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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岗山兵团背靠着南校门,控制了南校门周围的二十来栋楼。 这群楼占地大致呈长方形,楼与楼之间用"空中走廊"沟通。 所谓"空中走廊"就是将左右相邻的两栋楼的最高层(五层或者六层)的侧墙打开大门一样的缺口, 然后在两楼之间用钢木结构搭成全封闭的空中走廊。好在北清大学里有的是土木建筑系的学生, 这个工程从设计到施工都难不住他们。有些楼与楼之间虽然没有空中走廊,但也绝不是孤岛, 在地下早已打通了地道,构成更隐蔽的连通。井岗山兵团占领的二十来栋楼房, 一层楼门窗早已用铁皮、铁条及木板钉死, 个别没有钉死的大门都有成群结队的手拿长矛的兵团战士守卫着。各个楼的楼顶平台上,都有兵团战士巡逻。 几个处在前线的楼顶平台上,都修筑起了古代城墙上箭垛式的铁皮或木板的挡板, 以防对方弹弓和小口径步枪的射击。楼顶不时有人在忙忙碌碌地奔跑着,运送和堆积着石头白灰等守楼军火。 稍近的一个楼顶上,有人仰脸朝了望塔看着,并向江小才招招手, 江小才认出熟悉的面孔,将手伸出铁窗向他们招手致意。

六层楼上再立一个十几米高的了望铁塔,可以说是北清大学在武斗中的一个壮举。铁塔是在楼顶平台上组装好以后,用钢丝绳、吊链、滑轮及电动绞车一下竖立起来的。这一壮举的成功不仅使二十来栋楼里的井岗山兵团的战士在各自的楼顶上拍手欢呼,也使得包围这块南校门地区的校文革势力范围的楼顶上站满了目瞪口呆的人群, 甚至还引来北清大学南面的黄村商业区及路过行人的惊叹和仰视。 铁塔被四周的细钢丝绳牢牢地稳固住,十二级台风也无所畏惧。 塔顶上飘扬着一面"北清大学井岗山兵团"的红旗,江小才此刻就能听到这面红旗呼拉拉迎风飘扬的飒响。站在这个高度, 放眼往南望去,是繁闹的黄村商业区,再往远望,是浩如烟海的北京京城。向北望去, 是北清大学校园。武克勤为首的校文革势力控制了西校门、北校门、 东校门以及学校的大部分建筑与面积,他们的一栋栋楼之间也搭上了"空中走廊"。 因为他们占优势,自然有恃无恐,所以有些楼之间只修建了"地面走廊", 将相邻两个楼的一层楼侧墙都打穿,然后用学生宿舍的双层床并连起来,搭成封闭的走廊。 有些走廊只有两壁"墙",没有顶,在了望塔上可以远远看见人流在这些走廊里来来回回地流动着。

江小才镇静地四面眺望着,那张葵花子一样的长白脸上, 一双聪明的眼睛在眼镜片后面思索地眨动着。当他站在独此最高的高度俯瞰北清大学的整个地形时, 便进入了井岗山兵团情报部部长的角色。人很奇怪,担任什么职务, 就会使你的人格向这个角色发展。他现在全然不觉自己是哲学系研究生, 他完全在情报部部长这个角色中观察世界。这个角色使得他喜欢站在高处看低处,站在暗处看明处。 他的额头与目光比过去更冷峻,判断问题时心思也比过去更狡黠。在这个角色中, 他习惯把事情看得更复杂,把意图看得更隐蔽,把人心看得更坏,把计谋看得更毒辣。 外科医生解剖的是人体,情报部长解剖的是人的行为。在这个角色中,他经常喜欢眯缝起眼, 在鼻翼和嘴角露出一丝怀疑的轻蔑,这样,观察敌情时目光就会更犀利。 这样俯瞰两派势力相互对垒的军事形势时,他品尝到了军事行动的刺激与快感。他知道自己长得白瘦, 也知道自己曾经一派书生气,然而,当此刻凭空眺望时, 他觉得自己有着情报部长必备的阴森与冷酷。他拿起一架军用望远镜,将远处敌占区的楼房一座座拉到眼前, 一扇窗户一扇窗户地扫描着,观察里边的变化。

陆文琳任井岗山兵团情报部副部长,非常忠勇地跟随江小才完成情报工作。 当江小才一个楼一个楼、一个窗户一个窗户扫描时,就会将他扫描到的情况如实报出, 陆文琳在背后迅速记录。江小才从左到右、从近到远、一栋楼一栋楼扫描着, 凡是视野中能够看到的,他都报出来。一号楼六层左一房间,现在有人在活动,人数情况不清。左二房间,窗户打开,有人用绳索从楼下往上吊东西。左三房间,窗帘紧闭。 左四房间,很多人在开会,大约二十来个。左五房间,里边有人在搬动桌椅。左七房间, 无人。左八房间,门开着,无人。左九,满屋人似乎在写大字报。六层楼扫描完了, 便五层楼。五层楼扫描完了,便四层楼。一栋楼扫描完了,便扫描第二栋楼, 所有的情况都将和以往每日的观察记录联系在一起做分析。对方各楼的大致情况他们早已掌握,哪个房间是一般宿舍,哪个房间是大字报抄写窝穴,哪个房间是会议室, 哪个房间是指挥部,哪个房间住着哪个校文革大小头目,哪个房间是他们的资料室, 哪个房间是武克勤校文革的情报部,都详细绘有图表。当江小才迅速扫描并口述时, 陆文琳端着一个夹子,里边早已画好了各楼的示意图,上面每一层、每一房间都画得很清楚。 陆文琳像填课程表一样,一排排、一格格顺序将每一层、每一间房子的情况填在表中。

