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第53/70页


迎面,主教学楼灰暗地立在那里,教学楼前的小操场坑坑洼洼, 文化大革命前,这里曾是全校师生做广播操和升旗的地方, 文化大革命中是红卫兵批斗"牛鬼蛇神"的地方,现在,好像罩上一个很大的蜘蛛网,尘土蒙蒙,荒无人烟。 朱立红感觉自己踏入了一块野地,也像是踏入了一个尘封土垢的大仓库,不禁有些扫兴。 她今天是来母校外调的,这是她在全市范围内外调的单位之一, 外调的任务就是清查反对林副主席的反革命集团。她眼前浮现出林立果的形象,他现在是空军作战部副部长, 前几天在一次军内清查"5・16"分子的动员大会上挥着手臂做了激昂慷慨的讲话。 清查"5・16",就是清查一切反对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反革命活动, 而反对林副主席的反革命活动,自然是军内首要的清查对象。文化大革命以来, 军内外一直有反对林副主席的反革命活动,朱立红一到空军当兵, 就以其政治上的一贯敏锐在这场清查中表现卓越,参加了林立果领导的特别专案组。今天, 她来北清中学是想取得军宣队和工宣队两年前整的卢小龙参加反林彪活动的材料, 要把全部有关的人和事都清理一遍,才能将盘根错结的反革命集团一个不漏地揪出来。

她原以为母校一定热热闹闹的,有很好的革命秩序, 能够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她一身军装,会享受到荣归故校的欢迎和尊重,然而,眼前的校园人影稀疏, 使她十分沮丧。www奇Qisuu??com网教学楼一旁的两排平房是过去的办公室和教研室, 在几棵沉默不语的绿树的陪伴下显得十分冷落。对面的学生食堂敞开着大门, 门口的泥污中摊着几张破碎的报纸,食堂里空空荡荡的,旁边的一排洗碗房更是一派败落,门窗敞开着, 里面黑洞洞的。洗碗房旁边,一条柏墙相夹的砖路直直地伸到宿舍区, 越过宿舍区的平房和楼房直通大操场,现在,这条砖路早已残缺不全,高高低低地长满了野草, 柏墙一多半枯了,半黄半绿地缩在砖路两边,像是一个很长的等号。 荷花池旁边的平房是实验室,紧闭的门窗上蒙着厚厚的尘土,周围的墙壁上布满了爬山虎, 两扇大门也被爬山虎网住了,门口的杂草淹没了台阶,几棵小树歪斜躺倒地活着。荷花塘里一片混浊的浅水,碧绿地长满了水草,覆盖着落叶、垃圾和废纸。

朱立红觉得校园静得可以踏起尘土,太阳倒是暖洋洋的,脚下的土地却荒得发冷。她踏着遗址般的校园,多少忘记了自己来时兴冲冲的目的,吉普车,军装,昂首阔步,箭一样射过来的尖锐性,此刻都有些模糊了。她让吉普车停在一块空地上, 自己漫无目的地走着。

她手拂着奄奄一息的柏墙来到后面的大操场,这里的杂草更加茂盛, 几乎吞噬了跑道,也吞噬了足球场。操场旁的女生宿舍楼,两侧的门用铁丝拧死了, 中间的大门歪歪斜斜地打开着,一扇门已经摇摇欲坠。仰头一望,很多窗户玻璃没有了, 只剩下黑洞洞的方窟窿。她似乎走到一个被社会遗忘的角落,周围的荒草没膝盖高, 像一群绿色的小刺猬在腿旁拱动着。转过女生宿舍楼, 看见铁丝上居然晾着几件粉色及白色的衣服,这股人烟在一派荒凉中灼灼耀眼。这是过去的晾衣场, 一根根铁柱上拉着一道道铁丝,铁柱锈得从头糟到底,铁丝也锈成褐色,五六件衣裳用衣架挂在这里, 阳光照得它们鲜艳透亮,湿淋淋的滴水落在下面茂盛的杂草上。 她对着几件衣服愣了一会儿神,闻到了湿衣服的气味,这是衣服的气味,还是水的气味, 再有就是穿衣服的人的气味。趟着杂草往前走,草中的毛刺像小锯条一样锯着她肥大的军裤, 她不时得停住步,倒退两步迂回一下,才能走过去。

