,就在眼前。如能设法把他除了,也算替满清去了一条祸根。就怕是系狗系尾,反倒咬了自己,那倒是多事了。”铁木贤道:“你先不必远虑,只顾目前。这祸根到底是谁,何妨说出来,商量一下子也好。”子春道:“这个人晚生也曾向老先生说过,便是从前做过直隶总督,现为军机大臣的项子城。此人龙行虎步,既非人臣之相,而且胸怀大志,常存操莽之心。从前彰德阅操,他的羽翼已成,后来多亏慈禧太后驾驭有方,将他调离北洋,把一切兵权全收归陆军部,这才算消祸无形。如今太后死了,满朝的人更有谁能敌得他住?虽有一位摄政王,在他眼里看着还不是一个小孩子吗?若把他留在朝中,不出三二年,朝廷的政权必转移到他一人手。那时再想剪除,可就不容易了。况且前天今上临朝,满朝文武俱都跪行大礼,唯有他一人屹立不动,无君的态度已经完全暴露。若再容忍,噬脐已迟,老先生如今握着全部军权为国锄奸,正在此时。早早将他杀了,便是替满清除一大患,或者能够挽回厄运,也未可知。”子春一席话,将铁木贤说活了心,便问他用什么方法,子春想了想,说如今有明暗二计,明计较暗计不过少迟一点。铁木贤道:“此事以速为妙,你先说暗计怎样进行。”子春道:“暗计是派一个刺客将他刺杀了,人不知鬼不觉,便可消除大害。若用明计,必须奏明摄政王明降谕旨,出其不意,用汉景斩晁错的手段,载之东市,即刻行诛,谅他也逃不出去。不过明计很难做到,一者两宫新丧,便诛戮大臣,容易招起全国的误会;二者近畿之中他的旧部兵力仍不在少,倘然激变了,就少不得要喋血京师。这干系谁担得起?”铁木贤道:“还是用暗计较为妥当一点,但是这个刺客却向何处去寻呢?”子春道:“老先生久掌兵权,难道连这么一个人才还物色不到吗?”铁木贤笑道:“你这话又呆了,我又不想刺人,难道还去搜罗黄天霸吗?再说如今枪炮盛行,这种人才也无用武之地了,自然更不易搜寻。你如意中有人,不妨荐给我,事成之后,我必不惜重赏。”子春道:“人倒是有一个,不定他肯做不肯做呢。”铁木贤道:“自要有人,不愁他不肯做。常言‘钱能通神’,我们多多地许给他钱,他如肯做官,我便拨他到禁卫军,做个营长,功名富贵,举手可得,还怕他不入壳吗?”子春道:“这话也有理,待晚生先去同他接洽。如果认可,我再带他进见。”铁木贤又问他姓名,子春道:“这个暂且先不必说,倘然走漏风声,反倒于事无益。”他辞别铁木贤去了。
  第二天掌灯时分,果然带了一位彪形大汉,来见铁木贤。二人彼此心照,铁木贤便将他们让到后花园一间密室里边,将左右家人一律屏退,然后才动问龙子春,这位壮士高姓大名。子春忙替引见说:“他姓白名朗,恰是河南人氏,从前在河南,本是鸡公山的寨主。后来因为同王天宠意见不和,便将山寨完全让给了他,自己想到北京另做一番事业。因为无门可投,便在天桥卖艺访友。是晚生常见他练习各种武艺,与寻常把式匠迥乎不同,因此不时约到家中,请教他几套拳棒。却喜这位白先生也倒不吝教诲,晚生得的益处很多。日前同老先生提起那宗事来,晚生想,除去白先生再无第二人能当此重任。所以回到家中便把他请了来,再四地敦劝。白先生始而不肯,说是与项某同乡,怎好自残桑梓?(但知有乡里而不知有汉族,此白朗所以终不能成大事也。白朗及王天宠之出身历史,详见本书第十五、十六、十七三回)后来晚生以大义相责,说报效朝廷,乃是我们臣民应尽的责任,白先生才应许了。所以晚生特地同他来,谒见尚书,也好当面接洽。”铁木贤听了,很表示一种恭敬的态度,向白朗深深打躬,称为义士。“你肯帮助朝廷,建立一件大功,将来兄弟必竭力在摄政王爷驾前吹嘘保驾,二三年便不愁不做到军门。”白朗伏地叩头,口称罪民白朗,叩见大人,大人有何差遣,罪民必竭力报效,万死不辞。铁木贤亲手将他扶起来,又捺着他坐了上座,竭力地灌了一阵米汤。后来又问他何时可以去实行这件大事,白朗低声道:“大人自管放心,不出三天罪民必携项某首级前来复命。”铁木贤大喜,立刻吩咐摆酒,亲自给白朗把盏祝贺。临别之时,又捧出五十两黄金,少为衣履之费。白朗执意不受,子春道:“你这样便是不诚实了。”铁木贤也一再相强,白朗只得收了,仍回子春家中,二人筹划进行的手续。白朗道:“今夜三更我先去探一回道,探明了他准住在何处,明天夜里才好下手。”子春也很赞成此议,当夜二更时分,白朗换了一身夜行衣服,带了两支手枪、一柄短刀,施展他那飞檐走壁的手段,先跨上项宅邻舍的房间,向宅内上下窥看。不看犹可,看了不觉倒吸一口凉气。你道因为什么?原来项宅每一间房上,全伏着有一两个人。白朗心中纳闷,这是哪里来的人呢?莫非全是刺客吗?继而一想,万万不能。一定是项子城护院的人,看来很不容易下手呢。我要贸然过去,连项某的影儿也见不着,还不定遇着什么危险。