江小才刚刚扫描完一栋楼,陆文琳突然发现了什么,说:"你看,那是什么? "他转过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在敌占区中,有一个五十多米高的大烟囱,一夜没见,大烟囱上突然增加了一顶铁帽子。在望远镜中仔细一看, 是在大烟囱顶上建造了一个了望岗楼。那是一个圆形的铁房子,上面有一扇扇可关合的铁窗,房顶是低矮的椎形,远远看去很像清朝的官帽。他们是如何一夜之间建造成的?确实有些不可思议。 江小才又端着望远镜仔细观察着这个比自己更高的了望岗楼, 黑色的铁皮建筑上大小不一的黑色窗口与孔洞,使你看不清里边有什么人在活动。突然,看到亮光一闪, 江小才的第一个反应是,敌方的了望岗楼中也有人在用望远镜, 他示意陆文琳将了望塔四面的铁窗都关上,只留下一扇铁窗做观察。很快,了望塔内暗了许多,隐蔽了自己。 突然,"啪"的一声响,脸旁的铁皮被击穿一个洞。江小才看了看手指粗细的圆洞, 对陆文琳说:"他们有枪了。"陆文琳说:"小口径步枪吗?"江小才说:"不是, 是真步枪。"他们赶紧关上了望塔的最后一扇窗,摸黑扶着旋转的铁梯往下走。

下到楼顶平台时,听见对方广播站的高音喇叭开始发布"通令"。 "通令"的全部内容是:从今日起,对井岗山兵团的了望塔实行二十四小时火力封锁, 取缔井岗山兵团了望塔的全部刺探活动。江小才仰望了一下对面烟囱上的了望岗楼, 说道:"我们再上了望塔,他们就会开枪,他们已经有枪了。"陆文琳说:"那我们在这儿, 他们也可以开枪啊。"江小才说:"也许他们只有一两支枪,几十发子弹, 不可能什么都封锁。"停了一会儿,他又说:"这就叫有限战争。 美国和苏联都拿着原子弹封锁对方,可是都不一定用。"

江小才将望远镜挂在脖子上,看了看楼顶平台上备战的井岗山兵团战士, 对陆文琳挥了挥说:"走,下地道。"陆文琳会意地跟着江小才手持长矛下到一层楼, 来到一间有几个井岗山兵团战士持着长矛守卫的房门口,江小才向他们点点头, 便和陆文琳走了进去。这是一个地道入口,他们从背包里拿出手电筒, 沿着一段砖砌的台阶,越来越深地下到地道中。地道挖得两米高,一米多宽,拱形顶, 四周的泥土散发着潮湿的阴凉。他们用手电照着往前走,不时碰到在里面穿行的井岗山兵团的战士, 一个个都头戴安全帽手拿长矛。为了防止在地道中迎面伤人, 所有的人都按规定倒拖着长矛,像成队的老鼠匆匆跑动着。当迎面的手电筒相互照见面孔后, 便都将灯光压低,互不干扰地擦肩而过。碰见认识的人,便和在地面上相遇一样, 亲热而又简捷地打个招呼,就各自执行不同的任务去了。

他们一直朝前走着,又拐了几个弯,前面这段地道没有任何交通任务, 也遇不到一个井岗山战士,因为它已经越出井岗山兵团占领区,挖到了校文革的势力范围。 走着走着,前面有一个井岗山战士手拿长矛守卫着一道铁门。 兵团战士是个相貌忠厚的男生,见了江小才,很尊重地敬了一个举手礼。江小才对他点点头, 掏出钥匙将铁门上的锁打开,再将锁锁在门环上,轻轻推开铁门钻了进去, 他对守卫战士说:"你还在这里守卫。"便将铁门在身后关住,插上插销,和陆文琳亮着手电朝前走。 这段地道矮一些,也窄一些,只有一人高一米来宽,有些地方还要稍稍低头, 一不小心就碰了头。最后,两个人来到一个秘密地点,地道的土壁上嵌了一个小木柜。 打开小木柜的两扇门,露出一些线路与电话设施,还有一副耳机, 一个小指头大小的红灯一闪一闪地亮着。江小才马上说:"他们正在通话。"他把耳机摘下来戴在头上听了一会儿,对陆文琳说:"你妈正在打电话,正讲到我呢,你一起听听。"说着, 他把耳机从头上摘下来,将两个耳机一人一个贴在耳边听起来。

