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全集.com》第9/32页


  这里大福陪着小兴儿,直吃了有两刻钟的烟,他的瘾才过好。大福亲手倒茶给他喝,又捧出西洋点心来叫他吃。小兴儿慢慢吃,大福却用话引逗他,说:“这几天中堂忙得很吧?”小兴儿叹口气道:“谁说不是呢!自从两宫晏驾,这位摄政王爷大权独揽。他那脾气又是婆婆妈妈的,一件事不定要议多少回,也议不出一点眉目来。他是一时一刻离了中堂也不成,中堂说的话,他又不肯听。就以今天这件大事说吧,他……”小兴儿说到这个“他”字,顿了半天,又咽回去了。大福忙追问道:“兄弟,你这叫怎么说话呢?小小的人,为何好说半语子话。不是老哥哥说你,这可不是好毛病啊!”小兴儿脸一红,又遮饰道:“老伯伯,你别这样称呼,我小小的年纪,可担不起。”大福道:“既然如此,我就叫你老贤侄吧。”小兴儿笑道:“这不完了。你老人家这大年纪,何必闹客气呢?”大福道:“你倒是说正经的啊!我可不能听半句话,他倒是怎么样呢?”小兴儿迟迟疑疑地说道:“这件事关系太大,我可不敢说,说错了怕要掉脑袋呢!”大福哈哈大笑道:“到底你们年轻人,一点见识也没有。如今的朝廷大事,连敲梆子打鼓儿的,全要议论一番。你至不济是中堂的亲随,常言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你就是在大庭广众去说,也没有人敢拿你的短儿。何况在这屋里,出你之口,入我之耳,我这么大年纪,难道还拉老婆舌头不成?”小兴儿想了想,答道:“其实说也没什么,只是这里面还牵涉着宫保呢,我有点说不出口来。”大福道:“岂有此理!既牵涉宫保,你更该说了,一者宫保同中堂是儿女姻亲,也算是你的半面主人,有什么事,你就应当报告才对;再者宫保的为人,慷慨大量,你说错了,也担不着不是,如果说对了,还要重重赏你呢!你何必这样吞吞吐吐的。”小兴儿本是小孩子,哪里禁得大福这样连蒙带骗,便低声说道:“我也不希望什么赏,只求老伯别对旁人说,免得传到中堂耳中,说我泄漏了他的机密,那时我的饭碗子可就保不牢了。”大福道:“你只管说吧,我决不能对旁人道及一字。”小兴儿轻轻咳嗽了一声,又喝了一口茶,润一润嗓子,然后低声道:“是昨天夜里二更以后了,忽然摄政王府打来电话,是中堂亲自接的。这一天正赶上我值日,因此随在中堂身边,听得很清楚。也不知那边说些什么,中堂却连声答应,说我这就前去。挂上耳机,便传伺候,却不叫套马车,只叫套了一辆破骡子车,又吩咐不许点大学士的灯笼,却点了翰林院的灯笼。在我以为必是到王府去了,哪知道他老人家上了车子,才吩咐进东华门。后来进了内东华,有王爷派的人在那里迎候,叫一直拉进宫去,毋庸下车改乘肩舆。这真是从来未有的异数,所以我也随着进去了。后来将车子卸在内总管处,赶车的到下人屋里坐了,小太监却将我领进总管的休息室。此时已经换了张总管了,叫什么张得禄。这屋子收拾得像仙人洞一般,连坐褥靠垫全是白缎子绣花平金,十几盏电灯拼成的一个莲花瓣儿,射得我睁不开眼睛。桌子上那一块桌巾,听说是俄国定织的,值三千几百块钱呢!还有那……”大福到此时,已经听得不耐烦了,忙拦他道:“算了吧,谁叫你在这里开场呢?你倒是说正经的啊!”小兴儿也笑了,说:“你老人家不要着急,慢慢地就说到正经上去了。领我来的那个小太监,跟我很不错,还倒茶给我喝呢。我向他打听,说三更半夜的寻中堂做什么?他回说不知道。后来又对我说,是皇太后把王爷召进去,拿出两个纸条儿来交派王爷,叫赶紧办。王爷吓得变貌变色的,跪下叩头,说恐怕办不到。皇太后恼了,说你亲哥哥被人害死,你都不想给他报仇,要你这兄弟做什么!况且这是两宫遗诏,你如果不办,便是抗旨,我可以请家法处治你的。王爷听了,慌作一团,连连磕头,说臣这就下去办,但必须将庄之山叫进来,同他商量一个万全法子,不要打草惊蛇,反倒误了大事。太后气哼哼地说道也好,你就赶紧去同之山商量吧。王爷下来,立时用电话通知府中,叫府中再转请贵上。以后的事,我可就不知道了。”小兴儿说到这里,大福已经吓得面色如土,颤声请道:“你你!!你以后又听见什么消息,快快说!”小兴儿道:“不大工夫,又进来一个小太监,直眉瞪眼地跑进来。因为屋子大,也没有看见我,冒冒失失地对那个小太监道:‘老三,你猜太后要杀谁?敢情是要杀老项。’那个小太监朝他摆摆手儿,他方才看见我,不觉大惊失色,忙问这是谁,你为何把他带到这屋来呢?那个叫老三的回说:‘老七,你不要害怕,这是庄中堂的贴身亲随。’老七忙过来同我拉手,低声嘱咐我道:‘方才的话,你千万记住,在外边不要提起。这事关系得太重了,倘或事先走了风声,不但你的脑袋长不住,连中堂也担不起这个处分。方才王爷有谕,如果内扇的人私传消息,查出来活活打死!这屋里只有你我三人,千斤担子,可全在你身上了。’我说:‘二位自请万安,刀搁在脖子上,我也决不说一个字!’如今老伯伯这样追问,我实在藏不住。你老人家千万可不要再对旁人说了。”大福听罢,又是害怕,又是好笑,只得顺口敷衍他,说:“我决不对旁人说,你自管放心,你还是吃大烟吧。今天晚了,就住在这里,明天早晨,我套车送你回宅。”说罢立起身来,到外边小解,偷偷地将小喜叫了来,嘱咐他将兴儿绊住了,不许他走,也不许他睡,我有紧要事,即刻就回来。说罢一直奔项宫保的休息室。
  护卫见是谢大爷,忙开门将电灯捻起。大福先查一查暗号,知道宫保住在第七房姨太太屋中,连忙将电话移过去。不大工夫,项子城亲自接谈,问是什么人?大福回道:“是谢大福,有紧要事,必须即刻面禀宫保,务必请宫保速来休息室,迟了恐怕有误大事。”子城回说就去,他心里却怔忡不定,因为方才有寄柬留刀的事,更不敢冒昧前往。却派一名丫鬟,名叫小倩的,到休息室看一看,如果只有谢大福一人,你便将他带到我这屋来。小倩提着红纱灯,一直向休息室来。护卫见是内眷,全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小倩推门进来,见大福正在屋中抓耳挠腮,看神气像很着急的。一见小倩提灯进来,以为必是宫保到了,忙垂手侍立,却不见宫保的影儿,忙问小倩道:“宫保还没到吗?”小倩道:“宫保已经起来,传话派我来叫大爷。大爷快随我到七姨太太房中,有话到那里去讲吧。”大福从来未到过姨太太屋中,听了这话,迟迟疑疑,不愿前往。小倩催道:“快走吧,宫保嘱咐不叫耽误工夫呢。”大福无法,只得随着她,走到七姨太太门外,立住脚。小倩先进去回话,宫保说叫他进来,小倩掀起皮帘子,大福走进。这屋中的暖气,将他逼得喘不上气来。
  原来项子城最怕寒冷,他冬天住的屋子,不但有气管,而且四围墙上,全绷着狐皮,寻常人进来,便得出一身燥汗。大福进门,便觉头昏脑晕,再看宫保坐在软榻上,穿着短衣服皮袄皮裤。这是外间,七姨太太躲在里间,不曾出来。宫保问道:“三更半夜,又出了什么大问题了?”大福左右一看,并无他人,便低声将方才小兴儿的话回了一遍。自己又进言,说看这情形,只怕一半天内便要发生变故,请宫保早打主意才好。项子城听了,略一沉吟,说你快把兴儿叫了来,我要当面问他。大福答应一声,匆匆出去,不大工夫,将兴儿带了来。宫保却和颜悦色地同他讲话。此时,兴儿已经吓得抖作一团。项子城笑道:“难得你肯报信给我,足见你这小小的人,心眼很好。我不但不难为你,还将你收到我的宅中,派一名管事,总比在中堂宅中挣的钱多。你要知道,如今既泄露了机密,庄宅你是去不得了,回去必有危险。你就死心塌地伺候我吧,我必能格外抬举你。”小兴儿忙跪下磕头,谢了宫保。子城又问道:“你看中堂的神气,是发愁呢,还是欢喜呢?”小兴儿道:“中堂自昨夜回来,愁锁眉尖,连饭全不曾吃。也不知要起什么稿儿,提起笔来,又放下,放下又提起来,写两句,又揣在怀里,恐怕旁人看见。今天夜里,又到宫中去了。以后的事,小的实在不知道,也不敢妄回。”项子城道:“我带你到天津去,你可愿意吗?”小兴儿道:“小的愿意。只是在庄宅的衣服东西,可拿不出了。”子城笑道:“这是小事。你的衣裳东西,值多少钱?”小兴儿道:“不过值四五百块。”子城向大福道:“你带他到账房,支一千块钱给他便了。”小兴儿又磕头谢了。子城又嘱咐大福,快给东车站打一电话,问他早起第一趟车准在什么时候开行?大福领兴儿去了。少时又回来,说车站回话,准在夜间五点二刻开行。
  此时,却见项宫保已经换了装束:灰布皮袄,青布皮马褂,黑羊皮帽子将脸捂上,大墨镜罩着眼睛,不但看不出面目,打扮却很像一个生意人。传谕叫殷洪胜同小兴儿随同前往。那殷洪胜便是卫队头目,外号叫殷大个子,精通武艺,臂力过人,五七十壮汉,不是他一人对手,向来宫保出门,全是他随驾护卫。并且其人心地热诚,只知有宫保,不知有他人,若遇着危险,便叫他替宫保去死,他也乐意。因此,项子城待他十分优厚,每月二百元薪水不算,还另外给他置买田产,又将伺候大姨太太的丫鬟阿梅赏给他做媳妇,所以殷洪胜更死心塌地报效宫保。此番宫保突然遇着了这种险难,除去避地之外,更无他法,只得将他长子可敬叫至跟前,嘱咐:“不要声张。倘有意外,打电报到天津中州会馆,另外再拍一电,至德国领事馆。如能通电话,也可与我天津宅中通一电话。家中人口,到了缓急之时,可到江米巷德国使馆避一避风头。”又嘱咐谢大福,好好照料家庭。便催殷洪胜也换了装束,扮作商铺伙友模样,腰中带了盒子炮,同锋利的匕首。又叫小兴儿换了粗布衣裳,扮作学徒模样。然后,自己披上风衣,殷洪胜只提了一个小皮包。马车已经套好,三人匆匆上车,直奔车站。及至来到站上,才交四点三刻。项子城带着殷洪胜,直上了三等车,小兴儿却去打好了票,然后赶至车上。三人拣了一个背静座位,小兴儿铺好了毡条,就请子城躺在上面,假装有病,脸朝着里。小兴儿坐在他旁边,殷洪胜却侍立不动。不大工夫,车便开了,开至廊坊落垡。
  沿路之上,全有军队稽查。见子城面朝里躺着,不免要问。幸亏小兴儿随机应变,说这是我们掌柜的,因为他病了,我们将他送回天津老家,军队也就不往下问了。偏偏来至杨村,这个稽查军官是一名营长,姓李名叫培基,是项子城在小站练兵时亲手提拔的人。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在随营学堂毕业,项宫保因看他为人机警勤劳,便拔他做了连长。后来段吉祥也看他不错,又提升营长,派在杨村驻扎。每日起床很早,凡过往火车,他必要自己检查,从不假手他人。活该凑巧,这一回查至三等车中,见一名彪形大汉挺然侍立,遮着一个睡卧的人,旁边又坐着一个年轻学徒。他见了便有些疑惑,仔细看那大汉,又仿佛有些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只得问道:“你们是到哪里去的?”殷洪胜道:“我们到天津去。”李培基又问道:“那躺着的是你什么人?”殷洪胜道:“是我们铺子掌柜的,因为害病,送他回家,所以不能起来。”李培基道:“他自己不能起,你搀他起来,我要当面看一看的。”殷洪胜道:“他是一个有病的人,好容易睡着,再叫他起来,就要半天不舒服,请老总行一个方便吧。”李培基听大汉管他叫老总,心中不痛快,因为他身为营长,差不多全以大人呼之,这老总二字,乃是当兵的普通名称。他听了,心说好大口气的买卖人啊!我非看一看病人不可。便沉下脸来,对大汉道:“我们这是公事,不懂得什么叫方便。你快把人扶起来,不用废话!”殷洪胜的火气,已经提高有三千丈,有意要发作,心说使不得,这次同宫保出来,关系很大,倘然走漏了风声,哪还了得!况且这李培基,我又认得他,他也是宫保的人,彼此一照面,他倘然喊叫出来,更有许多不便了。想到这里,只得和颜悦色,再用好话央求。小兴儿也帮着他说。谁知李培基更动了疑心,非看一看决不肯下车。殷洪胜急了,冷笑道:“李营长,你怎的这样不识趣!我告诉你,我们这病人形容可怕,你倘然见了,要将你吓矮了半截,到那时,你可不要埋怨我不关照你。”李培基听他呼出姓来,益发觉着这事有点蹊跷,索性更不客气,非看不可,并且说:“你们形迹可疑,不用拿话来威吓我!”殷洪胜见此情形,知道这一关是决躲不过了,便轻轻拉子城衣裳,低声说道:“请掌柜的抬一抬头,这位老总一定要看看你呢。”方才他们说的话,项子城全听个清清楚楚,知道李培基办事认真,不同他打照面,他决不肯走,便侧身坐起来,一转脸,用手将墨镜往上推,紧跟着又摇一摇头。李培基同他一对眼光,早吓了一个寒噤,才要请安,腿刚蹲下去,项宫保却冲着他摇头,他连忙又立起来。在这一蹲一立之间,他忽然生出急智,对殷洪胜道:“我当是谁呢,原来这病人是我表叔。”忙自己过来,仍扶项宫保躺下,却向带来的四名军士道:“你们下去三个人,只留郝得元在车上,随同我到天津,好将我表叔送至家中。明天不回来,后天一准回来。”三个人答应着去了。
  这里李营长挎着刀,在殷洪胜旁边,并肩侍立。又吩咐郝得元,快去沏一壶好茶,叫饭厅上预备三份上好的西餐,另外用鸭汤卧四个鸡子,越嫩越好,赶紧送到这里来。郝得元答应一声,匆匆去了。这三等车上的人,看着很为诧异,一个个交头接耳,说方才这李营长威风凛凛,硬要拿病人开心,怎么一转脸又这样殷勤起来?有的说这是李营长笃念亲情,因为病的人是他表叔,所以特别照应。那神经过敏的,却摇头不信,说纵然是他表叔,人家已经有两位伴送,他又何必加入?况且他身为营长,这杨村是他驻在地,他怎好因为亲戚擅离职守?看起来,这里边一定有不能明言的缘故,不过他借词罢了。更可怪的,是李营长站在旁边,有多少人因为他是军官,全让个座位给他,他始终不肯坐下。少时饭菜全到了,还挟了一张小炕几来,放在就地。菜饭摆好,李营长又不敢惊动他那表叔,低声下气地请那大汉去叫。殷洪胜过去,低低问吃不吃。那位铺长慢慢坐起来,说:“我喝一点鸡子汤吧。”小兴儿忙将鸡子汤捧过,就他手中,喝了两口。又将四个卧鸡子全喂了他,又照旧躺下,只说了一句:“你们随便吃吧。”那三人听了,如奉旨一般,立时将三份大餐吃完。少时到了北仓,李营长取出铅笔来,从日记本上扯了一张纸,简单写了几个字,又从衣袋内掏出一个胶口信封,将写的字封好,交给郝得元,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郝得元便急急忙忙下车去了。
  不大工夫,车到了天津老龙头车站。殷洪胜同小兴儿一边一个,搀扶着项子城下车,李培基却提着皮包,在后面跟随。项子城故意将皮帽子一拉,将脸盖住,混过车站。站上有现成的马车,叫过一辆来,子城坐在里边,小兴儿站在车后,殷洪胜同赶车夫并肩坐在马车的前边。李培基自己叫了一部人力车,在后面跟随。殷洪胜吩咐车夫一直拉到德国租地,却还不肯说出地名。直等进了德国租界,才告诉他某街某里项公馆。马车夫知道是从前北洋大臣的住宅,哪敢怠慢,紧加了一鞭,转眼间已经来到。站门的巡捕,认得是宫保回来了,连忙恭恭敬敬地举手立正。子城下车来,朝着他略点一点头,又吩咐道:“你暂且不要对人说,我是回家养病,怕见客的。”巡捕应了一声是,他方才进去。看门的见宫保回来,他心中很诧异,怎么预先没有来信知会呢?一个出来迎着,一个喊进去报信。原来,此时宅中只有宫保的正太太余氏住着。因为这位夫人看不惯那十几房姨太太,群雌粥粥,妒宠争妍,终日的鸡吵鹅斗,所以躲到天津来,倒赚一个眼不见心不烦。有几个公子小姐,也随着大太太在天津从师读书。在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宫保突然回来。家人喊着,太太正同一群公子小姐吃午饭,连忙将饭碗放下,迎接出来。一看这神气,不觉吃惊,忙问道:“老爷到天津来,为何预先也不通个信呢?倒是叫人到车站接一接啊!”子城笑道:“劳太太挂心。我这次因为回家养病,所以不敢叫人知道,免得天津这些官儿又来啰唣。”说着走进屋里,见桌上正摆着饭,便坐下吃饭。太太还要给他添菜,他连忙拦住,说:“咱们一同吃吧,不用费事了。”厨房知道宫保回来,没等吩咐,便精心用意地做了几样菜端上来。子城食量很好,见有菜饭上来,便放开量地一吃。
