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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象木然地坐在黑暗中,这一男一女不是夫妻,却各有夫妻。男的叫赵本, 女的叫李艳梅,两个人都是自己在干校的邻居。看见这偷情的一幕, 他为自己感到悲哀。女儿死了,他悲痛,然而,活着的人们还在寻找着各自的快活。 身后远远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他凝神谛听着,朝那里看去,几点灯火闪烁着,正是小监狱的方向, 今晚不知又会突击审查谁?一个干校,一二百人被关起来隔离审查, 剩下的人还顾得上去滚麦地。他不禁摇了摇头,却并不明白自己摇头的含义。女儿死了, 自己还坐在河边活着,还要用笔肢解女儿,人活到这个地步,还能说什么呢?

很晚很晚他才回到宿地。 林秀芹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说:"我以为你也自绝于人民了呢。你再不回来,我都要报告军宣队了。"胡象什么也没说,拿起脸盆去找水洗涮。等他洗完回来,就只有睡觉了。这是一间孤立的大房子,原是村里的临时库房, 白灰墙,青瓦顶,现在住着干校的三家人,他们住在中间,左右各一家, 之间只用草席墙隔开。草席墙只有一人多高,离"人"字形房顶还有很大距离,所以, 只是隔开了视觉,并没有隔开听觉。三家人住在里面,一年多来已经无法做到"家丑不可外扬"了,有时碰到一起也会相互笑着揶揄:"咱们三家是大杂烩,烩到一起了。 "每家倒是都有一盏自己的电灯,都有一扇自己的门。

当胡象回到自己的房间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女儿的床空了。 房间左面顶后墙是自己的床,右面顶后墙是妻子的床,右面靠门口的是女儿的床,从此, 女儿的床就只有象征的意义了。他躺下,拉灭了灯。 林秀芹在黑暗中问了一句:"这么晚你去哪儿了?"他不耐烦地回答:"哪儿也没去。"他仰望着黑暗的房顶, 左右两间房都亮着灯,灯光照亮着共有的房顶,映得中间这间房也有些微亮, 草席墙也丝丝缕缕地透着光,听见左右两家邻居都在压低声音说话。 右边那家是女的在问:"你今天晚上去哪儿了?到处找不到你。 "听见刚才黑暗中过河的赵山支支吾吾回答:"我去找纪政委谈话了。"女的问:"纪政委就和你谈这么晚?"赵山说:"你不信,明天去问他。"女的说了一声:"我吃多了。"啪地一声把灯拉灭了。 左边那一间房是男的在问:"你今天晚上哪儿去了?"听见女的反问:"你去哪了? "男的说:"我在小陈他们屋打牌来的。"听见刚才趟河滚麦地的李艳梅挺厉害地说:"我到处找你找不到, 你还来问我去哪儿了?"这回是男的涎着脸说:"好了好了,就算我问多了。"接着, 啪地一声也把灯拉灭了。黑暗中,三家六口人都在呼吸同一个房顶下的空气。

胡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妻子林秀芹像拉笛一样打起了呼噜, 那呼噜搞得他更加无法入眠,他索性盘腿在床上坐起来。窗外有一点月光射进来, 照亮了打呼噜的人,一张惨白多皱的面孔压着蓬乱的头发辛苦异常地躺在那里, 丑陋地张着嘴呼吸着,发出一阵一阵的呼噜声。那呼噜也打得十分辛苦, 常常像是一口痰卡在嗓子里一样,很困难地喘着,紧接着就是一声尖利的拉笛声, 她想必又在今天的批判会上激昂慷慨地发言了。想到这里,胡象不由得生出一丝极为轻蔑的厌恶, 甚至有了希望妻子死掉的念头。他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仇恨,便穿上裤子,趿拉上鞋,站了起来。 他用手拨弄了一下林秀芹的头,说道:"别打呼噜了,弄得左邻右舍没法睡。 "妻子像受惊了一样,哆嗦了一下,翻过身去。胡象拿起一把扇子,拉门走到了外面。

