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坝全集Zei8.net》第20/56页


  王国林听到门外传来两条狗疯了一样的狂叫,赶紧出门去看看。那两条看家狗早已冲下十几级的台阶,四肢前伸,嗤牙咧齿,发出愤怒的吼叫,做出随时扑上去撕咬来人的架势。
  王国林吼了两声,两条狗便乖乖地夹着尾巴躲到一边去,坐在地上,看着来人,不作声了。王国林抬头一看,哟,人还不少嘛。七八个,他都认识。公社一个,大队一个,其余的都是各中队的会计。
  “呵呵,走得快走得快,快,屋头坐,屋头坐。”他赶紧把各位请进门来,叫他妈把灶门前的火椅子矮板凳都抬出来,放在檐坎上,请大家坐下来。他从衣篼里掏出一包大前门,一一递上:“烧烟,烧烟”。有的人接着了,有的人说不烧。
  他妈叫道:“桂英,来客人了,快出来泡壶茶。”
  “来不来关我毬事!”杜桂英硬梆梆地从房间里甩出一句话来。
  他妈无奈,只好抓了一把茶沙,放在一个大盅里,提着灶额头上的吊壶一冲,茶沙和着开水,立时变得如清油一般。她端着茶盅出来,放在一个矮板凳子上,请大家“喝茶”。
  “王国林啊,”公社的那个干部说,“根据中央要求,县上统一安排,要在全县开展以四清和□□五反为主要内容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我们今天来,就是要看看你们五中队的帐目情况,清查一下有没有违反政策的,贪污,私分等行为。这是例行公事,也不是针对你王国林一个人,你不要想多了哈。你把你这几年的帐本和票据都拿出来吧,让大家看看,也就没事了。”
  王国林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就象没听见似的。
  “国林,国林,你听见没有,把你的帐本抱出来,”郭银河重复说。
  王国林无奈地站起身来,走进他的堂屋里,端出来一个大竹囤,放在他们的面前,“你们查吧,都在这儿了。”
  大家往囤里一看,帐本票据,乱七八糟地丢了大半囤,一个个都傻眼了:原来,还有这样的会计?
  “你这是……?”公社的干部问他。
  “这几年的都在这。”
  “嗯?!……”公社干部惊愕得张开大嘴就象一尊雕塑一样上下嘴唇怎么也合不拢来了。其他中队的会计看了也不住地摇头。
  过了好一会儿,眼看这事不好下台郭银河才站出来打圆场:“你看这样好不,给他点时间,叫他把帐目清理好,我们再来查。今天这样,也没法查啊。”郭银河对公社来的干部说。
  “给好多时间?”
  “看这样子,光怕要半个月哦。”
  “好嘛,就给半个月,半个月后再来查!”说罢,气冲冲地走了。
  郭银河正要走,王国林叫住了他。
  王国林被查的消息,很快地在中队上就家喻户晓,妇乳皆知了。各种各样的传言和猜测不径而走。有说他贪污公款被抓起来的;有说他与段清莲乱搞男女关系,还生了娃娃,被抓起来的;还有说是上面有个什么人叫他逮鱼送去,他没送,故意找他的漏眼的。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杜桂英气得要死,她想打上段清莲的门去兴师问罪,可有人劝她,捉奸捉双,拿贼拿赃,没得人亲自逮到,人家不认帐,说你污赖,你咋办?
  “娃娃都生了,还要咋捉双?”她说。
  “要是人家不承认呢?你拿啥子来证明是他们两个生的?”
