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新证全集.com》第17/132页
现在再就胡适的那个" 赶繁华" 说几句。假如曹雪芹真个生于康熙五十七年,到雍正六年曹氏落职籍家北返时,他算起来已十一岁,该把南京情形记得清清楚楚。但雪芹书中于此,正面一笔都没有。依胡说他是要写当日南京的" 繁华" 的。那么为什么要写的主题反而一字不写——或是一字写不出?足见他并不记得。此其一。又如第五回宝玉向瞢幻道:" 常听人说金陵极大" ,脂砚的批说:" 常听" 二字神理极妙!也可以从侧面窥见雪芹之对于南京的印象遗存不多,他只能从旁人嘴中" 听说" 而已。" 十一岁" 的雪芹如果这样记忆薄弱,是说不通的。若依我所推生于雍正二年,到六年北归,刚刚五岁,其记不清南京,便不足怪。说列这里,则要雪芹" 赶上当日的繁华" 一节,就更不在话下了。其实,即使雪芹真是生于康熙五十七年而在" 十一岁" 上离的南京,他又有什么" 繁华" 可赶?他祖父在康熙五十一年已经死去,接着人亡家败,惨不可言(看笫七章自明)。要他" 赶繁华" ,早生五年六年,正是糟糕!——赶上了最坏的几年。" 赶繁华" 至少得早生十五年才行,换言之,雪芹须活五十五岁。那么," 四十年华" 的诗怎么交代呢?迨后又发现了敦诚的《鹪鹩庵杂记》(记字后笔改为" 诗" ,不可据。此本系" 杂记" 用的册子,改钞了诗,但不得因此而造" 杂诗" 之名),其中挽雪芹的诗原是两首,其" 四十年华付杳冥" 句作" 四十萧然太瘦生".这是最可注意的,诗人两次定稿,改动顿大," 四十" 二字独无更易,可说是大书特书,明白无讹。难道可以推诿为事出偶然?如照" 四十年华" 实推,还有一点可作旁证。曹家的命运,从雍正初年倒霉之后,到乾隆皇帝上来,又曾小小" 中兴".雪芹如生于雍正二年,到乾隆元年为十三岁,还未成丁,所以《八旗满洲氏族通谱》于元年开始征集档案资料时不曾载入" 曹霑" 一项,就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如果他是生于康熙五十四年,到乾隆元年即已二十二岁,早达成丁之年,那么《氏族谱》为何已载曹天祐而不载曹霑其人?综合我的证据,我坚持我的意见:曹雪芹是生于雍正二年(一七二四,甲辰)左右,卒于乾隆二十八年(癸未)的除夕,合公历一七六四年二月一日,实际的年龄约是三十九年半。
「附记」
曹雪芹的生卒,引起很多纠纷,由于我是" 祸首" ,应当负责任交代下原委。
一九四七年秋,我根据敦敏的诗句,草为《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副题" 《懋斋诗钞》中之曹雪芹" )一文,原为自存。适有师友来函征及文稿,遂为介与刊物编者,后乃刊于天津《民国日报》" 图书" 副刊第七十一期(十二月五日)。次年同刊第八十二期登出《胡适之先生致周君汝昌函》一短文,中云:" 先生推定《东皋集》的编年次序。。。。,我很赞同。……先生推测雪芹大概死在癸未。。。。除夕,我很同意。敦诚的甲申挽诗。。。。,得敦敏的弔诗互证。。。。,(引者按,指弔诗亦在甲申春初。着重点皆引者所加),大概没有大疑问了" 又说:" 关于雪芹的年岁,我现在还不愿改动。。。。。。""最要紧。。。的是雪芹若生的太晚,就赶不上。。。。。。。。。。亲见曹家的繁华时代了。" 我于是写《再论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生年》一文,发表于同刊第九十二期(一九四八年五月二十一日),进行答辩。
该副刊于其第九十五期(六月十- 日)又登出俞平伯先生《关于曹雪芹的生平致本刊编者书》一文。其中涉及生卒年的意思是,说不出我所推考的生卒年哪里错误了,只是曹雪芹生年既然赶不及曹家" 全盛" 时代,则以《红楼梦》为雪芹所自叙就可疑了,曹雪芹该是曹寅的儿子才合适云。
