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坝全集Zei8.net》第21/56页
她之所以答应去找郭银河,并对自己充满自信,一是因为她的婆婆妈。她这个婆婆妈是如何待她的她自己非常清楚,就是亲妈也不一定会比她们待得好。她们来求她了,她就是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也得去。要不然,她就觉得自己不仅不懂事而且良心上过不去了。再有一个就是为她的儿女们。她不愿意她的儿女们有一个劳改犯的爹。他王国林就是在外面日了好多婆娘生了好多娃娃,人家再议论再传言那也只是在背地里,这对她的娃娃们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但是一旦坐了牢,那“劳改犯”的帽子可就是铁板钉钉戴一辈子到死都取不下来的呢。所以这帽子不能戴,坚决不能戴!第三呢也是为她自己。有哪个女子愿意当“劳改犯”的婆娘?神经病还差不多!为他?那才不得,他不是喜欢在外头跑吗?一辈子不回来才好呢。随便他拿起他那东西日哪个,日再多婆娘都不毬关我的事!
杜桂英把一切都想得妥妥贴贴的了,就准备找机会去请郭银河帮忙了。可没想到那天中午放工她背了一背牛草刚走到郭银河家外面,就看见他从家里出来了。她心里一阵欢喜,哎,这天老爷有眼睛哈,想找他他就来了,真是求神不如撞佛,看来这是个好兆头呢。
“喂,大会计,我正要找你呢,”她把背篼矗在地坎上说。
“哦,你找我干啥?王国林不行,找我帮忙啊?”郭银河咧着嘴说。
“你正经点!我找你是正经事。你朝这边走点嘛,我这背篼放不下。”
郭银河笑嘻嘻地向她走了几步。
“想请你帮个忙。”她小声地说。
“我能帮你啥忙呢?”
“王国林那事,你帮哈他嘛。要是把他整去劳改,我们一家人咋整啊?求你帮帮我嘛。”
“他那事啊?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哈。我马上要去公社开会,再耽搁就迟到了。要不你下午到河那边去等我,回来我们再慢慢说好不好?”郭银河说。
杜桂英的脸一沉,嘴里没有说话,心里却狠狠地骂道:日你妈哟,老子就晓得你娃娃不会安好心!下午到河那边去?你娃娃想得倒美哦!
“哪,你要是忙的话,就等两天再说吧,”杜桂英说。
听杜桂英这么说,郭银河愣了一下,赶忙说:“既然你找到我了,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你的面子上,这个忙我帮。我问哈公社,看他们到底咋说。如果你着急,天黑些时候你就在河那边等我,有消息我就跟你说。我可能要擦黑才回来得了。如果你不着急的话,就等几天合适了再跟你说也可以。”说完,他快步下了坡,走进花蛇沟,朝沟口去了。看那样子,还真的是要赶时间呢。
郭银河走了,杜桂英却为难了。她背起草来,一步一步往回走。今天下午去不去等他呢?去等他吧,她不情愿。不去等他吧,她又想早点知道他去问的情况。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她一边走着,一边想着,走到家里,把草倒在牛圈里,看着那牛一口一口吃草,她竟忘了回去。也不晓得过了好久,她妈叫她吃饭,她才挎着背篼上了石梯,回家去了。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杜桂英放工回来了。她背着背篼拿了一把镰刀出了门,来到河坎上的大地里。这块地比她家房子矮了两台却比河面高出几丈。这里站得很高,河就在脚下的岩坎下面。岩坎上长着许多的大大小小的杂树,还有竹笼。透过树枝的间隙,黄沙坝里的一切都可以尽收眼底。她一边割着猪草,一边拿眼睛看看王水碾,又看看刘家湾。郭银河开完会从公社回来,如果不走刘家湾,那就会走王水碾。
杜桂英自己也不晓得是咋的,她心底里有点希望郭银河出现,而且越看河那边那种心情越明显。这种感觉她平生只出现过一次。那是在她嫁进王家的那天,过后就再也没有过了。见郭银河,跟他说点事,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事情啊,为啥子会这样呢?是因为看透了郭银河的心思,晓得他会说出什么话,干出什么事而紧张了?还是因为第一次与别的男人约会而不知所措?或许是对即将可能发生的事情既盼望又畏惧?老实说,她这会儿还真想见到他呢。
她也不晓得过了好久,看了好多回,那郭银河的影子却始终没有出现,她的心里不知不觉地发起毛来:这个死鬼子,是不是故意耍我,多早的就跑回去了?
他会吗?他不会,不会这么早就回去。凭她对他的了解,他绝对不会不想见她的!哪有猫见了鱼会躲开的?要是躲开了,那他就不是猫了!他一定是在等天黑。她想到这,自己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她对自己能看穿郭银河而感到自信与自豪!郭银河,你娃娃,别在老娘面前装神弄鬼!你那脚趾头在鞋里头咋个动,老娘一眼就跟你看得清清楚楚!哼,你那点小花花肠子,瞒得过老娘的眼睛?
