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封印》第68/120页
这些时日以来的旅行经验告诉了他:再不停下脚来札营,天色一黑可就不好办事了。卡鲁奇停下了疾驰的脚步,回过头去看了来时的道路一眼。与人等高的蓝翎菖蒲密密麻麻地覆满了极目可见的平原,跑过之后竟没留下什么痕迹。往前瞧去,那景物和后头也没什么差别。他忍不住在喉咙里咕哝了两声。“这是什么见鬼的地方?根本就不是人走的!”他诅咒道,恨恨地咬断了眼前的一茎蓝翎菖蒲:“我说爸爸,咱们呆会儿放上一把火把这鸟平原烧他妈的一干二净如何?”
“放火简单,草原里成千上万的生灵可怎么办?”老人淡淡地说,一面从他的背上爬了下来:“再说这种地方本就不是给人走的。你现在不是马吗?”
卡鲁奇鼻孔涨大,很愤慨地朝外喷气,一时间给堵得说不出话来。老人拍了拍他的前肢,说道:“蹄子伸出来我看看。你这半天净对着草原使性子,也不停下来换个蹄铁,别把脚掌手掌给磨破了。”
卡鲁奇哼了一声,乖乖地坐了下来。在坐下来的同一时间里,又已回复了原来的模样。在老人为他检查手脚的时候,他抬起头来望向天空,深思地道:“爸爸……”老人瞧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别管那方风毯了。八成只是索摩族的猎珍师。”
卡鲁奇鼻子里哼哼有声,说道:“索摩族的猎珍师?你要是个大美人,像费妮丝雅那样,可以卖出一大堆库伦,人家巴巴地跟了咱们一天,倒还有些道理。可是,嘿,”上上下下打量老人,面有不屑之色,说道:“就凭你这张皮?猎珍师的眼力要有那么差,早八百年前就全都饿死了!”老人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自顾自将马蹄铁收了起来,从行囊中取出衣服来扔了过去,说道:“把衣服穿上,札营过夜了!”
爷儿两个清出一块空地来札营生火,煮饭熬汤。老喀尔提其实已经不需要任何食物,只是习惯性地嚼了一点东西。卡鲁奇喝了一碗肉汤,几次回头往草原后方瞧去,终于忍不住问道:“喂,你不是说下南岛这个地方罕有人烟,地妖精加起来总共不过那么三只五只,则那些人到底是怎么找出咱们的形迹的?你可别再说那风毯上的是什么猎珍师,否则我翻脸啦!”老人叹了口气,道:“你小子跟着我也有二十几年啦,就不会用一下大脑吗?人家艾诺维可从来不是这样。”
卡鲁奇狠狠地瞪了他两眼,闷不吭气地又舀了一碗肉汤。半晌之后眼睛一亮,道:“咱们是从水路上岸的,上岸地点只消问一问水妖精,自然就明白了,这何必你来说?问题是换成陆路以后可怎么追?喂,索摩人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法器,可以捕捉咱们的波动是不是?”老人懒懒地嗯了一声,道:“定量仪,测光车,共振环……任何一种都有可能。”
卡鲁奇瘪了瘪嘴,心想:“真他妈的,就有这许多 嗦!这些术士还真晓得没事找事。不过,”摸了摸这些天来长得又更长了些的落腮胡子,想道:“ 嗦归 嗦,那个叫做风毯的法器倒是挺方便的。嘿嘿,这些天来又是飞,又是游,又是跑的,全身骨头都折腾得快要散了……”想到得意之处,忙低下头去喝汤,以免老人瞧出了破绽。
卡鲁奇本来一向睡在帐篷靠门的那一恻。中夜里见老人睡得香甜,他悄悄爬起身来,化身为一头斑纹山猫,朝那方风毯降落的方向潜了过去。这种大型的夜行性动物具有敏锐的夜间视力,何况那方风毯降落的地方据他判断,离他们自己的营地不过一两公里。果然才前行了没有多久,空气中便飘来了食物的气息!
卡鲁奇将脚步放得更轻更慢,很快便见到眼前一块清了出来的营区,以及一顶暗沉沉的帐篷。野地札营从没有人不生火的,这个营区却是例外。是不想让咱们发现罢?卡鲁奇暗暗冷笑。不生火?嘿嘿,胆子可真不小啊。这种极度荒凉的化外之地,可不知道暗藏了多少的怪物与魔兽――他只是性格粗率,并不愚蠢,当然也想到了对方必然有恃无恐,才会连火堆也不升他一个。只是他自小生长于山野之中,人情世故半点也不懂:“人上有人,天外有天”这种常识,更加半些也不曾往心上搁。虽然想到了对方胆子很大,脑子里却半些警讯也不曾激起过。出了草丛之后再度变身,化成一只长毛金丝猿,蹑手蹑脚地朝那帐篷潜去。料不到离那帐篷还有四五公尺,便撞上了一股无形无影的壁障,硬生生将他往后弹开了好几尺去!
