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新证全集.com》第106/132页


这种地方,不但说明了宝玉对待宝钗素来的态度,也预示了日后" 成其夫妇" 时的实际关系。明白了这层要义,就不会再认为将来玉、钗之间还会有什么"情话缠绵".宝钗名为婚嫁,实却孤居。所以薛姨妈说她自幼脾气古怪,不爱花儿粉儿,贾母说她住处如雪洞一般,使不得,年轻的姑娘也要忌讳。都是暗示此情。李纨每评社作,必盛推宝钗之句为首席,中间也含着同情敬重特殊处境的意思在。再有,凡诸题咏中涉及星月、嫦娥的,大都是暗指宝钗的身世,所谓" 宝婺情孤洁。。。" ,所谓" 幽情。。欲向嫦娥诉。" ,悉皆指此。盖嫦娥误吞灵药,奔向广寒,碧海青天,永伤孤独,不同于一般孀居,而是由于自己。。所致之故。

曹雪芹所要写的这层关系,异常特别,迥出世俗意想之外,一般人所难理解。

正因此故,后来有人觉得" 琴边衾里总无缘" 这种话而由宝钗口中说出,为不可解,觉得一定有误,遂将诗谜改派给黛玉。这一事象,极可注目。读者试一细思,当能恍然于误解错派的关键何在。

敬重而不亵昵,是他二人关系的基本特点。但是这是否即等于" 感情美满"呢?却又不尽然。八十回前,有一段写及宝玉以杨妃比宝钗,宝钗大怒,反唇相稽,词色俱厉,锐不可当,给了宝玉一个大" 下不来台" ,以致黛玉说今日你也遇见厉害的了。试看这种情形,和宝、黛之间的那种实因情重而引起的角口怄气,全然不是同一个性质。" 美满" 二字,未可轻下。若论八十回后,则请看第二十回前的一段" 脂批" :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之三十回犹不见此之妙。此曰" 娇嗔箴宝玉,软语救贾琏" ,后曰" 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今只从二婢说起,后则直指其主。然今日之袭人、之宝玉,亦他日之袭人、他日之宝玉也。

今日之平儿、之贾琏,亦他日之平儿、他日之贾琏也。何今日之玉犹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今日之琏犹可救,他日之琏已不能救耶?箴与谏无异也,而袭人安在哉?宁不悲乎!救与强无别也,甚矣,今因平儿救,此日阿凤英气何如是也;他日之强,何身微运蹇,展眼亦何如彼耶?人世之变迁如此,光阴倏尔如此。今日写袭人,后文写宝钗;今日写平儿,后文写阿凤。文是一样情理,景况光阴,事却天壤矣!多少恨泪洒与此两回书中。(" 庚辰本" 、" 戚本" 合校互采)这是亲见八十回后原稿的脂砚在告知我们,后半部有" 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 这样一回书文。宝钗异日,步袭人的后尘,还是要对宝玉施以讽谏。但是,那时的宝玉,依然并不接受宝钗的一套" 正论" ,"已不可箴".这又何等明白。

所以,玉、钗婚后,是齐眉举案,相敬如宾的了,他们并不像薛蟠、夏金桂那样,反目成仇,大吵大闹式的出尽洋相。但是这并不等于思想上的融洽,在这方面,他们始终是异致的。因此才一个要讽要谏,一个是难箴难规。由此而言,说他们情话缠绵,固然不对;说他们感情美满,也不恰切。——那么,再说他们在黛玉亡后成婚,是十分" 自然" 之事,而且宝玉是十分" 情愿" 的,我看就更不是那么一回事情了。

高鹗续书,违背原书本旨,本来有其目的性,他绝不是无所谓而续,他是利用伪续的方式来篡改原著的思想的。他写玉、钗二人婚后的情景,庸俗不堪,特别是他写的宝钗身边的宝玉,早已不再是曹雪芹笔下的那个宝玉了。今又有研究者推论玉、钗婚后关系,略附拙见于此。