  她想也是,无凭无据的,也就没敢打上门去。但是她心中那股恶气也没有发出来,反而使她越发的招架不住了。她倒床了,半个多月没出过门。听说,她起来解手,一不小心,还把肠子挣出来了。四处请人把肠子塞进去,但请了几个人,都没塞好。
  半个月以后,公社的那个干部又带着郭银河他们来了。
  这次,王国林挺主动地把他理好的票据和帐本抱出来放在桌子上。会计们就开始一一查对,他就在旁边候着,随时准备回答提出的问题。
  这一查,就查了三天。这三天当中,查帐的人提出了很多问题。王国林因为连自己都不清楚,急得满头大汗也回答不上来。结果是,票据不清,帐目不全,不知道中队到底有多少钱,多少粮,多少物。
  “明天我们分三路查,”公社干部说,“一二中队的会计,去公社粮站,把这几年卖粮卖油,包括卖猪补贴,所有的帐目票据抄回来。三四中队的会计,去供销社,把这几年的帐目票据抄回来,特别是交售草纸的帐目。六中队的会计,哎,王国君在屋头不?”
  “应该在哦,他成都住院回来后,好象都在屋头哦,”郭银河说。
  “哦,好,叫他和六中队的会计一起,去查出纳的帐。”
  王国林心头不踏实了。他从报纸上看到过关于□□五反和四清的政策精神,他晓得,他这种情况,给他戴个贪污公款的帽子是绰绰有余的。以后会咋处理他,他不知道,也无法猜想。
  李世民心头虚了。他是保管,会计那里没得帐,他也就无法说清楚有多少库粮了。即使他说得清,可别人会信吗?但他又反过来一想,当保管这么多年,每进一笔,出一笔,他都记得非常详细清楚,每次盘库,实物和帐目没有多大出入,只有长,没有折的。他自己也没有抓过一把粮食揣回去喂鸡,他没啥好怕的。
  出纳刘显文也不踏实了。会计帐目不清楚,他怎么说得清呢?尽管这么些年来,他就象一把锁一样,死死地看着中队的钱,一分也没有乱花过,更没有揣进过自己的腰包,但难免有人会说会计出纳串起来吃钱的。他感觉,他即便有一千张嘴也无法说清了。
  一时之间,整个中队,从上碥碥到下碥碥,都处在惊恐、茫然、期待甚至幸灾乐祸的心境中。
  杜桂英的病情加重了。有人问王国林的大儿子,听说你们请了个骟鸡的来给你妈医病,医好没嘛?答道,好是好了,就是下面还有一个洞。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而那小子根本就不晓得别人在笑啥子。
  公社干部带着六中队的会计和王国君去了刘显文家同他对帐。郭银河带着几个会计,叫了几个社员,把公房仓里的粮食翻出来一一过称,然后,同李世民的帐目比对。
  几天以后,四清工作组在公房里面开会,把中队上的干部和贫协会的代表都请去了。王国君也被叫了去。
  大队会计郭银河公布清查结果:
  “从会计帐上看,不清楚中队现在有好多钱,好多粮,好多物,”郭银河说,“通过盘库,与李世民的出入库帐目比较,粮食比帐面多了33斤。出纳刘显文那里,库存现金528元,其中信用社存款500元,流动现金28元。存在的问题是,有几笔帐,出纳帐上有,会计帐上没得;有几笔,公社粮站和供销社有,会计和出纳帐面都没有。总的情况就这些。”其实,郭银河清楚,他有意地把情况说得模糊了,问题比他说的要严重得多。工作组的其他人,也觉得都说到了,也不好再说什么。
  公社干部说,“公社党委,根据县委的安排,组成四清工作组,对全公社所有中队的帐目进行了清查,虽然都有一些问题,但象你们中队这样的问题,还没有看到过。王国林,作为中队的会计,管家,置党纪国法于不顾,搞成这个样子,问题是很严重的。
  “经过公社研究,鉴于王国林同志这种情况,决定暂时停止王国林同志中队会计工作,由王国君同志暂行代理。
  “截止今天,也就是1965年7月15日,五中队库存粮食10587斤,其中有10000斤是储备粮,587斤是种子。库存现金,528元。
  “王国君同志,是老党员,老干部了,有很多的经验。公社党委相信,你们中队今后会把工作搞好的。”
  “四清运动正在按上级要求认真地开展,将来会更加深入。你们中队的干部,要站在□□革命路线上,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清经济,发展生产,巩固集体经济,把中队上的事情搞好。王国林的问题,咋处理,等公社研究后再定。”
  散会了,各自朝自己家里走去了。王国林、李世民、刘显文、郭银河、王国君,他们各自是怎样的一种心态呢?