  他从来的脾气,也不挑吃,也不挑穿,家人弄上什么来,他便用什么。可是遇着军国大事,他却一丝一毫也不肯将就,不能含糊。他做外务部尚书时候,部里的丞参及一班司官,全怕得了不得。因为他对于外交的事,是随来随办,从不许压过三天。无论大小的事,他全要开一次会议,将本部大小官儿一律召集到会议室,每人一份纸笔墨盒。他当着大家将这事原原本本地宣布了,便吩咐他们要加细研究,当面作一个条陈,应当怎样回复,怎样办法。交了卷的,还不能放出来,必待大家的卷子全交齐了,他随阅随批。等齐了的时候,他便立起来,朝大家宣布谁的意思好,谁的意思不对,或者全卷之中无一可取。他然后将自己的意思说出来,果然比众人完全周密。意思定妥了,立刻叫主管的司官立时办稿画行。有时一件事从白天议到黑夜,他巍然上坐,并无一点倦容。其余的官儿,可不免饥火中烧、睡魔侵袭了。后来有人建议,说万没有饿着办公的道理,这位老先生方才发了慈心,吩咐厨房预备馍馍粉汤。到了开饭时候,凡会议厅中的人,每人是四个馍馍、一碗粉汤,连他自己也是如此。在前清时代,外务部本是最阔的部,那些司官老爷,终日燕窝鱼翅,全吃得不耐烦,如今换了馍馍粉汤,反倒觉着非常适口。可见古人说晚食当肉,是一点也不错的。这个风声传出来,大家给外务部起了个名儿,叫作外务书院。因为书院考月课的日子,凡生童前往考试的,到了吃饭时候,全是四个馍馍、一碗粉汤。如今堂堂外务部,居然取法书院,这也算是一段佳话,当日项子城励精图治的精神,于此可见。作书的叙这件事,也是寓着无限感慨。如今的外交部,要再寻这样一个负责任的人,恐怕是没有了。子城吃罢饭,一个人走到前厅,将李培基叫上来。培基见了宫保,忙跪下叩头,说方才卑弁在火车上冒言冒语的,冲犯宫保,罪该万死,求宫保恕罪!子城和颜悦色地将他叫起来,又着实奖励了一番,说:“我的部下,全能照你这样尽职,我是再欢喜没有了。并且你有急智,将众人耳目遮过去,尤其令人欢喜。在北仓站上,你写字派人去知照段吉祥,更是先获我心,我回来见了段统领,必然叫他格外提拔你。”培基又请安谢了。子城又派他去知会三镇曹协统,今天晚上到我宅里来开会议。培基答应下去。
  不大工夫,段吉祥先赶到了。因为他得着信,便坐轧车赶了来,下车一直奔宫保公馆。子城请他在内室相见。段吉祥请过安,便问宫保为何来得这般慌迫,莫非北京城发生什么大问题了?子城遂将京里的情形,略略说了几句。吉祥气得跳起来,说:“这还了得!他们敢动宫保一根汗毛,我立刻带兵杀到北京城。我们北洋六镇,索性反了吧!大家扶宫保登基,倒看他们这些王爷崽子有什么方法对付我们!”子城急得直朝他摆手,说:“老弟,你怎么先领着头儿胡闹!这个风声传出去,我的罪过更大了。我请你们来,就怕的是你们知道这个消息,大家不平,闹出事来。你是我的心腹,怎么倒不体贴我的意思呢?”段吉祥诺诺连声,说职镇并不是鲁莽决裂,不过这种情形,实在叫人忍不下去。子城留着他吃过饭。掌灯时分,曹虎臣、卢长瑞、王占魁、李粹、张庆兰一班北洋派的健将,全都闻风赶到。大家同坐在议事厅,立等宫保出来谈话。子城携着段吉祥的手,步至前厅。众人全抢上来请过安,如雁翅一般排列两旁。宫保又将在京情形说了几句,并嘱咐大家:“千万要恪守纪律,不要因为我一个人,闯出祸来,反倒使我心里不安。”这其中唯有曹虎臣、张庆兰二人摩拳擦掌,恨不即刻攻下北京城,将宣统赶掉,保项宫保做了皇上,才出这一口怨气。座中唯有李粹深沉雅量,说此事我们大家先少安毋躁,听一听北京信息究竟如何,然后再定办法。子城也极端赞成此议。正在高谈,家人说北京有电话到来。要知电话中说的什么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冒雪登车门开闹市 披蓑垂钓计骗旗员
  原来项子城出京的那一天,忽然霹雳一声,朝廷特降了一道上谕,大意是说:外务部尚书军机大臣项子城,宣力有年,朝廷本不忍轻于放弃;无奈他染患足疾,步履艰难,上朝时跪拜趋跄,诸多不便。该大臣恳请开缺,回籍调治,若不允准,殊失朝廷体恤老成之意。项子城着以原品休致,回籍养疴。钦此。这道旨意发下来,一个北京城的官僚士庶,全诧异得了不得。甚至东西洋各国公使,也都到外务部探听消息,全说项宫保是好好一个人,并无丝毫病痛,这旨意却是从何处说起?一传十,十传百,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单说项宫保的大公子可敬,他现在也做京官,是商部的参议。在部中见了这道上谕,又惊又喜:惊的是,他父亲丢官,预先连一点影子全不知道;喜的是,仅止丢官,尚未发生意外,总算是天大的侥幸。自己匆匆离了商部,跑回家来,将这消息报告与他那十几位庶母知道。才说了三两句,家人在外边传话,说庄中堂宅中有紧要事,即刻请大少爷前去谈话。可敬不敢怠慢,立时坐马车来到庄宅。好在他们既系世交,又有姻亲,也不用门上回,他便一直跑到中堂的书房。中堂的公子庄衡忙迎出来,叫了一声:“老弟,后边坐吧,家父现在后堂吃饭呢。”可敬道:“姻伯正在用饭,不便打搅,小弟先同大哥在书房坐一坐吧。”庄衡道:“这倒不必,因为家父急待你谈话,我们是至亲,不必拘这小节。”说着将可敬领到上房。庄中堂正在一个人吃饭,满桌摆的也有鸡鸭,也有鱼蟹,也有海菜,也有鲜果,也有菜蔬,也有点心,横七竖八,却摆满了一桌子。他老先生据案大嚼,也没有一点秩序,这块鱼未曾吃完,又将那枝葡萄抓过来,一颗一颗地摘着往嘴里送。一见可敬进来,他也不起身让坐,只略点一点头,说你坐下吧,没吃饭,同我在一桌上吃。可敬说吃过了。其实他真不曾吃,不过看见这位老中堂用手抓菜,抓得昏天漫地,满嘴的鼻涕唾沫挂满了胡须,油汁菜汤淋淋漓漓的,布满了衣袖,项大公子一见,恶心直要呕吐,哪里还敢和他同桌吃饭,只远远地坐下。庄中堂一壁吃着,说道:“因为你父亲,闹得我两天没吃一顿饱饭,好容易才搪塞过去了,这顿饭才吃得安顿些。”可敬只有唯唯诺诺,也答不上一句话来。
  好容易等他吃完了,家人将菜饭抄下去,他也不漱口,不净手,只用皮袄袖子将嘴擦了擦。家人装上一袋旱烟来,他吸了两口,然后对可敬正式谈判道:“老贤侄,险得很呀!也不知何人向太后进了谗言,说你尊大人久蓄反志,将要图谋不轨,特地将摄政王爷叫上去,吩咐将你尊大人拿交司法部问罪。”庄中堂说到这里,早把可敬吓得立起身来,低声问道:“这罪过如何担得起?全仗姻伯周全了。”庄中堂道:“你不要害怕,听我细细告诉你。幸亏这位王爷随机应变,没肯应承,说这件事关系太大,臣一人不敢主张,必须将庄之山叫进来,同他商议,他如以为可办,再办不迟。太后便刻不容缓地把我叫进宫去,将这意思全对我说了,问我怎样办好。老侄你想,咱们这样亲戚,我听了心中如何不急?立刻磕头回奏说,这事有三大不可,务必请太后收回成命。太后沉着脸,问我三不可是什么?我回奏说:现在两宫宾天未逾百日,便诛戮大臣,全国闻之,必以为摧残老戎,人心解体,这是头一样不可;新主登基,理宜颁行大赦,如今反杀戮朝臣,岂是吉祥之兆,这是第二样不可;项子城久任封疆,绰有成绩,其部下武人既多,且深得东西友邦的景仰,一旦治他的罪,武人头脑简单,不知内幕,必以为朝廷薄待功臣,将来倘发生战事,恐不肯效命疆场,致身报国,就是外国人,也不免引起一种误会,这便是三不可。臣是替国家设想,是否有当,还请太后圣裁。皇太后被我这一套话给问住了,一时答不上来。思索了半天,说:‘你的话固然也有理,但是项子城留在朝中,终究不妥,发遣出去吧。我想把他发到黑龙江去,效力赎罪,你看好不好?’我一想,这个主意更糟了。你父亲平日怕冷怕得很厉害,五六月在京津地方,还要穿法兰绒裤褂,如今叫他到黑龙江去,岂不是活要他的命吗?但是无论如何,我此时不敢再顶了,只得回奏,说圣谕很是,容臣下去同摄政王商议,然后再拟旨,进呈御览。皇太后点点头,说也好吧,你就赶紧拟旨,不可迟延。我答应下来,又再三求摄政王爷说:这黑龙江发遣的话,如何说得出口来?项子城又不曾犯罪,又无人告发,无缘无故把他发出去,中外观瞻,于朝廷的体面很不好看,还得请王爷三思而行。哪知摄政王也怕太后不依,不敢再上去驳辩了。我想了两天工夫,好容易才想出一条主意来,硬着头皮上去对太后说:‘项子城发往黑龙江,这件事还做不得的。’太后问什么缘故?我说黑龙江乃是我圣清发祥之地,该处民风强悍。项子城到了那里,倘然不肯安定,鼓动民心,他练了多年的兵,本有一部分势力,若暗中投了去,帮着他捣乱,那地方辽阔,地方官很不容易查考,岂不贻他日之患?所以这法子是极不妥当了。太后说:‘我要杀了他,你们拦着;如今格外加恩,把他遣出去,你又这样多虑。到底是如何才好呢?’我听了磕头奏道:‘臣倒有一个两全的主意,在表面上既不露痕迹,而骨子里边却将项某拘禁起来,使他寸步难行,不知太后圣意如何?’太后说:‘既然有这法子,你说出来我听。’我便回说:‘项某的原籍,本在河南。如今只需下一道上谕,说项子城因为足疾,步履艰难,他奏请开缺,回籍养病。项某着以原品休致,回籍养疴,用示朝廷优礼大臣之意。这样面子上并不难看,决然激不起反动来。暗地里可以授意河南巡抚及陈州府知府、项城知县,叫他们暗中监视项某行动,神不知鬼不觉地摘去了他的大权。有地方官随时侦查他,也绝不敢有轨外行动,并可保全朝廷的体面,岂不是不着痕迹,面面俱圆?请皇太后圣裁定夺。’太后想了想,也没得说,居然照准了。所以,我下来便赶紧拟旨,怕的是她中途变卦。如今将贤侄请了来,一者是说一说内幕的情形,免得你尊大人担心害怕;二者是请你急速补进一篇奏折来,倒填日子,省我这道旨意没有着落。并请你转致尊大人,急速出京回籍,不可在此逗留。你可明白我这意思了?”可敬听罢,忙立起身来,叩头致谢道:“老姻伯保全家父的性命,小侄先代表家父同我一家人敬谨叩谢!”庄中堂亲手将他扶起来,说我们骨肉至亲,也用不着这俗礼,你倒是急速去预备公事要紧。
  可敬辞了庄中堂,立刻赶回宅中,吩咐幕友,即时起草,拟得奏请开缺的折稿。大致看了看,即由幕友缮清,按照递折的手续,当日便送至内阁。全忙完了,天已掌灯时分,又赶紧叫天津项宅的电话。电话局知是宫保宅里,不敢怠慢,两分钟便接上了。可敬在电话中,将这情形大略地报告了一番,又将旨意念与子城听了,问有什么吩咐没有?子城回说:“我知道了,没什么吩咐的。”将耳机挂上,仍回前厅,将电话中所得的消息,对大家说了一遍,又征求大家的意思何如。依着王占魁、张庆兰的意思,说我们大家全是宫保的人,宫保既然回家,我们也情愿随你回家,破军官不做了,谁也犯不上给清朝效力。众人听他二人这样主张,也有赞成的,也有默然不发一言的。唯有段吉祥、卢长瑞、李粹三个人却摇头不赞成,说我们既是宫保的人,第一得要给宫保保全势力。我们现在全握着兵权,有这兵权,将来遇着机会,便能帮助宫保做一番事业。若自己将兵权摘去,我们几个人合在一处,也不过是几个空人,纵然跟随着宫保,不过给他当护卫。宫保驾前,也不缺少我们这几个护卫,徒然给他添费用,究竟有什么益处呢?子城不觉鼓掌赞成道:“到底是这三位老弟的话,所见者远。我暂时虽然下野,只要我那六镇兵力依然存在,将来就不患没有出头的一天。王、张二位舍不得离开我,足见高义薄云。但是目前也不过暂时离别,将来聚首的日子长得很,又何必难过呢?不过我回籍之后,愿你们诸位暂持一种冷静态度,彼此心心相印,就是海枯石烂,也不变心才好。”段吉祥听到这里,蓦地立起身来,对众人说道:“趁着今天我们大家全在这里,要对天鸣誓,谁要半途背叛了宫保,犹如厅前之树。”他倏地将指挥刀拔出来,一个箭步蹿在厅前,将厅前一株柳树用力砍作两段。众人一齐鼓掌,说砍得好,谁要背叛宫保,我们就以这树待他。子城见众人如此慷慨义气,不觉跪倒在地,说:“难得众位弟兄如此忠诚不贰,我项某心里的感激,嘴里也说不出!但愿此后努力待时,我们是有福同享,有祸同受。”众人也一齐跪下,说:“宫保请起,不要折了我们的草料。我们受宫保厚恩,虽碎骨粉身,不足言报。宫保哪时用着我们,只需传一个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子城同大家起来,说:“众位兄弟,暂请各回防地。我仍需回北京一次,将私事料理料理,一两日内便回彰德去了。以后京津各方面的情形,请你们随时报告。如有用钱之处,可向我表弟张金方观察说一句,多少全可以通融。”众人答应了一声是,俱各告辞回去。唯独曹虎臣、李培基二人,一定要送宫保回京,还要保护他回籍,才肯回防。子城拗不过他两人的意思,只得答应了。
  当日夜里两点钟,恰赶上有一趟加车,子城是刻不容缓,便乘这一趟车折回北京。偏偏赶上这一夜大风大雪。他随身带着殷洪胜,还有小兴儿,同曹、李二人。这次上的是二等车,因为三等车的气味实在难闻,头等车上又怕遇着官场人,再招许多无谓的应酬麻烦,因此改乘二等车。二等车上商界人占大多数,自然没人注意。转眼来到北京,天光尚未大亮,可是雪势下得更猛了。在车上往四外一看,白茫茫的,正如篷岛三山,银为宫阙。车到了,殷洪胜同小兴儿一边一个,将项宫保扶下车来,曹虎臣、李培基在左右拥着,出了车站。望一望没有马车,只得叫了五部人力车,拉回本宅。宅里的人万没想到宫保回来得这样快。子城直进自己的办公室,将谢大福同公子可敬叫至面前,吩咐他们如此这般,愈速愈妙。回身又到大姨太太房中,吩咐知会各房姨娘,即刻收拾金珠细软,半天工夫便要收拾清楚,当日夜车便回彰德,不得有误。又派曹虎臣拿着自己的名片,到京汉路局,对该局总办说,今夜九点要开一次专车,用花车一辆,头等三辆,二等三辆,行李车二辆,要秘密预备,不准声张。此时京汉北段的总办是孙钟麟,他乃北洋候补道,也是项宫保一手提拔的人。这位老先生为人忠厚,并没有官场势力的习气。见曹虎臣拿着宫保的片子要车,忙将他让至自己卧室,含着两泡眼泪,对曹虎臣道:“我们大家的宫保,公忠体国,没想到还落了这样结果,想起来实在叫人寒心。你老哥既奉宫保命前来要车,我即刻便在暗中预备一切,决误不了宫保的行程。”虎臣见孙钟麟这般客气,便不免要大发牢骚,痛骂朝廷昏聩糊涂,自坏万里长城,却弄点子乳臭小儿,分据权要,我看他们也乐不上几年了,早晚总得叫他知道我们汉族的厉害。一席话把孙钟麟吓得面色灰白,连连对他摇手示意,不要再往下说了。曹虎臣哪里肯听,直到出了路局的门,还大骂不已。当日晚间,项宫保宅中已经收拾得清清楚楚,所有金珠细软、书画字帖之类,一律装箱的装箱,打包的打包。至于粗笨器具,及一切不值钱之物,满留在宅中,次日清晨便贴出条子去,一概拍卖。
  谢大福领着几个家人在宅里照料这东西,还另外派出两个人去,在外边招呼买主。什么家具铺啦,木器作啦,左右的各商店啦,全叫了来估价。连过往行人,也点手招呼进来,大声喊着这里有便宜货。半天的工夫,连九城全轰动了,都知道项宫保已经出京,连宅里的东西也一律出卖。有那贪便宜的,老远奔了去,看着这样也好,那样也好,却又不肯出价,明值十块钱的,张口只喊一块。卖主在旁边只装作没听见。又有喊两块的、喊三块的。谢大福乘着人多口杂时候,站在过厅的台阶石上,高声演说道:“众位老乡邻,你们暂且压一压声儿,听在下对你们谈上几句。想我家宫保,为官清正,虽然做了多少年封疆大任,做了二三年军机大臣,仍然是两袖清风,一无所有。可怜这一次免官回籍,所有京中欠的账,同我们当家人的工资,竟是一无着落。宫保只得将家具留下,变价还钱。做官的下场,闹到这种样子,也就可怜极了。你们诸位,既想买这些东西,总要少存一点慈悲公道的心。比如在别家买须用十块钱,在这里买,至不济也要出到六七块钱,这也就算是便宜了。要硬给一两块钱,帽子差着一尺,这显而易见的是乘人于危。你们诸位想一想,也有点对不起宫保吧?”谢大福这一套演说,居然发生了效力。大家纷纷议论:有的说项宫保做了几十年的官,竟自不曾积下几个钱,如今闹得家中所有,全拍卖了还账,也就太可怜了;有的说宫保实在是一位好官,可恨皇上家偏要免他的职,如今谗臣当道,没有忠良立足之地,只怕过不得几年,就要大乱了;有的说乱是一定免不了,只怕到乱的时候,又想起宫保来了,那时我看什么脸去起用人家。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谢大福全听在心里,预备向宫保报告。果然这些人被话一激,全都还了实价,半天工夫,将宅里所有的东西卖了个一干二净,通共也有两千多块钱。谢大福一干人,便拿着这钱做盘费,也回彰德去了。可是在北京城的社会中,却留了这个纪念,大家全知道项宫保是一位清官。
