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断案传奇全集.com》第141/191页


苏公一愣,把眼瞥望了徐君猷一下,徐君猷顿时醒悟,后悔失言。那厢舒牧闻听,惊讶道:“如此言来,这两桩白骨案甚有干连,凶手或是同一人。唉,他等不过是穷书生,为何遭人毒手?”苏公瞥了舒牧一眼,叹道:“若能弄明白他等为何遇害,此案便水落石出了。”徐君猷淡然一笑,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两年前的命案今日已然露出端倪了。”舒牧连连点头,叹道:“此卑职失职也。”徐君猷淡然道:“失职者,分有心与无意。为官者,当目明、心明、手明。目不明,则浊;心不明,则乱;手不明,则腐。”舒牧茫然望着徐君猷,点头道:“卑职谨记在心。”

徐君猷嘱咐再三,遂别了舒牧、尹塘,与苏公、苏仁、颜未取道回黄州。出了陈家镇,行了数里,到得那蓝记酒肆,却见两名随从正坐在店中喝酒。苏公示意到酒肆中歇息,徐君猷会意,入得店来。那女掌柜蓝二娘急忙来迎,认出来客,满面笑容道:“原来是二位员外爷!不知二位员外爷去的哪里,又打转回来了?”徐君猷笑道:“我等前往陈家镇访友,可惜不遇。”蓝二娘笑道:“却不知员外爷友人是哪一位?”徐君猷一愣,苏公见状,笑道:“乃是黄冈县衙的常押司,店家莫不是认得?”那蓝二娘笑道:“何止是认得?”苏公闻听此话,追问道:“如此言来是熟人了?”蓝二娘笑道:“我娘家便在陈家镇,你说熟还是不熟?”苏公捋须笑道:“原来如此。”蓝二娘引徐君猷、苏公坐下,又提起茶壶,倒了四碗茶水。

颜未见着那两名随从,急忙拱手笑道:“二位爷怎的在此?端的凑巧。”那两位随从急忙起身,拱手还礼,只道好久不见。遂又拉着颜未坐下,共饮一杯。而后低声相告,不曾见着元绿身影。徐君猷望着颜未,笑道:“真是处处有朋友。”苏公起得身来,近得那柜台边,但见那柜台之上,有一本帐册,帐页上记有帐目数,又望着墙边垒着的酒坛,笑道:“店家你这酒味如何?”那蓝二娘笑道:“酒好酒坏,待我为员外爷打一角尝尝便知。”言罢,拿起旋子,去了酒坛盖,将那旋子往酒坛内一插,拿将起来,倒入酒碗中,递与苏公。苏公先闻那酒味,而后轻轻品了一小口,虽非上好佳酿,但也清醇,口中兀自夸道:“好酒好酒,且与我等各打半斤,又炒五六道好菜。”蓝二娘应声,风风火火的去了。

颜未回得这边桌来,低声告知徐君猷:两位随从未曾发现可疑。那厢苏公一手端着酒碗,另一手却在翻那帐册,出出进进,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不由叹道:“这女人端的能干。”喝完碗中的酒,苏公回得桌边,徐君猷摇摇头,低声道:“一无所获。”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兄稍安毋噪,这店中的酒倒是别有滋味。”徐君猷淡然一笑,道:“恐怕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吧。”苏公捋须而笑。

不多时,那蓝二娘端来两碟菜,香气扑鼻。苏仁取来碗筷,为徐、苏二人摆好。蓝二娘拿来酒壶、酒杯,又火急火了的到厨房去了。苏公拿起竹筷,夹了一点蜡肉,放入口中,边吃边赞叹道:“徐兄且尝来,这店家手艺胜过府上大厨。”徐君猷淡然一笑,吃了一筷,微微点头,赞许道:“果然手艺不凡。”苏公又唤颜未、苏仁喝酒吃菜。那蓝二娘上得第六道菜,为苏公斟了一杯酒,笑道:“不知这菜可合得员外爷口味?”苏公连连点头,笑道:“不想这山野田头,竟有这等美味,端的不虚此行。”那蓝二娘笑道:“员外爷若是喜欢,可常来小店坐坐。”苏公点头,笑道:“我若常来,恐生闲言。”徐君猷哈哈笑道:“心中无邪念,又何惧闲言?”那蓝二娘听得明白,笑道:“这位员外爷说的有理儿,心中无邪念,又何惧闲言。”