以上还都是解放前的陈迹。解放后,本书出版时,适逢作家出版社重订《红楼梦》,卷端介绍作者时,在生卒年上采用了拙说。俞先生对此似乎很不满,就在文学研究所主编的文学遗产创刊号上(一九五四年三月一日《光明日报》)发难,登出《曹雪芹的卒年》一文,批评" 周君标新立异".又隔半月,和俞先生紧密合作的王佩璋先生又在同刊第三期上发表《新版红楼梦校评》,在对作家出版社新版严厉批评时,再进一步,指责出版社采用拙说" 发生了不良影响" (并无具体论证理由)。于是该出版社公开检讨版本时,连拙说也成为" 错误" 而被检讨在内。
我在此情况下,曾分头致函于《文学遗产》与作家出版社,对这种做法表示意见,并要求声辩,寄上了答文。都不获申理,文稿由《文学遗产》退回来。
但是,在我无法答辩的同时,文学研究所方面却继续对此问题不断寄予关注。
例如,到一九五七年五月出版《文学研究集刊》第五册时,就又发表了王佩璋《曹雪芹的生卒年及其它》的专文。同时先后俞先生在撰文设注时,更时有涉及。何其芳先生《论红楼梦》(亦同时发表于上述《集刊》第五册)这样与考证全然无关的论文,在第二节注四中,也详说生卒问题,并推举王佩璋文章与观点,相为呼应。拙说出后,受到俞、王等多位专家这样多的重视,惠予指教,实感荣幸。不过我也要说明,王佩璋氏的论点,我是不敢苟同的。所惜者我没有机会对它发表意见,无法就其歪曲事实、强词夺理的手法加以揭橥。而读者若单看她的" 一面之词" ,也许真难清辨是非。很后来,我才写文重加讨论,反驳了反对意见的十个论点,提出" 癸未说" 的正面理由。这距俞先生发难,几乎十年,才得一申鄙见。(《文学遗产》的主编人见此文后,还来信表示批评意见。)可是这样的文章,极不为读者欢迎,——不要说读者,连我自己执笔时都觉得确是十分讨厌。但是如果在王佩璋氏的论点上始终不置一词,会被认为是默认自己的" 错误" ,而申辩一下,又繁琐罗嗦得出奇。无怪读者反对这样的东西。为此,本书此次重印时,不考虑增收此类文章。研究者如有个别需要,检索可得[ 注1]. 由于同样理由,此处亦不多作补说了。只简单重申两点;一、在卒年问题上,最关键的问题是《懋斋诗钞》是否为编年排次一点[ 注2]. 关于这,所有反对者都未能举出任何真正理由证明它不是编年,而我曾举出了更多的证据说明它之编年毫无疑问。二、在生年问题上,最关键的问题是曹雪芹是否为曹颙遗腹子一点。关于这,迄今亦未见主" 遗腹子说" 者提出任何有力的确证,相反,却有了反证。再有,主张生于一七一五年的,等于说曹雪芹活了四十九岁,照旧习惯该说是"五十年华" ,但是敦诚挽诗中的" 四十年华" 的话却该如何解释?终未见说者提出合理解答。
这两点不予解决[ 注3],我当然仍信敦诚挽诗。总括一句,我们的争论都是为了寻求真理。谁也不是单纯为了" 维护" 一个旧说而固执己见。盼望有新的史料发现,使这一乏味的争执告一结束。如果我错了,我准备随时纠正之。最后附说一下,所谓要使曹雪芹" 赶上" 他家的" 繁华""全盛" 的说法。我个人总觉得这是个最可笑的论点。我们只应该根据客观事实来考察他究竟倒是" 赶上" 过还是没有,而绝不能反过来。。。。。。。,为了怕他" 赶不上" 而硬不让他生得" 太晚".这样的道理本无须一再赘说。
在" 赶繁华" 的看法之后,又出现过另一种变相的" 赶上" 的论点。王利器《重新考虑曹雪芹的生平》一文(《文学遗产》第六十一期),最末为" 年未五旬而卒" 一节,其中说" 我们可以这样提出,从曹雪芹之生到曹雪芹之死(引者按,他是主张一七一五——一七六三的)即十八世纪的上半期,中国社会有资本主义萌芽的因素,而曹雪芹就是在这种典型的社会环境中长成起来的。因之,我们说曹雪芹在江宁。。。度过了十三年。。。,这不仅(与敦氏诗句等)……都丝丝入扣,更重要。。。的。是曹雪芹在这十三年中……当然婴孩幼儿之年要除外,具体地接触到。。。。。。资本主义萌芽的思想(着重点皆引者所加),及到他在生活实践中起了一个巨大的变化以后,深刻地体验出在这一个历史阶段存在的问题,把一生经历、观察所得的东西,如人道主义问题、自由恋爱问题等,加以综合、比较、分析,通过宝、黛的悲剧,把它再现出来。也就是说:曹雪芹如实地反映了这个时代的社会面貌,创造出这部伟大的划时代的现实主义作品,这十三年江宁童年生活。。。。。。。。。。