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新证全集.com》第127/132页
柳绿桃红空色相,茵飘溷坠判枯荣。无穷心事时怜汝,肯许芳尘压落英!观红楼梦有感真假何须辨论详,斯言渺渺又茫茫。繁华好是云频幻,富贵无非梦一场!仙草多情成怨女,石头有幸作才郎。红楼未卜今何处?——荒址寒烟怅夕阳。
扈斯哈里氏身世不甚详,只知为诚斋德某之女,夫式堂惠某,官观察,宦袁州。氏又著有《江西宦游纪事》二卷,《闺训十二则》。生道光二十八年(一八四八),二诗则作于咸丰十年(一八六〇),其时年仅十三岁(虚岁,实只十二岁),而能作出这样的七律来,诗纵然不能说很高,但已引入注目。女诗人有时不免有父兄辈润饰之例,但是即使是如此也总得自具一定的基础水平,也不是全部代为捉刀。这位十二三岁的少女,除了对木石姻缘寄慨以外,还对繁华富贵表示了她的不甚为然的(尽管是带有空幻虚无思想色彩的)看法。作为女诗人题红七律,仍有其相当的地位。
总起来看,女诗人的题红七律,真正出色的却不多。现在再来看一些七律以外的作品。
徐畹兰有《偶书石头记后》七绝句,载《鬘华室诗选》,见《香艳丛书》六集(宣统二年刊,一九一〇):情天同是谪仙人,两小无猜镇日亲。记否碧纱橱里事,戏呼卿字作颦颦。
又送春归感岁华,阿侬生小恨无家。伤心一样同漂泊,凄绝东风葬落花。
菊花香里快飞觞,斗韵分笺粉黛场。试问清才谁冠首,当时独让病潇湘。
凉月模糊香不温,懒调鹦鹉掩重门。窗前悔种千竿竹,赢得斑斑渍泪痕。
药炉茶鼎篆烟浮,风雨幽窗一味秋。知否多情天亦妒,罚卿消瘦罚卿愁。
儿家因果自家知,作茧春蚕自缚丝。了尽相思还尽泪,三生误煞是情痴。
梨花落尽不成春,梦里重来恐未真。漫道玉郎真薄倖,空门遁迹为何人?诗笔较工,七首全部属黛玉,格局亦与别家" 分人分事" 的图咏式不同。最值得提出的是结篇结句,表出了这位女诗人自己的见解,指出了向空门求取一种慰藉,其问题的本质到底何在,反对只论形迹现象的表面看法。就程本续书的结局来说,这首诗是一佳作。文章不一定每篇每节都全部正确,逐句逐字都超妙入神,只要其间有一两处真有特色,提出创见,可资启发读者的神智,也就足以传世不没了。
上面这些女诗家,毕竟还不能说对《红楼梦》的认识已然达到了高度深度,大都还只集中在感叹" 情缘" 、悼惜黛玉、自伤身世这一面。这显然是受了程本的局限。但是即使同是程本的女读者,感受也并不都是雷同的。今举一例为证:题直侯所评红楼梦传奇[ 注2]独立苍茫愁里住,古今一箇情回护,别抒悲愤入稗官,先生热泪无倾处。潇湘水上发蘅芜,香草情怀屈大夫。天名离恨无由补,泪洒苍梧竹欲枯。繁华馨艳传千载,——买椟换珠可胜慨!作者当年具苦心,那知竟有知音在。天机云锦妙无痕,指月拈花与细论。情里夺来南董笔,梦中吟醒石头魂。说部可怜谁敢伍,庄、骚、左、史同千古!纷纷说梦几痴人,——请君一听鲸鱼声。
这首七言歌行是江西女诗人范淑之作,直侯是她哥哥,元亨的表字。元亨尝作《红楼梦评批》三十二卷(稿本已佚),这是妹为兄题《评批》而写的诗,虽然还不是直接题品《红楼梦》的,而其重要性却不容忽视。