必须先探明了他到底住在哪一间屋里,然后再冒险,也好有一个目的地。要不然,岂不是胡乱去撞。想到这里,便匆匆仍回子春家中,从房上轻轻跳下来,在子春的书房门外弹了三下。这乃是他两人的暗号,子春忙开开书房门,放白朗进来,低声问道:“你可曾探明白吗?”白朗只是摇头道:“难得很呢。”忙将适才所见的情形一一对子春说知。子春道:“这事看起来到很棘手了。”白朗问他还有什么高明主意,子春略一思索,蓦地笑道:“有了,有了!这事得缓三五天,我倒有一个计较。那老项的宅中,家规很严,下人无事不准到内宅去。其中只有一个老家人,最得他的宠爱,此人姓谢名叫谢大福,当初是救过他性命的恩人,所以老项待遇他与别个家人不同。”阅者要问这一段历史,且听作小说的人代为追叙一番。
  原来项子城初放浙江道台,他并未到任。召见的时候,奏对很是称旨。西太后便说他才堪大用,恰又赶上李傅相专折密保,太后便派他到朝鲜国京城,办理一切交涉,隐然就是一位钦差大臣。因为彼时的朝鲜国名义上还算中华的属邦,按国际法说,本没有独立自主权。这要放在欧美各邦,当然要节制一切,派一位总督或是统监,驻扎在他的京城,总揽一切外交内政。纵然说中国政尚宽大,不愿干涉属国的内政,到底对外交涉,也万不能轻轻放弃了母国的大权。因为属邦要能够自由对外,各国便要错认了他是独立自主国,将来发生了大问题,母国也难替仗义执言,保护一切了。哪知这时候的军机大臣,一个个全是酒囊饭袋,并不懂得什么叫做国际公法。总觉着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但循例三年一进供,得朝鲜国一些赠品,国王死了,派钦差去封王,多多弄几个钱,这目的便算完全达到。至于他国内的内政外交,却概取不干涉主义。后来因为朝鲜同日本紧邻,彼此有许多交涉,日本因为大清是它的母国,便时常向北京质问。各大臣觉着太麻烦了,便想派一个官儿驻扎朝鲜,直接同日本说话,免得再来麻烦中央。恰赶上召见项子城,太后夸他有应变之才,众军机便乘势推荐,派他到朝鲜办理一切交步。太后立时谕允。第二天便下了一道旨意,项子城着赏给二品顶戴,派驻朝鲜办理一切事宜,钦此。项子城由一个道员,平地便做了钦差,自然欣喜过望。紧跟着便请训出京,挈带家眷赴任去了。他的随员有翻译唐绍怡,文案杨德五、刘长庆,会计项乃宽等。
  到了朝鲜国,便拿出钦差的身份来,事事全要干涉。项子城本是间世一出的怪杰,又兼他手下这几个人也都是少年英俊,来到朝鲜国,居然要仿照欧美强国对待属邦的办法,一切对外交涉,非经他批准不能认为有效。此时朝鲜国本分着新旧两党,新党之中大半全是汉奸,私通日本国,出卖朝鲜主权土地。旧党虽是些老臣,只因国王的妃子端闵氏袒护新党,怎样也拗不过那一班人,只有忍气吞声,待时而动。正在激愤无可如奈之际,恰赶上项子城来到。大家见这位钦差精明强干,很有一点作为,便想捧出他来,同日人抵抗。项子城也借风使船,好伸张自己的势力,便纠合朝鲜守旧派的人,借着大清国旗号压倒闵妃,处处与日人为难。此时日本驻朝鲜的公使,名叫竹添进一郎,他哪里是项子城的对手。后来起了兵端,项子城早有预备,一战便将日人打败。好在彼此无大损伤,糊里糊涂地便议和了事。哪知道日人卧薪尝胆,不肯干休。后来又故意寻衅,同项子城说翻了,依然打起仗来。此时日本派来的带兵官名叫大岛介圭,出其不意攻入朝鲜京城,项子城虽然吃惊,却调动自己带的几百军队同日人对敌。区区几百人哪里敌得住日兵,眼看被人杀得一干二净。项子城兀自不肯罢休,他手中擎着一杆后膛快枪,腰间围着许多子弹,一面往后退,一面却向前打。项子城的枪法却非常好,弹不虚发,转眼间被他打死不少日兵。怎奈越打越多,直把项子城逼进一条很窄的小巷。子城一想,这次活该命是休了,但是既有三分气在,便想死里求生,在巷里边依然托着枪向外击射。巷外边的日军也狠命地还击。说来也真怪,那枪弹好像长着眼睛似的,偏不肯飞到项子城身边。相持了足有十分钟,子城身边的枪弹眼看要用尽了。正在生命呼吸之间,忽然一个人领着几十个卫队,从旁面杀过来。子城一看,正是他的家人谢大福,便提高喉咙,喊了一声大福。大福顺着声音一寻,见他主人恰在巷里面站着,手中托枪,好像恶魔一般,在那里同日人拼命。大福一个箭步蹿过来,钻入巷中,用力一拉子城,发急道:“我的四少爷,这里能站得住吗?”随手把子城推进巷内一个小板门里,他一脚便立在子城方才站的地方。说来更怪,大福立在此处,枪弹仿佛就立时宣言,说我不负保护责任了,一上一下,一弹中在肩头,一弹打伤腿骨,扑通通便倒在就地。本来日兵怕项子城的枪法准,全离得很远的,不敢围拢上来。他两人换班,在日兵并未看得十分清楚。