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封印》第108/120页
坦多玛将爱女紧紧地揽进怀中,轻抚着她的背脊,也是情不自禁地下波。隔了半晌才镇定下来,将佛兰珂轻轻地推开了些,笑道:“平安回来就好了。哭成这模样,难道索朗陀耶路上欺负你了么?”
佛兰珂胸中又是一酸。知道父亲这等说法,必是猜到了自己的心思,因而打算“让黑暗的归于黑暗”了。虽说父亲既然已经知道自己曾经变成魔人,这件事情其实也就没有必要隐而不提,但自己在事变前后的情思转折,休说父亲无有可能尽知,就连自己,也到了现在都还没能完全整理清楚呢。听得父亲提起了索朗陀耶,当真是不知从何说起。
坦多玛夙知女儿自小害羞,见她眼眸闪向了一边,欲言又止,心中有些不舍,有些凄凉:“女儿已经大了……唉,如果她妈妈还在人世,我对他们现在在闹的那个什么恋爱,大约就会明白得多。”低下头去,亲了亲女儿额头,说道:“好啦,进屋去梳洗梳洗、打扮打扮罢。再不久就要跟客人共进晚餐了,总不好让人看见你红着眼睛?梨朵她们听说你要回来,不知道有多兴奋,这几天里大约都在忙着整理你的衣服珠宝、香料粉霜了。”佛兰珂依偎在父亲胸前,又挨蹭了好一会子。看看宴客的时间越逼越近,才依依不舍地进了屋子。
婆娑苑顾名思义,是个微风起伏、树影深浓的所在。但艾诺维一行人在司礼人员引领之下来到了这重院落,才发现这小院的造景比想像中还更美丽得多。打老远便听得风琉璃清脆的声响,隔着小院外的清溪与鸢尾水仙花丛送了过来。待走得近了,更见得这小院之外其实根本没有墙壁或门户;除了清溪与花丛之外,疏密有致的树影之间间杂着高低错落的珠型夜明灯,柔黄的光晕透过风琉璃青绿透明的叶片,在地上打出了无数浓淡不一、因风流浪的光点。风在这小院之中从来不曾停止过。错落的树影之间,隐的可以见到:蜿蜒出二三十公尺的青石小径里头,有着一栋全数由金弦碧竹搭就的、异常雅致的小褛。那迎宾人员见到贵客睑上流露出了赞赏之色,笑得得意,说道:“风琉璃在劲风岛之外的任何地方,本来都难以存活,那是因为少有地方能像劲风岛那样、有着源源不绝的风能量。我们这婆娑苑由于经过了特殊的设计,又经历代法王以风魔法加以护持,所以还长得风琉璃。虽然如此,也只能勉强生得几棵。自从风封印解开之后,情况可大不相同了。各位请瞧:日封印才一解开,就迫不及待地冒了这许多新芽出来。声音如此甜润清脆,那又是一般风琉璃制成的风钤万万不能及的了。我们法王陛下对这婆娑苑宝爱至极。若不是各位这样的贵客,还动用不到这个地方呢。”
派垂安将头凑向了艾诺维,低声笑道:“这可是在跟合下致意了哪,圣法王。”艾诺维颇为动容,心下惴思:“怎么在我生长的那些年里,从没见过有谁将能量用在这样的闲情逸致之上?”沉吟之间,一行人已经进入了小褛之中。
坦多玛和佛兰珂大约比他们早了一刻钟来到这里,招呼客人极是欢喜。除了法王父女之外,还有席欧和哈曼杜作陪。索朗陀耶与他二人虽然也算是相熟,但他向来不喜欢交际,只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招呼;一对清澈的金色眼睛,反倒不住往佛兰珂身上溜去。原来她为了今晚的宴席,慎重地打扮过了。黑锻般的长发高高挽起,露出了她洁白修长的颈项;一袭淡紫的低胸软缎晚宴礼服更衬得她的人宛若新荷浴露,优雅娉婷。柔和的彩柱掩去了她原本略嫌苍白的容色,越益显得明艳无伦。索朗陀耶的神情看在坦多玛眼里,情不自禁地对着自己笑了一笑。
招呼过后,一伙人按着位置坐定了。本来狄凡夏父女实在没有资格跟他们坐同一张桌子,但坦多玛一来敬重艾诺维,连带着给足了卡鲁奇面子;二来也不真当这是什么正式的国宴,言笑晏晏,连这父女两人一并招呼着入座了,全没端半点法王的架子。狄凡夏感激涕零,不必细表。酒菜端上来之后,坦多玛以主人身份,先敬了贵客一杯,而后说道:“今天在这里的都不是外人,有几句话我就直说了――”望定了索朗陀耶,说道:“你跟我这丫头,为了封印的事在外奔波,同进同出也有好几个月了。依我说,也该把名份正一正了罢?”
