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鸿传说作者碎石》第16/94页


  小靳的裤裆险些再度一热,不过这次卡在关口处收住。倒并非小靳胆气上来,而是在心脏跳出喉咙口的紧要关头突然听出发声的人是谁了,况且要他这“江湖上响当当的汉子”在一个女孩子面前尿裤子,岂非自堕汉家气概?
  “你……”小靳拼命压住狂跳的心,一面粗声粗气地道:“你怎么又跑来了。不是叫你滚了吗?你没听见呀!”
  “哦。”
  水声潺潺,阿清从水里钻了出来,黑暗中看不到她的身影,可是小靳仿佛看见了她水淋淋的样子。
  他暗自提一口气,尽量装作闲散的口气道:“你走罢,这里你帮不了什么的。看这门,啧啧。”曲两指在门上敲得梆梆响:“可是上等的好木。这是什么地方?天地牢笼!皇帝老子落难也就这排场了,哈哈,知道吗?好了,走了走了,别看了,黑灯瞎火看得清啥呀?这湖里鬼怪本来就多,你一个女人跑来,阴气十足,只怕来得更多了。快走快走,你不怕老子还想睡个安稳觉呢。”
  阿清始终一声不吭,只有依稀的水声不时传来。小靳脑子里冒出她平日坐在岩石上的样子,两只又细又白的脚在水中荡啊荡的。他听得有一忽儿的发呆,要不是远处有只鱼咚咚连跳两下,几乎忘了自己该说什么了。
  他恼火地抓抓脑门,过了一会儿又道:“好了,没事的。我是什么人物,嗯?‘东平双杰’这个名头……你听说过了嘛。那是寻常人能叫的么?再说,这伙人的头,陆老大,知道吗?跟我那是多少年的交情了?嘿嘿……只不过今天死了几个兄弟,怎么也要委屈我一下了。明天就好了。明天他来请我喝花酒,看抢来的女人。妈的,若是看见了你这胡小娘皮可不得了,非扒了皮做下酒菜不可。快走快走!别把老子也连累了!”
  阿清还是没回答,不过这一次,踢水声似乎没有了。小靳侧着耳朵听了半天,有点没把握地道:“喂,小娘皮,你还在吗?”
  夜风带来一阵鹤鸟鸣唱之声,断断续续咕咕地叫。这样的夜里,声音仿佛是有形的,小靳看得见它们迤俪向北,一路越过起伏跌荡的芦苇荡,翻过远处星光下隐约的山峦,终于不见。
  “走了。”小靳长吐一口气。但是这口气吐出来,胸口反而憋得难受。他退后几步,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喘气。没想到越喘气越急,到后来几乎咳出来,全身的血更是没天良地直冲上脑袋,涨得面红耳赤头晕目眩。
  他扶着石壁勉强站起来,向旁走两步,不料暗中看不清楚,脑袋重重撞在头顶突出的岩石上,“咚”的一下,洞穴里隐有回音。他惨叫着捂住头蹲下,却听见洞外也是“咚”的一响,阿清焦急地道:“你撞到头了?伤得重不重?”
  小靳屁股象被针扎了一般跳起身来,浑然忘了头痛,几步抢到牢门前,叫道:“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看不到你啊!”
  他在牢门后蹿来蹿去,不知为何,这个时候心中却比之下午面对陆老大时还要惊惶,只觉若是见不到阿清的脸,自己的魂就会飞了一般。
  突然牢门左侧一响,小靳飞身扑过去,脸挤在门缝间,想看清门外的动静。他正拼命用力挤,蓦地有一只手摸到脸上,阿清贴近了牢门,轻轻地道:“我在这里。”
  小靳的心刹那间静了下来,一下午的焦躁不安被这一句话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呆了半晌,说道:“你终于……你什么时候来的?”
  阿清道:“我一直在水里跟着船走的,早到这里了。不过天没黑,我怕还有人监视,没敢出来。你别急,等我看看这牢门有什么大一点的缝隙没有,你人小,应该能够钻出来罢。”
  小靳觉得阿清的手又暖又软,摸在脸上好不舒服,只想她再摸久一点,却又不好意思说,便道:“我……我脸旁这缝有多宽你先摸摸,看我脑袋还差多少才挤得出来?”
  阿清侧着头,上上下下仔细地摸,小靳此时已借着星光隐约辨出她圆润的脸庞,微微翘起的小鼻子,禁不住又往缝里使劲拱了几下。
  阿清道:“别动!”蹲下顺着缝摸下去,略一迟疑,纵身跳起来,直爬到两、三丈高的牢门顶端,叹道:“这条缝不行,你出来罢,我再找找看。”
  阿清说完,一根木头一根木头地摸过去,过了一会儿,忽又跳入水中,良久探出头来,有些迷茫地道:“怎么没有一个洞呢?喂,你还在那里挤什么?”