及至将谢大福击倒,他们还认着是子城中了枪,立刻飞跑过来,将大福捆绑住了,挟起就走,以为是将子城擒获了。哪知这位项子城钻入板门之中,恰遇着他一位朝鲜同志,名叫金正均,立刻将他藏入地窖之中,夜间偷偷地送他离了朝鲜京城,乘着法国的轮船,回上海去了。这里大岛介圭听说项子城被擒,及至抬上来一瞧,偏偏不是。只得二次又派兵去搜,在正均家中,及巷内各住户全搜到了,哪里有一点影儿?只得认晦气,将大福送进医院,医治枪伤。后来和约已定,仍将大福送回中国。项子城因为他赤心保护主子,几乎为自己丧了性命,便另眼看待,呼为谢大哥而不呼名。及至小站练兵,就将大福保为守备,后来他连任封疆,直把大福保到记名总兵,赏加头品顶戴。感恩报德,这也算是应当的。无如大福生性不喜为官,他仍然在子城宅内充当一名管家。子城便委他做了武巡捕头目。在直隶总督任内,他也倒赚了几个钱。已经六十多岁了,精神仍然强健。后来子城内用了,他便随到北京,作派他管理门房,稽查宅内大小仆役。家人都知道他是家主的恩公,哪个不巴结他?都称他为谢大爷。此次龙华差白朗行刺,白朗因为他宅内防备极严,无法下手,回来同龙华商议,龙华便想起谢大福来,附白朗的耳朵,教给他如此这般。白朗点头道:“果然好计,不过略迟一点。”龙华道:“但求成功,迟几天也没什么要紧。”
  第二天白朗便装出病人的样儿,来到项子城门前,点着名儿要见谢大爷。门房见他这种神气,身上的衣服又破烂不堪,谁肯理他?内中一个姓傅的小厮,名叫傅喜,尤其厉害,瞪着眼骂道:“瞎了眼的混账东西,你跑来撞什么魂,这门房也是你进来的地方吗?你也不拿镜子照一照,哪一点配寻我们谢大爷。谢大爷还是宫保的哥哥啦,多少督抚司道想见他一面全不容易。你见他,你怎么配呢!”白朗无端挨了这一顿抢白,要依他做强盗的性儿,立时拔出刀来,将傅喜一挥两段,全出不净他胸中的恶气。怎奈此来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只得纳着气儿,朝傅喜下了一跪,哀恳道:“二爷,我无事也不敢寻他老人家。因为我们是近同乡,到北京来谋事,缺了盘缠,病在店中。一病半个月,店家逼着要钱,不给钱便要把我赶出来,此时举目无亲,叫我到哪里去养病?这条小命儿还不得葬送在北京城吗?思前想后,无路可投,唯有这宅里谢大爷,我们是近同乡,或者可怜我,肯救我这条小命儿也说不定。二爷积一点阴功德行,替我回一回。常言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这里给你磕响头了。”傅喜听他说得怪可怜的,便骂了一句:“这是哪里的晦气,硬缠着不休!待我替你说一句,见不见可难定。”说罢便去寻谢大福。大福因为年老无子,很好行一点小慈善。听说是他近同乡流落在北京,便生了恻隐之心,吩咐傅喜将他带进来自己询问。白朗见了他,跪伏在地,哭诉一切。大福见他生得相貌端正,说话也不俗,着实地爱惜他,慨然拿出二十两银子来,叫他把店账还清,搬到宅里来,做自己随身伺候的小厮。多少人想谋这个差使,全谋不到手,平白无人收留的苦孩子,却一步登天,做了谢大爷贴身的童仆。宅里几十个使唤小子全是又妒又羡,看得眼红。白朗却格外小心,一面将谢大福伺候得舒舒贴贴,一面又拉拢同伴人。比他年纪大的,便管人叫大叔;同他年岁相仿的,便管人叫大哥。又不时地打酒买菜请这一班人,所以过了几天,大家全渐渐同他亲近起来。他便有意无意,探听项宫保每日住宿在什么地方。
  有两个跑上房的小厮,一个叫得喜,一个叫得贵,便笑着告诉他说:“宫保现在共有十三房姨太太。这十三房姨太太分住在十三个院中,这十三个院子全通连着。宫保想到哪院里去,全可自由前往。这十三个院子锁门的钥匙,全在他一个人手中。他晚间不拘住在哪院,那十三个门,却全是他自己锁。他有两盏灯,一盏是红珠子灯,一盏是绿珠子灯。怎么叫红珠子灯呢?是用珍珠串成的一个挂灯,里面安着一支红电灯,将灯开了,把珠子全映成红色,所以叫做红珠子灯。那绿珠子灯是用绿电灯映的,变成绿色,所以叫做绿珠子灯。比如今天晚上想要住在哪一房姨太太屋里,便差丫鬟先将那红珠子灯送过去,挂在那个院子的门上。那一房姨太太便知道今天晚上宫保前来,连忙预备酒食夜宴之物。到底他也未必准来,因为他于红灯之外,还要悬挂绿灯。红灯好比是正,绿灯却算是副。他不定到哪一处去,也许两处全去,也有时两处全不去,他有时两处去过之后,他又宿在别的院里。连我们这贴近伺候的人也说不清。并且一到掌灯时分,他从办公室中出来,到他的休息室去。这休息室紧挨着十三院,内中只有丫鬟女仆奔走执役,其余男仆一个也不准进去。如不经他手谕传唤擅自进去,便立时活活打死。所以我们不要说足迹不能进十三院,就是宫保的休息室,我们始终也未曾踏进一步。”