  内中只有一个人听了不服,此人便是项子城的对头铁木贤。他听幕友对他说项子城临走的情形,不觉从鼻孔里笑了一声道:“老项这种障眼戏法,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我老铁。他在北洋任上,搂了七八百万,特意将杨石香调了去,给他弥补亏空,这件事谁不知道?后来他做了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各省督抚,哪一个每年不得孝敬他十万八万!恩王以下,谁还有他的钱多呢?就连那个外务部,别人做尚书时,每年经常费不过七八十万,自从他做了尚书,三次追加,每年竟开销到一百五十几万。这些钱全到哪里去了?还不是都进了他的腰包嘛!如今朝廷赶他回籍,也算是特别的恩施了,他还要做出这假面目来收买人心,这个人可真要不得了。”说到这里,又问龙华,前些日子咱们想的那条计策,没料到又变了卦,这真是出人意料的事。龙华道:“这件事总怨晚生用人不当,到如今也不知白朗哪里去了,多半叫老项害死了,也说不定。”铁木贤道:“不见得是害死。你是不知道,老项那灌米汤的手段,比妓女还厉害啦。白朗又是一个粗人,还禁得住他灌上几碗米汤,保管不打自招,有什么说什么,连底全卖给他了。当时我就知道那个主意不妥,盼着猛鸡夺嗉,即刻成功,或者不致发生流弊,要是日子一长了,决没有不变的理。如今既往不咎,我想老项这一回家,他决不肯闭门思过,做一个老实百姓,他一定还有种种阴谋,若不预防一下子,只怕将来羽翼成了,朝廷还要受大影响呢!”龙华道:“大人的话诚然不假。晚生想着,如今他既卸了任回籍,最好是责成地方官,随时地监视他,他纵然有动作,也逃不开地方官的耳目。一有不稳,即时调兵剿捕他,他还能逃上天去!”铁木贤道:“也只好如此。目前的河南巡抚是宝芬,他也是满洲旗人,对于这件事,一定肯格外尽力,我回头先写一信去知会他,再请摄政王爷下一道手谕,把这个千斤担儿完全放在他的肩上,他自然得尽心。”龙华道:“好好,就是这样办吧。”
  不提二人定计,再说一说这宝芬的历史。宝芬本是满洲镶白旗佐领下的人,由笔帖式出身,升为户部河南司主事,没到一年,又提升员外郎,紧跟着又升山东司郎中,外放坐粮厅。由坐粮厅,又放河南开归陈许兵备道,又调升山西按察使,署理山西布政使,实授河南布政使。到任未及半年,赶上巡抚林某内用了仓场总督,便把他升了巡抚。前后七年工夫,由一个小小笔帖式,做到封疆大吏。在不知道的,一定说他是奇才异能,全国中有一无二的干员了。其实却大大不然,要论宝芬的为人,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放枪,只天生了一副好相貌,真是齿白唇红,面如傅粉。又加他有一宗癖好,是专门讲究修饬,穿好衣服,单夹皮棉纱,分门分类,连花样全不许重,约略计之,总在一百箱子以外。他在京的时候,曾同本部的司官某甲,赌穿衣服要一样的材料,二十天不许重复。那时正在八月底九月初,深秋的时候,官场讲穿绸袍。从这一天起,某甲头一天穿的是宝蓝宁绸夹袍,宝芬也穿的是一样颜色、一样材料。第二天某甲又换绛紫宁绸,宝芬却仍然穿蓝。第三天某甲穿黑灰宁绸,宝芬仍然穿蓝。从此一连七八天,某甲每日必换颜色,宝芬却始终穿的是蓝。这一天某甲耐不住了,问宝芬道:“你总算输了吧?”宝芬笑道:“怎见得我是输呢?”某甲道:“咱们定约,原说一天换一件,你如今一件蓝袍子,倒穿了七八天,可见你就是这一件,还有什么脸同人赌!”宝芬哈哈大笑道:“你是个瞎子,还是近视眼呢?你难道只往颜色上注目,就不看花样同不同吗?实对你说,我的蓝袍子,已经换过八件了,你不信,我取出来给你看看。”便吩咐长班:把我连日脱下存在文书橱里的七件夹袍,一总拿出来,给某老爷看。长班答应一声,即刻将衣服取出来,不多不少整整七件,连他身上穿的,一共是八件,果然一件是一种花样,件件不同。宝芬还笑着说:“照这一种颜色的,我还有八件呢,你不过每样颜色有一件,也敢同我比较,真真的太不自量了!”一席话说得某司官羞惭满面,从此再也不敢同他赌衣裳了。这事看起来,可见宝芬对于穿衣服是极有研究了。何况他目前又做了封疆大吏,有的是银钱,衣服的鲜明,当然更非他人所可及。他因为衣服多,所以特用了四名家人,专门替他掌管衣裳,各箱子的钥匙是随身带着。他一天不定要换几遍,要换什么,伸手就得拿来,迟了片刻,他便要发脾气。所以他一生的精神,完全用在衣服上了。
  他这回做了河南巡抚,到任之后,别的事一概不曾提倡,唯有对于属员的衣服问题,确是励精图治,不肯草率。他每逢传见属员,必要演说一回。说:“当日孔夫子还说,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何况政界中人,是四民的表率。若穿的衣服太不体统了,最容易招人民轻视之心。何况新学说上说,人必先有形式,然后才能有精神。形式者,精神之所寄。诸位老哥,对于这件事,千万要特别注意才好。”常言说,上行下效,捷于影响。自从宝芬这一提倡,河南官场的风气为之一变,上至司道,下至佐杂,身上的衣服,无不崭然一新。当时开封省城样字号绸缎铺,全做了好买卖,所存的绸缎,一律卖净,赶着打电报由上海催货。在从前时候,上海出了新花样的绸缎,必先运在京津,等京津卖俗了,然后才到济南开封太原各省城。如今有宝芬这样提倡风气,上海的新货,居然先到开封。每逢运来一种新样的绸缎纱罗,那瑞林祥老板孟广才,便秘密地夹着这匹新货,掌灯以后溜进院署去见宝芬,特意给他送去。价钱随便开,并不计较。可是广才在门房同管衣裳的家人手内,也花钱不少。所有这种新料,必须大帅已经穿到身上了,然后才准卖给别的官儿。俟等阖省官吏将这新料的衣服穿齐,大帅却又换新样。宝芬终日以此自豪,视为平生最得意的一件事。各属员也全知道他这毛病,虽然有了新样衣服,在他未穿过以前,也绝不敢轻易穿出来,恐怕招了他的嫉妒心,与自己前程不利。孟广才借着这一条门径,在大帅面前,居然成了第一个红人。宝芬因为欢喜他,便想抬举他做官,居然附在河工保案内,保了他一个即补同知。广才平地得了官,真乃意外之喜,连忙穿上五品补服,戴上水晶顶儿,到院上去谢保。见了宝芬,磕头如捣蒜,连说卑职是一个生意人,蒙大帅这样抬举,虽粉身碎骨,无以为报。宝芬忙将他拉起来,说:“老孟,你我的交情,用不着客气。你以后随时留心,上海出了什么特别新样的材料,叫他们赶紧运来,不要迟延,就算是你报答我了。”广才道:“这件事全在卑职身上。敝号在上海,自己有厂,织出头一匹来,便用快邮给大帅寄到。无论他北京天津,全得穿在大帅后边,本省更不用说了。”宝芬听了,自然格外欣喜,又应许委广才一种优差,以酬其劳。广才又谢了,方才退下去。
  果然未出十天,便委了广才为药牙局提调。这药牙局提调,乃是开封数一数二的优差,因为河南出药材最多,省城设立总局,凡出药的州县,全有分局,无论买卖,全得交一种牙税,由药牙局发给收单,然后才准载运出境。这个局子,每年报效公家,在二十万上下。其实他们中饱,较比此数尤多。局中有一位总办、一位会办,还有一位帮办。总、会办必是候补道员,帮办必是知府。然而实权却在提调手中,提调不是候补知府,便是候补同知。前任的提调,姓项名叫可忠,乃是项宫保本族的侄子。他的班次是个知府,指省却是安徽,他不愿到安徽去,硬求他叔叔写了一封信给林抚台,点名要这提调的差使。林抚台是一个老滑吏,抱着不得罪人的主义,何况是军机大臣的侄儿,更不敢得罪了,便即日下委,委了他这个差使。可忠到差有一年半,大权独搅,总办、会办也要怕他三分,所以钱着实搂得不少。自从宫保开缺回籍,他的势力,也隐然一落千丈。省城候补的官儿,凡资格够得上,再有门子的,全想谋这个差使。彼此运动了两三个月,没想到落叶归根,却被一个洋货店老板夺去。发表之后,大家全惊为奇闻,唯有项可忠心里更觉气愤。他说:“我这次丢差使本在意中,倒没有什么难过的;但是接我的人,也得体体面面,是个光明正道的官儿,我交给他也痛快。如今却委了孟某,那姓孟的到底算个什么东西?!深更半夜,夹着缎子包儿向院署里溜,两只眼睛东张西望,跟小贼儿是一样。他也配作提调,可真把官场骂苦了。世界上也就有这样糊涂昏聩的抚台,你爱他,留在你身边充一名家丁,替你管理衣裳,也未为不可。你平白地保了他同知,已经把官场糟蹋苦了,你还要委他这个优差,真把我们河南看得没有人了。你以为叔叔开了缺,便制不得你,我倒叫你知道我们爷儿们的厉害!”他匆匆地把事交代了,便跑至彰德项宫保的别墅。见了宫保,便诉他那一肚子牢骚。子城只是笑着不答,容他说完了,才冷冷地答道:“你干了这一年多优差,到底赚了多少银子?”可忠道:“不敢瞒叔父,实实在在赚了九万多银子。”子城笑道:“你要这许多钱做什么用?给我送一半来,你留一半,赶紧回陈州老家,置上几顷地享福不好吗!”可忠听了,虽觉着有些肚痛,面子上却不敢不唯唯听命,只得由银行汇了三万现银子给项宫保,其余的全带回陈州置地去了。他心里总觉不痛快,这回状没有告好,反倒丢了三万银子,这口气如何忍得下去。
  也是活该宝芬自讨苦吃。他在二月间接了北京军机处一封廷寄,是叫他随时随地监察项子城,可有什么特别举动。他当时也不曾十分注意,以为这不过是朝廷的照例文章,不理就过去了。哪知到四月底五月初,军机处又来了一封廷寄,说是奉摄政王面谕,派宝芬至陈州项子城家中,实地考查他现做何事,秘密呈报,不准稽延,并不准彰明较著,少露形迹。旨意到后,即日前往,云云。宝芬接了这道旨意,怎敢怠慢,立时点派了本署两个文案,一个是候补道祥珍,一个是候补知府泰祺。又点了两个文巡捕,是恩顺、恩福,两个武巡捕,是多兴、阿清吉。这六名随员,一律全是旗人。另外派了巡防营指挥官乌克布,带了四十名亲军,随同护卫。这还因为朝旨不叫他彰明较著,要不然,他一定要调一镇人随同保驾了。临行的时候,阖城文武俱至车站送行。电报早已拍到陈州府,府县全预备迎接大帅。又替他预先打好了公馆。哪知他落了公馆以后,忽然传出谕,要借项宫保的房子去住。这一来可把知县难住了。那项宅乃是本县的第一大绅,他家子弟又多,一个个全都蛮横非常,平日县官便畏之如虎。如今大帅硬要住在他家,这事如何做得到?要不去说吧,上司这一面,实在交代不下去;要去说吧,遇着少爷不高兴,就许吃大耳光子。左思右想,只是为难。后来眉头一皱,忽然想起项可忠来,新近曾给他帮忙强买了一顷地,彼此感情很好,何不寻他去求情,总不好意思驳我。想到这里,打轿去拜可忠。可忠见了他,问老父台有什么事前来见教?县官倒是爽爽快快,把上项意思说了。可忠听了,不觉肝火一动,才想发作,继而又一转念,我何不趁此机会,戏弄老宝一回。主意打定,便笑吟吟地答道:“大帅肯光临寒舍,这是最荣耀不过的事,我们求之不得,还有不肯借的理吗?但是有言在先,我家房头过多,没有许多闲房,只能腾出一所来,请大帅带几个随员来住,人多了可是容不开的。至于一切供应,也要老父台去预备,治晚可不能代劳。”县官道:“那是自然,不需吩咐,只有房子住就好了。”说罢匆匆告辞而去。这里可忠立刻将正厅的房子收拾出来,又从箱子里取出许多的字画,吩咐家人即刻挂在正厅上,又将正厅门帘幔帐一律换上鹅黄缎子的,所有厅内一切陈设,也都换过了。
  太阳平西时候,巡抚坐着亮轿,鸣锣开道,一直奔项宅来,先递了晚生帖。里面说一声请,宝芬下了轿子,大摇大摆地走进门来。可忠迎着,将他让至客厅,寒暄了几句。宝芬因未见项子城出来,心里很不自在:怨不得朝廷要查你呢,你连本省最高长官全不放在眼里。遂问可忠道:“宫保近来,足疾想已全可了?兄弟今天特来专诚拜谒,还请老兄代为通禀一声。”可忠道:“大公祖这次枉驾,可谓徒劳往返了,家叔并未住在老家。他在河南,本有三处宅子,此地是祖居,另外还有两处别墅,一在辉县,一在彰德。日前来信还在彰德,目下又到辉县去,也说不定。舍下现在没有家叔的踪迹,还求大公祖格外鉴原。”宝芬听了,很诧异地道:“怎么没在这里?怪呀,我到的时候,曾问本县白令,据他说宫保在家。怎么又不在家呢?须知本院这次来,还有要公同他商议,总是会一面才好。”可忠冷笑道:“这事可难了。家叔确未在这里,叫治晚向何处去变?据治晚想,大公祖姑且安心在舍下住几天,等治晚急速与家叔去电,或者他回来,或者大公祖到那边去,不过有一天工夫就可定规,何必忙在今天呢?”宝芬一想这话也对,只得依了。又说了几句客气话:在府上借寓,诸多搅扰。可忠便立起身来,领他到正厅去,所有随员县官,也跟在后边。
  才进了院门,早将宝芬及这几个官员吓得一愣,因为看见帘子是黄的,这葫芦中不知卖的是什么药。才走到帘子外边,忽听可忠大声说道:“我大清历朝列圣列后俱在厅中,宝芬还不进去参谒。”这一声,恰好似半天空中一个焦雷,直把宝芬吓得魂胆俱落。原来这项家是世代簪缨,当日项甲三为中兴名臣,项文诚公葆侄,最得先朝宠任。到了项子城,更是名满中外,宠冠百僚。自咸丰以来,三朝皇帝,全有御赐的手书。东西两宫皇太后,也有御赐的福寿字。更有三朝皇帝驾崩后,颁赐的纪念衣同赏的各种玩物,满满的将五间正厅,全陈挂得无一毫隙地。在前清君主时代,凡做官的,见了先朝手泽,及皇帝曾经服御的衣服玩物,必须行二十四拜的朝参大礼。如今可忠故意戏弄,将宝芬诓到正厅,给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要当场出他的大像。宝芬又是一个旗官,对于这些礼节,尤其不敢疏忽。当时硬着头皮,整一整衣冠,又拦住随员县官,说:“你们的品级,还够不上在厅内行礼,只在厅外叩头吧。”说着他便蹑足潜踪地侧身进去。见当中悬的是文宗显皇帝御书,两旁是两宫皇太后御书,以下便是穆宗毅皇帝、德宗景皇帝的御书。宝芬到此时,也不敢仰头细看,连忙跪在地上,一起一拜地行那大礼。可忠本是有意同他开玩笑,地上喷了许多水。多少年未曾洒扫,土是很厚的了,用水一浇,全和了泥。可怜宝芬穿着一身簇新的实地纱袍褂,在这泥水中拜了二十四拜,这一身袍褂沾了许多黑滋泥,淋淋漓漓,直往下流汤儿。拜完了又双腿请安,方才退出。他心里无名孽火虽然高三千丈,却又不敢发作。一发作便担了欺君之罪,只得忍气吞声,反倒央告可忠,说:“这正厅既是先皇先后御笔陈列之所,我们做臣子的,怎敢在这里住着?无论如何请老哥方便方便,另替兄弟预备卧室。不怕是一间半间,全可以将就,这里是万不敢住的。”可忠见他怪可怜的,便把正厅旁边一所住宅,让给他住。可是每日早晚,宝芬仍得到正厅磕头请安。他又不敢派自己的家人进厅洒扫,只得暗中在项宅夫役手中,花了一百元钱,才将这泥水扫净了,另外替他预备了一块垫子,这才不脏衣裳了。过了两天,项宫保的回电已到,说自己现在辉县居住,因为足疾甚剧,不能回原籍来,请中丞到辉县走一遭,情愿扫花以待。宝芬见了这电报,如同得了赦旨一般,当日便起身到辉县去了。他生怕宫保说回来,叫他在这里候着,正在五六月天气,早晚磕头礼拜,实在是受不了。所以他得着回电,多一天也不肯住了,匆匆地又跑至辉县。
  这辉县是山清水秀,风景绝佳。河里的游鱼,历历可数。虽然在河南省,却大有江南的风味。因此,致仕的官僚,多在此处购地建屋,作一个世外桃源。当时有五个总督,俱在此地建筑别墅,所以大家特送了一个徽号,叫作五总督地。唯有项子城的别墅,尤其宽阔精雅:内中有河流,还是活水;土山也是天成的,并不用人工制造;山上的树木很多。项子城住在园中,同他一位契弟,名叫子阶的,终日种菜灌园,赋诗饮酒,倒也十分快乐。这一天接到他侄儿可忠的电报,诉说宝芬已经到辉县来。子城微微一笑,对子阶道:“六弟,你知宝芬这次东颠西跑,一定要同我会面,是什么意思?”子阶道:“这有什么难知道的,他不过奉了朝廷旨意,特来监察四哥有什么举动,好预备收拾我们罢了。”子城叹了一口气道:“这真应了‘黄钟毁弃,瓦缸雷鸣,正人匿迹,才夫高张’的话了。他这次来,你我还得有一番做作,好遮掩耳目。这也是为避祸计,不得不然。”说罢将家人叫上来,吩咐如此这般,宝大人来时,你们要依照我的话办理,不得有误。回头又向子阶商酌好了,二人另换了一身衣服,到河边上了船,吩咐管船的撑到山后。原来这道河紧抱着山,山后边港池分歧,大有湖泊的形势。这时候正在五六月间,芦苇丛生,芰荷并茂,绿沉沉一望无际。小船隐在里边,很不易寻觅。当时项子城兄弟二人荡进港去,择了个极深邃的地方,将船泊住,取出钓竿来,稳坐船头,向河中钓鱼,暂且不表。
