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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小龙这时就会从床上爬起来,有点嗔恼地盯着沈丽。 沈丽又会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梳头,过一会儿,把梳子往梳妆台上很响地一撂,用双手向后抖着头发, 在屋里来回走几步,背靠写字台站住,用十分忧郁的目光看着他。 这目光就会很深地刺伤卢小龙,两人便发生了真正的不愉快。卢小龙恼羞成怒, 两人就会像仇人一样互相对视着。沈丽说:"爱情都是现在时的, 我总不能只凭着对昨天的记忆来维持对你的感情。"卢小龙也找一个地方背靠着,与沈丽面对面相视着,说:"你以为我完了吗?"沈丽瞟了他一眼,垂下目光说:"我什么也没有以为。 "卢小龙说:"你如果觉得我不行了,趁早说,我以后可以不来。"沈丽说:"我从来没有说过不让你来, 不过,你不要总是考验我的忍耐力。"卢小龙恨恨地说:"不行就拉倒。 "沈丽说:"拉倒就拉倒。"卢小龙拿起自己的挎包往外走,沈丽走到门口,背靠着门挡在他面前, 双手抱在胸前说:"坐下,好好说话吧。"

卢小龙知道自己在消耗过去的英雄资本,也知道自己这样烦躁无聊、 无理取闹很危险,然而,他总相信自己的明天会足够英雄和精彩。 当他收不住这种似乎是破罐破摔的无理取闹时,他还是和沈丽很不愉快地分手了。他抓起挎包抡在肩上, 拉开房门一无反顾地跑下楼去。见到沈昊夫妇时,他便礼貌地笑着打打招呼, 并不有意掩饰自己气汹汹而去的情绪。在后来一些天中, 当看到江青眉开眼笑的照片频频出现在报纸上时,他尤其感到恼怒。江青笑容可掬地挥着手,接见一群又一群代表, 那些被接见的人喜气洋洋的笑脸在卢小龙看来十分地可恶,他咬着牙将报纸揉碎, 狠狠地扔进纸篓。他找出《毛泽东的青年时代》,将这本书反复看了多遍,他要向毛主席学习。

他在鲁敏敏的脸上一左一右轻轻吻了一下, 鲁敏敏憨憨的表情中略露出一丝小孩的快乐。卢小龙此刻真正明白了,自己现在留在北京,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可干, 只有去工厂,去农村,去广阔的天地,才是赢得新的光荣的惟一道路。 他要把这件事做漂亮,做得"于无声处听惊雷",做得让整个北京吃一惊,也让沈丽吃一惊, 最好也让江青吃一惊。他心中朦胧升起了一个宏伟的计划,而带上鲁敏敏, 一定会在沈丽那里再增添一分英雄色彩。他一时还理不清自己的思路,他只知道带上鲁敏敏, 是自己又一个"铤而走险"的行动中的细节之一。

他看着鲁敏敏说:"敏敏,亲我一下。"鲁敏敏近近地辨认了他一下, 伸过脖子来,他双手托住鲁敏敏的脸,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 然后很近地凝视着她说:"敏敏,听我的话,好吗?"鲁敏敏点了点头。 他的双手近近地托着她的脸端详着,眼前只有一副憨厚的儿童态,看不见她那像成年妇女一样粗胖的身体, 他又说道:"敏敏,你眨眨眼。"鲁敏敏就眨了眨眼, 这立刻使得那张直愣愣的面孔多了一分可爱。他说:"敏敏,你笑一笑。"鲁敏敏便笑了一下, 那个笑早已没有了过去的腼腆、羞怯、温柔与多情,特别是嘴,显得很笨地噘着, 却也使这张憨憨的面孔增添了情趣。他拍了拍鲁敏敏的脸颊,轻轻地抚摸着说道:"敏敏,你是个好女孩。 "鲁敏敏茫然地看着卢小龙,对这句非指示性的话没有做出反应, 卢小龙又接着说:"鲁敏敏,听懂我的话了吗?你眨眨眼笑着说。 "鲁敏敏便眨眨眼笑着很憨厚地说道:"听懂了。"