白朗听到这里,不觉吐了吐舌头,笑道:“好厉害啊,难道他那屋子到底就没有一个男人进去过吗?”得贵道:“只有一个人能进去,就是你伺候的主人谢大爷,是能够自由出入的。到底他老人家非经呼唤,也不肯进去。其余只有四五两位少爷,可以自由出入。因为四五两位少爷是宫保最欢喜的,其余的少爷小姐还不能那样随便呢。”白朗听了这一套话,心中很犯踌躇,暗想这件事真有点不易为力了。我们连门口全进不去,哪里寻得着路径?再说他那休息室前住着四五十个技勇队,终日终夜有四个人持抢把门,想暗暗溜进去,也万万作做不到。听说他那看门护驾的人全是些飞檐走壁负有绝技的各路英雄,是关外张统领荐了来的。说来也真怪,这些胡子马贼到了项宫保跟前,喝了他一顿米汤,便老老实实、服服帖帖的,情愿给他效死,决不再有一点贰心。你说这件事怪不怪呢?看来只好多候几日,再等机会吧,急了是不成功的。白朗遂暗暗将这意思诉与龙华,龙华无可奈何,唯有嘱咐他随时留意。也是活该项子城后来尚有许多大事业,专等他做去,所以老天爷在默默之中便把这关系生命的问题借着一件事给他化解得云消雾散。
  原来此时北仓地方驻着一镇军队,镇统段吉祥是项子城一手提拔的人物。虽然改归陆军部节制,其实精神上仍然是他的人。他这一镇陆军训练得十分整齐,所以陆军部派他驻在京奉铁路沿线,为稽查进京的行旅。因为这时候革命党的风声很大,外边传言都说孙文派人到北京来,专刺杀满人中的王大臣。铁木贤得了这个消息,本就害怕,后来又出了江西徐天麒的故事,他益发小心起来,便派段吉祥率领这一镇人,驻在京奉沿线,每一个车站上全驻有一连人。火车到了,便分头上去盘查,越是南方口音的人,尤其查得厉害,如遇着形迹可疑的,便架到营盘去,连行李衣服全要搜查遍了。查不出什么来,准其取保放出。若查出一点痕迹来,也许解送陆军部,也许在营中枪毙了,外边连影儿全不知道。后来被项子城知道了,便暗暗地给了段吉祥一封信,说人命关系至重,以后再获着形迹可疑的人,不得私自处分,须送到北京来,也不必送陆军部,可一直送到我的私宅,由我讯问后,斟酌办理。段吉祥接到这一封信,自然遵命而行,到底项宫保是什么意思,连他也猜不透。
  恰赶上白朗要行刺的这几天,段吉祥忽然解来两个人,另外备了一封密信,由差人一同送到项宅。项宫保下了朝,差人将信呈上,子城拆开看了看,便吩咐道:“我知道了,你们急速回营销差,不准在京逗留,两个人可交与谢总管看守。”随又将谢大福叫过来,吩咐将解来的二人暂带到你屋中,要用好酒好饭供养着,不准慢待了他们。等二更以后,我自己讯问。大福答应下来,差人也随着出去。当日夜间,项宫保传出谕来,在休息室中审问那两个人,所有站班的护兵差役,全要远远退去,不准窥看,室中只留谢大福一人。众家人听了,谁敢不遵,全老早地就散开了。这些人昼夜听差,本来也是很辛苦的,好容易盼着上面有这传谕,乐得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各寻地方去消遣,谁还肯守在这里。此时却欢喜了白朗,他自己一想,这真是千载难得的机会,若不乘此时下手,更待何时?眼看着谢大福领这两个人到休息室去了,他便将大衣脱下,换了短装,腰中掖好手枪,带一柄短刀,暗暗溜到后院。恰赶上静悄悄的,并无一人。他便施展夜行术,纵身至休息室檐头,将身子横贴檐下窗上,用手把住横楣,拿舌头将窗纸舐破,用目向里窥看。只见休息室中燃着极光亮的电灯,屋内收拾得十分阔绰,也不必细表。再看项宫保,反穿着一件老羊皮袄,巍然坐在上面。按说他身为宫保,什么狐裘倭刀猞猁穿不得,单要穿一件羊皮袄,还要反穿着,毛儿冲外,这是什么道理呢?看官要知道,此时两宫大丧,尚未逾月,按前清的体制,无论内外大小臣工,只准穿羊皮,不准穿直毛。在百日以内,还得要反穿着,好表示是戴孝的意思。项宫保又是总办大行皇太后丧礼的大臣,所以这些礼节,更须遵守。闲言慢表,却说白朗凝神细看,见这位项宫保果然有威可畏,坐在上面,仿佛老虎一般。他那两只眼睛,精光四射,威棱逼人,以白朗那样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看了全有点心悸。此时谢大福已将那两个人领到项宫保面前,大福在旁边说道:“跪下,跪下吧!”那二人仿佛没听见一般,依然挺立不跪。只见项宫保把脸一沉,蓦地问道:“你二人图为不轨,今日见了本帅,为何不跪。”内中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冷笑道:“你这给满奴做奴的奴才,自己也不知羞惭,专能残杀同胞,蹂躏汉族,我恨不能飞剑斩汝之头,还说什么跪与不跪!”