  却说宝芬到了辉县,知县李光典将他迎进衙门,先预备酒饭款待,然后请示大帅到哪里去?宝芬问项宫保的别墅离此多远?李光典说:“就在南门外二三里路。”宝芬叫预备轿子,派李光典引路,去拜会宫保。李光典立刻传轿。无奈轿子是蓝的,巡抚大人怎肯降级去坐。后来还是某师爷出主意说:“杠房里的魂轿,全是绿的,何不借来一用?”一句话提醒了李光典,立时派差人去传杠房,将魂轿抬来借用。哪知轿衣已经十多年没换了,虽然是绿的,却早已变得乌黑。李光典见了,只是咧嘴,想不出法子来。后来高低由布铺里借了一匹绿粗布,将轿子围起来,对付着请抚台大人坐了。知县陪着,一直来到项氏别墅。差人递上帖,看门的许顺忙跑出来,在宝芬轿子前边请了一个安,回道:“宫保在园子内,请大人进来会吧。”宝芬下了轿子,李光典也随在后边,进了园门。许顺在前引路,曲曲弯弯,引至一所楼房前边。许顺道:“宫保就在这里住,请大人少候一候,我进去回。”说着便敲门,从里面出来一个家人,许顺将来意说了。那家人忙过来回说:“宫保弟兄两位,吃过午饭便驾小船钓鱼去了,现在并未在楼中。大人要寻访,你到山后湖边,芦苇丛中,柳阴树下,必能见着。这里面现在无人,只有家人在此看守。”宝芬听了,似信不信地又问道:“宫保何等身份,岂能自己去钓鱼?你这话只怕靠不住吧。”家人又回道:“大人如果不信,先请进楼来,自己访查一番,就知道家人不敢说谎话了。”宝芬真不客气,果然信步游行。进了这一所院落,四面是矮矮的红墙,院里的地基很不少,足有四五亩见方。当中是五楼五底一所楼房,前后左右,俱是花畦菜圃。还有几株葡萄架、藤萝架、塔松、洋槐、垂杨柳,树木很多的。宝芬也都无暇细看。一直奔这楼房,推门进去,里面静悄悄并无人声。宝芬叫看楼的家人带路,自己同知县款步上楼。原来五间楼是三明两暗,当中三间明着,陈列一张极长的白木桌子,四围有十几把椅子,也是白木的,不曾上过漆蜡,也没有围桌椅披。桌上只摆着一具棋盘,围棋黑白子还在上面放着,看神气是残棋未终。再走至里间,只有破破烂烂的几部书,陈列在案上。一张破竹床,已经七短八缺。一架白夏布的蚊帐,看神气足有十年开外,已经变深灰色了。帐子里放着几件破烂衣服,什么粗布大褂子,法兰绒小褂子,高腰袜子,床前还放着一双破皂鞋。宝芬见着鞋袜,以为宫保在床里睡觉呢,连忙凑了过去。哪知才到床前,一股酸臭之气直冲鼻端,真乃从来未有之奇臭。宝芬哎呀了一声,觉着五脏六腑,立刻往起一翻,哇地吐了一地,将方才在县署中吃的酒席,倾肠刮肚,一丝也不曾存留。此时只苦了李光典,随在身旁,又不敢动。床里边放出来的臭气,同床外边吐出来的臭气,又腥又酸,给他闻了一个饱,原来项宫保平日脚气很重,终年流脓流水,他又永远不肯洗足,脚上的臭气,穿着靴鞋袜子便能闻出老远去。他如今将鞋袜全脱在这里,这个气味怎能好闻得了。活该宝芬倒霉,撞入这臭阵里边。他那样好修饰讲清洁的人,怎能忍受下去,所以刺鼻棘腹,吐了一地。家人忙倒一碗凉茶水,给他漱过口。他一刻也不敢再停,便匆匆下楼去。又吩咐家人,领着他去寻宫保。家人回道:“我的大人,宫保此时不定荡入哪个港汊去了,叫家人哪里去寻他?”宝芬正没好气,喝道:“胡说!横竖宫保总出不了这个园子,怎见得没地方去寻他?分明是你脱懒。我不看宫保面上,将你带回县衙,从重责罚!”家人也不敢再说了,只得在前面领路,顺着河流,在芦苇丛中乱找。山前已经钻到了,哪里有宫保的影儿。虽然遇着两只小船,全是看园家人,前来摘莲摸藕的。宝芬向他们打听宫保现在哪里,一个回说不知道,一个回说在山后边呢,杜若洲一带去寻,或者能见得着。倒是李光典有主意,忙招手唤道:“舟子,你荡过来吧,我们借你这只船去寻宫保,如果寻着了,情愿谢你两块钱,”舟子果然将小船荡过来,三人上了船,晃晃荡荡的,还有点载重。舟子只得轻轻地撑着,向山后边荡去。东寻西觅,在芦苇丛中,足有一点钟工夫,也不曾寻见宫保。后来还是家人出主意,说你吹一吹哨子吧,宫保在那边,一定也吹哨相应,我们闻声去寻,自然就容易了。舟子果然拿出苇哨来吹。不大工夫,远远也有苇哨的声音。家人道:“好了好了,宫保有了下落了,我们只顺着这声音去寻吧。”舟子撑着船,只向那边柳阴深处荡去。果然荡过那一片垂杨,远远看见一只小渔船,系在依山傍水的一行芭蕉树下。船上稳坐着两个渔翁,戴笠披蓑,在那里垂钓。若问这两人之中,是否有项宫保,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六月披裘中丞受贿 三军演戏贝勒登场
  项子城是日早得着探报,知道宝芬一准前来,故此调兵遣将,全预备得停停妥妥。可怜宝芬携着李知县,在这炎天暑地中,大唱游园,山前山后,湖左湖右,来回跑了足有十几里路,连热带累,早已汗透重衣。一身亮纱袍子,全沾在肉上,不能透风。后来亏李光典雇了这只渔船,直撑到山后边,吹起哨子来,有人应声,这才知道项宫保隐身之处,原来在一株芭蕉树下。既有了目的地,那渔船益发撑得快了,不大工夫,已来到那个小船的旁边,此时宝芬瞪着两只眼睛,寻觅项宫保,偏偏他同宫保又不曾会过,所以无人介绍,并不认得。李光典虽然来过两次,全都挡驾未见,所以他也不认得。两个人白瞪着眼,见那只小船上坐着两个乡下老头子,年纪在五十开外,头上戴着箬笠,身上披着蓑衣,赤着足,盘膝坐在船头。每人手中拿着一根钓竿,在那芭蕉阴下,凝神定志地钓鱼。宝芬见了。他以为这是乡下人来钓鱼,便高声问道:“喂,你那两个乡民,可曾看见宫保吗?”问了一声,那边连头也不曾抬。宝芬急了,又大声呼唤,知县李光典也帮着叫起来。那边一个老头儿方才慢腾腾地抬起头来,向这边船上望了一望。宝芬同他一对眼光,不知不觉地低下头去,再也不敢平视。到此时他心里才疑惑着,这便是宫保?本来项宫保的相片到处都有,就是没同他会过的,可以一望而知。怎奈他自下野以后,把连须胡子满留起来,乱蓬蓬的,同画上画的钟馗差不多。又兼他终日在园中汲瓮灌园,循河垂钓,风吹日炙,将从前雪白的脸,罩了一层黑油。身上穿的衣服,全是毛蓝粗布,家做的青布单梁鞋,又肥又大。他光着脚,也不穿着袜子,猛然看去,直是一个多年种地的老农,谁还能辨出是宫保来?所以远远看着,宝、李二人谁也不认得。及至一对眼光,宝芬才觉出来,乡下农民眼光中哪有这样的威棱,一定是宫保了。但是宫保何等身份,怎儿穿出这一套衣服来,未免太失身份。他心里狐疑着,那边却问请:“这位长官,打听宫保做什么,你莫非是要会他吗?”宝芬道:“本院是河南巡抚,特来拜会宫保,有要事相商,没想到园中寻了半天,不曾寻着。你们要知道宫保在哪里,快些指引指引,省得本院着急。”只听那边哎呀了一声道:“原来是大公祖驾到,治晚真真该死。你为何不早送个信来,愚兄弟也好在家迎候。这样不速之客,却叫我怎样接待?”说着已经跳过这边船上,同宝芬握手。此时却把李光典吓慌了手脚,一面整整帽子,一面掏出手本,抢行几步,高高举着手本,自己唱名道:“辉县知县李光典,给宫保叩头。”说着便跪下去。冒冒失失的,倒把子城吓了一愣,忙用左手一提,从地上将李知县提起来,真仿佛鹰提燕雀一般。笑道:“老父台行此大礼,却不是故意与我为难?连朝廷全矜恤我的足疾,放我回山,你怎么一定要叫我陪着你跪拜,这太也不近情了。”李光典平白吃了这一碰,马屁不曾拍着,倒拍到马脚上了。只得忸怩答道:“卑职参见宫保,是应该的,怎敢当宫保还礼呢?”子城笑道:“岂敢岂敢。你是我们河南父母官,我又在你的治下,怎敢失礼。”
  此时项子阶也过来了,又同二人见礼。子阶在江南做过多年的州县官,清廉爱民,大家都管他叫“项青天”。后来过班道台在省城候补,恰赶上项宫保回籍。本来官情如纸薄,两江制台同子城本是盟兄弟,子阶奔了去,本希望得一两份优差,岂知他哥哥这一开缺,制台便不肯买这笔账了,面子上极力敷衍他,一见着便是老弟长老弟短,把老弟叫得非常亲热。又说:“你我是自己弟兄,用不着客气。我必替你拣选一两份又清闲又肥美的差事,因为你多病,也好安心地将息将息。”岂知口上春风,实惠不至,等了两三个月,哪有一点声息。子阶也明白了,便请了半年假,回籍省亲,陪着子城,倒着实享了几天清福。这次在辉县园中,登山玩水,很有佳趣。宝芬来访他哥哥,他当然也得过来会见。
  怎奈船小人多,晃晃悠悠的,直要翻船。子城笑道:“咱们舍船登岸吧。”大家全赞成这话,一个个步上湖岸,在芭蕉树下休息。宝芬乘势刺探子城的口气道:“老前辈这次回籍,晚生很抱不平。两宫晏驾,幼主登基,朝廷正在用人之际,老前辈两朝柱石,反倒投闲置散,真真令人不解。”子城听了这话,吓得变貌变色,低声说道:“大公祖快不要这样说。我们做臣子的,世受皇恩,无论朝廷怎样处治,全是感激涕零,难道还有不足的意思吗?再说治晚足疾甚剧,步履艰难,难得王爷这样体恤,准我回籍养疴。这正是殊恩旷典,优待老臣,我再存一点旁的意思,便是天地鬼神,也不见容。”子城说到这里,很表示出一种义形于色的神气来。宝芬不觉暗暗赞叹,项宫保真不愧是一位纯臣!怎么王爷这样糊涂,还一定要扳他的差头?子阶插嘴道:“家兄足疾很厉害,连行路全得有人搀扶,在外封疆,还可以将就两年,若在朝中充军机大臣,实在是虐政了。虽说他赏有二人肩舆,但是到了内庭,依然还得走路,他如何能行。王爷叫他回籍,正是格外成全,天高地厚。如今优游林下,真乃天赐之福。大公祖既来到舍间,当此溽暑酷阳,多多住上几日,也领略领略山野风味。咱们何不到湖中水阁上,畅叙幽情。来来来,叫他们换一只花船来,咱们四位荡湖为乐。”说着取出一管箫来,呜呜地吹了几声。只见远远的由芦苇丛中撑出一只花船,船面上的舱房,俱是玻璃透明窗户。船头上悬着一块匾额,是黑地银字,近了才看出来,是“小沧海”三个字。宝芬赞道:“这名字起得又新颖又阔大,我们驾这出游,真要小沧海了。”
  船拢到岸边,宝芬先跳上去,然后由子阶架着他哥哥,慢慢上船,李光典也随着上来。这船里设置很完备,正舱当中,放着楠木方桌、楠木小椅子,桌上放着粉绽的茶盅、盖碗。那一边放一张木床,床上铺着坐褥靠枕。项宫保朝着宝芬拱一拱手笑道:“这半天公祖太劳苦了,在床上倚一倚吧,治晚因为足疾,不能久坐,我们大可以卧谈。”宝芬也不客气,便同项宫保对面躺下。项宫保絮絮叨叨的,只说乡间的风景怎样好,这园里出的野味怎样香。少时荡至荷花丛中,子阶随手取了不少莲蓬、菱角之类,献与两位客官,请他们尝新。
  宝芬此时想要探刺宫保究竟有无野心,只是张不开口。自己无话可谈,便想起被可忠戏弄的事来,一五一十全对宫保说了。宫保很抱歉地劝道:“公祖不要生气,小孩子家,太不知道规矩,等治晚见了他,一定请出家法来,重责一回。”宝芬又说到实地纱袍褂,是从杭州定织来的,一场跪拜,沦于泥涂,言下颇露惋惜之意。子城道:“这也难怪公祖,本来我们宦场中人,衣服是不能不考究的。”这一句话,打入宝芬心坎,立时将宫保引为知己,彼此谈起衣服的问题来。子城道:“这个问题,不要小看了,常言说得好,三辈子仕宦,也晓得穿衣吃饭。不要说旁的,就以皮衣服说吧,公祖的皮衣服一定很齐全了,治晚说出两样来请教公祖,不知可曾见过没?”宝芬被这一问,不觉冷冷地答道:“晚生别的事不敢说有研究,至于皮衣,却是专门学问,下自滩羊,上至海龙、倭刀、玄狐,差不多全有几件,不知宫保要问的是什么?”子城哈哈大笑道:“这几样俗套,治晚问他做什么?”宝芬很诧异的,心里说:怎么连玄狐全看成俗套了?到底他们项宅是世家,经多见广,与众不同,我倒得请教了。想到这里,不觉蓦地立起身来,朝着宫保请了一个大安,郑重地说道:“晚生好比井底之蛙,求宫保赐教,不要客气才好。”子城见他这样,不觉好笑,你们旗人,对于军国大事要肯这样用心,国家也不至糟成这样了。一面想,却一面请他坐下,笑道:“治晚所说的衣服,也并没有什么新奇,就是金丝猴、银丝猴两种,公祖一定全见过了?”宝芬一听这种名词,便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忙追问道:“什么金丝猴,还有银丝猴?怪呀,晚生活了四十八岁,金丝猴的衣裳虽然不曾见过,这种名词倒是耳熟已久。至于银丝猴,不但不曾见过这衣裳,连这名词也不曾听说过。宫保既然见教,一定有这衣裳,何妨取出来,也叫晚生饱一饱眼福,今生今世,总算没有白来。”子城道:“你不要忙,听我细细告诉你。金丝猴这种衣服,统起吾们中国来,不过只有几件。大内有三四件,老恭王有一件,现下老恩王有一件,其余就不知道了。我有一件,还是那一年出使朝鲜,大院君送给我的,我始终不曾穿过。本来是一件圆领宽袖的袍子,后来改作了一件皮袍子,只挂了一个山东土布面子,放在箱子底,每年晒一晒,却不曾穿。”宝芬在旁边可惜道:“这样好东西,宫保却留着不用,太可惜了。”子城道:“这往后更用不着了,布衣蔬食,终老林泉,何必再糟蹋这样珍贵之品。”宝芬乘势逼一句道:“宫保年逾知命,精力犹强,朝廷一定是要起用的,怎么会终老林泉呢?”子城摇头道:“不中用了。当年强国的雄心,早就消磨净尽了,如今唯有闭门种菜,以饯余年。兴国大业,只能望之诸君,老夫得为一盛世老农,余愿足矣。”说罢又哈哈大笑。宝芬又追问:“金丝猴的来历,承宫保指教,晚生受益良多。还有那银丝猴呢?宫保何不一气说清,晚生也好顿开茅塞。”子城道:“这话说起来很长。还是先伯文诚公当左帅平西之时,总管粮台,随同出征在新疆地方。正赶上雨雪连绵,天气非常寒冷,大有堕指裂肤之苦。先伯身体素弱,哪里禁得起这样酷寒。彼时带的皮衣服倒实在不少,什么猞猁、倭刀、海龙、玄狐,全穿遍了,哪里济得一点事。后来实在无法,只可派人在本地收买御寒的皮衣。买了几件,也都寻常。高低是一个喇嘛僧,秘密对先伯说:‘钦差要寻御寒衣服,除非是这庙中主事的大喇嘛,他有一件银丝猴僧袍,乃是无价之宝。这件袍子尺寸很大,要披起来,连头带脚全裹在袍子里边。不要说在屋中不知寒冷,便是卧在山坡雪道上,可以安然睡觉,睡醒了还要出汗。’先伯听说有这御寒衣服,自然要托这说话的喇嘛僧出银去买。喇嘛僧却摇头摆手,连说不成功不成功,这件东西乃是大喇嘛心爱之物,无论花多少钱,也是买不来的。先伯很为难,说照这样,可怎么好呢?喇嘛僧秘密献策,说除非钦差能应我一件事,我便能将这东西取了来。先伯道,只要你能取来,无论什么事,只要与人无害,我便能帮你做成。喇嘛僧道:‘小僧出家,并非出自本愿。只因此地人全在僧籍,大喇嘛看中了谁,便强迫叫谁出家,无论何人,不敢违拗。小僧先代,本做过尚书,只因得罪皇上,远戍新疆,万里荷戈,来至此地。后来尚书死了,无力还家,后代子孙便在此落户,已经四五辈了。虽然沦为贫贱,却仍然辈辈读书。可怜到了小僧这一辈,却被大喇嘛硬要去为僧,小僧引为终身恨事。钦差大人,如能开天地父母之恩,将小僧拔出僧籍,并将我一家老幼带回中原,小僧情愿将那银丝猴皮袍盗出来,献与钦差大人,作为进见之礼。’先伯听了大为赞赏,说难得你这样有志气,真乃下幽谷而升乔木,不管此物能拿来与不能拿来,本官必将你带回中原,并将你全家一同带去。喇嘛僧再三致谢,方才去了。
  这一天晨光始动,喇嘛僧领着他的父母,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前来谒见先伯。先伯当时接见,才知道银丝猴皮袍已经随他带来。先伯喜出望外,忙取出细看,是一件黄哔叽僧袍,里面挂的皮桶,其白如银,毛头甚厚,平结在一处,如天衣无缝,分不出丝缕来。用针挑出猴毛一根,足有六七寸长,扯直后一放手,它仍然缩回去,团结在一处,并无丝毫痕迹。先伯看了,爱不释手,立时披到身上。不大工夫,觉得一股温暖之气透入肌肤,直沁心脾,霎时间连五脏六腑全和暖起来。其实这件衣服,我也曾披过一次,到底它那暖性与众不同,真当得起和平深厚四字。至于金丝猴,就未免来得暴一点了。”宝芬又问那喇嘛僧后来怎样安置呢?子城道:“此人姓陈名国华,后来由先伯委了他一个押运委员,把头发也留起来了。他的家眷,却派了四名护兵,护送着来到我们老家,叫家人带他找了一所房子,暂为安置。直待西夏已平,陈国华也保了知县,归河南候补。他还做过一任辉县呢!不信,请李老父台回去查一查县志,那历任知县姓名录中,准有此人。他报的却是浙江籍。”李光典忙接着说道:“不错,果然有这么一个人。”
