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新证全集.com》第129/1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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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再容我谈一谈从搞红学以来感受最深的一两个方面的问题。
红学史发展演变到了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的前后时期,也随着历史,带上了新的时代因素。从留下来的史料看,辛亥前夕已有人开始以新些的眼光去看《红楼梦》,只是还很零碎,尚少专篇钜著,由于散伍不军,影响未广[ 注7]. 真正够得上红学代表的,要算蔡元培先生和胡适这两大流派。两派旗鼓相当,树帜对垒,势力影响最大。
这个时期的红学,基本上反映的是半封建半殖民地旧中国的上层文人的思想状态。蔡著《石头记索隐》(" 索隐派" 一名由此而来),有人早闻其名,并于" 辛亥之冬" 已见其成稿(寿鹏飞说),正式发表则在一九一六(即民五)年。所以实际上是那期间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者的观点——反封建帝制,但是也有大民族主义的狭隘观念,又不能从阶级斗争这个根本上去认识民族矛盾的问题。鲁迅先生话及红学家的眼光各异时,曾说" 革命家看见排满" ,那就是指的蔡说一派。他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蔡说并有比较详细的介绍:此说即发端于徐时栋,而大备于蔡元培之《石头记索隐》。开卷即云," 《石头记》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说也。作者持民族主义甚挚,书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汉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 于是比拟引申,以求其合,以" 红" 为影"朱" 字;以" 石头" 为指金陵;以" 贾" 为斥伪朝;以" 金陵十二钗" 为拟清初江南之名士:如林黛玉影朱彝尊,王熙凤影余国柱,史湘云影陈维崧,宝钗妙玉则从徐说,旁征博引,用力甚勤。……蔡先生的观点,既还是辛亥革命时期的资产阶级" 排满" 口号下的产物,他的方法又是从清代封建士大夫那里传下来的所谓" 影射" 的方法。这种方法论的发展极端,是把文学作品中的艺术形象都当作" 代表符号" 来看待,除了如弁山樵子所指出的" 人外有人" 之外,甚至说刘老老的外孙男女,一个板儿是代表铜制钱,一个青儿是一捆韭菜,如此等等。这真可说是已入魔道,不管怎么辩解,也略无半点科学价值可言。不过有一点,蔡先生的本意还是想要阐明《红楼梦》小说的社会政治意义。这是不容抹杀的。可惜他的观点不对头,因而采取的方法也随之误入歧途。
胡适正是抓住蔡说的这个弱点,钻了索隐派的空子,乘机竖立起他自己的反动红学的旗帜。
胡适的立场是买办资产阶级的立场,他的哲学是反动的唯心主义实验主义,他之忽然" 热心" 于搞白话小说的" 考证" ,并非是一位洋派学究作作新学问,他有他的反动的政治背景和目的。他是乘着白话文学在" 五四" 文化革新运动中正在空前地提高了地位的时机,借为小说作考证的形式,来教给" 少年的朋友们" 一个" 思想问题的方法" ,一个" 不受人惑的方法" ,和" 一点防身的本领" ,怕的是这些少年们" 被马克思列宁斯大林牵着鼻子走".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在很多年前就对有关" 五四" 的各方面作了精辟无比的分析。让我们在此温习一下。