,对于他是起了一定的决定性的作用。。。。。。的。" 云云。王先生的意思就是说:只有曹氏生于一七一五年,他才能以" 具体地接触" (按即" 赶上" 之谓)江宁一地的资本主义萌芽的思想。否则不行。(王先生对于《红楼梦》的" 人道主义、自由恋爱" 等理解,我也不敢苟同,不过这里不拟枝蔓。)我们都在努力学习马克思主义。资本主义萌芽这个事实是指在封建社会中的生产关系开始发生了一些变化。伴随这一经济基础的变化,其相应的上层建筑包括人们的头脑,也会逐步反映出变化来。但是王先生说的却是,如果曹氏早生了几年,在江宁一地多度了几年,这就是" 具体地接触到资本主义萌芽的思想" ,如其不然,就" 接触" 不到了,——至少也不" 具体" 了。老实说,王先生这种对资本主义萌芽的理解,怕是成为问题的。要拿这样的理解再来佐证一个人的生卒早晚几年、还要计算" 婴孩幼儿之年" 除不除外,在某地度过几年等等,这是否妥当?我看问题就更大了。
因此,我仍然认为,若有更好的力证,论定生年确应为一七一五,那是应当接受的;如果只是过样的" 赶上" 论,还不能说服我。
注:[1] 题为《曹雪芹卒年辩》(《文汇报》:一九六二年五月四日。
[2] 胡适在一九六一年宣布他又重新回到" 壬午说" 时,所举理由也就是他看《懋斋诗钞》不像编年云。
[3] 赵冈、陈锺毅《红楼梦新探》是反对" 遗腹子说" 的,但更反对拙说。
他看到了" 四十年华" 的诗句确是一个不小的阻碍,立意破除,遂在二七、二八页上提出了他们的解释:" 吴恩裕考定:《鹪鹩庵杂诗》中的挽诗是初稿,而《四松堂集》底稿本所载是较晚的改定稿。……稿凡两易,却始终不放弃' 四十' 的字样,可见关系重大,雪芹也许真的活了四十岁。依我们看,雪芹享寿四十之说是一种误会。……此诗初稿作' 四十萧然' 并非意指享年而言,而指过了将近四十年的坎坷生活。' 萧然' 表示家道不振。换言之,敦诚原来在挽诗中要说:' 你这一生中吃了将近四十年的苦' (?)。可是事隔多年以后,敦诚为了出版诗集,而将此诗加以修饰。可是他已经记不请原来的用意。。。。。。。。和雪芹卒时的年龄。。。。。(?)。他只是从字面修饰一番,将' 萧然' 二字换成了' 年华'.这样一来意义就大变。从原来的' 吃了四十年苦' 的意思,变成了' 享寿四十'.敦诚没有想到他这首诗在中国文学史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作用,他大意。。改的两个字,竟害得多少红学家走了许多冤枉路。" 读此文后,不禁又惊叹作者的想像力,竟然如同面见二百年前的敦诚,耳聆了他的创作过程并诊断了他的脑力变化。不过,有多少人能相信" 四十萧然太瘦生" 是如他所解,相信敦诚对自己的诗" 记不清原来的用意" 而" 大意" 乱改?我是很怀疑的。赵先生没有想到,这样费尽心思的巧解,其客观结果很不利于他的主张。——因为他用另一个方式清楚证明:" 四十萧然" 、" 四十年毕" 的挽诗,其意义的的确确是" 享寿四十" ,而断不容有另外的曲解。
第六章红楼纪历小说第十七回叙盖造新园,写到" 又不知历几何时" ,贾珍等人来向贾政报告园工告竣," 几何时" 句旁有脂批说:年表如此写,亦妙。
这说明照脂砚斋所知,《红楼梦》的叙事年月,是大有条理的。旧日的批点家如大某山民(姚燮)就曾在小说的每一回后都批明:" 此回是某年某月事" ,可惜他是从高鹗的续书中所附会出的干支倒推上去的,因此便很少价值。还有苕溪渔隐的《痴人说梦》(忆红楼藏板,嘉庆刊本),开卷第一部分就是《槐史编年》,其做法是以年份干支为纲,统系回目,回目下注明是几月或几日之事。起" 己酉" ,讫" 丙辰".恰好也是" 以第九十五回回甲寅岁纪,推其前后" 的,与大某山民初无二致,故亦无庸多论。
现在把我自己所推的结果也列出来,未始不可为读小说之一助。推时完全是" 独立" 的;因那时既未见《槐史编年》。也绝不愿去先看看大某山民的推排,生怕受了他的影响。