绕过一圈往回走时,她看到了学校原来的洗脸房,这里杂草狂欢一般吞噬了砖路,蔓延上台阶,扑向空洞的大门和寡妇一样守着贞洁的青砖墙壁。 当她踏着台阶走进去时,发现往左的男生洗脸房与往右的女生洗脸房都黑洞洞的, 泛出浓重的潮霉气味。等眼睛适应了黑暗,看清楚一排排水龙头还在,有一两个还在嘀嘀嗒嗒地滴水, 这滴水声让人觉得这里仅存一线人烟。她右拐看了看女生洗脸房,滴水的水龙头就靠门口,里面几十个水龙头都哑巴一样蒙着蛛网,水龙头下长长的水槽落满了干枯的泥土, 一共四排水龙头,四道长长的水槽,发出窒闷的灰土气息。她退出来, 走到对面的男生洗脸房看了看,也是同样荒凉,长长的水槽被蛛网笼罩着, 几扇没有玻璃的小窗将杨树遮挡的残缺阳光透进来,像黑夜里的几道手电光照着一片一片蛛网, 挂在蛛网上的蚊虫和枯叶在蛛网上安居乐业。

出了洗脸房,再往前走,就是图书馆与阅览室, 方方正正的青砖平房像个小小的烈士陵园在荒草的包围之中。踏上台阶,看到大门也被铁丝拧住,玻璃残缺, 有的地方钉着薄木板。从外面望进去,阅览室内空空如也,堆着几个空油漆桶, 几张破双层床,长期沉睡的尘土一经扰动,就迫不及待地浮荡起来,她尽量放轻脚步, 仍惹起一股浓重的尘埃。她退下台阶,看到自己在厚厚的尘土中留下的一串脚印。绕一圈, 便从学生大食堂的背后来到了过去是教研室和办公室的两排平房前。

她正在想学校现在是怎么回事, 就看见一个头发像刺猬一样扎立起来的矮老头驼背走过来,腊黄的长脸上一双袋鼠一样的眼睛。她一眼就认出, 这是学校原来看传达室的张大爷,便迎上去,叫了一声。张大爷似乎已经习惯了校园的荒寂,猛然见到人,一惊,看到是一个身穿黄军装的胖胖的女兵,一张脸问号一样扭弯着笑了笑。 朱立红亲热地说:"张大爷,您不认得我了?我是咱们学校六六届的毕业生。 "张大爷目光混浊地看了看她,嗓子里咕噜了几声,说道:"啊,啊。 "朱立红又问:"学校怎么没有人呢?我们六六届、六七届、六八届走了以后,没有招新生吗? "张大爷有点糊糊涂涂地说了几句。朱立红似乎听明白了,学校由于种种原因,要招新生, 又没招新生。朱立红问道:"学校的军宣队、工宣队呢?还在不在?"张大爷啊了两声, 嗓子里咕噜着,混混浊浊地做了回答。朱立红听明白了:军宣队、工宣队在,也不在。 张大爷苍老麻木的神情让朱立红十分失望,她说:"张大爷,您不记得我了? 我是高三・七班的,我叫朱立红。"朱立红记得在文化大革命前的一次团小组活动中, 曾专门帮助张大爷打扫过传达室,张大爷一直对她很亲热。 张大爷用眼睛很混浊地辨认了一下,脸上露出很古怪的表情,似乎想笑,又有些恐怖,点了点头, 便像袋鼠一样佝偻着朝教职员工宿舍蹒跚而去。走出几十步,转过头来看了一眼,留下一张腊黄的长脸。

朱立红不禁有些怅然,看见身边有一副单杠, 她抓住单杠两边斜拉的粗铁丝晃了晃,单杠晃动着,发出铁器磨擦的吱嘎吱嘎声,她觉出手涩,翻开手掌一看, 一手的铁锈。她看了看窗户紧闭的办公室、教研室平房,心想不管有人没人, 都要踏进去看一看。迎面一片荒凉中, 又有一个身穿蓝衣服的中年妇女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像影子一样飘了过来,朱立红从幽暗的树荫中一下站到阳光里,迎面截住对方。 对方显然也习惯这里的荒无人烟,这时吃惊地抬起头,那张脸让朱立红毛骨悚然, 她十分像前几年自杀的那位高中语文老师, 布满波浪形皱纹的苦脸上一双吊起来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朱立红,一瞬间,这张脸上的皱纹凝冻住了,像是死人脸,又像是画的脸谱。 一股阴冷的气息袭来,朱立红浑身打了个冷战,她挺了挺粗胖的身躯, 射出了坚定不移的目光,对方顿时矮下去,半截人一样惊慌地仰视着她。 朱立红有些寻找亲热地说道:"您是老师吧?"对方苍白的面孔上除了眼珠转动了一下,所有的皱纹都一动不动, 像是戴着假面具的人。朱立红说道:"您认识我吗?我是六六届高三・七班的。 "对方以不可觉察的幅度连连点着头,周围的空气受她点头的震动,出现锯齿形的抖动。 朱立红很想重温几年前的师生之谊,极力回忆着对方是教什么课的老师,姓什么叫什么,对方却一脸诧异地看着她,说了几句话。朱立红听清楚了, 那意思是朱立红完全知道她。当朱立红还想接着说几句时,远处似乎传来呼喊声, 女老师的目光向朱立红身后望去,朱立红也回过头,那边教职员工宿舍区死一样寂静, 只有几棵树鬼影憧憧地立在那里。