苏公笑道:“店家休要见怪,我等不过是玩笑戏言而已。”那蓝二娘笑道:“员外爷言重了。”苏公又笑道:“陈家镇有一书生,姓陈名周,店家可认得?”那蓝二娘一愣,点点头,道:“同庄中人,自然认得。员外爷怎的无端问起了他?”苏公笑道:“我乃川蜀客商,受人之托,来黄州寻他,适才到得陈家镇,众乡人言他竟无端失踪了。”那蓝二娘点点头,凄然叹道:“已失踪两年半了。”苏公问道:“或是投奔外地亲朋好友去了吧?”那蓝二娘摇摇头,道:“不甚清楚。”苏公又问道:“闻听说,这陈周有位好友,唤作焦明月。店家可曾听说过?”那蓝二娘望着苏公,摇摇头,笑道:“他的朋友,我怎知晓?”

正说话间,却见桥头过来两人,着公差装束,腰间悬一柄腰刀,昂首挺胸,甚有气势。两名公差径直入得酒肆内,立在门口,仔细打量店中众人,待看罢,便展开一张告示,告示上画了一人容貌,原来是缉人告示。当先公差举着告示,望着蓝二娘,厉声道:“你可曾见过此人?”蓝二娘瞟了一眼,连连摇头。那公差粗声道:“但若见得,必须马上报官。”蓝二娘连连点头。

苏仁看了那公差,正是土地庙中见得的那长脸青衣公差,便咳嗽一声,使个眼色与苏公。苏公会意,便探过头去看那告示,原来是缉拿越狱犯人元绿,不由呵呵笑了起来。那公差诧异,双目一瞪,喝问道:“你笑甚么?”苏公指着那告示,笑道:“在下似曾见过这厮。”那公差闻听,不由一喜,追问道:“你在哪里见过他?”苏公道:“在黄州城中。”那公差又问道:“何时见得?”苏公思忖道:“昨日黄昏时刻,在下行走到秋色巷拐角处,这厮甚是卤莽,竟撞倒了我。我爬将起来,大声骂他,却见他拿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慌慌张张跑了。”那公差闻听,面有喜色,又问道:“你道他拿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苏公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我猜疑这厮是个窃贼,定是偷了甚么贵重物什。”那公差点点头,回身望了一眼同伙,二人扭身出了酒肆,往黄州府方向急急去了。

徐君猷哈哈笑道:“你这厮竟敢诓骗公差,待他等知晓,定拿你下狱。”苏公一本正经道:“昨日确曾看得清楚,正是这厮,断然不会看错。”徐君猷笑道:“你诓人之术,天下无二。”苏公面有愠色,道:“不信,你可着你家人跟随而去,待他等在黄州擒得那厮,便可佐证我未诓人。”徐君猷一愣,猛然明白苏公言语之意,遂唤颜未跟随而去。

那蓝二娘冲着苏公笑道:“我见这位员外爷慈眉善目,断然不会诓人。”苏公哈哈笑道:“还是这店家会说话。却不知店家是否识得这告示上的犯人元绿?”那蓝二娘笑着摇头,道:“我一小妇人,怎的识得甚么犯人?”苏公淡然一笑,道:“店家这般浓桃艳李,却学会了诓人。”蓝二娘一愣,笑道:“我怎会诓骗员外爷?”苏公淡然一笑,道:“元绿因何入狱?闻听说,乃是砸了人家店铺,被人家告到官府,黄冈县令判元绿入狱三年。元绿砸的是哪家店铺?店主可曾知晓?”蓝二娘闻听,脸色顿变,幽然叹息道:“原来员外爷竟知晓此事!唉,往事还是不提的好。”