佛兰珂万料不到父亲会在全未问过自己的情况之下,当着大庭广众之面,将这番话说了出来,一时间血液上涌,脑子里乱作一团。她那里知道坦多玛根本已经认定了:事情已经如此明白,还有什么好再问的?要是多问两句,这个丫头害羞起来,扭着腰肢说不要,可教做爹爹的怎么拗她?那还不如赶鸭子上架,先替她把婚事定了。
索朗陀耶同样地大吃一惊。但其实他内心深处,也早已料到事情的发展本来应该如此。只是没料到坦多玛会提得如此突兀、如此直接而已。佛兰珂在日光镇上善伤的这一段时间里头,虽然表面上与自己可以称得上是相处融和,但他实实在在、知道她还未能真的接受自己。虽然有心顾及她的情感,但坦多玛这话说得明白:全世界都已经将他们两个配成一对了,女方家长也已经出面提出了婚事,在情在理,他都绝对没有可能加以拒绝。当时飞快地瞧了佛兰珂一眼,意思是“你也瞧见了。我可实在没有选择”,说道:“这是自然。”解下腰间那柄才刚刚从昭城送将回来、物归原主的水湄之光,双手奉给了坦多玛,说道:“你也知道我身上一向不带什么珠光宝气的东西。就先拿这把刀充作聘榄罢。”
坦多玛纵声大笑,说道:“好极,好极。事情就这么说定了!”毫不客气,一伸手便将刀接了过去。除了直系的血亲之外,索摩人对于辈份并不是十分讲究。这两名男子之间是否相交多年,与他们之间是否能成为翁婿,根本上是互不相干的两码子事。
只水湄之光这么一交出去,场中立时响起了一片贺喜之声。索朗陀耶碍着佛兰阿在,本不好笑得太明显,但坦多玛当面敲定了婚事,其实正切中了他内心深处的想望。他送佛兰珂回飘城的路上,本来还颇有一点耽心:自己总没有可能一直赖在飘城不走;可是要想将她拗到月首去,说什么理由都不够充份。若是十天半月里头拗不到她点头,往后的事可就难办了。如今由坦多玛作主将她配给了自己,往后妻朝夕相处,他相信总有一天、能将她的心结全然化去。因而不由自主、越笑越是开怀。宴席中杯觥交错,充满了洋洋喜气。
这其中只有佛兰珂一个人心里头五味杂陈。真要追究起来,她其实也不是不欢喜;但她既然还没原谅那个满身污秽的自己,便觉得这样的幸福自己是不配取得的。当时长睫低垂,只顾看着手中的酒杯,心里头乱作一团:“难道、难道事情就真的这样决定了?我真的就要这样嫁给了他?可是,万一哪天他突然想明白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里头一阵冷一阵热,只恨不得脚底下的地板突然间裂开了将自己吞没,好让这个人永远从世界上消失。偏偏在座的几个人里,艾诺维和费妮丝雅是明白她心事的,固然不会说些什么,派垂安可全没半点顾忌。再加上不明究里的席欧和哈曼杜在一旁胡乱起哄,越来越没节制,甚至连贝贝妮都有事没事、看着她露齿而笑,只闹得她整顿饭如坐针毡。
这一夜索朗陀耶喝得大醉,连自己怎么回客房的都无法记得。却是醒来之后,除了四肢略觉沉重之外,可没有什么宿醉之后的头痛之兆,微微一怔,便即明白:“想必是艾诺维在我身上又动了什么手脚了。”想到自己现在是个订了亲的人了,坐在床沿,只是傻笑。
初初醒来之时,便听得窗外弦歌之声不断传来,悦耳之极。索朗陀耶这一觉直睡到中午时分,服侍他的童子每隔一刻钟左右,便进来探一次头;见他终于醒转了过来,便进房来侍候他梳洗,又问法王陛下想要吃点什么。索朗陀耶笑道:“我那些朋友在院子里跟风妖精玩么?那我到外头吃去。”推开房门,只见庭园之中日照明丽,一些个颜色不同、背生薄翅的风精灵在阳光中上下飞舞,便如同宝石一般可爱。艾诺维伙同费妮丝雅、派垂安、班斯扬、丽梨……几个人在树荫下席地而坐,手中闲闲拨弄着各种乐器。一旁那两个似透明而又不透明、仿佛闪耀着所有的颜色、却又仿佛不带任何颜色、仿佛融进了空气之中、又仿佛无比具体地存在着的,赫然竟是娃蒂和赛拉飞尔!