卡鲁奇吃了一惊。结界能能布到这种无形无影的地步,可绝不是一般术士做得到的。他本来打得如意算盘,想要悄没声息地溜进对方的帐篷里去,将那方缠了他爷儿俩一整天的风毯偷走;但对方既然布下了结界,则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逞其所愿,显然已经没有可能。他虽然来得理直气壮,以为“你们这些人死死跟着咱们,定然没安好心眼。偷你一点东西,算你活该”;但无论怎么说,偷人东西总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情,更何况他起心想偷这方风毯,本就是想拿来自己用的?吃那结界一撞,大为踌躇,心想:“还是回去罢?要是闹出事来,爸爸定要怪我。”掉转身子,便待往来时道路奔出。谁知道才一转头,身后嗖的一响,一枝箭贴着他身旁不及三寸的地方飞了过去,叮一声插入了他身前三丈的地里!
卡鲁奇豁然回头,只见帐篷之外不知何时已站了个粗壮强干的棕发男子,手上弓弦兀自震动不休,说道:“好朋友,大半夜的跑到咱们营地来,连个招呼都不打便想离开,未免太不讲交情了吧?”
卡鲁奇吱吱两声,抓耳挠腮,往前便跑,还想用猿猴的模样蒙混过去。却是跑没两步,一小团龙卷风平地里卷起,扫得他急急向后跃开。一个与先前那男子不同的声音说道:“喀尔提的存在,在呼荷世界已是人尽皆知了,不必如此藏头露尾罢?既然都已经来了,大家坐下来好好聊聊怎么样,卡鲁奇喀尔提?”
卡鲁奇豁然回首。见那发话的人是个胖肚微秃、五十出头的独眼男子,心下吃了一惊:“他怎么知道我叫卡鲁奇的?我可从没见过这个人啊?”口中说道:“你他妈的少没事替人乱改名字,我几时叫做什么喀尔提了?”他哪知道这两人便是使徒十三中的使徒之六独眼,和他的副使克坦利。去年十二月间他为了阻止佛兰珂追踪自己二人,曾将佛兰珂掳到紫木森林里去呆了一个下午;这件事使徒中的托图知道得再明白也没有了,透过天网系统只一报告,组织中自然人尽皆知。
独眼脸色大变。依据他们的情报,自从传承者艾诺维出世之后,喀尔提们对自己的身份从不隐瞒;其大张旗鼓的程度,只差没去租一个广告看版来作宣传了。而这个卡鲁奇……如若托图的报告无误,确乎从不曾说过自己是“卡鲁奇喀尔提”,他从来报出来的名字都只是“卡鲁奇”而已。岂难道……难道……全呼荷世界万里追踪,上天入地,居然还找错了人不成?想到这个地方,他情不自禁朝前逼了两步,森然道:“再说一次,小朋友,你说你不是喀尔提?”
卡鲁奇大声道:“再说十次也一样!不是就不是,你这人怎的这等 嗦?”一句话还没说完,独眼大袖一挥,一大篷银光朝着自己罩了过来!
卡鲁奇料不到对方这等卑鄙,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动手偷袭,怒喝一声,整个人朝旁滚了开去,连结界都没来得及张开。只觉得手肘上头微微一麻,一大篷银针里有两枚没能避开,居然透过浓密的长毛钉进了肉里!耳中只听得独眼得意地笑道:“如果是喀尔提的不死之身,挨了这两针自然不痛不痒;否则的话,六个时辰之内毒性发作,管教你死得惨不堪言。”
卡鲁奇又惊又恐,喝道:“你这人他妈的有病!快把解药拿来,否则老子撕了你!”喝声中整个人化为斑纹山猫,朝独眼扑了过去。克坦利嘿了一声,两枚水刀疾射而出,朝卡鲁奇喉头与胸口奔去。却不想卡鲁奇此刻有备而来,结界已然张开,那两枚水刀来到身前半尺处便弹了开去。而山猫的来势何等疾猛,刷一声已在克坦利胸前抓出老深的四条血槽。独眼发出一声低吼,两枚火刀自后奔到。卡鲁奇的防壁要应付这样强大的攻击尚颇为不足,逼得他只好舍了克坦利,半空里一个旋身,反身朝独眼扑去!
要知道呼荷世界是个以魔法为主的世界,武术博击一类的技巧相形之下颇受冷落;是以在近身博斗之时,只要有强大的结界保护自身,卡鲁奇化身的猛兽便占了极大的优势。只是目下以一敌二,对方两人又是有着黑暗法王之称的使徒中人,结界再强也不敢硬碰,便渐渐地落了下风。独眼嘿嘿冷笑,说道:“这么急若想拿到解药,可见你真的不是喀尔提了。然则你和那老头在水封印解开后跑到浮岛去做什么?你们又为什么真的能找到传承者?乖乖地把话跟老夫说明白了,我就把解药给你!”
卡鲁奇呸了一声,攻势更急,说道:“乖乖地把解药交出来,好好地跟老子道歉,老子心里头高兴了,还说不定回答你几个问题!”