二十年前的五四运动,表现中国反帝反封建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已经发展到了一个新阶段。五四运动的成为文化革新运动,不过是中国反帝反封建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一种表现形式。由于那个时期新的社会力量的生长和发展,使中国反帝反封建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出现一个壮大了的阵营,这就是中国的工人阶级、学生群众和新兴的民族资产阶级所组成的阵营。而在" 五四" 时期,英勇地出现于运动先头的则有数十万的学生。这是五四运动比较辛亥革命进了一步的地方。(《五四运动》)毛主席又指出:……五四运动的发展,分成了两个潮流。一部分人继承了五四运动的科学和民主的精神,并在马克思主义的基础上加以改造,这就是共产党人和若干党外马克思主义者所做的工作。另一部分人则走到资产阶级的道路上去,是形式主义向右的发展。……(《反对党八股》)胡适本是当时混入文化革新运动中的一个投机分子,冒充了一下头面人物,捞得资本之后,不久他就助成并利用潮流的分化,向右转,开倒车。他的阶级本质肯定是不会反帝的了,反封建吗?他也何尝是真的要反。所以他热心于" 整理国故" ," 尊孔,崇儒,专经,复古" (鲁迅语,见《十四年的" 读经" 》),一概也是他的本等。但是他又懂得要想迷惑那些朝日方升的数十万学生,毒害一般青年,搞搞白话小说,毕竟不失为一条途径。他的《红楼梦考证》,就是这种毒害青年的一件工具。
胡适混入五四运动,是为了投机而不是真心反封建,就拿他的《红楼梦考证》来作" 证" ,真是再好没有。
毛主席在分析论述五四运动时,指小说:五四运动时期,一班新人物反对文言文,提倡白话文,反对旧教条,提倡科学和民主,这些都是很对的。在那时,这个运动是生动活泼的,前进的,革命的。那时的统治阶级都拿孔夫子的道理教学生,把孔夫子的一套当作宗教教条一样强迫人民信仰,做文章的人都用文言文。总之,那时统治阶级及其帮闲者们的文章和教育,不论它的内容和形式,都是八股式的,教条式的。这就是老八股、老教条。揭穿这种老八股、老教条的丑态给人民看,号召人民起来反对老八股、老教条,这就是五四运动时期的一个极大的功绩。五四运功还有和这相联系的反对帝国主义的大功绩;这个反对老八股、老教条的斗争,也是它的大功绩之一。……(《反对党八股》)毛主席的这段话,给我们讲得最为清楚不过:形式和内容,是辩证地统一的,老八股和老教条的关系," 文言文" 和孔孟之道的关系,就是这样的一种关系;五四运动的新人物反对文言文是形式的问题,反对孔孟之道才是内容的问题:文言文要反对,孔孟之道更要反对,反对文言文就是为了反对孔孟之道。如果只主张反对文言文,却又提倡" 国故" ,那是新瓶装旧酒,换汤不换药,那么那个反对文言文也就没有多大意义可言,或者干脆就是假反对。这好比喊打过街老鼠,不是因为它耗粮食,毁器物,传瘟疫,却是因为它的耳小、眼红、尾巴尖。——然而胡适正好就是如此。
在《红楼梦》问题上,他表演得更清楚。从胡适来讲,好像他" 重视" 《红楼梦》,是为了" 提倡" 白话文。但是这部伟大的" 白话文" 的反封建的内容意。。。。。。。义。呢?为什么他就视而不见,缄口不谈了呢?只须说到这里,他的马脚便全部露了出来。
胡适" 考证" 的结果:《红楼梦》是曹雪芹的一部" 自叙传" ,其内容意义,就是" 老老实实的描写" 一个" 坐吃山空" 的" 自然趋势".真是这样一回事吗?胡适这人却不同昏虫,他讲七十回本《水浒》就讲得满" 得要" ,比如他说:"圣叹生在流贼遍天下的时代,眼见张献忠李自成一班强盗流毒全国,故他觉得强盗是不能提倡的,是应该口诛笔伐的。" 你看他对明清之际的历史政治和社会何等" 洞达" ,他的仇恨农民造反的阶级立场何等分明。难道到了《红楼梦》的身上,他就会什么问题也看不出了?他把这部划时代的反传统、反孔孟、反礼教的伟大作品说成只是写的个人的自叙传,把其间显示的封建社会总崩溃的历史变革趋势说成只是" 挥霍惯了""坐吃山空" 的" 自然趋勢" ,他的居心用意何在?岂不昭然若揭?——他把蔡元培先生所要试行阐明的即毕竟这部小说与政治与社会有关的那点意思反对掉了之后,就用" 自叙传" 的手法来掩盖《红楼梦》的时代背景、历史意义,政治社会内容。为什么?怕讲《红楼梦》所反映的问题根本是阶级斗争,是阶级斗争推动的历史社会的空前大变化,是强烈冲击封建制度的反孔孟反礼教的异端思想。这一点,就是胡适《考证》的中心要害。