  小靳不好意思地嘟着嘴傻呼呼地道:“……夹着脑袋出不来了。”
  阿清走过来用手抵住他脑门,力道一吐,小靳“哎哟”一声退出老远,觉得两边脸颊凉凉的,伸手一摸,擦破了好几处。但是此时要逞英雄,当然不能被这些小伤吓倒,便道:“嘿嘿,好险,幸亏我先用无上神功护体……”
  阿清懒得听他胡扯,道:“这门太牢了,我到洞顶瞧瞧,看有没有洞穴是通到下面的。”转身便走。
  小靳忙道:“喂,天黑得象锅底,你可别一脚踏空摔下来了。还是等天亮再说吧!”
  阿清道:“别叫!天亮了还不知……怎样呢。”说话间已绕到山崖背面去了。
  小靳知道她原来想说:“天亮了还不知你有没有命呢。”只好闭嘴不说,趴在门上竖起耳朵听声音。
  只听阿清的声音从上面传来:“这山上全是石头,连根草都没有啊。”
  小靳随口答道:“是啊,大概这牢里死的人多了,阴气重吧……”
  阿清忙道:“行了!别说。”小靳笑道:“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原来也这么胆小。我才不怕呢!”浑然忘了刚才险些尿裤子的事。
  阿清沉默了一阵道:“我不是怕。我只是……不想听而已。”
  小靳道:“算了吧,你老是来这套,谁信呢……”突然间头顶风声大作,小靳吓得一缩脑袋,“砰”的一下,有样事物掉进水里,激起老高的水。小靳心猛地一缩,尖声叫道:“你……你摔下来了?喂!”
  阿清冷冷地道:“没有,只是想看看从这个地方推石头下去能不能砸到你脑袋上。”
  小靳一面扶着石壁往洞里退一面破口骂道:“臭小娘皮!害老子穷担心你!”
  阿清道:“你担心我?你怕是担心石头砸头上吧。哼,还有呢!”洞顶隆隆声响,又有几块石头滚落,不过这次却沿着陡坡而下,掉进离洞口老远的水中。
  小靳呆了一阵,嘿嘿地笑,阿清听他笑得阴阳怪气,便问:“干什么笑成这样子?吓傻了么?”
  小靳道:“没有,没什么,你自己忙去罢。”
  阿清怔了片刻,随即醒悟他是笑自己嘴上说得凶狠,其实反而将石头抛得更远,不禁脸上一热,也不便再顺着话题说下去。
  她在崖顶借着星光搜寻了一阵,并无一处可下去的地方,想了想,又寻了些小石头,往一些去不到的黑漆漆的地方丢去,凝神听,却都掷在了坚硬的岩石上。忙了小半个时辰,把这崖顶几乎摸了个遍,仍然不得要领,不觉深为气馁。
  小靳在下面叫道:“喂,找到没有啊?多半没有,这鬼不下蛋的地方,有那种地方还关什么人啊。算了,别找了,下来陪我说说话吧。”
  阿清叹口气,起身刚要下去,突然想起刚才小靳不怀好意的笑,立时又回身坐下,道:“我不下来了,水冷得紧,我就在上面坐会儿。你有什么话爱说便说罢,反正我也不爱听。”
  小靳道:“哎呀,我真有事才说啊!”
  阿清道:“你能有什么正经的话?”
  小靳怒道:“你这丫头……不说便不说,你以为我是青蛙啊非要叫两下子。”当下闭嘴不语。
  阿清坐在崖顶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双足在空中荡来荡去,轻风袭来,吹面不寒,芦花清香若有若无,好不惬意。过了一阵,听见“咚咚咚”的响,却是小靳有一下没一下地向水里扔石头。
  阿清这个时候突然觉得心情大好。她自小生长在豪门之中,除了不苟言笑的父母,就是畏畏缩缩的丫头下人,她要撒泼也好使性也好,别人只有忍让包容,从未跟这样的混帐小子这样地赌过气。陡然之间,天地仿佛就只剩下自己与小靳两个人,所有的纷争、屠杀、逃亡、屈辱通通若隔世之远了。阿清忍不住站起身,清清喉咙,唱起歌来。
  刚开始还是细声细气地唱,深怕那小子听到了嘲笑自己,但渐渐地情自心生,神游天外,不觉放开嗓子,纵情高歌,声音若黄鹂出谷,珠落玉盘,极尽清越婉转之妙。
  刹那间,风似乎也停住了脚步,带着清润的湖水的芬芳在她足边萦绕,不时轻轻牵起她那宽大的袍袖,露出纤细手腕。
  阿清就用这手腕,合着曼妙的音律在空中不住伸展、翻飞,顺着风势划过长长的距离,柔若无骨。她的纤足在凉如水的石上一点,再一点,身子已翩然舞在空中,仿佛随着歌声逐渐拔高,身体也变得通体空灵透彻,御风而行一般。
  一行夜归的夜鹤缓慢地划过山崖,在阿清头顶旋绕不停,齐声鸣唱,将歌声引向空中。蓦地眼前一亮,在那山巅之上,在极远极远的天穹边上,一轮圆月慢慢升了起来。
  “呜哇!呜哇!呜哇!”