不知是月光还是星光照着黑茫茫的大地, 干校的一排排土房齐齐地排在黑夜中,他轻轻摇着扇子在一排排土房前缓缓走过。已经是后半夜了,每间房子都开着门, 挂着门帘,求着通风,有的房子里已经鼾声一片,有的房子里还在窃窃私语。 走过一个"黑酒窝"门口,他站住谛听着一阵。十几个"黑酒窝"走过去了, 他听到了一些言语,却都让他感到失望; 只有两三个"黑酒窝"中的低语似乎和他心中正在生长的怀疑与仇恨相共鸣。他知道自己这样深更半夜地走来走去是件让人怀疑的事情, 而他手中的这把扇子多少有消除怀疑的作用:他热,他睡不着,他死了女儿, 神经有些受刺激。他像一头灰头灰脑的笨猪,立起两条后腿在月光下懵懵懂懂地走着, 人一像猪那样笨,就不容易引起怀疑了。

在最后一个"黑酒窝"门口他站的时间最长, 里面四个男人的声音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与政治有关的话,夹杂着南来北往的小道消息。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不惹人注意的幽灵一样站在黑夜中,忽然感到有种阴森的气氛逼近他的后背, 就像在噩梦中因为恐怖而翻不过身来一样,他一时也觉得自己动不了身。 后面那阴森的事物还寂静地逼迫着他的后背,他使出全身力量转过自己笨重的身躯,迎面, 纪政委领着几个身穿军装和便衣的人威严地站在他面前。

第76章

林立果拨拉了一下写字台上的地球仪,地球仪飞快地旋转起来,他凝视着地球仪,直到它慢慢停下来,又使劲拨拉了一下, 便背起手挪动着有些发胖的身体踱起步。这是在毛家湾林彪住宅中自己的房间里, 林立果正在为他即将出台的重大政治行动费心思。他踱了两个来回,又回到写字台旁,地球仪早已静止不动, 他凝视着地球仪陷入遐想。

地球仪真是一个特别的东西,一个人只要真正有了政治家的意识, 就会把地球仪摆到自己的办公桌上。这个世界大得很,也不太大。要征服世界,就要征服中国; 要征服中国,就要天天努力,天天向上。他又将地球仪拨拉了一下, 地球仪平稳地旋转着。按说,他这几年在政治上算是突飞猛进了:1967年3月, 他参军到空军司令部;1967年7月1日就入了党; 1969年10月17日就被任命为空军办公室副主任兼作战部副部长;前不久,1970年7月6日, 空军党委常委办公会议上传达了空军司令吴法宪的指示:"林立果可以指挥空军的一切,调动空军的一切。 "现在,中国的空军可以听的他指挥和调动。然而,中国还大得很,要想在中国指挥一切,调动一切,还要做出一步一步的努力。

他的目光落到眼前的一份文件上,那是空军政治部党委通过的一项决议, 他顺手翻了一下,决议无非是贯彻吴法宪的"林立果可以指挥空军的一切,调动空军的一切"的指示,决议里面的一些字眼跳了出来:"必须时时想到林立果, 事事请教林立果,处处保卫林立果,要伏伏贴贴听从林立果的指挥,老老实实服从林立果的调动。 "他眯着眼讽刺地笑了一声,重重地将文件合上,手在桌上敲出了沉闷的声响, 已经得到的不再让他满意,继续要争取的才激动人心。今天是1970年7月30日, 明天,1970年7月31日,他将在空军司令部、政治部、 后勤部的机关干部大会上做一个学习毛主席著作的讲用报告,以庆祝后天的"八・一"建军节。 他眯着眼凝视着地球仪,在一切未知的朦胧中知道,他必须有一个成功的政治作品, 以证明他不仅仅是靠父亲林彪的血统而获得今天显赫的地位;要想在中国真正成为能够指挥一切、 调动一切的领袖人物,就要从现在起奠定自己的政治资本。

自从三年前到了空军司令部, 他就发现自己文化大革命前去北京大学读物理是多么可笑的事情,那永远是无用的辛苦。在部队仅仅三年时间, 就使他达到了今天的政治地位,这才是他要走的路。要感谢文化大革命,没有文化大革命,就没有他的今天。他奋然站了起来,将纱窗打开了,看着夜色中的院子,一扇扇灯窗将光亮投到院子里,他又一次为自己诞生在这个家庭感到幸运,在毛家湾这套住宅中, 三年来他感到权力像被抽水机抽上来的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流到他这里, 毛家湾的林宅确实是一座了不起的住宅。

