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坝全集Zei8.net》第29/56页
“到底会不会把我逮去劳改?”他问自己,“我咋晓得?”粮站和供销社那几张票,他没啥说的,因为他确实是把那些钱用了。原先想,用了以后补起就是了。可还没来得及补起,人家就查起来了,有啥办法呢?有人说,出纳也跑不脱,可他知道,这些钱都是他用了的,跟刘显文就没有一点关系。要说有关系的话,就是卖过两回鸭子到他家去烧。他不能往刘显文身上靠,靠光怕也靠不上去。他知道,从性质上讲,那就是贪污。贪污就是犯罪,是要劳改的。金瓜,段清莲,“流氓罪”,“贪污罪”,加起来判个十年八年的绰绰有余了。他越想,越后怕。
他的心越来越烦,越来越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走下沙嘴,捋起网头,想把网提起来,不逮鱼了。他提起网头,感觉手上在振。“有鱼!”他立刻来了劲。凭他的感觉,这鱼肯定不小。他凝神静气,轻轻地,慢慢地把网朝回拉。越朝里拉,鱼越挣扎,越来越有力。他靠近水边,轻轻地把网拉到面前,两手合抱,猛地用力一甩,脚下的沙子一松,差点滑进水里。他迅速跳上坎去。那鱼反着月光,在草坪里蹦跳着。他把那鱼抓在手里,哟,光怕有两斤重的一条大鲤鱼!他用鱼网把鱼缠起来放在地上,又满怀希望地去收另一副网。另一副网上,也网住了一条,不过只有斤把重。
他看着这两条鱼,刚才的烦恼似乎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充斥在他心中的,是逮着了这么多鱼的快乐。他想,今天的运气不错,是不是天老爷在帮我哦?
“咳-咳-咳咳-”听到有人咳的声音,王国文一惊,但随即就镇定下来,他朝堰滩口看去,黑暗中,一个人影正从杠杠桥上过来。一看影子,他就知道是谁来了。
“哟,老贤啊,才回来啊?”王国林先招呼道。他没有问他咋从那里过来,因为他了解他,就如了解自己一样。
“啊,幺爸,逮鱼啊,逮得有没有?”从关系上讲,郭银河是王国林这一辈人的侄女婿,所以,平日里都叫王国林幺爸儿。
“呵呵,今天运气好,有两条。”王国林从一篓梳茅草里,折下一根长的,把两条鱼穿起来,递到郭银河手里,“这两条鱼,就送给老贤打牙祭了。”
郭银河掂了掂,说道,“这咋要得?你逮的你都没吃。”
“哎,我要吃再逮就是了。再说了,我经常都在吃。”王国林说,“老贤,坐一哈哈儿哈。”
“要得嘛。”郭银河心想,今天运气还可以。但他知道,这鱼不是那么好吃的。他也知道,这两条鱼他得吃,吃定了,吃得心安理得。不仅如此,他还会从这两条鱼中,吃出他所需要的东西来。
“来,尝一尝我这个烟,这是我妈今年做的新烟。”
“嗯,好,好烟。”郭银河抽了一口,赞了几句。
郭银河看了看坐在旁边的王国林,一阵窃喜涌上心头。嘻嘻,王国林……嘻嘻,杜桂英……你两口子,服不服?嘻嘻……
抽了一阵烟之后,郭银河说:“幺爸儿,有件事情想麻烦你。”
“说啥子麻烦,有事你尽管说。”
“等几天你再帮我逮几条鱼。你晓得的,我都不好意思说。不过你也不是外人,我也就不瞒你了。我到现在都还没有生出儿子来。这没得儿的人,哎……我老丈母去找人看了看,说我要抚一个儿来带一带,才能生出儿子来。我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哎,就死马当作活马医,顺他们一口气吧。”
“哦,那没得问题,包在我身上。”王国林一听,高兴起来:他心里头悬着的那块石头有着落了。但是又一想,他是不是要抚金瓜?他不知道。于是,试探着问道:“不晓得你抚的是哪家的娃娃?”
郭银河想,你娃娃还半天云头的叉口——会装风呢!老子就跟你明说了,看你娃娃咋跟老子磕头!“哦,我看段清莲那个金瓜长得不错,她一个女人带着四个娃娃也恼火,我就抚她小的那个,金瓜,就当我做善事吧。”说完,他朝王国文咧了咧嘴。
“哦,”王国林一听,心里喜极,嘴里不住地“哦”个不停。
郭银河则咧着嘴,偏着脑袋看着他。
月亮钻进了云里,黄沙坝里暗了下来,滴水滩的沙嘴上闪烁着的两点红光便显得十分的耀眼……
这一天,天还没亮,郭银河就起床了。他挑着水桶,到斑竹湾水井里挑了几担水,把水缸装满,又拿起扫帚,把檐坎厅坝里里外外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来到床面前,叫他老婆,“快起来,人些都要来了。”
他老婆没理他。
“人家都要来了,你还不起来,象啥话!”