苏公淡然一笑,道:“有时旧事重提也无妨。”那蓝二娘叹息道:“那元绿乃是个泼皮无赖,往日亦曾识得,因夫家染病亡故后,这厮常来我酒店中,不安好心。那年某日,这厮又来喝酒,借着酒兴,撩拨于我。我一忍再忍,这厮甚是可恶,便砸起店来。我恼怒至极,便打了这厮,又告到了县衙,县令大人倒是公正,判他坐牢三年。”苏公点点头,道:“叵耐这厮可恶,今越狱逃出,恐来报复。”蓝二娘冷笑道:“要来便来,我蓝二娘还怕他不成?”苏公思忖道:“这两日,你当真不曾见得他?”蓝二娘摇摇头。

正言语间,又见得桥头过来三名汉子,摇头晃脑,吆五喝六,蓝二娘见得,脸色顿变,口中嘀咕,甚是厌恶。苏公看得清楚,问道:“来者是何人?”蓝二娘低声道:“阎罗爷的鬼差。”徐君猷闻听,不觉一愣,探头望去,笑道:“黑白无常怎的在白日行走?”苏公使个眼色,静观其变。那三名汉子进得酒肆,环视四下,并不理睬徐、苏等人。其中一个黑脸汉子呵呵笑道:“蓝二娘,多日不见,益发俏美了许多。”蓝二娘淡然道:“废话少说,这个月又要多少?”那黑脸汉子笑道:“你蓝二娘自是老规矩,五百钱。”蓝二娘亦不多言,自柜中数出五百钱,交与那黑脸汉子。那黑脸汉子接过铜钱,也不细数,交与随行的一个黄脸汉子,那黄脸汉子打开一个布袋,将铜钱悉数装入。那黑脸汉子拉过一条长凳,坐了下来,道:“烦劳蓝二娘施舍些酒水喝。”蓝二娘笑道:“我在店中酒倒是有,不过每碗五十钱。”那黑脸汉子一愣,道:“上月来时,不过十钱,今日怎的变成了五十钱?”蓝二娘叹道:“这世道甚物皆涨,买卖艰难,若到下月,恐只能关门了,你想喝也喝不成了。”那黑脸汉子哈哈笑道:“如此言来,你蓝二娘是要嫁人了。”

蓝二娘瞪了那黑脸汉子一眼,扭身到得柜台边,盛了一碗酒来,置于桌上。那黑脸汉子端起碗来,大口喝下,待喝罢,笑道:“烦劳蓝二娘给我两位兄弟各一碗。”那蓝二娘道:“如此便是一百五十钱了。”那黑脸汉子哈哈笑道:“好你个蓝二娘,恁的厉害。若换了他人,休道是喝一碗酒,便是吃鱼吃肉,大爷我也分文不给。”那蓝二娘回身又盛了两碗酒来,那两名汉子各饮一碗。蓝二娘笑道:“你等分文不给,我一弱小女子也奈何你等不得。若得罪了你青鹤帮,何人敢在这黄冈混得下去?”那黑脸汉子哈哈大笑,道:“我青鹤帮也是行侠仗义,保一方百姓平安。我还有事,先行以步,酒钱改日再给。谢过蓝二娘了。”言罢,那黑脸汉子起得身来,与同伙出得酒肆去了。

待黑脸汉子三人走后,徐君猷诧异不解,问道:“他等究竟是何人?”蓝二娘叹道:“乃是黄冈青鹤帮的。”徐君猷追问道:“甚么青鹤帮?”蓝二娘道:“黄冈城有一个出名的泼皮,唤做尚青鹤,这泼皮仗得有些拳脚,勾结了一帮凶恶之众,学那桃园结义,唤做青鹤帮。这青鹤帮在黄冈横行霸道,但凡商贾小贩,每月须交纳平安钱,依据店铺买卖大小,多则数十两银子,少则几百钱。”徐君猷一愣,愤愤道:“此分明是敲诈勒索,你等可断然拒交。”蓝二娘淡然一笑,道:“你若不交,轻则砸你店铺,毁你生意,重则打你个五痨七伤,害你家破人亡。”徐君猷闻听,怒道:“如此可告知县衙。”蓝二娘冷笑一声,道:“猫鼠同窝,深根蟠结,你去告他,岂非自投罗网?”徐君猷又一愣,猛然想起舒牧之言:那尚青鹤乃是本县有名的善人,乐善好施,仗义疏财,但为人随和,不肯张扬。