身后的门响了,他关上纱窗回转身,看见母亲叶群推门进来, 她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摞稿纸,说道:"讲用稿褚秘书他们又帮你修改了一遍,你抓紧时间熟悉一下, 等一会儿,"叶群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半小时以后吧,你就开始预讲。"说着, 叶群将一摞稿纸塞到林立果手中。林立果接过讲用稿, 看了一眼比自己矮半头多的母亲,只能听从安排。母亲拉门要走,又停住,仰着那张颧骨凸起、下巴收紧的面孔叮嘱道:"你抓紧时间翻一遍,这是他们几个人合写的,你熟悉一下他们的字迹, 别念得磕磕巴巴的。等今天你预讲完了,我连夜安排打字员把它打印出来,你明天去大会上讲用,就可以拿打印稿了,打印稿清楚得多。"

叶群拉上门要走,又将门推开,眼巴巴地看着林立果说:"半个小时够吗? "林立果从来不耐烦又从来不违抗母亲的再三叮嘱,这时抓着门把,准备关门,同时说道:"有什么够不够的?就这样吧。"叶群在门外抓着门把,林立果在门内抓着门把, 这种要关未关、门里门外的再三叮嘱是母亲过去天天表演的节目。这会儿, 她果然将门要拉着关上,又停住,再推开一点,说道:"你一定要放开一点, 就像是自己写的稿子,不要有什么不好意思,人们并不知道稿子是褚秘书他们帮你起草的。 "林立果看着夹在门缝里的母亲手抓着门把,感觉着和母亲在门上的推拉力。 他知道自己绝对急不得,明明是她要拉上门了,你只要顺势加上推力,她就会停住,把门又推回来, 你只能听之任之地扶着门把站在这里,总有她无可叮嘱、拉门走的时候。 叶群终于觉得时间不等人了,便最后叮嘱了一句:"那你抓紧时间熟悉讲用稿吧, 我去安排他们准备开会了。"这次,是母亲在外面把门一下拉上了, 林立果只能滞后地将没关紧的门推了一下,拿着厚厚的一摞稿纸回到了写字台前。

他坐下,在台灯下一页一页翻看着讲用稿,每一页都写得十分工整。 他草草地从后往前翻看着,一共讲了八个方面,每个方面都有好几条。这对于他, 不过是朗诵的任务。母亲一会儿就会召开林办的支部会,他要在这个会上先讲一番, 算是明天正式讲用的演习。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过一会儿的预讲,他就有些头大, 他一页一页地翻着稿子,怎么也兴奋不起来。他想了想,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几张大照片, 一张一张看着,都是漂亮姑娘,最小的16岁,最大的23岁,是母亲安排人从全国选来的。其中,好多人他和母亲都当面见过,其中几个还和他一起游过泳, 开车带着她们去西山玩过。母亲急于选定一个儿媳,他却觉得哪个都不错,一个一个玩着更好。 他眯着眼看了一会儿,把照片收到抽屉里,将眼前的地球仪又拨拉了一下, 地球仪悠悠地旋转起来。他现在没有时间想漂亮姑娘,他首先要在政治上前进。 他又硬着头皮翻看着讲用稿,同时担心着身后的房门随时被敲响。

正当他十指交叉兜住后脑勺将身体后仰在椅背上伸懒腰时,听见门被敲响了。 他过去开了门,是母亲叶群,她嗔责道:"怎么还把门插上了?现在走吧。 "林立果转身回到写字台边,拿起讲用稿,跟着母亲来到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满满的,几十个人早就围着长桌坐好, 叶群坐在主持会议的长桌一端,林立果在她旁边的桌角谦谨地坐下。叶群笑了笑, 说道:"立果在空军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几年来有一些收获体会,空军要他讲用,他觉得没把握, 我就建议他先在咱们家里讲讲,大家都是看着立果长大的,立果讲了,请叔叔们提提意见,把把关。 "二三十个军人都蛮亲热地鼓了鼓掌,叶群转头看着林立果说:"那你就开始吧。 "林立果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开始念讲用稿。母亲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 面前几十张面孔也都像长辈一样看着他,在他们眼里,他是刚刚从小学生、 中学生成长起来的,是从早到晚受母亲训斥和管教的年轻人。高个子的褚秘书坐在一旁, 显然十分关心他写的讲用稿,眼睛不断注视着林立果手中的稿纸,这等于在提醒林立果, 他其实是在念一份别人代写的"活学活用体会"。他念着念着就冒出了热汗, 母亲那不断扫过来的目光更让他感到压力,磕磕巴巴的地方越来越多, 每一个磕巴都能感到母亲目光的焦灼和不满,他也愈发头冒热汗念得磕巴了。最后, 他索性放弃任何讲用的口气,像一个急于交差的吊儿郎当的中学生, 流水帐一样一行一行一页一页念下去。他心里也有了解释,反正又不是真的讲用,讲用稿念一遍,大家提提意见就行了。 他把头埋到讲用稿里麻木不仁地念下去,倒也感受不到母亲目光的压力了。 一屋子人强打精神地听着,有人打开了哈欠,掩饰地用手捂住,这些林立果都装作看不见。 念到一半时,母亲在一旁说话了:"立果,先念到这里,让大家休息一下。 "叶群对大家说:"休息二十分钟,再接着进行。"

