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新证全集.com》第7/132页


所以曹寅的诗说:方书例广裒,寓怀托思仲。仙迹虽多诬,令我心魄动。音容杳无期,前夕曾入梦。想逐冥漠游,尻马自飞羾。隻身念老兄,诸子尚乳湩;骨肉尠旧欢,飘流涉沈痛。忆汝持节来,锦衣貌殊众;举眼历十稔,拱木已成栋。余生薾浮云,一逝岂能控;因风寄哀弦,中夜有餘恫。

可注意的是此诗既作于四十八年已丑,则" 十稔" 的话,正是追忆子猷在康熙三十五年曾来过的事情。

但假如子猷即是曹宜的话,怪事就发生了。四十七年四月初三日曹寅就有一道折子,内中说:佛船于前月二十八日过扬州,臣会同李煦迎接,……今本月初三日臣家人先回,报称孙文成与臣弟曹宜送至南海,于闰三月十四日到普陀山。

同年三月二十九日李煦也有一道折子,说:二月十八日曹宜奉佛自张家湾开船,于三月二十八日到扬州。……

那么,这位" 曹宜字子猷号筠石" 的先生,不是刚刚还曾到扬州一游,仅仅是几个月的事情吗?曹寅" 十稔" 的话怎么讲法呢?假如子猷未前卒,全篇诗的悲恫语调是怎么回事呢?

第二年,即康熙四十九年庚寅秋天,曹寅又有一首诗,题作" 渔湾夜归,忆子猷弟句,凄然有作" ,起首就说:水动渔舟出(子猷句)题诗人已无。

才引了子猷一句诗,接着就说" 人已无" ,不是我们咒曹子猷,他不是死了又是怎么了,再次一年," 辛卯三月二十六日闻珍儿殇,书此忍恸,兼示四侄,寄西轩诸友三首" ,第二首说:予仲多遗息,成材在四三。

曹寅是老大(尤侗《曹太夫人六十寿序》里说:" 逮公(按指曹玺)即世,仍命长子寅继之。" 是其明证)," 予仲" 指老二子猷,毫无疑义。" 遗息" 是什么?不是没了爹娘的孩子么?假使这些字眼我们还不至于懂错的话,那么曹子猷至晚此时就已死去,这总该是千真万确的罢。

可是怪事就在这里。" 曹宜字子猷号筠石" 的这位先生分明是死了,不该到雍正十三年(一七三五)乙卯还在作" 护军参领兼佐领" 的官,并且受诰追封他的祖父曹振彦为资政大夫,妣氏欧阳、袁氏二祖母为夫人(参看第二章第一节,第七章雍正十三年)!曹子猷算起来到那年该七十八岁高龄了,居然还能做护军,而且,他这个死过的人,不知何时竟又还魂,在三十年后做起参领来,这可不是天大的怪事么?

有了这样的硬证据,我们才敢判定:曹子猷万万不就是曹宜。曹子猷官做到二等侍卫,曹宜没做过侍卫,全衔只是" 护军参领兼佐领加一级".曹子猷能画,曹寅常提,是个风雅之士,却还未听说曹宜工于什么才艺。曹子猷康熙三十六年奉使到过真州一带,曹宜是康熙四十七年奉使到过普陀,路过扬州。曹子猷与长兄曹寅孪生同岁,死得最早:曹宜活到那么晚,可见生得较晚,题《楝亭图》的年代,他还是小孩子。这样两个人,怎么一向扭作了一个人呢?可见《八旗画录》等书,全是捕风掠影,任意牵合的。

现在我们该清楚,曹寅辈一共弟兄三个,曹宜最幼,他大概比曹寅的子侄颙、頫等人,岁数都大不多少,所以曹頫绝不可能是曹宜的儿子,乃是曹子猷的" 遗息" ,当年为曹寅锺爱过的侄儿,因此曹子猷才是雪芹的血统嫡亲祖父,和曹宜却是一清二白,万难" 同体" 的。

重要的事情既明,剩下的小问题有限了;读者可能致疑的不外:一、《八旗画录》等晚近著录,依人作说,靠不住情有可原,但《八旗满洲氏族通谱》是官书,乾隆元至九年奉旨所刊,所根据的是正经档案,此书明载曹寅、曹宜,只弟兄两个,现在忽然又出来个子猷,这怎么解释呢?二、曹子猷不是曹宜,但二人是如何就被淆混了呢?