白朗听他这话,心中代捏一把汗,暗想这位宫保岂能挨他的骂?当时必要发脾气,亲手杀他也说不定。哪知天上事竟有出人意外的,这位项宫保挨了他一顿骂,不但不生气,脸上的颜色反倒比从前和霁了许多。只听他低声问道:“本来也难怪你们革命,满清这种昏暴,较从前更加甚了,防我们汉族,比防贼还要厉害十倍。最可恨的是一班亲贵,恨不得将我们汉族杀尽,好保全他那万世一系的皇位。别看我项子城为大员,我却不是满人的走狗,时时刻刻,想着光复汉族。只因同志太少,不敢冒昧,所以隐忍待时。就以你二位说吧,若非我暗暗知照段吉祥,遇着革命党人不要自由发落,也不准送陆军部,必须暗暗解到我的宅中,你们的性命早就没有了。”说罢又长叹了一口气。此时那长身的少年随口问道:“宫保这话可当真吗?”项宫保笑道:“岂有此理,我项某是汉族的好男儿,岂肯忠于一家一姓?当日扬州十日,嘉定屠城,他们满人杀我们汉族不如猪狗,稍有人心的人,岂能忘怀?不过你我所处地位不同,你们可以直接革命,我却只能间接革命,彼此的宗旨一样,手段各殊。我如今看你二位气度与常人不同,知道必是革命巨子,所以才剖肝沥胆,对你们说这话。其实连我的手下旧部,我暂时全瞒着他们。唯有我这老家人谢大福,是我的患难兄弟,所以我不肯瞒他。今天特意同你二位接谈,一者是要破除革命党的疑忌,知道我项子城并不是满人的鹰犬;二者将来有了机会,请你们自管放手去做,我能帮忙的地方必然竭力帮忙。今天趁着夜色朦胧,我赠你们五百银子,送你们逃出我的宅去。你们可要相机而行。这北京城中,军警众多,居住不易,你们还是绕道南下,再候机会的为是。”那两人听了这话,不觉五体投地,说我们并不是谢你的私恩,乃是代表汉族同胞向你致谢。项子城亲手扶他们起来,取了五百两银票,塞在他们怀内。自己同谢大幅领二人出了休息室。到一个旁门,亲手将锁开开,放他二人出去,然后才慢慢地退转休息室中。才走至桌前,不觉大吃一惊,哎呀了一声,倒退了有好几步。若问所惊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拷俊仆谢大福见机 闻警报项子城逃难
  项子城回到屋中,究竟看见了什么,吓成这种样子?原来他那书案上,明晃晃插着一把钢刀,钢刀下面插着一张八行书。八行书上面,用朱笔写着两行大字,写得龙蛇飞舞,笔力很不弱。简简单单的两句话是:
  你不助满奴杀二人,我亦不助满奴杀你。
  朱墨淋漓,尚不曾干透,这分明是刺客留下的。项子城见了,怎能不怕?不过他是一位极有毅力的大人物,心中还能镇定得住。自己亲手将刀拔下来,放在一边,将那八行书折了四折,插入自己衣袋中,很沉定地对谢大福说道:“不要声张,也不必拿贼,以后多小心就是了。”大福此时已经吓得面色如土,听主人这样吩咐,只得答应着,一面走至屋门,喊了一声口令。各卫队头目立刻闻声而至,大福也不发表方才的事,只说了一句公事已毕,你们照旧值班,以后小心护卫,不许懈怠。众人齐应了一声。
  此时项子城已到他七姨太太屋中去了。大福也慢慢退出,回至自己屋中,不见白朗在屋里,心说这孩子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随喊了一声白云。白云是大福代他取的名儿。连喊了三声,哪里有他的影儿,大福暴躁起来,在屋里直骂。从前贴身伺候的小鹿儿,此时因见白云得宠,他心中怀着老大的嫉妒,轻易也不肯到大福屋中伺候一切。如今听主人连喊白云,他却藏在一边,不肯出来。后来听见大福直骂,这才掀帘子进来。大福一见,先迎面啐了一口,骂道:“懒断了筋的混账崽子,你钻到哪个窟窿去了,为什么喊着不来?”小鹿儿撅着嘴说道:“大爷喊的是白云,小的怎么敢来!”大福不待他说完,扬起手来,打了一个大耳光子。又骂着:“喊白云,你就不许来吗?白云要死了呢,你也跟着他死去不成!”小鹿儿挨了打,哭也不敢哭说也不敢说,只垂着手儿侍立一旁。大福气哼哼地问道:“白云到哪里去了?你们不是灌黄汤,便是赌钱,等叫我碰上,一个个全活剥了你们的皮!”小鹿儿便乘间回道:“白云同着小喜逛私门子去了。他们说离府不远,去去就来,已经去了有一个时辰,大约回来也快了。”大福生平最恨人嫖妓,小鹿儿故意说这话,是有意怄他的气。果然,这火儿一点就着,他登时跳起来骂道:“这还了得,他们简直要造反呀!快把看门的马升、牛顺喊了来。”小鹿儿答应一声,连跳带蹦地跑出去。不大工夫,牛、马二人来到,给大福请过安,侍立在一旁。大福吩咐道:“你二人可知道离府左近,有一家暗门子?白云同小喜,现在那里,你二人快去把他们给我锁了来。如有旁人在那里逛,一并锁来,听我发落。”牛、马二人答应了两声嗻嗻,便退下来。