人们散了,会议室里只剩下叶群、林立果和讲用稿的主要起草者褚秘书。 林立果垂着眼,准备好了挨训斥的面孔。叶群十分着急地说:"你这哪里像活学活用的讲用,结结巴巴地念稿子,谁坐得住啊?明天要这样讲用还不砸锅? "林立果坐在那里不吭气,叶群看着褚秘书说:"你觉得问题主要在哪里?讲稿本身有没有关系? "褚秘书将讲稿拿过去翻看了一下,说道:"稿子本身还不够口语化。 "他对林立果说:"你在讲的时候可以加点口语化的东西,什么感叹了,称呼了,疑问和惊叹的口气了, 这些都是要现场发挥的。比如这句结尾的话:总之,我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 有一点收获体会也是微不足道的,希望首长和同志们批评帮助。你完全可以更加口语化, 在现场发挥时就这样说:我学习毛主席著作,有这么一点收获体会,确实微不足道, 确实是小学生刚刚起步,希望首长们、同志们一定多批评,多帮助,我向大家学习, 向大家致敬,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褚秘书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 "就这样放开地发挥就是了,这样就生动活泼了。 "叶群指着稿子对褚秘书说:"你应该将这些话都写在稿子上。"褚秘书说:"这些话我也是这么讲的时候才冒出来的, 写的时候没有这么多口语化的联想。"叶群又把目光转向林立果, 说道:"待会儿你还是放开一点,就像褚秘书刚才示范的那样,放开念,一句话或一段话开头、结尾加点语气。 "叶群又对褚秘书说:"你一会儿一边听着,一边拿笔记下来一点, 看哪些地方需要把语气调整一下,最后在讲稿上调整一下。"褚秘书神情严肃地点点头。

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过去了,人们又都回到了会议室。叶群张罗了几句, 林立果便用比刚才高一点的嗓音念了起来,这次,他不管母亲的目光如何打量他, 坚持着一口气把讲用稿后半部都念完了。人都散尽了,叶群将讲用稿递到褚秘书手中, 说道:"就这样吧,你把能够调整的地方都调整一下,安排打字员连夜打印出来。 打印稿清楚,好认,立果又预演了一遍,明天效果会好一些。"褚秘书拿着讲用稿, 想了一下说道:"如果主任认为不成熟,是不是再修改几遍?把讲用大会往后推几天? "叶群立刻决断的挥了一下手,说:"那不好,庆祝八・一建军节,这是个时机,错过不好。"褚秘书看着林立果说:"你自己认为呢?"林立果垂着眼想了一下, 还没有回答,母亲在一边就说了话:"他有什么可认为的,你快去修改讲用稿,安排打印。 "褚秘书拿起稿纸高高地站了起来,拖开椅子往外走, 门口又急匆匆进来一个粗胖的军人,是温秘书,他走过来对叶群报告道:"首长让林立果过去。 "叶群看了看会议室墙上的大电表,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对林立果说道:"你爸爸现在叫你去, 肯定也是关心你明天的讲用。"林立果也感到父亲此举有些异乎寻常, 他立刻站起来走出会议室,叶群也急忙跟了过去。

