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訾非高高的十月》第15/17页


  假如你毕业工作了两年,而且是做教师,当你再回到学校念书,你就会体验到一种特别的滋味。你会对这种回锅的学生生活感到腻歪。当然,这种腻歪在有些人那里并不那么强烈,在另一些人那里就特别强烈,好比有人对青霉素过敏,一针下去就要死要活,而换个人却安然无恙。
  我在高桥镇当了两年多的教师,装模作样惯了,却更看不得别人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比如教《教育心理学》的老章,那种好为人师、真理在握的样子叫人难受。她动不动就来一句:"从我们教育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仿佛她拥有了一个最伟大的角度,而且这个角度又跟她是那么的关系密切。
  章老师说,在我们中国,关于儿童多动症的研究还相当落后,那些不注意听讲,上课捣乱的"坏"孩子,她说,从我们教育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可能只是一些多动症的患者,需要帮助治疗的。
  当她说到"治疗"这个词时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顿时觉得自己正是不良少年,从她的教育心理学角度来看,需要用"利他林"治疗矫正的。
  有天课上章老师果然把她的宝贝"利他林"带来了一瓶,喜滋滋地说,这是了不起的发明,解决了教育者的不少难题。
  一幅图景展现在我面前:未来世界的课堂上,未来的学生们兴高采烈地嗑下小药片儿,用炯炯的目光捉住黑板和章教师,伟大的知识如滔滔江水滚滚而来......。
  我当了两年多中学教师和班主任,习惯了把土坷垃说成狗头金。而现在我坐在省城教师进修学院的大教室里,看着那瓶小药片,实在不能不把自己朝白痴那个方向去想。"......你看,多么蓝的天,走过去,你将融化在蓝天里。一直走,不要朝两边儿看......。"自从有了学校,不适合学校的人就成了不良少年;自从有了黑板,不能盯着黑板看的人都成了多动症患者;总有一天,那些生下来不能安坐于教室和桌椅板凳之间的人,在娘胎里就得给做掉。
  我在省城只进修了一个多学期就辍了学。对此我可以找到有成百上千个理由,也许并不是哪一个理由促成我这辈子的第一次辍学。也许是所有的理由合在一起,凑成一个"感觉很差。"但是也可能只有一个理由:我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辍过学,我要辍学。当我决计辍学的时候,浑身一阵轻松,这快意决不亚于当年我跟父母的一刀两断。
  我辍了学,坐着火车,去了江南的N城,那是95年春天。我离开省城那天给武老师打了个电话,说我要走了。武老师很惊异,她说,不是还有一年多就毕业了吗?有什么不能忍的呐?我一时又患了失语症,不知说什么好。武老师不停地劝:"为了文凭,有什么不能忍的呢?"云云。
  我几乎被她说服了。几乎。
  5
  我和什月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系,但十分疏落,通常只是在大节日的时候互寄一张写有"新年好""圣诞快乐"之类的明信片而已。现在我们开始用电子邮件,却也不比从前的联系更多。便捷的通讯方式,并未将人们联系得更紧,它使千里万里之外的另一个人变得毫不神秘,伸手可及,人们便不用想着对方了。
  我最近一次见到什月是在一九九八年初。那时什月已经大专毕业,回高桥镇当了一年多的数学教师,并且出落得时髦漂亮。她的那层"土气,"如同她肤色的黝黑,已经褪到若隐若现的程度。不过这未必值得庆贺,女人摆脱了乡土气,等着她们的是小市民气,如同从黄土窑洞里走出来却一头扎进了棚户区,这下场只是更糟糕--假如把"土气"看作糟糕的话。但是这下场却如秋去冬来自然而然。天上神仙有时拿人间女人的命运作赌,把注下在"小市民"这一边的,总是赢得酣畅淋漓十拿九稳;而下在另一边的,老是输得神魂失据,每每哀叹自己过于理想主义。什月能否成为例外,我们只好拭目以待,再过些年才能知道。
  什月已经到崔威所在的城市去了多次,但是他们的关系似乎没什么进展。其实所谓"进展,"我的意思无非就是"结婚"--还能有别的什么进展吗?但是我对"结婚"这个词有几分腻歪,所以话未出口,就已被潜意识偷换成"进展"了。不过,"进展"这个词在我尚有另一层抽象的意思。发生在我周围的情事,我本能地希望它们都有所进展,或者干脆散伙拉倒。我不喜欢它们悬而未决--纵然我是局外人,却也因这些事体验到某种莫名的心理压力。电视连续剧就是为我这类人拍的,编剧们对这种压力了如指掌,总是给一桩情事留下进展的余地,或者让这情事接力棒似的从一个传到另一个。可恨的是他们爱卖关子,把评书艺人的那套把戏拿来依葫芦画瓢。"若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假如你期望一切都有个"结局,"就很容易被别人牵着鼻子走。我老想知道后事如何,所以老是被人分解。
  什月谈高桥镇,仿佛在谈论一个蛮荒之地。她说再这样下去,她怕要成古董了。不知为什么我当时并没有鼓动她"出来。"
  "好在我就要离开高桥镇,调涂门去了,"什月说。
  "高校长--你大伯,一定帮了大忙了?"(那时高校长已经调到涂门市教育局。)
  "怎么,又看不惯了?"什月说,(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什月有些脸红,)"可是你们觉得怎么才算公平?你晓得,我数学好,但是头一年因为文科不好就考不上,为什么数学比我差得多的反倒能上数学系?"
