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坝全集Zei8.net》第28/56页
王海华并没有激动。因为今天开会念的那些,他几天前在兵团开会时就知道了。这几个月以来,他之所以没有动作,一是兵团还没有一致的意见,二是他的幺姑爷郭银河叫他不要太张狂,毕竟大队,中队的干部算不算得上当权派还不知道,是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就更难说清,还是等等看。
他冒着绵绵细雨向家里走去,心里总像堵着一团棉花,特别难受。
他的家就在王国君家旁边,是一处老房子。一个不太标准的四合院,高低两台,依地势而建。一个小天井后半高前半低,卵石砌成的檐砍和石板铺成的厅坝都长满了青苔。大门很特别,不像一般人家的大门正对堂屋,而是从左边横房开出去。门外是一个不大的晒谷坪,可以铺五六根晒垫。
他的父亲王学武是个医生。因为深得老中医,也就是他爷爷的真传,有一手好医术。公社成立医院起,就在医院工作,平时也难得回一趟家。
他是长房长孙。20多年前,他母亲生下他的时候,全家人都高兴得不得了,就像太阳掉在了堂屋里头,一屋子都放射出光来。
她的母亲对他百般宠爱,就像老一辈人说的那样,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因而他自小就养成了骄横和放纵的性格。他走一路,一路上的庄稼瓜果总会遭殃。哪家的李子,他伸手就摘,不好吃就丢满一地;哪家的桃子,一杆杆就打掉。王国君家的菜秧瓜果,小鸡小猪没少遭他的殃,当然,他也没少挨王国君告状甚至责骂。
十二岁那年,王国君家一只正要生蛋的母鸡放到他家地里去了,见了他就蹲下,正好他手里拿着一把镰刀,一刀下去,母鸡便没了头。正巧他父亲回来休假,亲眼看见,拉将进去便是一顿教训。
他母亲在旁叫道,“吼啥子嘛你,娃娃小不懂事,你吼那么凶干啥子?就像他不是你儿子一样,他是不是你的儿子?”
他父亲看到她母亲护短,火不打一处来,骂到,“都是你惯的,一个半个还是要惯个样子,老子今天就要好好教育教育他!”随手捡起一根条条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给他打上身去。
她母亲就像一个老母鸡一样,张开翅膀护着他,“你凶啥子凶?不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你不晓得痛!儿子是我生的,我就不准你打!”
“不打不成人,黄荆条子出好人!我是他老子,我打他是为他好,你给我滚开!”
“我滚开?我滚开?我辛辛苦苦给你生给你养,这么大了,你给我们几娘母抄过田还是耙过地?担过水还是做过饭?你个没良心的,有你没得你都一样,你才给我滚,滚远点别回来!”她一边嚎一边哭,抓起他的印有红十字的药箱朝门外一甩,把他往门外一掀,嘭的一声把大门关上了。
他父亲捡起甩在晒谷坪上的药箱,背在身上,极为内疚地来到王国君家,叫了一声“幺爸儿”,一汪眼泪夺眶而出,“是我没把娃娃教育好,让你受害了”。拿出钱来,高矮要赔他的鸡。
王国君说,算了,娃娃小,不懂事,长大了就会好的。再说了,一只鸡也不是啥子大不了的事,几叔子就不要那样计较了。把毛扯了,烧起,我们一家人还可以打打牙祭。
他父亲走了,从此也就没有回来过。他便再也没有人打他,也不再怕任何人,包括他母亲。很多年后他想起这些事,对那只鸡,那只鸡的主人,心里边总是恨得痒痒的……
“老海子!”王海华回过头去,原来是王国林在叫他。
“哎,幺老爷。”王海华应道。
王国林三步两步赶上他,并排向前走。
“幺老爷,有事啊?”王海华问。
“听说你当官了,好哇。”
“那是啥子官哦,丁丁儿大点。”
“大小也是官啊。”王国林说,“哎,当了官,不要就认不到幺老爷了哈。”说完嘻嘻笑起来。
“啊,咋会呢,当皇帝吗,也不会认不到幺老爷嘛。”
“嗯,好,改天我逮到鱼的时候拿几条给你。”
“哈哈,好。你逮鱼,一伸手就来了。”
“那你慢走,我到了。”
那天,他参加了“要武兵团”的会议。兵团司令对一九六七年的工作作了具体安排。王海华非常激动,那种把黄沙坝的山山水水踏在脚下,或者握在股掌之间的豪情差点使他昏厥。他暗自发誓,要在中队上干出一番事情来。他们几个会后聚在一起,商量成立了大队组织――卫东战斗队,他主要负责五中队的工作。
五中队谁是朋友?谁是敌人?他把所有的人都筛查了一遍。杜文龙是这个中队最大的官,他知道杜文龙从解放以来就当中队长,又是□□员。他身上好像也没啥辫子可抓;王国君?他除了那只鸡,好像也没啥问题;李世民?一保管好像也戴不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帽子;至于刘显文,就更小得不能再小了。王学文?他是三爸,咋会。想到这,他自己都笑出声来。他笑自己,你的亲三爸你都要怀疑?
他头脑里还是浆糊一盆,理不出个头绪来。
他想起了他的幺姑爷郭银河。他快步朝郭银河家走去。
“……,嗯,……”郭银河装腔作势地思索着,左手肘膝上,手掌托腮,右手拿一火铗在火塘里拨弄着。良久,他问道,“你晓得王国君的老爹是干啥的不?”