门口出现了人影,大概是鲁继敏回来了,卢小龙头也没抬,继续和鲁敏敏说着话。他用手将鲁敏敏的头发轻轻向后梳理着,说道:"鲁敏敏,告诉我, 你现在最高兴的事情是什么?还是眨眨眼笑一笑回答我。"鲁敏敏便像小孩一样眨眨眼笑一笑,说道:"我最高兴看见你。"卢小龙对这个回答全然没有想到,眼睛一下子潮湿了。 鲁敏敏的眼睛还是那样坦白地、清清楚楚地、直盯盯地看着他, 只不过眼睛中似乎多了一些灵活的东西。他双手扶着鲁敏敏的肩头,继续说道:"鲁敏敏,回答我, 你现在最难过的事情是什么?你还是眨眨眼笑一笑,想一想再回答我。"鲁敏敏眨了眨眼, 笑了一下,想了想回答道:"你不来看我。没人管我。"

卢小龙闭上眼,眼泪涌上他的眼眶,他强忍着用手背擦去泪水, 又近近地凝视着鲁敏敏说:"鲁敏敏,还是垂下眼想一想回答我,你喜欢现在这个家吗? "鲁敏敏垂下眼想了想,回答道:"喜欢也不喜欢。"卢小龙看着她说:"鲁敏敏,回答我, 你为什么喜欢这个家?为什么不喜欢这个家?还是垂下眼想一想,然后看着我回答。 "鲁敏敏垂下眼想了一下,然后看着卢小龙说道:"他们照顾我,又讨厌我。 "卢小龙凝视了鲁敏敏一会儿,鲁敏敏也凝视着他。他又说:"鲁敏敏,回答我, 我以后去广阔天地带上你,你愿意不愿意?你还是垂下眼想一想,然后看着我, 用一个你过去用过的表情回答我。"鲁敏敏垂下眼想了一下,然后抬起眼看着卢小龙, 脸上突然出现了卢小龙十分熟悉的腼腆和羞怯,她又垂下眼看着眼前,脸上露出一点红晕, 轻声回答道:"愿意。"

卢小龙转过头,发现门口不光站着鲁继敏,还站着鲁湘岭、方可人夫妇。 鲁湘岭大概又遭遇了什么批斗会,神情很狼狈, 身上穿的灰衬衫领口处几个扣子全部被扯掉了,方可人和鲁继敏一左一右搀扶着他。 他们显然被卢小龙和鲁敏敏的对话所震慑,鲁湘岭瘦削的脸上一双眼睛在眼镜后面惊愕地盯视着,方可人站在鲁湘岭身旁, 一双眼睛也瞪大了透过眼镜片盯视着这里。鲁继敏扶着父亲的胳膊, 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很沉郁地看着卢小龙。卢小龙轻轻拍了拍鲁敏敏的脸,说:"鲁敏敏, 你从今天开始好好锻炼,好好回忆过去的事情,好好学习,多听,多看,多说,多笑,多哭, 多动,多想,多高兴,多难过,你听懂我的话了吗?你还是像过去那样想一想, 用过去的表情回答我。"

鲁敏敏垂下眼,朦朦胧胧地看着眼前想了一会儿,脸上又泛出一片红晕, 然后,看了一下卢小龙,又垂下目光点了点头,就把头低下了。卢小龙凭着心中的感应, 蹲着往前凑近了一步。鲁敏敏将脸埋在卢小龙的肩膀上,轻轻蹭着。 卢小龙抚摸着鲁敏敏,说:"敏敏,你是个好女孩,你听懂了,你就点点头。 "鲁敏敏趴在他肩膀上点了点头,卢小龙将鲁敏敏的头扶起来,然后站起身看着门口的一家三口人, 对鲁继敏说道:"你以后要多管她,多训练她,我下去的时候想带上她,你也一起去。"