  宝芬到此时,一个脑子里满贮的是金丝猴、银丝猴,恨不即刻向子城将这两件衣裳要过来,披在身上,才如了他的志愿。自己却又张不开口,后来实在急了,只得老着脸说道:“常言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到底老前辈府上世代簪缨,所以才有这种稀世之宝。晚生真是寒酸措大,哪里看见过这样好东西。今天也是天假之缘,可以饱一饱眼福了。”子城摸着胡子笑道:“公祖真是有福不在忙。那一件金丝猴皮袄,恰恰存在这辉县园中,我这就差人取来,请公祖赏识赏识。”说着由子阶发出暗令,叫了一个家人来,正是从前伺候庄中堂的小兴儿。子城吩咐道:“兴儿,你到园北后楼十三号,寻六姨太太的使女秋鹃,叫她开开皮衣箱子,将箱底上那件金丝猴粗布面皮袄取出来,用包袱包好,即刻送到凉亭上。快去快去。”说着将随身带的一把小钥匙交给他。小兴儿答应一声,扭头去了。不大工夫,果然将衣裳取来。子城亲手打开,提出来给宝芬看。只见金光闪烁,照眼生致。又用手担着毛儿给宝芬看,说:“你看这毛儿,其细如丝,其柔如脂,其黄如金,一根毛足有七八寸长,却不散不乱。这真是无价之宝!”宝芬看了又看,除啧啧称羡之外,更答不上一句话来,意思间恨不得即刻将这件衣裳披到身上,才算如了心头之愿。子城何等精明,哪有看不出的道理,故意说道:“咳,这件衣裳也算事非其主了。我是一个傲啸烟霞隐居避世的人,还穿这种衣服做什么?可惜遇不着一位衣服知己。这件衣服如果遇着知己,我情愿双手奉送给他,决不吝惜。”此时宝芬真忍不住了,朝着子城深深请了一个大安,嘻嘻笑道:“老宫保,老前辈,老世叔!你老人家既然想替这件宝贝衣裳寻一位知己,小侄便好毛遂自荐。别的事小侄不敢担承,要说给衣服做知己,小侄却自信可以当之无愧。老世叔如肯把这件衣裳赏给小侄,小侄拿回家去,一定要朝参夕拜,鲜花供养,特给它做一只金丝楠的箱子,好收藏这件金丝猴皮袄。老世叔请想,总可对得过这件衣裳了。”子城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老公祖何不早说,我直接痛快地送给你就完了,何必绕这许多弯子呢?”宝芬发急道:“老世叔,为何这样公祖公祖的叫个不住,这不是有意折寿我吗?”子城只得改口叫他的号道:“叔芳,你不可误会,谁叫你做了我们省的行政长官呢?我怎敢对本省长官失了礼仪!”宝芬道:“我们旗人没有那些讲究。你们这一群汉杓子,总是酸酸款款,叫人肉麻。”几句话将子城兄弟同李光典,全招笑了。
  宝芬乘势往子城手中把皮袄接过来,便想往身上披。子阶忙拦住道:“我的大中丞,你怎么六月披裘?再说你一身的汗,尚未落下,披在身上,岂不把这件衣服糟蹋了吗?”宝芬停住手,却很踌躇的,意思间还是想披一披。子城便替他出主意道:“我们携来的有雨衣,你先把雨衣穿上,然后再穿皮袄,就不怕汗了。”一句话提醒了宝芬,连说妙极妙极。此时李光典巴结上司,情愿尽长班的责任,先取过雨衣来,替宝芬穿好,然后将这件又肥又大的金丝猴,披在宝芬身上。宝芬的身材本比项宫保高三寸,只是没有项宫保魁梧,披起来略微的短一点,却也对付着可以穿得。子城在旁边看着,心中好笑。这三伏的天气,一件金丝猴皮袄披在身上,真可称亘古未有之奇闻,可见你的程度比旱魃还高出十倍。但不知披的主儿,心里是什么滋味,或者得意之余,觉不出热来,也未可知。想到这里,再细看宝芬脸上的神色,只见他满头大汗,全有豆粒大小,好似戴了一顶珠冠,口中气喘如牛,还一个劲地在亭内摇摇摆摆,表示他那一番得意。旁边看的人,连小兴儿同掌船的,莫不掩口,仿佛看电影中的怪物,较比看卓别林尤觉滑稽可笑。到底项子城深识大礼,恐怕他热死在自己园中,一个封疆大员,如何担当得起?倘然朝廷疑惑,是我害死他,以后便有老大不便。我何必无是无非的,寻这个对头?忙向李光典道:“你还不快替抚帅脱下来,这样热的天气,倘然捂出一个好歹来,你担得起吗?”一句话提醒了李光典,连忙过去解扣剥衣,小兴儿也帮着。及至脱下来,宝芬觉着头一沉,眼一黑,扑地便倒了。霎时间,大家全吓慌了手脚。子城却很镇定的,说:“不妨事。你们将他抬至亭子外边,用凉风吹一吹,立刻就好了。”大家遵照而行。果然不大工夫,宝芬已醒转过来。小兴儿又开了一瓶荷兰汽水,斟出一盅来,端着请他喝下去,即刻精神恢复。
  从此,子城留他在园中住了两日,用话套出他的来意来,便恳他复奏时,多说几句好话。宝芬得了金丝猴的贿赂,自然是满口应承,无可不可,并且在辉县就将复折拟好,亲手呈与项宫保过目。子城又将他原折中不妥之处,又更换了几句,然后眼看着缮写清楚。好在宝芬此次出巡,原把印带出来,是预备查办子城,如有不妥之处,立时就可拜折。没想到真用着了,不过是为人利用,不是他自己用罢了。项子城拿出一件金丝猴皮袄来,便将这天大的事化作烟云,枭雄的手段,诚然不可企及。但是旗人的贪小利忘大事,完全无用,也就可想而知了。
  闲言少叙。却说宝芬在项子城花园中将复折办好,便即刻由这里拜发了。子城见折子已经发出,方才放了心,又同宝芬周旋了两天,他这才带着随员回开封去了。摄政王接到宝芬的复折,仔细阅看。见他内中所叙,总是说项子城足疾甚剧,需人而行,近来在家中闭门思过,从不同外界往来。而且门户萧条,以养鱼种菜为活,布衣蔬食,终老林泉,已久无仕宦的思想。奴才随时试探,每提起朝廷来,该大臣感激涕零,自言世受国恩,未尽报效万一,如今以足疾渐成废人,有负皇上曲赐矜全之德。奴才观该大臣所言,出于至诚,自未便壅于上闻,云云。摄政王见了,将信将疑的,把胸中嫉视之心,总算减去了一半。少时庄之山入见,便将这复折给他看。之山看完了,叹道:“子城世受皇恩,他无论怎样没心肝,也不至对于我圣清怀抱异志。王爷自请万安,臣之山敢以百口保之。”摄政王听了这套话,将心中的猜忌已然去了八九分。
  不料之山去后,偏偏陆军部尚书铁木贤、陆军部侍郎兼步军统领善辅,因为禁卫军统领问题,一同见摄政王。王爷因为他二人是自己的心腹,便把宝芬的复折递给他们观看。铁木贤看完了,从鼻子中哼了一声道:“宝芬这东西,实是废物!他不但不能体贴朝廷的意思,反倒给项子城作辩护人。这种人,真乃太无心肝!他愣敢下断语,说项子城闭门思过,终老林泉。试问他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这不是小孩子话吗?”善辅接着说道:“这也难怪。宝芬本来是一个庸才,凭项子城那样诡诈机变,要玩耍他,还不是弄之股掌之上吗?只消几碗米汤灌下去,管保叫他说什么就说什么。这个折子,据奴才看,未必不是项子城的手笔,不过叫他出名盖印就是了。”摄政王被这两人用话一激,不觉又生起气来,拍着桌子,道:“这还了得,这还了得!我这就下旨意,革宝芬的职。”善辅忙谏道:“王爷请息雷霆之怒,这件事也不可太操切了。一者宝芬虽然糊涂,总是满洲的大员,既无大过,岂可自剪羽翼;二者打草惊蛇,益使项子城心中不安,他倘然铤而走险,朝廷岂不从此多事。依奴才的主意,面子上对项子城大度包荒,使其不疑,骨子里将兵权全收入满人手中,使他们汉人没有造反的余地,这是最好的法子。千万不可彰明较著,与汉人为敌。”铁木贤也赞成此议,说:“奴才们今天来见王爷,就是因为禁卫军统领冯国华本是项子城的部下,此人精于兵法,骁勇善战,是今世的韩信。他统带禁卫军,将来恐怕有些不便。虽然善辅有节制该军之权,到时候他受节制不受节制,谁也没有这个把握,总是早早想法子,更换更换才好。”摄政王听了,很踌躇地问道:“更换谁呢?咱们满人中,有胜任的人吗?”善辅道:“冯国华专能收买军心,这一万多禁卫军,同他感情极好,要骤然换人,还怕带不了呢。依奴才的主意,暂时先不必换人,最好由亲贵中派一位作监军使兼管粮饷,便可操纵一切,不怕他不受指挥了。”摄政王道:“这个主意不错,就派载滔去吧。”说罢拿起笔来,便写了一道上谕:载滔着兼充禁卫军监军使,总管粮饷事宜,钦此。
  你道这载滔是谁?原来是摄政王的亲胞弟。摄政王一共弟兄四人,大爷便是光绪皇帝,乃醇亲王正福晋所生,二爷便是摄政王载沣,三爷是贝勒载洵,四爷是贝勒载滔。这兄弟三人,是醇王侧福晋所生。载沣当过几年军机大臣,虽然懦弱无能,倒还是规规矩矩,不敢任性胡为。到了载洵、载滔,可就大大不然了。载洵的脾气是视财如命,终日持筹握算,专会赚钱,甚至十元八元,他全不肯放过。载滔的脾气却与他完全相反,把金钱看得不如粪土,随意浪费,毫无一点节度。他二人各有一种癖好。载洵专讲口腹之欲,一日三餐,非常的讲究。凡各省甚至各国出名的中西菜品,他全要亲口尝过,比较高低。并且他还有一样绝技,凡调和五味,煎炒烹炸,满汉全席,中西大餐,凡厨子应有知识技能,他是无一不精,无一不晓。每逢满汉大员宅中办什么婚丧大事,他总是戴着宝石顶子,穿着四开气八团龙的袍子,杏黄缎八团龙马褂子,打扮得很威武的。不拘谁看见,都知道这必是亲王贝勒,怎敢不格外恭维。哪知这位爷进门之后,同主人略作周旋,他便要打听厨房在哪里。伺候爷的侍卫,全晓得他这脾气,不等他问,便过来回,厨房是在东院或在西院,管厨的是何人。他听了也不坐一坐,便一直奔了去,连头上的帽子全顾不得摘下来,便一头钻进厨房。九城的满汉厨子,没有不认得他的,一见爷进来连忙请安,高高地说一声请爷安。他头一句先问:“预备齐了吗?”厨子照例回道:“调和预备齐了,候爷来指教怎样下手。”载洵此时得意极了,先把帽子摘下来,交给侍卫,然后将黄马褂子脱下来,也叫侍卫包好。此时侍卫早把他的油裙取出来,系在团龙袍子上。他便对厨子道:“小子们,调和次序预备好了,等我自己下手。”此时但听刀勺乱响。这位大贝勒在厨房中,实地试验这代庖的技艺,果然炒的菜另有滋味。等炒过几样来,他的瘾也过足了,便将炒勺向旁边一放,将油裙解下来。侍卫赶忙把帽子替他戴好,马褂替他穿好,他摇摇摆摆地,仍旧走入客厅。此时厅上坐席吃酒的人,见他进来,连忙全离座拱手道:“爷辛苦了,我们不知是哪世修来的口福,今天得尝着贝勒爷亲手调和的滋味。我们在这里谢谢了!”他听了这套奉承,立时欢喜得手舞足蹈。其实大家是拿他开胃,凭一位堂堂的贝勒,光绪皇帝的亲弟弟,宣统皇帝的亲叔叔,偏要去当厨役,这不是自轻自贱吗?然而性之所好,自然是乐此不疲。按说摄政王既知道胞弟是这种材料,最好派他管御缮房,才算是用当其才;哪知这位王爷真是奇想天开,硬派这位乃弟管理海军处。彼时还没有海军部,因为项、庄两军机大臣力倡维新,以为世界交通,非海军不能立国,硬主张着设了一个海军处,总管全国海军事宜。请摄政王简派一位王大臣,管理这个机关。摄政王一想,这是关系全国军权,万不能叫汉人掌管,必须由满人中选一位亲支近派的人,这事才觉着妥当。想来想去,便想到自己兄弟身上,特派载洵为管理海军处大臣。其实海军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用处,他连影儿也不知道。
  算从接了这个差事以后,倒是时刻留心,想得一点海军知识,好在这海军处里边充一充行家。倒很调用了几位老手,全是当年李文忠公派赴英美,留学海军毕业回国的学生。这里边很有几个翘楚,回国之后,可怜朝廷不知爱惜人才,一个个不是用非其才,便是闲起来没有事做,也有赏举人的,也有赏进士的,也有派在各部当差的,也有派往各省效力的。内中第一有名的,叫严复。这位严老先生在英国学海军时,他的学业较比英国及各国的留学生,全高出许多,考列第一。哪知回国以后,朝廷糊里糊涂地赏了他一个举人出身、内阁中书的职衔。他连中国字全不认得,如今却派他掌管敕书诰命,这不是活活开玩笑吗?哪知这样难为他,倒是成就了他的学业。他每逢上衙门去,各同僚全拿他当外国人看待,处处同他开胃。有时候拿几本官衔册来,请他撰拟诰封的四六文;有时候拿一道阁令来,请他办公事稿。可怜他不认得字,却从哪里办起?只可作揖请安,说许多好话,请同人代为偏劳。无奈日久天长,总觉着十分可愧。好在这位先生本是福建的世家,家中很有几个钱,他便立志读书,先将差事完全辞掉,特在寓中请了一位学问渊博、精通汉文的大儒,专门教他中国文字。他是昼夜攻苦,寒暑无闲。老天不负苦心人,整整读了十年,居然经史子集融会贯通,下笔为文,沉博绝丽。多少名师宿儒,皆以为望尘莫及。从此严先生便成了一位淹贯中西的大文学家,反把海军学业放在一边儿,无人提及了。
  他捐了一个候补道台,到江苏去候差。那一年抚帅派他到上海去,欢迎一位英国的海军少将。这位海军少将,乃是青年新进,论起学业来,还是严复晚生后辈。他名叫白登,同严复并不认识,此次驾着一只三号巡洋舰,游历到上海。省城知道了,因为少将名位已崇,当然派人欢迎招待。抚帅想起严复是海军出身,精通英文英语,这差事派他去,非常合宜。便从藩库中提了五千银子,交给他去到上海,欢迎白登少将。严复得了这意外的优差,便喜孜孜到上海来,打听白登少将的巡洋舰泊在什么地方,自己便坐着轿子,到船上来拜。白登听说是抚帅的代表,也不敢怠慢,忙吩咐升炮欢迎,自己却穿着少将制服迎接出来。此时严复是监司大员了,顶着二品顶戴,穿蓝宁绸开气袍子,青宁绸大马褂,是行装打扮。白登看见这腐败神气,便有些瞧不起,又兼严复的鸦片嗜好甚深,一脸灰气,十分难看。二人见面握手,让至客厅,彼此打着英语谈了几句。严复问他这军舰上的设置何如?白登笑道:“严先生,这军舰上的设置,岂是三言五语能够说清的?你要知道详细,除非自上轮梯,到司机室、罗盘室、炮台种种地方实地调查一番,自然了如指掌。你要叫我告诉你,这未免是难我了。”严复听了他的话,哈哈大笑道:“好极好极,就请少将同下官到各处看一看吧。”白登说这话,本是奚落他,看他是一个烟鬼式的官僚,不要说上绳梯,便平白放在船面上,稍微有一点风浪,料想他也站立不稳。哪知他竟要实地调查,倒将白登吓了一愣,只得立起身来,说了一声请。严复也毫不客气,立刻把靴帽袍褂脱下来,里面却穿的海军制服,只用一块青绉帕子将头包起来,脚下换了一双海军的软皮靴子。扎束停当,便随白登出来。此时白登心中,却有些拿不定了,他既穿海军的制服,当然不是外行,到底他那种孱弱样子,纵然学过海军,也未必有甚出色的艺业。二人出来,白登先将他领至了望台下。这了望台足有五丈多高,是孤孤零零一根绳梯,从船面直通到台上。在不曾学过海军的人,对于这种梯子,不要说盘到顶上是做不到的,便是上三两蹬,也绝对立不住脚。二人来至梯边,彼此逊让。白登却执意请严复先上,他所为是看一看严复的本事。严复也不推辞,说:“这样吧,我在前你在后,咱们一同到台上去,省得耽误工夫。”白登点头赞成。严复拱手说一声请,那身子已经盘到梯上了。白登也随着上去。但见严复身轻如燕,矫捷如猿,好似一般炊烟,随风直上,转眼已到台上,却将白登落后有两丈多远。及至白登上来,人家在台上已经从容眺望,意态安闲。这位白登少将,却有些吁吁作喘。严复笑道:“少将青年,何至如此?”白登此时,却惭愧得无地可容,只得老着脸向严复道:“严先生真是绝技。似你这样身手,在我国海军界中,非前二十年老班毕业的,再也寻不出了。”严复此时绺着小胡子笑道:“岂敢岂敢,在下便是前二十年在贵国毕业的。”当时又将同班的人,说了几位,也有做海军总长的,也有做海军大将的。白登听了,不觉向严复行了极敬的海军礼,笑道:“晚生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老前辈降临,多多亵渎,求你海涵吧。”严复见他认错,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彼此又参观了一回,方才告辞回寓。可怜前清有这样人才,偏偏不肯用,屈在末僚,做了一个无声无臭的候补道。直到北京成立海军处,才想起他来,特地调到京城,派在海军处差遣委用。载洵格外提拔他,叫他在土木处作提调,他便终日哄着贝勒爷,在处内玩耍。载洵也不时地问他,海军是一个什么东西?这位老先生,便从外国洋行里,买了几只军舰的模型,赠给载洵,做玩耍品,放在水中。将煤油汽锅点起来,也能呜呜地响,在池中飞行自如。载洵见了,欢喜得手舞足蹈,问严复道:“这就叫海军吗?”严复道:“规模虽有大小,道理却是一般。爷看见这几条军舰,那英美的海军,也不过如此。”载洵信以为实,从此便在海军处掘了一座大方池,从各洋行中搜寻了几十条军舰模型,终日领着本处人员在池子旁大演海军。他还对摄政王说:“海军这一门学问,我可毕业了。”摄政王不问所以然,还以为自己兄弟真能专心考究,学有心得呢。