……以上大致是关于宝钗问题的旧稿,现今有一点可以补记一下。

见过曹雪芹抄本《红楼梦》的明义,是最早题咏这部小说的人。其二十首绝句的末四五首,尤有价值,因为都是咏及八十回以后情节的,便为我们提供了研究材料。今录如下:……生小金闺性自娇,可堪磨折几多宵。芙蓉吹断秋风狠,新诔空成何处招!锦衣公子茁兰芽,红粉佳人未破瓜。少小不妨同室榻,梦魂多个帐儿纱。

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沈痼续红丝?莫问金姻与玉缘,聚如春梦散如烟。石归山下无灵气,纵使能言也枉然。

馔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青蛾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这末五首诗,在倒数第四首的解释上,发生了疑难。最初我和朋友一样,认为是黛玉初入府、居碧纱橱的事。后来觉得不太对头,我把解释改成是" 疑指'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一事" ——但我当时错写成" 疑指'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一事" ,尚不自觉。家兄祜昌见了,几次向我表示怀疑,彼此也都未把意思说清楚。今晚,他又把这个问题提醒我,说应再解说得明白点——他觉得还是写黛玉初来为更合。

我们常常这样彼此摆问题,提线索,既互有启发,也相与驳难,讨论宝钗问题时更是如此。这次忽又重新涉及如何解明义诗时,我就举理由说:一、明义诗二十篇,固然不是按回目次序而题的,但大致还是有个首尾结构。

前边写黛玉已有多处。。。。,若要写碧纱橱,最早该写,为什么已写完了晴雯屈死,忽又" 退回" 到那么远去?二、" 红粉佳人" 一词,不是写幼女少女所用。(祜昌马上同意,并举出不少诗词、戏词中的例子,说明这个词语只指"闺中少妇".)三、如果是要说情感亲密,自幼同室(也不曾、更不会同" 榻" ),那么该说" 梦魂不隔碧厨纱" ,而不应说什么" 多个。。帐儿纱" ——这是说虽然同室,而梦魂未通。。的话。

四、这诗语气及内容,都应与宝钗有关,但找不到其它合景的情节,因此我认为是写" 绣鸳鸯" 回宝钗坐于宝玉榻上、而宝玉梦中反对" 金玉姻缘" 的情事。这样,祜昌才彻底弄明白了我的原意(因为我过去未说清,也由于我误写成" 识分定" )。他表示同意,说果然,这首诗不像是写黛玉了。

这时我们几乎是同时忽然想起:这首诗还不是写八十回前的宝钗,而实是八十回后之事。以前涉想不及此,所以只能找到" 梦兆绛芸轩" 一回。现在看来," 红粉" 一句,恰是如我们推断的,暗示名虽结婚而实未成配(" 破瓜" 一词俗用指" 破身" ,见于《通俗编》),而且虽然同床,却又梦魂犹隔,即所谓" 梦魂多个帐儿纱" 句的本意了。

我们推断宝钗八十回后情节时,毫未想到检对明义的诗。这一点经过也很有曲折。因如实附记于此,并将一九五四年的旧稿(现入《附录编》,题" 惭愧当年石季伦" )原样保存,虽纸墨渝蔽,却可为考察问题曲折过程作一见证。

一九七三年中元节后二日灯下记——注:⑴宝钗作《画菊》诗:"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直同" 画饼" 的意味。又如《忆菊》诗:"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写忆菊而凄苦悲伤至此,若不关人事,安有是理?末句也是聊以自遣自慰的语意,都可参看。餘不备举。

(三)湘云的后来及其他黛、钗、湘是关系到宝玉结局的主要三少女,曹雪芹在八十回后如何写她们?长期以来,我们的头脑往往为高鹗续书的框框所束缚,认为就" 应该" 是那样子,再不肯去想想这里存在的一连串的问题。就中黛玉的问题还比较易见,宝钗便不那么容易推考想像。但最成为问题的是湘云的问题,研究者对此的意见分歧也最大,就是想试谈一谈,也最难措手。虽然如此,到底也该试作一些推考。推考不一定都对,但研究问题在" 卡" 住了的时候,有人能提个端倪,作点引绪,往往还是颇有必要的。因为可以由不尽对的引到接近对的,总比全是空白好。