八十回《红楼梦》原书,实共写了十五年的事情:第一年:第一回:叙甄士隐" 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庚辰本独作英菊),年方三岁。" 是年," 一日,炎夏永昼" ,士隐作梦,见僧道带" 顽石" 下凡历劫,是即暗写宝玉降世之时。故六十二、三回叙宝玉生辰在夏天,约当四月下旬。同劫者则" 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 ,即指元春、英莲、凤蛆、宝钗、秦氏等年长于宝玉者及未生者。
"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 士隐、雨村提" 明岁大比" ,进京赴试:" 十九日乃黄道之期。" 次早,家人回报:" 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 第二年:雨村应试及第。第二回追叙:" 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 本年黛玉二月十二日生,详后。
第三年:"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 英莲失踪,时五岁。第四回云:" 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 正合。
"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 ,士隐被火,投封肃。
第四年:士隐" 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 出家。" 一二年" ,一年馀、跨两年头之谓。
第五年:娇杏在门首见雨村到任,雨村时升为" 本府知府".第二回封肃云:" 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一二年" ,义同上。
雨村娶娇杏。
第六年:娇杏" 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 乃扶正。
雨村" 不上两年" ,便被上司参了一本,革职,因而游览天下," 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面".林如海巡盐" 到任方一月有馀"." 年已四十。……生了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 第三回黛玉云:" 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 正合。
雨村,入馆为西宾," 这女学生年又极小" ,十分省力。
按以上六年,乃全书引子,本不得作实事看,而所叙年月岁数尚大致可寻如此。
第七年:" 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 ,贾敏亡。
雨村" 每当风日晴和" ,郭外闭游,因遇冷子兴。
冷云:" ……今年才十六岁,名唤贾蓉。" 又云:" 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今已娶了二年。" 又云:" 就取名叫作宝玉,……如今长了七八岁。"曰七八岁,正合。
第三四:雨村遇冷之" 次日" ,面谋之林如海,欲进京谋复原职。
" 择了出月初二日" ,与黛玉同路入都。" 有日,到了都中。""不上两个月" ,应天府缺出,雨村赴任。黛玉初入荣府。众人见地" 年貌虽小" ,在家时如海亦嘱咐:" 且汝多病,年又极小。" 盖此时黛玉年仅六岁。(己卯本、" 梦稿" 本于此独多" 十三岁" 之文,他笔妄加,谬甚)见凤姐穿" 银鼠褂" ,是冬天,贾母说:" 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抬房屋".可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