朱立红百思不得其解地站在那里,女教师居然也像张大爷一样佝偻着, 像只不会跳只会走的袋鼠蹒蹒跚跚地远去了。到了几棵鬼影憧憧的树旁, 她扭过头望了一下,留下一张惨白的面孔,影子一样消失在前方。 惨白的面孔带着凝固不动的皱纹在空气中飘来飘去,一股阴森的气氛在荒凉中杂草一样生长起来。

朱立红懵懵懂懂地四下看着,发现自己的身体此刻一动不动, 和荒凉的环境凝固在一起,只有脖子像轴一样灵活,她的面孔像一盏四面扫射的探照灯来回转动着, 探照灯的光柱在烟雾腾腾的校园中移动着,照亮了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户, 一棵棵黑苍苍的树,旷野一样黑暗空洞的学生大食堂, 也照亮了教职员工宿舍区那几棵怪影憧憧的老树。她想移动一下自己的身体,否则就成了这里的纪念碑了。 她发现两只脚很沉,费了半天劲几乎一动没动,恍惚中,她怀疑自己在做梦, 看见教学楼旁边停放草绿色吉普车了,也像梦境中的一个布景,她想大喊一声,却喑哑无声。急切之下, 她用力捶了一下大腿,手是听话的,捶在腿上觉出了疼痛, 一片浮浮荡荡的阴森气氛这才逐渐平息下去。她抖擞了一下精神,往教研室和办公室那两排平房走去。 两排平房前后相挨,成个"二"字,第一排平房中间一个大门,走进去, 一条走道将前后两排平房沟通,"二"字成了"工"字,每排平房都是中间走廊,两边一间间办公室。

当她从幽暗的树荫迈上台阶进入大门后, 感到这里浮荡着一股静默得让人恐怖的气氛,她的每一步都在走廊里形成空洞的回声。第一排房,向左走, 两边一个个房门都紧闭着,很多门上贴着封条,一看那些铁锈斑斑的铁锁, 就知道这些房间沉寂了许久。走到走廊的顶头,没有看到一扇活门,走廓顶头的窗户外面是一棵柳树, 柳树下是一堆砖砾垃圾,砖砾垃圾后面是干枯了的池塘。在离窗户很近的地方还有一棵小树,朱立红贴近窗户看了看,吓得毛骨悚然。小树的树杈上悬放着一个人头,枯黄的头发,褐色的面孔,古代枭首示众,人头是平常玩艺,现在一个人头悬在树上, 真是太恐怖了。她随即又辨认出那不过是一个石膏塑像,但做得太逼真了。 她原可以转身走开,躲开这幅难看的画面,然而,越恐怖就越有一种力量抓住她, 她目不转睛地端详着这个人头,它的脖子像被齐齐地切下来的, 那段脖子及其刀切的剖面显出石膏或者木头硬梆梆的质地。如果一个真的人头干枯了,绝不会有这样棱角分明的切口, 它一定会萎缩、多皱甚至腐烂。全部观察都足以证明这不是真人头,然而, 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还在不断推翻着这个判断,真的人头被割下以后,干枯了就不能棱角分明吗? 为什么这个人头的面孔如此像真人?头发也像真人一样?