徐君猷愈想愈气,压不住心头怒火,猛然一拍桌子,喝道:“该死的舒牧!”这一声唬得众人一惊。苏公见状,哈哈大笑道:“兄长黜邪崇正,令小弟钦佩,只是祸从口中,兄长还是小心则个。”徐君猷白了苏公一眼,愤然无语。苏公叹道:“观适才情形,他等对你蓝二娘倒还算是客气的。”那蓝二娘叹道:“这世道,空有一腔正气,妄信邪不压正,逞一时英雄,到头来碰得头破血流,死不足惜。唯有八面见光、左右逢源,能忍则忍,方得以生存。甚多事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徐君猷闻听此言,目瞪口呆。

苏公长叹一声,道:“青鹤帮这等为恶,黄冈县竟无人告他?闻得黄冈县令舒牧在县衙闻登鼓处设置铜匣,收取民状,百姓但有冤屈不平者,或其他作奸犯科者,可投状铜匣密告。”那蓝二娘闻听,望着苏公,满眼嘲讽鄙夷之情,冷笑一声,道:“所谓铜匣收状,不过是引蛇出洞罢了。你去投状首告,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寻死路。”苏公听得此言,心中一震,依蓝二娘之言,这铜匣投状端的可怕。徐君猷疑惑道:“首告之人,恐遭报复,多不敢实话。但铜匣者,可匿名告之,官府并对方皆不知是何人所为,又哪里寻他去?”那蓝二娘瞥了徐君猷一眼,冷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句老话,员外爷不会不知吧?”徐君猷顿时哑口无语。

苏公幽然叹息道:“既如此,蓝二娘为何夜入黄州府衙,抛书遗信?”蓝二娘闻听此言,莫名其妙,嗫嗫道:“这位员外爷说的甚么?我怎的听不明白?”苏公淡然一笑,道:“真人面前不言假话。”遂指着徐君猷,道:“此位便是黄州知州徐君猷徐大人,在下苏轼苏东坡。”那蓝二娘脸色顿变,正待跪下施礼,早被徐君猷拦住,道:“本府微服而来,惟恐惊扰乡邻,这礼便免了吧。”苏公淡然笑道:“徐大人素来公正廉洁、不吐不茹、嫉恶如仇,你有何话语,只管说来便是。”那蓝二娘满脸狐疑,望了望徐君猷,又望了望苏公,笑道:“二位大人定是认错人了,小女子只是经营这一小小酒肆,并无其他。”

苏公叹道:“元丰三年,黄州通判蔡真卿、团练使韦公平、提举常平盐茶司李廉正朋比为奸,竟挟制徐大人,威逼大人同流合污。然徐大人轻死重义,毅然铲除罪恶,其中不乏家眷。苏某深记太史公一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古往今来,浩气长存,邪终不能压正。”那蓝二娘冷笑一声,道:“我等蝼蚁小民,只图个苟全性命,言甚么浩气长存?邪也好,正也罢,关我甚事?我不过是卖酒的。”苏公叹道:“黄冈之恶,百姓道路以目,久之则贵耳贱目,到得后来便贱耳贱目。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徐君猷点点头,幽然叹道:“民心之失竟至如此,本府深感愧疚。为官者,不察民情、不解民心、不恤民苦、不为民生,做的甚么官?”那蓝二娘闻听得,只是冷笑。

苏公淡然道:“不瞒店家,徐大人此番前往陈家镇,乃是为查焦明月、陈周遇害一案。”那蓝二娘闻听,不觉一震,淡然一笑,道:“大人怎知陈周遇害了?”苏公叹道:“我等在陈周自家屋后挖出一具白骨,依据乡邻所言,自尸骸龅牙、缺牙情形,已然断定死者便是失踪两年多的陈周。”那蓝二娘闻听,顿时露出悲伤之情,苦笑一声,低声叹道:“不想陈立之竟是这般下场。”苏公一愣,叹道:“适才,苏某见得店家那柜台上有一本帐册,其上记有进出帐目。但此帐册纸张并字迹,与投书府衙那信笺之纸张字迹甚是相似。苏某心中颇感疑惑,故而用言语试探,原来店家果然识得陈周。”蓝二娘冷笑道:“此不过是苏大人猜测罢了,难不成识得陈周,便是嫌疑不成?”