“不晓得。”王海华说。
“他老爹是棒客,抢人的,砍了脑壳。”
“哦……有历史问题?”王海华咣然大悟。
“人家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他那时还三岁都没得,跟他有啥子关系。”郭银河的老爹说。
“我们说话,关你啥子事,你不说话没得人说你是哑巴!”郭银河轮了他一眼,狠声暴气地打了他老爹一个头子。
“哎,幺姑爷,那天我在公房头听到王国君说的那些话是不是□□言论?”
“他说啥子?”郭银河问。
“那天他们几个做语录牌,一面做一面摆,我听他和杜如泉说……”
“哦……,说反动谈不上……有点抵触情绪呢。”
郭银河照例地咧了咧嘴。这些天来,他一直处于一种不大容易看出来的兴奋状态。他知道,他需要的机会来了。他要在不声不响中,报那三箭之仇。
他再一次地想起了王国君是如何破坏他与熊桂芳的好事的,再一次地想起了王国君阻止了他与王国珍的婚事,再一次地想起了张丽英来。他的胸腔里积满了愤怒,就象地下的熔岩,冲击着岩石的缝隙,压都压不住了。
“老子让你告,让你安逸!”他自言自语地说道。
“嗯?你说啥,幺姑爷?”
“哦,没啥没啥……”
“王国林说他逮到鱼要送鱼给我……”
“好久说的哦?”
“就刚才啊。”
“哦。王国林这个人啊……”
“咋?”
“他心头不安逸王国君的。”
“咋的?”
“四清时,王国君参加清过他的帐。不过呢,他的那会计当得也确实恼火,根本就是一本糊涂帐。”
“哦。那不是你带人去查的吗?”王海华问。
“有很多事情你娃娃根本不懂。还有那个张丽英……”
“咋的?”
“张丽英生的那个娃娃就是王国君的。那年你还……忘了?”
“哦……”他的脑壳里面亮堂了。王国君,你死定了!他暗暗地想。
?
☆、第二十七章 郭银河抚儿
? 郭银河心里很高兴。他见了人,那咧嘴的动作中,有了更多的真正的笑意,他那三角眼也眯得更紧了。他觉得杜桂英还是很听话的。竟管她也有些小九九,但是她就算是孙悟空,又咋能跳得出如来佛的手掌?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堵得死死的动弹不得,还得乖乖地听他郭银河的摆布,任他玩弄于股掌之中。这不?她就乖乖地把杜桂花弄到王学星家里来了嘛。嘻嘻,哎呀,真是为我立了一大功啊,我得找机会好好劳慰劳慰她!
对于郭银河的卑鄙无耻与狡猾,杜桂英深有领教。她本来想要把郭银河攥在手里逼迫他就范乖乖听她的话的,可没想到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反倒被他紧紧地攥在手心里了。可是她并不认为自己是输了。因为有些事情郭银河也不敢不按她说的做。最多也就是各有输赢,打个平手吧。以后,处处还得小心提防着点。
王国林心中还是不踏实。事情到底咋样了,杜桂英与郭银河之间到底咋搞起的,他心中无数。有些时候一想起来,心里头着实喷火,可他又不敢发作。他还靠他们救他呢,能发作吗?每每向杜桂英问问,她总是那句话:“你不信?不信你自己去问!”他也就不敢再说啥子,转身该干啥干啥去。
他从前可不是这样。在家里,他是什么都不干,又什么都敢干的人。只要他想干的就没得人拦他,也拦不住他;家里的所有事情,他一样都不得干,也不会干。
他是三代单传,而且是他老爹老妈费了好大周折才有了的独子。他老爹在时,对他就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只要是他要的,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也会搭上梯子给他夺几个下来。他老爹去了以后,不管是妈还是老婆,啥子都得由着他的性子,否则,就搁不平。
他除了在中队上工以外,剩下的事情就是睡瞌睡逮鱼。他逮鱼的技术,在中队上是数一数二的。只要他到河里转一转,总会有鱼吃。在他们家,最不经用的就是清油。他家里人也常常为这事而自豪,总爱说,“哎,我们家的清油又没得喽”。似乎是在宣扬自家生活好,而别人听了,除了羡慕之外,多多少少也会有些反感和醋意。
他那烂帐,这么久了,最终也没有人再来理索,没有人再提这件事。这使他悬着的那颗心稍稍地落地了。但是,前些天开了会后,他又紧张了,老是耽心会整到他的脑壳上来。他更加睡不着觉了。他的心中甚至比一年前还要虚,还要害怕。几个月前,他叫他老婆去求郭银河帮忙,到底是个啥结果,到现在他也不知道。一想到郭银河和他老婆那样,他浑身就都冒起火来。
这天傍晚,他提着隔网出了门。他本无心去逮鱼的,只因为他心里烦燥,想出去走走。他毫无目标地走着,不知不觉,走过晒场,从杜文龙门外下了坡,踔过堰埂,跨过杠杠桥,来到凸进滴水滩的沙嘴上。这个沙嘴很陡,滩里的水也很深。他来到水边,随手一扬,把两副隔网撒在河里,便坐在沙嘴上抽起了闷烟。随着他慢悠慢悠的吞吐,烟头一明一暗地闪动着。他的脸,也被映得忽儿明,忽儿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