回答这两个问题,确不容易。我们只能说,《氏族谱》虽是官书,却不就是毫无错误的,曹子猷这个人,是它漏刊了罢了。

我忽然想起可以根据子猷的" 猷" ,逆推出曹二先生的名字来。我们有三个条件:第一,曹家上世都是双名,自从康熙把尔玉误写成" 玺" 改了单名,他这一支就沿下来,都是单名,直到雪芹还是单名一个" 霑" 字,曹二先生定不例外。第二,从" 寅" 、" 宜" 看,这一辈排的是宝盖部首。第三,这个" 宀" 部的字必然和" 猷" 字有经典字句上的关合。我于是和家兄祜昌讨论这个问题。不想几分钟以后,他就找着了曹子猷的迷失已久的名字:" 宣".这种逆推的办法,虽然听来新奇,立论未免大胆,却是十分可靠的,因为我们有无可动摇的根据:《诗经?\u22823X雅?\u33633X之什》第三篇《桑柔》,第八章里说:秉心宣猶. 。,考慎其相。这里" 宣猶" 二字,正如第一节所引《书经?\u33308X典》" 夙夜惟寅,直哉惟清" 两句是曹荔轩名字所由来一样,就正是曹筠石名字的真出处。"猶" 和" 猷" 相同,在篆文里偏旁在左在右不分,譬如" 獨""" 就是一个字,又譬如《尔雅?\u37322X诂》说:" 猷,谋也" ,《疏》文就引《诗经?\u22823X雅?\u25991X王》:" 厥猶. 翼翼" ,说明" 猷""猶" 音义全同。到后来," 宣猶" 就也写作" 宣猷" 了,如《晋书》里就有好例(卷三《帝纪》第三武帝泰始元年诏文):伯考景王,履道宣猷。。,缉熙诸夏。

这还不够明白么?" 宣" 是宣布表现," 猷" 是政谟或政策,梁朝有" 宣猷堂" ,后来" 宣猷中外""宣猷布政" 都是常用的字眼了。与" 猷" 字有现成关系而又是" 宀" 部首的,只有这个" 宣" 字。我们完全可以大胆地,但很安心地下结论道:曹宣,字子猷,号筠石。

这才是曹楝亭的爱弟二先生,雪芹的真正亲爷爷。这是个重要纠正。因为现在若回想" 曹宜,字子猷" 就好笑了," 宜" 和" 猷" 可有什么交涉、硬牵在一处?从今以后,曹宜这个名字,才专归本主,不再混裹着两个冤枉不清的魂灵了。说到这里,让我们再回到《氏族谱》的漏刊问题去,也不禁恍然大悟。一部官书之所以这样荒唐,也有它的原故:原来" 宣""宜" 两个字太相似了!木版书的"宣" 字,因为两个小竖划上下出头,稍稍一连,尤其容易看成" 宜" 字,(甲戌本、戚本里的宜都作" " ,三横划。)钞胥或刻工的工作都很单调无味,而继续无休,时间一久,容易遗误。偏偏又遇" 曹宣""曹宜" 两条易混的项目紧挨着,眼睛一眩,便钞掉了一行或刻丢了一项,这确是曹宣迷失的根本原由罢(《武林旧事》卷六记小说人有" 乔宣" 而一本正作" 乔宜" ,可参看)。

「附记」

这一节除了略略修饰文字,未作大删改。所以让它基本上保持原貌,出于下面所要交待的一点理由。

读者看完上文,不难明鉴:它主要用意是辨正了旧日一向沿讹的" 曹子猷即曹宜" 说,——换一句话讲,初次澄清了" 曹宜是曹玺的次子" 、同时" 也就是頫之父、雪芹之祖" 的错误。这个道理本极明显。可是有一二位学者说不然,——据他们的议论,我的辨正不但无功,而且有过。

那么" 过" 在何处呢?原来这些位学者指责我不明白曹子猷就是。。曹荃,反而" 编造" 出一个曹宣来,以代替曹荃云云。

但是,他们却是怎么独得其秘的呢?是由于有新资料的出现。那么,在出现之先(资料出现是很晚的事了),我不知道,他们也不知道。大家都没有" 前知五百年" 的本领,不独是谁一个人。再者,分辨了曹宜、曹宣绝非一人,这必要不必要呢?分辨得毕竟对不对呢?如不分辨,他们是否也早就清楚呢?这个,就不蒙一字齿及了。还有,既然反对另立" 曹宣" 一名,那么照他们的高见," 子猷" 的字和" 荃" 的名,之间又是怎样一个意义联系呢?这个,也更是绝口未见解释。论辩不足异,因为论辩目的在于讲清道理;道理不清的论辩,岂不就有点故意齮龁人之嫌了?(这样的事情曾数见不鲜。)

有朱南铣先生,在很多场合,以不同方式,表示他反对拙说。今不必备引了,只举一例:……应该承认曹寅的亲兄弟就是。。曹荃,似无否定。。荃为寅的亲兄弟而另行假。。。设。有一" 曹宣" 为其亲兄弟之必要。……(一九六三年文稿铅印本)

请看,朱先生的逻辑就是硬说我本节文章的目的不是分辨宜、宣,而是无理" 否定" 荃与寅的关系!