推考湘云时,其情况与推考黛、钗不同,最困难的是线索太少,我们简直"抓" 不住什么可资寻绎的凭借。但有一点又很明白:在前八十回如此重笔特写的一个典型人物,绝不会是像高鹗所写那样,全无呼应,数语" 带过" ,就算" 归结" 了她。她在后半部的事故和地位显然极关重要。

前八十回写湘云时,有几个特点,最宜首先注意。

一是写她首次出场,一点也不同于钗、黛各有一段怎样入府的特写,而是家人忽报:" 史大姑娘来了。" 彼时宝玉正在宝钗处顽耍。——这已是迟至第二十回了!一是湘云来后,立即引起宝、黛的角口,甚至由此引出听曲文,悟禅机——"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一直注射到" 悬崖撒手" 等情节。

一是她来后并立即引起袭人的不痛快,马上对宝玉进行" 箴" 规。——其事可说又直注射到抄检大观园。

一是在与元春有关、与议婚相联系的两次大事" 归省" 与" 打醮" 中,湘云俱不出场;" 盛" 事一过,却立即出现:" 人报史大姑娘来了。" 两次如出一辙。而第二次端午节出场后,立即写湘云已有人" 相看" 了,向她道喜,并立即写"论阴阳""拾麒麟" 一大段特写。

一是重要诗社,如菊花诗,柳絮词,虽在大观园中,反而都是由湘云引起或作东道主,即雅谜、酒令亦如此。尤其令人注目的是,中秋深夜联吟那一临近前半部收尾的最后聚会的重要场面,却是众人都已散去,睡了,只有她与黛玉(妙玉稀有地出面加入)来收场。

一是割腥啖膻,是以她和宝玉为主角。(黛玉于此戏言:" 哪里找这一群花子去!" 亦非泛语,即预示宝、湘后来沦为乞丐。)我们只要看一看上列线路,就不能毫无感受,而认为作者那样有意安排、着重抒写的一个重要形象,会在八十回后全失作用与色彩——连面也不再露,只是听说嫁的男人病了,已难望好,贾母临死亦不能来,就此为了。——这像吗?如果读者也和我一样,感觉确是有点不像,那就应该来就她的后半部情节作作推测。

一般意见,以为" 脂批" 中关系到湘云后来的,有那么一条。就是第三十一回的回后总评: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文·冇·人·冇·书·冇·屋←

研究者于是认为:这就是湘云后来嫁了贵公子卫若兰的证据。而且认为:这个为宝玉所得的麒麟,后来到了若兰腰间,恰如" 茜香罗" 事件一样,暗示它起了作用,引线牵丝。有的设想得更细致些,以为贾珍设了射圃,宝玉是参加习练人之一,后来遇见若兰被邀比射,宝玉把麒麟赌赛,输与了若兰云。

这样设想,未尝不见心思。但我还是期期不敢苟同。

何以言?假使那样的话,则曹雪芹费了偌大的力气,绕了如彼其大的一个圈子,目的仅仅是为说明湘云(早已订了婚约,被人道了喜的一位待婚者)嫁与卫若兰——曹雪芹岂不成了一个大笨伯?况且这究竟又有何意味、有何意义可言?曹雪芹的意匠笔法,确是出奇地细密和巧妙,但他何尝令人略有弄巧成拙、故意绕圈子、费无谓笔墨之感?所以我不相信就是这么简单而又浮浅的一回事情。他也不会去写" 茜香罗" 的雷同文字。