正如杜桂英所料,天黑下来了,鸡啊狗啊鸭啊牛啊都回屋头去了,她才隐隐约约看到滴水滩有一个模糊的黑影在朝幺滩子移动。她的头脑里嗡的一下,浑身一颤,心里头紧张起来。她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放下背篼,丢下镰刀,快步走下岩石陡坡,过了桥,上了对面的河坎。郭银河也恰好走到了那里。
“你咋整这时候才回来?难毬得等你,”她说。
“开会啊,事情多,开完会就往回走,你看,就这时候了。哟喂,我都没慌,你好加慌了?”郭银河咧了咧嘴道。
“正经点你!你问过没有,公社咋说?”
“问过啊。你的事情,我敢不问吗?”
“哪,咋说?”
“就在这站起说啊?我走了十多里路,脚都走痛毬,想坐哈子。”
“你坐啊,河坝头有石头,你去坐啊。”
“不好。”
“咋不好?”
“要是有人走这过,看到了,还以为我们在整啥子呢。”
“哪你就快点说,两句话说完,你就走你的。公社到底是咋说的?”
“上面田头不是有那么多干谷草吗?我想到草堆上坐坐。”
“就在这说。”
“不去就算了。我很累,又饿了,我先回去吃饭,睡觉。如果明天有时间明天再说吧。”说完,郭银河转身就要走。
“哎哎,不行,你说了再走!”
“我真的想坐坐。”
“不行。”
“不行就算了。”
“你龟儿子,懒皮!”杜桂英说着嘻嘻笑起来。
郭银河朝田里的草堆走去,杜桂英也只好跟在他的屁股后头……
?
☆、第二十一章 杜文龙开会念报纸
? 中队长杜文龙吆喝了好半天,来开会的人还不到一半。天已经黑下来了,人们才在堆满屋子的玉麦苞苞上东一个西一个地坐下来。
矗在中间的马灯,把昏黄的灯光,投射在每个人的脸上。苍老的越显苍老,稚嫩的满脸灰黄,坐在后面的就只剩下模糊的轮廓。随着偏僻的角落里几点红光的闪动,一股股浓烈的叶子烟刺鼻的气味便弥漫在空气里。叽叽喳喳的声音从人们的喉咙里传出来,中间夹杂着几声孩童的尖嚣和女人的叫骂,整个公房里嘈杂得就像赶会场。
杜文龙清了清嗓子,大声说到:“开会了!开会了!”人声稍稍小了一些。他提高嗓门又喊到,“开会了。”接着,他拿出一本小红书,翻开伸到马灯边上,就着马灯的光亮说,“开会之前,先学习一段最高指示。”接着念道:“最新最高指示……”
后面角落里传来几声偷笑。杜文龙瞟了一眼,是几个还在读书的娃娃,其中就有刘显文的儿子刘立成和王国君的儿子水泉。他没有张识他们。
然后他又拿起一张报纸,费了好大的劲,也不晓得花了多久,才非常吃力地把那篇文章念完。
开会之前,王国君就看过那张报纸。开会时他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可他的脑子里却也没闲着。中央的决定……□□……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要文斗,不要武斗……牛鬼蛇神……这些字句使他感觉到凝重。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一时也想不明白。这和反右时有很大的不同。不过他想,既然是中央说的,那肯定错不了,按照做就是了。
他想,对上级的指示,那怕暂时还不理解,也要坚决执行。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这是党性要求,任何人都不能违背的。他暗自下定了决心,坚决按上级的要求,积极投身到防止党和国家变色的斗争中去,同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和资产阶级思想路线作坚决的斗争。他想明白了,头脑也清醒了,心情也开朗了,全身都感到很轻松。一种冲锋陷阵的豪气也升腾起来……
王国林的心情越来越沉重了。“革命?革哪个的命?不会又是要清匪反霸镇压□□了吧?”他想到他的问题,帐目,经济,还有那个娃娃。公社到现在也没有说咋处理他。他本以为郭银河帮了忙,把这件事抹过去了。可杜文龙念的那些,让他那本来已经放了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那里面的一句话:“……带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清政治、清思想、清组织,清经济”,让他的脑壳轰轰地响起来,他的心缩紧了:又要清?听那意思,这盘不仅要继续清,还要把两个结合起来清!他虚了,浑身紧张起来。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天快要塌下来了。
咋整?咋整?他焦急起来。
郭银河还会帮他吗?很难说。前年查帐,他虽然帮了他,可他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人啦!他感叹道,没得事的时候,你好我好大家好,喝酒吃肉,你兄我弟,情义万分。只要你有了一点点儿事了,一个个就都躲得远远的,哪个来管你啊?生怕就沾到他身上了!就是帮你都必须赚得大他才会干。“我不会再相信他了,”他想,“不过你也别同脚背踏人,你那屁股上夹着屎,你晓得。”
小金瓜的事,会不会惹麻烦?得好好想想办法处理掉,少一个事少一点危险。他想,这事,只有求他老婆杜桂英了……