暗中点手将小鹿儿招呼门外,埋怨道:“我的二爷,你放了野火,却叫我们去抓人,我们知道谁家是私门子呀?这要走错了路,白挨一顿苦打,人家还要喊巡警抓人,虽说官面上不怕,到底这眼前亏,我们吃不起啊!二爷既知道他们去逛,详情在哪一条胡同,门牌多少号,路东路西,朝南朝北,你必然全知道。没旁的说,请你指一条明路吧。”小鹿儿只是嘻嘻地笑。马升急道:“我一个人的二爷,你别拿我们开心了。老头子的脾气,你不知道吗?多耽误了时刻,回来这顿皮鞭子,你挨得了啊!”小鹿儿笑道:“怪可怜的,我告诉你们吧,就是小喜一个人去了,白云并没有去,是我给他使坏。你们赶紧到花枝胡同,路南朝北,由西往东数第八个门,门框上贴着德寓两个字,就是那家。我也时常去的。你们请喜二爷回来,千万不要对他说是我告诉老头子的,只说老头子派你们各处寻觅,无意中撞到这里来,请他赶紧回来就是了。”二人答应一声,便依照他说的方向,寻到花枝胡同。
  果然数到了第八个门,用灯笼一照,上面有“德寓”两个字。二人便伸手拍门,好似擂鼓一般。里面一个妇人,高声问道:“什么人这样敲门?深更半夜,吓唬人做什么!”牛顺低声道:“快开开,我们是项宅派来,寻喜二爷的。”妇人道:“什么喜二爷、福二爷的,我们这里没有!”马升道:“大嫂别打哈哈,我们寻他有要紧事,宫保立等他回宅开箱子拿衣服呢,耽误了工夫,他回去要挨说的。快开开吧,我们两位等得不耐烦了。”马升这一诈,果然将门诈开。二人抢步进来,举灯一照,见开门的是一个四十上下岁的妇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穿着蓝章缎吊面的狐皮袄,描眉画鬓,卖弄风流,看神气便知道不是好货。便随手将门关好,问二人贵姓。牛、马通了姓氏,随着她进去。
  这院子曲曲弯弯的很深,一直到后院南上房三间,一明两暗。妇人叫他二人在明间候一候,自己一个人先到西屋。不知讲些什么,听屋里一个少年喊道:“牛二哥,马二哥,你们屋里坐吧。”紧跟着,一个女仆将帘子打起来。二人进去一看,见这屋里收拾得十分华丽:四面墙俱是用花纸糊的,拿电灯一映,很是好看;条案上摆着四个瓷盆,盆内是迎春腊梅,开得正盛;当中一架西洋钟,金面整玻璃照,很是辉煌;案前八仙桌上,放着一座粉绽小瓷瓶,里面插着几枝红梅花,摆着三份杯箸,一把带套的锡酒壶,几碟冷荤,如酥鱼、白鸡之类,看神气是要吃夜饭;靠着窗户是炕,可着炕的红洋绉帐子,已经高高吊起;炕上铺着俄国毛毯,两边还铺红缎子狼皮坐褥,当中却放着一份很漂亮的烟具,头号的胶州灯耀眼争光,雪白的象牙枪放在左边,右边是一支玳瑁枪。小喜正躺在炕上烧烟,他对面还躺着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衣服也很华丽。二人正对灯过瘾,见马升、牛顺进来,他们连身子都不欠一欠。小喜只略微地勾一勾头,将枣核大的一个烟泡装在斗上,呼啦呼啦地吸起来。直待吸完了,将烟枪轻轻放下,然后坐起,拿过茶壶来,嘴对嘴喝了一气,方才慢腾腾地问道:“你二位的耳朵真长,怎么就知道我在这里,谁告诉你们的?”马升赔着笑脸道:“并没有人说,是我们寻了几处寻不着,料想二爷必在这里。果不其然,这也算巧极了。”小喜又问道:“三更半夜,你们寻我做什么?”马升道:“我们谁敢搅二爷的高兴,是老头子叫寻的。”小喜道:“是上房的老头子,还是下房的老头子呢?”原来项宅的家人,管着项宫保叫上房老头子,管着谢大福叫下房老头子,他们怕下房老头子,比怕上房老头子尤其厉害。因为大福待这些人很严,稍不如意,轻则臭骂一顿,重则没头没脸地抽一顿皮鞭子;不高兴立刻赶出宅去,就是项宫保知道了,也不能说一个不字。在大几岁守规矩的,倒是很敬重他为人正派,唯有小福、小喜、小鹿这一班乳臭未退的毛孩子,心里却非常怨恨。小喜因为近来很得宫保宠爱,他便恃宠而骄,连大福也有点看不起了。不过面子上不敢同他抗衡,其实心里将大福恨入骨髓。大福因见他傲头傲脑的,也是一肚皮不自在,心说:你以为宫保宠你,我就奈何你不得?不要忙,我倒得叫你尝尝滋味。时常派他的差头。小喜却不肯碰硬钉子,可是他心里的火光,已经熊熊炎炎,遏抑不得了。今天也是活该闹事,到底也是项宫保的福大命大,所以才挤出这宗事来。