耳机里传来武克勤有些干哑和缓慢的声音,她正在听汇报。 武克勤说:"我听得很清楚,你接着讲吧。 "对方是他们熟悉的马胜利的声音:"咱们校文革的了望站把井岗山镇住了。刚才已经发了通令,对井岗山的了望塔实行二十四小时封锁。 "武克勤问:"他们不敢再了望了吗?"马胜利说:"大概不敢了, 刚才那一枪很可能把江小才打死了。"武克勤在电话里沉默了几秒钟,问:"肯定吗? "马胜利回答:"大概差不多。江小才正在了望塔上用望远镜侦察咱们的情况,是金智勇开的枪, 他是全国高校射击比赛第一名,肯定弹无虚发。"武克勤又沉默了一会儿, 说:"用枪还是要有控制。"马胜利说:"这我知道,这也是为了杀一儆百, 一般情况下我们不会用枪,长矛对长矛就把他们干倒了。江小才这个情报部长实在太可恶, 咱们所有的秘密活动他们似乎预先都能知道。"武克勤思忖了一会儿, 问道:"陆文琳和江小才一同在了望塔上吗?"马胜利回答:"是,我在望远镜中也看见她了。 不过这一枪绝对不会伤着陆文琳,就是瞄着江小才的。"武克勤又沉默了一下, 马胜利说:"最好能给陆文琳做做工作,让她投诚过来,这样,我们还能掌握他们很多内部情报。 "武克勤叹了口气,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政治观点,这种工作不用去做, 也不会有什么效果。"马胜利说:"那天陆老师不是还讲到应该给陆文琳做做工作吗? "武克勤又叹道:"他这个当爸爸的也不了解女儿,对女儿没有一点影响力。好了,就这样吧, 看看咱们的情报还有什么泄漏的环节,一定要堵住漏洞。"马胜利说:"是。 "武克勤说:"你们下一步想怎么办?"马胜利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现在, 只有用军事手段才能解决问题,思想工作不是万能的。我们准备进一步包围他们, 把他们西边的六个楼分割出来进攻占领,然后再压缩包围圈,一个楼一个楼地攻占。 敌人不投降,就让他们灭亡。"武克勤沉吟了一下,说:"确实不能手软,中央也是承认既成事实。咱们只要能够吃掉他们,一统天下,中央就会坚决支持咱们。 咱们如果吃不掉他们,一直势均力敌地耗着,结果就很难说。一定不能拖延, 外地很多省的情况就是这样:一派能够一统天下,抓革命促生产,中央就承认你;两派打个不休,就有可能一锅端,由军队掌权。"马胜利说:"你放心吧,这个我有把握。"

电话挂断了,闪烁的指示红灯也熄灭了,两人将长矛并排垫在屁股下面, 背靠土墙坐下,手电关了,地道里伸手不见五指。江小才问:"你想什么呢? "陆文琳在黑暗中扶了一下眼镜,说:"我妈这个人也够狠的。"江小才说:"是, 她现在的方针就是武力消灭井岗山,她还以为把我打死了呢。 "陆文琳说:"路线斗争真正是你死我活。"江小才说:"她根本想不到还有这个情报漏洞。"黑暗中一片沉默。

井岗山兵团在挖地道时,无意中挖到了北清大学的电话线电缆,于是, 就建造了这个地下窃听站,并给它起了一个代号,叫作"101站"。 这是井岗山兵团的一等机密,兵团总部只有呼昌盛一个人知道,兵团情报部只有江小才和陆文琳两个人知道,另外,还有两个井岗山兵团无线电系的学生知道, 因为这一窃听装置是他们因陋就简制作的。原想将窃听线路一直引上楼去,但怕走漏风声,就搞成地下秘密窃听站; 还想派人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窃听,又怕扩大范围走漏风声, 所以至今101站的秘密不超越他们五个人。正是依靠101站, 他们总是能够掌握校文革一派的重大动态。陆文琳对武克勤的作息方式十分熟悉,对她打电话的时间段也了如指掌, 所以江小才和陆文琳或者两个人一同来,或者轮换着来, 基本上能够把武克勤主要的电话都不漏掉,这为井岗山兵团以寡敌众提供了重要的保证。

黑暗中的静默胀得耳膜难受, 江小才说:"对通过窃听电话掌握的校文革行动部署,我们不能都作出反应。"陆文琳问:"为什么?"江小才说:"那样, 早晚会让他们怀疑到电话被窃听了。他们真要怀疑到这一点,我们就失去了最重要的情报来源,而且他们可能会将计就计,在电话里放假情报引我们上当。"陆文琳问:"那怎么办?"江小才说:"第一,事关重大的动态,我们必须做出反应, 比如说他们准备攻西边六个楼,我们不能不布置。但是,有些无关紧要的行动, 比如他们想广播一篇文章,要掀起一个宣传攻势,我们就装做不知道。你要反应得太及时,他的文章一出来, 你的批判文章马上就开始广播,就容易引起怀疑。第二,我们要作反应, 又要反应得隐蔽。比如他们决定攻西部六个楼,我们肯定要加紧备战,然而要不暴露, 这样他们就不会怀疑攻楼不下是因为情报的泄漏。第三,对很多情报不要做简单反应, 要把所有的情报综合在一起,做出恰如其分的反应。"陆文琳说:"你还挺机智的嘛。 "江小才说:"那当然,有些无关紧要的情报我窃听到了,也不向兵团总部汇报, 那样难免要暴露我们的窃听手段。另外,咱们井岗山兵团都不知道101站的情况, 我窃听到了情报,也要将它做一番伪装。"陆文琳在黑暗中点点头,说:"这你早就说过。 "他们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比如今天明明是窃听到了校文革要围攻井岗山兵团西部六楼的情报,他们会用另一种方式告诉井岗山兵团各层指挥系统, 说是根据对各方面情况的分析、综合与判断,校文革很可能在近期进攻西部六楼,总之, 要使101站始终成为敌人毫不觉察的秘密,就必须在我方队伍内也成为绝大多数人毫不觉察的秘密。

