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全集》第42/100页


牡丹总是要四两绍兴,坐在一张虽未上油漆,但是刷得十分干净的白木板桌子上。若是南涛不在,别的人,也许碰巧是个穿着军服的兵,就和她搭讪着闲谈起来。她年轻、貌美,又无拘无束。年轻人自然要调情。牡丹穿着打扮讲究,但是由于她一个人儿到茶馆儿里去坐,有人会把她想作是个“半掩门儿”,是个暗操神女生涯的,也不无道理。

傅南涛来了也是坐在那儿,一块儿观赏街上的景物。傅南涛,从某一方面说,他在这一带算个英雄人物,在这条街上,够得上地灵人杰;有他在此,这一带地方,绝不许有卑鄙龌龊阴险狡诈的事情发生,一切要光明正大,要合乎北京的规矩。他随时注意四周围发生的事情。有一次,在酒馆门前发生了顾客和洋车夫有关车费的争执。坐车的是个上海人,说他已经把车钱给够了。车夫却一把揪住那个乘客胸前的衣裳,说他还没给够。傅南涛大踏步走上前去问那个外乡人:“您从哪儿坐的车?你已经给了他多少钱?”外乡人告诉了他。傅南涛半句话没说,狠狠的打了拉车的一下子,叫他滚蛋。拉洋车的像一阵风跑了。他回来之后,告诉牡丹那个拉洋车的欺负外乡人。他喊说:“没王法!”

他真显得生了气。好像是让北京城丢了脸。有一次,他带着牡丹到毽子会去,会员有男的,也有女的。牡丹看到南涛那种踢毽子的踢法,简直着了迷。把毽子踢起来,能让毽子落在他仰起的前额上,再回头猛一顶,毽子再落下时,能用腿向后倒着踢,把毽子踢起来。他不屑于把小褂儿的扣子扣起来,他跳起来或转身,就让两片前襟随风摆动。他身子灵活得赛过猴子。有一次,他俩费了一整天的工夫去爬安定门北边的蒙古人修建的土城子。他们自上面下来时,牡丹整个倒在他身上,他必须用强健有力的胳膊把她抱下来。

牡丹发现南涛一直讨人喜欢,他头脑里没有一点儿学说理论。牡丹以为他认不得几个大字,补足这个短处的,只有他那天真老实的一脸微笑。他心目中的英雄,只有《三国演义》上红脸儿的关公和黑脸儿的张飞,这也是从戏台上看来的。他是一个使人很愉快的好伴侣,不过牡丹认为不会和他堕入情网的。

可是,毫无可疑的是,牡丹确是对他有了好感。牡丹很迷他那晶亮的眼睛和青春的大笑,和孟嘉那成熟沉思的神气,是那么不同;并且他的肉皮儿比孟嘉的肉皮儿坚硬结实而光润,他的头发也光亮茂密。男人总是发觉少女的身体有纯生理上的诱惑力,同样,牡丹和一个肌肉健壮与自己年龄相当的年轻男子在一起,也觉得兴奋精神。这是天定的,自然的。倘若说有谁来挑逗牡丹的心情,那不是别人,那是生理和自然。

傅南涛经常到酒馆儿去。有几天,牡丹故意抑制住前去相会的冲动,把时间和妹妹一同混过。素馨心想牡丹一定有什么心事。牡丹有时急着要快写完一封信,好能在四点钟来得及出去。若不然,她会打呵欠,说不愿出去,其实在家里也没有事做。在她出去到酒馆之前,她会在镜子前多费几分钟时间仔细修画眉毛。

牡丹后来知道她若由着这件事发展,虽然开始是出于无心,将来恐怕是会弄到欲罢不能的地步。她一直躲着,十来天没有去,自己越发用力压制心里的冲动,因为自己说话失过言,自己不小心说出:“你是个男人,我是个女人。这还不够么?”这种话会引起对方进一步亲近的想法。她相信傅南涛一定误解了她的意思。傅南涛每天去等她,但是发现她已经不再露面儿。傅南涛到了之后,坐在一张桌子那儿,仔细看街上漂亮的姑娘,希望一转身正是那位无名氏吴小姐。他最后只好走,心里一边儿怀疑,又一边不死心,勉强为意中人的不赴约想出些理由来。