  “我入党的申请……?”郭银河把公社的干部送到幺滩子,他怯生生地问道。
  “哦,现在四清工作很忙,还没有说这个事。等忙完这段再说吧。”公社干部说完,过河去了。郭银河站在那里,许久才慢慢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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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郭银河帮忙杜桂英

?  对于公社干部要他当会计这件事,王国君心里并没有感到高兴。
  前些天,他还在想,就这么踏踏实实地当个农二哥,那些活路他早就是驾轻就熟的,不过是每年按照农时重复一遍罢了。虽然也有一些新知识新技术在推广,但那很多也都是有眼之法,一看就会了的。他想学一门技术。他这个身体凭力气吃饭显然是不行的,得凭技术。再说了,手里有一门技术,靠技术吃饭,那才是他想要的。学啥子呢?学抄纸啊。学这个既不出中队又不缺师傅,弟弟王国成就可以当师傅嘛。哥哥跟弟弟学,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可是没想到,这事儿又落在了他的头上。
  当干部,就要带领群众把生产搞好,多打粮食,多种经营,让全中队的老老少少有饭吃有衣穿有钱用。咋个带领?那就是要事事带起头干。报纸上不是说吗?“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会计大小也是个干部,也要带头干才行。可是,他那身体,如何带得起头?他觉得自己这一身的病,已经不适合再干这些事了。如果非要去带头,那就只有把这一身骨头全都贡献给中队了。
  但是,他又不能够推辞,因为他是□□员。有一首歌里就唱了,“□□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艰苦哪安家。”报纸上也说了,“党员就是螺丝钉,哪里需要哪里钉。”当初入党宣誓的时候,举起右手,信誓旦旦地要把生命都交给党,现在党叫干工作,还在那里找理由找借口推脱,那是咋个都说不起走的事情,他也没得那个脸去说。党交给的工作,再苦再难,也得接下来并且要努力做好。别说是个中队的会计,就是要你象黄继光那样去堵机枪眼,也得毫不犹豫地上。至于堵得住堵不住,那得先堵了再说。
  “嘿,这盘成了郭银河的部下了。”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想到了他的儿女。他大女儿今年才十二岁,儿子也才九岁,刚读小学二年级,他们都还很小。他常常都在担心,要是他的病治不好,不能出工挣工分,他们将咋办呢?要是有一天,他死了,他们又将咋办呢?现在,公社叫他当这个会计,他就更担心了。他害怕,孩子们还没有长大成人,他就先倒下了。
  郭银河开始也很不高兴。本来,他是想安排住在他家对面塝塝上的杜桂学来当这个会计的,却没想到那个公社干部没有和他商量就这么武断地宣布由王国君来当了。他心里很冒火,他精心盘算了这么久的事情,公社干部一句话就跟他整得烟消云散!可人家是公社的干部,他也才是个大队会计,他能够说啥子呢?“嗳,人微言轻啊,”他感叹道。不,人很微小,的的确确,小得连说话的份都没得,就更说不上言轻言重了。一想到这些,他便一身的不自在,就象满身掉进了笋壳毛,上下里外都难受。这以后,他在这个中队上说话还灵吗?杜文龙虽然口头不说,但他从来也就不大听他郭银河的。过去不很听,现在就更难说了。王国君能听他的吗?那就想都别想了。不仅如此,他在王国君面前说话都得小心三分呢。
  后来他也想明白了,他王国君能不听他的吗?他必须得听!因为,他是大会计,王国君是小会计呀。这和以前掉了个个!这样也好,我郭银河终于站在你王国君头上了!想到这,那种站在红岩寨山顶上,唯我独高的感觉顿时使他沾沾自喜起来。这才是他所追求的。不过,他也很清楚,这只是开始。他将来还要站在更多人的头上,还要站在张国君、李国君、刘国君的头上。那是怎样的感觉啊?啊,简直无法想象!他一定要努力,一定要尽快地感受到那种滋味!