陆文琳在黑暗中说:"我发现你还挺适合当情报部长的。"江小才嘿嘿嘿地笑了,他用绵细的南方口音说道:"我发现搞政治、搞军事其实是最容易的, 只要你肯动脑筋,喜欢搞,你就越搞越会搞,越搞越上瘾。搞政治、搞军事, 其实就跟小孩打群架一样,我小时候很喜欢打群架。"陆文琳笑了,说:"真看不出来。 "江小才说:"一般人以为我白面书生,研究哲学,一天到晚搞形而上,还不知道我有这一面呢。 "陆文琳显然在想她的心事,随口应道:"谁都有别人不知道的一面。我妈这么狠, 我就想不到。"江小才说:"这有什么想不到的? "陆文琳说:"要在武力上把井岗山兵团整个消灭掉,如果不是我亲耳听到她在电话里说,我绝对不相信这是她的话。 我一直以为这场武斗是她身不由己、被下边一群人推着进行的。 "江小才说:"这就是你的简单幼稚。"陆文琳说:"是,刚才的电话听得我有点阴森恐怖。"江小才笑了,说:"这有什么阴森恐怖的?搞政治就是这样。"停了一会儿, 江小才又说:"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陆文琳说:"不知道。 "江小才说:"我在想一个完整的作战方案,也是天才的作战方案。校文革不是想围攻咱们西部六个楼吗? 我就将计就计,暗里做好全部准备,加强西部六个楼的防卫,做好战役部署, 表面上要让西部六楼尤其显得防守薄弱、警戒松懈,麻痹他们。另外,我准备放一个假情报出去, 让校文革觉得井岗山兵团现在军心不稳,人心惶惶,这叫骄兵之计诱敌深入。 当他们出兵围攻西部六楼时,我们突然集中优势兵力将攻楼的人内外围歼,俘虏他们一二百人, 缴获几百只长矛,然后,在广播站展开强大的宣传攻势, 这样一定会在心理上狠狠打击校文革势力,让他们以后再也不敢进攻。"

陆文琳显然对这番话没有注意,她在想她的事,过了一会儿, 她说:"你说我爸爸这个人了解我妈吗?"江小才扭头看了看陆文琳,在毫无光线的地道里, 他只是凭感觉看到了陆文琳,他说:"你了解你妈吗?"陆文琳说:"是啊, 我就是由我不了解想到我爸爸了解不了解。"正说着,地道里一明一暗地亮起了红光, 武克勤又开始打电话了,他们回过头,看见那盏红色的指示灯又在闪烁着。江小才摘下耳机, 套在头上听了听,皱起了眉头,把耳机递给陆文琳,说:"这是你妈的私生活,你听吧。"陆文琳把耳机戴到了头上,在指示灯一明一暗的红光中, 可以看到陆文琳一边听着一边神经质地理着头发,目光有点发直。武克勤正在电话里和一个男人通话, 那声音陆文琳很陌生。

武克勤说:"你怎么不晚上打电话?我现在在校文革住,打电话挺方便的, 这会儿我正事多。"男的说:"昨天晚上我想给你打电话, 到12点了你的电话还占线,12点以后,我怕影响你休息,没好再打。"武克勤说:"现在我这摊事太多, 你也帮不上我,这两天搞得很疲劳,脖子酸痛,胃口也不舒服。 "男的说:"政治上我帮不上你,但我可以给你按摩呀,保证让你气血通畅,浑身舒服。 "武克勤说:"这会儿不谈这些话。"男的说:"你家里现在怎么样? "武克勤说:"我那个家你还不知道?原来就不成其为真正的家,现在就更是名存实亡了。一家三口真可谓'三国鼎立'了。"男的说:"你是先有国后有家嘛。"武克勤说:"我这儿又来人了, 我要忙着处理一些事,你还有什么话,晚上拣时间再通话吧。"电话挂断了, 红色的指示灯也熄灭了,地道里一片黑暗,只有眼睛还残留着刚才红光的印迹。 陆文琳抱着双膝在黑暗中说不出话来,江小才也沉默着。