苏公淡然笑道:“那夜潜入府衙之人是个男子,若苏某不曾猜错的话,这厮便是元绿!而他送书传信,正是你蓝二娘之授意。”此话一出,休说是蓝二娘,便是徐君猷亦颇感意外。蓝二娘目瞪口呆,喃喃道:“市井传言,苏轼乃当世神断,闻一知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徐君猷惊诧道:“如此言来,这幕后之人果真是你蓝二娘?”蓝二娘凄然一笑,问道:“大人抬举民妇了。”

苏公淡然一笑,道:“两年前,所谓泼皮元绿砸你店铺,你告到县衙,致使他入狱三年。今想来,此事乃是你等早先谋划好的。”蓝二娘又一愣,惊诧道:“此事苏大人竟也知晓?”苏公摇摇头,道:“不过是推测而已。”蓝二娘疑惑道:“果真只是推测?”苏公笑道:“不妨再加推测一番,你二人为何要行此苦肉之计?元绿入狱三年,为何两年多了突然越狱潜逃?”徐君猷点点头,皱眉思忖,疑惑不解。

苏公捋须笑道:“苏某推想,元绿乃是此案紧要之人,那时处境甚是凶险,放眼黄冈县,何处最为安全?你等思来想去,便是在那牢狱之中。元绿入狱,乃是为了避祸。三年将尽,元绿为何突然越狱?那是因为你蓝二娘突然有了新计谋,或是发现了甚么?”

蓝二娘惊诧不已,忽凄然而笑,叹道:“民妇若早识得苏大人,又何必费如此周折。”徐君猷惊讶道:“一切果真如苏大人所言?”蓝二娘点点头,近得窗格边,探头张望一番,回转身来,低声道:“此处非言语之地,请二位大人稍等片刻。”徐君猷点点头。蓝二娘扭身进了里屋去了,不多时,蓝二娘回来,身后跟着一人。苏仁看得清楚,正是元绿。那蓝二娘双眼通红,神情毅然,道:“二位大人,他便是元绿,且请二位大人带他回黄州,此中情形,他自会一一细禀。”徐君猷点点头,道:“如此甚好,我等即刻动身。”苏公点点头,道:“蓝二娘亦须小心谨慎些个。”蓝二娘谢过徐、苏二人。

徐君猷等人出了蓝记酒肆,往黄州府城而去。

第六章 天高鬼神恶

黄州府衙二堂。苏公捧着那卷《诗经》,皱着眉头,紧盯着扉页上画的那柄斧头,心中思忖:陈周为何要画一柄刃身破裂残缺的斧头?仅仅只是借“破釜”暗示“沉舟”?或另有深意?苏公将书卷左右摆动,看得那斧身数条花纹,灵光一闪,猛然醒悟:原来那数条花纹却是三个变形字,画得甚是巧妙。

徐君猷望着对面坐着的元绿,指着侧旁的孟震,道:“此位乃是新任黄州通判孟震孟大人,孟大人清廉正直、嫉恶如仇。你有甚话,只管说来便是。”元绿惶恐起得身来,拱手施礼,孟震摆摆手,道:“你且坐下,细细道来。”元绿谢过孟震,复又坐下来,喃喃道:“此事说来甚是蹊跷,小人至今茫然不解。遮莫两年六个月前,那日小人去得蓝记酒肆。”徐君猷忍不住问道:“你与蓝二娘究竟是何干系?”元绿道:“此中干系,还待小人细说。小人本是个闲汉,整日东游西逛,又好喝酒,蓝二娘丈夫赵大在世之时,小人常去他店中讨些酒喝,他夫妻二人亦是爽利人,常施舍些酒与小人喝。数年前,小人母亲病重,无钱买药,小人四处借钱,却无人肯借与小人。失望惆怅之时,小人又到他店中讨酒喝,言及此事,他夫妻二话不言,取来二两银子与小人,靠得这二两银子,小人母亲又多活了两年。自此,小人视他夫妻为兄嫂。三年前,赵大染病亡故,蓝二娘便成了寡妇,小人恐生闲言,此后便去得少了,遮莫每两三月探望一次。”