  女人就是敏感,我其实并没有讥讽的意思。不过,当年我和崔威帮什月补课的时候,有事没事就顺带着愤世嫉俗一把,这一定培养了她对我们的警觉。
  "是啊,当年我就是因为降龙十八掌没练好,上不了电子工程系。"
  "呵呵,当年你在班里第几名?"什月问。看得出有几分不怀好意。
  "至少十五名以后,落到二三十名也常有。"
  "我在力新县一个小镇中学念书,在班上是前五名,可那个学校每年高考只能考上三四个。我要是不来高桥镇,恐怕现在还在复读。要是我在涂门,我说不定已经出国了--我问你,凭什么你们城里人机会就应该比我们多?"
  几年不见,什月越发的不好对付了。我惘然说道:"有人说,城里人的机会,是他们上代人早早进城拼搏的结果,所谓'造福子孙'正是此意,连遗产都可继承,机会自然也可以?"其实我并不知道这话是"有人说"的还是我临时编出来的,当时我紧张得很;而且此言一出,我绝望地发现,我其实已经搬起石头,快要砸在自己脚上去了--只要什月轻轻一推。
  果然,什月得意地说:"那么,我大伯给了我这一个机会,违反天条么?"
  好残忍的什月,一点也没给我留面子。女人就是这样,你哪怕是无意伤了她的自尊心,她也要狠狠回敬你--我当时想。
  我赶忙装出一副随和的样子,打趣道:"好厉害的辩才,什月,真是崔威的私淑弟子。"
  "错,难道我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难道只有你和崔威那个疯子才能有想法?"
  "是、是,我错了,喝酒,喝酒,呵呵。"连什月都说"崔威那个疯子"了,不妙,我在感觉自己的不妙的同时,觉得崔威更不妙了。
  "还有呢,'私淑弟子'指的是没有当面从学的弟子,我怎么是崔威的私淑弟子呢?用词不当,难怪--。"
  什月突然打住,没再往下数落了。我知道那个"难怪"后头是什么:难怪你当初本科也没考上哩!
  当年我和崔威的威风,如今在什月这里已经扫地了。我们的师尊形象,看来也已经跌落到平常。看来我们已经没有什么资本让什月再对我们肃然起敬或者诚惶诚恐了。
  "是关门弟子--这回总对了吧,"我悻悻地揶揄。
  那天我们谈的最多的还是关于崔威。崔威在东南方的那个大城市开了一家公司,已经两年,一直没有起色,甚至于穷困潦倒。
  每隔几个月,崔威就轰轰烈烈地开始一项新计划,干了一两个月就变得力不从心,再折腾一阵子,就草草收场。每开始一个新计划,崔威都是信心十足,仿佛很快就要毕其功于一役,鸟枪换炮了;到收场时,崔威又变成呼天抢地怨天尤人。情况比他在高桥镇做茶叶生意时还糟糕;崔威的公司是个无底洞。钱,崔威起先找亲戚借,借来的都打了水飘;后来找朋友们借,还是打了水飘;再后来,就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拉投资,结果还是一样。崔威也没有那个城市的户口,起先他怂恿一个在该城工作的亲戚做他公司的法人。后来这个公司干不下去了,那个亲戚宁肯倒贴钱也要把法人的帽子摘下来。后来崔威不知怎么就堂而皇之地做上了法人。你不能不承认崔威还是能折腾两下子的。但是一涉及到经营,崔威就黔驴技穷了。他似乎不能将幻想和现实区分开,不能从失败中学到教训,老是重复着类似的错误。在生意场上,崔威像个空手道陪练,叫人家摔来掼去,慢慢的反倒以此为乐了。每结束一项计划,我都会收到崔威发来的电子邮件,开头通常是这样:"小赵,你好!久违了,最近几个月一直在忙于创业和赔本,忙完了又在准备一项新计划......。"结尾往往是:"这几天我正在准备破产,如果破产成功的话,我就暂时不跟你联系了......。"大家渐渐觉得,崔威并非时运不济,而是心理上不大对头。有的朋友就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他去了,第二次就把心理医生臭骂了一顿,闹得不欢而散。