胡适的红学就是这样用他的反动的唯心主义的方法,把《红楼梦》说成一部自叙传,把这个" 自叙传" 又说成只是坐吃山空、自然趋势,然后便达到了他的根本目的:《红楼梦》并无其他内容意义可言。——这倒成了封建卫道者所百般希求的一个" 无害" 之物。无奈连封建卫道者都不这样" 天真" ,要是那样,高鹗、张新之、文康,等等,早不须费九牛二虎,向曹雪芹苦作斗争了[ 注8]. 胡适的恶毒处,大略于此可窥。
说起这一点,胡适、还有俞平伯先生的这派新红学,在二十世纪的二十年代里,面目似" 新" ,实质却旧,起码有点倒退。何以言呢?例如,远在一九〇三至一九〇四年《新小说》所载《小说丛话》中,已经有人说:" 吾国之小说,莫奇于《红楼梦》,可谓之政治小说,可谓之伦理小说,可谓之社会小说,可谓之哲学小说、道德小说。……《红楼梦》者不能预烛将来之世变,犹创道德学者不能预烛《红楼梦》时之世变也。特数千年无一人修改之,则大滞社会之进化耳。而奈何中国二千年,竟无一人焉,敢昌言修改之哉。而曹雪芹独毅然言之而不疑,此真使我五体投地,更无言思拟议之可云者也。此实其以大哲学家之眼识,摧陷廓清旧道德之功之尤伟者也。而世之人顾群然曰:' 淫书!''淫书!' ……" 这个作者在评论旧道德时还是用的资产阶级人性论的观点,但在那时就已看到曹雪芹的小说是摧陷廓清旧道德的书,这和封建阶级骂《红楼梦》是" 邪说诐行" ,倒正可在正反两面互为印证。然而二十年过后,到胡适讲《红楼梦》,这位" 哲学博士" 却不谈小说的思想,只谈什么坐吃山空、自然趋势。再如俞平伯先生,直到一九四二年给《红楼真梦传奇》作序,还说:" 孑庵吾兄《红楼真梦》最为晚出,径使二玉聚于幻境,而谢庭兰蕙,仍以忠孝承家,洵无谬于天人,不失作者之恉,而又大。快人之心目也夫!" (石印本郭则澐《红楼真梦传奇》序)这些" 五四" 时期的人物,他们讲红学,并不反对曹雪芹所反对的东西,即毛主席所说的" 孔夫子的道理" ,有机会还在宣扬它。讲《红楼梦》而回避遮掩其内容意义,而谈什么忠孝承家,这就正如同毛主席在批判电影《武训传》时所指出的那一道理:处在" 中国人民反对外国侵略者和反对国内的反动封建统治者的伟大斗争的时代,根本不去触动封建经济基础及其上层建筑的一根毫毛,反而狂热地宣传封建文化,……".所以我说胡、俞两家的红学观点,是前一阶段的倒退(俞先生的话竟然和高鹗、程伟元相差无几:" 无谬于天人" ——" 不谬于名教" ),其貌似新,其质实旧。弄清这一点是很重要的。
不过,他们的那种资产阶级假科学,在当时却很能迷惑一部分人。比如他们考一点作者的生平,讲几句作品的版本,这看起来当然要比那种索隐派的猜谜的方法确乎" 科学" 得多。因此他们的考证颇能迷惑一些读者(其实这就是他的"实验主义注重在具体的事实与问题" ,反对革命理论马列主义的手段)。还有一层,要说单凭的是" 玩艺儿叫座" ,那他们也未必。相当重要的是他们还有别的条件。如胡适的《考证》,风行一时,并不只由于它所披露的那份杂志刊物本身的传播,而是另有凭借,——那时有个亚东图书馆,专门搞一些旧小说排印,以" 新式标点" 为其特色,读者欢迎它这一点便利之处,所以畅销盛行;这种亚东版的《红楼梦》,把胡适的《考证》印在卷头(还有陈独秀的一篇序),于是使得大行其道。你不看《红楼梦》便罢,要看,掀开书便是它,简直无法避开眼。我作学生的年代,大家看的都是这种版本,胡适的《考证》成了红学的" 经典" ," 圭臬".我早在搞红学以前,开头看的正是这种本子,中毒很深。