过了好一会儿,陆文琳摁亮了手中的电筒,让光亮照在地上,她扶了扶眼镜, 很认真地看着江小才说:"你很喜欢这种窃听的特权吗?比如说, 你能够窃听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讲话,你愿意吗?"江小才也扶了一下眼镜, 看着她说:"我当然愿意。这样,我就可以了解世界上每一个完整的人,了解一个完整的世界。 "陆文琳因为情绪受到冲击,头发显得有些零乱,她理了一下头发, 非常认真地接着问:"我不是说搞情报工作。你作为一个人,愿意有窃听别人的特权吗? "江小才将手中的手电筒倒着在泥地上轻轻 着,说道,"我不拒绝这样的特权。躲在暗处观察世界, 有一种哲学上的美。"陆文琳茫然地睁着那双因为近视而有些凸起的眼睛,过了一会儿,说道:"那你有窥探癖。"江小才说:"随你怎么说,我讲的是我的真实感觉。"

陆文琳说:"我厌恶这样的特权。你窃听别人,别人就可能窃听你。"江小才说:"我只要我窃听别人的特权。"陆文琳说:"可我厌恶。 "江小才问:"那咱们现在干什么呢?"陆文琳说:"那是没办法。"

第58章

说不出因为什么,这一天,卢小龙来到鲁敏敏家中看望她。 一走进栗子胡同一号的内院,就感到这里的气息十分粘稠。天气已经比较热了, 太阳白晃晃地照进小院,院子里的砖地可能刚泼过洗衣水,蒸发着肥皂水的气味。小院门敞开着, 外院的人出出进进地在墙角的水龙头上接水、洗菜、洗衣服,看来独家小院的特权早已被取消了,外院的住户也用起内院的水龙头和厕所了。 东西两厢的房子留出一半给鲁家的四个女儿住,靠东的三间房已经锁了起来,听说马上要有两对年轻夫妇搬进来住。

在炎热而又嘈乱的气氛中,鲁敏敏被二姐鲁继敏扶着从正房走出来,看见卢小龙,鲁敏敏脸上现出一种善良而呆滞的表情。鲁继敏稍矮一点站在鲁敏敏身旁, 用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卢小龙,她对鲁敏敏说:"卢小龙看你来了。 "鲁敏敏憨厚地笑了,笑容中含着一丝羞怯,表明她对卢小龙还有一点朦胧的记忆。鲁敏敏比过去胖了, 也白了,原本窈窕的腰身变得丰满壮实后,再加上行动迟缓, 似乎已然是另一个人了。她的憨痴像幼儿,体型却多少有点像成熟妇女。鲁继敏对卢小龙说:"到屋里坐吧。"

进了客厅,落到屋中的阴凉里,与小院中蒸人的白热分开了。 鲁敏敏很乖地被姐姐扶着坐下,睁着一双虽然明亮但有些发呆的眼睛。她的眼睛原本是水汪汪的、 多情的,现在只是空洞地大睁着,眼黑眼白清清楚楚地任人打量, 已经看不出她曾经有过的美丽了,卢小龙这时才领悟到一个人的表情是对外界的防卫和应对。 当一个女孩失去了羞怯、腼腆、矜持,没有了目光的流盼、眼睫毛的眨动、眼皮的抬起与垂落、 头部的转动、面部表情的变化、用手掠动头发和甩动头发等许多动作, 只是眼睁睁没有什么表情地呆坐在那里,是绝对谈不上什么美丽的。

鲁敏敏像个瓷人一样仰着白胖的面孔,使人生出一丝怜悯, 这种怜悯又含着隐隐的嫌弃。他不愿想象一年前曾经与这个姑娘一起在赣江边发生的火热的故事, 那是很不舒服的一种感觉。那时的鲁敏敏是苗条的,搂抱在怀中让你感到青春的怜爱;现在,她的胸脯远比过去宽厚得多,腰部也没有什么线条, 让人联想到整整齐齐立着的一袋白面和一个足可以做鲁敏敏母亲的中年妇女。 卢小龙发现鲁敏敏穿着灰布裤子的大腿显得十分粗大,穿着布鞋的脚也十分肥厚,裤子因为弯膝而上抽, 露出脚脖以上的一截小腿,也像个丰腴的妇人一样白胖壮实。在赣江边上的她, 只有臀部和大腿有着女孩的丰满,手臂是纤瘦的,肌肉是绷紧的,小腿也是修长而瘦削的。现在, 这段白亮光泽的粗腿既让你生出一丝不正当的肉欲,也让你望而生畏。 这已经是一个在体积和重量上完全不能接受的女孩了。

鲁敏敏的那双手倒因为丰腴比过去好看了,过去比较单薄瘦弱, 现在白白胖胖地放在木沙发扶手上。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布衣服,袖子半长不长, 腕上的一段手臂虽然不像小腿那样令人生畏,却也今非昔比,饱饱满满地长上去,隔着薄薄的衣服, 显出成熟妇人一样滚圆的大臂。领口的扣子敞开着,看见一牙里面的白汗衫, 也看见脖颈下一抹饱满的袒胸。当往下扫描时,你便能想象到她有粗壮厚实的胸部, 却没有乳房的特别隆起,这是整体的饱满,只有高原,没有山峰。 卢小龙为自己不由自主的绘画观察感到十分不舒服。看见鲁敏敏那有些弧度的厚实的脊背, 他甚至涌上来极为可恶的念头:和这样的女人上床,真是做不动她。一瞬间, 他眼前掠过猴子骑在石马上的图画。他本来是怀着一片善良的温情看望鲁敏敏,没想到见了面, 竟生出这样多的胡思乱想。