一天早晨,大概十一点钟,在总布胡同西口和哈德门大街的丁字路口儿上,她赶巧碰见了傅南涛。傅南涛从牡丹的背后看出来,跑过去叫她:“姑娘,不要跑!不要跑!”牡丹一回身,看见了他。当然是傅南涛,闪亮的眼睛里流露着恳求的神气。牡丹不由口中说出一个感情冲动的:“你!”这一个字,在傅南涛耳朵里听来,可就蕴蓄着千万种意思。

“这些日子你到哪儿去了?我每天都到酒馆儿去。你为什么没去?是不是我得罪了你?我一直在街上乱走,指望能碰见你。”话说得清脆,像一串鞭炮。

“我现在回家去。”

“你不能躲开我。”。

“我回家。求求你。”

“那么我跟着你走。”

但是牡丹却一点儿不动,两只脚好像用胶粘在地上。心中噗咚噗咚的跳,真像井里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南涛拉住她的手时,勉强她转身和他同往一个方向走时,她觉得身子下那两条腿却乖乖的听话。他俩迈步走去。南涛的手拉住牡丹的右胳膊,用力压她的胳膊时,她竟情不由己,竟觉得酥酥的好舒服。

牡丹:“你到哪儿去?”

“你说到哪儿就到哪儿。”

牡丹想走开。过去是在公共场所遇见他的,对他的一切又全不了解。傅南涛央求她说:“你跟我到一个旅馆去,咱们俩好清清静静说会儿话,也好彼此多了解一点儿。你放心,我决不会对你失礼的。”

“我怎么能相信?”

“我拿我母亲起誓。因为我爱你。你教我做什么,都照办。”

“跳进那水沟去。”

傅南涛真跳进那水沟。那露天的水沟大概是两尺深,一边是宽大的马路,一边是慢车道。沟里浑浊的泥水溅了起来。他从沟里上来时,脸上溅了些泥点子。

牡丹大笑。掏出了一条手绢儿给他擦脸,一边儿笑着说:“你疯了。我开玩笑呢。”

“可是我是疯了――都是为了你。”

牡丹仔细端详南涛。他还很年轻,大概还不够成熟,她相信只有一个不成熟的年轻小伙子,才能这么爱她。

“你若答应我你规规矩矩,我才和你做朋友。只是做朋友,你明白吧?”

“你怎么说都可以。可是你为什么那么神秘?”

傅南涛现在心中确定牡丹不是干“半掩门儿”那行生意的,但是这越增加了她的神秘和对他的魔力。

牡丹问他:“我可以不可以问一句:你成家没有?”

“我若成了家,那又该怎么样?有什么关系吗?”

“只要我们做朋友,那自然没关系。”

傅南涛开始告诉牡丹他的婚姻上的烦恼。说他妻子多么可恨,他妻子不许他看别的女人一眼,不管是在大街上或是在戏院里。

“走,咱们坐洋车吧。我知道有一个很好的旅馆,咱们可以去安安静静的谈一谈。”

那是个小旅馆,在前门外灯笼街,是来往客商住的,算是雅洁上流,但是并不贵。他俩手拉着手,走上黑暗的楼梯。牡丹觉得两腿发软像面条一样,心里猛跳。和他秘密的走上楼去,很激动不安,自己觉得是要做一件不应当做的事。

他们关上了门,南涛叫了一壶茶。在等茶房端茶来时,南涛冷不防在牡丹的脖上亲了一下儿,然后求她原谅。但是牡丹由刚才上楼时他在后面那样捏她,已经料到这是难免的了。

茶房把茶端来之后,门已经关上,用钥匙一转把门锁上。牡丹觉得自己是在犯罪,十分慌张失措,坐在床边,把手放在膝上。南涛打算靠近,牡丹说:“不要。你就坐在那儿。咱们是要说话,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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