虽然胡派红学声势如此[ 注9],是否就完全压倒或战胜了索隐一派,取而代之了呢?即又不然。读者请看下面所列的一个书目:孙渠甫蔡元培王梦阮沈瓶庵邓狂言胡适俞平伯石头记微言石头记索隐红楼梦索隐红楼梦释真红楼梦考证红楼梦辨一九一四一九一六一九一六一九一九一九二二(亚东)一九二三寿鹏飞红楼梦本事辨证一九二七景梅九湛庐石头记真谛红楼梦发微一九三四一九四八上表所列,胡俞之先之后的红学专著,一色都是索隐派的大著,势力堪称雄厚。胡、俞派红学崛起之后,索隐派虽已早过方兴之时,却是仍当未艾之际。尤其是这个景梅九,书为晚出,实集索隐者说之大成(大杂烩)。由于它成书时外患日亟,所以又把" 亡国悲恨" 一义列为《红楼梦》主要意旨,但所用的方法,照样是一成不变的猜谜方法,例如他解" 满纸荒唐言" ,说:" 盖荒者亡也,唐者中国也,荒唐者即亡国之谓。" 无庸多举,斑豹可窥。(若说景氏有什么新见解,他倒指出:" 及追寻著者之思想,又发现原书关系平民精神之点,觉其符合最新社会学说," 但又紧接说道:" 能超过马格斯一派议论,不觉通身快活,为之发挥略尽……" 如此看来,景先生所说的被" 超过" 的这个" 马格斯" ,大概就是胡博士所教于人的不要被他牵鼻子的那个马克思吧?可以说,他们在红学上尽管流派水火不容,在" 超过" 马克思上倒也可以把臂入林的[ 注10].)我当年想在胡《考》俞《辨》之外看看红学论著,所能找到的,就是这些大作。心中甚为奇怪。还有一层也是今天的读者所不易想像的了,即彼时不写红学书的人对此看法又是如何。我曾在晤谈中摸过一些年辈居长的师友先生们的意见。使我惊讶的是不少人所信奉的仍然是索隐派的学说,他们认为曹雪芹是有" 寄托""寓意" 的,是讽嘲清代和旗人的,对胡适的" 自叙" 说不能同意,讥诮他是" 半个洋人".他们的意思原应一分为二,不为全无道理。但在当时我却感到很意外,只觉得仍然相信曹雪芹作书的意旨,是以林黛玉来写朱彝尊,以青儿来指韭菜,以" 荒唐" 来隐"亡国" ……等等一切,实在无法理解。因此更觉得" 自叙传" 说为有理,——殊不知这正是它的毒害性。
曹雪芹用他的妙笔表现了一个整个的世界。对于这个世界如何看待?看来是因时而异,因人而异。归根结蒂,是因阶级而异。具有不同世界观的人对《红楼梦》便作出不同的解释。正如毛主席所指出的:" 无产阶级要按照自己的世界观改造世界,资产阶级也要按照自己的世界观改造世界。" (《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解释《红楼梦》世界的人,不管他是自觉地或是不自觉地,也还是包含了要按照那个解释来改造现实世界的这一层意义在内。对于《红楼梦》的见解和争论,特別鲜明地反映出两个阶级、两种世界观的思想斗争,这在过去时代是如此,在全国解放,新中国建国以来,在对待《红楼梦》问题上还要反映出两条道路、两条路线的斗争,即社会主义还是修正主义、前进还是倒退、革命还是复辟的斗争。例如有人就说《红楼梦》是一部" 吊膀子书".林彪看《红楼梦》,竟然体会出" 天马行空".这就是反动的和反革命的红学。所以说,红学史始终是一部思想斗争史,没有哪个人可以作" 超然物外" 的红学家。
我的接受" 自叙传" 说,不是说当时的历史条件毫无关系,但最根本的原因是由于自己的世界观。这才是决定我如何解释《红楼梦》的主要因素。那时我的思想,基本上是属于资产阶级体系的。因此看见胡适的考证,认为它对,还要助长它,宣扬它。还有那个害死人的形而上学的形式主义的方法论,看问题,讲问题,一定要走极端走到头,绝对化化到顶。为了主张自传说,自己心里也并非真是看得那么死的,不惜违心立论,把话说绝了,以为倘不如此,就不能" 说服"人。其为幼稚可笑,简直无以复加。
我在考证上,也有很多唯心主义穿凿附会的东西。