——现在先将范淑的情况简介一下:淑字性宜,号种菊秋农,江西德化人,生道光元年(一八二一),卒道光二十六年(一八四六),年止二十六岁,不嫁而亡。祖父官知县,父正衍,为贡生,是一个不太高层的封建家庭。兄元亨,妹润(端宜)。大排行第六。母张氏,多病先逝。家境清寒,室无婢媪,她自幼操作一切炊汲劳动,并在屋后辟小菜园,率弟妹" 荷锄抱瓮".由于" 骨肉离析,爨火常虚" ,事亲抚妹,心力交瘁,竟以成疾。她短短的一生," 家庭之际,虑患操心,极于怫鬱".兄元亨初名大濡,咸丰二年中举人,一生困顿,托于幕食,年三十七卒。妹润嫁一同邑少年,仅一年,以忧卒。" 天属陵替,门内伤慼之故,尚有难可忍言者" ,这样家门的一位女诗人,其遭际心情,可想而知。平生与兄倡和,感情深挚,可以说是相依为命。元亨有《问园遗稿》,淑有《忆秋轩诗钞》,附词、尺牍,合刻于光绪十七年(一八九一),系元亨子履福刊于良乡县官廨。据元亨所撰小传," 妹虽为诗,自言己得,不务名誉,蔡编修殿齐选《国朝闺阁诗钞》,征其稿数四,妹终不愿示人,予嘉其意,不强也。" 然同治十三年刊本《豫章闺秀诗钞》中已收其《忆秋轩集》一种(堂妹范涟[ 清宜] 《佩轩诗稿》及宋鸣琼《味雪楼集》皆在),同年刊《国朝闺阁诗钞续编》第二册亦收《忆秋轩诗集》,皆淑殁后之事,但并早于履福良乡刻。元亨除曾评批《红楼梦》外,尚有《空山梦传奇》(存),《秋海棠传奇》(佚)二剧曲。
据说范元亨" 名噪" 于咸丰初,当指中举之时,那正是太平天国革命军兴,使清朝统治集团大为惶恐的时期,这位" 奇穷" 之士,对于革命军的立场态度却是反动的。不过他究竟与上层人物不同,对贫苦人民尚表同情。其《冻鸟篇》写道:" ……所幸我与尔,一椽托庇寓。北郊冻馁多,敝衣不掩跗;既无室庐依,何有羽毛具?岂不同体肤,安能竞霜露?愿得回春风,一为温穷庶!" 他耻趋时名,自居于" 不肖" 之地,如《作诗》篇云:" 少日任天籁,涂抹杂妍媸;中忽趋时名,风格日以卑;疵颣固云少,真味亦浇腐。此事有心得,悦人真自欺!幡然幸早悟,痛惩从前非。充此不肖心,岂惟文字疵!我有朱弦琴,弹之声逾希;亮非众耳悦,君子意何为?!" 其《忧来辞》伤妹病,写困境,真切动人:" 有妹弱二岁,少小最亲密;廿载共贫困,忧患难殚述。我顽尚不支,况汝闺阁质!" 果然积劳致病,一卧三年," 暮从公府归,寒灯耿虚壁;呻吟苦力薄,有泪不能滴。对之不忍言。慰语复狼藉……" 可是他自己的妻室也是个病人," 入室见病妇,憔悴日以益;未免私心怜,操作未尝息;为言小姑病,忧思辄形色……"最后至于感叹:" 骨肉已如此,生趣那可得?呜呼彼苍天,劳人肠断绝!" ——如此摘叙一下,亦足以见其兄妹境况之一斑了。
范淑也是个有思想的人,其诗笔蕴藉,含思凄婉,读去倍觉哀恻,然而并非没有愤慨激情。《失题》诗有云:" 大地不能逃愤激,谿山有路羡鸢鱼。冷心到死灰翻热,痛哭而今泪不枯" ,其情怀可见。集中佳作很多,不能备引。今只录两三篇足以见其寒苦生活境界的:残脂即事断炊终不断清娱,积雪无尘未忍除。最喜柴扉人迹绝,压门三日尚如初。
风雨夕(之二)误料严寒未有期,薄棉典尽落花时。窗风凄紧灯先觉,庭雨高低竹自知。
传说遥山尤积雪,不堪明日又无炊。闭门无异隆冬境,消受长更静背诗。
幾日幾日厨烟绝不扬,苔花碧染甑尘香。断非佳节如寒食,差免痴人笑饭囊。
入瓦雪珠声琐碎,支风灯影境凄凉。鼠知求食空劳苦,衔得残书过草堂。
处在这样景况中,一位弱女,苦支了二十五载年华,还能写出很美的诗句——秋园晚望西风昨夜度重关,一片哀蝉晚未阑。化影暗扶凉意出,乱云飞送雁声还。
夕阳渡水初登岸,红叶传秋渐入山。万事苍茫莫回首,别离犹幸在人间。
中间二联,不愧名作。正惟如此,这兄妹二人不同于那些富贵俗人,对《红楼梦》的理解和认识就要深刻得多(当然,也并不是就完全正确了)。
范淑这首题兄作《红楼梦评批》的歌行,用笔可说是双管齐下,既是说范元亨,也在说曹雪芹,——" 别抒悲愤入稗官,先生热泪无倾处" ,正是如此。她慨叹那些读《红楼梦》而只知着眼于繁华香艳的,完全是买椟还珠,倒置了本末。这种见地,也和孙荪意、吴藻、金逸等江浙女士专门悲悼黛玉身世遭际的并不全同,值得我们十分重视。