在翻来覆去的矛盾判断中,她的身体又一次凝固住了。一股小风吹过, 小树晃动起来,人头也随之晃动。朱立红决定离开这扇窗户,脚却拔不起来,只有手是听话的,再一次使劲捶一下腿,有了疼痛感,才转身往回走。走过与大门相连的宽走道, 再往前走,走廊两边又是一间间办公室,这里有一个个牌子,有军宣队、 工宣队联合指挥部办公室,有军宣队、工宣队宣传办公室,组织办公室,还有专案组办公室, 后勤办公室,这些门没有贴封条,尘土似乎也不那么厚,不是死门,但也无人办公,敲一敲,发出空空洞洞的声音。朱立红觉得自己像一个掘墓人, 在空旷无人的地下墓穴中敲出声响。敲了两次,回声在走廊里嗡嗡响着,她知道不用再敲了,便匆匆走到顶端, 这里有一个侧门,被木板钉死了,门把锈成一片褐黄。 从门玻璃破碎的空洞向外望去,没有垃圾,也没有死人头,只有一派阳光,朱立红多少觉出了光明与安全。

她转身匆匆往回走,又到了与大门相连的走道上,向左就是大门, 向右是第二排房。照理,第二排房无需再看,一定更加旷无人烟,然而,她要证明自己的无畏, 依然右转身朝前走,看到左右的走廊了。她想了想,向左走, 走廊两边又是一些贴着封条或者没贴封条的死气沉沉的门,这条走廊里尘土更厚,墙角堆满了碎纸垃圾, 这些碎纸和垃圾上也都蒙着厚厚的尘土,几个废弃的铁炉子靠墙蹲着,也顶着厚厚的尘土。走廊顶端也是一扇窗户,前面正是刚才在那个走廊窗户里望到一角的干枯的池塘。

不知被什么力量所驱使,她贴近窗户又往左一看, 那棵枝枝丫丫的小树和树杈上悬放的人头又到她的视线之中。这次看到的是后脑勺,因为距离远一些, 人头更逼真了。她看了又看,一个小癞蛤蟆一样肥硕的大蜘蛛在眼前爬过,她惊吓地后退了一步,发现自己几乎撞到一个蛛网世界里。墙壁上上下下布满了蛛网,蛛网上又落满了尘土,像一块块肮脏的抹布被绷紧着悬在空中,那个蜘蛛往上爬着, 蛛网在它的重量下颤动着。它像一座座碉堡将一个个小蚊虫罩住,略停一会儿移开时, 小蚊虫已经消失了,它走走停停地扫荡着网上的捕获物。大概它发现了朱立红凝视的目光, 便在离朱立红眼睛很近的地方停住了,朱立红看不到它的眼睛,却知道它在和她虎视眈眈。 朱立红这次没有用手捶大腿,转身就走了。

走到与大门相通的走道,她又坚持着将前面一段走廊走到头, 两边依然是一道道死气沉沉的门,走廊尽头依然是一道被木板钉死的侧门。 她扭转身用很快的步子往外走,探索的任务完成了,她的全部勇敢也用尽了。 后面的尘土以及阴影像妖婆一样尾随追来,当她在宽宽的走道上向着光明的大门快步行进时, 她觉得自己背后的衣服被抓住了一样,她用尽全力挣脱着冲出了大门, 一股阴风从大门内像狼群一样扑出来,她几步踏到阳光里,狼群才消失了。她知道, 自己只要再往教职员工宿舍方向走上几十步,扭转头就能看见隔着玻璃看见的小树和死人头,她决定不受这个折磨了。

这时,她忽然看见那边教职员工宿舍区走来几个人,让她高兴的是, 这几个人显得挺正常挺明朗。她立刻觉得校园里的空气真实了一些, 两条腿不再有沉得拔不动的感觉,她甚至准备好了笑容,准备和他们打招呼。她猜到这是几位老师, 她十分愿意重温一下回母校的亲切感。让她特别兴奋的是, 在那几个人中还出现了一位穿军装的军人,是不是北清中学军宣队?这样,她今天的外调任务就有了眉目。 那群人慢慢走近了,她和他们在越来越近的距离中相互辨认着, 为首的一个身材袅娜的女老师披着一头漂亮的秀发,面孔上似乎有几道淡淡的痕迹。再走近了, 朱立红看到对方睁大了眼睛,她自己也睁大了眼睛,那正是米娜。 米娜脸上的伤痕像是浅褐色的彩笔画下的淡淡的痕迹,眼睛十分明亮,容光焕发。那位军人跟在她身后, 朱立红认出了他就是北清中学两年前军宣队的负责人范排长。