  我不知道是那个心理医生医术太低,还是崔威的心理问题已经严重到连心理咨询都于事无补的程度?我也翻过几本心理咨询心理治疗的书,发现从各种神经症到各种人格障碍再到各种精神病的很多症状在崔威身上都可以找到,这样一来,你反而没法将他归到哪一类了。说实话,我在生活中,从来没遇到哪个人跟书上列举的类型一模一样甚至类似的,我怀疑,各种心理疾病的名称,不过是一种简化的无力的说法,心理医生给一个人贴上个标签,然后变得心安理得;换另一个医生,说不定又贴上另一种标签,换一种方式心安理得。
  什月谈起崔威,是一副绝望的口气。她说崔威过去极端反叛,现在当了小老板,却对手下仅有的两三个员工颐气指使求全责备,甚至干涉人家的私事;跟合伙人也合不来。所有他周围的人不久便离他而去。你很难想象这样的事,什月说,他雇的一个专科毕业生,以前有个女朋友在老家的镇上,但是现在又粘上了一个城里姑娘,崔威就特别看不顺眼,老找人家谈话,要人家"改邪归正"--他管这闲事干什么?他甚至还跟人家打了一架,把人家打跑了。这样的事该他管吗?一出接一出,尽折腾这些不着调的事。天下的事情都必须按照他的理论发生他才满意。
  说着说着,什月变得怨气冲天,眉头紧皱,一脸苦相。
  我劝道:"崔威心内有一套完美的理想,世上的人,包括他自己,都不合他的意。过去的反叛与现在的专制,大概都由此而生吧。"
  什月摇摇头,说,你能否认,所谓反叛,难道不含嫉妒的成分?你能问心无愧地承认,你完全不喜欢特权么?
  我吃了一惊--不单是因为她对崔威和我的去魅式的评判,更是因为这个比我小好几岁的女孩子咄咄逼人的洞察力。
  我赶忙说,尽管我们是室友,我对他不甚了了,但我知道崔威并非没有自知之明,否则,他怎么会同意去看心理医生呢?记得在鬼屋的时候,崔威就有这样的高论:"每个特权者,在他尚是反叛者时,都对周围的弱者同情得无以复加;一旦拥有特权,又没有一个不把特权看作命根子的。这甚至都不需要用什么高深的理论去解释。一个崇拜特权的无权者,最清楚自己的位置,因而也最为自恋,其对弱者的同情,不过是对自己的卑下处境的同情罢了。恻隐与同情,看似一回事,实有云泥之别。动不动就一洒同情热泪的人,其实就是自以为高人一等,却又无法高人一等的那种。"
  "你和崔威也都是那种人吗?"
  ......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次可不是肉麻,而是突如其来的一阵恐慌。这种恐慌,我在一些梦里经历过:你冷不丁朝一个漆黑无底的深洞掉下去,在一身冷汗和怦怦心跳中醒来,一片茫然,无着无落。
  看来什月对我的穷追猛打并不全是因为那句"你大伯一定帮了大忙了,"这分明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闪电战。我和崔威当年的神气活现、沾沾自喜如今终于遭报应了。
  我打算把崔威牺牲掉,以换取短暂和平:
  "崔威头脑中有个孤零零的世界,旁人不能进入也不能改变。可是他不愿就此只做个思维的勇士,他要杀入现实生活,做个尘世中的成功者而不是失败者,"我说。
  "他的哲学,甚至都不能拯救他的人际关系,也不能拉住他不让他变成个酒鬼,"什月说。
  我松了一口气--矛头重又单指向崔威,我觉得什月已经跟我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了。
  "或许正是哲学把他变成一个酒鬼--一个人熟读尼采,以狄厄尼索斯自居,再加上因思维过度而耗尽意志力,恐怕是抵挡不住杯中物的诱惑的,"我落井下石。
  "你不知道酒精中毒吗?你不是说过,他在鬼屋里常听到有人在哭?这是酒精中毒的症状,幻听已经是很严重的症状了......我让他去戒酒,可他不听。他从来都不听任何人的劝,也控制不了自己--他开公司,与其说是事业心,不如说是因为谁也做不了他的老板。等他做了老板,发现他自己也做不了自己的主......你是他的朋友,从来就没想过他可能酒精中毒了么?"