第59章

人民大会堂北京厅内灯火明亮,毛泽东在林彪、周恩来、陈伯达、康生、 江青、姚文元、谢富治、黄永胜、吴法宪、叶群、汪东兴、温玉成、 黄作珍等党政军最高领导的陪同下,连夜安排了紧急召见, 接见的对象是北京市最主要大学的造反派领袖。在众多部下的陪同下,毛泽东对今晚的接见表现出了大政治家从容大度的兴趣。 看着武克勤、马胜利等人惶惑不安地坐在面前,他深感今天的行动有泰山压顶之势。

全国的形势已基本稳定下来,文化大革命在政治上全面夺权的任务基本完成, 北京几所大学的两派武斗却战火不断。为了解决这个"老大难"问题, 在他的亲自指示下,北京数万名工人组成了"首都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开始进驻首都各大专院校;然而,进驻遇到了阻力。今天上午, 当数千名工人组成的工宣队进驻北清大学收缴武器、拆除工事、制止武斗时,在北清
大学遭到了顽强的武装抵抗。 特别是在北清东校,呼昌盛领导的井岗山兵团用长矛、枪支和手榴弹袭击了工宣队, 死伤数百人,他们在高音喇叭里呼喊的口号是:"打倒镇压学生运动的黑后台!""镇压学生运动绝无好下场!"形势十分严峻,毛泽东决定亲自出面解决这个问题。

现在,除了呼昌盛还没有到,其他的学生领袖都已经正襟危坐在这里接受他的训导了。他今天之所以要把党政军最高班底摆在这里, 就是表明今天的决定是极其郑重的。呼昌盛是对抗工宣队进驻学校的首要人物,当他还没到场时, 这个接见就有没正式开始的意义。毛泽东照例是旁若无人、海阔天空地从容说笑着, 坐在他身旁周恩来说道:"已经派专车去北清东校接呼昌盛。"毛泽东点点头, 周恩来又解释道:"现在工宣队将呼昌盛盘踞的指挥楼完全包围了,一般的人去接他不敢下来, 所以中央文革、北京卫戍区都专门去了人。"毛泽东笑一笑, 显得很有领袖幽默地说道:"这个呼昌盛现在也算孤胆英雄,躲在深山老林里不敢出来。 "周恩来与在场的党政军最高首领都表示领会这一幽默,笑着点点头。周恩来明白,呼昌盛没有到, 这个接见就不能圆满地开始,他抬腕看表,时间已经指向凌晨三点半,正在这时, 工作人员进来汇报:"呼昌盛到了。"周恩来立刻伸手示意:"快让他进来。"

毛泽东仰坐在沙发上,一下显得容光焕发,有了兴致。门开了, 呼昌盛被领了进来,他垂着那张颧骨凸起两颊下陷的瘦脸,像丧家犬一样匆匆走了进来, 在毛泽东对面的学生群后面左右看看,狼狈地就座。毛泽东伸手示意,让他坐在前面, 周恩来便将毛泽东的声音放大:"主席让你往前坐坐,呼昌盛。"呼昌盛站起来, 刚刚越过坐在前面的人,就站在那里捂着脸痛哭起来。跟着毛主席出生入死干革命整整两年, 今天是第一次受到毛主席面对面的接见; 而他领导的井岗山兵团占据的几十个楼绝大部分已被工宣队缴了械,只剩下一个指挥楼在负隅顽抗。毛泽东挥了一下手, 说:"你们要抓工宣队的黑后台,我就是黑后台呢! "周恩来对呼昌盛说道:"是主席派去的工宣队,这是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好了,呼昌盛你坐下。 "呼昌盛一边还擦着抹不完的眼泪一边坐下了。周恩来缓重地拍了两下手,说:"主席说过, 男儿有泪不轻弹。"毛泽东此时像个慈祥的家长一样笑了笑,说:"不轻弹,关键时候也还要弹的。"林彪、周恩来、陈伯达、康生等人全都露出了微笑。