徐君猷点点头,叹道:“原来如此。”元绿叹道:“大人有所不知,其实这蓝二娘在出嫁之前,有个意中人,便是与之青梅竹马的陈周。”徐君猷闻听,不由一愣,侧望了一眼苏公,苏公喃喃道:“果然如此。”元绿叹道:“可惜那陈周是个书呆子,不解风情,一心只想着考功名。蓝二娘出嫁之后,心中兀自挂念他,不时暗中周济些钱粮。闻听得陈周又欲上京赶考,蓝二娘便备了些钱物,正巧那日逢得小人到酒肆,他便要小人将钱物送到陈周家中去。因那日小人喝了些酒,一路上慢慢吞吞,到得陈家镇时,天色已黑,近得陈周屋前,忽见得两人自院门出来,鬼鬼祟祟,小人急忙隐身在路边一棵大树后,但闻得一人道:‘那姓焦的此刻正在田爷家中。’又闻得另一人冷笑道:‘陈周这厮好生嘴硬,死活不肯说话。’先前那人道:‘他定是将东西交与了姓焦的。’另一人又道:‘亏得你与田器精明,留得姓焦的这厮,若让他带着东西跑了,恐日后惹来麻烦。’二人低声言语,奔田家庄去了。”

徐君猷惊道:“他等便是杀人凶手!你可曾看清他等面目?”元绿摇摇头,道:“小人不曾看清。”孟震急切问道:“后来如何?”元绿道:“小人心中好奇,便远远跟随着这两人,行了数里,到得田家庄,入得一户人家,小人猜想定是那田器家,便摸到屋后,翻进了墙内,摸到窗下,借着屋内的亮光偷看,却见得屋内有三个人,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埋怨道:‘你怎的将他打死了?’其中一人,脸型单瘦,龇牙咧嘴,似是疼痛难忍,右手托着左手,口中兀自骂着:‘这直娘贼竟咬断了老子的手指头,惹得老子怒起,便砸死了这厮。’这人声音嘶哑,非是先前那两人,小人推想此人便是他等所说的田器。”苏公叹道:“你之言语验证了我等推断:杀死焦明月的凶手正是田器。”徐君猷点点头,愤愤道:“焦明月尸骨暴露之时,这厮兀自在场,还假模假样,哀声叹其可怜。”

元绿又道:“还有一人,背对着小人,看不到面目,只听得他的声音,阴险而冷酷,到得后来小人方才知晓,这人非是别人,乃是县衙捕头辛何。”徐君猷一惊,问道:“果真是此人?”元绿连连点头,道:“那夜小人虽不曾见得他的面目,但牢牢记得他那说话声,断然不会弄错。”徐君猷点点头,道:“且往下说。”元绿道:“那辛何似有些恼怒,斥骂那田器,未曾找到东西。那田器辩解道:‘这厮甚是谨慎,不敢吐出一字,我追问数次,他便疑心起来,起身要走,我不肯,他便与我打斗起来了。’那辛何冷笑一声,问:‘可曾仔细搜查?’那田器道:‘上上下下都搜过了,除了几卷书、几件破衣服、一把雨伞、一双鞋之外,啥也没有。’那书生模样的人开口道:‘如此言来,我等中了陈周诡计,这东西尚在他家中?’那辛何道:‘有道理,我等即刻回去,再仔细查找一番。田爷,你且将这尸首掩埋了。’那辛何与那书生便出去了,余下那田器。小人见那田器蹲下身去,料想地上便是那焦明月的尸首。这时刻,忽闻得门口有个妇人哆哆嗦嗦道:‘这……这如何是好?’小人猜想这妇人是田器的浑家,田器让他浑家拿着大布袋来,费了一番周折,将尸首装进了布袋。”