  哼!王国君,张国君,李国君,你们等着吧!
  杜文龙感觉特别的轻松。他知道在中队上,会计是多么的重要。当会计的人对了,不仅家管得好,当队长的也很轻松。当初郭银河当中队会计,那作用发挥得也过了头,弄得好象队长都得听他的,他说啥就是啥。杜文龙感觉很不舒服。王国林呢?那又是一个油壶子倒了都不抽的人,基本上一点作用都不起,成天就知道逮他的鱼。这不?那会计当得,全公社找不出第二个来!王国君来当这个会计,那就好了。他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对各自的为人,都知根知底。他不会象郭银河那样,把什么都抓在自己手里,也不会象王国林那样,啥事都不管。王国君来当这个会计,他这个队长当起来也会更舒心一点了。
  李世民和刘显文也是举双手赞成。
  只有王国林心里头不好受。公社干部丢下的那句话让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会怎么处理我呢?”这个问题一刻也不离地在他的脑壳里回旋。白天是,晚上是,吃饭的时候是,干活的时候是,坐着是,睡着也是。他自己知道,贪污公款是个什么罪过。他贪恋女色,和段清莲把儿子都生出来摆起了。一旦这两件事一起追究,判他个十年八年也算是轻的了。他不想去坐牢,他真的不想去坐牢。他后悔极了。要是当初好好地把帐目做好,要是当初不那么狂,不把中队的钱随意乱花,要是当初不去占段清莲的便宜……可是,这事情已经摆在那了,咋个办呢?哪个能够救得了他呢?
  看着王国林那个样子,他妈心痛到了极点。那是她的心头肉啊,他只要打个喷嚏头疼脑热的她就得跑前跑后问寒问暖乖儿心肝的忙活好几天。要是去坐了牢,还不象割了她的心尖尖那样活不了啦?牢里那些凶神恶煞的罪犯,会对他咋样?他受得了?牢里那豆渣饭玉麦粑他吃得下?他是她唯一的独苗啊,是她唯一的依靠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她还咋活啊?不行,她不能让他去坐牢,不能让他去吃牢饭,受牢罪!
  可是,咋救?就她个老娘子有啥子办法呢?她已经很多年不参加中队的劳动,很多年不顾问什么事情,很多年不怎么上街赶场,交往的人越来越少了。再说有哪个会打你个老娘子的米呢?请人帮忙办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呢。王国林这么大的事情,要去找人,她认不到路认不到人就是端起刀头光怕也找不到庙门哦!老娘子左思过去右想过来脑壳皮都想得生疼也想不到一个办法。最后只得去找她的媳妇杜桂英商量商量。可是杜桂英正气得要死不活的,她理不理她个老娘子还说不清呢。
  管他呢,好歹还是要厚着脸皮跟她说说。
  杜桂英耐不住她婆婆妈哭哭啼啼流眼抹泪的死磨硬缠,终于答应去想办法试一试。这杜桂英毕竟年轻,头脑灵活。也不知道是她早已在想这个问题还是头脑聪明,她说在她们认识的人当中,只有郭银河能帮得上忙,其他人是想帮也帮不上的。但是郭银河帮不帮她们,她不晓得。
  老娘子听了,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说,也只有找他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杜桂英知道老娘子向来对郭银河就没有好的看法,担心郭银河会趁人之危对她的媳妇图谋不轨。也知道她最后说只有找他是一种剜心忍痛的无奈。这一切都是为了儿子。为了儿子就顾不了媳妇了啊,悲哀哦!哎,这女人啦!
  杜桂英呢?她有她自己的主意。她知道郭银河的为人,也知道她去找他可能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但只要不给他机会他也没得任何办法,她有办法保护自己。你郭银河再怎么厉害,也没把人家王国芝和张丽英咋样,我竟连她们两个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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