毛泽东看了看坐在左面的林彪、黄永胜、叶群等人,又看了看坐在右面的周恩来、康生、陈伯达等人,最后目光落在对面几个学生领袖的身上, 坐在最前面的呼昌盛正像小孩一样用手背委屈地擦着最后的眼泪, 他开始讲话:"今天是找你们来商量制止大学的武斗问题,怎么办?文化大革命搞了二年,你们现在是一不斗、二不批、 三不改。斗是斗,你们少数大专院校是在搞武斗。现在的工人、农民、战士、 居民都不高兴,大多数的学生都不高兴。就连拥护你那一派的人也不高兴。你们脱离了工人、 农民、战士、学生的大多数。有些学校搞了些斗黑帮,但是很不够,就是因为分了两派,忙于武斗,现在逍遥派那么多,不搞斗批改,而要斗批走、斗批散。我说大学还要办,讲了理工科,但没有讲文科都不办,但旧的制度、旧的办法不行了,学制要缩短, 教育要革命,就是要文斗不要武斗。"

毛泽东开篇的话就直接进入主题,他的话从来是侃侃而谈、盘旋来盘旋去, 笼罩住整个天空。他的表情、声音及说法都是从容的,又是不可违抗的, 他非常喜欢自己这种从容而又不可违抗的形象。他欣赏如来佛伸出的大手, 这个大手任凭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却跳不出他的手掌。当他的手掌从容地伸出来时, 可以将整个天地抹平。周恩来看到毛泽东说话的停顿, 非常得当地接上了话:"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接见你们,这是你们最幸福的事情。你们打得不可开交,确实辜负了全国人民的期望。你们在文化大革命前期带了一个很好的头,但是你们后来就忘乎所以。 要立刻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今天是毛主席提出要接见你们的, 你们一定要认真领会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今天毛主席、林副主席还有康生、 陈伯达等中央领导同志都参加了接见,就是告诉你们,这是整个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一致声音。 对毛主席今天讲的每一句话,你们都要不折不扣地执行。"

毛泽东又抬起脸,同时抬起一点手准备继续讲话。周恩来立刻止住话, 将目光转向毛泽东。毛泽东顺序伸出四个手指,说道:"现在提出四个方法:一, 实行军管;二,一分为二,就是二派可以分两个学校,住在两个地方;三,斗批走;四, 继续打下去,大打,打它十年八年,地球还是照样转动。这个问题现在不必答复, 你们回去商量商量,讨论讨论。"武克勤扶了一下眼镜, 仰起黄白的面孔鼓足勇气说道:"毛主席的指示,我们一定坚决照办。"呼昌盛也从委屈和泪水中过渡了过来, 正在用高度的注意力听取和判断毛主席的每一句话,他的眼睛在眼镜后面眨动着,思索着, 对于他来讲,这是两年来绝对不可能料到的情况。 毛泽东继续说道:"我说你们脱离群众,群众就是不爱打内战。有人讲,广西布告只适用广西,陕西布告只适用陕西, 那现在再发一个全国的布告。"说着,他看了看坐在左右的林彪和周恩来, 两人立刻点头应和着。毛泽东接着说:"谁如果继续违犯,打解放军、破坏交通、杀人、 放火,就是犯罪。"他伸出大手摆动着:"如果有少数人不听劝阻,坚持不改, 就是土匪,就是国民党,就要包围起来,"他用手划了一个圈,"还继续顽抗,就要实行歼灭。"