范淑妹兄,对《红楼梦》的题咏应该不止这一首,有些迹象说明她们对它兴趣很大,如元亨所作《白秋海棠》七律诗,全用小说中原韵(门、盆、魂、痕、昏),即其遗迹(其《空山梦》传奇,填词皆不设宫调曲牌,自度腔谱,成为创举,也是从《红楼梦》十二曲的体例而来)。范淑又尝追念:" 丙申、丁酉间(一八三六、三七),姊妹辈结菊花诗社甚盛。自清宜姊别后,直侯兄远客,次侯辈相继析居,花事诗事俱废矣。" (《至问园感怀》诗自注)这分明也是受《红楼梦》的影响的一种痕迹,不过诗皆不存,——就连题《红楼梦评批》的这首好诗,也是元亨先已删弃,后来才又编入" 续钞" 而偶然幸得保存的。因此我想像范淑这位生活在道光年代的少女诗人,一定还另有专门题咏《红楼梦》的诗词,可惜因为她" 所著诗不甚珍惜,遗佚者固多" (《诗钞》" 例言" ),已不复可见了。富贵俗人与贫病弱女,对《红楼梦》的感受和认识,有如此巨大的不同。有些显贵们,恨《红楼梦》入骨,必欲毁尽灭绝始快,而范淑却认为它是" 香草情怀屈大夫" ," 说部可怜谁敢伍,庄、骚、左、史同千古!" 这种种见识上的不同,由何发生的呢?只能是他(她)们的经济生活以及随之而形成的精神生活存在着巨大差异而有以致之吧。一部" 红学史" ,都应作如是观。
一九六三年清明节后二日初稿——注:⑴《花帘词》道光己丑(九年)陈文述序提到" 顾其豪宕,尤近苏、辛。宝钗桃叶,写风雨之新声,铁板铜弦,发海天之高唱。不图弱质,足步芳徽。" 如《金缕曲》云:" 生本青莲界。自翻来、几重愁案,替谁交代。愿掬银河三千丈,一洗女儿故态。收拾起,断脂零黛,莫学兰台愁秋语,但大言、打破乾坤隘;拔长剑,倚天外。" 如《新水令》云:"疏花一树护书巢。镇安排、笔床茶灶。随身携玉斝,称体换青袍。裙屐丰标。羞把那蛾眉扫。" 《步步娇》云:" 侠气豪情,问谁知道?" 可见一斑。至《衍波词》则风格与此略无似处,有咏" 美人风筝" 《沁园春》,写得很好,疑与《红楼梦》第七十回不无关系。题外一句话:其题:" 东洋美人图" 《念奴娇》亦颇别致,写日本女妆:" 遥想弱水东头,三山宛在,定有神仙侣。玉雪双趺高屐,压倒南朝莲步。云海微茫,蓬莱缥缈,空惹愁千缕……" 似未见有同类之作,很值得让中外女读者一看。同时也令人会联想到《红楼梦》中宝琴介绍" 真真国"美人作汉诗的事情。其馀女诗词家题《葬花图》等作尤多,一粟《红楼梦书录》增订本著录亦未备。
⑵到此为止,几篇文字所举诸例中已可见清代作者多称《红楼梦》小说为"传奇" ,此例自张船山诗自注中已然。而杨恩寿《词馀丛话》竟云:" 《红楼梦》为小说中无上上品。向见张船山赠高兰墅有' 艳情人自说《红楼》' 之句,自注' 兰墅有《红楼梦传奇》'.余数访其书未得,所见者仅陈厚甫先生所著院本耳。" 王国维竟亦据此入之《曲录》中,真可令人怪异。按" 传奇" 一词,最初即指唐人小说,后始用以指剧曲(别于元人杂剧者),然指小说之用法固未尝中绝。至清末翻译文事兴,则又用以指西洋之romance.清人凡提《红楼梦》,多称传奇即指小说,与剧本无涉。
「附记」
历年迤逦写为此等小文数篇,开始是为讨究版本问题,稍后又觉亦可为研究" 红学史" 者参助之用,遂稍稍放宽范围。顷得新出一粟先生《红楼梦卷》钜著,见其" 编辑说明" 所见颇有暗合者,如云:卷五为诗词。在中国古典小说名著里面,没有再比《红楼梦》拥有这末数量丰富的歌咏的了。无疑这也是文学评论的一种形式,反映了读者当时的思想和着眼所在。把有关《红楼梦》的续书、戏曲、专著、诗词等等的卷首题词,以及追和《红楼梦》原作的诗词剔除不计外,至少还有三千首。今选存一小部分。