上述种种,虽还十分粗糙肤浅,也并非自己早能队识。一九五四年毛主席亲自发动领导了对《红楼梦》研究中错误观点的批判运动。这是一场意义极为深刻的思想斗争,是《红楼梦》研究史上的一次最伟大的革命。从此,红学才能走上正确的路途。我在这场运动中受到了很深的教育,明白了很多的重大道理,认识到胡适红学的反动政治实质。对《红楼梦》这部伟大作品如何理解阐释,可以看出一个人对待祖国文化遗产的根本态度。这涉及到很多的大是大非的问题。例如,是历史唯物论辩证唯物论,还是唯心主义形而上学,是批判现实主义(结合着浪漫主义)高度概括十八世纪封建中国社会,还是自然主义" 真人真事" 式的琐碎庸俗的记事作品?都是不能调和的大是大非问题,不站在这边,就站在那边。自己的红学观点,基本上是在错误的一边。由此深深感到自己搞红学的全部过程,也是一个改造世界观的过程。
运动中间,蒙李希凡等同志专为本书写了评文,在党的报纸上发表。现在征得希凡同志的同意,把它刊在重排本上,我将它冠于卷首,请读者尽先取阅。
一场运动的意义越是深刻伟大,斗争的形势就越尖锐复杂,转眼快到二十周年,今天的读者对当时的各种情况也未必全部清楚了。我这本在文艺观点上带有根本性错误的书,应当也必须接受批判。但是那时就有极少数的个别人,把我说得甚至比胡适还反动,文章越来越" 凶" 起来。这大约是一种扩大射击面、转移注意力,借以掩护主要批判目标的" 战略" 吧?在这种情势下,党报刊出了希凡同志的文章,严格要求,深刻批评,又与人为善。这时,个别人要把我打成胡适第二的浪潮,才伏落下去。而这样一来,我在运动中接受的教育,就加倍地深刻了一层,我在此追述这一点,主要是说明党对我的关怀和策励,以及我的感激和惭愧的心情。
反对和批判" 自叙传" 说,有双重针对性。有的宣扬此说,完全是拿它作工具,另有目的,歪曲掩盖小说的重大意义,如胡适等人所为。有的则不是不讲小说的意义,而且其考证用意就是愿望由此可以寻见这种意义的源委,但是主张此说的结果,还是降低了《红楼梦》的高度集中高度典型化的内容意义和艺术价值,把一部伟大作品到底说得好像是个人的生活纪录,如我所为者是例。后一类,比附真人真事,其效果还可能影响一些初学创作的人,忽略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重要原则,即典型化与能动反映论。那将不利于现代创作的提高和发展。毛主席说过的:" 但是文艺作品中反映出来的生活却可以而且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带普遍性。"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真人真事派的创作方法论,实质就是违反这个科学的文学理论教导,仿佛作品只是" 等于" 生活,甚至倒是生活高于作品。这就给" 写真实""忠实于生活" 等等之类的修正主义谬论提供了" 例证" 和" 论据".修正主义者一向是在无孔不入地歪曲正确的文艺理论,歪曲我们的文艺作品,它当然也歪曲我们文艺遗产中这部最为伟大的长篇小说名著。因此,必须对" 真人真事"式的红学进行批判。
批判了这些自传谬说,才能正确深刻地认识《红楼梦》的意义,也才能正确深入地研究曹雪芹的艺术特点特色。例如,他到底是怎样创造他的小说中的典型人物形象的呢?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课题。记得有一种意见,认为曹雪芹所用的塑造人物的方法,就是高尔基的方法,要写一个工人或小商人,是观察了十几个、几十个工人或小商人之后才概括出来的。我觉得,文学艺术,当然有它的中外古今概莫能外的共通规律,但中外古今又各有各的特殊之点,是复杂而富于变化的。文学艺术的实践和理沦,本身也是不断前进不断发展的成果,从来不曾也不会僵化和停止,这是一个长时间的反复实践、认识的积累过程。时代不同,国度不同,社会情况不同,历史文化背景传统不同。不同的作家各自以他的世界观来指导和决定他的创作。有了一定的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作为指导的无产阶级作家,和没有这个指导的非无产阶级作家更是不同。