  二人正谈着,四爷载滔从外面进来,贸然对他哥哥道:“我同猴子鳔了三天三夜,可把艳阳楼的几套家伙学会了。敢情好难,一抬腿一动手,全得有锣鼓点儿。就这一样,非有过人聪明,是学不会的。”言下很露着洋洋自得的神气。摄政王听了,却有些不耐烦,拧眉叹气地问道:“老四,我从上月就叫你到通州去一趟,阅一阅毅军的操法。你搁了这许多日子,不去做一点正事,却鳔着杨小楼学艳阳楼,也未免太不长进了。”载滔受了他哥哥的教训,很不自在的,便发话道:“阅操有什么用处?练的是真才实学。就凭我这手底下那些扛洋炮的大兵,有个三十五十的,到不了跟前。我们旗人,要人人学得同杨猴子一样,不要说大清的天下准保得牢,便是那外国的洋鬼子,也得甘拜下风。”摄政王听他的话,越说越不像了,便着实地又申斥了几句。载滔偏不服,弟兄二人不免口角起来。后来载洵将四爷劝开,背地抱怨他,说:“咱二哥现在代理着皇上,乃是一国之主。咱们是他的亲弟弟,怎好倒先拆他的台呢?他叫你到通州去,你乐得逛一趟。阅操不过是个名儿,你想怎样玩,便怎样玩,谁还敢拦你吗?”一句话提醒了载滔,立刻便去见他哥哥辞行。摄政王很是欢喜,以为兄弟肯听话,是真有志气了。立时下一道手谕:“特派载滔为检阅毅军大臣,善辅为副大臣,由军咨处、陆军部各调随员八名,即日驰往通州检阅。由该军统领姜桂题敬谨预备,钦此。”这道旨意下去,陆军部即刻通知邮传部预备专车,又一面打电报给姜桂题,叫他伺候接差。
  第二天一早,载滔、善辅全坐着马车,到车站来。北京文武官员到车站送行的,也很不少。一时人声嘈杂,军乐飞鸣。十六名随从,还有三四十荷枪挎刀的护兵待卫,如流星捧月一般,捧着载滔、善辅步上花车。只听汽笛一声,鼓号又狠敲起来,转眼车已开行。好在北京距通州才四十里的路程,又是专车,路上不停,转瞬已到。姜桂题带着军乐队,还有营官统领,全带着大帽子,拿着手本,乌压压地站满了站台。更有本城的州道府各文官,也是靴帽整齐地来接钦差。少时花车到了,军乐大作,这些文武官全抢着递手本。只见一个侍卫带着四品顶儿,先下车来,对大家说:“贝勒爷有谕:着毅军统领姜桂题、通永兵备道衡吉上车接见,其余留下手本,俟到行辕后,再按班次传见。”众人应了一声。姜桂题、衡吉上火车见过载滔、善辅,然后一同下车。行辕预备在东关教场演武厅内。这座演武厅,还是当日马忠武公亲手建筑的,形势非常雄壮,房间又大又多,钦差住在里边,仍然绰有余裕。至于饮食铺垫,全由通州知州备办。早晚两遍燕菜席,贝勒爷吃着,十分可口,很夸奖通州的厨役烹调得法,却忘记这一天的嚼用,便是中人十家之产。姜桂题因为这两位钦差,全是为看操来的,他只得早晚伺候,请示某日大阅。按说阅操的事,善辅本是行家,到底他不敢自主,一者载滔是正钦差,他是副钦差;二者载滔是当今皇叔,他虽然也是宗室,可是较比载滔却晚着两辈呢,他怎敢做主?只得帮着姜桂题催问载滔,到底何日开始阅看?载滔大不耐烦道:“你忙的是什么?咱们来到通州城,闷在行辕里,大门不出,三门不迈,却一个劲地逼着阅操阅操,有什么要紧的!常言一京二卫三通州,我们来到这里,难道也不逛一逛吗?”善辅无法,只得陪着他出去逛。逛了几天,觉得没有什么可开心的,只得定日阅操。阅了两天,姜桂题在旁边陪着,总不见这位钦差说好说坏,心中不免打起鼓来,不知他对于本军的操法,到底是赞成是不赞成,自己却又不敢动问。
  到了第三天,钦差传谕,说不要看了。这一来,把老姜吓得手足无措。心说可坏了,一定是看不中,只得硬着头皮上来请示,说:“敝军操法生疏,诸事得要求贝勒爷海涵。有甚欠缺地方,还得求爷指教。”此时善辅坐在旁边一声儿也不响,只用眼看着载滔,倒看他怎样回答。只见载滔不慌不忙地对姜桂题道:“你们这操法,是向哪一国学的?”老姜回道:“这的的确确是德国操。”载滔摇头道:“这就错了,我们中国的人,凭什么要练德国操呢?难道本国的操法,就一点也不会吗?”老姜倒吸了一口凉气回道:“爷高明,请示这本国操,是怎样练法?以后敝军好一律改良。”老姜这话,以为回得极得体了。哪知载滔听了,蓦地跳起来喊道:“蠢材蠢材,你真是个老废物了,连本国操也不晓得。常言没吃过猪肉,也没看过猪跑?你纵然没练过本国操,难道还没有看见过吗?”老姜吓得诺诺连声,忙请安谢罪,求爷的指示。只见载滔喊一声来来来,早有几名侍卫围拢上来。只听他吩咐道:“快把我的枪刀、软靠、英雄帽、薄底靴全取过来,再传谕他们把锣鼓家伙一齐拿出,就在这演武厅前陈列好了,好等我演中国操,给他们大家观看。”他这一声令下,姜桂题茫然不知所云。善辅在旁边,羞得面红过耳。各军官及州府道各官,也全白瞪着眼,不知他要变什么戏法儿。善辅实在忍无可忍,只得硬着头皮到载滔面前,深深请了一个安,回道:“爷所练的中国操,系别成一家。军营中全是些粗笨人,急切间不能学会,请爷休息休息,俟等他们走后,再练不迟。”载滔正在高兴,被善辅迎头一拦,不觉勃然大怒道:“胡说,我的操法,乃防身之宝,人人可学,你怎敢胡言乱语,摇惑军心?我若不看你父亲面上,立时推出午门问斩。”善辅又是气,又是怕,又是臊,赌气退到自己房里,任凭他出乖露丑,再也顾不得了。
  少时,侍卫将衣服、靴帽、刀枪一律取来,全是簇崭新、平金绣花的英雄氅,恰是艳阳楼高登四场更换的行头,连靴子、帽子、大刀、大枪也是那一套。当时七手八脚,替他换起装来。内中一个侍卫叫查良武,尤其会捧场,低声问:“爷还上脸不上?”载滔还算明白,说这是演操,并不是唱戏,勾脸做什么?少时扎束妥当,步至演武厅前。姜桂题同一班文武官僚,如众星捧月随在后边。这时候锣鼓齐鸣,催他上场。这位贝勒爷,先操起金背刀来,大踏步趟马式地跑了几个回合,然后将这刀舞上舞下,一招一式的,练了许久工夫。果然抬腿动脚,全与锣鼓点相合,一切姿势非常好看。看的人不知不觉齐齐喊了一声好。贝勒爷从叫好声中,将家伙收住。然后又换了一条大枪,也照样练了一回。姜桂题领着一些官上前说道:“爷的操法,果然与众不同,我们今天得开眼界,真是见所未见。请爷休息休息吧,倘然累坏了御体,我们大家实在担当不起。”载滔将枪往地上一扔,哈哈大笑道:“你们要学操法,得跟着我学。凭这样手眼身法步,要冲锋打仗,同那些直腿直眼的洋鬼子打在一处,还有他们的活路儿吗?”众人齐声应道:“是是。”姜桂题心想:他这种小孩子儿戏举动,虽然可笑可耻,但是他乃当今的皇叔,摄政御弟,倘然不把他哄欢喜了,转脸回至北京,他不定说些什么,那时连自己的前程全怕有碍。只得昧着良心,先对众军官演说一回:“像贝勒爷这样纡尊降贵,亲自教操,这真是我军莫大的荣誉。从今以后,要一律改练贝勒操,不得有误。”众军官诺诺连声。旁边却笑坏了一班文官,心想这老头子真有架哥儿的本事。载滔自然是非常满意,又传谕:明天仍在教场看操,要一律改良。
  当日晚间,姜桂题将众营官叫至自己公馆,对他们宣布:这叫无可奈何。只得屈尊你几位,各由本营中挑选少年精壮,或学过把式的,或学过演戏的,一律用假枪假刀,到教场合操。如能寻得几件英雄靠,穿戴起来的,尤为特别奖赏。众营官各个撅着嘴,不大乐意,说:“我们在军营多年,从来没见过拿唱戏当演操的。这种儿戏玩耍,哄小孩子的事情,我们不能帮着大帅去做。”可怜姜老头儿,作揖请安,说了许多好话,众营官才答应下去。到了第二天七八点钟,每营选了二十名演戏队,预备来学贝勒操。一个个全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也有拿藤子枪的,也有拿竹片刀的,也有拿金鞭、银锏的,也有拿虎头勾的,等等不一,全等候贝勒爷传令下操。载滔既预备教操,自然是穿着短靠,披着英雄氅,倒好像莲花湖韩盛比武的神气。可怜此时把一位胸怀大志的善辅,气倒在床上,哪里能动得一动?及至开操之后,不过是乱打一阵。内中有两个唱过戏的,当然会打出手儿。载滔十分欢喜,便派他二人做了全军教练。正在兴高采烈、以军为戏之时,忽然北京来了一封电报。随员译出来,呈与载滔观看。载滔不看犹可,看了不觉哎呀一声,立时传谕:“当日专车回京,一刻也不得迟延。”若问北京发生什么变故,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脱网罗投亲谈旧事 存赃款定计骗多金
  载滔正在通州阅操,实地试验他那艳阳楼的绝技,一班文武官吏全拿出架哥儿的手段来,大捧其场,自然是说不尽的快活。偏偏良缘不再,好梦易醒。正在此时,忽然由北京拍来急电,电上也没说什么事,只简简单单几句话,是奉王谕,着滔贝勒、辅公速回,勿延误,府长史处叩。载滔阅毕,不觉将一天的高兴迎头打回,同善辅商议,意思想叫他先回去,自己仍在通州住几天,好将这贝勒操教他们毕业。善辅却不赞成,说这电是急旨,爷要不回去,便是抗旨;抗旨的罪,是担不起的,无论如何,今天晚车也得起身。载滔听他说得这样郑重,自己也不敢再执拗了,只得传谕当日晚车回京。好在花车就在站台上候着,众官吏一齐恭送,通永道衡吉又自己亲身送他们回京。下车后,二人直奔摄政王府,禀见销差。沿路之上,却见军警森列,好像戒严的神气。二人当下车时,冯国华带着一连禁卫军,在站上迎接,也并未奏军乐,于肃静之中,带出一种经心用意很仔细的神气来。载滔虽然看不出,善辅却是一目了然。及至行到路上,见军警全加了双岗,心中明白,这北京方面,不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及至到了摄政王府,见门前簇拥着许多军警,全是荷枪实弹,上着刺刀,善辅更不觉吓了一怔。马车离府门还有两丈多远,兵士全围拢上来,载滔不知是什么一回事,不觉失声喝道:“混账!你们来围我做什么?”众人来至眼前,才知道是四王爷,都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请安回道:“卑弁们奉王爷谕,前来保护四爷同辅公爷的,却不料两位的驾,恰于这时候到了。”载滔一面下车,一面骂道:“胡说,往常我到府里来,你们谁也不上前,今天献的什么殷勤!倒把我吓一跳。”二人一同进府,也不用门上回,只问了一句爷在哪里?门上的侍卫恭敬回道:“回爷话,王爷现在后楼上,正会着九门提督乌大人。爷要见,等我在前面引路。”载滔道:“我们自己会去,用你引的是什么路?”哪知这个侍卫却仿佛没听见一样,掉转头向里飞跑。载滔见了,又十分讶异,向善辅道:“今天真是活见鬼,怎么这些人看见我们,全都变貌变色的,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缘故吧?”善辅心里明白,面子上却装作不知道,说他们也是小心无过失,未必有什么事情。二人由前至后,走了很大工夫,方才来至后楼。
  这后楼在府中,是一个极隐秘的地方,在花园旁边,另一个跨院内只有三楼三底,盖得小巧玲珑。还是当日老醇王在世时候,同一班道士在这里烧炼丹药,取其幽静。后来这位老王爷因为迷信邪术,误服丹药,戕了自己的生命,因此这三间楼房也就闲起来,没人再住了。也不知因为什么,这位摄政王爷想跑到这楼上来会客。除非是载滔,别人还不知道地方。连他听了,也觉着很诧异的,我哥哥是疯了,怎么单想跑到这人迹罕到的地方。他带着善辅,来至这个院前,却见院里院外,也站着不少的兵,还都荷枪实弹,他心中愈觉诧异。众兵见是四王爷同辅公,连忙举枪致敬,让出一条路来。早有随侍护卫过来请安,将他二人引至楼上,早有内侍将帘笼打起。里面静悄悄的,只有摄政王同九门提督乌谨在一处谈话。乌谨看见二人,连忙立起身来,请了两个安,口中还说:“请四爷安,请公爷安。”二人一面招呼他,一面走进来,同摄政王见礼。王爷叫他们坐下,然后正颜厉色地对善辅道:“你知道吗?如今他们汉人,竟要拿炸弹来对付我!总算是祖宗的保佑,本爵命不该绝,要不然,此时早怕变成齑粉了。”善辅一听这话,脸上的颜色全吓白,心说方才所见的情景,彼此印证,果然不差。他尚未答言,载滔早跳起来,大声嚷道:“这还了得!这还了得!拿住了什么人,趁早把他凌迟处死。他敢谋害王爷,这便是大逆不道,这种人还能留得吗?!”摄政王见他这样毛躁,不觉着实地瞪了他一眼道:“你安静一点吧,忙的是什么?”又转过脸来,问善辅:“这件事应当怎样办?”善辅道:“此事来踪去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奴才还不大了然,求王爷详细指示,然后才能说到办法。”摄政王道:“你要知道此事的原委,可问乌谨,这一案完全是他衙门破获的。”此时乌谨躬身道:“回爷的话,此事说起来很长,非三言五语所能尽。等奴才下去,向辅公详细禀知,应当怎样办法,再来请王爷的示。”摄政王点点头说好,你们下去吧。三人一同下来。
  乌谨口中这一段公案,作书人当然得要详细追述一番。你道这炸弹从何而来?刺客却又是哪一个?说起来历史很长。看小说的,总还记得三十一回,项宫保释放段吉祥解来的两个汉奸,一个长身玉立,一个短小精悍,项宫保不但未曾杀他们,反倒赠他们几百银子,亲自将他们送出后门。这两个人,昏夜之间无处可奔,只得在项宅后门外一个小胡同内,站立有三个钟头。好在是僻巷,无人行走。二人候至天光发亮,听胡同外有人力车经过的声音,连忙跑出来,招呼两辆人力车,也不曾讲定价钱,只说了一句前门外,这两辆车,便如飞一般的直奔前门。及至出了前门,拉车的问他二人,到底上何处去?一个操湖北口音的说了一句琉璃厂东北园,这两辆车便一直往琉璃厂。进了东北园,到得一家门口,那湖北口音的说到了,车便打住。矮身量上前叩门,叩了许久工夫,才有人答应,问是何人?外面应道:“快开开,湖北陈老爷不是住在这里吗?”里面应一声是,将门开开,却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下人,说话也是湖北口音。此时身长的人已经把车钱开付了,二人俱将名片掏出,叫下人赶紧去回。下人接过两张名片来,见一张印的姓名是汪杜鹃三个字,籍贯是广东,一张印着白重光三字,籍贯是湖北。家人不敢怠慢,忙跑到上房回去。他的主人陈友云才从床上起来,看了名片,吩咐快请。
  原来这陈友云是湖北汉阳人,拔贡小京官,在民政部当差。他在北京还开着一座南纸店,名叫“博文斋”,生意十分发达。白重光是他的表弟,今天带着一个朋友来访,友云因为是至亲,万不能拒绝不见。其实他心里很不快活,因为白重光同他不仅是表兄弟,而且自幼同学,重光是天生来的放达不羁,挥金如土,交的朋友很滥,友云却是宦途中人,从幼时便小心谨慎,一心一计,专想巴结着做官。庄中堂做两湖总督时,曾创立一种师范学校,友云同重光全考入肄业。重光虽然在校中,却醉心排满革命种种学说,在校中暗暗组织了一个志学会。这志学会,在表面上是有志求学,其实骨子里边,却是志在流血。也曾游说友云,叫他入会,友云却执意不肯。后来庄制军选送留学东洋的人,陈、白两人俱都在选。友云却害怕不敢去,恐怕到了东洋,受党人的挟制,陷入革命范围,将来无法摆脱,只得告病不去。恰赶上北京举行拔贡殿试,他便跑到北京。好在自己有买卖,便住在博文斋中,专心致志地考试。因为他写作俱佳,又是庄中堂的门生,居然考列一等,特旨授为七品小京官,签分民政部。从此他便在京中当差,宦途中十分得意。二三年工夫,并未曾与白重光通过一封信,久已将这表弟忘在九霄云外了。如今冒冒失失的,看见他的名片,倒不觉吓了一跳,并且在他表弟名片之外,又夹着这个汪杜鹃的名片,心里尤觉着怔忡不定。因为这种名字,明明挂着党人的色彩,料想他表弟一定是入了什么党什么会了。然而此时却又不敢拒绝不见,一者是骨肉至亲,白重光是他亲姑母的儿子,老远奔了来,哪有不见之理;二者如果不见他们,他们要在北京闹出事来,倘然白重光供出自己是他表兄,这个罪名如何担当得起。倒莫如好好地款待他们,将他们用好言劝走,早早离开北京,倒是一条最妙的法子。想到这里,忙亲自迎出来。