毛泽东的话讲到这里, 一二十个曾在文化大革命中呼风唤雨的学生领袖都战战兢兢地蔫在那里。这是最严厉的家长的训斥,这是无可商量的决定。 这些曾经不可一世称王称霸的造反派领袖在毛泽东面前,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不仅是因为毛泽东在他们心目中的崇高地位,也不仅是毛泽东的巨大权力, 还在于毛泽东总能够借助所有的势力,以盘旋的手法构成泰山压顶之势。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从容大度的, 沉稳平和的,又都是不可违抗的。他坐在那里,有最中心的位置,最魁梧的身体, 最饱经风霜的面容,有处理政治谈话的最高艺术, 当他这样随意挥舞着手势一款一款地讲话时,他处在行云流水般的自由态。今天亲自出面接见,不仅是政治斗争所必须的, 也是他喜欢做的。当他带领着党政军最高班底来接见这些无法无天、 在中国几乎谁的话都不听的学生领袖时,他有双重的享受。 他既在学生领袖面前表现了他在整个政权中左右受簇拥的宏伟阵势, 也让这个政治班底看一看他怎样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使这些"谁都不怕"、"谁都不听"的造反派领袖乖乖地听话。呼昌盛一来就痛哭失声, 非但没有惹他生气,反而激起他一点慈父般的宽仁, 使他今天的全部训导更带有家长的感觉。

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他非常习惯扮演家长的角色,他是宽厚的, 又是威严的、决定一切的。他虽然在权力的最高峰, 但他对呼昌盛这些学生头头的理解要远远高过林彪、康生、陈伯达等人。这些学生头头是在自己的号召下开始造反的,现在, 这些力量已经成了文化大革命深入发展的障碍,他亲自出面解决, 对于全国的政权系统、干部队伍、军队以及工人、农民来讲,他代表他们的意愿, 收拾了这些无法无天的学生;而对于这些无法无天的学生,他又扮演了绝非不教而诛的慈祥领袖。 他知道今天的接见非常必要,他将使这些造反派接受一个不得不接受的规范, 从此在文化大革命的政治舞台上销声匿迹,同时还将使他们对伟大领袖感恩戴德。

宣布接见的宗旨,发布结束武斗的指示,几乎没有任何阻力就完成了。 学生领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提出异议,敢于做出分辩。往下的时间, 是听毛泽东从从容容地谈古论今,在谈古过程中论述文化大革命, 在论述文化大革命的过程中从容不迫地训导这些学生领袖。

今天的场合给了毛泽东很充沛的谈话兴致,他一贯喜欢白日睡觉,夜晚工作, 这个凌晨的谈话对他来讲是有声有色的节目。从文化大革命全面发动到现在, 已经两年多时间了,像这样引发他谈话兴致的场合也是有限的。 对面这些听从他训导的学生领袖,左右这些陪同他的部下,都构成他谈话的好气氛。在这种谈话中, 再不会有人像刘少奇那样不礼貌地插话,也没有人会对他的任何一句话提出异议, 他可以足够地从容,只要他处在连续讲话的态势中,他的任何停顿都无须担心有人插嘴, 他也无须担心冷场,他的讲话每到一个段落,左右都会有人予以补充和陪衬。 这是一个完全在他控制之中的场面,所有的目光都朝向他,当他左右顾盼时, 立刻会有一张张尊重的面孔与他应和,当他不时挥舞着手势讲话时,整个场面像是游泳池里的水任他挥洒。 他对左右这些党政军的最高人物很少顾及,他甚至很少给林彪讲话的机会, 也很少去征求周恩来、康生、陈伯达的意见,他让他们像自己的学生一样陪衬着自己。 他有时也意识到自己一点没有顾及他们,然而这种意识一掠而过,他不在乎, 他完全在君临天下、左右一切的状态之中。

在整个讲话的过程中,他只对坐在左边的林彪和坐在右边的周恩来有明确的感觉。林彪单单薄薄、规规矩矩、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旁边, 一个副主席在这样的场合几乎没有几句插话,让他对这个乖觉而又小心翼翼的副主席生出一点怜悯。 每当看到林彪面对自己时那恭顺的样子,他就涌起一丝要更多地栽培对方的宽厚心情。 坐在右边的周恩来是个始终让他十分放心的助手,周恩来谨慎周到忠诚,按规矩办事, 这么多年来,党政上层干部中,只有周恩来是一直让他感到舒服的人。古人曾说"伴君如伴虎",自己这只"虎"也不是好伴的,难得有周恩来这样的人物,他属于萧何、 孔明一类的人物。