前半见解相近。但读到后半,一面叹其见闻丰富,一面对已写的小文自惭寡陋。《梦卷》既出,小文本可不存;唯因文中偶尔尚有数篇为《梦卷》所未见收的,再者毕竟附带叙出了一些个人的初步看法,所以未付捐弃,还是存录在这里了。
《梦卷》" 说明" 又云:乾、嘉时期对《红楼梦》留下诗词的,颇多女性,特别是青年寡妇,或者也可以帮助说明这一点(按指上文" ……但精神生活发生这末巨大的影响,却强烈地反映出他们或她们虽然憧憬着婚姻的自由美满而又无力冲破礼教网罗的惨酷的命运" 云云)。
这一段话和我这最后一篇小文的关系尤为密切。不过我这篇文字的用意却不是仅仅注意" 婚姻的自由美满" 这一点,所引例证范围略广。至于" 特別是青年寡妇" 这一层,更愧未能掌握情况。
可惜《梦卷》所录女性题词中并未注明哪些家都是青年寡妇。我也觉得《红楼梦》小说基本上并不是反映青年寡妇问题或对青年寡妇读者特别引起感触的作品。总之,在这方面个人缺乏研究,未敢乱道,姑付阙如。原稿寡陋,今从《梦卷》得补二三缺略,极荷嘉惠,合志感谢之意。
一九六四年一月十四日又,《梦卷》中缺收者,今不备及,唯觉尚有一项材料,即旧社会不幸沦为娼妓的女读者的反应,同样应予注意。个人所见不广,聊为补举数条,以备参考。如嘉庆二十二年(一八一七)序刊捧花生《秦淮画舫录》上卷" 纪丽" 第一则:" 袖珠,行一,姓金氏,茂苑人,早乃伶仃,依外家以居,娴静不多言。……装束甫毕,即摊卷相对。……迟之迂久,甫得一晤,翌日即裁凤纸,作簪花小楷,遣鸦鬟来假余《红楼梦》说部去。' 玉皇前殿掌书仙'殆又姬之谓夫。姬嗜读《红楼梦》,至废寝食。《海棠》、《柳絮》诸诗词,皆一一背诵如流。与吴中高玉英校书同抱此癖。玉英尤著意书中真假二字。两姬其皆会心人耶?抑皆个中人耶?……" (下卷" 征题" 中渔尊《倚云阁留赠金袖珠校书》七律" 梦醒天上红楼远" 句下注:" 姬熟《红楼梦》说部。" 一芙《集袖珠录事阁中偶成》五律颈联云:" 香梦隐红楼。" 捧花生《一萼红》赠袖珠词云:" 菊自无言,花原解语,众中出意天成。谁省识,红楼梦破,遍情天情海恨多情。" 下注:" 主人爱读《红楼梦》说部。" 皆指此)又同人著《画舫餘谭》:" 雨香云:畹香有《白秋海棠和红楼梦韵》一律,颇有逸韵,俟寄稿来,当为刊之。" 雨香宫姓,名福龄,担水者女。畹香姓许,元和人,通文艺,喜谈说故事。
箇中生《吴门画舫续录》(嘉庆十七年[ 一八一二] 宋翔凤序)" 外编" :" 高玉英,行大,旧籍秦淮,……貌似素月,而俊佚过之。……余于篠玉席间邂逅一面,隔座闻余谈《红楼梦》,执壶而前曰:' 亦喜此书耶?' 余醉中漫应:' 熟读之二十年矣。' 姬引一觞进曰:' 亦数年从事此书,真假二字,终不甚了了。君暇日枉顾,当为解之。' 余诺之,惜行期已迫,不及走访。" 又" 纪事"一则云:" 《红楼梦》为迩来说部第一书,续貂者不一而足,皆未读破前书,卤莽下笔者也。余把笔二十年,觉此书文心之妙,直可上追左、史,而真赏者正复寥寥。不图邂逅高玉英,论难到真假二字。惜匆匆别去,未与研究。赵松雪云:' 他日来归,与独孤长老结一重翰墨缘。' 余于玉英亦云。" 按此书" 纪事" 叙及庚申(嘉庆五年)夏与陈竹士(金纖纖之夫)、洪稚存、袁兰村等交游事。
蜀西樵也《燕台花事录》" 品花" :" 锦雯刘主人双寿,字眉卿,京师人,年二十,……近喜阅《聊斋》、《红楼》诸说部,学书绝有力。……" (按此系伶人,附见于此)又铸记书局本《红楼梦》卷首有刘家铭《杂说》,为他本所无,其一条记" 沈阳平康名校书玉婷婷之言" ,对《红楼梦》有所评论,但集中在"爱情" 和" 婚姻自由" 问題上,今不具引。按刘氏所记盖在民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