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坝全集Zei8.net》第27/56页
他抬眼一看,正房两根柱头之间拉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历史□□高久清大会”。柱头和壁头上贴着几幅标语口号:“打倒□□分子高久清!”“彻底清算高久清的□□罪行!”“同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斗争到底!”“无产阶级□□万岁”“把无产阶级□□进行到底!”……这会场布置得还有点氛围呢,他想。
檐口上摆了一张桌子,几条凳子。
开会的人们陆续来了。
天井里没有凳坐,只好零散地站着。
“大家不要讲话了,”一个穿军装,戴军帽,腰扎黄皮带,鼻子上架着眼镜的瘦瘦的中年男人站在桌子前面喊道。下面安静了许多。
“那是谁呀?”旁边有人悄悄地问。
“你认不得啊?徐老师,是公社的兵团司令呢。”依然是悄悄地说。
“哦。”
“革命群众们!红卫兵战友们!造反派同志们!”徐司令大声讲话了。他一张嘴,就露出来两个银光闪亮的大门牙。“首先,让我们一起学习伟大领袖□□的教导”,他拿起一张报纸念起来。“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教导我们,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絮,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那温良恭俭让。革命就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
“革命群众们,红卫兵战友们,造反派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由五大队、七大队、八大队革命群众参加的□□大会,就是要宣传和执行□□的革命路线,发动革命群众,批判斗争□□分子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揭露他们的□□罪行,把他们批倒批臭,保卫□□,保卫□□的革命路线,保卫伟大的无产阶级□□!现在,我宣布,□□历史□□分子高久清大会开始!”
王国君站在天井里,平静地听着。这种会,十多年前他就开了不少。两个阶级的斗争,绝不能心慈手软。□□说了,那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
一个红卫兵从桌边站起来,手里拿着一张纸,大声叫到:“刘长根,上来!”五大队支部书记刘长根走上台去。“这边来,站好!”刘长根站到了他指定的地方。
“任昌军,上来!”任昌军上台去了。
夹舌子在台上指挥被提上来的人,“站--站--站好!别--别--东--东张西望呢--呢!”他说话费劲,听的人也很费劲。
“…………”
王国君正在纳闷,这刘长根任昌军还有八大队的周文强都是大队支部书记,其他的也是中队上的队长会计记分员,这斗争□□把他们叫上去干啥呢?
“王国君!”红卫兵提高了声音,“上来!”王国君有点懵了。
被叫上台去的人站成一排,造反派给每个人胸前挂了一个牌子,上面都写着“走资派XXX”。喝道“向革命群众低头!”一些人低下了头,有几个不低头的,还故意把头昂了一下。“拍”的一下,一只手掌重重地搁在后脑上,也不得不低下头去了。
“把□□分子高久清带上来!”徐司令一声令下,两个五大三粗的造反派战士架着高久清,就像拖死狗一样,从大门外拖了进来,提上檐口,然后使劲往地下杵,厉声喝道:“跪下!”高久清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没反应过来,没有跪。一个造反派照他的腿杆上狠狠地一脚,他便应声重重地跪在地上了。
“打倒□□分子高久清!”、“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造反有理!”“谁反对□□就砸烂谁的狗头!”“伟大领袖□□万岁!”“无产阶级□□万岁!”……激昂的口号声震得整个会场都颤动起来。
“高久清,你必须向革命群众交待你的□□罪行!”王海华厉声叫到。
“我……解放后,没做过坏事……”
高久清,一个瘦小的老头,一只脚残疾。听说是解放前玩枪,走火了,自己跟自己打的。他读过书,也算得上是高家湾几个高姓人家最有文化的人物。因为是本乡“三座大山”之一王锡山手下的红人,解放后被定为□□。劳改释放以后,一直被大队监视改造。他的家就在高坎头大队小学旁边,很小很窄很烂的一所草房子。他一直没能娶上老婆。前几年有一个二婚嫂嫁给了他,才有了一个儿子。因为是残疾,走路都必须拄拐棍,也就没怎么参加中队的生产劳动。分粮食都得自己拿钱来买。他自己也深居简出,从来不敢和人打团堆吹龙门阵。在一般人眼里,他也就只是一个要死不活的瘦小老头,只有看到他时,才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你不老实?不交待你的□□罪行?你要想想顽抗到底的后果!”一个造反派大声喝道,紧接着就振臂高呼:“打倒□□分子高久清!”“高久清不老实交待就砸烂他的狗头!”造反派们便跟着高声大喊起来。
徐司令露出银光闪亮的大门牙高声喊道,“看来高久清是要顽抗到底,不见棺材不掉泪了!那就让他在铁的事实面前头破血流吧!请苦大仇深的老贫农!”