“我见不得那个私娃子,那个野种!”他老婆恨恨地说。
对于郭银河要抚段清莲那个野种的事情,王学莲是一千个不同意,一万个不同意的。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不仅郭银河,就是她的老爹老妈舅子舅母子们的意见都是超乎想象的一致。她无论怎么样反对也都无效,反而还认为是她不能干,生不出儿子来。只有用这种办法,才能保他郭家香火延续。
王学莲想,这事咋能怪我呢?头一个生的是女,第二个生的又是女,这是事实。哪第三个不是生的儿吗?夭折了也是儿啊。至于第四个儿没□□,那也不是我的原因啊。
一说到没□□的事,她自己也都羞于启齿。那娃儿生下来是个儿,全家人都很高兴,终于把茶壶嘴嘴弄成功了。可是过了几天,那娃儿只是吃却一点也不拉。后来是也不吃也不拉只是哭。去医院一看,医生说没□□,无法医。郭银河以及他老婆,他老丈人,还有他的舅子们,就如鱼剌在喉,说不出话来。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他们想起了那句骂人的话:“你作恶嘛,作恶多了,以后生娃娃都没得□□!”他心里难受极了。我作什么恶了?他想,我也没有害过人啊,只是心中装不得事罢了。有仇必报,这也算不得作恶嘛。人家整了我,我报复他一下,算是作恶吗?不能算作恶嘛。至于那些女人,都是她们自己送上门来的,就更算不得作恶了。送到嘴里的肉都不咬,天底下哪有那么傻的傻瓜?
无奈之下,他老丈母悄悄去找了个喳口神来跟他细细地看了一遍。喳口神说,这个人没有生儿的命,就算生了也长不起来。老娘子虚了,难道要郭家断子绝孙?她急忙问,有没有办法改改?喳口神说,办法倒是有,但也不敢打包票行不行,只能试试。老娘子说,你说嘛,咋办,死马当活马医,试试,行不行都不怪你。那喳口神说,他可以抚一个儿来供起,牵带牵带,有可能会生出个儿来。
他老娘回来把这事一说,王学莲坚决不干。她老娘说,没有生得有儿的话,你以后在人面前咋说话?再说了,自古以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生儿,你死后在老先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王学莲说,这关我啥事?她老娘说,咋不关你的事?你生不出儿来啊!她说,他种啥子我生啥子,难不成他种的是玉麦,我给他生成红苕了?
“你这鬼女子,咋就这样犟呢!”她老娘骂道。
“我生!我生!我自己生!我就不要那野种!”
“要是生出来还是女,咋办?”
“那就活该我倒霉!”
“你倒霉不要紧,”郭银河在旁边说话了,“你是想让我郭银河断了香火吗?是想让我称不上显考吗?你既然生不出儿来,又不肯按菩萨说的做,那我只有跟你离婚,重新找个会生儿的婆娘!”
王学莲脑壳轰的一声响,一下子呆了,坐在那儿,一声不吭,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
“哎呀,说都说好了,先起来,把今天过了再说嘛。”
王学莲无奈地掀开铺盖,穿好衣服,起来梳洗罢,随便吃了点早饭,便很不情愿地准备起中午的菜饭来。
她的哥哥嫂嫂们来了。嫂嫂们一来,便忙上忙下做饭做菜;哥哥们则坐着喝茶抽烟闲聊。
歇气时分,王国林两口子来了。他们是郭银河请来作见证人的。
王国君也来了。郭银河抚儿,那是很正式隆重的事,因此必须具备相关文书,以为凭据。抚育文书,要正式确立父子关系,明确抚育和赡养责任。双方父母要在文书上签字画押按手印,见证人也要在文书上签字按手印。这写文书的事,在这个中队上,除了王国君,还真的没有人能整得醒乎。因此,郭银河就只好请王国君来,一方面帮助写抚育纸,同时也作个见证人。除此还有没有别的用意,那就只有他自己晓得了。
段清莲带着金瓜来了。
王学莲一看到她娘俩,心里就差点没有吐出来。她在灶门前远远地看了看金瓜,再看看王国林,那简直就是……她想,以后,那个私娃子就要天天在我身边了,我咋受得了哦!那个杜婶婶咋就那么大度,那么卖力呢?还装出根本就没得那回事一样。要是我,我肯定不得干!