朱立红犹豫着迎住了他们,米娜站住了,她身后的范排长也站住了,再后边, 还有两三个男女老师也站住了。从米娜冷冷的目光中, 朱立红陡然醒悟到她今天在北清中学寻找亲切感的愿望多么可笑, 她居然忘记了自己曾经领着红卫兵将整个学校的"牛鬼蛇神"剃了阴阳头,也忘记了自己曾举起皮带第一个抽打了米娜。然而, 她现在有工作在身,她必须完成任务。她走上两步,对范排长说:"范排长,我今天来外调。"范排长神情端正地站在那里,眯着一双水平的眼睛, 指着米娜笑着说道:"有事,你问他们吧。"朱立红问:"您不是军宣队负责人吗?"范排长笑着回答:"过去是,现在不是了。"朱立红问:"现在军宣队谁负责?"范排长回答:"我早就回部队了,你问米娜老师吧。"朱立红不得不将目光转向米娜,她问:"现在军宣队、 工宣队谁负责?"米娜说:"他们现在都不在。"朱立红问:"他们撤走了吗? "米娜冷冷地垂下眼,回答道:"没有。"朱立红问:"他们每天来上班吗? "米娜依然冷冷地回答:"不来。"朱立红问:"那他们什么时候来?"米娜说:"不知道。 想来的时候就来吧。"

朱立红想了想,又问:"那学校的事情谁负责?我有事找谁联系?"米娜反问道:"你有什么事?"朱立红说:"搞外调。"米娜又冷冷地问:"外调什么人? "朱立红犹豫了一下,说:"外调过去的学生。"米娜看了朱立红一眼, 问:"外调学生什么情况?"朱立红说:"外调一个学生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情况。 "米娜说:"那你就等他们来的时候再联系吧。"朱立红愣在那里, 赶忙问了一句:"他们一般什么时候来?"米娜瞄了她一下,冷冷地说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他们想来的时候就来了。"说着,她径直朝前走去,范排长冲朱立红笑笑,也跟着米娜走了, 后面的几位男女老师刚才站在一旁围观,这时也横过脸来瞄了瞄朱立红,走了。朱立红认识他们, 是几个老教师,一个方脸方头的男老师姓陈,是教数学的, 两个瘦长脸的女老师是教语文的。

看着他们走出树荫,在阳光下步履沉缓地往校门外面走, 似乎每个人都背着很重的包袱。等他们走得看不见了,朱立红才发现,当头的太阳白热地照下来, 空气十分明亮,荒凉的校园中死板的教学楼、枯燥的柳树、 空旷黑暗的学生食堂还有办公室和教研室的两排平房都像单薄的布景一样远近摆开着。天气显得炎热, 柳树枝条纹丝不动,停在树荫下的军用吉普车像纸剪的图案一样一动不动, 她在恍恍惚惚中一时弄不明白自己干什么来了?

过了一会儿,她振作起精神,脸色阴狠步履坚定地朝军用吉普车走去。

第75章

听说女儿胡萍上吊自杀了,胡象头部像是遭到猛然的一击,一下子就晕眩了, 他扶着路边的一棵树站住了。干校的人流水一样涌向出事地点, 一个人在他面前停住,拉住他说:"老胡,走吧,我陪你过去。"胡象看到一双深表同情的眼睛, 他摇了摇头,缓缓移动着粗胖的身体,穿过烈日向人群涌动的地方走去。 脑子里懵懵懂懂中掠过的一个念头是:当初自己为什么让女儿一起来干校? 这等于把女儿送到了死亡的巢穴。

不时有人在跑动时碰撞到他,偶尔也会有人停下来同情地招呼一句,伸手搀扶他,他一概摇摇头。在这个时刻他不想有人陪伴,他独自蹒跚地朝前走着, 像是被潮水冲动的一块笨石头,滞涩地在河床里滚动着。他随着人流来到干校军宣队指挥部, 这是一座高高的青砖围墙围起来的四方院落,围墙上张着电网,过去曾是一所监狱, 现在成了干校的核心部分,军宣队指挥部在里面,各种专案组在里面, 还有一部分干校学员住在里面。院子里早已拥满了人,胡象像头失了嗅觉的猪一样, 在涌动的人群中懵懵懂懂朝前走着,人群的流向告诉他出事地点在什么地方。

他终于在人群的宽让下挤到最前面,女儿躺在一扇破门板上, 脖子上还留着被割断的上吊绳,那是用床单撕成的布条拧成的。女儿黑褐色的头发还栩栩如生地弯曲着,那张从来是白里透红的面孔现在苍白得可怕,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凸起着, 直愣愣地看着天空,似乎想在高高的远方寻找什么,嘴张着, 舌头半吐不吐地伸出来,似乎仍在困难地喘息着。她身上穿着短袖白衬衫,灰蓝布裤子,赤着脚, 大概是将她从房梁上放下来时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一条腿像是折断的假肢,生硬地翘着, 脚掌上满是灰土。她躺在一个房间的门口,这房间过去是监狱的牢房,几十天来, 也充当着牢房,囚禁着女儿。在席卷全国的清查"5・16"反革命分子的运动中, 这个上千人的干校也揪出了近二百名"5・16"反革命分子,胡萍成为清查的重点对象之一。作为造反派头头的呼昌盛正在北清大学设在江西的干校中挨整, 那边转来许多十分过硬的材料。几十天来,胡萍遭到连番的审讯和逼供, 常常在深夜听到她凄厉的喊叫。看见女儿裸露的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也看见她敞开的衣领下胸脯上有些紫色的伤痕。