第七封印
第 7 卷
第四话 再遇暗妖精
作者:纳兰真
索朗陀耶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万料不他两人融合之后,形体竟然越来越趋近于透明。当时一个念头闪过了脑海:“要是再这般进展下去,他两个岂不是要跟景晖他们一样了?”见到五六个风精灵在一旁飞舞,又想:“风族的祭典不是在八月里么?我记得去年八月间,赛拉飞尔由于身受重伤、未能痊可,把去年的风祭典给错过了,怎么搞的又会多出这许多风精灵来?”
艾诺维顺着他眸光一转,微笑说道:“祭典其实只不过是形式。他两人连能量的区隔都加以破除了,什么时候给小妖精施加视福又有什么差别?”索朗陀耶一点即通,说道:“如此说来,现下全世界各地,也都已经有火精灵到处乱转了?”一面说,一面在地上铺就的大毡上坐了下来。娃蒂轻笑着道:“你别想转移话题。我们都已经听说了哟!恭喜呀,新郎倌。”
索朗陀耶一方面开心,一方面却也有些不好意思,说道:“订婚典礼订在四月十五,你们这时候便来凑热闹,只怕早了”些。”派垂安笑道:“是我这种恶客,你赶人也就罢了,娃蒂他们又何必呢?”索朗陀耶瞧了他一眼,说道:“像你这种恶客,那是赶也赶不走的。可别把你自己跟他们相提并论。”叮咚两响,艾诺维弹起了一支新的调子,说道:“听歌,听歌。风妖精们远道到这个地方来,可不是来听你们两个拌嘴吵架的。”
原来艾诺维要到飘城来,早几日便和赛拉飞尔联络过了。歌曲音乐虽然已经重新回到人世,风妖精和索摩人也大有创作的才能,但失传的到底太多。大家总希望能够多见识一下前人的精华,以为重新出发的参考。既然有着艾诺维这个现成的活化石在,如何可以轻易错过?
其实又何止是音乐而已。漫长的封印时代之中,表面上看起来,只是攻击魔法的力量大为减弱;但事实上能量被封,导致许多魔法就此失传,能够因应着相互发明、相互创造的魔法也就跟着大量缩减,影响所及深及生活中的每一个层面。如今虽然绝大多数的能量都已经释放了开来,但大家首先感觉到的,除了天候地理、外在环境的改变之外,就只有现存魔法的威力的增加。至于新近添加进来的能量,可还没有人懂得加以使用。这,当然也得求教于艾诺维。也便为了这个缘故,在索朗陀耶举订婚大典之前的这的莫一个月的时间裹头,艾诺维简直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学歌的事情还好办些:许多失传了的歌曲,费妮丝雅和派垂安总还记得,大可帮着他和风妖精们周旋。风妖精们,尤其是长老以上这几位,对音乐的感觉如此敏锐,根本上是任何困难的曲子,也只听过一还便能记住,教起来自然省事得多;但若谈到与魔法咒文有关的部分,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一个王国的行政事务,林林总总,本来就已经繁忙之极;但再怎么忙也没封印开放之后这阵子来得忙。河川田地的改变,气候因素的转换,以及魔人现象引起的叛乱纷扰、治安败坏……不止让坦多玛忙到焦头烂额,大祭司与祭司们的工作量也都增加了好几倍。要追踪,要预测,要调查,要处理……原有的魔法系统感觉上已经十分地不敷使用,或是处置起来笨重至极。艾诺维若没到飘城来也便罢了,这一来还有放过他的?