  我的确没有想过,谁能将一个平时郁郁寡欢,几瓶酒下肚就变得神采飞扬满腹经纶的人和酒精中毒联系起来?除非你认为哲学只是一种生理现象,"主义"不过是某种内分泌失调--我现在倒真是这么想了。以前,当我听人说起酒精中毒,我想到的只不过是不法商贩用工业酒精掺兑假酒什么的。"何以解忧,惟有杜康"--这东西也是毒物?
  什月接着说,你们男人,彪着劲地糟混,瞧着要好得如同亲兄弟,其实互相漠不关心。
  我有点无地自容了,勉强喝了两口酒,没滋没味的,一股惆怅经久不散。
  打从九八年见到什月,现在又是一年多过去了。崔威的"事业"还是老样子,用他的话说,就是"屡败屡战。"他永远都在"创业"和破产。这些年,他惨淡经营的公司已经改了无数个名字,换了N个合作伙伴,把这些名字串到一块儿,足够凑成一首后现代诗歌。至于他的酒精中毒,似乎也没有变得更严重,或者说,已经严重得不能再严重了;虽然大家极言力劝,崔威的酒似乎没有戒掉的可能。在这一点上我是很悲观的:酒只不过是冰山的一角,在水面以下还有个庞然大物,那是谁都推不动的--不过这也是老生常谈。我不是说这个世界上应该有个成功的崔威,少个空手道陪练。如果一个人真是运气不好,心气太高,那有什么好说的呢?倒霉的毕竟是大多数人。可崔威是那种酒后开车的家伙,自信得不得了,他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在开车,还以为是在骑着哈雷彗星太空漫游。假如你这辈子没有见过崔威这样的人,你没法真正明白什么叫瞎折腾。若是崔威继续当个作家什么的,他这辈子说不定能蒙混过关,可他愣要跳出来,让一只只看不见的大手压扁。有时候我怀疑崔威是不是在跟这世界开玩笑,可是看他那认真劲儿,以及每次失败后怨气冲天的样子,你就没法在这个思路上想下去。
  6
  95年春天我去了江南的N城。先是寄居在上大专时的同学钟海生那里。钟海生已经从单位里分到了一套房子,但一直空着。我说是租来住,其实哪里有钱。
  钟海生自己一直住在他父母亲的家里--这我真是无法理解,一个人到了二十大几,还能跟老爸老娘成天抬头不见底头见,并且相安无事,这是奇迹。我不能说没一点儿羡慕。
  钟海生的房子他虽然不住,却是他周末用来跟女朋友石丽约会的地方,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结婚,离后来的离婚更远,一切顺利。石丽在南方的另一个城市做白领,只有周五晚上回来,在N城住一天,周日一早回去。这个女孩子也是N城人,一旦回家,是非在家里过夜不可的--她的父母把她看得紧。可是每个月总有一、两个周末,她对家里撒个谎,偷偷回N城,在钟海生的房子里约会。这两个晚上,我就要准备流落街头。N城我还是很有几个同学的,有时我找个同学家随便凑和一两个晚上,有时我宁可去看通宵电影。我发现在通宵影厅里过夜的大有其人,十来个人在小小的通宵影厅里仰头大睡,会让你觉得很亲切,很热闹,虽然你跟他们素不相识,并且也不打算去相识。几年后一些桑拿浴室之类的地方也有了这个功能,几十个人彻夜留在休息室的一张张小床上,放眼看去像个收容所,让你觉得全世界的人都流落街头无家可归了--可也有人说这是骄奢淫逸的享受;的确,那里有按摩,有的地方还有色情服务,也有通宵电影,可是你还是不由得想到无家可归、收容所什么的。
  你可以在通宵影厅里听到各种各样的谈话。
  有一个周末,我把钟海生的随身听揣在身上看电影。有两个年轻的学生模样的人坐到我的前排。那个男的显然是喝醉了,喋喋不休,吵得我连电影里的台词都听不见。好在那不是一部引人入胜的电影,我索性打开随身听听音乐,却发现里面装的是空白磁带。我灵机一动,就按下录音键,将那两个人的谈话录下来了。我至今还保留着那盘磁带,录下来的声音时断时续,还夹杂着电影台词。
  男:"......这次我回来,你怎想?--我,我是,为你回来的。"
  女:"......"[一阵枪声,电影里两股黑帮在火并。]
  男:"在学校的时候,你觉得我怎样?......。"
  女:"没什么特别,当时就觉得你挺要强的,讲义气。"
  男:"你--你知道吗,我就是为你回来的。"
  女:"谢谢你。"
  男:"你知道么,我就--就是为你回来的--"
  女:(几分不耐凡地)"--知道了--。"
  男:"你--你知道吗,我是为你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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