有赵冈、陈锺毅,他们说:……这种关系在《宗谱》(汝昌按指《五庆堂谱》)中一目了然。。。。,寅及荃为亲兄弟。而且在康熙朝以后也没有再恢复。。。" 宣" 字一名。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必再追究曹宣一名,直接了当用曹荃一名算了。(《红楼梦新探》上篇页十七)

这是又一种逻辑,《宗谱》本来" 一目了然" ,这仿佛也早该" 前知五百年" ,拙文不过庸人自扰。必须找着" 康熙朝以后……再恢复' 宣' 字一名" 的证件才算有实际意义,否则不行。(但赵陈二氏没有说明,曹荃就死在康熙朝,那" 以后" 谁有资格来恢复,应由谁来恢复?他也没有列举一二个这种恢复的实例)。" 不必再追究曹宣一名" 完全可以,——但是不究" 宣" 名,那" 曹宜字子猷"的老问题呢,应如何处置?所有这些,这些位学者就都不再负责,没有他们的事了。

由于上述原因,我保存了拙文的原貌不作大改,连误论《氏族谱》" 宣""宜" 二字字相似易混的那一段也不删,就是为了让它证明我在当时条件下思虑所能及的限度,以及当时我的理路的本貌,绝谈不上什么编造一个曹宣并为了否定曹荃的这等等罪名。

" 荃" 名见载于《氏族谱》,同辈之中," 寅""宜" 倒并列于" 玺" 后,而" 荃" 却独列于" 尔正" 之后。至于现在大家常常引用的有关" 曹荃" 的资料,实际都是内务府满文档的汉译本,只是寻照字音才译成" 荃" 字的。这一点申说清楚,恐怕也很必要。

朱南铣先生在驳议拙说的各文章中,有一点却是我十分感荷的,这就是他指出了曹寅、曹宣并非如我所推的是孪生兄弟。其理由是,《楝亭诗钞》卷三有"支俸金铸酒枪一枚寄二弟生辰" 一诗,腹联云:" 三品全家增旧禄,百花同日著新绯。" 下注云:" 生辰同花生日。" 既然曹宣生日是花朝(花朝有很多异说,最通常的是二月十二日),这就彻底否定了" 孪生" 说。我认为朱先生此说是对的。谁说的是真理事实,就要信从谁的论点。

我旧年何以致此误说。大约是因为,曹寅对自家人,对丰润的同族人,对辽东的同族人,以至对安徽贵池的同宗人,在诗题中都不作分别,通称某某几兄,某某几弟和某某侄。称二弟的有" 筠石二弟""峙乃二弟" ,后者却是曹秉桢。那么单称" 二弟生辰" ,究不知指谁。况且我始终以为" 与子堕地同胚胎,与子四十犹婴孩" 的话,如非用之于双生兄弟,何必非要用这种" 掰瓜露子" 的措词?觉得难有另外的解释。

现在看来,不挂字号的二弟,还应是二胞弟,不像是疏宗同族弟。至于那两句难解的诗,恐怕是为了着重指明同母所生(又年龄接肩相近)。封建社会的富贵人,除了正妻,倒有几位侧室姬妾。曹寅为了特别表明一母所生的兄弟关系和感情,故此说了那种话,当时人读了必不奇怪,而到我这里,只会以一种普通人家仅仅见过一夫一妻的这种" 观念" 来读它,自然觉得出奇,不免大惊小怪起来。(这让富贵人听了,必然要嗤笑其" 寒伧" 了。)

今为存其旧貌,亦不加改动,兼志朱先生嘉惠。

第三节过继关系《红楼梦》里有许多问题,写得很奇特,一下子很难理解。例如,我总觉得贾政不像是贾母的亲生子。这个母子关系表现得十分复杂,而曹雪芹的笔在这一方面又颇为隐晦,也确实是不易看得出的。这也罢了。但《红楼梦》明明叙着贾母有两个儿子,那么贾赦又如何呢?难道也是过继来的么?

怎么交待他呢?贾赦位置的更加难懂,确是问题的核心。

其实,如果贾政是过继的话,贾赦的位置固然似乎难懂,若贾政非过继,贾赦的位置才是真正难懂了。我们且看《红楼梦》所叙:第一,他的住处不好懂。

第三回,黛玉初次去拜见他,邢夫人答应了一声" 是" 字,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紬车。邢夫人携了黛玉坐上,众婆娘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了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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