鲁敏敏的脸倒还是一副少女模样,他很想伸手摸摸她的脸,摸摸她的眼皮, 希望她能够有一些反应。这样想着,他也这样做了。他伸手摸摸她的额头, 鲁敏敏不由自主地闭了一下眼,在痴呆中做了微微的闪避。他又轻轻摸她的脸蛋,鲁敏敏眨了眨眼,舔了舔嘴唇,痴呆的面部有了这些动作,显出一点生气, 让你隐隐约约看到过去那个鲁敏敏。卢小龙站在鲁敏敏面前,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头发很黑,也很润泽, 摸在手中有一定的湿度,很舒服。这样摸着她的头发,无视了她粗壮的身体, 便也唤起了一点亲切的回忆。

一直坐在鲁敏敏身边的鲁继敏这时将妹妹像个大小孩一样往后搂了搂, 让她靠在沙发背上,说:"她现在就是这样傻呆呆的。"卢小龙点点头, 溜溜达达走了几步,看了看客厅两边的房间,问:"你爸爸妈妈呢?"鲁继敏说:"还没有回来。 "卢小龙又回到沙发上坐下,看了看客厅里的摆设,问:"你们家被抄过几次?"鲁继敏说:"三次,北清大学马胜利来抄了一次,出版社造反派来抄了一次, 作家协会造反派来抄了一次。"卢小龙又看了看显得旷荡的客厅,说:"到你们家一看, 就知道抄得挺彻底的。我看你爸爸妈妈屋里的书柜全是空的。 "鲁继敏黝黑的面孔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凝视着卢小龙,说:"我们自己还抄了几回,把所有的书报杂志全当废纸处理了。"鲁继敏坐在鲁敏敏沙发旁的椅子上,用胳膊搂着鲁敏敏的肩膀, 一边和卢小龙说着话,一边不时摸一摸鲁敏敏的头发,似乎在抚摸她玩耍照料的小动物。 有了这个小动物的陪伴,她和卢小龙的谈话就显得自然些。 鲁敏敏的目光始终直愣愣地看着眼前,当鲁继敏梳理她头发时手重了一些,她便会下意识地抬起手来,轻轻地推挡一下, 而后,目光依然直愣地望着遥远的地方。

当鲁敏敏成了特大号的洋娃娃放在旁边不需多理睬时, 鲁继敏渐渐成了卢小龙的谈话对象。这个比妹妹矮不少的女孩长着一张比较黑的圆脸,一头很茂密的短发, 一双很黑的眼睛,比较厚的嘴唇,不漂亮,也不难看,她坐在傻憨憨的鲁敏敏身边, 终于引起卢小龙的注意。从她的目光中卢小龙敏感到,这正是对方一直渴望的。 当卢小龙把注意力放在与鲁继敏的谈话上时,鲁继敏便把搂着妹妹的手拿下来, 双手相握放在身前。这个坐姿的调整立刻将鲁敏敏更彻底地排除在谈话之外了。 鲁敏敏现在像石雕一样一动不动在他们旁边呆着,他们只需靠着这个石雕谈他们想谈的事情。

卢小龙问:"你爸爸妈妈现在情况怎么样?"鲁继敏垂下眼睛停了一会儿,说道:"爸爸还在挨批判,妈妈早已靠边站了,是不是走资派还没有定。这个我们现在不管,以后是什么情况就是什么情况。"她问卢小龙:"你们学校是不是已经开始分配了?"显然,她想将话题从父母身上移开。卢小龙说:"已经有第一批同学去了北大荒农场,还有一批人上个月刚分配到青海锻造厂。"鲁继敏问:"你打算去哪儿?"卢小龙说:"我还没有想好。我想看看能不能去当兵?也可能去不成,那就干脆去农村插队。 "鲁继敏观察了他一下,说:"当兵的可能性大吗?"卢小龙说:"看来不大。 我父亲的问题一直没有定性,我自己的处境也不是太好,学校军宣队一直想整我, 我想我最后可能会选择去农村。"鲁继敏一直十分注意地听着,这时插话道:"去农村挺好的,可以想办法凑一些人,到一个村子里改天换地,做一点事情。 "卢小龙垂下目光若有所思地说:"我有这个打算,既然是去农村,就不用太着急,可以慢慢酝酿, 也要凑一拨好一点的人。"鲁继敏垂下目光想了想,问:"你还有别的什么想法? "卢小龙说:"或者一拨人去一个工厂,我也可能去江西联系一下。 反正不管是去工厂还是去农村,要找一个好一点的地方,带一拨人,能够干点事。"