  此时汪、白二人,已经进了他的会客厅。友云出来,先抢一步,拉了重光的手笑道:“老表弟,多年不见,你一向怎么好法?”重光也忙问表兄好,又说自己是终日穷忙,并无丝毫进步,实在有负表兄的期望。又替朋友引见,说这位汪先生是小弟莫逆好友,这是我表兄陈友云。二人握手,彼此说几句客套话。友云又问姑母近年可还康健?重光惨然答道:“表兄这一问,实在叫我无话可答,我总算世间第一个不孝的人。这次出洋留学,一去三年,给家中只通过两封信。此番回国,在上海住了两个月,便直来北京,也并不曾回家省视老母,家母康健不康健,我哪里能知道呢?”友云听了这话,面上很表示出一种不满意的神气来,叹了一口气道:“老弟,并不是愚兄说你,你自己想一想,姑母今年六十岁的人了,膝前只有你一个儿子,并无三兄两弟,你纵然不能晨昏定省,久侍庭帏,也应当回一趟家,少慰倚闾之望。为何回到国来,却不先回家呢?这真荒谬极了。”重光受了表兄一顿教训,低头不语。友云见他很难为情的,便用旁的话岔开,问他这三年在东洋入的是什么学校,曾否毕业?重光道:“小弟的意思,本想学武备,后来因为年限很长,才改习工业,今年已经毕业了。”友云又问他,此次到北京来,预备做何事体?重光道:“小弟同我这朋友汪君,全是工业毕业的,此番回国来,想寻一两位资本家,开设一处工厂,借此可以发展我们的学业。在上海住了两三个月,却始终不曾遇着机会,只得到北京寻表兄。这大都之地,一定资本家很多,求你代为介绍一两位,便是成全了我们。我想表兄一定可以赞成。”友云皱着眉答道:“我的表弟,你这可是难题了。你们在外边的人,哪里知道北京情形?这座都城,近年已经成了死地了,市面上是外强中干。你别看满街楼房、金匾、冲天牌楼,其实并没有真钱,全支的是空架子。”重光不待他说完,便插嘴道:“要寻资本家,也不能在街面去寻。这北京城有的是王公大员,他们做了多少年督抚尚侍,银子一定是多的,何妨拿出一些来做资本呢。”友云哈哈大笑道:“我说表弟是门外汉,一窍不通,你兀自不肯心服,果然说出这样呆话来,真要把我的肚肠子笑断了。你怎么单看中了王公大员呢?你要知道,他们这些人,全是守财奴,别看在外省搂了不少的银子,及至回到北京,便装起穷来。不要说开工厂,连一个小铺子也不敢开,把所有的银子,全都秘密存到外国银行,专吃利息。其实每年连六厘全给不到,白白便宜外国人,他们却甘心乐意。不定什么时候,还得瞪着眼睛叫外国人坑一下子,这是何苦来呢!”重光道:“怎样外国人还坑人吗?”友云大笑道:“老弟,真是少见多怪。你在外国住了三年,却不晓得咱们中国里,真是无奇不有。外国人坑骗,是专拣大的坑,多的骗,不大不多,还不值得他一顾呢。就以最近这件骗案说吧,白花花的一百二十万两,神不知鬼不觉的,便到了外人的腰中。存款的主儿,还得虚心下气,求人家注销了这笔账。你看世界上可有这样冤大头吗?”友云说到这里,不但重光听着诧异,连汪杜鹃也莫名其妙,急急地打听怎么一回事。友云叹一口气道:“这件事说起来很长。总怨咱们中国人太不长进,将刀把递给人家,叫人家宰,人家还能客气吗?别人你们不知道,鼎鼎大名恩亲王,你们总该知道啊?”二人齐声应道:“知道知道,这是三朝的权相,白脸的奸王,专能贪赃纳贿,连外国人全景仰他的大名。不知这位先生又出了什么乖,露了什么丑,请表兄详细说一说,我们也开开耳界,闻所未闻。”友云道:“好好,你们先不要忙,等家人开上早饭来,咱们一壁喝酒,一壁把这话详述一番,作一种下酒之物,也倒不错。”说着调开桌椅,摆上酒菜来,三人喝着酒,白重光又重新催问友云,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友云便笑着告诉他们。
  原来这位恩王,自从皇太后驾崩之后,虽然权势减了一点,到底他是三朝元老,天潢一派,根深蒂固,何人奈何得他!又兼那位摄政王柔弱无能,连朝廷照例的公事,他还有许多不清楚,怎能够独当一面,总揽大政?因此百样事情,差不多还得请教恩王。这位老恩王,见有隙可乘,便又拿出当日献媚皇太后的手段来,献媚摄政王同当今的隆裕太后。旗人性情,本来最欢喜小殷勤,何况太后终究是一个妇人,虽然当日恨他,这时候见他处处能顺从自己的意思,便也渐渐地将感情恢复过来。又兼此时最得宠的太监是张得禄,恩王便以当日巴结李得用的手段,巴结张得禄。得禄在太后面前,自然极力地帮他忙,说许多好话。至于摄政王这一面,因为他惧内,便极力巴结摄政王福晋,凡福晋心爱的东西,不等说话,便进上来;又常叫自己的侧福晋,进府去仰承色笑,一举一动,无不献殷勤,讨欢喜,因此这位摄福晋尤其加爱垂青。恩王既有这种种门径,果然天颜见喜,他的宠眷,比西太后在日尤其稳固不摇。既保住了恩宠,那权势自然也与日俱增。一切徇私纳贿的勾当,更不必说了。这时候恰赶上广西巡抚章凤周来京引见。这章凤周出身,本是陈春萱的幕府,因为手笔极好,人又精明,平日关于老陈的奏牍,全是他经手起稿,无不恰心适当,奏上去必邀允准。所以老陈特别爱惜他,三保两保,便保了一个候补道,指省广西。不到半年,便补了广西右江道。三个月,又署臬司,由臬司便保升藩司,到任未及一年,便实授广西巡抚。此时章凤周才三十四岁,就开府建节,宦途中人,谁不羡慕他的幸运。到底军机大臣总觉着这个人官升得太快,必是少年幸进。虽然摄政王听信老陈一面之词,眷遇优隆,这些王大臣总想要扳他的差头。那老恩王尤其跃跃欲试,给老陈去私信,便表示出不满的意思。老陈何等精明,岂有看不出之理,便秘密给章凤周去信,叫他格外留意,别等碰了钉子,再挽回就不容易了。凤周接到信,自己打算,这件事必须如此这般,地位才能稳固。想到这里,便具了一个折子,请求到京陛见。折子上说得十分恳切,无非是南边重地,伏莽潜滋,剿靖抚绥,均称不易。臣末学新进,深惧弗胜,唯有仰恳皇上准予来京陛见,跪聆训示,有所遵循云云。折子拜发之后,他已料到,必然是准如所请。因为在前清时,督抚陛见,是军机大臣发财的机会,纵然皇上不准,他们也必要千方百计说出种种道理来,挟制着皇上,必须允准。何况这章凤周是他们注意的人,哪有不准之理。凤周料定了,便赶紧作进京的准备。第一个问题,便是金钱。他便神不知鬼不觉的,从英国汇丰银行汇了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到北京,然后自己才起身前往。
  到了京城,他却轻车简从,无声无臭地住在前门外粮食店,一个旧式店中。差不多谁也不知道他是广西大帅。他自称是广东候补知府,来京引见。他也不拜同乡,也不拜京官,只一个人带着一位师爷、一个家人,在北京住了十来天。白天到各戏园听戏,夜晚还在八大胡同走走,凡北京名胜地方,差不多他全逛到了。这一天晚上,却不去游逛了,叫了一辆马车,穿上官服,带上二品顶戴,上车之后,才吩咐到恩王府拜客。这些赶马车的,哪一个不认得恩王府。得了命令,扬起鞭子来,如风驰电掣一般,转眼已来至府门前。凤周下了车,自己步行到回事处。回事处的侍卫正在那里押宝,见进了一个二品的官儿,大家连头也不抬,仍然幺呀二呀地乱嚷。凤周过来,虚心下气地问道:“请教众位老爷,老王爷这时候可在府吗?”内中一个年纪略大一点,仰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答道:“你大概是外省的官,不懂得本府规矩吧?”凤周忙赔着笑脸道:“老爷说的是,就求老爷格外指教吧。”那个人才要答言,其余的便拦道:“你理他呢!他既然到王府来,有现打听规矩的吗?”那个人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难为他做什么呢?”随对凤周道:“你既是外省的官,初到北京,一定是来引见的。要见老王爷,谈何容易,头一道门槛,你先得见好了本府长史大人,长史大人准许给你上去回,这才能有见王爷的机会呢。”凤周道:“长史大人在哪里?还得求爷指教。”那个侍卫道:“长史处倒是离这里不远,得我们这里值班的替你上去回。长史大人也许见,也许不见。大概督抚藩臬准见,要是道府班子,那可就没有准儿了。”凤周领教明白,心中有了根,然后又问值班是哪一位?便是方才这个侍卫笑道:“不才名叫恩荣,便是今天值班的侍卫。”凤周到此时,才从怀中掏出皮夹儿来,拿了一张官衔片子,两张银票,笑嘻嘻地说道:“恩老爷,这两张银票,是二百两一张,一张送给恩老爷买茶吃,一张送给众位老爷随意分分,小意思不要见笑。这张官衔片,求恩老爷到长史大人处,代为回一声吧。”凤周这一发表,众侍卫全站起来,一个个笑逐颜开,不是方才看不起人的样儿了。恩荣忙接过片子来,一看上面的官衔,不觉深深请了一个大安,笑道:“原来是章中丞大人,你老人家为什么不早说,我们这些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十分慢待了。这四百两门敬,卑弁们实在不敢领,请大人收回吧。”这时候七八个侍卫,也全围着给他请安,凤周倒闹得应接不暇。一壁还安,一壁向众人道:“你们诸位老爷要是不收我的银子,便是嫌少,看不起我了。”说着又递过去。其实这些人看见银票,早就眼红了。旗人的脾气,专会客气,说句好听的话儿,哪有真辞之理,嘴里谦恭着,银票早已飞进腰里去了。恩荣又说:“这屋里又热又肮脏,我陪大人到客厅坐吧。”说着将凤周引出来,让至前厅。他然后拿着片子,到长史处去回事。
  却说眼前这位长史大人,名叫海亮,号仲明,是褒衣旗人,年纪并不大,今年不过二十七八岁。因为他的妹妹是兴贝子的侧福晋,所以特特将他提升了本府长史。他为人年纪虽不大,却十分精明,专好交朋友,说话海阔天空,纯粹是个旗人的面目。府里府外的人,差不多全以海二爷呼之。他生平有一种癖好,就是鼻烟壶儿,什么玛瑙、碧玺、珊瑚、翡翠,他存的很多,倒不十分在意;最得意的是磁烟壶儿,外带种种画片,还有周乐元画的水晶壶儿,尤其欢迎。终日烟壶儿总不离手,连睡觉的时候,还要握着烟壶儿睡,就可知道他这好的程度够多深了。这一日午后,自己一个人,正在休息室中,将所有的烟壶儿全搬运出来,赏鉴消遣。侍卫恩荣拿着片子进来,向他回道:“回二爷话,现在有广西巡抚章凤周,特来请安拜望,卑弁已经把他让至客厅了,请二爷这就出去会吧。”海亮听了,好不耐烦道:“你准知道我会他吗,就愣往客厅里让?他给了你多少钱的门包,你这样给他效劳。”恩荣忙赔着笑脸,又请了一个安道:“卑弁做错了,二爷包涵点吧。”海亮哼了一声,随手将烟壶收拾起来,披上一件宁绸大马褂,随着恩荣出来,进了大厅,与凤周相见。彼此请过安,凤周道:“小弟是昨天到京,今天特来专诚拜谒长史大人,诸多不恭,特祈海涵。”海亮连说岂敢岂敢,一面将烟壶掏出来,向凤周敬烟。凤周一面吸烟,一面笑道:“原来长史大人也好这个?”海亮不觉失声道:“难道中丞也是同志吗?”凤周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壶儿来,递给海亮笑道:“请你赏识赏识这个壶儿,可是康熙瓷吗?”海亮接过来细看,原来是《关外秋猎图》,确是康熙五彩,最难得是那带箭狐兔,身上有鲜红血色。海亮看了,爱不释手,说:“这个壶儿实在难得,青花白地的秋猎图很多很多,唯有五彩的却不多见。兄弟倒是有一个,只是被伤的禽兽并无血色,看来还不如中丞这个壶儿了,但不知你这壶儿是从何处得来的?”凤周道:“这壶儿是陈制军的。我当年在他幕中,因为初到两广,很怕瘴气,他叫我闻鼻烟,说可以避瘴,便连烟壶儿一齐送给我。据他说,这是大内李总管的东西,他同李总管是把兄弟,所以总管肯将这心爱的东西送给他。陈制军却不十分喜闻鼻烟,所以又转送我。”海亮道:“怨不得呢!我说除非大内,也没有这样好东西。如今兄弟有一种不情的要求,我情愿拿一个翡翠壶儿,真正是玻璃绿,换你这个壶儿,不知你肯割爱不肯?”凤周哈哈大笑道:“我的长史大人,你怎这样小气!既然心爱,你拿去就完了,哪里说得上个换字?”海亮见他慨然给了自家,真是喜出望外,连忙请安道谢。又夸赞凤周,说:“你们汉人中督抚大员,我会的很多,照你先生这样慷慨的,还是初次见呢。”凤周道:“自己弟兄,身外之物,全可以通融,也算不得什么慷慨。小弟生平最喜交在旗的朋友,就因为没有一点龌龊气。我们汉人中书呆子居多数,也难怪你看不入眼。”海亮听他说话开通,又极力同自己套近,便拉了凤周的手说:“小弟情愿同你拜盟兄弟,可是太高攀了,不知你肯屈尊不肯?”凤周道:“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只要你不怕屈尊,咱们立时便结为异姓兄弟。”海亮道:“好极了!你今年贵庚?”凤周道:“小呢,今年虚度三十四岁。”海亮听了,趴在地上便磕头,说你是大哥,小弟今年才二十八。凤周也不客气,便受了他的礼,立时拿出大哥面目来,说:“老弟,咱们明天换帖,我还到府上去给义父义母叩头。今天咱们先办公事,愚兄这次来是晋京引见。实对老弟说,已经来了好几天了,因为一切门径全不熟悉,所以没敢至军机处报到,意思想先拜见老王爷,听王爷的示下,然后再递请安的折子,也不为迟。”海亮道:“大哥这次来见王爷,是空手儿见,还是有什么意思呢?”凤周道:“哪有空手的道理?自然是诚心敬意的,有一番供献。”海亮道:“你想供献多少呢?”凤周道:“这件事倒得预先同老弟推敲一下子:送少了,王爷哪看在眼里?送多了,又怕没有这大力量。”海亮道:“你究竟带了多少银子来?”凤周道:“实不瞒老弟,我整整汇了一百万两。不知这个数儿够用不够用?”海亮道:“这宗事哪有一定?论一百万两,实在不算少了,不过看你会用不会用。你要会用呢,这一百万可当二百万花;你如果不会用,是全送在空地里,一个钱的实惠也得不着。你到底打算怎样分配呢?”凤周想了想答道:“王爷这边,我想送四十万;其余的几位军机,通共送四十万;下余二十万,分送各部老爷及各部署堂官。老弟想这样分配可妥当吗?”海亮大笑道:“到底大哥是外行,不得其门而入。要这样花去,就太无味了。你要知道,钱得花在刀刃上,不能花在刀背上。大哥这一百万,比如你要保守眼前的地位,就未免太多了;若有什么旁的心思,又觉着少一点。但不知你的意思怎样?”凤周听他这话里有话,忙逼近一步问道:“老弟这话,正说到愚兄心坎上了。常言人奔高,水奔低,谁不想更上一层?只是目前能否有这机会,愚兄却实在不知道,还得求老弟指示迷途。”海亮笑道:“大哥真是官星高照,今天不遇着我,只怕你打着灯笼,也没地方去寻这机会去。实对你说吧,两广总督早晚就要开缺了,目前暗幕中已经群起逐鹿了,可怜你这老呆,连影儿还不知道呢。”
  凤周一听这话,他那升官的热度立刻飞涨到极点,觉得满脸全热烘烘的,心里也扑通扑通地直跳。忙极力沉住了气,问海亮道:“两广制台方建功正在圣眷优隆,怎么会开缺呢?”海亮道:“你哪里知道,方建功自己觉着圣眷优隆,不肯买王爷的账。今年春天,王爷给他拍去电报,托他代购珍珠钻石,以二十万元为度,买好了叫他派专员送至北京,该价若干,准由北京大清银行汇拨。这位方爷也是脂油糊了心窍,珠钻买妥,果然派一个差官送到北京,直到本府来进呈。王爷立刻传见,差官将锦匣呈上,王爷打开看了看,倒也十分满意,随问差官:价钱一共多少?”凤周听到这里,插嘴道:“当然是孝敬王爷的,还能开价吗?”海亮道:“却又来,要按常情推测,当然是这样了,哪知天下事竟有出乎常情之外的。那老方居然将价值开了一个手折,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一分一粒珍珠若干颗,每颗价若干,一共价若干;一分五厘若干颗,二分若干颗,其余大小钻石共若干粒,分价若干,总价若干。后面写明,共计大洋十九万八千七百六十五元四角。另外还有一封信,大意言此项珠钻系由外人手中购得,该价尚未付给,请王座早日将款汇粤,以便清还云云。王爷看罢笑了一笑,对差官道:我目前款项尚未凑齐,请你暂把这东西带回店中,俟等我哪时汇了款去,哪时再知会你,将这东西送来。差官还不醒悟,躬身回答,说只要王爷收下,赏一个盖章的收据,这款子早汇晚汇,并不十分吃紧。王爷说:‘不是这样,我向来办事,专讲脚踏实地。倘然收了你的东西,我款项不凑手,一时汇不去,在方制军岂不要疑惑你办事不妥?你还是回店候着的好。’差官无法,只得仍旧拿回店里去。候了半个月,毫无信息,只得又来府禀见。王爷如何肯见他?直等了一个月,差官急了,只拍电到广东请示。回电说:只要王爷收下,款子随后汇来亦可。差官又拿这电报来见王爷,王爷这才收了。偏巧冤家路窄,恰赶上广东一笔水师的报销,报到部里来,王爷授意度支部仍旧给他驳回。后来他又来信托王爷疏通,王爷回信说,没有三十万元是疏通不好的。后来再三恳求,二十万讲妥了。王爷大仁大义,说将二十万珠钻价,完全替他拨作此用,其实不过向度支部说一句就完了。你看老方这人,够多么不会做事,怎怨王爷恨他,不棒他的腿呢?简直是自找嘛!”凤周道:“既然这样,老弟无论如何得帮愚兄的忙,必须要低于成才好。至于花多花少,但凭弟台一句话,愚兄绝不是那悭吝人。料想你必能替我省,也决不至于旷费。”海亮用指头掐算了一回,笑道:“大哥你只预备一百五十万两,保管你两广制台稳稳到手,碰巧了还许用不到这许多。实对你说,目前陕西巡抚老瑞,已经递到二百万了。王爷不大喜欢他,说他庸庸碌碌,够不上做两广总督,所以未曾应许他。我看大哥这样青年漂亮,王爷见了,一定中意。你可封二十万贽敬,先拜王爷做老师,然后我再替你疏通,料想一百万,足可办到了。至于其余的四位军机,你每人只送他两万银子炭敬,很不少了,再多犯不上。科道御史,每人送二百两银子给他们,拣那淘气爱说话的,每人再加送二百,也就成了。各部寺堂官,过百不过千。这样算计起来,用不到二十万,也足足够了,何必多花冤钱呢?”凤周道:“承贤弟指教,愚兄一一遵办。今天先拜老师,你看如何?”海亮道:“只要你款子现成,哪时全能拜师。”凤周立刻从怀中掏出支据簿子来,桌上有现成的笔墨,填了二十万两,另外又填了一个二万两,全盖好了图章,然后扯下来,给海亮看,说这是汇丰的支票,二十万是送给王爷的,这两万不成敬意,请老弟收下,少助义父母点心费,也算我的一点孝心。海亮道:“咱们自己弟兄,何在乎这个呢?”嘴里虽然这样说,票子却收下了。又寻出一个红封筒来,叫凤周写好了贽敬二十万,下面写“门生章凤周顿首百拜”,然后由海亮揣在怀中,说失陪大哥,你在这里少候一候,回来王爷传见时,我再来陪你进去。说罢便摇摇摆摆地去了。