曹雪芹要想为了创造每一个妇女典型而必须概括十几个以至几十个妇女,他在十八世纪封建中国的社会中,有没有和高尔基一样的那种收集原始素材的历史条什,需要具体地分析。(在那时候,像曹雪芹所写的那些阶层的妇女,是连面也不轻易令人得见的。)我觉得用高尔基来解释曹雪芹,就未必全部得当。曹雪芹塑造人物的方法,应该是多种多样,而不是所有人物形象都是用的一个一成而不可变的手法。对于这些问题,如同志们所指出的,鲁迅先生也早就讲过了,我们学习他的《出关的" 关" 》(《且介亭杂文末编》)一文,已把关于运用模特儿的各种问题讲得很全面,也很清楚。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是一九三六年四月先生写下的看法,代表他的最晚期的意见。先生所涉及到的,诸如" 专用一个人" 的单一型模特儿," 杂取种种人" 的合成型模特儿,现实人物的本身之是否具有典型性即如何选取模特儿,艺术形象一经创造成功后与原模特儿的关系,等等,无不有其精到的论述,尽管先生为文的目的往往另有所在,讲话的重点与方式往往因用意不同而极富变化,但其基本道理依然讲得非常清楚明确[ 注11].鲁迅先生所提出的不同的两法,我们也要善会其意,似乎不应形而上学地将两种方法绝对对立起来,认为既有二法,那就是互相排斥、各不相容的了。我觉得,它们的关系,其实也是辩证法的关系。采用单一型手法的,实际会不自觉地将合成型的因素已经包含进去,采用合成型的,未始不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又借助于一个相对稳定的模特儿的某些一特点,给人物形象的艺术表现增添一层鲜明和准确。似乎不妨说,作家们所采用的二法之间的比例,常常是千变万化,各不尽同就是了。
还有,我觉得讨论这个问题,更不能忘记一点:文学艺术人物形象的典型化,绝不等于一般类型化。它是和典型环境不可分割的。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的" 文艺就把这种日常的现象集中起来,把其中的矛盾和斗争典型化" 的这段话,更是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一条极为重要的原理。没有矛盾和斗争的典型化,也就做不到人物形象的典型化。可以看出,曹雪芹正是非常善于在典型化了的矛盾和斗争中来表现典型人物形象,因而不同于一般类型化。
也有一种个别情况,即有少数人物并不发生运用模特儿的问题,最明显的如警幻仙姑等即是。曹雪芹是个大手笔,最为高明不过的人,为何他在写警幻上场时却写出了那么样的一篇" 赋" ?从开头,到什么" ……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 ,到" 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兰被霜……" 直到结尾" 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通篇并无一句不是陈词堆砌,毫无内容可言。曹雪芹而出此" 败笔" ,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应当如何解释?我想,这就是曹雪芹在用他自己的办法来暗示,这样的人物,本来就是个不成其为艺术形象的虚构的角色,所以让读者一看这段" 引子"就觉出那是并无典型意义的一种假名。因义类相涉,我把这点意思也乘便附记在此。
我对上述这些问题,过去是无知,现在才开始学习体会,这里的一些看法,一定会有不妥之处,不过是记下来聊备参考而已。