鲁继敏似乎想说什么,一直没说出来,这时,她回头看了看鲁敏敏,对卢小龙说:"要是鲁敏敏没受伤,那你倒可以带上她去。 "卢小龙这才又看了一眼坐在鲁继敏旁边的鲁敏敏,她正看着院子外面白晃晃的太阳发呆。卢小龙说:"是, 如果像她过去那样,我肯定会想办法带上她。"鲁继敏又看了看卢小龙,问:"你想带多少人? "卢小龙说:"这没有一个准数,二三十个吧,多点也行。"鲁继敏咽了口唾沫, 目光直直地看着卢小龙说:"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可以吗?"卢小龙看着鲁继敏, 原想随便地回答一句"那有什么不可以",然而, 他发现鲁继敏凝视他的目光有些特别的含义,文化大革命以来获得的男人的自信,使他对这种目光一下就明白了。 因为他从未对鲁继敏在意过,当她用这种目光凝视自己时,他既有作为男人成功的感觉, 也有一些更复杂的感受。一个并不难看的女孩对他有崇敬爱慕之心,总能多少打动他; 而一个又不算好看的女孩用这种似乎是会说话的眼睛凝视他,他又觉得不大对劲。 鲁继敏在他眼里更适合直来直去地说话,并不适合用这种含情脉脉的目光表达什么。 她的比较粗糙的面孔,厚嘴唇,较矮的个子,拙朴的形象,都和这种别有深意的目光不配套,而且,她前后说话中的困难暧昧劲,也显出一种寒伧感来。 卢小龙此刻甚至闻到了对方身上有种粗糙的肥皂味,同时注意到对方穿的那件短袖白衬衫领子已经很脏。

他看了一下鲁敏敏,问道:"鲁敏敏现在生活能够自理吗? "鲁继敏转过头端详着妹妹,说:"你让她做什么,她还都会,自己穿衣服、梳头、洗脸、上厕所、吃饭、走路都可以,可是你得告诉她。你告诉她现在去睡觉,她就站起来去睡觉, 要不她就一直坐在这里。你告诉她现在帮着摘扁豆,她就坐在那里摘扁豆。 "鲁敏敏听到谈她了,转过头往这边看了看,又转回头去。卢小龙问:"现在家里主要是谁在照顾她?"鲁继敏说:"主要是我。"卢小龙说:"如果你走了,鲁敏敏谁管呀? "鲁继敏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瞟了一眼傻呆呆坐在那里的鲁敏敏, 说:"到那时可能她就好点了吧。"卢小龙想了一下,说:"要是还没好呢? "鲁继敏垂下目光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眼看着卢小龙,因为头很低,黑眼珠周围的眼白也显得很大, 她说:"那也不能让我管一辈子呀。"不知为什么,鲁继敏的这个回答让卢小龙有些不舒服,他说:"鲁敏敏还是得有人管。"鲁继敏说:"我父母现在自己都管不了自己, 我姐姐在南开大学,听说她们早晚要分到外地农场去,还有就是我三妹,她整天在外面跑, 不管家里的事,再说以后她也得分配呀,总不能叫我一个人管。 "卢小龙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气,他不动声色地说:"实在不行,我带上她吧。"

鲁继敏一时愣住了,直盯盯地看着卢小龙,卢小龙躲开她的目光站起来, 双手插在裤兜里,在客厅里来回走了走。客厅里除了几把椅子一张桌子,空空荡荡, 荒凉颓败。他又走到两边的房子看了看,左边一间大概就是鲁湘岭的, 写字台前的椅背上搭着一件男人的灰上衣,写字台上的玻璃板还是碎裂的, 卢小龙早听说过马胜利抄家时的情景,迎面的一大排书柜都是空的,靠后墙的床上铺着一檩破旧的凉席, 枕边放着一本《毛泽东选集》。右边一间肯定是鲁湘岭妻子的了, 知道她原是一家出版社的社长,迎面同样是一壁书柜,书柜中同样空无一书,显得黑洞洞的, 靠窗也放着一个写字台,和对面的房间格局基本对称,靠后墙也是放着一张床, 床上也是铺着一檩旧凉席,枕头旁居然也是一本《毛泽东选集》。大概由于书柜的空洞, 显得整个屋子委靡黯然,一派萧条。卢小龙又回到客厅里,站到鲁敏敏面前低头看着她, 说:"敏敏,站起来。"鲁敏敏听见对她的吩咐,乖乖地站了起来,显得很高很壮, 瓜子脸露着小孩的憨样。卢小龙又说:"敏敏,坐下吧。"鲁敏敏便驯服地坐下了, 并不在乎卢小龙立在她面前的压迫,目光依然直愣愣地朝前看着,落在卢小龙的肚子上。 卢小龙又在屋里来回走了走,说:"可以慢慢教会鲁敏敏做很多事情。 "鲁继敏正想说什么,院门口有人叫喊起来,鲁继敏说:"可能东厢房要搬来新住户,我过去看一看。 "她匆匆走了出去。