" 脂批" 提出了若兰,湘云和他发生了一定的关系,应不会错。但是还该注意,宝玉最初所以留意那只" 雄" 麒麟,却是由于从宝钗口中表示了" 史大妹妹有这么一个".而且,又是由黛玉心中想到——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由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因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风流佳事来。……我们都深知,曹雪芹的用笔,总无闲文淡话,都各有作用。这如果也只是为说明" 嫁" 了若兰的问题,他岂肯在此硬安上这样的特笔?还应注意的是,宝玉对此麒麟,珍同性命,且看他的话是怎么说的:倒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此际袭人送茶,说:" 大姑娘,听见前儿你大喜了!" 史湘云红了脸,吃茶不答。。。)这种种笔致,总非无缘无故,等闲泛设。——这个和什么汗巾子、茜香罗,哪里有半点相似意味?如果只是与卫若兰有关的一件东西,宝玉何必那样性命以之?其实,宝玉、湘云一问一答,丢印丢麟的对话,同时又是" 伏线千里".宝玉的麒麟如何到得若兰腰间?他绝不会以此物来作赌押品去游戏和冒险。

在园子里的" 小丢" ,是假丢,是为他后来真丢作引线,他到底真丢了这件珍藏秘袭的佩器,而为卫若兰无意中拣到,也并不知是谁之物。

按下麒麟不表。可以再说说湘云一面。八十回后,先是王夫人下令宝玉搬出园外,盛会解体,园中人物,风流云散,大观园先成了荒凉凄寂之地。随即贾家事败。正如第四回门子讲" 护官符" 时所说:贾、史、薛、王四大家族是荣枯成败,息息相关的,史家同样陷入败局。被抄家籍产的同时,人口女子,例要入官,或配与贵家为奴,或发卖与人作婢。此时史湘云前者" 不答" 的那件道喜的婚事,早已生了变故,成为虚话[ 注1],未婚少女,遂在被籍由官府处置发落之数内(出家的、已嫁的、早死的,都幸免了这一命运)。

于此,我且岔一下话头,请读者看一看李煦(史家可能是在素材上有所取资于他家的一种艺术创造)事败后的一个情况。

在雍正二年十月十六日,总管内务府的大臣有一道奏折,其中有云:准总督查弼纳来文称:李煦家属及其家仆钱仲璿等男女并男童幼女共二百余名口,在苏州变卖迄今将及一年,南省人民均知为旗人,无人敢买。现将应留审讯之人暂时候审外,其余记档送往总管内务府衙门,应如何办理之处,业经具奏,奉旨:依议,钦此。经派江南理事同知和昇额解送前来等因,当经臣衙门查明:在途中病故男子一、妇人一及幼女一不计外,现送到人数共二百二十七名口,其中有李煦之妇孺十口,除交给李煦外,计仆人二百十七名,均交崇文门监督五十一等变价。其留候审讯钱仲璿等八人,俟审明后,亦交崇文门变阶等因,为此缮折请旨。……必须注意的是,这还是雍正二年的事态。到五年二月,李煦又因曾买苏州女子送与雍正的死敌阿其那的罪发,刑部依" 奸党" 例拟" 斩监候秋后斩决" 、雍正下令" 著宽免处斩,流往打牲乌喇" 的时候,那李煦的妇孺的命运可以想见。——那么,曹雪芹到乾隆初叶,又结合了他本身的经历见闻,他写贾、史两家主犯因罪抄家籍没、发落家属人口时,写湘云等妇女被指派或" 变价" 为奴为" 佣" ,就是理之所有了。

由此,我们可以推测,湘云系因此而流落入于卫若兰家。当她忽然看见若兰的麒麟,大惊,认准即是宝玉之旧物后,伤心落泪,事为若兰所怪异,追询之下,这才知道她是宝玉的表妹,不禁骇然!于是遂极力访求宝玉的下落。最后,大约是因冯紫英之力,终于寻到,于是二人遂将湘云送到可以与宝玉相见之处,使其兄妹竟得于百状坎坷艰难之后重告会合。这时宝玉只身(因宝钗亦卒),并且经历了空门(并不能真正" 空诸" 一切)撒手的滋味[ 注2],重会湘云,彼此无依,遂经卫、冯好意撮合,将他二人结为患难中的夫妻。——这应该就是"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一则回目的意义和本事。[ 注3]最后,还可以谈谈另一个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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