绝大多数的时间里头,艾诺维都留驻在飘城的总图书馆之中,重新整理、并且诠释古籍中已经无人会得使用的魔法。索朗陀耶和佛兰珂两个几乎整日里守在他的旁边,不消说得。只不过佛兰珂留在图书馆里,主要是因为这些书籍本来就都是她在管理,她苦不在,这两个男生找起书来可就费事了。致于她自己,在大变之后,对于与索摩人心理与灵魂有关的学问,就产生了非比寻常的兴趣,这些时日以来发奋钻研的,反倒都与魔法没有太大的干系。
大祭司或祭司们有事求教,自然是上图书馆来。在那种情况底下,如果路程不远,艾诺维就会实地到现场去,示范给众人观看。譬如说有一回,负责皇宫里头实验用的药苑的那位祭司,便为了天候变暖、地力大增,前来请问这药园子要如何重行规画才好。由于索朗陀耶和佛兰珂两人也都对植物药理有着很大的兴趣,三个人便伙着那名祭司到药苑中去。这其中有一畦叫做一离苏的草药,需水特多,偏偏由于性喜高温,又和很多耐热耐旱的植物摆在一起;结果每天光是为了提供它足够的水份,就得浇水一十二次。祭司们烦不胜烦。艾诺维笑道:“这个很简单啊。把水魔法和日魔法混在一起使用,让这块药埔旁边的水泉定时为它们喷水,岂不就省事多了?若是耽心给水量会有差错,就再混入风魔法,让水量能够自动感知泥土和叶片的湿度,自然万无一失。”本来日魔法除了生长的能量之外,还与时间的控制息息相关;但封印时代里头,可没有谁能够再以日魔法来掌控时间的了,因而对这样的使用方式实在是无从想像。几名见习的祭司只听得眼睛眨巴眨巴,惊叹不置。
这”类的事例不胜枚举,也用不着上说明了。消息传开之后,何止是风领地的各色祭司或大祭司而已,连衣吉贝利、梅可……甚至是塞当或雷富尔王国,也都有大祭司前来求教。索朗陀耶看看这样不是办法,与艾诺维商量道:“一个一个地教,要教到什么时候?你应该把时间精力都放在整理典籍上头,产生的影响才会深远啊。”
其实艾诺维一天之中,已经至少有八个钟头留在图书馆里了;但面对着远道而来、竭诚求教的术者,委实是忍不下心来拒绝。听得索朗陀耶这等说法,他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道:“这只怕没有法子。世人都有私心。我身在坦多玛王国,整理下来的典籍也都保留在这个地方;即使坦多玛能够做到全然的开诚布公,将我做出来的东西公诸天下,其他王国的术者也没有人会去相信。那当然是能够从我这里拗多少,就从我这里拗多少了。”索朗陀耶有些奇怪,说道:“你好像……还满乐意这样去教他们的?”
艾诺维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从图画馆的大落地窗望将出去,可以看见春天傍晚柔和绚丽的晚霞底下,院中喷泉的水珠闪耀着七彩的反光。费妮丝雅和赛拉飞尔他们坐在喷泉旁边,轻弹轻唱。前一个星期席欧才兴致勃勃、将丽梨的歌声灌入了那座喷泉之中,这两日已然变得更加贪心,努力思量着如何才能多灌几支曲子,让那喷泉可以因应着季节与时间唱出不同的调子来了……
“我――是很欢喜这样去教他们。”他微笑着说,笑容里有着极深的感慨:“在我生长的那个年代里,所有的术者苦心积虑,都在于提升自己的攻击力量:怎么样才能增加破坏的力道,怎么样才能使敌人更加痛苦,怎么样才能更轻易地控制对方,击垮对方……没有人想到要去建设,因为建设尚未成就已经摧毁;没有人傻到要去创造,因为创造的结果只会引来觊觎与掠夺……你记得浮岛上头的那座喷泉罢,索朗陀耶?”见到索朗陀耶点了点头,他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但笑意之中的苦涩之意也加深了:“那是我做过的、最浪漫的一件事了。”
索朗陀耶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隐隐然似乎明白了过来:何以他会对神代那种庞大的能量,感觉到如此深刻的憎恶与悲哀。而这些时日之中前来向他求教的,都是问的与生长、建设、治疗、工程……相关的问题。那就难怪他再忙再累、也依然极度耐心、极度从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