  闲言少叙。却说马升听小喜问到这里,便郑重答道:“是下房老头子。”小喜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道:“下房老头子寻我做什么,我也不是伺候他的!你们俩回去,告他说寻不着,就完了。”牛顺央求道:“二爷万分委屈,也随我们回去一趟。要不然,他老人家不说是寻不见,却说我们躲懒不来寻,一顿臭骂原不要紧,那皮鞭子抽到脸上,着实难受。我这里给二爷请安了。”说着便深深请了一个大安。按情理说,人家既这样低声下气,他应当没得说了,哪知小喜这孩子,因为宫保爱他,他的脾气比宫保还大,又加晚间多喝了几盅酒,胆子益发壮起来。听牛顺这样央求他,不但不肯走,反倒破口大骂道:“你说什么?你怕姓谢的,二太爷不怕姓谢的。他有多大威风,敢来寻我!你回去对他说,叫他省一点事吧。梅香拜把子,反正都是奴才。他那奴才头上,也不曾加着钦命字样;我这奴才头上,也不曾刻着降级。你们俩一样也是奴才,犯不上帮着奴才来吓唬奴才,趁早儿离开我这里,好多着呢。若不然,可别怨我不讲面子,驱逐你们出门。”小喜是越说越有气,索性跳在地下,指手画脚地骂谢大福老浑蛋、老不死的,你的狗怕你,二爷不是你的狗,今天偏不回宅,倒看你把二太爷怎样了。牛、马二人被他僵到那里,不得下台。
  正在此时,从外面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打扮得很是娇娆。走进屋来,用手将小喜推到坑沿坐下,笑道:“有话好说,生气作什么,谁又惹着你了?”小喜随将方才的话,又对这女子学说了一遍。女子诧异道:“呦,怎么又钻出一个谢老头子来了?你方才不是对我说,宅里除去项老头子以外,就数着你大么?这么看起来,你上头还有上司啦!既然人家两位老远地来寻你,你回去就完了,何必叫人家作难呢?”本来小喜一肚子火,被这女子当面一揭,他的火更旺了,冲着那女子呸地啐了一口唾沫,骂道:“不要脸的娼妇,你往外赶我,安着什么心!你同小兴儿眉来眼去,打算我看不出来吗?你想借这题目,将我撵走,你好同小兴儿说几句体己话。你做梦呢!八人轿抬,也抬不了二太爷去。哼哼,好不要脸的东西!”女子被他一骂,羞得直哭,大声道:“这是哪里来的晦气?劝你回去,原是好意,你吃的哪一门子隔壁醋!就是兴二爷也是跟你同来的,我并不认得他。人家规规矩矩,你瞎说些什么。”
  原来炕上躺的那个少年,名叫兴儿,看神气也是当长班的。他听小喜同那女子拌嘴,自己也不好再躺着了,一骨碌爬起来,说道:“你们俩也不用吵了,我先走一步儿,明天再见吧。”小喜也不留。此时马升因为挨空心骂,自己越想越气,见小兴儿站起来要走,他便借题发挥,过去用手一拦,说你走不了。小兴儿诧异道:“岂有此理!你们是来寻他的,并不是来寻我的,凭什么拦着我不放走呢?”马升道:“我们谢大老爷有谕,说宅里的二爷们逛私门子,全是你们一起人引诱坏的,叫把这家里所有的逛客,一概带到宅中,听候发落。你如何走得了?”小兴儿道:“你胡说!我逛私门子,与你家谢大爷什么相干?他既不是警察,也不是提督衙门的兵,管得着这些事吗?!”说罢仍要往前行走,又被牛顺一把揪住,说:“你要知趣的,好好随着我们走,要不然,先把你捆上,抬也把你抬回宅去。”小兴儿急了,向小喜儿嚷道:“你们宅里的人,为何这样不讲理!惹不起官儿惹皂隶,你难道瞧着不管吗?”小喜儿忙向牛、马二人道:“你们别胡闹,揪人家做什么?”此时马升可不客气了,厉声说道:“你这人太不识抬举,我们说多少好话,请你回宅销差,你是连卷带骂。横竖我们俩的差使也干不下去了,与其空手回去挨一顿皮鞭子,赶出府门,倒不如带你两个回去,老头子随便怎样发落。无论怎样,宫保万不至枪毙我们,至不济闹一个斥革,我们总算公事公办。这两头儿的气,我们是受不了的!”又向牛顺道:“牛二哥,你想我这话是不是?咱们别敷衍啦。”牛顺本来也一肚子气,因见马升敷衍他们,自己不便单独作恶,如今见马升翻了脸,他也乐得出一出气。便厉声答道:“本来早就应当这样办么!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叫面子,我们把他俩带回去,叫他到老头子跟前讨面子吧。”说着便一把揪住小喜,说咱们走吧,不用在这里磨烦。马升也揪住小兴儿,一直拉出门外。二人到此时,知道再挣扎也没便宜,只得随着出来。小喜儿道:“难道就这样拉拉扯扯地回宅去吗?你二位方便方便,咱们雇四部人力车,一同回去,也可以快一点不好吗?”牛顺说可以,立时喊了四部车子,头一辆坐的是马升,后一辆坐的是牛顺,当中却是兴、喜二人,好像押囚犯似的,一直押回项宅。