到了林彪的房间,门虚掩着,两个人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林彪正在软椅上静坐,看到林立果进来,微微点了点头,林立果轻声叫了一声:"爸爸。 "林彪指了指面前的椅子,示意他坐下,对叶群轻轻摆了摆手。 叶群看着林彪小心翼翼地说明了一句:"老虎刚在支部大会上预讲了一下。"林彪微微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叶群便退了出去,将门拉上了。林彪静默了一会儿,抬起眼问道:"讲了一遍?"林立果点头说:"是。"林彪又慢慢问道:"效果怎么样?"林立果迟疑了一下,回答道:"不理想。"林彪点了点头,问:"讲用稿呢?"林立果回答:"褚秘书拿去修改打印了, 您要看吗?"林彪摇了摇头,说:"我知道讲用稿的内容,他们给我简单讲过。 "说完,林彪就闭着眼,林立果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林彪又睁开了眼,说道:"这次讲用,对你还是很重要的,知道吗?"林立果点点头,说:"知道。"林彪说:"你不必完全遵照这个讲稿, 参考这个讲稿就可以了,对自己要讲的东西,你要连夜另做准备。"林立果有些为难地看着父亲。林彪平静而严肃地看着儿子,说:"必须另外准备。照那个稿子讲,不会成功。 "说着,他从身边的凳子上拿起几张白纸,上面写满了粗重的铅笔字, 递给林立果说道:"这是我给你拉的一份提纲,供你参考, 你在这个基础上把那份讲用稿的有些内容引用过来,再加上一点自己的东西。"林立果意外而且感动地接了过来, 他不曾想到,父亲会亲自为他起草讲用提纲。林彪依然平静地看着儿子, 说:"你要准备的是一个简单扼要的提纲,里边要有一些最生动的事例,要临场发挥。"林立果连连点头,说:"是,是。"林彪又说:"什么事自己要有主见,不要都听那位叶主任的安排。 "林立果想到了刚才在林办支部大会上预讲时的尴尬局面,立刻点点头。 林彪闭上眼养神一样待了一会儿,又睁开眼,平静而又坚决地说道:"这次讲用一定要成功, 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这一仗一定要打好。"林立果坚决服从地点了头。

林彪眯起眼停了一会儿,看着儿子问道:"你知道我的历史使命是什么吗? "林立果想了一下,回答道:"毛主席的接班人。"林彪闭上眼,不置可否地停了一会儿,又睁开眼问道:"你的历史使命呢?"林立果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林彪严厉地看着他,说:"记住,你是林彪的接班人。"林立果诚惶诚恐地点了点头。 林彪又说:"你知道怎么接吗?"林立果想了想,回答道:"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林彪十分严厉地拍了一下软椅的木扶手,说道:"这是废话,你要抢着接班,要抢班夺权。 "林立果连连惶恐地摇着头。林彪直视着儿子的眼睛说道:"我这是一个比方。你要抓紧时间,能抢先一步就抢先一步,不抢,你就接不上班,明白吗?你今年才25岁, 你和林彪之间隔了将近40年,中间有多少人挡着你,你明白吗?"林立果点点头, 说:"明白。"林彪又放缓了表情,眯着眼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要知道自己重任在身。 "林立果又点点头。父亲虽然身体单薄,十分瘦削,然而,即使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这里,你还是能够感觉到他巨大的权势。去年9月份, 父亲亲自将空军司令吴法宪找来谈了一次话,建议林立果担任空军作战部副部长,一个月后, 空军司令部果然有了这个任命,而且,还加上了空军办公室副主任的职务。此刻, 他才明白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权力之所以像抽水机抽来的水一样源源不断流到他的身上,是因为父亲的存在。今天,父亲的讲话让他明确了他必须尽快接受父亲给他的全部政治财富。

林彪又看了看儿子,问:"你知道前几天我为什么要去国防科工委视察吗? "林立果看着威严的父亲,一个礼拜前,7月23日, 父亲去视察了国防科工委的一个工厂,当时,自己也是这项活动的策划者之一,组织了上万人夹道欢迎, 总参谋长黄永胜、空军司令吴法宪、海军司令李作鹏、总后勤部部长邱会作都跟着父亲一起出场了。没有等儿子回答,林彪继续说:"那主要是为了你。 "林立果又诚惶诚恐地点了几下头,此刻,他心领神会了父亲的用意。那天, 他与总参谋长黄永胜一左一右跟在父亲的身后,连吴法宪、李作鹏、邱会作以及母亲叶群都排在他们后面。 紧随父亲身后走在万人夹道的欢迎中,他真正体会到了跟随父亲前进的顺利感和幸福感。 一贯怕风怕光的父亲那天冒了一头热汗,走了一公里多路,在几次众人的合影中, 父亲都示意自己站在他身边,不必避让。

林彪闭着眼养了一会儿神,又睁开眼和缓地问道:"知道一个团长要抓什么吗?"林立果想了一下,回答道:"抓政治。"林彪摇了摇头, 教诲道:"政治是谁都要抓的,当团长的要抓连队,要抓连长。"停了一会儿, 他又接着问道:"当军长的要抓什么知道吗?"林立果这次跟上了思路,回答道:"抓团,抓团长。"林彪点了点头,问道:"你现在要抓什么,知道吗?"林立果沉默着没敢回答,等待父亲说下去。 林彪说道:"慢慢的,你的地位会越来越上升,一定要注意多接触军长、军级干部, 只有这样以后才能掌握军队,明白吗?"