胡适说起他自己的" 历史癖""考据癖" ,大有洋洋自得之色。是真有这么一回事吗?不举别的,单以《红楼梦》这题目来看,他的" 考据" 正是完完全全离开了" 历史" 的一种把戏。比如说,他考据曹雪芹芹的家世,考出了些什么呢?据说就是他家素来" 对于吃食的讲究" ,《居常饮馔录》的遗风未泯" ,和所谓" 很富丽的文学美术的环境".也有那么一派" 红学" ,专门讲《红楼梦》里的哪个菜,怎么做,怎样考究,哪件衣,什么名色,怎样高等,说得津津然其味欲出,眉飞色舞,假充内行,实际是称羡那种享受。这大抵是地主官僚,遗老遗少,和有钱无事的闲人们,他们专门留意于" 饮馔" 之类,是出于口腹之欲无穷。(我们都还记得列宁在《一本有才气的书》中对其作者阿尔卡季?\u38463X威尔岑柯所作的辛辣讽刺!)考据曹雪芹而只看见这个,可以" 想见其为人".再比如,按照他的自叙传的说法,曹家的败落是坐吃山空的缘故。解放前我到故宫文献馆去阅看曹寅李熙的奏折时,就看见" 登记表" 上有胡适早就去过的证据。他对曹家的历史,败落的真情,并非不知,也不是不注意。可是他对此绝口不谈一字[ 注12].那么,他自诩的" 考据癖""历史癖" ,都跑到哪儿去了呢?岂不是老大的一个疑团?恩格斯说过:" 资产阶级把一切变成商品,因此历史也变成了商品。由于资产阶级的性质,由于它存在的条件,它特别捏造了一切商品,它也捏造了历史。得钱最多的文章,就是历史捏造得最符合资产阶级利益的文章。" (《关于英国和爱尔兰历史的笔记》)胡适的" 坐吃山空" 论,就是他所捏造的历史,并且这种" 历史" 在当时果然" 得钱最多".在胡适的" 考证" 中,真正称得上" 历史" 的东西,绝不见有,那么姑且不讲,讲讲史料总可以吧?可是不然。连《江南通志》里的简单的曹寅任职年份,这样起码的东西,也并非他所" 发现" ,还是别人下的一点翻检工夫。像《八旗满洲氏族通谱》这样并无异本的官本书册,他竟引成了" 八旗氏族通谱" ,说明他之引用,也并非经过自己查考,还是借别人的劳动,——所以才闹出这种笑话。陈康祺在《郎潜纪闻三笔》卷一中记叙并暗示了曹寅之母孙氏与康熙帝保母乳儿的关系,鲁迅先生特为引录于《小说旧闻钞》页九十五,并加按语,说:" 惟曹寅之母姓孙,又曾朝谒得厚赉,则为考雪芹家世者所未道及,故拈出之" 这就是对胡适的假" 历史癖""考据癖" 的有力批评揭露。
我在旧本第一章第四节(今本已删)里举过,有人在早年的《红楼梦》英文节译本的序里说胡适的investigations已经是exhaustive了,意思就是,对《红楼梦》的考证,已经被他作尽了,作绝了。最近几年则海外又有一本红学书,其序言里说胡适" 虽仅是手指轻轻一点,其效果却是无比的深远功绩无比的宏伟"云。以上两例,倒可以说是" 相反相成" 吧。从前一论调来说,连胡适都只能考证出这么多,别人大可不必妄想再考。从后一论调来说,不管你再考出什么来,也是人家的言功德业的" 馀烈" ——你看,一个说甜井已被他汲干,一个又" 饮水思源" ,说井是他挖好了的。
对于曹家的史迹,是否只有他考的那么" 多" ?我是很怀疑的。也坚不相信问题是什么坐吃山空的问题。在我当时的幼稚认识中,朦朦胧胧地感觉到《红楼梦》是我国文学中的一部特别奇伟而重要的书,它是和历史时代的某种大事、某种要义相关联的(这绝不是像索隐派所说的那样)。可是毕竟如何,自己又说不上所以然来。这就兴起了发愤自己探讨一番的念头来。越探讨,越证明事情并不是像胡适所说的那么一回事。离开历史去" 考据" 曹雪芹的家世生平和一切,是个绝大的骗局和诡计。这个骗局和诡计的最恶毒之处就在于他说的" 《红楼梦》的真价值。。。正在这平淡无奇。。。。的自然主义的上面" ,而" 平淡无奇"四字,尤其是要害之要害。
但是当时红学也有" 禁脔" 之味,小孩子想染指,岂非狂妄之至。我一尝试时,就听到了酸腔冷语。胡适也发出信号:" 我劝你把年表收起来" ,叫我对考证中有不合于他的说法的,要" 虚心".那时候年轻,不知趣,一激之下,非要搞到底不可。越搞越发觉《红楼梦》历来所蒙受的糟蹋歪曲之惊人(那时还不明白自己相信的自传说也是歪曲),又生了强烈的为它洗刷屈枉的志愿。这些搅和在一处,成了我搞红学一直搞下去的动力。