围观的人越来越拥挤,像是饿疯的羊群挤向一堆青草。拱动中, 夏日里阳光的暴晒,人体的热汗,使得眼前的空气一缕一缕弯卷起来,像是水底长出的茂密水草, 随着一串串上升的水泡向上舞动着。专案组的几个成员大声叫嚷着,喝令人们散开, 一个上宽下窄梯形脸的男人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 五指张开漫天挥舞着嚷道:"不许围观,各回各的连队去。"五六个人奋力将密集围观的人群向外推。 死人的事从来是天下最大的事,有了这件事,围观的人们都有了不在乎秩序的胆量, 院子里你进我退、你退我进地拥挤着,包围圈被压缩得越来越小。最后, 站在第一排的人不得不向后用脊背抵抗着压力,因为人潮再压过来,他们就要踩到死者的身上了。 后面的人因为看不见,有些人就爬到了前边人的肩膀上, 还有的人爬到了停放在院子里的拖拉机挂斗车上,有的人靠墙支着铁锹,踩在上面摇摇欲坠地围观着。

人群的外围突然响起了严厉的呵斥声,人们像羊群挨了鞭子一样, 迅速退缩着分开一条路。军宣队负责人纪政委穿着一身军装, 在几个人的簇拥下威严地走到人圈中间。他背着手冷静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胡萍,又威严地扫视一下包围圈的第一排人,抬起手一一指点了他们一下,他们就有些诚惶诚恐地用力往后退着。 纪政委扬起一张下巴很大的长方脸,虎起眼睛,又隔着第一排人一言不发地指点了一下第二排人, 第二排人也开始往后退缩着。他又指了指人群中一些还在往前挤动的脸, 拥挤的人群开始纷纷后退,退出一块较宽大的空地。纪政委背着手扫视一下四周, 看着胡象说道:"你老婆呢?"胡象还没做出回答,人群中挤过来一个人,说道:"纪政委, 我在这儿呢。"胡象的妻子林秀芹披头散发气喘吁吁地挤进了人圈。 纪政委指了指躺在地上的胡萍,对夫妇俩严肃地说道:"胡萍是畏罪自杀, 她是典型的'5・16'分子,你们要有正确认识,要和她划清界限。"胡象觉得耳朵里塞进了两个大蛤蟆一样, "哇哇哇"地再也听不清下面的话了,只知道纪政委很魁梧地站在那里,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环指人群,似乎在让各连队连长召集自己的队伍,人群中似乎响起了各种吆喝声,人们开始纷纷扰扰地撤退。

妻子林秀芹在干校也算一名积极分子,当着排长,这时,东一头西一头地撞来撞去,被人吆喝着,随着人群撤退了。临走,又直愣愣地看了女儿好几眼, 拖着目光混杂在人群中离开了院子。胡象觉得自己像一个竖起来的碾子,笨笨地立在那里, 听着纪政委的一番训导,看着专案组的人忙来忙去。女儿被抬回那间黑洞洞的牢房, 隐隐约约听见门板哐当响了一下,放在了砖炕上。大概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 纪政委挥了挥手,又有两个人拿着一块并不干净的白床单进去,将女儿的尸体罩了起来。 塞在他耳朵里的两个蛤蟆时有时无,他断断续续地听到:要对尸体拍照,要把照片归档, 然后再火化,要预先和火化厂联系。 听到纪政委沉稳果断的声音:"要在干校各连队展开对顽固不化、畏罪自杀的'5・16'分子胡萍的大批判,各专案组不但不能手软, 要进一步加强清查、审讯的火力。"最后,纪政委一挥手,扬起折叠的肥下巴, 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虎眼说道:"林副主席讲了, 不把清查'5・16'分子的运动搞到底,势不罢休,这也要刮十二级台风。"

胡象终于挪动了自己,像立久的石碾子在泥地中立出圆形印子一样, 他觉得自己也在这里留下了一对挺深的脚印。当他往监狱大门外走时, 觉得自己又像沉甸甸的麻袋,被笨重地挪动着。