谈话进行到黎明时分,已经有了尾声的气氛,周恩来一边观察着毛泽东有无倦容,一边偶尔看看手表。这时, 呼昌盛早已从被工宣队围歼的悲愤和今天晚上领袖接见所包含的严峻事实中觉醒了自己的政治思考,他扶了扶眼镜,看了看左右, 然后仰起脸看着毛泽东,斗了一个天大的胆,提出一个问题:"今天,我们有毛主席领导, 我们能够分清是非,跟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前进。如果有一天毛主席您老人家离开了我们,我们应该听谁的?我们应该怎么办? "周恩来立刻对这个极不得体的问题做出严肃反应,他目光炯炯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身体非常健康, 我们还有林副主席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接班人。"林彪对呼昌盛这个问题没有流露丝毫不快, 在那里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垂着眼睛正襟危坐。毛泽东却对这个问题毫不忌讳, 甚至对这个看来忠心耿耿的提问十分好感,他不知道,这正是呼昌盛表现忠诚的最大胆的做法。 毛泽东一点都不在意周恩来刚才的插话,也毫不顾及林彪这个接班人就在自己身旁, 慢慢摆摆大手,仰靠在沙发上,用有些苍老的湖南口音说道:"我的话只管现在,能不能管将来,我也不知道。我该讲的话都讲了,留给你们明天去参考。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 谁是马列主义,谁是修正主义,你们以后自己分辨。我管了这几十年,就完成历史使命了,管不了你们一百年、二百年。"

说到这里,他有点余兴未已地看着全场,很希望再有一些提神的问话。然而, 呼昌盛天大的胆也早已用完,其余的学生领袖再没有人敢提什么问题。 周恩来又看了看表,对毛泽东说道:"主席,今天是不是就到这里? 剩下的事情让谢富治和他们具体讨论,拟定一个落实主席指示的决议。"毛泽东半张着嘴看看左右, 他显然为谈话就这样结束有些不甘心,好像一个家长和一群儿女正玩得高兴, 儿女们却要突然散去;然而,他没有理由把大家留下来,周恩来作为大管家在决定一切。 他只能毫无表情地点点头,保持了领袖的尊严。

第60章

这一天,胡萍回到家中与父母团圆,这是一个忧喜参半的团圆。 工宣队进驻北清大学,拆除了全部武斗工事,收缴了长矛、枪支等武斗器械,控制了整个学校的大权,呼昌盛的造反派领袖的光荣地位永远结束了。 当他每日老老实实地低着头坐在工宣队举办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上检查认罪时,胡萍便像落叶归根一样飘回了家里。

父母的单位也进驻了工宣队, 那里的造反派头目也被集中在学习班中老老实实学习,被造反派关押了几个月的父母却被工宣队释放回家。一家三口见面, 自然是一番沧桑感叹,原来四居室的住房都已被造反派查封,现在, 工宣队将其中两间交给胡萍的父母使用,另外两间仍由工宣队拿着钥匙,将做另外安排。 胡萍的父亲胡象对这个局面已经是十分的感恩戴德, 胡萍的母亲林秀琴更是连连说:"做梦也没想到能够重新回家。"

一家三口坐在门厅里包起了饺子, 抄家后零乱破败的房间里漾起一股穷人家过年的气氛。门厅原本就不大,南边连着两间房,北边连着两间房,西边是厕所, 东边是大门,大门右手就是厨房。现在,给他们留下的是靠门口的一南房、一北房, 另外两间房子则上着锁贴着封条。门厅里乱七八糟地堆着桌椅板凳, 中间挤挤地放着一张折叠圆桌,一家人就围着这张圆桌包饺子。夏日的傍晚十分炎热,南北屋门窗敞开, 求的是一点对通风,因为南北都有楼相夹,空气又沉闷,门厅里依然感到十分闷热。 父亲围上白围裙,腆着微胖的肚子站在那里兴致勃勃地包着芹菜馅饺子。 他将包好的饺子在一块铺着报纸的案板上码齐、排紧,还不时一对、两对、三对、 四对地数一数,看看已经包了多少,面和馅比例是否相当。 父亲微胖的长方脸上有股堂堂正正之相,短短的板寸头显出朴素严谨的派头。比起父亲,母亲稍微显得衰老一些, 天生眼角就有些下垂,多了皱纹,就更显得下垂了。母亲下垂的眼角、 额头的皱纹和向两侧弯弯翘起的短发,都让人想到一撇一捺写成的弯弯的"八"字。