我呆的那个大学,其时好一点的教授已经寥寥了,再加上中间经历了八年沦陷之痛、重得返回故校[ 注13] ,比我低多少班次的同学都早成了先生老师,真有" 化鹤归来" 之感,对那些" 课程" ,意兴阑珊,凡熟知上课不点名的班,一概不去。我读的西语系,是个洋派少爷小姐特别集中的地方,我则蓝衫一领,每日在图书馆抱线装书。别人也不知我所事何事,其测高深。后来入了研究院,给我开出的经史子集的长篇必读书目,我是一本也没有真去读。我这个不安分守己的学生,对于许多题目都自己搞,用志不专,种种牵率,大抵不能卒业,唯有对曹雪芹这个主题,锲而不舍。当时又无师承,独自一个盲人瞎马地摸索[ 注14].在这种情形下,所能获得的成果当然很初级。但是由于在这一点上和胡适立意不同了,所以其结果与他异趣,积累了一些材料,说明了几个为他所歪曲隐蔽和他根本不想懂不能懂的问题。这就多少有助于使他那个" 平淡无奇" 的" 坐吃山空" 的神话归于破产。
另一件使我对胡适发生疑问的,是他把所谓" 程乙本" 捧出来让亚东毁去旧本重排" 问世" ,大事吹嘘[ 注15].他是收藏甲戌本并且最早得见庚辰本的人,他凭借这种资本作了那一点" 考证文章" 高踞红学权威的宝座之后,就算了结:绝无半点将此两本公诸世人,使之广布流传的意思(他当时是有这个条件的),却拿出什么" 程乙本" 来欺世惑人。只这一点也说明他之搞《红楼梦》实是别有用心。祜昌拿戚本逐字地比勘了这个亚东程乙本,真是气愤无比。(随后我又用庚辰本逐字校勘戚本)从此立意要校写出一部接近曹雪芹原著面貌的本子来。这个工作又只好与搜集史料分头并进。先设法借到了甲戌本,录出副本,又借得了庚辰本的照相本,加上戚本,彼此互校,立下了汇校的骨干,以后每得见一种旧钞本,就把异文增校进去。这个工程异常之浩大,困难很多,祜昌和我又都是业馀从事,时间人力物力,无法和专业相比,也是只凭锲而不舍。我们对什么是曹雪芹的真《红楼梦》,由此获得了比较清楚的概念。如同《续琵琶》一样,我间接地起了一点作用,使庚辰本和己卯本终得归于公家图书馆。(说也奇怪,后来有关图书馆的某任馆长曾明白向人表示:" 有专家提出了,庚辰本不准借给周汝昌!" )胡适这个人,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搞《红楼梦》,通过钞校这些《石头记》旧钞本,答案也越发清楚。他实际上是赞助歪曲篡改曹雪芹原作的最卖力的人。《红楼梦》是一部什么书?答案多得很了。鲁迅先生不是说过:《红楼梦》是中国许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这名目的书。谁是作者和续者姑且不论,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集外集拾遗?\u32475X洞花主小引》)在鲁迅先生青年的时代,就还有把《红楼梦》解为" 成佛之要道"的(蓝公武说。章太炎曾和这种谬论作斗争。参看《且介亭杂文?\u26411X编?\u20851X于太炎先生二三事》)。这真是一种大观,也是" 奇迹".但是,如鲁迅在上面一段引文后所接着指出的:" 在我的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证成多所爱者,当大苦恼,因为世上,不幸人多。……" 那还是一九二七年的开年(离《中国小说史略》印成三年),他说得多好啊,《红楼梦》是一部不满封建社会的书,在那个社会里,很多不幸的受压迫者被致于死地。(那时有谁能这样看《红楼》?)正因此故,曹雪芹的《红楼梦》还是一部和" 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 的封建信条作针锋相对的斗争的邪书,或者可以说是反书。作者笔下的主角人物,他所坚持的道路,他对整个社会的看法和议沦,无处不是与孔孟经济背道而弛的。唯其如此,还在清代鼎盛春秋的时期,其统治集团的"有识者流" ,就已一眼看穿了这一点,精确地将这部小说判定为" 邪说诐行之尤" (参看梁恭辰《劝戒四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