一个衣衫破旧不堪佝偻着身子的老头被两个造反派战士架上台去。
“你别怕,有我们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给你撑腰,你啥都不用怕!”一个造反派对着他说道。
“我在……高久清家……当了……十几年……长工,”他断断续续说,“说良心话,他的妈老汉……饭是吃得饱……就是……就是……我想找个老婆……他们……他们……”
徐司令朝夹舌子呶了呶嘴,夹舌子跳过去吼道:“下……去!”然后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你……你这是……揭……揭发批……判吗?简……直就是在歌……歌……功颂德!”
“我说的是实话啊。”他多少有些委屈地灰溜溜下台去了。台下暴发出一阵哈哈的笑声。
王国君想,高久清劳改回来后,真还没听说他干过啥坏事呢,叫他交待,交待啥子呀?估计造反派们也不知道要他交待啥子问题呢。令他不解的是,今天开会是□□历史□□,为啥又把支部书记和他们几个弄来陪斗呢?他拿眼睛的余光左右扫了一下站在台上挂着牌子的人,却没有见到大队会计郭银河有影子。难道他……
“高久清,你老实交待不?”造反派火了,有点恼羞成怒。
高久清不说话了。
“高久清不老实,把他捆起来!”徐司令按奈不住了。话音未落,只见两个强壮的造反派一个箭步冲上台去,拿根□□绳套在高久清颈上,三下两下就缠着他的手臂,反到背后交叉捆起来,打了个死结,把绳头穿进颈子上的活扣。一个造反派提着绳头往自己背上一背,绳子扛上肩头,使劲向下一抖,高久清的手便从后背提升到了颈子上了。他的上身往下一叠,几乎同下身叠在了一起,然后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撕心裂肺的叫声便直冲冲地冲了出来,穿过人们的棉袄,穿过皮肤,钻进了人们的心里。他们浑身缩紧,从心底下冒上来一股股冷气,背心变得冰凉,鸡皮疙瘩裹紧了全身。
台下鸦鹊无声了,所有的人脸上变得没有了表情。原本嘻嘻哈哈追逐打闹的小孩子们躲藏到了大人的身后。水泉站在人群中,吓得脸色惨白,浑身瑟瑟,只拿眼睛怯怯地看一眼造反派,又看一眼他的老爹王国君。
台上站着的走资派们,有的脸色灰白,有的脸上通红,有的显现出哭相。有几个人哆嗦起来,头埋得更低了。有几个胆子大点的,眼睛从深埋的头下边瞟了一眼高久清,又赶快收了回去。王国君低着头,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面无表情,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紧接着是一阵震耳欲聋的打倒□□分子高久清的口号声,台下却没了应和的声音。
“高久清不老实咋办?”王海华喊道。在这些喊声中,隐隐地透出某种虚弱,没有自信,或许也有一丝良心发现?