林立果感到父亲的这个讲话极为高瞻远瞩, 无疑把他放在了接管军权的位置上,一时他竟激动得有些不能自持。林彪目光看着眼前,继续说道:"吴法宪讲, 你可以指挥空军的一切,调动空军的一切,那是他借给你的权力。真正做到指挥一切, 调动一切,就要抓住大部分军级干部,空军、海军、陆军、全军都一样, 以后要和海陆空所有的军长、军级干部多联络。"林立果心悦诚服地点着头,说:"是,我明白了。"林彪又眯着眼凝神待了一会儿,说:"凡事要敢想敢做,有主见就有权力, 没有主见就丢失权力,主见就是权力,明白吗?"林立果回答:"明白。 "林彪看着他严厉地说道:"你不一定都明白。一个首长权力体现在什么地方? 就体现在最后的决定权。不管其他人提了什么正确的方案、意见和建议,最后的决定要你自己做出。 哪怕只是点一下头,这个头也不要让别人替你点,最后决定权永远不能下放,明白吗? "林立果说:"明白,就是绝不让别人侵犯你的决定权。"林彪点点头,说:"这就对了。"停了一会儿,又说道:"咱们这位叶主任爱管事,主意多,她的安排对的你就听, 不对的自己要有主见,凡事要看得透,拿得定。"林立果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林彪垂下眼又想了想,抬起眼说:"就谈这些吧,你连夜去准备自己的讲用。"说着, 林彪抬起手轻轻摆了摆,林立果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

第二天早晨, 林立果拿着连夜准备好的新的讲用提纲兴冲冲地来到空军司令部大礼堂。一到这里, 他发现自己的感觉与昨天晚上在林彪办公室支部大会上完全不一样了,这里,所有的人都簇拥着他,敬仰着他。一到礼堂门口, 空军司令吴法宪的老婆陈绥圻就迎了上来,一张长圆脸上堆满了笑容, 说道:"吴司令今天一早就让我赶来听你的讲用报告,我这是刚刚赶到,一分钟也不愿意迟到。 "主持会议的空军副参谋长王飞身材瘦高、神情精明,他迎上来亲热地对林立果说道:"礼堂全坐满了, 还有好多通知范围之外的人都争着来听,大家都对你很崇拜。 "身材魁梧的司令部办公室副主任周宇驰黑红的长方脸上也堆满了笑容, 他兴高采烈地说:"今天你一定会放一颗最伟大的政治卫星。"还有更多的人簇拥上来,林立果的感觉好极了。 几个女电话兵很崇敬地挤上来,对他说道:"林副部长,我们也想听您讲用,他们不让我们进。"林立果看着她们一张张水灵灵的俊俏面孔笑了, 指着副参谋长王飞说道:"你们求王副参谋长。"王飞笑着挥了挥手,说:"你们进吧。 "几个女电话兵笑着说道:"谢谢林副部长,谢谢王副参谋长。"便手拉手跑上了礼堂台阶。

当林立果被人们簇拥着登上主席台时,全场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人们一次又一次振臂呼喊起了"向林立果同志学习,向林立果同志致敬"的口号。到了这种时候,林立果觉得自己雄姿勃发,气吞山河,他把提纲往讲台上一放, 就感到自己进入了可以指挥一切、调动一切的状态。昨天在叶群主持的林办支部大会上, 他不过是一个垂头丧气的中学生,今天在这里,他已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汉了。 他滔滔不绝地讲开了,他从来没有发现自己有今天这样高超的讲演天才, 他的讲用被一阵又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掌声所打断。吴法宪的老婆陈绥圻一次又一次在主席台上站起身, 领着全场高呼:"向林立果同志学习!向林立果同志致敬!"林立果越讲越神采飞扬, 讲到精彩之处,他居然有了与父亲一样果断绝对的口气, 大量使用"最"字:"最正确","最重要","最光荣","最伟大","最宝贵","最深刻",诸如此类。 全场狂热,他也狂热,在此起彼伏的狂热中,他的报告从早到晚讲了整整一天。 讲用结束后,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吴法宪的老婆陈绥圻再一次带领全场数十次高呼:"向林立果同志学习!向林立果同志致敬!"接着, 主持会议的副参谋长王飞在结束语中热烈地评价林立果今天的讲用是"真正放了一颗政治卫星", 并且向全场再一次宣布了"吴司令一向非常欣赏立果同志的天才、全才,吴司令说, 空军的一切都可以由立果同志调动,空军的一切都可以由立果同志指挥。 "会场响起了更加狂热的"向林立果同志学习、致敬"的口号。