他又喝酒了,是和历史研究所、文学研究所一群人一起喝的, 酒是在附近农村的小卖部里买的,下酒菜就是几把花生米,喝酒的地点是一间小土房。 干校在河北大沙河边上散散漫漫地盘踞了很大一块地。在这块地里, 除了废弃的监狱作为干校的校舍外,还搭了一排排土房。土房是用干打垒的方法夯起的土墙,房顶上苫着瓦, 一排排土房里住着干校的上千男女。有好几间土房已经成了干校学员暗地里喝酒聊天的地方,用他们的话讲,就是"黑酒窝"。天气十分炎热,太阳早已把土房晒透, 四面的土墙都热烘烘的,房里像一个烤炉。窗开着,挂上一块花布小窗帘,门开着, 挂上一块白布小门帘,为的是遮人耳目。贴左墙两张床,贴右墙两张床,中间加一个破木桌, 六七个人拿着吃饭的饭碗和喝水的大搪瓷缸喝酒,一斤白干匀到这些老大的家伙里, 刚刚淹了底。花生米摊在桌上,你捡一粒,我捡一粒,丢在嘴里嚼着, 拿起碗或搪瓷缸相互碰一碰,闷闷地喝上一口。门不大,窗也不大,外面亮亮的,屋里黑黑的, 胡象觉得一股酒热均匀地从喉咙、食道、胃口漾向全身,再从脊背、后脖颈、头顶、 额头与面孔冒出来,化成一片热汗,接着又从胸脯漾出来,在这里也化成一片热汗。 六七个人都冒了汗,蒸发在小土房里,和酒味酿在一起,成了一股难解难分的酒汗味。

胡象喝着酒,觉出自己的目光直直的, 像两根平行的金属棍一样随着头部缓缓地转动着。他的脸黑黑胖胖地悬在空中,短短的板寸头老老实实地蒸发着头油味, 粗粗的脖子麻木地支着头颅,肩背在不到两年的干校生活中已经有些驼了, 周围几个人一边喝着酒一边宽慰着他。历史所的一位副所长是广东人,眼睛有神,但嘴很难看, 这时左一句右一句地絮叨着:"凡事想开点吧。"他再也说不出更有力的安慰话, 胡象也听不进去更有力的安慰话,他知道,再想不开的事情,放到人心里, 也就放下了。就像一潭水中扔下几块多棱多角的巨石,潭水淹不了它,也融化不了它, 只能听任它在其中峥嵘兀立着,不知过了多少年头,水来水往,怪石才渐渐被消蚀, 失了棱角,隐在水面下安稳了。脸黑得像铁匠的文学研究所副所长这时撂下酒碗,盘腿坐在床上,斜倚着枕头,醉眼惺忪地想着远一点的事,他说:"什么时候回北京, 应该把剩下的一批书籍也当废纸卖掉,那起码也能换七八斤白酒。 "他稍稍有些遗憾地拍着大腿说道:"早该卖了,放到最后,可能一分钱也到不了自己手里。"

阳光晃晃的白门帘外忽然出现了一个人,看不见脸, 却看见门帘下一双穿着女式搭襻布鞋的脚,裤腿较短,露着一段苍白的脚脖, 紧跟着听到一声严厉的询问:"胡象在不在?"胡象无声地叹了口气,放下了酒碗,是林秀芹的声音。 屋里的几个人看了看他,朝门外说:"不在。"林秀芹在门帘外说道:"酒味我都闻见了。 "屋里人相互看了看,有人回答:"我们是在喝酒,胡象没有过来。"林秀芹在门外高声叫道:"胡象。"屋里人面面相觑,没了主意。又听见林秀芹说道:"你们穿好衣服, 我进来了。"门帘撩开了,林秀芹一手拿着一卷大字报纸, 一手拿着一个被墨汁染得里外漆黑的搪瓷缸进来了,搪瓷缸里插了一支毛笔。胡象早已将碗中的酒一口喝干, 将碗撂到了窗台上,这时就趴在那里,一粒一粒地叼着花生米。 林秀芹板着一张爬满皱纹的脸呵斥道:"你又钻到黑酒窝里来喝酒。"人们都把酒端在手中, 桌上一片空荡,六七张嘴同时说:"老胡今天没喝。"林秀芹瞟了丈夫一眼,说:"看他那张脸, 红得像猪肝似的,就已经交待了。"胡象垂着眼目光朦胧地吃着一粒粒花生米, 林秀芹将大字报纸往桌上一放,将装着墨汁的搪瓷缸伸到胡象面前,说道:"写一张大字报,宣布和胡萍划清界限。"胡象眯起眼斜瞟了一下妻子,冷冷地看着眼前,一言不发。