父母包饺子是山西人的包法,把馅填得饱饱的,将皮勉勉强强在边上捏住,然后,用两个虎口夹住饺子边,两个拇指与两个食指用力一挤, 饺子粘住的边就被加固了,整个饺子的形状成了环抱的青山,一座一座蹲在那里。胡萍负责擀皮, 她把揉好的面分成几团,每一团再反复揉一揉,揉出劲来,用拇指将一团面在中间楦出一个孔, 再旋转抻捏着,孔越来越大,一团面变成一个圆环。圆环在两手的手心转着,越捏越细,越捏越长,最后变成一条首尾相接的"细蛇"。再将首尾分开, "细蛇"便躺在了案板上,在案板上洒点干面,用双手搓着这条面蛇,使它更细更圆,粗细更均匀。然后,用刀切成一个一个的小段,每一段用手心在铺满面粉的案板上揉一揉, 就成了元宵大小的小面团,再用手掌在案板上压成小圆饼,左手拿着它的中心贴着案板旋转着, 右手飞快地来回滚动着擀面杖,将小圆饼擀薄,成为掌心大小的圆皮,中间要稍厚一些,四边要稍薄一些。

当胡萍将一张张擀好的饺子皮飞快地抛到案板一边时,她觉出了自己的心灵手巧,像小男孩在河边打水漂一样,一漂一漂接连往下落。她全心全意地擀着饺子皮, 完全沉浸在家务劳动的小康气氛中。母亲将一摞摞擀好的饺子皮拿过去,分给父亲, 父母俩你一个我一个地捏着饺子,父亲一边包一边笑呵呵地说着话, 整理排列着已经包好的饺子,母亲将个别边上露出点馅汤的饺子用面给它打着补丁。 他们絮絮叨叨地讲着单位里的事,同时对女儿擀饺子皮又快又薄赞不绝口。胡萍两耳嗡嗡地干着手下的活,这种恍恍惚惚的忙活多少麻木了她对北清大学形势的思考。

呼昌盛豹子一样的形象难免还在眼前恍恍而过,或蹲在面前,或站在面前, 或在狂奔,自己宽松绵软的身体也不时漾起被这个豹子扑腾时留下的体验。 在一片擀皮、抛皮、包饺子、数饺子的活动中,影影绰绰掠过北清大学两年多来发生的一幕幕故事,其中最常出现的是两个镜头,一个, 是两年前呼昌盛反工作组被关押时她每天顶着星光去敲墙壁,然后,趴在墙角通过下水道和呼昌盛说话。一到夜晚, 她就将装好饭菜的饭盒捅进下水道,又将空饭盒从下水道中接出来, 当她披着月光或者星光警惕着前前后后的楼影、树影和路灯光往回走时,望着远处灯火稠密的地方, 她对未来充满了遥远的想象。记得有好几个夜晚的风十分清爽,远处的蛙鸣像儿童的歌声一样。 又一个镜头,就是北清大学红卫兵审问王光美。她曾经赞叹过王光美的勇敢, 也想过倘若自己处在王光美的位置,将会如何表现。现在, 一场轰轰烈烈的冒险似乎就这样烟消云散地过去了,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光荣,反而会留下没完没了的麻烦。