几天以后, 空军司令吴法宪在空军"三代"会议上宣布:"林立果是一个天才,是一个全才。"他还明确表示:"要向林立果学习,在林立果的领导下工作。"随后,关于林立果是"天才"、"全才"、"超天才"、"全局之才"、 "第三代接班人"的说法在全军迅速流传,他的讲用报告也以录音、手抄、油印及铅印等方式传遍全国。

第77章

房门哐地一声被打开了,一道光亮刺眼地照进黑暗的房子里, 卢小龙双手被反捆着吊在房梁上,脚尖微微沾地,身体晃荡。门口出现了几个人影, 为首的是几个月前被提拔为公社副书记的原刘堡大队支书刘仁鑫,他矮矮瘦瘦地背着手立在光明中, 一张老鼠脸上的三角眼阴冷地盯视过来,他问:"你想好了没有? 这是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卢小龙吃力地抬眼看了看堵在房门口的一群人, 又眯上眼极力用脚尖够着地,减轻吊在绳索上的胳膊的剧痛,脚尖踏不实地, 身体悠悠地晃着,听到绳子在房梁上磨动的轻微声响。一入秋, 他就被作为"5・16反革命分子"扭送到公社革委会大院,审讯、捆绑、吊打了几十天,现在, 从上到下都是血糊糊的。

大概是屋里窒闷的空气被置换了一些, 刘仁鑫的眼睛也多少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他背着手在四五个人的簇拥下踏着步子很权威地走了进来。 这是一间泥地砖墙的空房子,四面的窗户都被砖头堵死,是个很适合关人的地方。 刘仁鑫看着像虾米一样弯着腰撅着屁股吊在房梁上的卢小龙, 用威严而宽大的口气说道:"这是最后一天的机会了,你要老老实实交待全部反革命罪行。"卢小龙咬了咬嘴唇,尝到了血腥味, 自己的头被打破,眼角被打破,鼻子被打流血,嘴角也被打破,然而, 他还是不承认自己有什么反革命罪行。刘仁鑫背着手绕着他来回走了几步, 似乎是宽大为怀地左右轻轻打了他几个耳光,指着他说道:"你怎么这么不识抬举?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说着,揪起他的头发,将他的脸仰起来。卢小龙晃了晃头,抖开刘仁鑫的手。 刘仁鑫一下恼了,抡起手抽了他几个耳光,说道:"说你不识抬举,你还真是不识抬举, 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卢小龙嘴角渗出一丝鲜血,他抿了抿嘴,将血水吐在地上, 倔强地眯起眼,冷蔑地一言不发。

刘仁鑫恼羞成怒了,他突然抡圆了胳膊, 一左一右狠狠地抽起卢小龙的耳光来,像是抽打一匹惹恼了主人的烈性骡马。卢小龙躲闪着,吊在绳子上的身体晃着, 脸顿时麻木地肿胀起来,腮帮子里边肿得连牙都合不上了,他还是不屈地沉默着。 刘仁鑫打累了,左手一把揪住他的头发,盯着他说道:"你知道不知道好赖? 想对你从宽处理,你别给脸不要脸。"他看了看自己被打疼了的右手,握了握拳, 活动了一下几乎弯不过来的手指,恼羞成怒地唾了卢小龙一口,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尖哪? 大伙都得供着你,你不过是一个反革命分子。"说着, 他更加用力地向后揪住卢小龙的头发,扳起卢小龙的脸:"你今天必须给我老老实实交待你的反革命罪行, 这是给你最后的机会,听明白没有?"他又唾了卢小龙一口,痰水顺着卢小龙的脸颊流下来, 流到卢小龙的嘴唇上,卢小龙抖了抖,将它吐到地上。 刘仁鑫尖着下巴嚷道:"你还敢唾我?"重重的一拳打过来,卢小龙鼻嘴一阵剧痛,一股浓腥的鲜血充满了口腔。 他蠕动着嘴,知道两颗门牙被打掉了,他连血带牙噙在了嘴里,想唾出来, 又觉出将牙齿唾出来是交出武器的投降与屈辱,便就着汨汨不断的鲜血仰着脖将两颗门牙咽下去。当粘稠腥热的鲜血裹送着门牙到达喉咙口时,他一阵哽噎,像吞药一样用力一咽, 有一颗牙硌在了嗓子眼上,一阵咳嗽,又呕到口腔里,他闭着眼, 等口腔里的血液又充满之后,再一次用鲜血将第二颗牙齿冲服了下去。他抬起迷迷糊糊的眼睛, 冷冷地看着刘仁鑫。