林秀芹又将墨汁缸搡在桌上,说:"写吧,以咱俩的名义。 "一屋子男人都将酒碗放在大腿上,看看林秀芹,又看看胡象,胡象还是一言不发。 林秀芹说:"你写不写?"胡象压抑不住了,愤然一拍桌子,瞪起眼说道:"不写。 "桌上的墨汁缸颠得当当响,花生米也都跳了起来,有人伸手将花生米扫到手掌中,林秀芹说:"好, 你不写,我一个人写。"她拿起大字报纸和墨汁缸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停住, 扭过身来看着胡象,说:"纪政委说了,你今天不表态,明天就开支部大会,开除你的党籍。"胡象一下有些蔫头耷脸了。林秀芹问:"胡象,你写还是不写? "胡象目光朦胧,一言不发。林秀芹走过来,将大字报纸和墨汁缸又放到桌上,转身走到门口, 停住步看着胡象说:"我那儿还有毛笔,我先代表我个人写了,你写不写,自己考虑。 "她一撩门帘走了。

下午, 干校各连队奉军宣队之命召开批判顽固不化的反革命"5・16"分子胡萍大会,胡象推说自己血压高,头晕,没有去开会。他一个人默坐良久, 铺开大字报纸,拿起毛笔写下了《和胡萍划清界限的声明》。他被单位公认为书法家, 这时拿着毛笔一笔一笔写下这些字时,觉得古人的话真不错:"刀笔吏",笔就是刀, 女儿死了,要让他做父亲的一刀一刀肢解女儿的尸体。声明的最后, 自然是"将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口号。签完胡象的名,他将毛笔投入墨汁缸中, 墨汁飞溅出来,让他想到"投笔从戎"四个字。他现在"投笔"能从什么呢?什么也从不了。

估计快散会了,他趟着滚热的空气,迎着傍晚的太阳来到了大沙河边。 大沙河宽宽的河滩蜿蜿蜒蜒地伸向夕阳下沉的地方,河滩两边是泥土,是沙滩,是鹅卵石, 中间是一道不宽不窄的流水, 河对岸成熟的小麦在夕阳的斜照下覆盖在缓缓起伏的宽阔土地上。他找了一棵弯弯的柳树,在树荫下的一块大青石上坐下来。青石还存着日晒,有些烫屁股,烫着烫着,也就坐住了。看着太阳一点点沉下地平线, 身后的一片玉米地一尺多高,绿得很单薄地在贫瘠的土地上晃荡着。太阳沉得更深了, 西边天空不再耀眼了,大沙河两岸黄黄绿绿的庄稼显出一点安静。静着静着,天就暗了下来, 他背靠着大柳树,成了黑苍苍树干的一部分。

当太阳在天空留下的遗产消耗怠尽之后,黑暗便像乌云一样落满了大地。 一片黑暗中,金黄色的麦子和绿色的玉米地都成了深浅不同的黑灰色, 只有大沙河的河水闪着片片微光。身后传来踏滚石头的轻微脚步声,朦胧中看见一男一女从身边走过, 他们前后张望了一下,就沿着缓缓下坡的河滩走下去。走了几步,又站住, 两个人的背影在天空中成了一幅剪影。听见女的说:"咱们还用过河吗? "又听见男的说:"当然要过,在这儿不安全。"女的又左右张望着说:"这儿不会来人的。 "男的说:"怎么不会来人?干校里像咱们这样的有好几十对呢! "女的说:"万一撞见他们怎么办?"男的说:"互相躲着呗。"看见男的牵着女的踏响着石子走下去。 离水近了,鹅卵石更多了,踏滚石头的声音也更多了,看见他们弯腰脱鞋,将裤子挽到了大腿根,手拉手哗哗地趟着水向河对岸走去。天空中一牙微弱的月亮照着两个黑黑的人影, 远远看见两个人影弯下腰,可能正在穿鞋, 又影影绰绰看见他们沿着河滩的上坡向前走着,偶尔踏滚石头的声音传来,让你辨别出此岸与彼岸的距离。两个人影上了岸, 听到远远地趟动麦浪的声音,在一抹暗灰色的麦浪上面, 隐隐约约跳动着两个极稀薄的黑影。最后,趟动麦浪的声音听不见了,跳动的黑影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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