王国林若无其事地看王国君写抚育纸。他心中在想什么?或许是愧疚?或许是欣喜?或许是自豪?只有他自己知道。
杜桂英则把眼睛放在段清莲和金瓜身上。心想,这骚婆娘咋就把那死鬼子勾得上?还把娃娃都整出来了!不但要她两头牵线,今天还要她来当见证人!简直是天不跟地同。不过,当她细细地看了金瓜以后,心中升起了一股连她自己都感到奇怪的爱怜来。
郭银河脸上带着笑意,咧嘴的次数明显比平时多。他抹桌子摆碗筷,忙里忙外,忙前忙后,跳进跳出。他自己知道,从心底里说,他不愿意抚这个娃娃。作为一个男人,去帮别的男人抚养娃娃,那是愚蠢和耻辱的。要生自己生。这个女人不生儿,那个女人总要生儿,比如王国林的老婆就会生儿。
他做这件事,是一石三鸟,满足了丈母娘的心愿,救了王国林,还把杜桂英杜桂花拴得死死的。想到这里,他咧了咧嘴,这次是发自内心的笑。
王国君把抚育纸写好了,饭菜也做好了。
郭银河搬了一张桌子放在堂屋里,安上四根板凳。他点燃两支红烛,插在两半萝卜上,放在堂屋壁头下面,再点燃三柱香。然后把做好的菜摆上桌子,倒上酒,舀上饭,散起筷子。
一切就绪之后,仪式开始。王国君把抚育纸念了一遍,各人在抚育纸上按了手印。
段清莲把金瓜递给郭银河。郭银河给他取了个名子叫郭正权。说,你从今以后就是郭正权了。他心里想,正权正权,你要成为正权啊。他把正权递给王学莲,三个人向壁头磕了三个响头,口中念念有词。
仪式结束,大家喝了些酒,吃了午饭,便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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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王国君教跳忠字舞
? 一九六七年二月八日,是农历除夕。
今年的年关与往年不同。堂屋里的“天地君亲师”换成了领袖的画像。没有了袅袅的香烟,没有了红红的火烛,没有了纸钱跳跃的火焰,甚至连清油灯那豆大的火头都没有。门和柱头上没了喜庆的对联,依旧破败而苍凉地矗着。女人们的身上没有了花衣服;男人们依旧穿着昨日的寒装。祖宗的坟头上没有了飘飞的挂山钱和祭祀的香火。自从造反派挨家挨户“破四旧”之后,没有哪家再敢搞这些被称为“四旧”的“封建迷信”的东西了。一切都是那样的清冷和平淡,连空气也变得沉沉。只有孩子们的追闹嘻戏,才显出一些新年来临的气息来。
年三十下午,王国君杀了一只大公鸡——说是大公鸡,其实也就四斤来往重。杀一只鸡公,是没有人管的——打干洗净之后,套根纯子吊在楼杄上,便提了把锄头掏檐沟去了。他老婆陈冬秀也头带斗篷,拿一把绑了很长杆杆的扫帚打扫房里已经堆积了一年的扬尘。
大女儿翠翠上山割猪草——她要把明天的猪草都割好。正月初一,无论什么人家都是什么事情都不做的,这是上代人上上代人上上上代人传下来的规矩。大儿子水泉上山捡柴——其实王国君也没指望他儿子能捡多少柴,他知道他儿子不是这块料。小儿子只有三四岁,跑进跑出的在家里玩,时不时地问问:“阿伯,鸡肉好没?我要吃。”
高湾山顶上的大喇叭播放着《红灯记》里李玉和的唱段——“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
天色暗下来了,女儿和儿子都回来了。陈冬秀也把扬尘打扫干净,只有王国君的檐沟还没掏完。女儿宰猪草喂猪,老婆开始做年夜饭——一年一次的年夜饭是必须重视的。
王国君叫水泉拿来锄头帮他把最后一点掏完,把里里外外又扫了一遍。
“阿伯,为啥子平时你们都不打扫,非得要等到大年三十才打扫啊?”
“哪个跟你说的平时没打扫?我那地下好久又不是干干净净的?”陈冬秀反问水泉道。
王国君看了陈冬秀一眼,转过脸来对着水泉道:“想知道啊?”
“想啊。”
“你晓得大年三十叫啥子不?”
“不是叫三十夜不?”
“这大年三十啊,叫做‘除夕’,是每年农历腊月的最后一天的晚上。‘除夕’中的‘除’字是‘去除’的意思,除夕的意思是‘月穷岁尽’,是旧岁至此而除,来年另换新岁的意思。岁尾年头,人们都要除旧部新。‘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户更新’也就是说的这个道理。所以,各家各户都要把房前屋后打扫得干干净净,迎接新的一年的到来,希望在新的一年里能够更好。这在从前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腊月二十三就要开始做的。”