独眼二人料不到这小子个性如此标厉。野生动物的攻击本来凌厉快捷,偏对方又不是全凭本能行动的单细胞生物;紧缠密打,使得他两个要想将彼此的距离拉远一些都很吃力。时间一久,咒文接济不上,好容易取得的优势又渐渐给拆了回去。对方的魔法能力严格说来只和克坦利差不太多,却逼得两人如此狼狈,当真是生平未有的奇耻大辱。正在吃紧之际,突然发现卡鲁奇的动作慢了下来!
独眼大喜,说道:“你中了我的毒针,还这样不知死活地拼斗,现下药性提早发作了罢?还不赶快跪地求饶?”说到最后两个字,那山猫一掌打来,险些刮去了他肩头上一大块肉。
卡鲁奇一击出手,只觉头晕眼花,四肢沉重;本来志在必得的一击,居然还是让对方避了开去,自己知道再缠斗下去只有自己倒霉,掉转身子,便往来时道路驰去。耳中听得那棕发男子喝道:“那里跑?”另一人道:“不用急,他跑不了多远的。你的伤可得先包一包……”听到这个地方,距离已经拉远,那人接下去又说了些什么,便听不真了。
卡鲁奇停下来喘了口气。想不到不停下来还好,只这么稍稍一停,立时天旋地转,软倒在地。明明知道这个地方距营地两公里都不到,当此之时,却竟像是两千公里那么遥远。想到对方带着什么定量仪、测光车的,立时便可以追将上来,沦为俘虏之后,可不知对方会怎么样侮辱折磨自己,只急得全身冒汗。虽然极力挣扎,力量仍是一点一点地流失,山猫的外形逐次退去,神智也渐渐昏糊了。又惊又急之下,他只有将自己的意志自脑海中放散出去――“谁,拜托,来救我!”他晕昏地想着,所有的意志都只集中在这个焦点上头:“救我!”
那是他最后的希望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打小生长在山野之中,还是他所练的魔法给了他特殊的禀赋;卡鲁奇很早就已经发现:自己可以和动物们以心传心,相互交谈。但,也只限于交谈而已,而且还通常都只限于比较温驯的动物。那些比较凶猛、警戒心很强的肉食性动物,通常是不大怎么甩他的。
然而,我们或许也可以说:正常状态下的卡鲁奇,本身就像是一头大型的猫科动物,遂致于造成了“同类相斥”的效果吧。但如今他的气力已经流失,意识已经消散,往外散发的,又只是一种纯粹的、求助的讯号――草丛深处沙的一响,一只巨大的角豹踩着无声的步伐来到了卡鲁奇的身边,低下它好奇的鼻子去碰对方的脸颊。
“是你在求救吗,喂?”它问,注意到对方极其勉强地仰起上半截身子。
“爸爸……带我去找爸爸……”年轻人已经涣散的心灵低弱地说,费尽气力攀上了角豹那强健的背部:“拜托……”
“喂,你爸爸在那儿呀?喂!”它弯过粗大的尾巴来搔着年轻人光裸的脊背:“醒一醒呀,喂!”
“光……”卡鲁奇昏昏沉沉地说着,已经没有能力去分辨南北东西了,只能极勉强地在脑中描绘出一堆营火来:“往前走。找光……”
角豹抬起眼来,却是四野都是密生的野草,看不到什么光。往风中嗅了一嗅,嗅到前方有人的气息,便就直直地奔向前去。
它来到独眼的营地,却半个人也没瞧见。角豹困惑地摇了摇头,想到背上的年轻人昏述之前叫自己“向前走”――它直直地投入了黑暗之中。
那巨大的身影穿过蓝翎菖蒲时发出的声响,使得刚刚升空不过数公尺的克坦利好奇地往下张了一张。却是还没来得及看个仔细,那动物已穿过他们的营地,没入了深草之中。他不怎么放心地皱了皱眉,说道:“怎么又跑来了一只大猫一样的东西?该不会是卡鲁奇那小子回来了?”独眼头也不回,说道:“那小子横竖死定了的,你别疑神疑鬼。快把那老头找出来问个清楚是正经。”克坦利搔了援头,不再说话。
本来风毯晚上不能升空,是因为它飞得不高,只要距离稍微远上一些,便很难找到指引的定点。但此地离对方的营地如此之近,他们身上又有一个共振环可以捕捉对方的波动,自然就没有了任何的顾虑。没有好久便已经找到地头。他两人对看一眼,克坦利一言不发,手中的风火枪往前一指,帐篷外头立时围出了一个三尺来高的火圈,绕着篷子烧个不休。克坦利喝道:“里头的老小子给我滚出来!”
帐篷里头没发出半丝声响,那圈火光却无声无息地低了下去。独眼和克坦利都是吃了一惊。只见帐门微微一动,老人拄着紫云木法杖踱了出来,说道:“要想试试老夫是不是喀尔提,也不需要用上这等手段罢?哼,两位杀害无辜,看样子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上上下下打量了二人几眼,慢慢地道:“你们是里狄加的弟子,使徒十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