  小靳突然间放声高叫,当真声震云霄。阿清吓了一跳,收回心神,只觉脑中一阵眩晕,后退两步,一跤坐倒。她摇摇脑袋,清醒过来,只听下面小靳又哭又叫,忙扑到崖边,喝道:“叫什么叫?你又不是狼,干嘛见到月亮要叫?”
  “不、不是啊!谁他妈是狼了!”小靳惨道:“长潮水了,没看见吗?妈的,这些水耗子怎么好死不死偏偏把牢房修到水里,每个月这么来几次,淹死一窝,不是亏老本了吗?”
  他生平最怕的就是水,眼见着水面渐渐涨高,就要漫过自己蹲的最高的岩石,深怕停不下来,那天下第一神贩可真是死不暝目了。
  忽听洞外呼呼风响,阿清头朝下如箭一般“扑通”一声插入水中,随即冒出头来,游到牢门边,嗔道:“别叫,难听死了。洞穴这么高,怎么涨也涨不到洞顶啊。”
  小靳道:“那可说不定啊。或许来个百年大潮,不说淹到洞顶,就淹得刚高过最高的岩石,再加我小靳的身高,那可不死翘翘了?”
  阿清道:“你真的一点水都不会?”
  小靳猛点脑袋。
  “那可有点难了。”
  小靳忙道:“是吧,你也知道有这种大潮的对不对?”
  阿清道:“不是。懒得跟你说。我是在想以后的事……以后怎么救你出来。”
  小靳苦着脸道:“行行好先想想怎么帮我熬过今晚吧。”
  阿清似乎想到什么事,有些神不守舍地在水里随意地游着,小靳叫她几声方听到,怔怔地想了想,一拍手道:“也好,趁这机会,先教教你如何闭气。”当下仔细讲了些在水中闭气的要诀,以及一些简单的游水技巧。
  小靳性命攸关,听得特别仔细。末了,阿清叫他就趁着潮水在浅水中练习。夜凉水冻,小靳在水里游了两圈便爬上岩石,哆哆嗦嗦地道:“不、不行了,再、再练要冷死了!”
  阿清知他全无内力,此时尚未到惊蛰,到了晚上水仍然冰寒刺骨,无法抵御寒气,只得做罢。
  幸好过了一阵,潮水不再上涨,小靳长舒口气,道:“小爷我今日命不该绝,以后有这些水耗子好瞧的!”
  阿清道:“哼,不知道是谁在说什么这地方人进去了就别想出来,还有什么蛇啊鬼的。”
  小靳神色尴尬,好在暗中看不出来。正想拿什么话题岔开,突然灵光一闪,猛一拍大腿,叫道:“我想到了,这些话定是那些商贾传出来的!”
  “为什么呢?你一定百思不得其解想要问我对不对?”他不待阿清开口,继续得意地道:“既然你这样知耻上问,我也知无……嗯,就说了。其实我早该想到的。这地方虽然荒僻,可是正因为荒凉,战乱兵祸才不会烧到。这两年无论东面还是西面,无论是到鲁郡还是高平郡,不是汉人杀过去,就是胡人杀过来,哪里太平过一天?所以这里反而成最安全的地方,而且还有山有水,能做大宗买卖。如果不是因为商贾都往这里跑,怎么可能养得起这么多水耗子?妈妈的,老子……哎哟!走眼了,以为守住了平顶、牛头两山就可以遍杀四方,却原来都从这里混过去了……”唠唠叨叨骂个不停。
  阿清不听他的,自己靠在门上,想着如何才能救他出来。想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奇怪――这家伙又罗嗦又赖皮,整个一个小混混,跟自己非亲非故,连身世都不清楚,怎么会如此着急地想救他出来?
  她以手代梳,理着胸前的湿发,道:“对了,你是哪里人啊,怎么开口闭口小娘皮的?真是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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