她还是一心一意地擀着皮,又一团面在她手中被捏成环形, 很快又被捏细捏长,成了首尾相接的面蛇,再被首尾斩断,滚圆、滚细、滚均匀, 一排刀切下来成了几十段,一遍揉下来,一遍摁下来,再一个个擀过来,又是几十张皮飞落在案板上。 她抬起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的汗,面粉的味道、芹菜肉馅的味道鲜嫩喷香地熏着她, 再加上自己嫩豆腐一样细嫩松软的身体蒸发出的汗气,使她融化在其中, 她随口赞叹了一句:"饺子馅真鲜。"父亲非常得意地说:"那当然,这是爸爸的拿手好戏, 先把肉馅拌上葱姜,撒上盐,拌上酱油,拌上味精,调匀调嫩调鲜,再把芹菜剁碎了, 和在一起,再调匀调嫩调鲜,加上香油反复调,油把芹菜里的水裹住了,水出不来, 饺子馅便又湿又粘又鲜。"说着,父亲笑呵呵地将装馅的搪瓷盆举到胡萍脸前, 说:"你再闻一闻,鲜得透人。"胡萍用力吸了吸鼻子,闻了一下,一股鲜味吸入鼻中, 便体会到"沁人心脾"的感觉。她止不住咽了口唾沫,这个动作引得父亲开怀地笑了。

她和父亲面对面站着,母亲一个人坐着,正好在他们中间,这时抬眼看了看他们,咧着不严密的嘴笑着说:"这么鲜,你们就生着吃吧。"胡萍看了看父亲和母亲, 在他们欢笑的面孔中再一次看到她早已发现的事实, 父母在这一年里陡然出现了不少白发,她也便在饺子馅和白面的鲜香气息中觉出了父母的气息。 这种感觉对于她来讲总是与一般人家的子女不同的,因为她不是父母亲生的孩子,是他们从小抱养的。 她早就知道了这个秘密,父母却从未觉察, 她便始终以毫无破绽的亲生女儿的态度和父母相处。父亲的身体挺敦厚,挺壮实,有种农村出身的知识分子干部的气质。 他让你想到山上的红薯,农村的榆树、马铃薯,山区河滩里大块的猪肝红的鹅卵石, 村路上的马车,农舍里的土炕和灶台,老农头上缠的白毛巾,村口的小学校, 小学校门口树上吊的敲钟用的铁锄头;也让你想到办公桌,玻璃板,红蓝铅笔,毛笔,砚台, 一壁一壁的书柜,团团围坐的会议桌; 还让你想到穿着圆口黑布鞋的朴素而又沉稳的步子,背手而立的领导威仪;当然,还让她想到自己还是五六岁的小女孩时, 骑在他脖子上的"高头大马"。

这个并非亲生的父亲曾经一到节假日就领着她去公园,去十三陵。 在十三陵入口处的"神道"两边,立着许多动物石雕,石马,石狮,石虎, 父亲抱着她一个一个骑上去,最后把她抱着骑在自己脖子上。 她至今能够回忆起父亲把她驮起来时的高高的感觉,她坐在父亲的肩上,双腿夹住父亲的脖子,双手抱住父亲的头, 父亲两只手高举着抓住她的两臂。那时,她觉得父亲身材高大,肩膀厚实,脖颈粗壮,头很大, 抱着这样的头,她小小的身体都被暖透了。父亲的头上有股好闻的汗味,浓浓地蒸上来,闻着很舒服,很踏实,很可靠。当父亲驮着她走在神道上时,她壮起胆来, 偶尔还敢抬起一只手,向两边的石雕挥手致意。她永远忘不了骑在父亲脖子上的儿童时代, 直到现在,每当给父亲洗衣服时,闻到他领子上那熟悉的汗味, 她都难免生出一种夹杂着儿时回忆的温暖感情。

知道了自己并非父母亲生的事实,并没有破坏掉她对父亲的亲切感, 却使她立刻明确地分辨出自己和父亲其实没有血缘联系。她长得粉白绵软, 和父亲黑红粗壮的身体没有联系。天下的事情就这么怪,当她以为自己是父亲的亲生女儿时, 她到处发现自己和父亲的相似之处;及至知道自己并非父亲亲生, 也便非常清楚地看出了迥然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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