元绿稍作停顿,又道:“那田器又叫他浑家将其余物什一灶火烧了,待那田器扛着尸首出去后,他浑家哆哆嗦嗦包了物什,到得灶房去烧,小人跟在他身后,猛然出声,唬得他半死,一拳将他打昏倒地,而后卷了物什,逃了出去。小人又急急赶到陈周屋外,隐约见得屋内有亮光,料想辛何二人在屋内,约莫半个时辰,亮光灭了,不多时便见得他二人出来,往庄内去了,小人猜想他等当夜住在庄内。待他等走远,小人摸索着进了陈周屋内,借着微光,只见屋内乱七八糟,却不见了陈周。”徐君猷叹道:“那时刻,陈周已然遇害了。”

元绿道:“小人也如此思想,心中胆怯,不敢久留,急急去见蓝二娘。那蓝二娘听得小人叙说,甚是担心害怕,又看了焦明月的遗物,便发觉其中有一卷书是陈周之物。那凶手言陈周将紧要物什交给了焦明月,但焦明月至死也不肯说出实情,那凶手找来找去,却找不着。蓝二娘推测,或许便是这卷书。小人诧异不解,一卷书有何紧要。次日,蓝二娘回了趟娘家,暗中打听消息。因小人夜间抢夺了物什,惊动了众凶手,他等正暗中查寻小人。蓝二娘甚是担心,思索对策,便想出了入牢的计谋。”徐君猷叹道:“愈是危险之处,反而得以保全。”元绿道:“小人在牢狱之中也是心上心下,过了半年,风声过去,方才放下心来。”

徐君猷问道:“你此番为何越狱逃出?”元绿道:“此事虽过了两年多,但蓝二娘一直耿耿于怀,闻得知州徐大人公正廉洁、苏大人断案如神,若能使得二位大人插手此案,则可真相大白。正巧那日大雨冲出了焦明月的骸骨,又恰逢二位大人在场。但更欣喜的是蓝二娘终于悟出了书卷中的玄机。”徐君猷闻听,惊喜道:“究竟是甚么玄机?”苏公问道:“可是书卷上画的这柄斧头?”元绿点点头,道:“正是正是,原来那陈周将玄机秘密隐藏在这斧头画中。”苏公拈着胡须,道:“一柄破斧头,借用破釜沉舟一语,暗示陈周,而这斧头花纹中隐藏三个字:土地庙。”

元绿闻听,惊诧的望着苏公,道:“不想苏大人已然悟了出来!蓝二娘猜想陈周定是将物什藏在了土地庙中,惊喜之余,他便花钱买通了狱卒,使小人逃了出来。而后让小人去土地庙中找寻,不想逢着了县衙捕头何辛,唬得小人半死,侥幸得以逃脱,而后便藏匿在蓝记酒肆后屋内。”徐君猷点点头,道:“那夜,潜入府衙之人可是你?”元绿点点头,道:“蓝二娘思量让二位大人关注此案,便唤小人抛书送信。”苏公淡然一笑,道:“这蓝二娘端的精明过人。”徐君猷问道:“你在土地庙中寻得甚么?”元绿摇摇头,道:“小人去了土地庙两次,里里外外找遍了,一无所获。”苏公思忖道:“莫不是过了两年多,有人无意间发现了物什而后取走了?”元绿沮丧叹道:“小人也是这般想的。”

徐君猷淡然一笑,道:“如今已知凶手有田器、辛何并书生,我等将之缉拿归案,严加审问,便可知真相。”孟震点点头,道:“此案可交与黄冈县令舒牧处置。”苏公淡然一笑,道:“与虎谋皮。”孟震一愣,惊讶道:“苏兄之意,此案与舒牧有干连?”徐君猷叹息道:“今之黄冈,可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此中舒牧是奸是愚,可想而知。”孟震甚是吃惊,苏公遂将尚青鹤之事告知,孟震惊诧道:“忠奸善恶,在百姓与县令心中竟如此天冠地屦?”徐君猷愤愤道:“青鹤帮横行霸道,官府官吏为虎作伥,黄冈百姓敢怒而不敢言,舒牧却假惺惺随车致雨,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苏公道:“徐大人可以扫除青鹤帮为名,整饬吏风。”徐君猷点点头,幽然道:“吏风不正,则民心不安;民心不安,则社稷不宁。”孟震点点头,道:“便依苏大人之言,扫除恶帮,整饬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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