郭银河细细地观察了参加会议的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些个中队干部。他看到了杜文龙的凝重,看到了王国君的沉默,看到了王国文的焦着,看到了一些人的茫然和一些人的无事。他觉得,对于他来说,参加这个会,没必要再说什么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王海华完全不知道开会干啥子。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杨静茹。竟管,在马灯下什么也看不清楚,但她那模模糊糊的影子总是使他心动。看着她,他就会产生强烈的拥抱亲吻的欲望,他就会不住地吞口水,他那鸡鸡就会一蹦一蹦地乱跳。他想起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那个骚劲,她那个恨不得一口把他吞进去的劲头,心里头就象有无数个蚂蚁在爬——痒些些麻酥酥的又舒服又难受。
但他发现,今晚上她一眼也没有看过他。往天那亮晶晶水汪汪一会儿看一会儿笑的那种情况今晚一次也没见过。咋的呢?他想,管她的,等散了会再说。
杜文龙安排完下一段的活路,问了一下他们几个还有没得啥子要说的。他们几个都说没得啥说的了,他喊了一声“散会!”大家就都一窝蜂似的离开了公房。
杜文龙拖着疲惫的身躯向家里走去。他的家就在公房晒场右边,背靠玉屏山,面向黄沙坝。那是解放后分得的一所房子。原本他和一个远房堂哥住在一个四合院,后来他堂哥的几个儿子大了,要娶媳妇,需要房子,于是,将自家的半边拆了,在旁边不远处重新修了一所房子。他们的四合院,就只剩下右边的半边,孤独地支撑在那里了。
他家祖祖辈辈都是贫苦农民。他老爹老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丢下他一个人孤零零活在这个世上。土地改革他分得了田地房子,有了属于自己的安身的地方。后来,经人介绍,他娶了邻队一个清纯活泼,颇有几分姿色的姑娘为妻。为此他非常的满足并把这些幸福都归于党和政府的恩情而时时处处全力报答。从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几乎在上级号召做的每一件事情中,他都是最活跃最积极的分子。互助组他当组长,初级社高级社他当社长,公社化时,他又被推选为中队的队长。这一干就是十多年。
他没有读过书。他认识的那几个字,都是在识字班里学的。他开中队会念报纸,念文件,自知念得不清楚,并且有很多他念了也不晓得是啥子意思。象今天念的那些,他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非常明白的一点就是,只要是上级说的,就是对的,他就要坚决地照办。他完全可以叫一个认字多点的人来念,可是他没有。他觉得那样是自己在偷懒,是在推脱责任,是对上级的不尊敬,是不听上级的话。他念了,那怕念得不好,但那是在承担一个中队长的责任,是在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是他应该做的,因为他是党员——虽然他连什么是最新,什么是最高都没闹明白。他每每念那一段最新最高指示时,总有人偷笑。他却只当没有听见。报纸上的字很多不认识,念起来特别费力气,断断续续,前后脱节,难于理解,听的人也很难受,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凭他当这么多年干部的经验,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又要整啥子了。但到底要整啥子了,他也不知道,说不清,猜不出来。
他摸黑走到他家龙门前,推了两扇门一把,那门发出强大的吱呀声,慢慢开了。那龙门子就象他本人一样,清白而瘦削,甚至有些歪斜。透过顶上的瓦片,可以看到点点星光。柱头下的石墩和门槛下的石板早已长满了清苔。清幽而湿润的泥土地面上,凸起无数的小土疙瘩,婉如公园里的健身路。他掩上大门,上了闩,循着灶房里透出的昏黄的灯光,摸索着朝灶房走去。
他闩门的动作其实是多余的。堂哥搬走以后,他在龙门和堂屋之间筑了一道土墙,虽然上面盖了杉枝和泥土,但都已经残破。他那房子,虽说也是全木架,但有好些木架已经歪斜,废旧得失去了原色。龙脊已不再平直,柱枋已不再挺拔。右下角两三间破旧的茅草屋已曲屈变形。板壁和土墙上已有很多罅隙,都透着光。这样的房屋,那门闩就显得多余了,而闩门的动作也就更加多余了。
他家的灶房,正如大多数人家的灶房一样,在正房和横房之间的转角里。弯弯的灶头上点着一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照耀着漆黑的灶头,漆黑的房架,漆黑的八仙桌和漆黑的四壁。他的两个女儿正在灶旁玩跳房的游戏,见他回来了,兴奋地叫了两声“阿伯”,继续玩她们的。她老婆抱着吃奶的儿子在灶门前补衣服。
“饭在锅头,赶快吃吧,”他老婆说。
他揭开锅盖,拿出两块苞壳包着的三角形的嫩玉麦粑,舀起一碗煮豇豆,唏哩哗啦吃起来……
杨静茹和一群男女走到她们家外面,说了一声“你们慢走哈”之后转进了她家的门外。她掏出钥匙正准备开门,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抱住了。
“你放开!”她小声的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