“把他吊起来!”造反派叫道。
于是,高久清被吊了起来。惨叫声不断从他嘴里传出来,冲出院子,飘向了遥远的灰暗的天空。
在一片“打倒”的声浪中,徐司令冲到高久清面前,握紧的两个拳头,狠狠地轮番地掏进高久清的心窝。
这拳头,强烈地,坚定地,坚决地向人民群众展现出了造反派砸烂旧世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打倒资本主义、修正主义和一切反动势力的伟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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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郭银河点醒王海华
? 一九六七年的元旦过后,天气变得很凉。白花花的霜,常常覆盖着早晨的树叶、野草、麦苗和油菜。走在路上,脚下发出嚓嚓的声响。水田里结出厚厚的凌冰。整个黄沙坝,就象披着一层灰白的冰冷的幔纱。
高湾山上的高音喇叭,播放一会广播稿,又播放一会样板戏。
这个时候是农闲,除了给小麦和油菜上今年的最后一次肥外,几乎没得多少事情了。年关将近,人们在出工之余,抓紧时间做做自家的事情。管管自家自留地,跟青菜、白菜、羊角菜松土上粪。把闲着的土地翻转来,炕起,以备开春播瓜种菜。女人们割猪草喂猪,洗铺盖,补衣服;男人们上山拣柴、打格篼——树是不敢砍的。即使是自家自留山上的树,也得经公社批准才能砍几根。最多也就是在自留山上剔几枝树枝,背回来堆好凉干,明年农忙时烧锅做饭时用。
元月三十日,也就是大年三十的前十天,天上下着绵绵的细雨,冷风呼呼地吹着。王国君一家人在灶面前围在一起烤格蔸火。那跳动的火苗,红红的火炭,把屋子里烤得暖烘烘的。他背对门坐着,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借助从门外透进来的光,仔细地看着。孩子们围着火堆,时不时丢两个红苕进去,烧熟了伸手拿起来,就像杂技师一样,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不停地换着,嘴里一个劲地吹,呼——呼……,待它没那么烫了,用两个指头把皮揭开,红红的肉质便香喷喷甜幽幽地摆在了面前。他们努力扯开嘴皮,伸出大门牙,咬下一小块红苕,唏呼唏呼吹两口气,然后囫囵地吞下。那种惬意,绝不亚于吃一碗红烧猪肉。
王国君没有吃。他的眼睛盯在报纸上。其实他这会儿也没有看报纸上的内容,他的思绪还停留在今年的年终分配上……
今年秋收,全中队二百来亩水稻,打的打、晒的晒,忙活了一个多月。然后扯豆子,挖红苕,所有该收的都收起来。该交的公粮,全中队老老少少,肩挑背背,悉数交清。
十月底,王国君向大家公布了今年决算情况。
“全年总收入:玉麦15200斤干重,8分钱一斤,收入1216元;谷子100820斤,9分钱一斤,收入9072元;其他收入,包括黄豆,红苕等,352元1角3分。农业总收入10900元零1角3分。副业(纸厂)收入1678元。社员投工、投资清粪、投资草粪折合劳动日136250个,每个劳动日值1角钱。”然后把各家投工多少,投资多少,预分了多少粮食,还要分多少粮食,折合多少钱,进多少钱,补多少社,一一算清。
这一年下来,全中队进钱的只有几家,都是人口少,劳力强,投资多的人家。人口多,娃娃多,劳力弱的,大部分或多或少都得补社。
公粮交一万斤谷子,留储备粮一万斤,每人分谷子三百斤,玉麦一百五十斤。扣除借的,一家老小全体出动,怀着高兴的心情,把一年的口粮领回家里。
一年就这样过去了。在这一年里,一个劳动日一角钱,一个大男子汉干一天,挣一角钱!一角钱买一斤一两谷子;一斤一两谷子打七两米。七两米,一个人都不够吃,还有老老小小,咋整?
秋收,分粮,是一件大人小孩都十分高兴的事情。可是分完了之后,背回去之后,算算到明年这个时候剩多少差多少的时候,能高兴得起来的恐怕就不多了。不管是中队长,中队干部,还是各家各户的一家之主,或许都在想着同样一个问题:粮食不够吃,该咋办?一家老小,咋个才能填饱肚子?……
他的弟弟王国成进来说,“杜文龙喊开中队会,你听到没有?”
“哦。”他站起来,拿了一顶斗笠,向公房走去,手里依然拿着那张报纸。
公房里面收拾得很整齐。晒垫整齐地放在楼上,仓门紧锁着,地面扫得干干净净。几条长板凳摆在中间。杜文龙和李世民已经坐在哪里。公房里没有灯,黑黢黢的,报上的字都看不大清楚。
开会的人陆续进来,各自找地方坐下。公房里也就有了小声的谈笑、闪烁的火球以及刺鼻的叶子烟的烟雾。
“开会了,”杜文龙表情凝重,“今天的会很重要,上级领导说要认真开好,大家好好听。”参加会的人们一下子静了下来,他们似乎感觉到与以往有些不同,因为杜文龙以前开会从来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他照例地学习一段□□语录:“最新最高指示,伟大领袖□□教导我们,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这次,下面没有窃笑的声音。
“王国君,你来学”,他拿起一张报纸递给王国君。
王国君没有推辞。他展开报纸,有板有眼地念到:
“把无产阶級□□进行到底,1967年《人民日报》《红旗》杂志《解放军报》元旦社论……”
会场里嘈杂起来,时不时还传来孩子的哭叫和大人们大声责骂的声音。只有王国林张起耳朵听得很仔细,一副生怕漏掉一个字的样子。
散会了。人们在瑟瑟的冬雨中,各自向家里走去,在泥泞的红土路上,留下一串串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