  不大工夫,只见他笑嘻嘻地跑着回来。见了面,便给凤周道喜,说:“大哥的时运真好!王爷正在膳厅用夜膳呢,我拿上去一回,王爷很欢喜,说既然是门生,就用不着客气了,叫他到膳厅来,一同吃饭吧。你快随着我走,别耽误工夫了。”凤周三脚两步,随海亮来至膳厅。只见金碧辉煌,绕眼生致。一共是六间,里面三间明着,外面三间也明着。王爷正在暗间用膳,明间站着几个侍卫,还有两三个太监,轮流着向里间上汤上菜。海亮将他带至外间,低声道:“你先候一候。”凤周站住,海亮进去,一转身又出来,高高将帘子打起,又喊道:“有请章中丞。”凤周侧身进来,略一抬头,见上面椅子上坐着一位须鬓如银的老叟,只穿着古铜色爱国布夹袍,头上戴着六瓣青纱小帽。帽上镶着一块碧玺,碧玺上面还有豆粒大小一颗珍珠,宝光四射,灿烂照人眼目。凤周料想这必是王爷了。王爷见他走进,居然立起身来。海亮向凤周道:“这便是老王爷。”凤周连忙跪下叩头,王爷居然弯下腰去,扶了他一把。这也要算从来未有的异数了,因为其余督抚参谒王爷时候,不过立起身来,拱一拱手罢了。如今居然弯腰搀扶,这二十万两的魔力,真是不小。凤周立起身后,王爷满面春风,招呼他坐下,问他是几时来的。凤周答称是昨日才到的,赶紧斋戒沐浴,今日一早特来参谒师王。恩王又笑道:“初次见你,何必这样费心?”凤周道:“不腆之仪,门生实觉抱愧得很。难得师王不嫌菲薄,居然赏脸收下,门生已经感激了!怎又劳王爷挂诸齿颊,岂不更叫门生跼蹐不安?”恩王听他对答得十分得体,心中益发高兴,说:“好好,你随我吃饭吧。也没有什么好菜敬你,家常便饭,咱们借此可谈心。”凤周又谦逊道:“门生怎敢同师王并坐吃饭。请王爷随意用饭,门生侍坐,王爷有什么垂询的事,随问随回就是了。”恩王道:“岂有此理!我既收你做门生,便用不着这许多客气。我叫你吃饭,你吃就好了。”凤周不敢再谦,只得随着同吃。恩王问他广西的缺肥瘠如何?凤周回道:“广西原是著名的暗缺,面子上虽是协省,其实地方并不穷。像门生规规矩矩地做官,不敢胡乱想钱,每年七八十万总可以剩。在不规矩的,各项伸手很多,那就没有准稿子。”恩王点点头,说:“足见你这人诚实不欺。当年于老枚林老年,他们做的时候,总说是不剩钱。我向他们借十万,全不肯痛痛快快拿出来,总是推三阻四,可见人心太不公了。”凤周道:“门生是托师王的福荫,才能做官,饮水思源,时刻不敢忘记,绝不敢同他们这些人去学。”恩王大笑道:“本爵的门生,全能照你这样,那就好极了。”又问凤周何时递请安的折子,何时会见那几位军机?凤周道:“这些事门生全不敢自主,必须先请师王爷的示下。”恩王沉吟了一会道:“这样吧,你暂且先候三天,到时候我派海亮去知会你好了。”凤周诺诺连声,也不便久坐,便告辞回寓。
  这三天以内,海亮果然在恩王面前替他疏通妥协,一百万的款子,也开好支票送过去,恩王便传谕叫他递折请安。照例,督抚请安的折子一上去,便立时召见,决不能迟过三天。果然摄政王传谕,明日预备召见。凤周正在少年英俊之时,相貌既秀美,说话又嘹亮,连次召见两回,奏对称旨。摄政王对恩王说:“这章凤周果然名下无虚,听他的谈吐,确有干济之才。”恩王乘势答道:“王爷眼力果然不差。此人不止有才,而且心地忠诚。他对本爵说,年来受摄政王爷特达之知,由监司擢升疆吏,时时刻刻想着勉报皇恩,碎骨粉身,亦非所惜。看来此人很有良心,与那班滑头的汉臣迥乎不同。”摄政王道:“这就难得了。他们汉人中,唯有那骑墙派的滑头,分外可恨。”恩王道:“他们岂但骑墙呢,据章凤周报告,两广总督方建功,对于革命匪徒他都不肯得罪。有时候明知故纵,有人擒了来,交给他办,他愣给放了,还说屈枉良民。似这种人,比骑墙派尤其可恨,所以广东革命党闹得更凶。据凤周说,简直是明目张胆,白昼横行。那为首的孙文,居然敢跑到省城活动。这还像话吗?”摄政王听了,不觉勃然大怒道:“方建功的为人,怎么会坏到这样?叫他早早滚蛋吧!别等酿出事来,可就晚了。”恩王道:“方建功当然要革掉他,只是继任的人,必须寻一个明干有为、忠心报国的,方能消弭隐患。”摄政王道:“叫章凤周去很好,何必另想人呢?”恩王道:“王爷看他能胜任,一定错不了,本爵这就拟旨好了。”摄政王点点头。恩王提起笔来,拟了两道旨意,呈与摄政王看了。摄政王盖了图章,吩咐即日发抄。真好似霹雳一声,从天而下,连其余的几位军机,全都莫名其妙。彼此纷纷议论,说怎么也没听见一点声息,这旨意是从何而来呢?分明是皇上上谕:“两广总督方建功,着开缺另候简用。钦此。”“章凤周着补授两广总督。钦此。”旨意下来之后,立时报子马接二连三地跑到粮食客店来报喜。店主人直到此时,才知道住着的是两广大帅,立刻悬灯结彩,一个粮食店街,全格外热闹起来。紧跟着海亮来拜,给凤周出主意,说:“大哥快快将银子该送谁的,一律拨清。然后提前请训出京,千万别在北京久住。这北京是一个是非坑,住久了,夜长梦多,可不是闹着玩的。”凤周此时已经达到目的,自然也不便久住,赶紧拜客送款。恩王的一百万,是由汇丰银行转账拨清。另外送了海亮十万两,算是把一百五十万报销了一个干干净净,只换了一个两广总督的头衔。请训之后,便倏然出京,直赴上海,换轮船到广东接任去了。
  却说这北京城中,因为凤周这个总督放得太突兀,官场中莫不纷纷议论,说他一定是在当道手里报效了巨款,要不然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朝廷无论如何,不能放他做总督。这其间有一个御史,尤其愤愤不平。此人姓江名士兴,少年登第,才气很好。只是有些名士气,恃才傲物,不受罗勒。又是新考取的御史,立志想弹劾几个大头脑,出一出胸中的愤气,也好博一个直言敢谏的贤名。偏巧遇着这件事情,凤周又不达时务,拿他当一个末学新进看待,只送了二百两银子。江士兴原封给他璧回,他便收下,也不曾再送。因此二人益发有了嫌隙。凤周走后,他便向各处探听这次纳贿的凭据。也活该是冤家路窄,江士兴有一个表叔,姓梅号叫子林,在汇丰银行出纳科做事多年。此番章凤周行贿,恩王得了一百二十万两,怎样拨的账,他是彻始彻终全都知道。士兴托他探听消息,他便笑着问士兴:“如果探听着了,你怎样办呢?”士兴道:“给他一个和盘托出,连行贿的带受贿的,叫他们全不得安生,也泄一泄我胸中的积愤。”子林道:“我的老表侄,都老爷,你这主意就错了。常言说,杀人须落两把血。你自己想一想,你的势力,能扳得动章凤周同受贿的人吗?”士兴道:“扳不动是自然的,不过出出气罢了。”子林道:“你专为出气,将功名丢掉了,那犯得上吗?至不济自己得要寻一个下半世的快活,然后再同他们拼一拼,也值得呀。”士兴听子林的话里有话,忙把座位向近处挪一挪,低声问道:“表叔这话,莫非是有什么把握吗?”子林笑道:“要没有把握,也不向你谏言了。实对你说,老章的两广总督,是一百二十万换的,由我们汇丰账上,只把姓章的存款拨作恩王的存款,这件事便算妥当了。”士兴一听,不觉跳起来喊道:“这还了得!我明天便递折子参他们。”子林道:“你怎么又闹起毛脚刺来,这件事不是这样做法。如今你倒不必忙着参,等我先同外国人接一接头,问他肯出多少?等他把支票给你送过来,然后你再递折子,也不算晚。”士兴到此时,方才恍然大悟,不觉笑道:“原来外国人也想敲他的竹杠呀?”子林道:“什么话呢,这样稳拿的买卖不做,要做什么买卖呢?只消你一个折子上去,摄政王必定要派人查账,那时恩王除去央求本行将这笔款注销之外,再也想不出旁的法子来。你请想,账既然注销,再想要款,却向何处拿去?这件事岂不是完全便宜银行吗?你为何无缘无故白给外人做饭吃呢,乐得敲一笔花花不好吗?”士兴听到此处,不觉心花怒放,忙问子林:“可以敲得多少?”子林道:“你的意思怎么样呢?”士兴道:“至不济他还不给三分之一吗?”子林道:“恐怕做不到,二十万是稳能拿到手的。”士兴道:“我们坏了功名,只换得二十万,他们稳坐钓台,倒得一百万,这事太不公平了。”子林道:“我替你说着看,能多不更好吗。但是你怎样谢我呢?”士兴道:“咱爷儿俩,还分什么彼此?只要炮响了,银子到手,表叔想用多少,便拿多少。”子林哈哈大笑道:“这口上的春风,我不领情,咱们是先小人后君子。”士兴道:“一成怎么样?”子林冷笑道:“我就知道你们酸字行儿,没有大出手。效这大的力,只给一成,那就不用办了!”士兴道:“再加一成不少了吧?”子林道:“好好,一言为定,你听我的信吧。”子林告辞去了。过了两天,高高兴兴地来见士兴,见面就说道:“好难啊!外国人是两拿,说不犯着得罪恩王,办也好不办也好,先听听再说。是我费了许多唇舌,才将大班说活了心。后来说酬劳的话,他张口只给十万两,我说不成功,人家一个御史的功名,也不只值十万呀!他问我得用多少,我要了四十万。大班说:一个折子,两篇白纸,就卖到这个价钱吗?我说:白纸与白纸不同。这张白纸,便是一百二十万两的银票。人家坏功名冒危险,只得三分之一,咱行里不费一刀一枪,白得八十万,还少吗?大班被我问住了,他又添了十万,我落到三十万,并声明自己不向行里要一个钱。他游移了多时,才给三十万,再多一两也不添了。我生怕把事闹僵了,只得答应下来。银子可不能立刻就兑,先开三十万的支票,交在我手中存着。这票上有一定的日子,过期不付,通共一个月的期限。在期限以内,你递折子参他,连查办带勾账,总可以办完了。事情完了之后,你坐在家中,净擎着得银子,一切拨兑的手续,全由我替你代办,你就候着当富家翁好了。”士兴听说事已办妥,说不尽的快活,连夜将折子拟好,也不用旁人缮写,自己誊录好了,又给梅子林看了看,便呈递上去。
  此时摄政王正在沽名时候,对于贪赃枉法的案子,很想雷厉风行惩治一番。见了这折子,不觉勃然大怒道:“怨不得老恩极力保荐章凤周呢,原来贪了这大的贿赂!此事若不彻底查究,何以整肃官方?”随亲笔在折子后批道:“此案着副都御史陈侃言查明回奏,务须秉公办理,不得瞻徇情面。”旨意下来,照例是由总管处太监,知会被派人承办。此时总管处首领是张得禄,见了这折子同旨意,不觉吓了一跳,连忙亲手拿起来,去寻恩王,当面报信给他,叫他赶紧防备。恩王见了这旨意,也吃惊不小,一面向得禄致谢,一面将海亮叫上来,附耳低言,吩咐如此这般,快去弥缝办理。海亮领命去了,秘密同银行交涉。始而大班还再三不肯,说敝行的账目不能改也不能换,无论谁来查,我们只有原账端出,请他过目。至于怎样对付,请你们王爷自己办理,敝行是管不着的。海亮再三央求,大班急了,说:“除非完全注销,算当初就不曾存这笔款,此外想不出旁的法子来。你能代表王爷,担保这件事吗?”海亮无法,只得完全答应了。等他去后,过了两天,陈侃言果然到行来,说是奉旨查账,专查存款的账同拨款的账,别的不查。银行将账抱出来,请陈侃言逐一过眼。他还带了两名随员,也帮同检查,从早饭后直查到日落,不但没有这笔款,连章凤周同恩王的名字,不曾查出一个来。陈侃言只得罢手,回到家来,具了一封折奏,大致言遵旨到某行查看账目,并无此款,亦并无章凤周、恩王存款之事。该御史摭拾无稽之言,诬蔑王大臣,殊属非是。应如何申饬之处,出自圣裁,非臣所敢妄拟。谨将查明原委,具折奏陈,伏乞圣鉴训示,云云。摄政王见了笑道:“我想恩王也不能这样荒唐,江士兴未免太可恶了!”随又降一道意旨:“御史江士兴,少年浮躁,诬蔑亲贵,本应革职。姑念朝廷纳言之时,从宽惩处,着仍咨回翰林院当差,钦此。”这旨意下来,江士兴总算万幸,虽然把御史去掉,却仍保全了翰林院的清衔。至于那三十万银子,他究竟得着没得着,作小说的不曾亲眼看见,也不便再往下说。可是从此以后,这位先生潦倒宦场,再也不曾派过一次差事。他却住在北京,花天酒地,摆他名士的架子。表面上看着,比从前做御史时,倒阔绰了许多,究不知他这钱是从何处来的。到如今,北京各界提起这件事来,还都传为笑柄。常言说狼吃狼,这简直是狼遇着狼虱子了。以上所言,便是清末亲贵贪赃好货的一种黑幕。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大英雄无意遇良朋 小豪杰有心襄革命
  汪杜鹃、白重光两人听了陈友云说的这段故事,益发激动他们排满革命的思想。二人在背地议论,重光说:“满奴糟到这样地步,这正是胡运将终之兆。我们若不乘此时,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业,更待何时!但是偌大都城,人海茫茫,却从何处下手呢?”杜鹃道:“此事万不能心急。头一样我们的地理不熟,第二样北京的人情风俗,我们也一概不晓,如何说到做事?看令亲的神气,很不愿我们常住北京,纵然勉强住上一月二十天,他必然要设法将我们送走。我们此时,最要紧是得寻一处长久安身之所。住过一两个月,各方面的情形稍微熟悉一点,再能有机会得着一两位同志,然后才能议到做事的目的。目前排满革命的话头,还一概提不到呢。”重光点头称是。从此,二人倒是规规矩矩地在陈家住着。这一天,博文斋南纸店的经理汲汉卿,因为一笔账目是东家的介绍,久催不还,特地来寻友云,当面报告,请他设法代催。偏巧友云上衙门去,尚未回来,汲汉卿便跑到书房来坐等。恰同汪、白二人会着,彼此各通了姓字,便畅谈起来。汉卿本是北京人,举止洒落,言谈爽朗,同汪、白二人越谈越投机,彼此相见恨晚。
  汉卿无意中看见两宗东西:一宗是墙上挂着一张日本大阪高等工业学校建筑全图;一张是汪杜鹃手书的一张横幅。汉卿指着问杜鹃道:“这字是先生写的吗?”杜鹃点头称是。汉卿道:“先生模拟翁松禅,真得其神似。置之真迹中,非具有法眼者,不易辨认。但不知先生肯卖不肯卖?如其肯卖,小弟情愿替你介绍。你就住在我们南纸店里。一切饮食零用,全由我们供给,润笔的钱,彼此平分。不知你乐意不乐意?”杜鹃听了,却是恰中下怀。只是碍着白重光,不好直接答应,先支吾道:“承你老哥提携,兄弟是很愿意的。但是我一个人前去,抛下盟弟白重光,他一人太寂寞了,似乎不大便宜。”汉卿尚未答言,重光却先向他丢一个眼色,紧跟插嘴道:“二哥,你这是多虑了。小弟住在表兄家里,是骨肉至亲,就是住三年五载,也不吃紧。你是朋友客居的性质,乐得有点事做,离开这里,岂不自由些?再说东北园离琉璃厂相距不过数步,天天可以见面,有什么寂寞可虑的。依我劝你,明天就迁过去好了。”汉卿在旁边也极力赞成这话,杜鹃便慨然允许了。汉卿又问这地图是谁绘的?重光笑道:“见笑得很,这还是小弟在东洋时,顺笔瞎抹的,也称不起是图,不过留个纪念罢了。因为小弟便是这学校毕业的学生,虽然离开母校,有这一张图悬在眼前,也可以聊志不忘。要真拿当作图看,那就可笑极了。”汉卿道:“太谦太谦,实在绘得好。如今北京各工厂,能绘图的虽然不少,到底能照这样精细的,还不多见呢。将来小弟还要大哥代绘一张建筑的图。绘成了,有几十两银子酬劳,料想大哥总可以帮忙的。”重光道:“只要你老兄不嫌我绘得粗率,随时可以帮忙,酬劳不酬劳,却说不到。但不知是哪里的建筑图?”汉卿道:“你先不要打听,到时候自然会知道的。”三人又谈了一会,友云已经回来,汉卿便到他屋里去,交代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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