客厅里只剩下卢小龙和鲁敏敏了,他对鲁敏敏说道:"敏敏,转过脸来看着我。"鲁敏敏便转过脸来看着他。他发现了和鲁敏敏说话的方式,就是你要对她下指令, 她会完全照你的指令去做。如果你不对她下指令, 或者你在她身旁谈和她无关的事情,她都不会做出反应。即使谈和她有关的事情,如果不是直接指示她, 她也很少反应。卢小龙说:"敏敏,把手伸过来给我。"鲁敏敏把手伸了过来。 卢小龙握住她轻轻捏着问:"舒服吗?"鲁敏敏似乎是不好意思地露出一丝微笑, 整个面孔和直愣愣睁大的眼睛都一动没动。他又用力握握鲁敏敏的手,问道:"疼吗? "鲁敏敏还是天真憨厚地看着他,没有回答。当卢小龙第二次用力握疼她的手时, 她有了一个往后抽手的本能动作,没抽动,便又老老实实地留在卢小龙的手中。 她丰润的面孔和清白不动的眼睛,露出令人怜惜的憨厚来。

卢小龙蹲下来,与她面对面很近地说道:"我是卢小龙,你还认得我吗? "鲁敏敏静静地看着卢小龙,卢小龙将自己的问话变成指令式:"敏敏,回答我的问题, 你还认识我吗?"鲁敏敏似乎又辨认了一下卢小龙,点了点头,说:"认识。 "卢小龙近近地凝视着鲁敏敏的眼睛,问道:"敏敏,你回答我,我叫什么名字? "鲁敏敏那双眼睛还是大大地睁着,像是完全敞开的窗户,坦白地暴露着里面的一切, 她似乎又辨认了一下卢小龙,说道:"卢小龙。"卢小龙感到心中一股浪涛的冲击, 就是这个女孩,在一年多前的赣江边给了他憧憬色彩的少女温情,那时, 她眼睛很少会睁得这么大,总是温柔多情地、水汪汪地闪亮着;现在,这里面没有了腼腆、羞怯、 嗔薄、憧憬、兴奋、崇拜、爱慕、幸福、忧郁、伤感和惆怅,有的是任你透视的憨厚与坦白。这一瞬间,他明白自己今天为何来看鲁敏敏了。

文化大革命的第三个夏天来临了,他发现自己处在寂寞无聊的苦闷中。 校园显得萧条而呆板,军宣队像部死气沉沉的小型官僚机器,管理着荒无人烟的学校。 整个北京除了几所大学在枪炮连天地武斗外,到处是一片炎热的沉闷。 几个大学里虽然还贴满了大字报,却早已没有社会上的人来观看。无论是大学还是中学, 似乎都要被社会所遗忘。当他骑着自行车在炎热的北京城穿行时,身后已经没有了红卫兵的队伍, 头顶上也快丢尽了造反派学生领袖的光环,当他进入蝉声一片的西苑时, 与沈丽的会见也失去了往日大半的激情。他们还友好,还亲近,还在琴房或卧室里唧唧哝哝地说话,也亲吻拥抱,偶尔还做男人女人之间难解难分的事情,然而,他觉出了危机。

当他露出烦闷无聊的情绪时,沈丽最初总是宽慰他,及至他的沉闷无聊多了, 沈丽就会拿起梳子对着梳妆台的镜子梳理起自己的头发来,好一会儿不再理他, 或者干脆拉着他下到二楼琴房弹琴。窗外的槐树上一片恼人的蝉鸣。沈丽弹一会儿, 便会恍惚地垂下目光想事,然后,往往又会强做笑容地对他说:"你还会找到事做的。 "卢小龙既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又很麻木。他很想在幽暗的老房里哼哼地发泄不满, 摔摔打打地发一顿脾气,说一些愤世嫉俗的话,然后让沈丽安慰自己, 甚至躺在沈丽的腿上,让她梳理自己的头发。当沈丽的手若有所思地停下来半天不动时,他发现, 沈丽的思绪又走远了。这时,他知道,危机正在滋长。

他知道自己应该振奋起来,然而,似乎要检验沈丽的耐心和忍受力似的, 他总是听任自己在长长的下坡上滑行,每当这种时候,沈丽常常会忧郁地叹一口气, 摇摇他的头说:"坐起来,好好说会儿话吧,这样太无聊了。 "他却固执地用头晃开沈丽的手,侧转身继续在沈丽的大腿上躺舒服,同时百无聊赖地、 也是恶作剧地从沈丽的内衣中伸手进去抓摸她的乳房。沈丽有时会让他抓摸一会儿,有时却从一开始就制止道:"别这样。"这时,他就会蛮横地将手硬伸进去,说:"我就想这样,这是我的权利。"沈丽就会叹一口气,将一副毫无反应的乳房放在那里。他可能会越抓摸越用力, 沈丽就会再一次拉住他的手说:"你抓疼我了。 "他这时就会因为恼怒而在百无聊赖中勃起一个冲动,一下支起头,撩开沈丽的内衣没头没脑乱拱起沈丽的乳房来。 沈丽又会安静地承受较长的时间,似乎在尽母亲哺乳孩子的不可推卸的义务, 然后就会将卢小龙坚决地推开,拉好衣服,将卢小龙的头从自己身上搬下来,站起来坐到一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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