刘仁鑫大概也看出他掉了门牙,便多少泄了一丝怒气,喘着气盯着他,最后, 像领导干部一样背起了手,用比较和缓的口气说道:"再给你最后一点时间, 你好好想一想。"说着就往外走,临走,对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轻轻努了努嘴。 满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走上来,解开吊在房梁上的绳子,又用力向上一拉, 将卢小龙吊在半空中。彪形大汉把绳索系好,再用力一推卢小龙, 卢小龙顿时像挂在铁钩上准备切割的一扇猪肉,鲜血淋漓地摆动起来。彪形大汉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好好想着点吧,别给你活路自己不走。"说着一摆头,和剩下的人一起拉门上锁出去了。

卢小龙在黑暗中被悬吊着,文化大革命到了第五个年头, 这是他第三次被关押,这次关押的时间最长,受的罪最大。此刻,自己像一根炸焦的麻花飘在空中, 又像任人拳打脚踢的沙袋沉甸甸地挂在房梁上。 这个小屋比北清大学的危险品仓库更昏暗,只有几丝光亮从门缝里刺进来,看见灰尘在刺刀一样的光亮中闪烁。 他觉出了自己的可怜,懵懵懂懂中,眼前浮现出父亲高大的身影,父亲背着手站在面前, 似乎在若有所思地俯瞰着自己。他还想到了妹妹卢小慧, 一双大大的眼睛用抚慰的目光看着他。江青的影子也在眼前浮现出来,她戴着眼镜半侧着身,只看见她的头部, 她似乎正在严肃地讲着什么。黑暗中听见搪瓷盆里铝勺翻动的声响, 听到小动物在黑暗的墙角溜溜溜地跑来跑去,这和几年前关在北清大学危险品仓库里一样,也有老鼠, 却没有猫了。自己已经被关押了30多天了,他在墙上刻着印记。他也曾想过绝食,然而, 面对刘仁鑫这样猥琐的人物,他拒绝了这种斗争方式。 就像刚才不愿把自己的门牙吐出来一样,他不愿意承认对方关押自己的权利。

他像死羊一样被吊在这里,闻到的是自己身上的血腥。 吞咽两颗门牙在嗓子里留下的划动感觉,标出了它们经过喉咙、食道到达胃中的轨迹,在那里, 胃酸会腐蚀它们,如果它们经不住腐蚀,就会变软,经得住腐蚀,就还坚硬,然后, 弯弯曲曲经过小肠大肠,旅行整个消化系统。自己的五脏六腑朦朦胧胧在眼前出现, 肠子弯弯曲曲地团在那里,变成山上的小路,缠绕来缠绕去。刘堡村在山路的缠绕中如烟如雾, 窑洞飘飘渺渺,梯田闪闪烁烁。阳光像破碎的玻璃,成堆地倾倒在刘堡村上, 轰隆一声摔得粉碎,玻璃碎碴向四面飞溅。他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特别的声响惊醒了他,在晕眩中,牢房似乎又被打开了, 一门光亮横着倾泻进来,像是河水从绝堤口喷出来一样,源源不断地塞满了黑暗的小屋,觉得有几个人在自己身边走来走去,还有人在拨拉自己的头,摸自己的鼻子。 似乎听见他们说:"还有气。"他被从半空中放下来,像只死羊一样趴在地上。 双臂还被反捆在后边,已经完全麻木了,觉不出胳膊的存在,只觉得从肩膀往下失去了东西。 听见有人说:"慢慢松绑,要不,血一下涌上来,他就没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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