  下车给了钱,一齐进来。门上见他们回来了,向牛、马二人道:“老头子急得直发疯,在花园坐了堂了。你们快去吧,再晚一刻,要派卫队去抓人呢!”马升向小喜冷笑道:“如何?”此时小喜也有点胆怯了。丑媳妇也得见公婆,只得连挪带蹭地到花园去。只见花园的过厅电灯辉煌,里里外外,站着不少人。小鹿儿眼快,见他们回来了,忙迎上去,拉了小喜的手,低低叫了一声二哥,你今天受委屈了。小喜也低声问道:“三弟,今天老头子为什么生这大气?”小鹿儿道:“全是小白惹的。他不知哪里去了,老头子查点家人,单短了他同二哥,便一迭连声地说二哥带他逛去了,要把你二人抓来。你上去要说没见着,他的火儿更大了,你顶好说一同出门,他到前门外去逛,约我我没敢去,恐怕宅里有事。好在他也没在这里,死无对证,老头子自然不会朝你发气了。”小喜说多谢指教。来至过厅外,牛、马二人先上去回,说“白云不曾看见,现只将小喜带到,还另外抓来一个叫小兴儿的。”大福瞪眼骂道:“去了这半天,只拿得一个来,没用的东西!先将小喜给我带上来。”下面便喊道:“带小喜!”小喜战战兢兢地进来,朝上跪下。大幅拍桌子问道:“混账崽子,你跑到哪里去了?”小喜道:“只在一个朋友家里坐一坐,并没敢出城去。”大福道:“哼,好体面朋友。你再说朋友,我把你嘴打烂了!”小喜儿低着头,一句也不敢响了。大福又问他:“白云到哪里去了?”小喜却照着小鹿儿的话,回了一遍。大福果然不往下问了,只喝道:“你们不告假,私自出去胡逛,这还了得!来来,给我跪在那一边。现时已经一点钟了,过了三点,才准你起来。这是便宜你,要不然,先用皮鞭子抽你一个饱。”小喜只得委委屈屈的,自己走到那一边跪下。
  大福又叫带小兴儿上来。众人把小兴儿拥至厅中,小兴儿却立而不跪。大福详细看了他一回,仿佛在哪里见过,只一时想不起来,便喝道:“你是哪里的野孩子,敢大胆带着宅里的人逛私门子?今天犯在谢大爷手里,不死也活剥你一层皮!”小兴儿道:“谢大爷,你宅里人逛私门子,与我什么相干?你又不是地方官,怎么私立公堂问起案来!”大福被这一顶,立时气了,冷笑道:“我岂但私立公堂,今天还要用刑拷你呢?来来来,先把他按翻了,抽二十嘴巴,打完回来再问。”马升答应了一声,便要动手。小兴儿急了,嚷道:“谢大爷,你不看僧面看佛面,饶了我吧!谁不知我主人是庄中堂,你打了我的嘴,便是打了中堂的脸。中堂同这宅里是亲戚,你难道连这一点面子不给留吗?”大福一听,蓦地想起来,他是庄之山的贴身小厮。按说饶了他也就完了,偏偏大福是执拗性成,一听这话,气更大了。骂道:“你拿大帽子来压我,以为我就不敢打你了。我打完了你,还拉着你去见中堂呢。你要晓得我家宫保的势力,在你家中堂以上,你就是把中堂亲自烦了来,我也不怕的!”大福提出宫保两字,小兴儿忽然心血一潮,不觉脱口说道:“你呀,不要吹了,你家宫保眼看着连脑袋都保不住了,看你狐假虎威的,还能逞几天强!”谢大福一听这话,想起方才休息室的事来,心说小兴儿多半许知底,我倒不可得罪了他。想到这里,不觉哈哈一阵狂笑,自己跑下位来,拉了小兴儿的手,又将马升一脚踹开,还骂着:“糊涂东西,你怎么认真打起来了?我这是同兴二爷打哈哈,闹着玩呢。他是庄中堂驾前第一红人,我长了三只手也不敢打他啊!”又朝着小兴儿笑道:“兄弟,你不要生气,愚兄同你凑个趣儿,你难道还怪我吗?”大家一看这神气,又是诧异,又是好笑。心说这老头子多半是疯了,方才恶眉瞪眼的,恨不把人吃了,一转脸又这样低声下气,小妇殷勤,开玩笑也没有这样开法啊!大家赌气全慢慢退开。大福却拉了兴儿的手,说咱哥儿两个到内室去谈谈吧。小兴儿此时,也闹得茫然不解,问大福道:“我一个人的谢大爷,你这是什么毛病?你要打自管打,你忽然同我这样套近,我倒害起怕来。不是旁的,你拉我到内室去,莫非是偷偷害死我吗?”大福笑道:“兄弟,你不用害怕,我绝不是害你,咱们找个地方谈谈心。”小兴儿道:“大爷,你要是讲交情面子,你放了我吧。我吃罢饭,烟瘾没过好,就被你们抓了来,我还瘾着呢!”大福道:“这是什么重要事,有好大烟给你吃。”说着便将他拉到自己屋中,喊一声“来呀!”小鹿儿高声答应,走进屋中。大福吩咐道:“你将陈师爷的烟具替我借了来,另外要一盒大土公膏。”小鹿儿应了一声去了,不大工夫,果然连烟具带烟,一齐拿了来,放在铁床上,将烟燃着。大福忙让兴儿躺下吃烟。小兴儿真瘾急了,毫不客气,一歪身子依在床上,拿起扜子来烧烟。大福坐在旁边陪他。小鹿儿乘此机会,回道:“请示大爷,外边跪的小喜儿,可否将他放起来?”大福尚未回答,兴儿忙插嘴说道:“真是把我瘾糊涂了。谢大爷,你既然这样高待我,却仍罚他在外面跪着,我心里如何能安?请你高抬贵手,饶了他吧。”大福笑道:“看老弟的面子,便宜这个猴崽子。”遂对小鹿儿说:“你去叫他起来吧,也不必到屋里来谢我,你们俱在外面伺候,不叫不要来。”小鹿儿答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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